| 楼主| 发表于 2020-2-3 18:34:31 | 显示全部楼层 发帖际遇
3.搁浅滩寻踪(第一段推理)

       避风镇东岸都是裸露在外的岩石,县警为了尽量靠近案发现场,将警车尽量开到了南深水点附近的岸上。结果就是发现在海岸边本没有路,不论开车还是骑车都小心翼翼又艰难,还不如走路,所以从南深水点到北深水点目前最快的方法还是徒步,半个小时。

       高平前天来避风镇,当晚遇到命案;昨天县警察化验和测试了一天,自己则被当做重要证人被问了一天的话;今天一早又被栾石拖到海边让自己带他走当晚的路线。——他到这里后的两晚都未好好合眼,又处在这于一掷事件巨变的漩涡中心,着实是身心俱疲,本来是真打算退让,回去补觉,但栾石揪着对他的责难和驱逐,偏偏让他觉得自己现在对这事义不容辞了,倒不肯离开了,席地坐久了累了,旁边来往工作的警察又都不睬他,他就窜上警车,霸占驾驶室坐定。屁股和背粘上软绵绵,不知几时,心绪萦绕中,高平已沉沉睡去。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倏忽看见眼前一张脸,贴在车窗玻璃上,正朝里窥视,吓得他赶紧扶助了座椅。这张脸有中年风霜之色,双眼微睁,眼角纹路清晰,嘴边扎着凌乱的胡茬,脸色暗淡,无精打采。“李希警官!”高平撑着座椅高叫道,全然忘了还没打开车门,外面根本听不见。

       李希不耐烦地叩响车窗。

       高平打开车门。“你怎么来啦?”

       “还不是你这臭小子?”李希怪道,“尽给我找麻烦。人家小报告都打到咱们苟局长那里了,说严重怀疑你的职业素养,和在命案前后的行为动机,让你的直属领导来领人,——短短两天这都是第二封小报告转到我手上了。”

       高平当然明白第一封是指这里派出所推卸档案丢失责任的,但这第二封,高平回缩脖子避开李希身形,瞄到县警栾石正遂心如意地看着这边,——上午发出的,下午李希警官就到了,你这八百里加急啊?你派人直接送去的吧!

       “李希警官,不是啊,”高平辩解,“这事情我们不能一走了之啊。这事情我是见证人,我最清楚啊,我前天晚上在这儿,现在也在这儿,所以就我有一种突兀感,其他人都感觉不到。”

       “李希警官,你看,”栾石没有走过来,站在远端挤兑,“他一直就说着这些不靠谱的话。不着调,感觉这种东西能用来当线索吗?谁能解释清楚感觉的是什么呢?”

       李希向栾石点头致意,又回头对高平训道:“不能一走了之什么呀?你走这两天才是一走了之呢,申请也没递。仓库里堆了好多档案没人处理呢,回去有的我们忙的。”
   
       栾石站得老远挥手作告别状:“回去管好你的档案,别出来添乱了。”

       高平怒火升腾,看了看自己的上司。

       “看我干什么?”李希满不在乎,“人家说的对,办杀人案有刑警呢。我订的档案室条规第一条是什么?”

       “不能把档案带离档案室。” 高平背出来。

       “是各司其职,不要越界。诶,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他说着拽着高平的袖子作势要离开。

       其实李希已经懒散惯了,无欲无求,说的都是把倔脾气高平哄走的话。但栾石多想了,把简单的话听出了弦外之音,觉得刚才“做好本职工作”的话捎上了自己,便在在身后开始不依不饶:“李希警官,其实你带的这个人吧,又搞砸追查又不知所谓,也罢了,我后来才意识到,他还在现场听到了枪声,就隔那么近,跑一阵就到了;还在树林里都快和别人打上照面了,声音都听见了,那凶手是近在身边呐,他居然放跑了凶手,居然从头到尾连枪都没放一枪……”

       “诶,栾警官言重了,”李希打断他,“他可能根本没带枪嘛,一个刚毕业的孩子。再说我们是档案室的,你看,我也没有带枪的习惯。”

       “不不不不,他可带着枪,至少,他当时手里是拿着凶手丢下的那把步枪防身的。近在眼前,从头到尾就是没逮到凶手,——我是说,不会是胆小害怕了吧?”

       高平正欲还嘴。不想惹事的李希突然停下了。“你是在说——我带的人胆小?”他转过身,叉了一会儿腰,然后用脚赶走了前面一个坐在马扎上的县警察,自己索性坐下了。他掏出自己的银色酒壶,打开,打眼在浏览周遭的环境,看来一时半会儿没打算走了。“你刚刚说感觉这种东西不能当线索?”他问过栾石,而后又对高平说,“臭小子,你再把你那个‘突兀感’出现时候的前后经历说一遍,仔细一点。”

       “诶!”高平大声答应一声。于是高平从自己20号晚上在馄饨摊和县警栾石分开之后,自己来到海边,然后沿着海岸线向北散步讲起,述说得极尽详细。他讲到了自己一路行至近搁浅滩时的无风和平静,讲到了海岸海面的一望无遗,甚至讲出了自己都念起了“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句子;然后自己听到了枪声,紧赶到南深水点,找到了开枪点,尔后又绕行水域,赶往北深水点,在北深水点后面的防护林里找到了中枪的于一掷;今天早上,他才第二次关注到这片楔形水域,发现它是涨潮后的搁浅滩,然后产生出一种突兀的感觉,却找不出是什么东西造成的原因。

       李希边喝酒边静静听,直到高平颇有条理地叙述完。李希招揽栾石让他走近点。“心里的想法都不是凭空产生的,要追根溯源的话,这些产生的印象那是有迹可循的,就像——我们天天坐电梯,都习惯了,有天突然感到不安,可能是因为我昨天刚看过电梯坠落出事的新闻哩。——高平在档案室,天天整理材料,别的本事没有,但做事是一板一眼轴到底的,就算是属于意识流的思绪,意识的发展也是有逻辑的。”李希转向了高平,“你前天晚上在这里没觉得突兀,再来这里是今天早上,就有了一种突兀感,并且待了这么久还找不出是什么东西造成你这感觉的,说明这个东西前天晚上在这,今天不在了,你在这里看不到了,所以没办法提示你的记忆,——这个东西是可以移走的;

       “同样,在这里,前晚没觉得突兀,今早却觉得突兀了,说明前天晚上你还觉得这个东西出现在这里很正常,但是今天早上你发现这个东西其实不常出现在这里,你前晚到今早获得的新信息是,你今天早上来这看到的是退潮后,这里是一片滩涂,大片浅水域,——这里叫‘搁浅滩’;

      “还有,这里方圆一大片地面空旷没有遮挡,你也说前晚视野好,也有满天星星光线足,你听到枪声后马上跑到这里,除了枪,没看到别的,那枪手去哪儿了呢?滩涂水面很浅躲不了人,南深水点东侧虽然进入了海面深水,但是海水很清澈,也躲不了人,——这附近当时肯定有个东西可以给枪手提供遁形的空间;

       “最后,‘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前一句是‘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这后半句,是想到了常常见到的我这个喝酒的上司,”李希摇摇自己的酒壶,“前半句,是从前晚当时那一刻看到的景象联想开的。所以,前晚开枪时的23点,这里,开枪地点边上,也就是搁浅滩的南深水点,应该停了一艘船。”

       高平使劲捏拳,终于重新找到并扼住了那稍纵即逝的念头,使劲挥动:“对!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当时南深水点岸边,停着一艘船,蓝色的,帆船!”

       众人从李希含混的语调中被冲击得感到匪夷所思,能把这么玄的东西讲通透。他们瞠目看看这组档案室人员的上司,又看看下级。

       “蓝色帆船……”在避风镇盘桓已久的栾石,沉吟半晌,“是‘冠军’的船?!”

       “冠军?”高平刨根问底。

       “一艘运动帆船,常年停在这镇上的小畔码头上,它的船主人让别人都要叫他‘冠军’。这个没有正事做的家伙,他麻烦来了。” 栾石晃两圈手指,示意所有人跟他转移阵地。

       高平则是一脸感激地面对李希,手拜在胸口:“谢谢挺我啊,李希警官。”

       “我带的人胆子可不小。”李希满脸嫌弃地喝了口酒,“我指的可不是你,别多想。”。

       高平尴尬地把手放开,假装搓泥。“对了,你刚刚举例说我们天天习惯了坐电梯,可我们办公室在地下室,爬楼梯下去的,什么时候坐过电梯呀?”

