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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长篇] 我不是侦探(长篇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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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2-5 16:56:57 | 显示全部楼层
未经作者同意,禁止转载本篇小说
现代长篇,看心情更新,拙作请各位见谅。

简介:“所谓侦探,只不过是追寻‘结果’,为不合逻辑的谜题强行追加一个结局罢了。找到凶手、结束案件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而我的任务,是将‘谜团’的诅咒拆解开来,以逻辑为网、言语为线,营造出谜团不再是谜团的错觉。”那个男人那样说着,“我不是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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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楼主| 发表于 2017-12-5 16:57:48 | 2019-8-23 11:06编辑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卷 红豆
第一章 豆

  “您喜欢豆子吗?”
  我想,任何一个正常人被问了这种问题都会目瞪口呆。我也不例外,更不要说是这样正襟危坐着,面对着眼前怎么看也不像是开玩笑的人。
  “你说什么?”完全不知道问话的意义,我只能惶恐不安的再问一遍。
  “豆子。”那人重复说道,“您喜欢豆子吗?”
  我咽了一口唾沫,悄悄地把手背上渗出的汗水蹭到裤缝线上。脚下的地面有些摇晃,这是当然,毕竟我们都身处在一艘游轮之上。只是这种让人晕眩的摇晃感还从未这么强烈过。我的面前是一张白色的小桌,桌子应该是匆匆忙忙从喜宴上搬过来的,上面甚至还残留着瓜子壳的碎片,以及说不清是什么的脏兮兮的油渍。再往前,桌子的对面坐着一个男人。
  凭良心讲,这也许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一张面孔了。作为一个保险推销员,我自认为还是见多识广,可也从未见过有哪一个男人能生得出这样一副几近完美的五官。他穿着一件款式老旧的棕色大衣,及肩的头发用细绳绑起,锋利的眉毛像两柄利剑,似乎随时都能刺到别人。平常要是我在其他任何情景下见到这样一个留长发的男人,定然会在内心里嘲笑他娘里娘气。然而,偏偏在这样一个男人身上,却显得干净整洁,又修长得恰到好处,没有半分多余。
  我想若是此人没有这么锋利的眉骨和鹰一般具有攻击性的目光,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会一见倾心的吧。但若是处在我这样的处境之中,不要说什么一见倾心了,恐怕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样古怪的问题。喜不喜欢豆子?简直就像是在超市里随便抓一个人,然后开口就问“你喜欢长毛猫还是短毛猫?”一样莫名其妙。
  我低下头盯着面前那张脏兮兮的小木桌。木桌上的瓜子皮被人嗑了一半,我几乎都能够想象得到,在向梅挣扎着于痛苦中死去的时候,大厅里的宾客们是怎样大笑着举杯对碰、大快朵颐的。
  我坐立不安地搓着双手,对面修长男人的目光仿若美杜莎的瞳孔将我石化在地。就在我浑身冷汗的陷入困境之中时,世界一瞬间陷入了无尽的黑暗,然后在黑暗之中,我听到铁板毛骨悚然的吱呀声响。
  ——在遥远的地方,传来了恶魔的呻吟。
  
  
  “深呼吸。”
  “吸气……然后呼气。对,慢慢来。”
  宽敞的大房间里,微弱的阳光从落地窗玻璃投射进房间,既不会太过刺目,也不会让人觉得阴冷。一个身形削瘦的男子仰卧在床榻上,颈部刚好落在舒服的靠枕上,他闭着眼睛,双手叠放在胸前按照那个声音的指示缓慢地深呼吸着。
  “想象一个让你感到舒适的场景。”
  一个面容清秀身穿白衣的年轻男子坐在床边,一副细框眼镜架在他的鼻梁上,一边沙沙地写着什么,一边低声缓慢地引导着床上的人。他是一名心理咨询师。
  “你看到了什么?”咨询师问道。
  “红色的沙发。”男子的声音低沉,即使是这种状态下,依然能听得出他声音中的锋利。
  “你坐在沙发上吗?”
  “嗯。”
  “你身边有其他人吗?”
  “没有。”
  “你能够回到你感觉焦虑和恐惧的时候吗?”
  削瘦的男子微微皱起了眉头,剑一样的眉峰针锋相对着。
  “你现在绝望、焦虑又恐惧,打着寒颤。”咨询师柔声说道,“身处在无尽的黑暗之中,死亡包裹了你……”
  他长长地停顿了一下。
  “你看到了什么?”
  男子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乌鸦。”
  “还有呢?”
  “血。”躺在床上的男子缓缓地叙述道,“年轻的女性尸体躺在我的面前,血泊把她白色的裙子染成了红色。”
  “你看到乌鸦案的现场了?”
  男子缓缓地点了点头。
  “跟我说说,你都看到了些什么?”
  “她躺在我面前。”男子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低沉但有力,“她穿着一条非常漂亮的裙子,一定是攒了很久的钱才买下来的。她死的时候没有感到痛苦,她在微笑。她看着天空,头发被血泊打湿,凶手刨开她的肚子,把她重要的东西取走了。”
  “这让你有什么感觉?”
  “我感觉……愤怒。”男子低声说道。
  “因为凶手残忍地杀死了她吗?”
  “不,他不残忍。”男子否定道,“他很温柔,他知道如何下手才能降低她的痛苦。就像养牛场的屠夫,杀死牛之前还要给它们放音乐来放松它们的神经。”
  “这让你感到焦虑和恐惧吗?”医师皱起了眉头,显然男子所描述的一切并非他想要引导的结果。
  男子沉默着没有说话,于是咨询师又换了一个问题。
  “你觉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非常残忍,而且极端的完美主义。可能是一位博士、医生或者教授,在高智商的头脑之上还有十分过硬的心理素质。他杀人的时候头脑清醒,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且丝毫不感到愧疚。相反,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非常自豪,他觉得是他的做法提升了她的价值。”
  三个月之前发生的那件案子,绝对可以称得上所有海川警察的噩梦。被害者是一位还处于青葱年华的少女,尸体被发现时,被摆成了双腿大开的“大”字型姿势。她的腹部被整个掏空,凶手把她的肚子里填满了香料,那股芳香气味混合着腐烂的尸臭味让任何一个见过现场的人都难以忘记。而在女人已经被撕裂的阴道位置,有一朵玫瑰花伸展出来,妖冶地绽放着。
  那场面荒唐而美丽,简直像用血作画的艺术品一般。
  “他把自己视作一位艺术家,把杀死的女人视为作品,那女人对他来说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张绘画用的宣纸。”男人平静地分析着,听不出什么感情色彩,“他在嘲笑上帝,嘲笑世人,嘲笑着调查毫无进展的警察们。”
  治疗师似乎轻叹了一口气,问道:“叶森,我问的是你恐惧和焦虑的源头,这些只是你的工作,跟你本人一点关系也没有吧?”
  “工作?不不,这只是我的业余兴趣罢了。”男子似乎思考了一下,“我本人的焦虑和恐惧?也不是没有……”
  “是什么?”治疗师追问道。
  “食物。”男子突然说道,“我看到炸鸡腿和汉堡包都在我面前跳舞。”
  “什么?”治疗师一愣。
  男子睁开了眼睛,眼睛里露出百无聊赖的神色,直勾勾地看向他的治疗师,“我饿了,这才是我焦虑的原因,现在已经中午十二点了。”
  这一句话把整个咨询室的气氛全给毁干净了。
  “叶森!”心理咨询师——柳润安无奈的放下了手里的表格,“我告诉过你很多次了,如果你总是这么不配合我,治疗是不会有好效果的。”
  “但是饿着肚子做治疗一样也不会有什么好效果的。我很感谢你对我的无私奉献,但是我从今天早上起就没有吃饭。”叶森站起来,用口袋里的皮绳把及肩长发绑起,从衣架上拿过外套,回过头看向柳润安,“你想吃点什么?”
