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楼主| 发表于 2019-9-25 13:10:13 | 显示全部楼层 发帖际遇
第十七章 狸猫
  这艘静默的游轮大约继续在海上沉浮了一小时左右,就有救援和警方同时赶到。叶森和李程海将船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警察,片警们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件,惊奇之余决定将案子完全交给李程海所在的刑警部门处理。
  等把尸体带出去已经是半夜十一点多了。当晚,案件中所有的相关人员都接受了警方的问话,叶森一直留到了最后才接受询问。
  “……也就是说,其实李向梅最后是自杀而死的?”何飞羽问道。
  “可以这么说吧。”
  “也就是说,邱自明虽然有跟踪、勒索以及拒捕逃逸等罪行,却没有杀人吗?”
  “是的。”
  何飞羽放下手里的笔,瘫倒在了椅子上感叹道:“真厉害,真是厉害的案子啊。”
  叶森看了这个年轻的新人一眼,问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有问题了。接下来只要等着李哥的报告出来就可以了。”年轻人持续感叹着,“哎呀,我就是想要感叹一下呐,这么离奇的案子,恐怕只有您才可能推理出案件的真相了。”
  叶森只是淡淡道:“没什么,公民的义务罢了。”
  何飞羽听到叶森的话不禁坐直了身体,“您怎么能这么说呢!三年前您还在刑警大队的时候,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不知道破解了多少奇侦异案呢!”
  “如你所说,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我只不过是一个大学教授而已。”叶森说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问题已经问完了对吧?我肚子饿了,先回去了。”
  “啊,那个,叶森前辈!”何飞羽也一下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脸涨得发红,似乎憋着一个问题不知该问不该问。
  “还有什么事?”
  犹豫许久,何飞羽还是将问题问出了口,“可是……我听前辈们说,三年前就在您抓获了令人闻风丧的灰蝴蝶以后就辞职了,这是为什么呢?”
  叶森转过头,蹙起了眉,沉默忽然之间弥漫在两人之间。
  “喂,你们这边结束了吗?”
  李程海粗声粗气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他的身边跟着面露疲倦的柳润安。
  “结束了。”叶森简洁地说道,“时间不早了,你们快点回去睡觉吧。”
  李程海走过来拍了拍何飞羽的肩膀,“把笔录收拾一下,明天我和你一起整理。”
  何飞羽眨了眨眼,“我知道了。”
  结果,何飞羽最后也没能得到他好奇了许多年的问题的答案。
  -
  柳润安和叶森一起并肩走出了警局,天空正微微泛起鱼肚白,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犬吠声。
  “他们都问了你些什么问题?”柳润安问道。
  “都是些常规问题。”
  “他们提到要如何解决了吗?比如邱庄和茶门的事情。”
  “没有。黑帮的事情还能怎么解决,无非是把人抓起来关几天,没多久又会被保出来了。”
  “邱自明呢?”
  “他又没有真的杀人,处理方式也差不多吧。不过据说他现在的精神状态非常不稳定,可能需要心理分析师的介入。”叶森说到这里,调侃地瞥向柳润安,“说不定你能胜任呢。”
  柳润安叹了口气,“他明明是真正的杀人凶手,却就这样逍遥法外了。李向梅小姐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落得这样凄惨的下场。在她死后,赵杰的状况恐怕也会持续很长时间继续恶化。然而导致了这一切的人却可以自由自在地继续生活,这让人……感觉太难受了。”
  叶森看了他一眼,“不是所有的邪恶最终都能受到惩罚的,就像不是所有努力的人最后都成了百万富翁一样。”
  柳润安无奈地看向叶森,“你这话说得也太冷血了。”
  “是吗?”叶森笑了一下,把手插进大衣口袋里,“也许是我看的太多,血就渐渐变冷了,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会被自己的冷酷给吓到。不正义的事情看得太多,就越难以相信正义的存在。”
  柳润安不知该回些什么,叶森也没有再说话,两人无言地走在空旷无人的柏油路上。朝阳从地平线下缓缓升起,洒下一缕亮红的光芒,映照在他们身上。
  “谢谢你。”叶森突然说道。
  “谢什么?”柳润安有些好笑地转过头来,“我似乎在这起案子里什么也没有做。”
  叶森沉默了几秒钟再度开口,“你没有质疑过我的推断,哪怕我说的话再莫名其妙,你也一直陪着我。”
  “叶森。”
  柳润安停下脚步,叶森也跟着停了下来。柳润安认真地注视他,露出一个微笑,“你不止是我的病人,还是我的朋友。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
  那之后,时间又过了两周。
  邱自明害怕极了。他的双眼被黑布蒙着,舌根下塞着一团东西,双手反剪在身后,被牢牢地绑在椅子背上。他的双脚也无法活动,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无法脱离这可怕的情景。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他努力地摩擦着鞋底,也顶多能判断出脚下是光滑的地板。
  是谁绑架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茶门的人吗?他们想干什么?
  一切感官都被剥夺了,只剩下听觉系统突然变得十分敏锐。邱自明像被关进笼中的兔子一样拼命地竖起耳朵,企图从死寂的空气中分辨出信息。
  然后突然之间,传来了有人开门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邱自明的皮肤表面渗出汗水来,他拼命地挣扎着,却徒劳无功。
  脚步声停在了他的面前,然后他听到那人低声地呢喃了一句:“真美。”
  他在说什么?邱自明的头皮都要炸开了。疯子!让我走!可现在他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呜声,像一条砧板上的鱼毫无还手之力。
  随后,绑架者仿佛是被他的动作逗笑了,空气中发出轻微的喉头震动的声音。
  “别紧张,我是在夸赞你呢。”邱自明感到身后的椅子上传来一丝压力,绑架者双手撑在了椅背上面,“你知道一个生物最美的时候是什么吗?”
  邱自明惊恐地呜咽着,胡乱摇着头,他甚至连绑架者说了些什么都没听清,满脑子都被恐惧给占领了。
  “是在它们求生的时候。”绑架者自顾自地说道,“哪怕是一条恶心的毛毛虫,在它挣扎着想要活下去的时候是最美丽的。就像你现在这样,一心只想活下去,忘记了金钱,忘记了权力,忘记了生活中那些乱七八糟的琐事。你的脑海里持续不断地响着‘活下去’、‘活下去’,没有任何杂质,是这样吗?”
  邱自明说不出话来,只有惊恐地呜咽着、拼命地挣扎起来。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用过这么大的力气,然而他所做的仅仅是让绳子磨破了皮肤而已。
  “但你知道你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活该的,对吧?”绑架者继续不疾不徐地说道,“即使你害怕得不得了,但你心底里清楚,是你杀了她,总有一天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邱自明已经快崩溃了,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不断涌出,打湿了蒙着双眼的布条。
  这时,一双手伸向邱自明的脸,动作轻柔地解开了他眼前的布条,又取下了他嘴里塞着的东西。
  邱自明咳嗽了好几声,眼眶已经完全被泪水打湿了。接着他看向了绑架犯的脸,眼睛立刻瞪得比铜铃还大,“是你……我认识你!天啊!求求你了,我没杀人,我没干什么坏事,求求你别杀我!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我的家族很有钱的,他们会交一大笔钱来赎我的,真的!”