       李希正喝着呢,梗了一下。“做下属呢,档案室条例第一条,要少说话多做事。不去码头见见那艘帆船?”李希作势要跟警察队伍一起走。

       “你不是说不要越界吗?”高平说起李希先前提的条例。

       “你不是说作为老大,我要维护档案室的名誉吗?”李希拿高平来避风镇之前在地下室里说的话回敬他。

       高平也在后面乖乖地撵过去了。
| 楼主| 发表于 2020-2-3 18:45:13 | 显示全部楼层
4.冠军先生

       沪滨市的畔县有两个码头,一个叫大畔码头,在北部的县城区,是个大港口;另一个叫小畔码头,在畔县南部的避风镇。

       避风镇整体呈带状由北向南依着东海分布,它南端的小码头,就是小畔码头,是这座小镇到海洋的集散地。虽然这个码头是一个避风港,常年没有大风大浪,但毕竟周围海域不足够深,随着时代的发展,大吨位的船越来越多,大多数的海运走了大港口。这个码头如今已走向没落,再难回复往日荣光。

       码头疏于管理,路面满是碎水泥,坑坑洼洼。此时码头岸上人影寥寥,码头嘛,随着新靠岸的一船一船的、离岸多时后对重新踏上一份踏实厚重的渴望,而迎来的热闹总是一茬一茬的,由此可见,最近的热闹应该已经过了,或者还没来。码头一望可见地拴着几艘身长不到五十米的小型货船,货物已卸,船员已空,在下次出发前,船员们不想过早靠近这个会带他们远离土地的地方,过早抛下自己的歇脚之地。

       避开众人一般,在码头一侧被转角遮蔽的、不起眼的角落里,大家找到了一艘停泊的运动帆船。

       船身修长,长三十多米,宽十米,浮出水面的船身高接近三米,吃水极浅,估计船体内部较空;船身本来为深蓝色,但是不少地方油漆脱落锈迹斑斑,透露出一副年久失修的病恹恹的姿态;帆船顺着海岸伸展的方向一字摆开,船尾向北船头朝南,靠近岸边这一侧的船舷是右舷,上面固定着一辆灰扑扑的越野摩托车,看上去是平时代步的工具;一条缆索在码头的缆桩上缠了很多圈,另一头套在右舷栏杆上,绑着绳结,绷着船身在水面上微微浮动;右舷船身中部有一扇小圆厚玻璃,关紧可密封,平时可以开出一道缝隙透气作为甲板舱小窗,现在从里面牵出来了一根电线,挑在岸上的一根水泥柱上,然后另一头延伸到码头不远处一间建筑物中,让船本身有了一种蜗居生活的气息;船头的中轴线两侧船身有白漆,依稀可见都刷着“巅峰号”的字样。

       运动帆船构造简洁,没有载人运货的需求,船体内部空间就是甲板下的空间。甲板上是没有舱室的,只在船尾部有一个简易的掌舵区,空间极小,四面无遮;掌舵区前依次有主桅和前桅两支桅杆,桅杆高度超过了三十米,但并没有帆挂在上面,光秃秃的;船前部有一根最高的桅杆,是瞭望桅,瞭望桅上顺着船身中轴线的方向贯穿着一根根横杠,从杆的根部一直排到最顶端,形成了一道可抓可蹬的竖梯,顶端是一个瞭望台,从甲板仰望上去,台面上似乎坐着一个人。

       县警栾石在底下大声呼喊,声音消散很快;上面的人好像注意到了下面有人,伸头隐隐说了什么。瞭望桅顶底两端的人艰难地交流了一番,最后栾石大手一挥,示意他赶紧滚下来。

       瞭望者攀着一级级横杠往下爬。几分钟后,栾石对着他喊了声:“何汗青!”

       李希和高平终于看清了这个何汗青的真面目。只见他身着紧身的短衣短裤运动装,全副武装似个随时准备出征的勇士;但身材已经走样,衣服兜住的是臃肿的肚腩。他留了一头长发,登时没有了运动员英武的气势;头发花白,皱纹并不深,看上去年纪并不老,只是个提前苍老的中年人。他踩上甲板后歪歪倒倒,宛若这艘船正行驶在风口浪尖一般,但实际上此时海面风平浪静,随之他身上传来的酒气解释了他的状态。

       面对此情此景,高平下意识往李希看了一眼,李希正无所事事地把酒壶举到了嘴边,然后迎上高平的目光,干咳一声,收回了酒壶。

       “请叫我冠军!”何汗青说话已经有点大舌头了,看样子尚在微醺之中,却依然执拗地纠正道,“我是个运动员!”

       “早就退役了。——”栾石语调上扬挖苦道,“但是现在,有人要来找你麻烦了!”

       “什么人?”

       “于一掷。”

       “谁呀?”冠军先生偏头想了半天

       “你不认识他吗?”

       “我认识的人本来就不多!”

      “是你自己清高,我看一般不跟我们这些凡人打交道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前天晚上,在搁浅滩,于一掷死了。你知道吗?”

       冠军先生突然听懂了栾石的意思。“我?我怎么知道?我应该知道吗?” 他醒悟般地激动起来,“你们这些人都和我说不上话,见不着我,谁会告诉我这件事?我都呆在瞭望台上,” 他双手往上托,仿佛要够到头顶的瞭望台,“我每天都坐在瞭望台上,我喜欢在上面……”

      “坐在上面喝酒,醉生梦死是吧?还能远眺大海,真是惬意呀。”

      何汗青恶狠狠瞪了栾石一眼:“我成天在船上,我就住在这艘船上,吃喝拉撒睡都在这儿,我哪儿都没去!”

       “你别说,还就跟你这船有关。前天晚上23点,于一掷在搁浅滩被袭击的时候,有人凿凿地看到了你的船,” 栾石用他那独有的构词方式,故意夸大了高平的确定性,“当时就停在南深水点,你在那干什么?”

       “没有,”何汗青强烈地辩解,“不可能!这船连帆都没有,你看!我怎么把船开到那去?”

       “你看到的时候,”栾石问高平,“船上有帆吗?”

       “当然有!”高平觉得他这个问题好傻。

       “你看!”何汗青也趁机表达对栾石的不满。

       “你不会开船的时候把帆现挂上去,开回来了才卸下来吗?”栾石针锋相对。

       “我,一个人驾驶帆船吗?这是艘五人制的帆船。你让我一个人开吗?一个人怎么驾驶呢!”

       “一个人开最多手脚忙点、速度慢点吧?你以为我没看过《加勒比海盗》吗?杰克船长没有一个人开过大船吗?”

       电影也算理由?高平差点跌倒。但是何汗青没有就此反驳,反而手忙脚乱起来,代表默认了单人可以开船的说法。这还让他说对了?!

       “风!”何汗青嗫嚅了好一会儿,“我这是帆船,没有引擎,要风才能动,你们看了吗?前晚有风吗?23点?”

       栾石记得前晚和高平“打架”时,弄堂里的过堂风就已经停了的,那时好一阵子,风就没有再吹了。但是他说道:“没用,没必要一定是23点才开动,也不可能是23点才开动。你可以早前就把船开到南深水点等着呐!”

       “那,那离开呢?我总要把船开回来呀,那个时候有风吗?”

       一直在叨叨不停不给何汗青喘息时间的栾石,一下子噤声了。何汗青以为自己问对了问题,镇住了对方。但栾石想到的是,高平的叙述中,23点时搁浅滩附近是平静如镜,是没有风的,直到他离开南深水点时都是没起风的,那么当晚的风是什么时候再起的?起风之后,巅峰号又有足够的时间行驶到北深水点附近吗?能赶到24点之前到达树林杀人吗?他犹豫了,这些问题还有待搞清楚,他要做一个有理有据的人。他一言不发地陡然转身,往船下走,边走边晃动手指示意“撤”!
| 楼主| 发表于 2020-2-3 19:00:37 | 显示全部楼层
5.回首风起时

       那批畔县刑警已经不知去向了小半天了。

       档案室二人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在镇上瞎逛。大部分地方还是人烟比较稀少,但房屋修得规整,一道道白线印在青湛湛的柏油路面上,格外显得干净整洁,小而舒适。他们在龙王庙旁边的空地上遇上了露天集市。海边小镇,最丰富的物产自然就是海鲜。李希大手笔地买了好一些海货,身材苗条的带鱼,喜欢纠缠的鱿鱼,活蹦乱跳的螃蟹,不一而足。

       晚饭时间,李希说由他请高平吃饭,让先到避风镇一步的这个下属,充当了自己的向导,带他找打牙祭的地方,把今天买的海货统统加工做掉。高平说当地餐馆里肯定都有海鲜菜肴,但李希坚称自己现买的才新鲜。高平少见李希今天这没事找事的样子,但迫于上级的淫威,只好照办。到了一处饭馆,高平好说歹说,店老板拒绝提供来料加工的服务。最后李希无所谓地表示按菜单价格付全价,老板这才碎碎念地接过李希手里的菜。

       高平他对小镇其实也是生人地不熟,领着李希警官来到的,只能是他刚来第一天时、于一掷带他来的那家餐馆。想着就在前天,桌子对面坐着的还是那个热情、虚假的坏警察于一掷,小心翼翼又胆大包天地吹嘘,劝酒,如今就已经不在人世了。但他的名字不会被写在荣誉墙或者纪念碑上,而是会被许多这个镇上的人唾弃,终于敢放声谩骂,直至慢慢遗忘他,一切归于沉寂。高平不胜唏嘘感慨。生来为人,死后为土,无声无息。

       李希则在对面专心致志、大快朵颐,一边吃还不忘一边数落高平:“这地方口味真不错,师傅手艺可以。你刚来,怎么就晓得这么好的地方?肯定你臭小子来这里后没少腐败。”

       “哪儿有!”高平是个十分在意风评和形象管理的人,立即举起一根手指,“我来这里就被请过一次饭……”然后他立马又想起前晚栾石在弄堂口给他端的那碗馄饨,——虽然最后这客请得不大地道,——他于是又添了一根指头,“两次!”