  “一顿饭就想打发我?为了你的咨询我可是特意连周末都得出来上班。”柳润安埋怨道。
  “别唬人了,我还没听说过有哪个个人工作室是周末双休的。”叶森一边穿好外套,一边反唇相讥,“再说,你收的这些咨询费都够来一次马尔代夫旅行了。”
  柳润安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得无奈地摇头。
  论嘴皮子功夫,怕是整个海川都没有人能说得过叶森。别说他现在是海川大学的心理系教授,就算是他以前当刑警支队的时候,也没有一个同事能辩得过他的三寸不烂之舌。
  如果说言语是武器,那么叶森整个人就是一柄出鞘的利剑,并且在某种程度上,他在言语方面的特长更助长了他的糟糕性格。尽管他生有一张明星般性别模糊的俊美脸庞,但所有认识叶森的人在谈到他的时候都没什么好脸色。
  叶森永远都摆着一张如丧考妣的臭脸,性格古怪又孤僻,还时不时吐出恶毒的词句讽刺别人,柳润安有时候觉得他能安稳活到现在没被打死都是个奇迹。
  不过实际情况是,别说打死他了,认识叶森的人大多还得强迫自己忍受他举世无双的糟糕脾气,不是因为他们都像柳润安一样要给叶森做心理咨询,而是因为另一个重要的原因。
| 发表于 2017-12-5 19:06:35 | 发自安卓客户端 | 显示全部楼层
坐等更新
最近我也要写小说,不出意外可能也是长篇
有空想和你讨论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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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楼主| 发表于 2019-8-25 18:07: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午餐
  “所以,你还在为乌鸦的案子发愁吗?”
  两个人在工作室附近的一家餐馆落座,叶森熟门熟路地走进去,点了两个常吃的菜,拉开椅子坐下。
  说实话,柳润安并不觉得这家店的饭菜好吃,曾经和叶森提过几次反对意见,却被以“可是这里干净”为由,被毫无感情地驳回了。看来对叶森来说,饭菜的味道明显是要排在卫生状况之后了。
  “算是吧。”叶森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一边擦拭着桌椅一边简短地回答道。
  “为什么他被叫做‘乌鸦’来着?”柳润安问道。
  “名字是李程海提出来的。”叶森仍旧是一副看不出表情来的臭脸,但至少打开了话匣子,“乌鸦是一种非常自大的鸟类,它们喜欢闪亮的东西,喜欢炫耀自己的羽毛。更重要的是,乌鸦是一种非常聪明的鸟类,有的乌鸦甚至能读懂十字路口的红绿灯。聪明傲慢还喜欢炫耀,听着难道不像我们的凶手吗?”
  “没想到警方还蛮有幽默感的。”柳润安哑然失笑,“所以,我们在讨论的是一位高智商的傲慢变态吗?”
  “身为一名心理咨询师,你还真是容易给别人下定义。”叶森漫不经心地说出恶毒的话来,一边用食指的指节敲打着桌面,这是他思考时的惯用动作,“人是有很多面的,工作时的样子、独处的样子、和朋友相聚的样子都各有不同,如果仅仅凭借凶手在作案时的那一面去定义这个人,是找不到什么结果的。”
  柳润安认可地点了点头,“嗯,前几年甘肃发生的白银连环杀人案,最后逮捕的那个凶手就是个相貌平平的老实人,据说在工作上勤勤恳恳,对家里老婆孩子也非常好,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凶神恶煞的人。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为什么要以杀人取乐呢?”
  叶森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所以我早就跟他们说过,杀人动机这种东西只不过是事后诸葛亮的分析。实际上……”
  叶森后面的那句话轻得几不可闻,但仍然被柳润安捕捉到了,那是有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
  “杀人这种事,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理由。”
  就在柳润安开口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店里的老板娘热情地端上了叶森点的坩埚牛蛙。叶森掰开店里提供的一次性筷子,脸上的神色又恢复如常了。
  “说到底,人和这锅中的牛蛙也没什么不同,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叶森从热腾腾的坩埚里夹出一块肉来,在柳润安面前摇晃着,“这名凶手也像动物一样,把那名女性当做自己的猎物,而非人类。很多反社会犯罪者都有类似的特征,他们杀人时毫无愧疚感,对受害者没有同理心,就像野兽在捕猎,他们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
  柳润安受不了地摇了摇头,“别把人和青蛙比好不好?我们正在吃饭呢。”
  “真是不好意思,那这块就给你了。”叶森短暂地露出一抹邪恶的笑容,把筷子上夹的那块牛蛙肉扔到了柳润安的碗里。
  柳润安实在懒得跟面前人计较,“但是为什么你还这么关心这件案子?你已经从刑警的位置上退下来很久了吧。”
  “你说得好像是我喜欢去研究这些案子似的。”叶森的脸色变得更臭了些,满脸都写满了不爽,“每一次只要我想安安静静地教教课、看看书,那混蛋就会带着这些事件和案件找上门来,一个劲地缠着我不放,除非我解决,否则绝不让我有一天的清净日子。”
  “那乌鸦案有解决的希望吗?”
  “我猜他们快放弃了吧。”叶森满不在意地说道,往嘴里塞了一口米饭,“距离‘玫瑰女人’被发现已经过了三个月了,这类犯罪属于无差别杀人,如果没能在现场找到有价值的证据,基本就无从查起,也只能暂时搁置了。这类案件通常都很难侦破,有的凶手时隔几年才再度作案或者干脆就此收手。这样的案子就算是福尔摩斯也破不了。”
  “原来如此,看来你的前同僚们是看准了叶大侦探的聪明才智,才把这烫手山芋扔给了你啊。”柳润安笑眯眯地说道。
  “我不是侦探,这一点我已经澄清很多次了。”叶森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爽,他恶狠狠地瞪着柳润安,一副他要是再敢说一遍就甩手走人的可怕表情。
  柳润安拿他没辙,只好举双手投降,“好吧好吧,但这又不是什么糟糕词,你干嘛那么反感?”
  “先不说那些侦探形象只是空想家幻想出来的,单单是侦探们的行事方式就和我的处事方法不兼容。”叶森淡淡地说道,“所谓侦探的角色,不过是在谜题中追寻‘结果’,为不合逻辑的谜题强行追加一个结局。很多时候,只是找到凶手、结束案件是很简单的事情,真正复杂的是那之后的部分。”
  叶森用筷子夹起一块肉说道,“就像这蛙肉一样,捕蛙的人只负责抓捕和宰杀,提供新鲜的肉食就足够了,而这之后的贩卖、烹制直至呈上餐桌统统不管,侦探也是一样。几乎在所有的侦探小说里,侦探的任务都只截止到抓获凶手为止,之后警察如何处置凶手、法院如何为凶手定罪,那就和作者无关了。”
  “这也是当然的吧,没有读者愿意去看这些枯燥的部分啊。”
  “没错。因此人们的闲言碎语、凶手的心理、被法律抛弃在身后的凶手的家人、法院的量刑和判处,便通通不在侦探的考虑范围内。小说里固然可以如此,但在现实生活中,有时正是这些被忽视的小事,造成了人们的心魔。”
  作为心理医生的柳润安逐渐明白了叶森想要表达的意思,“心魔吗?的确,有时候,正是人心灵缝隙中的黑暗被周围忽视,那点黑暗才逐渐燃成了燎原之火。如果有人能够在一切变得无可挽回之前及时发现那些黑暗,也许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喜欢这个称号。”叶森将那块可怜的肉送进嘴里总结道,“侦探是英雄,他们永远都是来了就走,留下英名但同时也留下无数悲痛欲绝的旁观者,而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人心中的伤疤,就会滋养孕育出新的犯罪和黑暗。从这个角度来看,侦探可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人物。”
1 | 楼主| 发表于 2019-8-25 18:08: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破碎的拼图

  柳润安露出怀疑的目光,“那我就不明白了,你既然这么讨厌侦探的称呼,为什么还对罪案和谜题这么感兴趣?你刚才讲起乌鸦案的时候,双眼都在放光。”
  “我不对谜题感兴趣,没有人对‘谜题’本身感兴趣。”叶森强调道,“人们是对谜题的谜底感兴趣。谜题是个圈套,是一种错觉。谜题是在普通事件的基础上,人为地加上一层面纱,让旁人看不清事件的始末脉络,产生好奇心。但其实,只要把产生谜团的面纱掀开,看似神秘的谜团也不再神秘了。”
  “就像魔术被揭秘一样?”柳润安问道。
  “对,我就是那个把魔术揭秘,来扫大家兴的人。”叶森赞同道,“所以别把我当做什么正义卫士,我只是享受人们被揭穿真相后眼里的那份震惊而已。”
  真是个无比恶劣的人啊,柳润安头疼起来,并开始心疼起把案件拜托给他调查的那位警察先生。
  “我要是有你这么聪明的头脑能够解谜,就不用天天为我的病人们烦心了。”柳润安说着叹了口气。
  叶森端起茶杯,用纸巾仔仔细细地将里外擦拭干净,才在里面倒入茶水,“哦?什么人敢给叶博士添麻烦?”