  绑架者好整以暇地看向邱自明,“真是强烈的求生欲,很漂亮。”
  说着,绑架犯绕到了邱自明身后,推着他的椅子往前走,一直将他推到了一张餐桌的面前。
  “你听说过咔叽咔叽山的故事吗?”
  但邱自明根本没有在听他说些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筹码,“你想要多少?十万?二十万?不不不,我可以给你一百万只要你放了我,求求你了,我说到做到!”
  绑架犯只是轻瞟了他一眼,就继续说道:“凶手不是兔子。”
  邱自明愣住了,费解地问道:“什么?”
  “那只狸猫用捣杵杀害了收养兔子的老婆婆,还把老婆婆的肉做成的烩菜给老爷爷吃。杀死罪大恶极的狸猫的兔子,能被叫做凶手吗?”
  “不能,当然不能,狸猫很邪恶,兔子很善良!”邱自明绞尽脑汁地跟上绑架者的话,央求道,“你也是一个很善良的人,求求你了,就放我走吧,我什么都给你。”
  绑架者没有应声,他转过身打开了冰箱门,从里面端出一个盘子,盘子的正中,有一块牛油果大小的红色生肉块。
  邱自明惊恐地大叫起来,声音都颤抖了起来,“这、这是什么东西!”
  绑架者将盘子放在了邱自明的面前,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这是女人的子宫。很神奇吧?原本只有这么小一点点的器官,在怀孕以后居然能盛下那么大的新生儿。”
  邱自明的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不,不不不不!我绝对不会吃这东西的!”
  绑架者在这时噗哧一声笑了起来,“抱歉,原谅我,是我没有表达清楚,我不是要你吃它。”
  邱自明迷茫地抬起头来。
  “你是它的配菜。”
  绑架者说着,从桌子的另一侧拿起了一把小巧的电锯。
  【第一卷 红豆 完】
| 楼主| 发表于 2019-9-25 13:10: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卷 黑玫瑰
第一章 重逢
  叶森再度踏入柳润安的咨询室时,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
  北风裹挟着寒意,正式宣告了秋季的结束和冬季的降临。但即使气温已经很低,叶森仍然只穿着一件棕色大衣,连大衣的扣子也不扣上。
  叶森是个很讨厌麻烦的人,对他来说,保温绝对没有保持衣物的干净整洁更重要,即使在冬天,他也能少穿衣服就少穿衣服。不过他带着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往那一站,不禁让人怀疑他是否感觉不到温度。
  从红豆案结束以来,叶森就只跟柳润安见了一面,而那一次见面,实在算不上是什么美好回忆。
  那天早上,叶森还陷在清晨美妙的睡眠里。清晨四点到五点的时间里是叶森睡眠质量最好的时段,除开这个时间段,他要么失眠,要么早醒。
  叶森住在海川大学后门的一栋公寓楼上,房间只有十几平,但被收拾得井井有条,连一粒灰尘都看不见。房间的正中央是一张单人床,对面本来应该是电视柜的地方被改造成了一张办公桌,上面整整齐齐地罗列着教案和学生的作业。
  床铺右边有一整面墙都被打成了书架,放满了各种各样琳琅满目的书籍,从教科书到心理学英文著作,应有尽有。
  房间的尽头是一间狭窄的独立卫生间,依然干净得一点异味都没有,如果不看洗手池上摆着的洗漱用具,恐怕很难想象这是一个人住了五年的地方。
  叶森睡觉的时候习惯把窗帘拉得死死的,厚重的窗帘可以隔绝所有光源,但即使这样,叶森仍旧会在每天早上五点钟准时醒来。有时候叶森醒来后会拉开窗帘,凝视着窗外黑暗的天空。清晨的黑暗比午夜还要浓重,是一种浑浊而沉闷的黑。面对那种黑暗,他时常有一种错觉:太阳永远不会升起,黑夜就会这样永远的持续下去。
  而那天清晨,就在这样浑浊的黑暗里,还在睡梦中的叶森被刺耳的手机铃给吵了起来。那天叶森只睡了三个小时,大部分的时间全用在了批改学生的论文上。
  靳明的论文至少被他打回去三次,而这小子似乎存心跟他作对,每次交回来的论文总会再错那么一点。因此可想而知,叶森被这通电话吵醒的时候心情有多么糟糕。
  “不管你是谁,你最好给我一个不马上打死你的理由。”叶森接起电话,声音里还带着没睡醒的困倦,没好气地说。
  电话那头传来了李程海爽朗的笑声,“起床气可真大,你要是把我打死了,海川警局可就没人管事了!”
  叶森懊恼地抓了抓头发,从床上坐了起来,“你要是想跟我唠嗑拜托白天再唠,如果没什么事我就睡觉了。”
  “你要是听完这个消息还能睡得着算我佩服你。”
  “什么消息?”
  “邱自明死了。”李程海在电话那头笃定地说道。
  -
  叶森赶到海川河边的时候,已经是六点钟了。冬天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在清晨时分格外严寒,可叶森只穿了一件毛呢大衣,像一尊雕塑似的伫立着。
  海川市之所以叫做海川市,就是因为有一条宽阔的河流从城市中央穿过,一直通向海边,最后与海水汇合,因此叫做海川河。海川河的上游是青烟山,绵延不绝的山脉中河水倾泻而下,从中游开始是海川市的郊区,而下游则贯穿了整座海滨城市。
  而现在,河岸边被黄色的警戒线拦住,警察们在四周忙忙碌碌。一具尸体躺在河岸边,身上盖着一块白布,把所有的恐惧和死亡罩在了下面。
  让叶森感到吃惊的是,他赶到现场的时候柳润安已经到了。他外面穿着一件厚厚的羽绒服,里面却只有一件T恤,看起来也是从睡梦中匆匆忙忙赶来的。
  “邱自明被杀了?”叶森走上去,言简意赅地询问。
  “是啊。”柳润安闻言抬起头,目光转向盖着白布的尸体轮廓,“他真是个到死都要让人帮忙收拾烂摊子的家伙。”
  邱自明,上一件案件里的罪魁祸首,邱庄老大唯一的儿子,却因为勒索李向梅而最终导致了命案。尽管如此,他自始至终没有动手杀人也是事实,于是就如预料中的那样,邱自明最终只是在拘留所里关了几天,就被邱庄的人给保了出来。那之后的事情叶森没有再关心,然后正当他准备安安心心回学校教书的时候,李程海居然一通电话又把他拉回了他的面前。
  只除了,一个大活人变成了尸体。
  即使这起命案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但当叶森再度踏入柳润安的咨询室时,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这件令人不快的案子。
  柳润安坐在咨询室的办公桌后面,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西装,衬衫扣到第二个扣子,手上拿着一沓资料,面前躺着些许牛皮纸档案袋,也不知是他哪位病人的。他的身后,那扇大落地窗的窗帘此时拉开着,柔和的光线透过玻璃投射在房间里,照亮了叶森脚下的红木地板。
  “来了?”柳润安从文件里抬起头,露出带着几分无奈的微笑。
  叶森也没应声,冷着一张脸,在沙发上坐下来,随口问道:“换地板了?”