       上下级之间正在研究“纪律作风”问题,一个人影闪过,翩然入座,旁若无人,抄起高平吃过的筷子就去夹菜。“饿死了饿死了。”

       “栾、栾警官!”高平吓了一跳。

       “等等,等我先垫点东西。”他无暇为说话分出多余的口舌,适时地阻止了高平的发问,又往嘴里拨了好几口吃食,最后喝了一大杯水,把食物冲下食道,这才作罢。他打了绵长的一个嗝,心满意足地说道:“有重大收获。”然后就这么好整以暇地看着高平。

       高平心领神会,咬牙切齿,帮他把桌上的碗筷推到一边,收拾出一块“空地”。

       栾石这才把一份打印文档摆在上面。“这是镇上气象所详细的海洋天气监测记录。”他翻动一页,解释,“这是风向和风速的记录。前天,8月20号,也就是案发当天,是当晚20点开始刮风的,22点风停,这段时间里,风向是东南风,风速是2级,足够帆船张帆。在这样的风向和风速条件下,从20点到22点,何汗青有非常非常非常充足的时间把巅峰号开到南深水点;

       “22点 到23点15,一丝风都没有;23点15以后又开始刮风,东南风,风速升到了4级,一直吹到了第二天凌晨。”

       高平在脑中回想上次的经历。当晚从离开旅馆暗访时的微风拂面,到弄堂鏖战时穿堂风骤停,再到折过“起始点”时打的寒意冷颤,自己的亲身体验和这份当晚的风力监测,是吻合的。

       栾石继续说:“23点15以后才又开始刮风,所以高平23点因为要去树林而离开南深水点后,巅峰号帆船最早都还要在15分钟后才能出发。”

       “那来得及吗?何汗青来得及赶到树林吗?”高平担心时间上有什么诡计无法坐实何汗青的行踪。

      栾石又把搁在腿上的一卷地图铺开在桌面上,他把昨天给高平演示搁浅滩地形时,在楔形上做出的两条边的延长线的顶端,用笔画了一道线连起来,“整个搁浅滩从内陆一直支进东海,是一个狭长的楔形。就算涨潮后,水面最多超过搁浅滩半米,船从上面走是会搁浅的,这就是搁浅滩名字的由来。船必须从海面绕行搁浅滩最东端,——从南深水点往海洋方向行驶,绕过搁浅滩东端边缘,再往大陆方向行驶,到达北深水点。”他又从南深水点画了一条线,绕过楔形大头的一端,连上北深水点,“我们这小半天可没闲着,已经邀请来一个专业帆船驾驶员当顾问,进行了测试,在东南风向和4级风速的条件下,巅峰号那样型号的运动帆船,从南深水点绕到北深水点,只需要15分钟左右。如果巅峰号从南深水点23点15出发去北深水点附近的树林,——你在树林里听到有人穿林的声音是几点?”

       “23点40左右。”

       “你看,23点半之后船到北深水点附近,走进树林搜寻一段时间,和你相遇。时间足够。”

       “这么算下来,”李希插话,“也就是说,不论是用脚,还是用船,——算上船等风起的时间,——从南深水点到北深水点,其实都相当于需要半个小时,对吧?”

       “那要看现场有没有机动船,不过机动船引擎声,当晚的环境下,高平在海岸或者海岸防护林里是可以听见的。”栾石问高平,“你又听见过引擎声吗?”

       “没有。”

       “那就是了。从南深水点到北深水点本来有四种方法。游泳,从滩涂里游不了,要从海上绕过去,那得泳到下个礼拜去,这种方法想都不用想就可以排除;开车或者骑车,在没有路的岩岸上用车,只会比其他的方法更慢,也可以排除;所以还剩两种方法。

       “走路的话,要从陆上绕行,需要花半个小时;驾船的话,没有机动船,靠手划桨也得划到下个礼拜去,所以只能是帆船,帆船在当晚的风力条件下,加上等风起的时间,相当于从23点枪响的时刻开始,也要过半个小时才能到北深水点附近。”

       “那返回小畔码头呢?”高平提出心头疑虑,“东海这个季节都是东南风,是从东南往西北刮,船从小畔码头到搁浅滩,从南往北航行,我可以理解;但是要从北边回到小镇南段的码头的话,帆船能开起来吗,开得回来吗?第二天早上是有镇上的人看到了帆船就停在码头原地的。”

       “我不想跟你解释,想深入钻研的话自己百度,伯努力原理。”

       高平毫无防备的求知欲让他没有顶撞什么,倒真的掏出手机搜索起来。

       “不百度也没问题。”栾石看他今天这么温顺,就放过了他,“总之记住结论就是:帆船在任何风向下都能行驶,甚至可以完全逆风行驶,最多会影响速度。我们测算过,凶手杀完人后,最快只需要1个小时,就能把船从北深水点开回南边的小畔码头了。当晚风又起后,是一直吹到了第二天凌晨2点;从23点到24点之间杀完人布置好之后,到第二天凌晨的2点,怎么样都够时间把船开回小畔码头。

       “而这里是海边嘛,气象所每天、每半个小时都会更新、发布未来一周的详细的天气预报数据,何汗青又是个帆船运动员,完全能在杀人计划里把握天气状况。”他说完挑衅地瞥向李希。

       李希当他顺毛驴,赞叹道:“才半天不到的工夫就查到了这么多信息,这效率够可以啊。——这份资料能不能送我一份。”他贪心地用手扒拉桌上的纸张。

       栾石大方地摆摆手表示“拿去”!他又一举手向餐馆服务员示意:“怎么都是海鲜?——这一桌加单,有没有馄饨?上一份,大碗的。”

       高平在一旁默默敬佩他对于馄饨的执念……
| 楼主| 发表于 2020-2-3 19:05:21 | 显示全部楼层 发帖际遇
6.我们不一样

       夏秋季节白天漫长,晚饭过后,夕阳才开始西坠,向大陆尽头急速退去。

       李希把高平留在餐馆里应付栾石的喋喋不休,自己抽身去收拾另一个烂摊子。他兜兜转转,来到了小畔码头,转进码头角落,从搭在岸上的踏板,又一次走上了巅峰号。

       退役帆船冠军的背影在高处的瞭望台上。

       李希呼唤了几声。何汗青并没有应他。常年酗酒使得这位警察的嗓子变得含糊不清,很难再嘹亮。他抬头仰望树在身前的瞭望桅,天光袭得眼睛止不住地微缩。他撸起袖子,抓住瞭望桅两侧的扶杠,开始往上爬。一步一步,不一会儿,李希已经满头大汗,不禁想到这是人到中年后精力自然下滑的原因,还是在地下室坐久了缺乏锻炼的后果呢?三四十米高的杆上断断续续约摸攀了十几分钟,李希最后才跃上了瞭望台。

       瞭望台是一个直径不到两米的圆台,被瞭望桅从中心穿过,撑起来,像一个被筷子刺穿的盘子;台上边沿一圈,立着齐腰高的铁栏杆。高空丝丝微风清凉。李希好奇地往下探一眼,没有任何保险措施的天地将倾的凛冽感,和立于浮世苍渺的孤寂感一齐袭来,李希起了一身冷汗,随即将身子缩回。

       何汗青正靠在西侧栏杆上,屁股跌坐在台面上,怀抱着一支空了一半的酒瓶酣睡,轻鼾微息。李希轻咳一声,何汗青没有反应;他上手摇晃何汗青,依然不见效;最后他挥手在在何汗青脸上用力抽打。总之就是花了好一会儿,冠军先生才悠悠转醒。“醉得真不轻啊。”李希撇撇嘴。

       何汗青认得来人,是下午和警察栾石一起来过。他说话的声音有如舌头打着卷儿:“怎、怎么?你也喜欢上来吹吹风?”

       李希羞愧地摇头:“不,不,腿抖,我们这种习惯生活在陆地上的人禁不住这种爱好。我上来主要是为了给你透透风,警察今天回去之后的调查。”

       “哪有警察来透风的,我看你是来探我的口风的吧?”

       “哈哈哈哈,”李希打着哈哈,“主要是你下午提起的‘风’帮不了你了。——气象所的人来捣乱,说前天晚上的风,时间、风向、风速,都足够你从这儿开船去北边的搁浅滩,再开回来了。”

       “这就可以证明我去过吗?你们只有推测没有证据。”何汗青不知是否醉得更迷糊的缘故,这一回变得有恃无恐了,道,“这艘船从停在这到现在,两年了,就没开动过了,一直停在这儿。没错,你们住在陆上,我就是住在海上的,我现在就住在这,这就是我的家,除了它我什么都没有了。”他用大拇指往身后比划,指右舷船身外壁,“上面有个破洞,修补过,但是紧不住风浪,浪大了会进水的,所以我就没开过这船。不信你就去镇上问问,问谁看见过我……开过这艘船!”