  “你就别揶揄我了。”柳润安说道,“给病人做心理治疗就像是在拼一块残缺不全的拼图,需要精神高度集中,严谨认真,有时候一步走错就需要重新来过。”
  叶森玩味地看向柳润安,“你现在是以我的治疗师的身份说这些话吗?”
  “如果我以你治疗师的身份跟你讲话,我不会把你比作拼图的。”柳润安瞥了叶森一眼,“你更像一颗洋葱,剥下一层还有下一层,一层层剥下去之后才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然而剥洋葱的人却已经被辣得满眼泪水了。”
  叶森为这个比喻而笑了起来。
  “我是在以你同僚的身份说这话的。”柳润安放松身体,向后倚靠在座椅后背上,“最近,我在非常认真地拼一块拼图,那块拼图都已经快要拼好了,却在最后关头整个掉在地上,碎了一地。”
  “怎么回事?”
  “你知道我有保密协议,不能说病人的名字。”柳润安看向叶森,“这名病人有严重的抑郁症和社交恐惧症,病因源自于小时候家庭的虐待。我第一次和他见面的时候,他坐在我的对面一直憋了半个小时才说出话来,但是现在他已经能够跟陌生人进行比较流畅的交流了。我和他之间的治疗一直都卓有成效,他的情况也持续不断地在慢慢好转,我本来有很大的信心觉得他能够痊愈的,然而,一周之前,他突然就翘掉了我们之间的咨询。”
  “放你鸽子了?”
  柳润安点点头,“他没给我打电话,也没说要取消咨询,突然就爽约了。我给他打了几次电话,但都没人接。我有点担心,于是开车去他家里。”
  说到这里,柳润安又长叹了一口气,“你猜我看到什么了?他的房门没有锁,我走了进去,看到他裹着一床毛毯,整个人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瑟瑟发抖。他的眼睛茫然又无神,不住地发着抖,甚至连我走进房门都没注意到,直到我开口叫他,他才突然吓得跳起来。”
  叶森挑起了眉毛,“惊恐发作。他在这之前没有任何发作的征兆吗?”
  “我和他一周见一次面,至少在上一次会面里我没有看出来什么端倪。”
  “你的这位病人有什么特殊的恐惧症或者广场恐惧症[注1]吗?”叶森问道。
  “就我所知,没有。”柳润安摇了摇头,“我对他的诊断是中度抑郁症和广泛性焦虑障碍[注2]。在我这里看诊的半年时间里,他的焦虑都没有什么明确的指向性,只是像蒲公英一样漂浮不定。他并没有明确的恐惧对象,不怕老鼠蟑螂一类的,而且在任何场所都保持一致的精神状态,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叶森皱起了眉头,“那就怪了,什么事能让他突然惊恐发作呢?”
  柳润安叹了口气,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那天我把他送到医院去,差不多一个小时以后他的情绪才慢慢稳定下来。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告诉我,他觉得他的未婚妻被鬼附身了。”
  “这种人居然有未婚妻?”叶森的眉毛一挑。
  “这是你的重点吗?”柳润安忍不住吐槽道。
  “连焦虑症患者都有未婚妻了,你跟我还是单身狗,不觉得很可悲吗?”叶森感叹。
  “那是因为没有任何女性能忍耐你那糟糕性格而已!”柳润安忍不住回嘴。
  叶森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摊了摊手,“你说他觉得未婚妻被鬼附身了,怎么回事?”
  “我一说到这个话题他就瞳孔放大,非常害怕的样子,我花了不少时间也没能从他嘴里问出详情来。”柳润安说道,“他只是一直不停地说自己的未婚妻举止怪异,和空气讲话,说她那样让他非常害怕。然而,他们的邻居都说女孩没有任何异常,我也在医院见到她了,是一个温柔漂亮的女人,一直在跟我道歉,说她未婚夫给我们添麻烦了。”
  “明知道自己未婚夫有精神疾病还能做到这点的人可不多。”
  “是啊,他们两个人给我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感觉一点都不般配。”柳润安回忆道,“他的未婚妻那么聪明漂亮,让人不懂为什么要找那样一个丈夫。”
  “别人家的事情永远都说不清楚。”叶森拿起筷子重新开始吃饭,“我们连自己的人生都还没搞明白呢,还是先别管别人的事情了吧。”
  “这话你说出来还真是轻松。他是我的病人,我有责任搞清楚他的病情。”柳润安苦笑道,“倒是你,有两个博士学位,却从毕业到现在连一个病人都没有看过,直接去当了警察。现在,你又毫不犹豫地从警局辞了职,跑到大学里当起了老师。我真是搞不懂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我没有你那么强烈的好奇心。”叶森兴致缺缺地说道,“人类的内心有很多黑暗,我只是窥探了一角就已经觉得毛骨悚然了。让我面对面地研究?算了吧,我还想多活两年呢。”
  “在我认识的所有人里,也就只有你能把心理咨询师的工作描述得这么不堪了。”柳润安无奈道。
  叶森举起了杯子,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我可是你的病人,负责处理我内心的黑暗不就是你的工作吗?”
  柳润安无奈地举起自己的杯子,玻璃碰撞的声音在回荡在空旷的大厅里,格外清脆。
  
  [注1]广场恐惧症:又译作场所恐惧症,最初定义为对开阔场所产生恐惧,目前已不局限于广场,泛指对所有特殊场所产生恐惧的恐惧症。
  [注2]广泛性焦虑:病人对一系列生活事件或日常活动感到过分的、难以控制的担忧。此种焦虑漂浮不定,没有明确指向性和社会倾向性,若询问患者,患者自己也想不通整天在害怕什么。
| 楼主| 发表于 2019-8-26 11:09:15 | 2019-8-28 10:48编辑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邱庄和茶门

  这是海川市十分有代表性的一个秋日,天空蓝得透明,秋风呼哧呼哧地刮着,路边那一排法国梧桐就在秋风里呼啦呼啦地呻吟,然后甩掉了一地难看的枯叶。
  李程海抽着烟,把烟灰弹到地上的时候不小心弄燃了一片枯叶。他暗骂了一句,伸出脚把火星踩灭了。
  李程海对海川的秋天喜欢不起来,不光是因为满地的黄叶子看着很让人扫兴,还有就是明明是适合看书喝茶的怡人周末,他却非得忙碌到满头大汗不可,这种落差感才是令人憎恨的原因。
  而某个朝九晚五,拿着教授级别的薪水同时还能周末双休的前刑侦支队长在此时就格外地拉人仇恨。
  说实话,李程海也不是什么多愁善感喜欢抱怨的类型。比起和他同期的刑警,他已经算是相当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了,甚至于还在同事中得了个“老黄牛”的戏称。不过只有李程海自己知道,他与其说是任劳任怨,不如说是别无他法。论头脑,他赶不上辞职的叶森;论体能,他又赶不上武警学校毕业的队友。
  在李程海看来,自己和部下们相比简直就是毫无优点,只能通过任劳任怨来弥补些不足,勉强还能得到一个优秀领导的称号。可世上的麻烦事向来不是任劳任怨就能解决,大部分的案件越是努力,反倒越看不见解决的希望。
  前一段时间的乌鸦案已经使李程海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以及许多的脑细胞,然而无论警方如何努力调查,也没能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鉴定科已经确定这起案件的性质为无差别杀人,也就是说,凶手与受害者之间根本没有任何联系。他们之间互不相识,生活没有交集,凶手也许只是在街上看到了受害者,就将她锁定为了自己的猎物。这一类案件是让警察最头疼的,如果凶手足够谨慎小心,没有在现场留下什么可用证据的话,调查这样的凶杀案几乎就是无从查起。
  为了调查这起案子,他甚至不得不拉下脸去请那尊姓叶的大佛,可惜那家伙摆出一张臭脸,却告诉他还是趁早放弃比较好,免得浪费警局的人力资源。