  “被一些难洗的东西弄脏了,于是干脆就换了新的。”柳润安把桌子上的资料收拾好,坐到了叶森的对面,“你的眼睛可‘真尖’,我一个月前就换了。”
  叶森听出来他话里的讽刺,没有接他的话茬,只是说,“我查了你的工作时间,到午休之前你还有一个小时的空闲时间,没有病人。”
  这回柳润安真的忍不住话里带刺了:“那当然了,这段时间原本就是给你的咨询留出来的,你还指望着别人抢走?”
  假如就单纯的医患关系而言,叶森实在是柳润安遇到过的最难缠、最顽固也最令人头疼的病患。首先,对于一位心理医生来说,最难对付的不是对心理学毫无常识的普通人,而偏偏是那些对心理学了解甚多的学者或同行。
  就拿叶森来说,作为一名犯罪心理学的教授,他不仅对柳润安用在他身上的手法和理论一清二楚,甚至还会当场和他辩论学术问题,把整个咨询室的气氛毁得一干二净。
  两年前,当叶森第一次走进他的咨询室时,柳润安就敏感地觉察到此人并不一般。叶森带着他那剑一样锋利的眉毛,满脸“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使得他整个人更加散发出一种性别模糊的冷艳美感。
  那一天,柳润安试着了解他的情况,却屡战屡败。
  “所以,叶森先生,对吧?”柳润安温和地开口,试着从一个不那么敏感的角度切入话题,“所以,你曾经是个刑警但辞职了,现在在大学里教课,是吗?”
  叶森没有说话,柳润安只好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将你转诊给我的医生说,你有比较严重的洁癖、强迫症,以及中度抑郁症。”柳润安读着手中的资料,抬起头来,“所以,你认为,这有可能与你当刑警的经历有关吗?”
  然而,叶森仍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的目光甚至都没有与柳润安相对,而是在这间咨询室里游移着。
  半晌,他开口了:“你研究的是什么学派?”
  柳润安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句,一时间被噎住了,而在他做出回答之前,叶森已经看到了一旁桌子上放着的书。
  “啊,梅兰妮·克莱茵。”叶森露出了了然的笑容,揶揄道,“所以你是相信所谓‘本我超我’的那种人吗?”
  柳润安皱起眉头,立刻收起了那本书,“克莱茵只是我研究的一个方向而已,什么也不说明。”
  叶森好整以暇地看向柳润安,翘起了二郎腿,“但你刚刚问我,我的症状是否有可能与我当刑警的经历有关。”
  “那是任何一个心理医生都会问的普通问题。”
  “不,不是这样的。”叶森的唇角露出一抹微笑,笃定地看着柳润安,“你认为我的心理问题是因为当刑警时受到的心理创伤,你同时还认为我是因为心理疾病才不得不从警局辞职的。”
  叶森那鹰一样锐利的双眸看向柳润安,给后者一种被猎人盯上的错觉。这里明明是柳润安的咨询室,但叶森却瞬间掌控了全场,反过来给咨询师做起了心理分析。
  这时,柳润安开始明白为什么叶森会被转诊了。
  柳润安露出了一个微笑,身体稍稍向前倾斜,“我怎么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您的想法,叶森先生。您是否认为当刑警的经历与您的心理疾病有关呢?或者说,您是害怕承认这点,才把这个想法扣在我头上呢?”
  叶森一怔。
  “梅兰妮·克莱茵还有一个理论,她认为他人于我们而言就是一面镜子。”柳润安继续平静而不疾不徐地说道,“我们会将自己的想法投射到他人身上,导致很多时候误以为是他人的过错,实际却是我们自己思维的投影。”
  叶森看向柳润安的神情变了,他的目光里流露出了赞许,“非常有道理。看来你不是那种好糊弄的心理医生了。”
  柳润安也露出一个微笑,“彼此彼此,叶先生。”
  “叫我叶森就可以了。”叶森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向柳润安伸出手。
  “柳润安。”柳润安自我介绍道,并握住了那只手。而这一个握手的动作,成为了他们此后两年交往的开始。
  起初柳润安并不喜欢这个不可一世,拿下巴看人的家伙。纵使他生了一副绝美的容颜,也实在没法抵消他那令人唾弃的糟糕性格。叶森从不认真配合治疗,每当柳润安打算深入他内心时,他要么将话题突然转入学术范围,要么就巧妙的绕开话题,避重就轻地蜻蜓点水。而让所有心理医生最头疼的病人,就是对治疗不配合的病人。
  但在另一方面,叶森却是一个好同行和一个不那么糟糕的朋友。这恐怕也是柳润安愿意与他保持病患关系的唯一原因。
  在两年间的治疗关系中,柳润安在叶森身上能够确定的病症有中到重度的强迫症、抑郁症以及自闭症。
  据柳润安所知,叶森从五年前开始接受来自各个心理医生的治疗,但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位医生保持过三个月以上的长期关系。要么是医生受不了他,建议转诊,要么是他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原地消失,再也找不见人了。
  叶森就像一只冥顽不化的刺猬,展露给人的永远是一副全副武装的盔甲和冷冰冰的面孔,然后将所有的痛苦打碎了牙咽下去,表面还做出不动声色的样子。
  这一次也是,原本约好的一周一次咨询,在邱自明案件之后,叶森竟然足足一个月不声不响地玩消失,一次也没有踏入柳润安的咨询室大门。
  邱自明。柳润安的思绪再度飘回到两个月前,海川河旁的案发现场上,那一次,柳润安也在现场。
| 楼主| 发表于 2019-9-26 18:17: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肉猪
  正是深秋季节,海川河边的温度比市区还要低上几度,又是清晨时分,掠过水面的风格外刺骨。邱自明的尸体被警察拖上了河岸,现场虽然拉了警戒线,但四周却见不到半个人影,静谧得可怕。
  叶森在柳润安刚到不久后也赶了过来,即使是在昏暗的光线下,柳润安也能一眼看得出叶森那深深的黑眼圈,以及好像有人欠了他八百万似的不爽表情。
  “尸体你看过了吗?”叶森对着他开门见山的问道。
  柳润安摇了摇头,正想说一句“这不是等你过来”的时候,叶森却已经大步流星的离开了他,绕到了正在焦虑地踱着步的李程海身后。
  他一开口把李程海吓了一跳。
  “借过一下。”叶森连招呼都没打,就径直钻过警戒线,来到尸体面前,掀开了白布。
  尸体被水泡得十分惨烈,全身腐烂浮肿,衣服破破烂烂地挂在上面,看上去有正常人身体的两倍大。
  但是最令人震惊的是,尸体的脑壳,被整整齐齐地切割开了,里面的脑组织不见踪影,只剩下半个空空荡荡的头颅。这一幕看上去,仿佛什么恐怖电影里的骇人镜头一般。
  “水已经把尸体的脸泡肿了,我们是通过尸体上衣口袋里的身份证确认他的身份的。”李程海走了过来,手里拿着证物袋给叶森看,反正他早就习惯了叶森在犯罪现场的无礼,“除此之外,他身上还带着钱包和一些泡烂的餐巾纸。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别的东西被冲走了,他在河里泡的时间太久了,很多证据都跟着一块儿消失了。”
  “这具尸体至少在河里泡了一个星期了,邱自明是什么时候失踪的?”叶森问道。
  “不到半个月前。”李程海答道。
  “那他应该是刚失踪不久就被杀了,或者是因为被杀才失踪的。”叶森喃喃自语道,“这是怎么回事?”