       李希闻言又伸出半个身子朝右舷望,想看船外壁,但实际上只是徒劳,从船身中轴线上根本不可能看到右舷外壁,反而让他一阵眩晕。

       何汗青把酒瓶瓶口扎进嘴里,咕隆咕隆响。“这船以前沉过,是我把它打捞起来的。”

       李希扶着栏杆蹭到何汗青对面,然后坐下,掏出自己的小酒壶准备压压惊。

       “原来你也是此道中人?”何汗青晃动酒瓶,“我们是一样的。”

       李希伸手把酒壶往对方的酒瓶上碰了一下,然后仰头灌一口。“不一样,我是陆上的,胆小怕事;你是海上的,是船员,勇气可嘉。”

      何汗青也做了个干杯的示意,喉头滚动,豪饮了好几口。“是运动员,船长和瞭望手,指示方向,追求速度,观察周围一切信息,征服大海,”他纠正道,“运动家!”

       “失敬失敬。我是个没什么追求,了却残生的人。”

       “那能叫‘残生’吗?你认为它是不浓墨重彩但是多少有点印记的一笔吗?”何汗青看来对这个字眼很在意。

       “总能够留下点什么吧……”李希想想,“亲戚,朋友,别人对你的记忆。人走一遭总会留下点痕迹嘛。”

       “那很多年之后呢?”何汗青反问他,“人怎么才算走了一遭?每天勤勤恳恳,早出晚归,庸庸碌碌,然后你死了,几年后,十年后,最多一百年后,有谁记得你?这样的人太多了,你现在回头看活在很多年前的人,你知道几个呢?”

       李希被问住了。“倒还真是不知道几个嘞。”

       “是吧。我如果现在跟你说一百年前我祖上一个人在军阀孙传芳手里当兵,你知道我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你知道世界上真的有过这么一个人吗?你知道的永远是镌刻在了史书上的那些人,那是他们来过这个世界的证据。人死灯灭,历史没有记下你,你怎么证明你活过?”

       “这就是你名字的含义吧?”

      “人走一遭当然会留下痕迹,但是人是什么?在我们海上,人是驾驭船的人,是主人;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船而已,被别人安排和摆布的。你看船在海面上行驶,那一刻可能会激起浪花,但它驶过之后,你看它,身后留得下什么痕迹吗?”

       李希被他说得有些不是滋味。“那你呢?你是人还是船?”

       “我是驾船的,我是船的主宰。我是冠军!”他使劲拍身下的瞭望台,“我当年就是踩着它夺冠的。”他对李希说,“成王败寇啊。最后一段航程啊,我们和它已经把所有人都远远甩在了身后,就是我们和它在争夺最后的冠军。更多的人还看好它。它为了摆脱我们的船的追击,没有走原来的航线,而是闯进了一片礁石海域,想抄近道。没想到欲速则不达,哈哈,它沉船了,连比赛都没完成,最后的冠军是我们!”

       “往昔峥嵘岁月,是风光啊,可你怎么退役了?你看上去还没到退役的年纪啊!”

       “谁没有难的时候呢?”他郁郁不得志,回避的样子表示不愿详细提及具体是谁是哪件事导致了他衰败至此,“谁没有输比赛的时候呢?我的帆船队,队员和我想法不一样有分歧了,赞助商不赞助我了,队员们走了,不跟我玩了!”何汗青如今臃肿松弛的肌肉,随着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像瘪下去的气球,“两年前我找人把它打捞上来,从南方的礁石海把它拖回来,停在避风镇,我的家乡,我梦开始的地方呀。它花掉了我最后的积蓄,我真的一无所有了。不过无所谓呀!”他情绪有些失控起来,“我现在天天踩着它,我爬到瞭望台上,我高高在上。我是踩着巅峰号登上巅峰的,我才是巅峰呐!我可以看到很远,”在西沉的太阳的背景中,他眺望东方远处的大海,“谁能忘了我是冠军帆船队的船长和瞭望手啊!”

       李希面朝西,被通红的夕阳映满脸膛,他看何汗青沉浸在余晖里,就像沉浸在过去的荣耀和妄想自编的剧情里一样,美好,苍白,挣扎,短暂的光热消耗殆尽后就是无限的黑暗。李希明白了他回避躲闪的、从成功走到失败隐居,原因就在此。“你得失心太重了,所以陨落了。”李希评价道。

       “什么?”外表豪情万丈的他被戳到痛处了一般,明显一凛,暴躁起来,“你有什么资格评价我?你以为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我前晚去哪了?你来这不就是为了证明我去过搁浅滩的吗?你在等什么?等着我告诉你吗?你去找证明呀!”

       李希识趣地要离开别人的领地,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跨上瞭望桅的梯子时,晃晃手里的酒壶:“我和你不一样。你是喜欢喝酒,我一点也不喜欢喝酒。”

       李希又小心翼翼从桅杆往下爬,爬了一半,瞭望台上的何汗青朝下面咕噜噜喊了什么,没来得及听清就消散在风里,只听到了他在瞭望台上发狂一般地大笑。他解开裤子,朝着大海的方向撒尿,尿液从高高的地方洒下。
| 楼主| 发表于 2020-2-3 19:05:37 | 2020-2-3 22:11编辑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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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3 19:14:22 | 显示全部楼层
7.夜潜(第二段推理)

       今晚月明星稀。

       李希大马金刀坐在岸边。他脱了鞋袜,把脚放进海水里:“呼,真凉快。”他鼓动高平也试试。

       “这太不雅了。”高平推辞地摇头。

        “一定要这么有偶像包袱吗?”李希哂笑。

       “唉,我是个有原则的人。”

        “我看是认死理吧?钻牛角尖。”

       “有时候也自我怀疑来着……”高平犹豫了。

        “你现在是怀疑何汗青到底有没有开船去过搁浅滩了对吧?”

       “是啊,李希警官。毕竟我前晚就没怎么注意,现在越说越没底,都不敢确定我是不是真的看见了他那艘帆船了。”

       “意识和念头这方面的东西,——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越坚持,你就自然会越怀疑自己的记忆,——这东西还得相信你的第一感觉,——他肯定开船去过!”

       “为什么这么肯定呢?”

       “你想想,何汗青前后否认过两回了,是不是?第一回是下午栾石带我们去的时候,他说过帆船没挂帆,怀疑过当晚的风力条件不行,这可以看做他是在否定自己的这次航行;第二回是我今天傍晚去的时候,他又说自己从没开过这艘船,这实际上是说自己不止这次、而是从来没有航行过。

        “但正常的心理来说,人应该是先说自己从没做过某类行为,再进而解释这一次行为不可能是自己做的。他之所以后面才说自己从没航行过,肯定是因为前面的解释被推翻了,再来做苍白的狡辩,那说的肯定就是谎话,他肯定开过船。”李希在做的是心理分析,“但是他第二次的说辞里,船上是不是有修补的破洞,是不是有这个洞就完全没办法在海面上行驶,这样的事只要稍微一查就能证伪的,他敢这么有恃无恐地说,肯定是后来他想通了,打定了主意我们只能推测,他都可以一口咬定自己当晚就是没开船去过。——所以必须要找到他当晚开过船的证据。”

       高平眉毛鼻子皱在一起:“可这东西除了推测,还能有证据吗?”

       “这……嗯?”李希突然一个鼻息,把双脚从海里提起来,鼓着眼睛朝水面看了半天。他管高平要今天饭局上向栾石讨要来的、气象所的天气监测记录,翻找到一页,又看了半天,然后再靠近高平耳语了一会儿,用上级的身份给他发布了个命令。

       高平听后犯难地说:“是不是要找栾警官去申请搜查令啊?”

       “等你申请来,黄花菜都凉了。这叫见机行事,懂不懂?这个时候估计他还睡在瞭望台上没醒酒呢。不会被发现的。”

       高平似懂非懂地点头。

       就这样,他被上司鼓励来到码头,夜登巅峰号。

       右舷的栏杆上套着拴船的缆绳,要把船开走的话,解开绕在岸上缆桩上的一头收上船来,巅峰号就解脱束缚了;右舷栏杆还固定着一辆摩托车,左舷栏杆上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甲板舱的入口在船头部分,就是船头甲板凹陷下去一块,一道阶梯下到底。他不自觉地朝瞭望台上望望,不敢稍作停留,就下了阶梯,下到阶梯底后要再前进几步,才是一道门,就是甲板舱的出入口。这道甲板舱总门密封性极好,门四周粘着黑色胶皮,想必原本是关上时用以隔绝外界的风浪雨水的,但看得出来现在很少关,胶皮都已经脱落张开了。高平尝试拉一下,果然,门一拉便开。

       高平口里含着一支手电。甲板下尽量镂空,以增加船体的水密空间,空间几乎全被有效利用。顺着船身中轴线,是一条三十米的走廊,从船头贯穿到船尾,走廊宽不过一米半;走廊两侧都是房间,左右舷各排布着五个房间,门门相对。他先一路快步走到船尾,然后往前搜寻。他一扇门一扇门地拉开房间,进行检查。

       只有进到船里才发现这里比外面还要陈旧,而且疏于打理,呈现一种放任自流的状态,空气里弥漫着咸湿的气息。墙壁上都是污垢,高处有些地方都还粘着盐粒,看来这船以前确实整体沉没过;低处的地方,看得出来往常有风浪从甲板涌进来后,没有人收拾,在角落沉积,竟生出了一些海藻类的生物。

       由于甲板下只有这一层,所以下面的房间空间都足够高,有三米,完全撑起了船身的高度。但是船里的大多数房间都是闲置的,除了家徒四壁,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走廊中段两侧的左舷3号房和右舷3号房,有生活的痕迹,兴许是因为这两个房间里正对着各自房门的船壁上,有可以打开和密封的小圆窗的缘故,让何汗青愿意选择把这里当做生活的落脚点。

       左舷3号房里铺着一张草席,有一个长方形的行李箱,盖子半开着,里面是衣物、洗漱用品和一些杂物,还有一个装满的垃圾桶,墙角堆着两张巨大的帆布,肮脏发皱;右舷3号房里摆着一张躺椅,有一盏小台灯,岸上牵来的电线从掀开一道缝的小圆窗伸进来,连着一个插排,看来这里是这艘船的“取电室”,窗户旁边的地板上放有一个保险箱。高平蹲下来,看到保险箱表面已经锈蚀不堪,密码盘上的数字都模模糊糊,密码盘旁边的锁孔里,堵着半截断了的钥匙,怎么也抠不出来,年深日久,已经和锁孔溶在了一起,另半截不知去向。高平心里现在充满了疑惑——里面,尘封着什么呢?