  “你与其在这起案子上耗费时间,还不如多养几条狗。至少警犬还能帮你缉毒,耗在这案子上除了让你掉头发之外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那该死的混蛋扔下这么欠揍的一句话就扬长而去了。李程海深吸一口气,就算到了现在,回忆起那家伙的臭脸,他还是觉得拳头痒痒的。
  “喂,李哥!”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喊他。李程海回头看去,一个瘦瘦高高、理着板寸的年轻人朝他走过来,手上端着一只一次性纸杯,里面应该是警局特供的浓咖啡。
  “我们在里面忙前忙后的,你倒是在这边忙里偷闲啊。”何飞羽笑嘻嘻的,要不是身上还穿着警服,李程海压根看不出这种人为什么能做警察。
  何飞羽是李程海的部下之一,也是警局里最年轻的警察之一。李程海始终都搞不明白何飞羽到底是怎么顺利从警校毕业的。年轻鲁莽像个毛头小子不说,每天都笑嘻嘻地插科打诨。说他聪明,也没见他破获过什么案子;说他勤劳,也没见他工作上有什么成绩,李程海实在是对这位后辈喜欢不起来。
  “是吗?忙着复印邱自明的通缉令吗?”李程海干巴巴地问道。
  何飞羽一听到这句话,就像霜打的茄子似的一下子蔫了下来,“李哥,你就别嘲笑我了。像我这样的小片儿警,每天除了做做文书工作,哪还有别的事情好做啊。”
  油嘴滑舌。李程海在心里默默地给何飞羽又记了一笔。不过所幸李程海还是一个公私分明的人,即使他对何飞羽带有偏见,工作上该交代的事情还是会一个不落地交代清楚。
  乌鸦案在缺乏线索以后,只得被暂时搁置了。大堆的卷宗被扔进了档案室里,谁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取出来继续调查的一天。专案组也暂时解散,专注于目前更重要的案件。
  “嘲笑什么?现在邱庄案里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发通缉令了。”李程海把抽完的烟掐灭,又拿了一根新的出来。他这话并不是在安慰何飞羽,而是现在确确实实的状况。
  邱庄案是现在李程海带领的小队主要负责的案件。在海川这样繁华又复杂的城市中,永远少不了地下组织和各种黑社会的角色。邱庄就是其中一个黑社会组织的名字。这个邱庄名声很响,势力范围也很大,要让李程海来说的话,称之为海川最大的邪恶势力也不为过。邱庄经营着海川许多庞大的地下经济网,包括但不限于地下钱庄、赌场、妓院,以及某些大型非法高利贷。
  这样一个高调又有实力的黑帮,当然暗中虎视眈眈盯着它、妄想分一杯羹的人也多得很。在所有这些不怀好意的阴沟老鼠里,有一个叫“茶门”的新兴帮派。他们靠着贩毒起家,骨干里有很多头脑精明、十分凶狠又狡猾的角色。即便全海川的警察都知道茶门在贩毒,也没有一个警察能有本事顺藤摸瓜找出证据来。因此,茶门的人似乎有足够的自信可以压得过邱庄的风头,一直在暗中窥伺,想要伺机黑吃黑。而偏偏就在这么一个节骨眼上,邱庄原本的老大——邱达,由于晚年操劳过度,得了癌症去世了。
  李程海曾经短暂地和邱达见过一次面。这个年过七十的黑社会老大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狐狸,处事圆滑、彬彬有礼,无论是黑道还是白道的人见了都讨厌不起来,让人由衷地感叹不愧是建立起方圆几百里赫赫有名的大黑帮的人。然而,虽然邱老头是个这么厉害的人,可他的儿子却是个十足的窝囊废。邱老头权力欲很强,他活了这么大把年纪,却总是将权力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里,见不得别人碰上半分。而他的儿子邱自明从小到大就是个十足的花花公子,只知道拿着老爹的钱花天酒地,别说黑社会了,这小子恐怕连毛贼也没有见过。
  然而,正在邱庄被茶门盯上的这种危急关头,邱老头唯一的继承人邱自明竟然玩起了消失,哪里都找不见他。这也就是为什么李程海为首的侦查小队,要马不停蹄的发布邱自明的通缉令。
  “可是——李哥,我还是不明白啊。”何飞羽挠了挠头,“邱庄不是黑社会吗?他们帮派之间的内部纷争,凭什么要我们警察去帮忙啊?我觉得,没把他们一网打尽抓起来就不错了。”
  “该说你年轻,还是说你天真呢。”李程海把烟蒂丢到地上,粗鲁的用鞋尖碾灭了,“黑道和白道从来都是分不开的,我们和他们可不是什么大众想象中的猫抓耗子的关系,而是鱼和鱼缸一样的共生关系。鱼既无法离开鱼缸,同时鱼缸也困住了鱼。海川这么大的一个城市,经济发展繁荣,根本不可能没有地下黑市。现在又不是五十年代,计划经济早就行不通了。那我们身为警察,既然没法阻止地下社会的发展,就只有监视和控制它,明白吗?”
  何飞羽茫然地看着李程海。
  “道理很简单啊,愿意和我们合作,同时又有能力把地下黑市经营得有条不紊,这样的黑社会,警察干嘛去找麻烦?”
  “那……您的意思是说,邱庄就是这样的黑社会吗?”
  “邱老头那个人我见过,确实是一只老狐狸,黑道白道没有他吃不下的猎物,但同时又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该做,他心里都非常清楚。应该说,海川近几年来的风平浪静,那个邱老头有不可磨灭的功劳。但是啊,那个准备来抢位置的茶门可就不一样了。黑道和白道是相生相克的,黑道动荡不稳,白道也别想安生。”
  “是、是吗?”
  “贩毒就不说了,只要是为了钱,烧杀抢掠那帮人什么都干得出来。你想,要是这样的帮派真的接手了海川的地下黑市,海川的老百姓今后还有平稳日子可过吗?老百姓过不上平稳日子,咱们还有平稳日子过吗?如果真让茶门搞出什么乱子来,到时候得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还是咱们。”
  “这、这说的也是啊。”何飞羽羞愧地接口。
  李程海侧目瞥了何飞羽一眼,“所以说,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帮那个老头子擦屁股了。真是受不了,死了还要给人添麻烦。要是不快点找到那位花花公子,邱庄群龙无首,未来可就堪忧了。茶门的家伙也不是吃素的啊。”
  说是通缉,其实不过是借通缉之名行找人之实罢了。通缉令已经发出去一个多礼拜了,然而别说邱自明的行踪,就是连他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有找到。
  “那个,呃……”
  十多个精英刑警,再加上整个邱庄的黑社会出动,按理来说整个海川都能被掀起地皮来,可就是找不到。李程海肚子里也是满腹的怨气,大道理说的再多,警察帮黑社会找人这种事,还是让人感觉十分窝囊。
  “李哥,那个,呃……”何飞羽在一边吞吞吐吐的,像课堂上的小学生似的颤巍巍地举起了一只手,“其实,我今天来找你就是因为这个事情,呃——”
  “啊?”李程海讨厌这种说话吞吞吐吐的语气,“有话就快说,我又不会吃了你。”
  李程海的话音刚落,何飞羽突然像变戏法一样从身拿后抽出了一张地图。他干咳了一声,把地图展开,放在两人面前生了锈的铁栏杆上。
  “李哥,是这样的。关于那个邱自明的行踪,我做了些调查。我觉得……他并没有失踪,只是不想被人找到而已。”
  “什么?”李程海有些惊讶,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发现他最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一直都有活动。”何飞羽指着那张放大了的海川市地图,地图上用红笔重点标注出了几个地点,他就像个尽职的siri那样朗读起来,“上上周一,他在北海路31号的咖啡店吃了早点;上上周三,他去了步行街公园散步;上周二,他去了西台路附近的快餐店;还有上周五,他去了邓昌路的新华书店……”
  “等等,等等。”李程海不得不出声打断他,“他去过这些地方?你是怎么知道的?”
  要知道发布通缉令到现在,无论黑道白道还没有一个人发现过邱自明的行踪啊!