  尽管叶森的话说的非常简洁,但李程海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由于人体的密度和水大约相等,因此被扔进河里的尸体一开始是沉进水底的。随着尸体腐烂,体内会产生越来越多的腐败气体,这些气体最终充满整个尸体,尸体就会浮上水面,而这个过程最多只需要两天的时间。然而,邱自明的尸体在河水里被泡了至少一周的时间,居然直到现在才被人发现,怎么说都有些奇怪。
  “但是我们不清楚抛尸的地点,如果是从河水上游抛尸,然后一直让尸体漂浮到下游的话,也是有可能的。”李程海说道。
  “你是说凶手杀了人以后故意开车跑到几十公里以外的大山里再抛尸吗?”叶森毫不留情地讽刺道,把李程海噎得说不出话来。
  “过来看这。”叶森走到尸体面前,一把将白布全部扯开,吸引了周围许多警察围观。他指了指尸体大腿上一处不是很明显的勒痕,“凶手给尸体吊了重物,从痕迹来看应该是用布条一类的东西。但是随着浸泡的时间越来越长,系着重物的布条脱落了,尸体才被水流冲走,这是最有可能的一种情况。”
  李程海挥手叫来几个人,在他们的耳边说了些什么,那些人立刻离开了,应该是准备沿河寻找可能的重物。
  “那凶手呢?你有什么想法吗?”李程海追问。
  叶森在尸体面前蹲了下来,大衣下摆落在地上沾上了尘土也毫不在意。他回过头看向李程海,“你呢?”
  冷不丁被这样反问,李程海有些不自在,但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法医初步判断,说尸体颅骨的切口四周有生活反应。也就是说,邱自明很有可能是在活着的时候被人切开头盖骨的。有人把这家伙的脑袋当西瓜一样直接劈成了两半,我就这么告诉你吧,在看见这具尸体之前,我压根都想不到还能这么杀人。”
  叶森在尸体面前缓缓蹲了下来,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副手套戴上,然后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尸体颅骨那一圈整齐的切痕,“你一辈子会有几次机会能切开人的脑子?”
  “什么?”李程海莫名其妙。
  “你看这道切口,太整齐了。”叶森一边轻抚着创口,一边缓缓说道,“凶手割开他的脑袋时,没有丝毫犹豫,手连一下都没有抖,太娴熟了。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
  “你是说,我们的凶手是专业杀手吗?”李程海思考道,“邱自明这一次确实是把茶门给得罪惨了,但是我并没听说过哪家黑道上的杀手是切人脑壳的。”
  “不,不会是黑道上的杀手。”叶森站起身来,摇了摇头,“杀手顶多给自己的猎物一颗子弹而已,不会在杀人手法上花这么多心思。杀人对他们来说只是工作,他们与被害者之间是没有情感连结的。而切开人的脑壳?这就很私人化了。”
  “私人?”
  叶森注视着那具丑陋而可怜的尸体,喃喃说道:“凶手希望我们找到他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副可怖又可悲的模样。丑陋不堪,头脑空空,这是凶手对邱自明这个人所下的定义。他所做的不仅是杀人,他还希望通过尸体传达信息,他是在创造。”
  李程海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个不祥的名字浮现在他的脑中,“你不会要说,凶手是……”
  “是的,我正打算说那个名字。”叶森转过头来看向李程海,“我觉得这是乌鸦的作品。”
  -
  而现在,叶森坐在敞亮的咨询室里,眼睛却没有看柳润安,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思绪不知飘散去了何方。而柳润安坐在他身旁,既不催促也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等待着。
  叶森小的时候,曾经见过一次屠户杀猪的场景。那也是一个清晨,父亲带着他留宿在乡下的亲戚家。
  刚刚入春的季节,早上的风还有点发冷,叶森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吵醒,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拉开了一点门缝,偷偷地往外看。
  几个男人围在猪圈外面,用一把形状奇异的铁钩勾住了一头猪两侧的脸颊,用力把它拖拽出圈。猪大声嗥叫着,竭力用四条小短腿向后退,但仍然被拽出了猪圈。
  几个男人围上去,抓住猪的四肢将它放在一条长板凳上,头朝一面,尾巴朝一面。屠夫走过来,拿了一只脸盆放在地上,一个人扶住猪的脑袋,“唰”地一下,猪刀捅进了猪的颈动脉,血就像喷泉一样流进了脸盆。猪的嚎叫渐渐停止了。
  中午的时候,叶森看到餐桌上有一大盆红烧肉,亲戚们围在一起有说有笑,筷子动来动去。父亲说这是村里的父老乡亲知道我们来了才特意杀的猪,叶森听到这句话时抬了抬眼,就再也没拿起过筷子。
  桌上的红烧肉看上去是那么诱人和美味,以至于人们经常会忘记死猪的尸体有多么骇人可怕。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叶森突然的开口让柳润安从自己的思绪中回到了现实。
  “我不是故意的。”叶森说这话时还是臭着一张脸,眉头皱得紧紧的,又补充了一句,“我只是忘了。”
  柳润安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叶森是在解释自己一个月没来的原因。柳润安感到有些好笑,抬头看向叶森,“年纪轻轻就这么容易忘事,你也不怕将来得老年痴呆。”
  叶森调整了一下坐姿,双腿交叠起来,这是一个象征着他切换到了“随意模式”的动作,“快要期末考试了,你也知道,这个时候事情多,又要出卷子又要改卷子,还有某个黑道小混蛋天天给我找不自在,忙得很。”
  “你是说那个叫靳明的孩子?”
  叶森点了点头,“就是他。我真希望我不用在学校和案发现场都看到他的脸。”
  柳润安禁不住笑了起来,微眯的眼睛好整以暇地看向对方,“撒谎。”
  “什么?”叶森恼怒道。
  “我了解你,你才不是因为期末考试。”柳润安微笑看向他,“你是被邱自明的那件案子刺激到了吧。这个月里卯足了劲想把凶手揪出来,结果忙活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
  叶森的脸变得更臭了,他有时候觉得柳润安这个人切开以后肚子里保准是黑的,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一针见血。
  可柳润安既然提到了这件案子,倒是勾起了叶森的好奇心。他那如鹰一般尖锐的目光扫射到柳润安脸上,指尖抵在下巴上,“邱自明的案子,你怎么看?”
  “我?”柳润安显然没想到叶森把问题甩给了自己,两个月前他的确是作为案件相关人兼叶森的好友被叫过去看了现场,连带着问了一次话,但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再问过他相关问题,他很快就被剔除出这个案子了。
  叶森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眼睛亮得狡黠,明显是要报复他。
  柳润安自知理亏,只好清了清嗓子,“他是被谋杀的。”
  叶森的喉咙里发出“噗哧”的一声,“你认真的吗?这就是你的推理?”
  柳润安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嗯,他是被人用电锯切开了脑壳,然后丢进了河里。我听见你跟李程海说这是私仇。”
  “嗯哼。”叶森期待地看向柳润安,“问题是,他的脑子上哪里去了?”
  “呃……我不知道,沉到河底了吗?”柳润安无奈地说道,“你知道我不擅长推理的,而且我个人非常不建议你把宝贵的咨询时间用来探讨案件。”
  “沉到河底?不不,绝对不是,那样的话他还有什么必要费那么大的力气切开脑壳?”叶森的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凶手拿走了邱自明的脑子,留下来,就像他留下了‘玫瑰女人’的子宫一样。”
  “你是说……邱自明的案子是乌鸦干的?”柳润安皱起眉,“但是乌鸦为什么要杀死邱自明呢?义警行为?”