       他目前为止最大的收获,就是证伪了李希刚刚说的“稍微一查”就能知道的事。这扇厚玻璃窗旁边的位置涂漆不均匀,一看就是后补的油漆,船壁比其他位置薄弱,这里就是修补后的豁口。豁口的位置和窗户开口的位置差不多高,自然是不怕小风小浪的,只要不出远洋,沿岸航行是没有任何压力的,况且前晚的天气就算有风的时候也是风轻浪缓,何汗青因为船有破洞所以无法行驶的理由不能成立。

       他准备从船舱门离去时,这次视线是顺着船头朝向的,发现了走廊船头一端墙上挂着今年的日历,日子已经撕到了今天:8月22日。显然何汗青每天会撕一页日历。他缩了缩鼻翼,觉得少了点什么。他返身回左舷3号,在满当当的垃圾桶里搜寻,有半个月以来的报纸,说明垃圾没有倒过,但是垃圾桶里并没有撕下来的日历纸,而其他房间也是一目了然地没有。他又折回到走廊前端,看到日历上面的位置有一个气孔,他做了个往上抛的动作,如果何汗青每天经过甲板舱门时,从墙上扯下一张日历,再从气孔丢出去,是挺顺手的。他蹦了一下,扒上气孔,努力把头够上去往外看。外面是大海,但气孔到大海之间还有一个小夹层,这里卡着有一些纸。高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纸都掏出来,抻开捋平,果然是从这日历上撕下来的纸。看来,撕下的日历,一般都被丢进海里了,力气用小了的,就会卡到夹层里。

       高平拨打手机,压低声音,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李希。没想到李希让他先给何汗青的日历拍个照留档,然后给他下了个更离谱的命令:呆在原地,把日历都撕了,每隔5分钟往气孔外扔一张,直到下一次命令。高平还没来得及申辩就被急匆匆挂断了,无奈,只能傻傻地照做。

       枯燥地对着时间,到点后机械地扔一张。这让高平想到了身在档案室时的重复动作,本质上何其的相似,莫名地心酸。在他扔到第十二张时,甲板舱门遽然被拉开了。高平吓得使了个大身段贴在墙壁上。

       对方也被吓得赶紧扶住门框,定睛看清舱门里的人后,被惊醒了一半的酒气,化为恼羞后的怒气,大喝:“你怎么在这?!鬼鬼祟祟干什么?我要报警了啊!”

       高平认出对方是何汗青,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从瞭望台下来了。高平羞愧难当,无言以对。这时他只希望李希警官快来救场。想什么来什么,正苦恼见,他就看到李希从外面踱到了何汗青身后,高兴地求助道:“李希警官!”

       李希边走进来边说:“就说才一下子没看住你你跑到哪儿去了,原来到这来打扰何先生了,做事情冒冒失失的。”

       高平指着自己的鼻子,那个“我”字嘴型做了半天没说出来。

       李希又轻描淡写地说:“下次别这样了啊。”

       何汗青大吼大叫:“你们!那你又来做什么?”

       “我?我是想起来一件事了,特地跑来跟你说一下,职责所在,不用挂怀。”

       “什么事非得大半夜跑来说不可?”

       “这事还真得大晚上来才有说服力。”李希说,“白天这个码头就算没船,码头岸上也有人,但晚上,这个小码头,常有船去人空的日子。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以前开过这艘帆船的话,——反而你今天傍晚敢那么硬气地说你从没开过,那你就一定是晚上确定码头没人的时候才开的,你确定没人看见过。这也符合你从冠军到一败涂地后不敢见人的心理。”

       何汗青不许别人侮辱他的名誉。

       李希让他稍安勿躁。“你今天傍晚在瞭望台上跟我提到,这帆船是从南方的某个海域拖回来的,那就是说最起码那次拖行的起点是在小畔码头的南方;而命案现场的搁浅滩是在小畔码头的北边。所以按照顺边顺手的习惯来说,这艘船从南被拖到北的时候,它应该船头朝北停在这里才顺手;但是现在这艘船是船头朝南停着的,和刚开始停在这里的方向是相反的,这不符合你说的你从来没开动过这船的说法呀,而且现在这个头朝南停泊的方向,正好符合从北边掌舵驾驶回来顺手的方向。”

       “这只是推测!”何汗青果然打出了李希警官料到的那张牌,“你有证据吗?别的日子开船能说明什么?就算,就算别的日子开过船,能说明前晚的事吗?你能证明前天晚上船出去过吗?”

       “当然,上面说的那些只是猜测,不能证明猜测就是对的。”李希先大方地承认,旋即又说,“但是,还真的找到了证据。——你每天撕了日历会顺手从这个气孔扔出去吧?有些日历页掉在了气孔外的夹层里。”

       高平让开身形,展示被他从夹层里捞出来、现在展开铺在走廊里的日历页。

       “有案发当天,今年8月20日的日历页吗?”李希问。

       高平已经检查、记过这些东西,马上回答:“没有。”

       “有可能那天的被扔进海里了呀,”何汗青不明所以,“气孔外面就是海。”

       “是的,而且是船头的海。”李希明确指出方向,“我已经叫高平做过实验了,每隔几分钟就从这里往海里扔一张日历,扔了12张了,——今天是8月22日,你已经撕过了,所以他已经把你的日历撕到9月5号了。”

       何汗青恶狠狠地瞪向毁了他东西的高平。高平眼神游移。

       “跟我来看实验结果吧。”李希招呼他们上到船头,指指下方,“因为船头朝向的原因,加上洋流方向的原因,——就是海洋表层的海水不是静止的,会有规律的朝着某个方向流动,”高平知道了李希之前洗脚时原来是感受到了海水的流动。李希拿出气象所的资料,“东海的沿岸洋流是从南向北流的,甚至不需要气象所的数据,中学地理里就教过。现在船头朝南,海水朝北流,造成了从船头气孔扔出来的纸会被海水带到船底黏在船头底部。”李希敲打船头铁皮,提高音量,“从8月23号到9月4号的12张日历,船底粘了几张?”

       应声地,船头外的海面下突然钻出来一个人,一看就是栾石。紧身潜水衣把他的身材压得更加苗条。他吐出氧气嘴,高举着一个塑料袋,“12张,一张不少!”

       “这说明气孔的位置和船的形状,会使扔出来的日历都粘在船底。——那么现在船底除去高平刚才扔出来的之外,还粘着哪些日子的日历?”

       蛙人栾石另一只手又拿出另一个塑料袋,凑到眼前仔细辨认:“两张,8月21日,8月22日。”

       “假设这艘船过去较长一段时间里都和现在一样,是船头朝南停在这里的。那么这段日子的所有日历都应该掉在夹层里,或者黏在船底,包括8月20日案发当天的日历。但是这一天的日历不在夹层,也不在船底,只能说明这艘船在20日之后,21日之前开动过,把船底的纸张都刮走了。也就是,——船在20日当晚开动过。

       “假设这艘船以前是船头朝北停着的,后来又船头朝南停着了。那么现在船底只有昨天今天的日历,也就是21日和22日,说明在21日这天之前,船头是朝北停的,日历一扔出来,就被朝北流的海水带到远离船的地方去了;只有昨天21日和今天22日船头是朝南停着的,扔出来的日历被朝北流的海水带到了船底。21日之前船头朝北,21日当天开始船头朝南,也说明,——船在20日当晚开动过。”现在轮到李希反将何汗青的军,“两种假设不论取哪一种,结论都是相同的。你现在还说案发当晚船没出去过吗?”

       何汗青越听越汗留如注,最后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当晚巅峰号是外出过。”他终于承认道。就在高平要发出得胜的呼喊时,他接下来的话又起波折,“但我没有开出去。”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不是我开的!你说的案发当晚,也就是前晚,我不在船上!我前天晚上不在避风镇!”

       “你骗人!”

       “我前天晚上19点离开的,船上就空了没有人;是第二天凌晨回的避风镇,我也是发现巅峰号停的方向和我离开时不一样了,我才意识到我离开后它被人开走过。”

       “你不锁的吗?”