  明明是这么大的事,何飞羽却露出一个堪称羞涩的笑容,“啊,就是,我那天突然想到,说不定可以利用社交软件啊。”
  “社交软件?”轮到李程海瞠目结舌了。
  “唔,你知道啊,就是QQ、微信那一类的……”
  “这个我当然知道!你是怎么——”
  “因为我想啊,像邱自明这样不务正业的黑道公子,如果说有什么是他即使玩失踪也不肯放弃的,恐怕就只有上网了。邱自明才二十岁出头,和我差不多的年纪,社交软件肯定不会离手的。因此我四下打听到了这位公子的QQ号和微信号,又拜托网警朋友破解了密码,然后翻了翻这家伙的聊天记录。”说到这里,何飞羽咂了咂舌,“不愧是花花公子,列表里全都是些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真好啊,我也想当个黑道公子,什么都不用做……”
  “说重点。”李程海是真的受不了何飞羽这东拉西扯的讲话方式。
  “啊,就是我从他的聊天记录里整理出了他去过的地方。”何飞羽马上把话题扯了回来,“你想,泡妞儿嘛,总会聊很多有的没的,其中就有他透露的位置信息。他的社交软件最后登录的日期是上周六,离现在只有五天时间。也就是说,至少在五天前,他还是活蹦乱跳地满脑子都想着怎么泡妹子呢。”
  李程海一把抢过了何飞羽手中的地图,“给我一支笔!”
  何飞羽立刻在自己的口袋里一通乱翻,终于掏出了一支笔递过去,“这里有!”
  李程海将何飞羽所说的邱自明出现过的几个地点连在了一起,圈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圈。他盯着那个圆圈看了好久,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好,我们终于有线索了。我立刻派人在这个圆圈附近搜索邱自明的踪迹!”
  现在,李程海总算是有点明白何飞羽到底是怎么在警局里生存下去的了。
  李程海收起地图,大踏步地朝办公室走去。就在他马上要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迎面撞上了一个慌慌张张的警员。
  李程海立刻扶住了他,皱起眉头,“慌慌张张地干什——”
  “队长!”那警员的脸色非常难看,“我们刚刚接到报警电话,说在河边发现了……”
  警员最后说出的词让李程海紧紧皱起了眉头。
| 楼主| 发表于 2019-8-27 16:55: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谋杀

  “谋杀。”
  叶森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大字,笔力干净又有力。他推开黑板旁边那块于他而言毫无用处的多媒体屏幕,好让大家看清黑板上的两个大字。
  “怎么去理解谋杀?”叶森转过身来,看向阶梯教室中乌黑一片的学生们,“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谋杀一直都在发生,而且今后也绝不会停止。探讨有关谋杀的话题,足够一打历史学家和心理学家再加上警察不眠不休地探讨几个月。但今天,作为犯罪心理学开讲的第一节课,我们就来粗浅地讨论一下谋杀的意义吧。”
  叶森放下粉笔,走到台前,他锋利的眼神扫过台下的每一个学生,“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有意义的,就像黑格尔所说,存在即合理。但是,在这之前请先让我告诉你们一件事——你们辛辛苦苦起早贪黑来听课、背书,费心费力的研究怎么才能不挂科的犯罪心理学,其实只不过是现代人类社会所创造的一个谎言。”
  台下的学生们开始不安的小声讨论起来,而叶森只不过是露出一个微笑。
  “也许有的老师会告诉你们,学习犯罪心理学是为了搞懂凶手杀人的动机,也许有的教科书会告诉你们,学习犯罪心理学是为了搞懂罪犯的心理动因,好去预防杀人案或者其他案件的发生。但是让我告诉你们吧,在很多时候,谋杀根本就不需要任何动机。”
  “如果我们扩展一下‘谋杀’一词的定义,你们就会发现它其实囊括了许多正常的事件。”叶森转过身去,用粉笔在“谋杀”一词上圈了一个圈,“比如说动物世界里把兔子撕成碎片的狼、吞掉自己配偶的螳螂和蜘蛛、养殖场里待宰杀的鸡鸭鱼,以及现在某些学生在嘴里偷偷嚼着的小零食。”叶森突然转过身,精准地扔出了一个粉笔头,正砸在一名埋头吃鱿鱼丝的学生脑袋上,四周立刻哄堂大笑起来。
  “所有这些行为都算得上‘谋杀’,却是我们每天所见的最为普通的事件。但你们绝不会把嘴里吃着的鱿鱼丝和令人胆寒的杀人犯联系在一起,原因很简单,因为上述事件中的犯罪动力是最容易被所有人所原谅的。”
  他在黑板上又写下了一个词,“生存”。
  “不可否认的是,生存是很多谋杀的源动力之一。其实人类所恐惧的生物中鲜少有邪恶的,但大多数都是饥饿的。老虎、狮子、鲨鱼……在极端恐惧的时刻,饥饿与邪恶是等同的。获取食物是世间所有生物的本能,所以这个源动力最容易被我们原谅,也最容易被忽视。为了食物而进行的谋杀被认为是合理的,即使是同类相残也能得到一定程度的理解。
  “而当生物得到了足够的食物以后,另一种为了生存而展开的行为也会导致谋杀正当化,而且是大规模的、血腥的屠杀。是的,那就是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还有现在地球上每时每刻还在进行着的小规模战争。尽管人们会给每一场战役冠以这样或那样的名头,为了民族或者为了国家,但不可否认的是,无论怎样解释,战争本身就是一场为了争夺资源而进行的大规模谋杀。但与我们平常所认知的谋杀不同,与战争有关的谋杀是正义的、是正当的,不仅是正当的,而且会受到国家的表彰和支持。无论是为了食物还是为了争夺资源,这些都是生物的基础本能,身为人类的我们也无法逃脱大自然的法则。因此,无论是获取食物还是参加战争,这些谋杀本身都是具有意义的。
  “想象一下完全没有谋杀的世界吧。”叶森将手里的粉笔头扔掉说道,“如果世界上没有了战争,也没有人杀生,任何生物都绝不谋杀其他生物,那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对了,那样的话我们的星球会变成一颗彻头彻尾的死星,任何有机物都不可能存活下去。所以在我们开始学习犯罪心理学之前,先记住一点,同学们:谋杀是具有重要意义的。现在我们回到现实社会中去看看谋杀。
  “翻开你们的课本第六章,教材是这样定义‘谋杀’的:‘非法蓄意谋划以暴力或其他方法致他人死亡或重伤后死亡,则为谋杀。’请注意这个句子里的一个词,‘非法’。”叶森强调说道,“因此我们可以说,‘谋杀’一词是为了社会和法律服务的。如果没有社会,没有法律,‘谋杀’一词就不会成立。所以在这里,在我的课堂上,我要求你们暂时脱离社会、脱离法律,完完全全站在生物的本性上去思考问题,思考谋杀的意义。我要求你们记住这一点——没有任何谋杀是无意义的,任何犯罪,哪怕看似毫无规律可言的连环杀人案,其中也有足够的逻辑和足够的意义。在大多数时候,人类的本性与社会和法律是不相符的,人性的潜力要远远超出我们这些简单的社会规则。
  “任何一具尸体都是谋杀意义的具现化,尸体是男人还是女人?他是被枪杀的还是被利器穿刺的?尸体有没有被破坏,还是被精心保存完好?如果你的眼睛看到了这些,你就看到了凶手谋杀这个人的意义。想象一下,如果是你,为什么你会杀这个人?如果你是一个丧心病狂的连环杀手,什么样的意义才能够填补你胸口中那个虚无的大洞?”
  叶森将双臂撑在了讲台上,他那锋利的五官压迫着讲台下的几百学生,审视着他们,“现在,在我的课上,我要你们跳出善良邪恶的条条框框,站在杀人犯那一边,思考一下自己会杀死什么人、会怎么杀死一个人,怎么掩盖自己的罪行才能逃脱那些愚蠢的法律的惩罚。思考,然后为自己内心隐藏的邪恶而战栗吧。”
  短促的下课铃在教学楼里响起,叶森也刚刚好结束了课程。就在学生们都收拾东西往门外走的时候,看着台下的座位,他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抬起头来。
  “二班的学委,你来一下。”叶森向那学生招招手,后者连忙跑过来。
  “叶老师,有事吗?”
  然而叶森眉头微蹙,问道:“你们班的靳明今天没来上课吗?”
  学委被吓了一跳,这是新学期的第一节课,而且这位老师也没要求点名,他自然也没有记录考勤,结果突然之间竟然问起谁没来上课了?