  叶森将身体微微前倾,喃喃道,“不,我不那么认为。义警行为是正义的,至少凶手自己认为他在做正义的行为。但我们的凶手整齐地切开了邱自明的脑壳,他知道自己在做反人类的事情,而且非常享受这种行为。”
  “一位反社会罪犯。”
  “是的,他非常冷静,非常缜密。”叶森闭上眼睛,“根据霍姆斯类型学,连环杀手可分为杀人过程迅速的‘着重行为型’和杀人过程很慢的‘着重过程型’。邱自明的尸体被挂上重物后沉河,以拖延被发现的时间,凶手早在杀人之前就在脑中构思了完整的杀人藏尸计划。尸体干干净净,除了一处致命伤之外什么都没有,他根本不屑于去折磨他。”
  “为什么?”柳润安问道,“很多连环杀手都喜欢折磨自己的猎物。”
  “你会为了吃一口猪肉,而去专门折磨一头猪吗?”叶森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闪烁着奇异的亮光。
  柳润安皱起了眉头,但很快又舒展了开来。
  “我们大概永远也找不到那个女人的子宫和邱自明的大脑了。”叶森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望向落地窗的窗外,“我怀疑在他自家的冰箱里都不会留下一丝吃剩的残渣。”
| 楼主| 发表于 2019-9-29 12:39:42 | 显示全部楼层 发帖际遇
第三章 天台
  靳明躺在宿舍自己的床位上,手里捧着一本丹·布朗的小说《地狱》,但眼睛却没有在书页上停留多久,而是一直游移在窗外的景色上。
  从上铺的位置看下去,刚好能看得到下方的篮球场。现在正是黄昏,夕阳从靠近地平线的位置洒下暗红的光芒,刚好照在那几个挥洒热血的男生的脸上。
  海川大学的校园绿化很不错,篮球场旁边就是一条荫林小道,很多小情侣会在这个时候躲在那里恩恩爱爱。下了课的学生们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地从教学楼里走出来,形成了这个时间里特有的校园风景线。
  但靳明除了上课之外,很少出门。大一的第一学期已经快要结束了,但除了必要的课业交流之外,几乎没有人主动和靳明搭话,更别说交朋友了。
  原因当然很简单。人人都知道靳明是一个杀过人的假释犯。
  就在靳明看倦了窗外的风景,打算重新把目光移回小说上的时候,一个声音怯生生地在下方响起了。
  “你不吃晚饭吗?”
  起初靳明没以为这话是对自己说的,直到他意识到寝室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于是他合上书本,从铺位上探出头来。
  一个瘦瘦小小的男生站在他的铺位前,戴着一副眼镜,神情紧张的模样。
  靳明认识这个男生,他叫郭博,和自己一个宿舍,但因为性格怯懦,经常被宿舍另外几个人排挤,平时也少言寡语,很少主动说话。这一次他竟然主动跟自己搭话,让靳明觉得有趣极了。
  “我……我就是,经常看到你不吃晚饭,所以,我给你带了一份饭回来。”郭博看靳明没有要接话的意思,结结巴巴地说道,并把手上拎着的外卖盒放在了桌子上。
  越是看到郭博这样的神情,靳明心里越觉得有趣,反而想要逗弄他。
  靳明把小说放到一边,支着脑袋看向郭博,“你把宿舍门关上了。”
  “怎么了?”郭博愣愣的。
  “也就是说,如果我现在在这里杀了你,没人能听到你的呼救声的。”靳明勾起唇角。
  郭博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向后倒退了好几步。靳明看着他那副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胆子也太小了,哈哈哈哈哈!你真应该看看你刚刚的表情!”
  郭博显得委屈又可怜,“没人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
  靳明一个矫健的翻身,从床上下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拆开郭博带来的外卖盒,拿起一个饺子往嘴里塞,“放心吧,只要我脚上还戴着这个玩意儿,就没法动你们一根汗毛的。”
  说着,靳明抬起了腿,他白皙的右脚脚踝露了出来,一个电子脚环正戴在那里。
  “戴着这个,那簸箕脸随时随地都能知道我在哪。”靳明说着,又吃了一个饺子,“而且,我可不想再回去蹲局子,还是现在这样好。”
  郭博好奇地看向靳明,吞了吞唾沫,犹犹豫豫地开口,“我能……摸一下吗?”
  靳明愣了一下,“脚环?”
  郭博点点头,那纯粹是猫一样好奇的表情让靳明不知为何感到很难堪。
  “随便你。”靳明嘟囔道。
  郭博好奇地伸手去触摸那闪烁着的电子脚环,手上除了冰冷的金属触感之外,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要是把这个摘下来会怎么样?”郭博好奇地问道。
  “警察会在十分钟之内闯进我们的宿舍然后把我抓走。”靳明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继续吃饺子。
  郭博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靳明也不在乎,一直吃完了饭盒里所有的饺子,对方才怯生生地开口了。
  “你……真的杀过人吗?”
  靳明乐了,“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戴上这玩意的?”
  “但是,他们还让你出来上学……”
  “是有代价的。”靳明说道,一边把饭盒扔进了垃圾桶,“我给那些条子帮忙,他们让我出来上学,公平交易。”
  郭博想起靳明在学校里名列前茅的成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尽管实际上他没怎么听懂靳明说的话。
  靳明说完之后就爬上了床闭上了眼睛,没有要再说话的意思,郭博只好默默地收拾起寝室的垃圾。
  正当他拎起垃圾袋准备出宿舍的时候,靳明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对了,小子。”
  “什、什么?”郭博结结巴巴地回头,看见靳明正趴在床头朝他挤眉弄眼。
  “下次带饭的时候,顺便带瓶饮料。”靳明露出一个贱兮兮的笑容,“我嘴巴干。”
  “哦,好。”郭博傻乎乎地答应了下来。
  就这样,郭博毫无芥蒂地答应了靳明的不平等条约,每天晚上都殷勤地给靳明带晚饭。
  靳明除了每个月饭卡固定充值之外,基本没有什么零花钱。但郭博经常从校外给他买小吃零食,靳明也乐得被“包养”,如果代价只是每天听这个傻小子唠唠叨叨,他觉得还是很值得的。
  郭博家里是做生意的,经济条件其实不错,但大概由于他天生的怯懦性格,在班上没几个人愿意跟他交往。
  “我上小学的时候,曾经被几个男生扒掉衣服,他们让我只穿内裤站在校门口喊‘郭博是弱智’,那天天气冷死了,我站了好久,直到班主任来了我才穿上衣服。”郭博一边“咔嚓咔嚓”地嚼着薯片,一边小声说着。
  “你活该。”靳明翻了个白眼,“你当时揍回去就屁事没有了。”
  郭博低下了头,“嗯,也是,但是我不敢。”
  靳明翻了个白眼,继续吃自己手里的零食。
  空气里大约沉寂了几秒钟之后,郭博又小声地开口了。
  “我太胆小了,什么都不敢做,不像你,连人都敢杀。”
  靳明看着他露出了一丝贼笑,“你想杀人?要我教你吗?”