       “这是帆船,没有引擎,哪需要钥匙?而且这是艘破船,谁会偷?船舱里也没值钱的东西,我不锁的!收起栓在码头上的缆绳就能开走!”

       “那你为什么离开?你离开又去哪儿了!”

       何汗青迅速跑到甲板舱左舷3号房,从箱子里的一件衣服里抖出一封信件,呈给警察看:“快递来的。”只见上面写着:

       何汗青先生敬启

       我在商场奋斗数年,当前取得了一定成就,如今想回馈社会。思来想去,我们临海,应当以海为生;我又想发展体育事业,运动家精神,当给人精神的鼓励。两者一结合,我便想组建一个帆船队。素知何先生是帆船冠军退役,技艺精湛,又是避风镇人士,想是愿意为家乡帆船队做贡献,所以想聘请何先生担当帆船队主教练。所提供报酬必不会让何先生失望。

       原谅我总要工作至深夜,请何先生于今日晚间,即8月20日22点,来我县城办公室找我。我将和你详谈。

       高平翻来覆去找落款。“快递壳儿呢?”

       “撕快递的时候随手就扔在外头了。”何汗青无奈地摊手,“寄件人是卓坊,地址是他县城的办公室,避风镇的人都知道那里;收件人是我,收件地址写的是‘避风镇小畔码头蓝色运动帆船上’。”

       高平看出这封文辞狗屁不通,格式乱七八糟的信,是在给何汗青送出东山再起的机会啊,就算约见的时间再晚一点任性一点,他看到之后也会奋不顾身地前往。“为什么给你写信呢?”高平对这封信提出了质疑。

       “我没有手机呀,我不用电话呀,认识我的人都晓得,”陨落的冠军摆出孑然一身的架势,“你们见我有吗?我讨厌它们,反正从来没有人联系我,我也不想联系别人!”

       “你为什么不早点把这信拿出来?非得把你逼到这个地步不可你才拿?”

       “丢不起这个人!让你们取笑我吗?我赶到县城,我知道他办公室,而且寄件地址也有写,镇上的人都知道他。我根本没见到卓坊。大老板喜欢迟到很正常,我在他楼下等了好久!他耍我!我前晚不在镇上,我骑的摩托车去,”何汗青指船栏杆上卡着的那辆摩托车,“这里和他办公室之间要跑3个小时,我19点上路的,我就是一分钟都不等他,22点马上掉头,回到镇上也是凌晨1点之后了。事实上,我在他办公室门口等了2个小时,24点才开始回来,回到镇上都凌晨3点了!你们不是说命案那个人是23点遭到袭击的么?我怎么可能赶回来!”

       “那是你说你前晚去了县城,谁能给你证明?”

       “没人!我不知道!我前天在他办公室前面呆了很久,但我没见到卓坊,卓坊根本不在那里。大晚上去的,我路上没遇到任何人!”

       “到底谁是卓坊?” 高平抓着信抖动。

       “我们镇上的大金主,高利贷,大房东!”

       “那这封信是谁送到你手上的?”

       “邮差!”

       “邮差又是谁?”

       “尤然。”
| 楼主| 发表于 2020-2-3 19:17:26 | 显示全部楼层 发帖际遇
8.一组长镜头

       “尤——然!”一艘中型货船笼在朝阳里靠近小畔码头,船上的工人们扯着嗓子,欢笑声夹杂着粗鄙,“快去找找老吴!我们船上有人病了,缺个干活的,问她上不上船。我们就停靠一晚,明天一早准时启程。我们不嫌弃她是个女人!”

       岸上一个中年男人,正踩着老式载重单车,从搭在车座后面两旁的口袋里掏出报纸扔给旁边的店铺,他露着白牙齿,应了一声:“好嘞!”然后拐了一把车龙头,踩了一把脚蹬子,摁着车铃往前冲去,钉钉声中,只听得他在用破锣嗓子得意地吆喝着:“老尤业务,送信送快递——跑腿代传消息咯——!”

       两个轱辘一转,轮辋密密滚过,碾过碎水泥路面。码头另一端,尤然并没有下车,隔空喊道:“吴繁,启程号有活儿,问你上不上?明天早上走!”

       坐在石墩上,叼着一支烟,带着线手套,正在钉一把梯子的,是一个人高马大的年轻姑娘,头发胡乱绾着,胳膊上肌肉盘虬。“不了。女码头工人平时就没人敢用吗?”吴繁抬手取下烟嘴弹烟灰,蹭了满脸污垢,声如老牛,“我今天晚上在废船厂有活儿,够了,明天休息。”她放下工具,一只手就把木梯扛到了码头物资管理室的房间里,横放在地面上,然后提起她的工具箱,“假老外雇我去帮他拆船。”她健步如飞地走出码头。

       工具箱悬在空中平稳地往前推进,脚下的路面慢慢从水泥变为岩石。原来吴繁一路漫漫,步行到了搁浅滩,行至北深水点以北的岸边。这里的岸上围着几个简易的铁皮棚子,躺着几艘破烂不堪的报废的小船,水里停着一艘看上去厚重笨拙的打捞拖船。吴繁大剌剌坐下抽烟:“你们美国唐人街的资本家也压榨工人啊?不是晚上才是我干活吗?怎么现在就叫我过来?”

       一个男子正从一艘废船上剥下一台蓄电池,插电试了试还能用,就把它归在了挂着“旧品”纸板的一堆物品中,另一个堆头上面挂着的是“废品”,就只能当废铁处理了。这个男人腿上绷着牛仔裤,上身一套印着英文“George”的小马甲,两颊留着复古的浓密的鬓角,宛如一对展开的飞翼,看上去像个三十多岁的山姆大叔。“咋说话呢?”他一开口却是东北腔,让人大跌眼镜,“你上道上打听打听,我乔治是那样儿的人么?”他往脑袋上压了一顶宽檐牛仔帽,“不是白干,算工钱的!这废船厂老板员工就我一人儿呀,你先搁这儿接替我哈,我出去趟。我的宝贝儿坏了,”他从柜子里里拿出一杆被布匹包住的东西,把外面的包裹布往下撸,露出一截管子,眼瞧像枪管,“我得去找专业人士治它一治。”

       这支长包袱被扛在肩上,随着步伐有节奏的前后摇摆。两侧风景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从海洋和树林,变成了街道和店铺。废船厂主人走进小镇中心的一间电器店。“朱楠老哥,拨弄啥呢?”乔治说,“你可再帮兄弟瞧瞧,平衡性变差了,打不准了,心疼的我哟,就指着你这个专业射击运动员救活它了。”

       “退役了!眼睛也看不清了。”店里的男人指指鼻梁上的眼镜,年纪已逾不惑,说话语速极缓慢,“现在呀,靠做买卖维持生计这样子。”他正在调试一台音乐播放机,“低音沉,中音准,好货,刚到的新品,要不要带一台回去?”他接过包袱,扒开外面的包裹,赫然露出一杆射击运动步枪,黑沉沉的颜色,“前几天有人拿给我看他捡到的运动步枪的子弹,没有弹头的,在几个稻草人身上发现的,可别是你在练射击吧?” 朱楠用手轻柔摩挲枪的纹路,“看样子,你这杆老破枪也到了该退役的年纪了,可不是三天两头报修么?它是大口径自选步枪,常用于300米步枪射击项目,平衡性稍微差一点,子弹就会打偏很远。你在这儿别走,等我回来再帮你调调准星吧,正好帮我看一下店。”电器商人悠悠起身,慢条斯理整理装容,然后从两台已经装箱备好了的除湿器中抱起一台,“海边的房子里都少不得这个东西,我现在要去送货上门,生意难做呀。”

       朱楠的动作极其温吞,慢慢的,慢慢的,风景中的画面又回到了小畔码头。码头边上有一家独栋平房,招牌上写着“我有酒,你有故事吗”,进门处贴着告示:在我的酒吧里,分享你的故事,如果你打动了听众,则酒品免单。朱楠推开玻璃门,掀动了门上的风铃,“不……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店里忙,一时没走开。”他摘下眼镜,微微鞠躬。

       酒吧里正在播放轻柔的歌声《漫长的告别》。正对玻璃门的,是一个吧台,吧台里坐着一个少妇模样的女人。少妇的魅力,在于比少女多了几分风韵,又比一般妇女足了几分清丽。黑长直头发半掩一侧脸颊,脸上略施粉黛,一截白皙的脖颈连接着酒吧制服衬衫的衣领,左侧的胸牌上标着文艺咖的俏皮头衔:调酒师&老板;下面是姓名:秋爱晚。“不忙不忙,”女老板翻上一支镇在冰块里的香槟酒杯,“进来我的酒吧,哪能一开口就是这些俗事缠身呢?要么喝酒,要么讲故事。”她用右手握住酒瓶瓶身,左手的中指、食指、无名指夹起盎司杯,略微倾斜在酒瓶正前上方,然后将酒斟入盎司杯,量出一定的分量后收瓶口,随即将盎司杯中的酒旋入香槟酒杯,整套动作轻盈而流畅。她先后把5毫升木莓香甜酒和5毫升蓝橙皮酒倒进冰镇过的酒杯里,再倒进香槟酒,至八分满,最后挤进一小块柳橙,“酒我有了,一杯‘蓝丝绒’;那么你有故事么?”