  “应、应该是吧。”
  “他干什么去了?”
  “他们宿舍的人说从昨天晚上就没见到人,我也不太清楚他去哪了……”
  叶森摆了摆手,不再为难学委,只说了句“我知道了”就放过了他。
  学委点点头刚跑下去没两步,突然又回过头来,“哦对了叶老师,门外好像有人找,我看见他上课的时候就在门外面等着了。”
| 发表于 2019-8-27 20:30:33 | 发自安卓客户端 | 显示全部楼层
咳咳,,,这么多,,,辛苦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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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8-30 12:23: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乌鸦

  叶森抬起头,果然,一个人影伫立在教室门外,高大的个头让他的脑袋几乎要挨到门框了。那人的目光对上叶森以后,露出了个笑容,冲他招了招手。
  叶森立刻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顶着一张臭脸走出了教室门,“李程海。”
  门外站着的人正是海川刑侦大队长李程海,他今天穿着一件深色衬衫,没有打领带,但由于他高大的身材和天生的严肃气势,还是让许多学生忌惮地绕道而行。
  “让人受益良多的一节课啊。”李程海赞许道,一边朝叶森走了过来,“抛开道德与法律去看待谋杀,可能会有些争议,但也许这正是最能够接近凶手内心的思维模式了。”
  “你来这里干什么?”叶森却皱着眉头直截了当地问道,“我只是教会我的学生思考谋杀的意义,不是要把谋杀案带到课堂上来。”
  面对这种熟悉的毒舌,李程海也只能叹口气,“你还是那么不积口德,难怪靳明那小子要旷你的课。”
  “别把他旷课也算在我头上,谁叫他自己不学无术。”叶森厌恶地说道,“你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你知道我来干什么的。”
  “我现在只是个普通的大学老师。”叶森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一边整理着讲台上的讲义资料,“你有那么多精英警员,干嘛非要费心在我身上浪费那么多时间?”
  “因为他们都不是你。”李程海眉头紧锁,语气却坚定,“在你还担任支队长的时候,海川市的破案率一度达到过百分之九十九。光是你抓进去的杀人犯就能排满监狱的一面走廊。”
  “那只不过是狗屎运。”叶森淡淡地说道,捧着讲义绕开李程海走出了教室。
  “你抓住了‘灰蝴蝶’!”李程海转过身,并没有追赶上叶森的步伐,而是在他身后大声喊道。
  叶森的脚步停了下来,一些学生开始好奇地朝两人的方向张望。
  李程海大踏步来到了叶森的身边,“你抓住了没人能抓住的灰蝴蝶,当时整个警局都已经放弃那案子了,只有你坚持不懈的调查,终于把那混蛋送进监狱了。可那之后没多久你就申请了辞职,突然跑到大学里来教书,到底为什么?”
  “我跟你讲过很多遍了,因为我觉得我不适合那份工作。”叶森皱起眉头,不耐烦地说道,“我是个成年人,选择自己的职业这点自由起码还是有的吧。”
  “怎么可能,你简直是最适合做这份工作的人了——”
  “如果你还要来问乌鸦的案子,那我已经跟你说清楚了。”叶森打断了李程海的话,“像这样的无差别杀人案,凶手只要没有在现场留下足够证据,想要再抓住他就很难了,除非他再次行动,不然……”
  叶森的话说到这里,突然戛然而止,他看向了李程海,“他又行动了?这么快?”
  李程海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们发现第二具尸体了?”
  “不,不是尸体。”李程海摇了摇头,“是更可怕的东西。过来看看吧,叶老师。”
  “我们是在海川河的下游发现这个东西的。最初看到它的是个渔民,他在行船的时候,船桨突然碰到了软乎乎的东西,他还以为是一条死鱼,就捡起来了,结果,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人的内脏。”
  海川市的美女法医殷莲双手撑在解剖台上,微侧着头看向叶森。他们面前的解剖台上,放着一团分不清彼此的黏腻腥气的内脏,正散发出腐烂的臭味。内脏下面垫着一张荷叶,显然是用来包裹住这些肉团的。
  “经过化验,‘玫瑰女人’——也就是被害者李菱体内丢失的所有内脏都在这里了。打捞起这包内脏的渔民差点以为这就是普通的猪内脏,幸好他最后还是报了警,不然可怜的李菱小姐就只能空着肚子下葬了。”殷莲的笑话不太好笑,但多少也缓解了一些四周僵硬的气氛,“我们已经做过了细致的检查,所有的内脏上都没有发现任何指纹或者任何能留下DNA的东西,凶手非常小心。”
  “从内脏的腐烂程度来看,这些内脏之前应该是被冷冻储存过。”李程海接过话来继续说道,“我搞不懂,凶手为什么要拿走她的内脏,储存起来,最后又扔掉了呢?”
  叶森始终没有说话,他绕着解剖台走了一圈,眼睛一直紧紧盯着那一团恶心的内脏,表情上也没有任何变化,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不论如何,你能过来就解决一半问题了。”殷莲笑着说道,“你不知道队长之前对这个案子有多焦虑,可你一答应协助调查,他立刻就放松下来了。”
  “我又不是财神爷,你们可别指望我变一个凶手出来。”叶森拿起一副橡胶手套给自己戴上,开始在那一团恶心的肉红色里摸索着,“所有的内脏都在里面了吗?”
  殷莲迟疑了一下,“嗯,准确的来说也不是所有的……”
  “子宫。”叶森抽出了手掌,肯定地说道,“子宫不在里面。”
  “是的。”李程海说道。
  “除了子宫之外,所有的内脏都还回来了。”殷莲说,“我们派了警力在海川河下游搜索,有可能是荷叶包在河流漂流的过程中散落,子宫可能掉在河里……”
  “别白费力气了,把警员叫回来吧。”叶森打断了殷莲的话,低声说道,“子宫被凶手取走了。”
  “你肯定?”
  叶森点了点头。
  “可是这说不通。”殷莲疑惑道,“凶手如果想要她的子宫,直接拿走子宫不就行了?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拿走所有的器官,再把其他的扔掉呢?”
  叶森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
  凶手拿走了她所有的器官,然后以香料取而代之。在她破碎的阴部,有一支艳丽的玫瑰伸展开来。
  她变成了一个空壳,变成了一只容器。她被打破过,但是现在,她又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了。
  “因为凶手想要品尝她。”叶森睁开眼睛,快速地说道。
  “品尝?”殷莲吃惊地张大了嘴,犹犹豫豫地说道,“呃,我们的确发现受害人的阴部被利器刺穿了,但是在阴道里并没有发现精液……”
  “不,不,不,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叶森摇头,“他是不会做那种龌龊事的,他不屑于去做。他是一位艺术家,而不是街头的地痞流氓——先把她弄乱,然后再整合在一起,让她变成他想要的样子,变成一件美丽的容器。他享受这份‘制作’的过程。”
  李程海跟上了叶森的思路,“那容器里装的东西呢?”
  “他全部拿走了,为了保持容器本身的美丽。”叶森立刻说道,“这可不仅仅是当做纪念品那么简单,那是很重要的东西,所以他必须好好保存起来。”
  “那为什么他又把别的内脏扔掉了呢?”殷莲问道。
  这个问题问到了点子上,只有一种情况会让凶手扔掉这些内脏。
  “他没有别的办法。”叶森低声说,“因为这些肉不能吃。”
  殷莲眨了眨眼,开始明白过来叶森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说……他原本打算要吃掉这些内脏?”