  郭博立刻露出了慌乱的表情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靳明就喜欢看他露出这种表情,有一种恶作剧成功的喜悦。
  “开玩笑的,他们不让我在学校里用武器,刀子也不行。”靳明伸开自己的双手以示无辜,“我带来的水果刀也被没收了。”
  郭博看上去松了一口气,但接着又变得焦虑不安起来,“我……连跟喜欢的女孩表白都做不到。”
  靳明了然地点了点头,“我能理解,毕竟你就算去表白了也不会有结果的。”
  郭博立刻像霜打的茄子一样瞬间蔫了下去,靳明都能在他的头顶看到小乌云了。
  不知为何,他觉得郭博有点可爱。
  “行吧。”靳明把剩下的几片薯片扔到嘴里,用油乎乎的手揽住了郭博的肩膀,“跟哥说说,你看上学校里哪个妹子了,哥看看能不能帮你这个忙。”
  郭博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真的吗?”
  “我要是骗你,你就去告诉簸箕脸我动手打人了,我立刻就会被关回监狱去。”靳明大大咧咧地说道。
  这个毒誓让郭博心里有点发憷,他点了点头,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出一个名字,“……顾小帆。”
  靳明想了半天才想到顾小帆是谁。
  顾小帆跟他们同班,是个长头发长相漂亮的女生,似乎很多男生都把她当成班花来崇拜,她的性格也确实挺讨人喜欢。尽管靳明没有跟顾小帆说过很多话,但她是为数不多的和他讲话时会看向他眼睛的人。
  毫无特色地喜欢上班里的班花,还真是郭博会做的事。
  “你想跟她表白?”靳明问道。
  郭博怯懦地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了一封有些皱褶的信。信封是刺眼的粉色,一看就知道是情书。
  “我……写了情书,但是不敢给她,我知道她肯定会拒绝的,所以……”
  “明知道会被拒绝也要表白吗?”靳明拿过那封皱巴巴的情书,琢磨着这东西不被对方当场撕碎的可能性有多大。
  郭博点了点头,有些失意地说道:“反正她只要拒绝了,我也能放下心来了。”
  看着郭博那副可怜样子,靳明心生怜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知道了,我帮你送到。”
  郭博的眼睛又瞬间亮了起来,“谢谢你!”
  “一顿海底捞……不,三顿海底捞外加一次必胜客。”靳明竖起三根手指。
  “没问题!”郭博连犹豫都没有。
  如果有人旁听到这两个人的对话,应该会有强烈的想要打死靳明的冲动。
  -
  顾小帆并不难找,上课的时候她总是坐在教室的第一排,认真地听讲。她乌黑的长发瀑布一样下垂到肩后,纤长的睫毛缓慢地忽闪着。
  坐在她后面的靳明注意到,她的脸色很苍白,白到几近透明的感觉。从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芳香,仿佛刻意为了遮住什么似的。
  “现在开始发卷子,每人一张,正反两面都有试题,记得先检查一下印刷有无问题,没有问题以后先写上自己的姓名班级……”
  顾小帆回过头来把试卷递给他,那一瞬间两人的眼神撞在了一起。
  但顾小帆没有丝毫慌乱,她仿佛早就察觉到了靳明观察她的目光,只露出了一个憔悴的笑容,“卷子。”
  靳明把卷子接过来,却没有继续往后传,仍然看着顾小帆。
  班里大部分人跟靳明说话的时候都不会看他的眼睛,偶尔与他们对上视线,靳明也只能从那些眼睛里看到恐惧。
  “怎么了?”顾小帆露出一个笑容来。
  但郭博和顾小帆不一样,郭博大概是因为傻,那她又是因为什么呢?这让靳明产生了一丝好奇。
  “考完试之后,我要跟你说点事。”靳明说道。
  顾小帆的眼睛里露出了一丝惊讶,但很快就点了点头,“教学楼天台,可以吗?”
  靳明点了点头,把卷子继续往后传。
  拿到卷子以后,靳明没有再看顾小帆,但从她身上传来的那股奇异的芳香,却在做题时始终让他心神不宁。
  说不上为什么,但顾小帆苍白的脸与那股奇芳香合在一起,始终萦绕在靳明的心头,像一股浓烟,消散不去。
  考试结束时已经是下午五点,靳明知道郭博会把晚饭带回宿舍,于是直接来到了教学楼天台。
  平日里,通往天台的楼梯是锁住的,但天台大门上的挂锁却因为年久失修,轻易就可以弄开。
  于是很多学生会想办法钻过锁链,偷偷钻进楼梯间跑到天台做一些违反校规的事情。从楼梯到天台的这一路上到处都可以看到酒瓶和烟蒂。
  靳明揣着那封皱巴巴的必定会被拒绝的情书往天台走,他以为自己已经到的够早了,却没想到顾小帆竟然已经站在那等着了。
  以天空作为背景,顾小帆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了。她穿着一身很素朴的连衣裙,长发被微风轻轻拂动。
  “靳明,我在这。”她伸手招呼靳明,后者耸了耸肩,朝她走去。
  离近了之后靳明才发现,她的整张脸都像纸一样惨白,只有眼眶是通红的。
  ……她哭过了吗?