       蓝盈盈晶莹剔透色泽高贵的鸡尾酒,被推向长长吧台的另外一端。途中,一只手劫走了酒杯,端至嘴边。“故事我没有,我有心。奈何襄王有心神女无情。”夺走这杯酒的是一个花哨西装花哨皮鞋、浑身上下透着油腻浮夸的熟男。他落坐在高脚吧椅上,俯身咋吧嘴:“好酒好酒。你明天不是生日吗?你说你一个单身女人,又独在异乡,我于心何忍呐?除非你说你已经有男朋友了,——嘿嘿,我们都还是单身贵族。当然,顺道过来收租,这你租户总不能赶我房东吧?咱有一说一,虽然我对你好,你房租不能多交也不能少交;但是呢明天才是收租的日子,今晚我就暂时住这儿,因为这房租不能早交也不能晚交,这做人做事就得这样规规矩矩。还有,对,不要叫我房东,显得见外了,”他侃侃说道,晃动酒杯,“叫我的名字,卓坊。”
| 楼主| 发表于 2020-2-3 19:20:05 | 显示全部楼层
9.大金主:未见冠军;不在现场

       酒液循着杯壁绕了一圈。卓坊坐在一间卡座的桌子对面,接过影印的那封言说“聘请教练”的信笺的照片,装模作样地颠来倒去看了几圈。“我没写过。”最后他说。

       高平看李希躺在座椅上,只顾欣赏室内装修,没有动静,就自己鼓起勇气发问。“那你怎么解释这封信?”

       这个问题貌似被嘲笑了。卓坊往后一靠:“我怎么知道怎么解释?我需要解释吗?这封信不是我写的。你们可以比对笔记。”他抓过高平手里的笔,在杯垫上写了个自以为潇洒的签名,却歪歪扭扭暴露了自己胸无点墨的事实。

       “这能证明什么?谁知道你现在不是故意乱写的?”

       “那我就清者自清,爱莫能助了,哈哈哈哈。”卓坊大笑。

       高平接连碰壁,又要争辩。李希实在看不过这大学毕业生的窘样,从一旁按住了他。李希接过话问:“你是镇上的大房东是吧?”

       “有一些房产,挣了点钱。现在各位所在的这家酒吧的房子就是在下的。”

       李希听后,拍拍自尊心受挫的高平:“待会儿证明。”

       高平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李希也不做解释,说回到信,点着信笺上的一个数字:“你会在晚上22点约人见面吗?”

       对方好像被问住了,瘪瘪嘴:“这么不羁,这个倒是像我的作息,一般起码工作到晚上十点,——没办法,工作使我满足,小屁民要为各位为民请命的大人们奉献自己的力量,死而后已,——不过毕竟上过电视采访,认识我的人都知道,人送诨号‘卓十点’,哈哈哈。”

       李希对他话里的嘲讽无动于衷。“那你认识何汗青吗?”

       “这个‘冠军’何汗青呀,我是知道有他这么个人,但跟他一点都不熟,我会给他写信吗?就算我有钱,可我对帆船运动一点都不感兴趣,我会组建帆船队吗?会需要他来、来当教练吗?花那个钱还不如多开几家夜店,男男女女永恒的主题是活塞运动,身心的愉悦,社会的稳定,物种的繁衍,为追求自由的人们提供交往的场所,就算造福群众了。”

       高平身为警察,却拿对方油滑但不越界的措辞毫无办法。

       “再说,信里说让他去县里的办公室找我。是,我是在县里是有一间办公室,在县城的大畔码头边上,是一间海景办公室,但我已经半年没在那里办过公了,我已经搬到市里去了。我怎么会写错约见地点,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呢?我三天前——也就是20号晚上根本就不在老办公室,那晚根本就没见过他。”

       “卓先生的事业近年来节节高升啊。”

       “这要感谢社会,不会亏待总是自我奋斗的人。”

       李希问:“你已经从老办公室搬走了,这个消息谁知道?”

       卓坊毫不犹豫:“应该都知道吧,毕竟我也算本镇的一个小小知名人物,本镇首富就是不才在下。”他想了想又修正道,“如果硬要说不知道,那就是何汗青不知道吧,毕竟这个人深居简出的,不合群。”

       “那你三天前的晚上不在老办公室的话,你人在哪呢?”

       卓坊稍作回忆:“倒是也在大畔码头附近。”

       “什么?也就是说,你那晚就在老办公室附近?”高平警觉道。

      “嗨,是在那附近的房子里,睡觉,一个独栋小别墅,我自己的房产。”

       “谁能证明?”

       “我睡的是‘单觉’,在下至今尚未婚配,谁来鉴证我睡没睡觉啊?”卓坊一想,补充道,“不过我那晚在那附近是参加一个宴会,你知道的,工作方面的应酬,又烦又必不可少。我在宴会上当场很多人都可以给我作证的;但是后来我从宴会场回去了,这就没办法了,毕竟我是个好男人,不在外面过夜。”

       “你离开宴会的时候是几点?”

       “22点。”

       高平略微算了一下。从他老办公室附近开车到避风镇是需要3个小时;于一掷是23点中枪受伤,至少半个小时之后被杀死;22点离开宴会的话,是赶不上犯案的。但是他转念又想到了老办公室是在海边,在大畔码头,如果并非是开车回镇……“从大畔码头,开船,到小畔码头,要多长时间?”

       “这个问不倒我,我倒是真的经常坐船回避风镇,”他得意地翘起腿,“从大畔码头到小畔码头,开船至少要4个小时。”

       更慢!高平失望地暗叹道。
| 楼主| 发表于 2020-2-3 19:24:21 | 显示全部楼层 发帖际遇
10.调酒师&酒吧老板:见过冠军;不在现场

       酒吧玻璃门对面的吧台里,是调酒师兼酒吧老板秋爱晚的专属位置,方便她第一时间看清有没有客人进来,同时也遮住了她优美的双腿。她身后是酒柜,酒柜上也不全是酒,还摆着许多相框,相片中,有路途风景,还有自己扶着自行车头的光影朦胧的摆拍,角落题着一句激励自己的话“永远在路上”,照片旁立着CD和诗集。

       李希和高平从酒吧深处走上前来。年轻人攀了半天,才在高高的吧椅上坐定。

       “我这里的规矩,”秋爱晚倒先开口了,“先喝酒,再说事。说得好呢,可以免费。”

       “讲规矩,这很好,”李希附和,“我也喜欢规矩。”

       高平给厚颜无耻的上级斜了一个白眼。

       “两位警官喝点什么?”

       反感喝酒的高平,又勾起了被于一掷灌酒后头昏脑涨的感觉,感到一阵眩晕,勉强点了一杯啤酒。

       李希则说:“什么酒都行。”

       女老板在一个厚底玻璃杯里调制了一份椰香鸡尾酒,端给李希。

       “里面那个,”李希尝了一口,手指酒吧最深处的卡座,“是你这酒吧店铺的房东,对吧?”

       秋爱晚知道他指的是谁,便颔首。

       “有没有合同什么的,凭据?”

       秋爱晚退后一步,走到吧台一侧,撩起一块挡板,走出吧台,向里间紧闭的一间贴着“爱晚的私人空间”铭牌的房间走去。高平不禁朝她裙子下的腿瞄了一眼,赶紧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起来。

       酒吧里白天的音乐放得轻柔曼妙,码头上也风平浪静,整个环境显得格外静谧。

       不一会儿,秋爱晚退出房间,锁上门,带来了一份文件。这是一份租赁合同,翻开,里面还夹了很多张水电费收据。

       “三年前租的啊。”李希翻看这些单据,追根溯源。

       “我不是本地人,三年前刚到这里,那才安定下来。”

       “就在码头边这么好的地方,船来码头靠岸一艘,船员们就会上你这里来解馋吧?生意差不了吧?”

       “勉强能养活自己。”

       “这么好的铺面,租金收得很少啊,”李希又看水电收据,“给你算的也不是商用水电,这算得了很大的便宜呀。这么点钱,卓坊还经常亲自来收租,好多亲笔写的收据。”

       “都承蒙房东先生的照顾。”女人说得不着痕迹。

       李希掏出房东签过名的杯垫——这是他离开卡座时顺走的,——给高平看。“卓坊可能在我们面前乱写,但不可能几年前就开始伪装自己的笔迹吧?”

       高平这才明白李希警官刚才跟他说的“待会儿证明”是这个意思。看来,寄给何汗青的信,的确不是卓坊写的?他心里的疑虑略微消除,嘴里按例问了一个规定的话术:“8月20号晚上,你在哪儿?也在酒吧吗?”