  “是的,只有吃掉它们,凶手才会产生狩猎的满足感。但他没这个机会。”
  “癌症。”李程海接口道,手上正拿着受害人的档案翻阅,“李菱是胃癌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很多器官了。医生说她即使不被杀,也差不多只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了。”
  “好吧……我也肯定不会吃得了癌症的猪肉的。”殷莲又开始开不好笑的玩笑了。
  “凶手肯定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斗争,最终决定留下她的健康的子宫,扔掉其余部分。所以不用费心去找这部分了,很可能早就进了凶手的肚子。”叶森说道。
  “凶手是因为她得了癌症才选上她的吗?”殷莲问道。
  “我不知道,但有这个可能性。”叶森叹了口气说道,“他也许觉得自己拯救了她,重塑了她。世界把她打碎,而他让她重生。”
  二十分钟以后,李程海端着两杯咖啡来到叶森的面前,把其中一杯递了过去。
  叶森沉默不语,但还是没有拒绝李程海的好意,把咖啡拿到手里来,低头抿了一口。
  温热的咖啡握在手心里,驱散了一些身处解剖室时感到的寒冷。
  “你觉得我们能抓住他吗?”李程海率先开口。
  “非常难。”叶森叹了口气,“这位凶手非常傲慢,把自己与造物主比肩。而且他的精神一点问题也没有,作案时非常理智,思维清晰,没给你们留下一点可用的证据。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个人肯定受过良好的教育,智商非凡,而且不是一般的自负。他在生活中可能与其他人别无两样,你就算与他面对面也不会认出来的。”
  “不得不让人想到了另一位老朋友呢,对吧?”李程海啜饮了一口温热的咖啡。
  叶森察觉到了李程海语气中的试探,但他也仅仅只是瞥了前同事一眼,“嗯,无论是作案手法还是行事方式都和灰蝴蝶很像。”
  李程海把咖啡杯拿在手里,五指在一次性纸杯上缓缓地摩擦着,他沉吟了一秒钟,才缓缓开口,“你曾经坚持认为你当年抓到的那个人不是灰蝴蝶。”
  “不是曾经。”叶森紧盯着地面上一块污渍说道,“我现在也这么认为。”
  “但所有的证据都毫无疑问地指向他。我们在现场发现了他的头发,在他家里找到了凶器,凶器上还有他的指纹。”李程海说道,“这些证据都是无懈可击的直接证据,根本没有可供反驳的余地。”
  “现在被关进监狱的那个人也不是什么无辜百姓,只是他不是灰蝴蝶。”叶森的语气依旧平淡,但却不容置疑,“我们追捕了他好几年连一点线索都找不到,然后突然之间,所有的证据都像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这在你看来就很正常吗?”
  李程海叹了一口气,仍然企图劝说叶森,“有时候确实是有这种情况,查案有时候就是要靠一点运气的,对不对?”
  在李程海说出更多话之前,叶森已经打断了他,“我现在已经不是警察了,再聊过去的案子对现在也没有什么帮助。”
  李程海懊恼地叹了一口气,手中的咖啡随着他的动作而摇晃了起来,“好吧,我知道了。”
  “说到这个。”叶森突然转移了话题,“你们的其他案子调查得怎么样了?”
  李程海眯起眼睛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调查其他案子?”
  “得了吧,靳明虽然不是什么三好学生,但也不至于无缘无故旷我的课。”叶森耸肩道,“用脚趾头也知道,他肯定是给你干活去了。”
  李程海哑然失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我不想参与你的调查,只是想警告你一下。”叶森又喝了一口咖啡,感觉那温热的液体仿佛顺着胃袋流淌遍了整个身体,“有些事,在该发生的时候总会发生的,即使有人竭尽全力遮掩,也阻止不了事件的进程。就像水总会向下流淌,再怎么努力也无法使它倒流一样。”
  李程海这回是真的听糊涂了,一脸的莫名其妙,“你说什么?”
  但叶森已经把咖啡杯扔在了李程海怀里,自己站起了身,拍了拍大衣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走了,明天的课还没备完。”
  “喂,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啊!”
  不过,任凭李程海怎么喊,叶森都头也不回地向前走,最终消失在前者的视线里。
  
| 楼主| 发表于 2019-8-30 12:44: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漂浮
  距离我从医院出院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周时间了。我不敢再去做心理治疗,也不敢再出门,我已经受够了那些人对我投来的同情目光,好像我是个疯子。
  我开始觉得自己像一只漂浮不定的飞蛾,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我隐约还记得白色走廊里传来聒噪的人声,轮子滑过地板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声音,脚步声,以及摇晃在眼前的模糊不清的光斑。
  我开始害怕许多东西。窗外的风、晃动的树叶、甚至是经过街道的无辜的路人。但我知道,最让我感到害怕的事物不在房屋外面,而是在我的身边。
  向梅开始变得令我感到恐惧和陌生。
  我搞不懂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疯了的人是我,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疯掉的人不是我,而是她。
  一切都要从两周之前的那个夜晚开始说起。
  那天晚上,天空很晴朗,我爬上那条必经的坡道,从我心理医生工作室的方向朝家走去。我还记得那天傍晚,天边的夕阳像燃烧的火焰,从我家房子的后面缓缓沉下去。
  我的心情非常愉快,甚至掏出手机拍了照片,想着一会把这美景分享给向梅。向梅在写字楼里上班,下班总是很准时,我看了看手表,信心十足地朝家里走去,这个时间差不多再等半个小时,向梅就会到家了。
  一切都很和平,一切都很正常,直到我突然注意到楼后的枯井前有一个人影。
  向梅的头发披散着,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但身上什么都没有带。没有她平时工作时带着的包,也没有拿手机,什么都没有。
  她仿佛一只失魂落魄的幽灵,连瞳孔都没有焦距。
  她本应该在上班的,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走上前去,想要叫她的名字,然而,在我开口之前,她幽幽地说话了。
  “我真应该杀了你的。”
  我的心脏噗通一声漏跳了一拍,我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我刚刚听到了什么?那是从向梅口中发出的声音吗?
  不,向梅怎么可能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和她从大学期间就相识了,向梅始终是一个温柔善良的淑娴女子。她喜欢读尼采的诗,也喜欢看日本的童谣,她笑起来的时候,就连星星都黯然失色。
  我是那样爱她,而我也知道她是同样地爱着我,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她都始终陪在我的身边不离不弃。我时常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积攒了许多福业,今生才能遇到她。
  “我早就应该杀了你们所有人。”她再度幽幽地开口,“你们应该下地狱,被五马分尸,一个都不得好死。我真应该杀了你们。”
  那诅咒一般的话语,一字一句地飘散在空气中。我一时间竟软了腿,原本想要上前喊她的勇气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在颤抖中艰难地转动着自己的头部,鼓起勇气看向她无神双眼所视的方向——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秋风呼啸着扫过枯井,从井底的深处传来诡异的呜咽声。
  我已经想不起来那天傍晚我是如何回到家中的了,我的脑中仅存有一些片段式的残影——凌乱的鞋柜、撞到桌角时的疼痛,还有眼前恍惚的光影。
  不久后,向梅打开了家门,走了进来。她看到我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惊讶,但立刻像往常一样匆匆来到我身边,用温柔的声音询问着,“阿杰?你怎么了?”
  大概是我凌乱的状态引起了她的担心,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摇了摇头,然后问道:“你去哪里了?”
  “我只是去超市买了瓶水。”她把手中的水瓶放在桌子上,蹲在地上捧起我的脸,“你还好吗?我这就去给你做饭吃。”
  我像一只飞蛾,围着熟悉的环境一圈一圈地飞着,却始终找不到落脚点,只好继续拍打着翅膀,精疲力尽地继续扇动着,漂浮着。
  有些门一旦被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我宁愿那天傍晚我没有在枯井旁撞见她,那么一切都还是正常的,我还能够在夜晚安静地入睡。但当我把注意力越来越多地放在向梅身上时,一切都变了。
  我注意到她的脸色越来越憔悴,尽管她在我面前仍是一副温柔贤惠的样子。她的行踪也越来越不稳定,以前总是准时回家的她,开始以各种借口晚归。但当我小心翼翼地用问题试探她时,她却又总是一副十分坦然的样子。
  一天夜里,我突然醒过来,却发现她不在身旁,然后我抬起头,发现她正站在卧室的落地窗前,风吹乱了她的长发。
  “我应该杀了你的。”
  她呢喃着,那语气仿佛是在跟情人低语。
  “我真应该杀了你们所有人的。”
  那诅咒一般的话语在我的耳朵里回响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开始扭曲成丑陋的样子,我的耳朵里响起了尖锐的蜂鸣声,那声音震荡着我的鼓膜,歇斯底里。
  我知道向梅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可我实在太胆小了,甚至连去求证的勇气都没有。
  她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她了,尽管她仍然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温柔地、有条不紊地照料着我,但我不再清楚她微笑背后的含义。她变成了这座房屋里的一缕幽魂,又或者变成了幽魂的人其实是我。
  从医院回来以后,我跟单位请了病假,瑟缩在房间的角落,祈求着这一切不过是我的幻想,希望在一觉醒来之后,一切都会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但我所做的这一切,似乎只是使事情变得更加糟糕了。
  周一的清晨,向梅出门上班,而我被一阵尖锐的门铃声吵醒了,我躺在床上,紧盯着天花板,看着它从一个旋转的怪物慢慢变为一片安静的白色。
  我本不打算理会那阵门铃声,然而,它却坚持不懈地始终响个不停,似乎非要把里面的人给逼出来不可。我无可奈何,只得慢吞吞地下了床,慢吞吞地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非常年轻的男人。不,说他是男人还早了些,他看上去顶多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绝对不超过二十岁,应该说还是个男孩比较恰当一些。
  男孩穿着一件棒球外套,剪着整齐利落的短发,露出一个巨大的笑容,用夸张的语气大声说道:“嘿!您就是赵杰先生吧?祝您工作愉快、生活愉快!”