  “有什么事?”她问。
  “郭博托我把这个给你。”靳明也不想多废话,从兜里拿出那封情书,“他自己不敢来送,我帮他一把。”
  顾小帆点了点头,把情书接了过去,并没有要看的意思,只是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谢谢你。”
  “没什么,毕竟他还要请我吃饭。”靳明说完,觉得有点尴尬,干咳了一声又补了一句,“谢谢你愿意出来见我,大部分人躲我都来不及。”
  要命,替人送情书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靳明只想赶快结束对话,好回宿舍吃饭。
  顾小帆又笑起来,这次的笑容比之前要自然许多,随后,她撩起长发,突然怅然而羡慕地说道:“你一定想去到哪里就能去到哪里吧。”
  “哈?你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靳明甚至有点生气,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戴着脚环的假释犯,但有人拿这个来嘲讽他还是第一次。
  “不,我是认真的。”顾小帆的眼帘垂下,她低声说道,“你能够飞,但我只能漂浮。”
  那股奇异的芳香随着楼顶的微风,又钻入了靳明的鼻腔里。但这一次,仿佛在那芳香之中,还有一丝别的什么味道。
  “抱歉,我又在胡言乱语了。”顾小帆笑了笑,“告诉郭博谢谢他,你快回去吧。”
  靳明有些莫名其妙,但他也只是耸了耸肩,转身向楼梯口走去。
  楼顶的风越来越大,靳明不得不一边拽住自己的兜帽,一边费力打开生锈的大门。
  沉重的铁门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就在这时,靳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顾小帆不在天台上。
  巨大的风将靳明头上的兜帽掀开来,云朵在风的吹拂下快速地向前游移,几只麻雀在电线上跳来跳去,水泥缝里的野草趴伏在地上,有几根露出枯黄颜色。
  但没有人在天台上,视野里一片干净。
  随后不久,靳明听到了从很远的楼下传来的尖叫声。
| 发表于 2019-10-8 18:19:26 | 发自安卓客户端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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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10 20:38: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死去的女孩
  柳润安拉开窗帘,今天是个阴雨天,灰暗的乌云挤压在一起,遮蔽了太阳。他把窗户稍微打开一条缝隙,感受冷风拂过面颊带来的舒适。
  柳润安喜欢在咨询室里过夜,尽管他在不远的地方也租了一间公寓,但回公寓的次数屈指可数。
  平时他为客人咨询看诊的大厅,其实只占整间咨询室很小的一部分。绕过两座沙发,打开一扇拉门,拉门的背后才是柳润安平时最常待的工作室。
  这里的家具简洁但齐全,有独立卫生间、淋浴室,甚至还有冰箱和厨房,可以做简单的食物。
       工作室的四面都被打成了书柜,一走进去最先看到的就是琳琅满目、来自各个国家的专业书籍。
  房间的侧面放着一张单人折叠床,床头有一个简单的小柜。柳润安喜欢在这间充满了油墨香气的房间、注视着四面怀绕的书籍入睡,在这一刻,没有人打扰他,他可以完全放松下来面对自己的内心。
  柳润安喜欢自己的工作,长年以来,这份工作早就成为了他的生活。
  在这个阴郁的清晨,柳润安坐在落地窗前,微冷的风拂过桌上的纸张,他用不着从书里抬眼,就知道咨询室的门被打开了。
  “你迟到了。”他露出温和的职业性微笑,冲来人说道,“小帆。”
  顾小帆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将身后的门关紧,安静地走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
  柳润安有些头疼地看向这个孩子,起身从办公椅上站了起来,将落地窗的窗帘拉上一半,让日光透过暖色的窗帘,把整个房间的光线变得昏黄又不至于阴暗。
  “你知道为什么心理咨询的时间是五十分钟吗?”柳润安一边温柔地说着,一边在顾小帆的对面坐了下来。
  顾小帆摇了摇头。
  “因为科学研究表明,一个成年人的注意力最多只能高度集中五十分钟,超过五十分钟之后,就会开始走神。”柳润安说道,“所以为了让心理咨询的效果达到最佳,每次咨询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五十分钟。”
  “你是想说我浪费了宝贵的咨询时间吗?”顾小帆终于开了口。
  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加上她苍白的面颊,让她整个人显得无比脆弱。柳润安看着她,觉得她仿佛一只精致的玻璃花瓶,在桌角的边缘微微摇晃着。
  “不,我的意思是你成功地缩短了时间,让我们更容易集中注意力了。”柳润安露出一个微笑,终于引得顾小帆也露出了笑容。
  “你总是这样,想尽办法逗我开心。”顾小帆喃喃地说道。
  “我是你的心理医生,这是我的工作。”柳润安微笑道。
  顾小帆的目光移向了落地窗,尽管在窗帘的遮挡下她只能看见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
  “医生,什么时候天空才能晴朗起来呢?”
  “很快的。”柳润安笑道,“没有什么东西会一直持续,自然间的一切总会不断变化和消失,然后被新事物所取代。”
  “但是我的感觉没有变化。”顾小帆的双目失神,空洞地没有聚焦,“医生,我还活着吗?”
  柳润安认真地看向她,向她伸出了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背,肯定地说道:“你还活着,我在这里看得到你,你没有消失。看着我的眼睛,小帆。”
  顾小帆抬起那双无神的眼睛望向柳润安。
  “你的名字是顾小帆,现在是2019年1月11日上午八点二十分,我们在海川市孤岛心理咨询室。”柳润安握着她的手,轻柔地说道,“跟我一起说。”
  顾小帆的声音细细的,柳润安几乎听不清,“我的名字是顾小帆,现在是2019年1月11日上午八点二十分,我们在海川市孤岛心理咨询室。”
  “很好。”柳润安露出一个温柔地笑容,鼓励道,“如果你死了,就不能坐车来到我的咨询室了,对不对?”
  “僵尸也是可以走路的。”顾小帆失神地说道。
  “僵尸不是真实的。”柳润安依旧耐心地说道,“一个死人是不能说话,也不能移动的,更重要的是,死人不可能感受到疼痛。”
  柳润安松开顾小帆的手,转而将那只胳膊托了起来,“你有按照我的方法去做吗?”
  顾小帆点了点头,将那只胳膊的袖子卷了起来,露出整个上臂。
  触目惊心的划伤暴露在空气中,有的还在淌血,染红了衣袖的布料。
  这些伤口从她的手腕一直延伸到小臂上端,密密麻麻、错综复杂得像灌木的树枝,少说也有二十几道伤口。
  “很好。”柳润安轻轻抚摸着已经结痂的那几道伤口,“我说了,每次当你觉得自己是死人的时候,就给自己制造一道伤口,因为死人是不会感觉到疼痛的。”
  顾小帆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现在感觉活着吗?”
  顾小帆摇了摇头。
  “那么你应该怎么做?”柳润安轻声询问。
  顾小帆的目光移到了桌角上放着的一把水果刀,她轻轻的、但是坚定地拿起了它,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金属的光泽。
  她将刀刃按压在自己左臂为数不多的完好皮肤上,用力地按压着,直到皮肤最终被切开,血珠从伤口里渗出,渐渐汇聚成一条小小的溪流。
  “唔——!”疼痛让顾小帆轻吟出声,她的瞳仁在这一瞬间放大,脉搏也加快了跳动。
  柳润安握住了她持刀的手,“足够了,我不想让你受伤。”
  顾小帆就像是从睡梦中回过了神一样,大叫一声,将刀子狠狠地扔在了地上。染血的刀刃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大声喘息着,紧紧握住了柳润安的手。
  “好了,你不会有事的,我在这里陪着你。”柳润安低声说道,他拉开一旁的抽屉,找出一卷绷带,缠在顾小帆受伤的左臂上,“没事的,看着我。”
  顾小帆的视线与柳润安的视线相对,后者的双眸漆黑如墨,让人深深陷入。
  “你有什么感觉?”他轻声开口。
  “疼……”顾小帆的嘴唇颤抖着,“很疼,真的很疼。”
  “很好,还有什么感觉?”柳润安温柔地看着她。
  “我……”顾小帆的嘴唇青紫,因为剧烈的颤抖,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需要把你的一切感觉都告诉我,我才能帮助你。”柳润安握住她的手,耐心地劝导着。
  “我感觉……开心。”顾小帆喃喃地说道,“我感觉兴奋,我喜欢这种感觉,我喜欢疼痛。”
  “因为这让你感觉活着吗?”柳润安轻笑道,“这没什么的,很多人都喜欢疼痛的感觉,疼痛能给我们提神,是最好的兴奋剂。”
  “不……”顾小帆喃喃说道。
  “不?”
  “不!我不想这样,我不想!”顾小帆突然崩溃般地大喊大叫,她疯了似的将桌子上所有东西都打翻在地,花瓶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为什么你非要这么做!为什么!”
  “小帆,小帆!”柳润安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赶在她去抢那把水果刀之前拦住了她,将女孩整个圈在了自己的怀抱中,控制住了她。
  “放开我!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小帆用尽力气挣扎着,却没能挣开柳润安的束缚,最终她的挣扎越来越轻,软了身体在柳润安的怀中哭泣着。
  “不,我不想这样……”她一抽一抽地哭泣着,泪水打湿了柳润安衬衫的胸襟。
  “怎样?”柳润安将女孩抱在怀中,手掌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轻声问道,“你不想让我做什么?”