       “不全是吧。”秋爱晚单手托腮,“我当晚把酒吧交给兼职的服务员了。我是23点30回到酒吧的,在吧台呆了半个小时,酒吧的客人都可以作证。到24点我就回房休息了,里面隔音好,听不见酒吧大堂里晚上的喧嚣。”她向从来不开放示人的“爱晚的私人空间”努嘴。

       “23点30之前,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我之前听了一首歌,叫《漫长的告别》,心情有点感伤出不来,我就出去夜骑了,可以发泄,调节一下,——骑自行车,在小镇外面的田野间的公路上。”

       高平无法理解这些文艺女青年的思维和作风,而且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少妇到底是文艺咖还是只是附庸风雅。他固执地认为,也许连她自己都还没找到自己的定位吧,否则为什么没有长裙帆布鞋的搭配呢?“你一个人骑的吗?有人可以为你证明吗?”高平问。

       “要说证明的话……”秋爱晚浅吟一番,“我在回来的途中,看到了何汗青。”

       “何汗青?”听到这个敏感的字眼,李希也一下子精神起来。

       “嗯呢。你知道他?——他骑着他的那个摩托车,急匆匆地,和我迎面错过,看上去是要进城的样子。”

        李希追问:“是几点遇到的?在离镇上多远的地方遇到的?”

       “20点半的时候遇到的,在小镇去县城的公路上,那片稻田之间的路段。”

       高平记得自己三天前来避风镇时,中吧汽车也途径过那条路段,就是在通过抢修电缆的施工队之后。

       “路上路况不好,骑自行车到小镇的话要3个小时,骑摩托车的话,要1个半小时吧。——但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看见我了哈。”

       他当然没有看见你,不然他早就说了!就不会跟我们嚷着他“路上没遇到任何人”了!所以他是无法证明你23点之前的行踪的。但这不重要,因为于一掷是在23点中枪负伤;再从开枪地点赶到中枪地点杀死他,需要半个小时。你23点半已经身在酒吧,所以就算你之前的行踪不明,你也根本没有从树林返回酒吧的时间,所以你依然犯不了案。

       重要的是,你的证词无意中却给何汗青做了不在场证明!何汗青19点离开帆船从小畔码头上路,20点半在路上和秋爱晚迎面而过;就算此时他立即转身返回避风镇,也需要再花1个半小时,22点才能到;但是气象报告上说,22点风就停了,一直停到23点一刻;他不在22点之前就赶到镇上,是无法把船开到南深水点、被高平在23点时看到的。

       “你确定你看到的人就是何汗青吗?”李希自然想到了高平刚刚过脑的分析,他确认一遍问道。

       “虽然他不爱跟别人来往,但他没办法,跟我还是经常照面的。他爱喝酒,毕竟隔三差五要到我这里淘一些快过期的酒,比较便宜,有时我也送给他。我不会认错他的。——倒是你们,”女老板摆出想静听故事的表情,“调查的是三天前搁浅滩那件事吧,镇上不大,早传开了。这里面有没有什么故事可以分享?——我请客。”

       李希笑着掏钱包:“我还是掏钱吧。”他放上钞票,催促高平站起来。

       “没有故事,那酒怎么样呢?”老板问。

       “苦的。”李希出门前道。

       老板兼调酒师惊讶地端起杯子嗅了嗅,她不可能把一杯甜酒调苦的呀。
| 楼主| 发表于 2020-2-3 19:27:38 | 显示全部楼层
11.电器商人&射击运动员:见过冠军;不在现场

       畔县刑警栾石认为两百米的射击,虽然对着的是一个人那么大的靶子,但这水平依然不是普通人随随便便练几下就能达到的。他认为镇上一定隐藏着行家。于是他顺着这条藤子,从镇上消息灵通的居委会大妈口中,摸到了朱楠这颗瓜。

       电器商店里,栾石昂着瘦长的颈项,观摩墙壁玻璃框里裱起来的几张射击练习和比赛的照片。看得出来,这家店的店主对它们也是很在意。对他而言,这也许是一面荣誉墙,就算这些荣誉对于旁人来说多么陌生,陌生到闻所未闻,但都是他过去生涯的见证。这份仪式也许不算什么,如果有一天这面墙被推翻,它们就会被埋进废墟里,但是仪式存在的意义更多的是昭告自己,曾经的我们给了谁,并且要活下去。

       “哪里的射击运动员啊?”栾石板着脸不苟言笑,“怎么没听说过你?”

       “我们老家小地方的,不值一提。没混出什么名堂呗。”朱楠用能急死人的语速说着,手头不停,工序不胜繁琐地给警官沏茶。

       “什么时候来的避风镇?”警察的套词开场总是像查户口的。

       此时朱楠正在用开水烫壶。他悠悠地说:“来了有七年了吧。——退役也有八年了。没练成世界水平。竞技体育,没做到最好就是可有可无咯,没人记得住第二名,更何况我们这种连排名榜都上不了的。现在就讨生活到这儿,做点小买卖,不容易,小本生意,尤其像我们这种,一退休就要重头开始自己的生活,——除了本职运动项目,就没有一技之长了。这辈子就这样咯,没混出什么名堂。”

       “那你退役之前主要练的本职项目是什么呢?”栾石不容他滑过去。

       “主项是,男子300米大口径自选步枪。”朱楠一个词一顿地介绍道。

       “就是说,如果只有200米的话,你是弹无虚发手到擒来咯?”

       “200米的把握肯定会比300米的大。”

       “那你这个一技之长就有用了。”警察讥讽道,“三天前,搁浅滩死了一个人,你知道吗?”

       朱楠轻轻搓手:“听是听别人说过,但是消息都被封锁了,都是道听途说的,只知道死的是镇上的警察于一掷是吧?他死了以后很多人都对他骂开了,说死得好,他坏事都做尽了,平时不敢得罪他,要感谢这次——”他压低声音表达,“不知道是谁除了这个祸害。——他,他是怎么死的?”

       栾石没有先回答他,而是反问:“你这话说得,好像你也觉得于一掷死得好呀。是不是你也是备受于一掷的欺凌?”

       电器商人倒也坦诚,以尽量少惹麻烦的语气说:“我也不骗你,警官,你们要查我肯定也瞒不过的。在人家地头上做生意,又是外地人,难免会有摩擦嘛。就是有时候在让我去县城进货的时候帮他带一些私货,就是在我车上放一些箱子,让我顺路带到市场里。他只是让我帮忙,纸箱子里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是帮他送到地方,有人来领箱子的。”

       谁晓得你知不知道呢?栾石暗想。按照他之前对于一掷的暗查掌握的信息,应该是于一掷在偷卖平时收缴上来的一些违章的商品货物,让别人带到市场里倒卖掉,自己牟利。于一掷多年来一直和当地黑市来往密切,也时常跟地下黑色交易搅和在一起。栾石打眼斜视退役射击运动员:“那我告诉你,杀于一掷的人打了他一枪,改装的运动步枪,真子弹,子弹飞跃了200米射程。”

       朱楠面不改色手也不抖,把茶壶壶嘴靠近茶盅,将第一泡茶汤倒入茶盅。“原来是这样啊,所以你找到我了。”

       “所以你有必要给我说说,你8月20号晚上身在何处?”

       “三天前的晚上啊……我去进货了。”老板记得很清楚,“我回到店里其实是23点,但没人在这个点看到我,因为我车是停在后门的。不过23点半的时候,这个你可以问我隔壁的店,他们那个时候还没打烊,我们聚在一起,我给他们泡茶,吃点宵夜,一直聚到24点,才各自散了,睡觉。”

       栾石翻着笔记。于一掷23点中枪,至少半个多小时以后才能被勒死在树林;朱楠23点半已经出现在邻居面前,所以朱楠当时肯定不会在现场咯?

       朱楠因为警官问的是“当晚”的行踪,以为他的停顿是在等自己补充其他时间段,就又说:“23点之前的行动的话,我下午开始就在县城,进货嘛,在批发市场里转悠。我是20点开始返程的,这之后路上就我一个人了,——我开出来1个小时,21点的时候,看到了我们镇上的一个人,也是个退役的运动员,叫何汗青,开着摩托车过来,应该是要进城?如果他也注意到我了的话,你可以去问问,他常年呆在这里码头的一艘帆船上。”

       开出城1个小时,21点遇到,到避风镇还要2个小时,就算何汗青这时立即转身往回赶,也要在23点才能刚刚回避风镇,23点时高平已经在南深水点看到帆船了,那帆船就不可能是何汗青开到南深水点去的了?栾石没想到居然能有人为何汗青作证。“所以你放着大白天不去进货,非要下午进城,莫不是为了就着入夜的时候帮于一掷交私货吧?你还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栾石没好气地说。

       “不管怎么样,枪肯定不要怀疑到我身上啊,警官,我的眼睛都近视了。”朱楠慢动作一般戳起自己厚厚的眼镜,使劲眯眼睛,不知道他是急眼了,还是连急眼都这么拖沓。

       “这有用吗?你以为我不看新闻啊,你们搞射击的,好多都是近视眼,还不是能轻松打中指甲盖那么大的靶子,这就叫意念的精确度。”栾石胡乱现编个奇怪的定义,“更别说一个大活人那么大的靶子了。”

       “那镇上能射击的就不止我一个了。”朱楠从容地把祸水引向别处,“废船厂有个美国人,就是个射击爱好者,经常来我这儿,让找我帮他修枪的。”

       “你说的废船厂在哪儿?”

       “在搁浅滩,北深水点再往北一点。”

       “搁浅滩?北深水点?”栾石伸出一条长腿,仿佛是在真相的边缘试探。

       朱楠把茶盅里的茶倒入茶杯七分满,最后连同杯托挪到客人面前,以示敬茶。

       “老子才不喝茶呢!”栾石嘴欠地说出一句,然后风一样飞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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