  我瞥见他手上拿着一张纸,立刻就知道了他是来干什么的。我马上把门关上:“这里不需要保险。”
  可男孩居然眼疾手快的用脚抵住了门,笑嘻嘻地说道:“哎呀,赵先生您误解了!我不是什么保险推销员,我是来——”
  “我家也不需要报纸!”我粗声粗气地说道。
  “真是的,你这个人怎么这么麻烦啊。我要怎么说你才明白啊?”男孩头疼似的嘟囔着,“我不是卖保险也不是推销报纸的!”
  说着,男孩十分粗暴地拿出手上那张纸,那确实不是保险的广告单,而是用黑白打印机印出的一张十分粗糙模糊的人像。
  “赵先生,你见过这个人吗?”男孩用十分粗鲁的语气说着很礼貌的话,让人浑身不舒服。虽然如此,我还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张莫名其妙的照片。
  照片里是个男人,年龄大概三十岁左右。很瘦,短发,眼睛很小,鼻梁却很高,脸上的五官不知为何像是逃难似的全都挤在一起,给人一种相当猥琐的感觉。我想再看清一点,然而印刷实在是太粗糙了,根本看不清细节。
  我怎么可能见过这种人?
  “没见过!”我没好气地说道。
  可那男孩还不死心,追问道:“不会吧?你真的没见过?一次都没有?”
  “我怎么会见过!话说你又是谁啊?”
  “你不用管我是谁,跟你没关系。”那男孩很不耐烦地说道,“你真的确定吗?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我都跟你说了,没见过就是没见过!我怎么可能见过这种可疑人士?”我决定不再陪这个莫名其妙的男孩浪费时间,用力想要关上门。
  “喂,你给我等等。”然而,门一下子就被身手矫健的男孩给抵住了,那个前一秒还大大咧咧的少年,眼底的神情突然之间就变化了,“我现在在问你话呢,稍微给人点尊重行不行啊?”
  我说不出话来,因为我感觉到有什么冰冷的硬物抵在了我的后腰上,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是枪吗?还是刀?
  “警察呢?”那少年又继续追问道,“警察你总有见过了吧?”
  警察?这个年轻人说的话让我越来越莫名其妙。
  “什么警察?我又没有犯罪——”
  “没有吗?”他打断我的话,“长得人高马大的、一米九的大汉,脸跟簸箕一样方,浓眉大眼的警察,那家伙没来找过你吗?”
  “没有!从没有什么警察找过我!你找错人了吧?”我莫名其妙,完全不明白少年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而那抵在我腰间的冷冰冰的硬物让我感到恐惧极了,“我最近半个月都没怎么出过门,就只见过几次咨询师而已!”
  “咨询师?什么咨询师?”没想到那年轻人居然揪住了我的这句话不放,“是什么时候见的?”
  我简直要被这个少年逼疯了,最近两周以来积攒的压力与恐惧在这一刻都爆发了出来,于是我破罐破摔般地大声说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不知道个人隐私这四个字怎么写吗?”
  “你这个搞不清楚状况的笨蛋!”然而,没想到那少年却狂躁起来,声音突然拔高,胡乱地抓了抓头发,“真是麻烦死了,这样下去计划就要泡汤了啊,搞不好还要被那侦探发现——不不,就那家伙的智商,说不定现在就已经发现了!”
  搞不懂……完全不明白他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计划”?“侦探”?我瞪大了眼睛看着蹲在地上的少年,完全在状态之外。
  “喂,你!”然而没过几秒钟,他突然就像个没事人一样跳了起来,十分无礼地指着我的鼻子说起话来,“和她结婚吧!”
  “结、结婚?”我错愕道。
  “你很爱她吧?她也很爱你,无论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这还是事实的,放心吧!”少年不知为何,摆出一副十分自信的样子说道,“唔,三年还是四年……不对,是五年了吧。”
  他指的是我和向梅认识的时间。
  “如果你们愿意近期内结婚的话,你觉得游轮怎么样?游轮上的婚礼肯定相当浪漫吧?”少年笑嘻嘻的说道,“我说不定可以帮你们搞到一艘,你觉得怎么样?”
  我再也忍受不住了,用力把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疯子!”
  那少年可能是被我的门给挤到了,在门外痛呼一声,骂了些听不清的句子。而我顺着房门滑倒在地上,一种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谁?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家在哪?为什么知道我和向梅的事情?
  然而,那个奇怪的少年自那次之后再也没有来敲过我家的门,一切又仿佛恢复了平静。
  直到某一天的晚上,向梅突然打破了沉默,她坐在我的身边,突然说道:
  “我们结婚吧。”
  坦白说,我真的被吓了一大跳,手里的杯子差点滑下去,“什、什么?”
  就算是要打破僵局,一般人也不会用这句话吧?我有些窝囊地看向向梅,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却非常平静。
  “我们结婚吧,阿杰。”她又重复了一遍。
  “但、但是——”我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来,十分惊讶地看着她。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我们之间的关系该如何修补,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会向我坦白解释真相,还是什么时候会说分手。但却万万想不到,她一开口,说的竟然是结婚?
  在这样的情况下?
  “但是,之前不是说好了等春天的时候再……”
  “没关系的。”
  “那也——钱的问题怎么办?”我还处在全然的错愕之中,“我们不是算过吗?还要再攒几个月的钱才够办婚礼……”
  “够了!你脑子里想的全都是钱吗?”向梅的声音突兀地拔高了,吓了我一跳。她低下头去,眉眼隐在了垂下的刘海中。
  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手足无措。
  “阿杰。”她突然柔声唤我,“你还爱我吗?”
  我感觉有滚烫的液体滴在了我的手腕上,我一下子就慌了神,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你在想什么呢?当然爱了!我在世界上最爱的人就是你,别哭了,我们结婚!一定结婚!”
  向梅瘦小的身躯紧贴着我的身体,我突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了一阵厌恶。仔细想想看,我根本不知道这一个月以来向梅在独自承受着什么,以至于身体变得如此削瘦。我的心脏像被人扭住了一样一阵阵绞痛。啊,我是如此的无能,竟然无法在向梅最痛苦的时候与她一起分担丝毫!
  我紧紧的抱住这个我一生中最爱的女人,感受着她的肩膀在我的怀中颤抖。
  “我也爱你。”她声音嘶哑地对我表白着,然后我感觉到她的脖颈向下滑动,伸手解开了我衬衫的扣子。
  “那、那个——”我不知为何慌了神。
  “阿杰,求你了,就这一次。”她低低耳语着祈求我,而我连她祈求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就胡乱的点头答应了。
  情动之时,向梅覆在我的耳畔轻语着:“阿杰,我爱你。我们结婚吧?”
  我胡乱亲吻着她的耳根答应下来:“好,没问题。”
  “就在下周。”她接着说道。我本以为那只不过是床笫之间的爱语,没想到她竟然是认真的。
  “但是……”
  “在西台码头那边,在游轮上办宴席,你觉得怎么样?”
  “游、游轮?”
  “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她亲昵地蹭着我的耳朵,“我有办法。好吗?”
  “好、好……”
  我就这么在糊里糊涂之间轻易地答应了向梅的请求,在毫无准备之下,不知为何确定下来下周结婚。
  然后,没错。就是以那艘游轮作为舞台,所有的主人公都汇聚在了聚光灯之下——那名阴郁的大学讲师、拥有着锋利颧骨和尖锐目光的侦探,也是那时出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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