  “治好我。”顾小帆的声音嘶哑,“为什么你想要治好我?我已经死了,我很早以前就已经死了,你救不活我的,让我腐烂吧,求求你了。”
  “为什么?”柳润安将女孩的下巴轻轻抬起,注视着她朦胧的泪眼,“你不想继续活着吗?”
  “我想。”顾小帆啜泣道,“但我已经死了,我已经死去几年了,你不能让死人起死回生的,这是不可能的,是不符合法则的!”
  “不,小帆,看着我。”柳润安捧起了女孩的脸,轻声说道,“你没有死,你还活生生地站在这里,我能听到你的心跳和呼吸声,我很确定你还活着,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呢。”
  “不,不是这样的。”顾小帆露出了痛苦的神情,一把推开了柳润安,绝望地说道,“我不是真的,你也不是真的,这个世界也不是真实的,真实的我早已经死了,也许我的尸体已经下葬好几年了。你什么都不懂,你只是个幻象!”
  说完之后,顾小帆踉踉跄跄地离开了柳润安,费力地打开咨询室的门。
  柳润安望向顾小帆的眼眸凛冽了一瞬,但最终还是目送她离开了这里。
  她还只是个孩子,值得更好的未来。
  但这时的柳润安不会想到,他再也看不到这个孩子的未来了。
  他不会想到,这一次会面,竟然是与他与顾小帆见的最后一面。
| 楼主| 发表于 2019-10-11 14:01: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科塔尔综合症
  李程海赶到的时候,简直被四周学生的尖叫声和喧哗喊叫给吵晕了头。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摆出了最凌厉的表情来。
  “都给我让到一边去!走开走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每次跑现场的时候,李程海最烦的莫过于围在尸体四周打量的闲人们了。就像这些面露好奇的学生们,战战兢兢地躲在后面,又忍不住向包围圈里探头。李程海敢打赌,这些学生中一定有不少人想要偷偷拍下尸体的照片传到网上去,再绘声绘色地描述一通自己可怕的遭遇,好赚取眼球和点击量。
  这些年轻的学生根本意识不到这里发生了什么,也无法理解一个生命的消逝是件多么严肃的事情。李程海每每在现场看到那些追求猎奇的目光,就感觉一阵厌恶。
  “还在看?看什么看!你们也想从楼顶摔下来变成一滩肉泥吗?”李程海把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大,那凌厉的目光终于吓退了围观的学生,警卫连忙上前,像赶苍蝇一样把案发现场清了出来。
  李程海则站立在尸体面前,望着尸体出神。
  他已经有一阵子没有见过这么年轻的死者了,不仅年轻,而且正处在美丽的豆蔻年华。
  她的身体扭曲地躺在灰色的水泥地上,一头黑色的长直发散落开来,飘散在血泊中。血液浸湿了她身上的长裙,也弄脏了她白皙的皮肤。她的眼球因撞击的压力而凸出眼眶,红唇半张着,有几颗牙齿飞了出去。
  但即便如此,还是能一眼看出,死者生前一定是个可爱动人的漂亮姑娘。
  殷莲早就来到尸体前,等到警卫们清完场,她已经做完了大致的尸表检验了。
  “她死于胸腔内大出血,除此之外,头骨外部、全身各处都有明显撞击伤,身体多处骨折,肯定是从这栋楼顶上掉下来摔死的没错。”殷莲陈述着,一边抬起头看向楼顶,“目击证人说,是她自己从楼顶上一跃而下的。”
  李程海冲殷莲点了点头,接着又把目光放在了何飞羽身上,后者正捧着一个小本本,若有所思地发着呆。
  何飞羽这个人也不知道是哪里缺了了根筋,每次在案发现场调查的时候都不知在哪神游,看得李程海气不打一处来。
  “喂!”李程海粗声粗气地喊他,“干什么呢?”
  何飞羽立刻被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小本本差点掉在地上,“李队长!没、没有,我在看死者的资料。”
  李程海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说出来。
  “呃,死者名叫顾小帆,是大一心理系二班的学生,今年19岁。我刚刚问了一些认识她的学生,他们说顾小帆平时就很沉默寡言,身边也没有什么朋友,经常独来独往,谁也不了解她的情况。她的同学说只有一个人平时跟她接触还算多……”
  说到这里,何飞羽支支吾吾了起来。李程海对这小子吞吞吐吐的毛病简直烦透了,恨不得把他倒着拎起来把他肚子里的话抖出来,“谁?”
  “呃,是……”何飞羽吞了一口唾沫,“是……”
  “是我。”
  就在何飞羽吞吞吐吐的时候,一个冰冷的声音替他做出了回答。
  警员们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叶森的长发在风中飞舞着,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靴子的硬底踏在方砖上发出明快的声响。
  这次李程海的头是真的一个变两个大了,他早就应该想到叶森有份,但凡是有这家伙在的地方,总是没好事发生。
  何飞羽吐了吐舌头,他既不想得罪前队长,也不想得罪现队长,只好揣着自己的小本本溜到一边去,找鉴证科的警员聊起了天。
  叶森的脸色看上去比平时更加难看了,他锐利的目光冷冷地打量着在场的每一个警员,仿佛要通过目光把自己的怒火施加到他人身上似的。不过在叶森有机会开口说话之前,李程海抢先一步把他拦在了警戒线之外。
  “不好意思,叶森‘老师’。”李程海着重强调了“老师”二字,“再往前就是警方负责的案发现场了,如果你有什么线索提供,最好就在这讲吧。”
  叶森冷冷地看了李程海一眼,直接伸手拉开了警戒线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把李程海甩在了身后。
  “……”李程海气恼地低吼一声,还是跟在了叶森后面。
  “死者是你们班上的学生?”殷莲倒是对自己Boss的黑脸满不在乎,饶有兴趣地跟叶森攀谈起来。
  “嗯。”叶森简洁地回答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李程海没好气地插嘴进来,他已经不止一次因为叶森而在部下面前丢面子了,如果不是为了破案,他恨不得揪着这人的领子拉出去打一顿,因此语气也格外粗鲁,“听说你跟顾小帆有接触,你知道什么内情吗?”
  叶森在顾小帆的尸体下缓缓蹲了下来,半晌都没有说话。李程海皱起了眉头,向前走了两步,刚想开口继续追问,殷莲突然上前拽住了他的胳膊,冲他试了一个眼色。
  “怎么?”李程海小声抱怨。
  “别看他这样,也是有心的。”殷莲低声说道,“顾小帆是他的学生。”
  确实。叶森在平日里的表现总让人觉得他是一台精确运转的机器,外加上那张总是连讽带刺的嘴,让他身边的所有人已经习惯了不把他当成个正常人看,竟然没有人想到此时此刻他作为一名老师看到自己的学生惨死在校园中,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李程海因为窘迫而涨红了脸,对叶森的火气烟消云散,摇了摇头,后退几步,耐心地等待着。
  叶森的手上戴着漆黑的皮手套,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掌抚摸过顾小帆的脸颊,又轻轻地帮她阖上了双眼。好一阵子,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顾小帆的尸体。
  “刚开学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她跟其他学生有些不一样。”叶森终于从顾小帆的尸体面前站了起来,对李程海说道,“她确实是沉默寡言,没什么朋友,但这并不仅仅因为她性格内敛,而是因为她得了一种非常罕见的精神疾病,叫做科塔尔综合症[注1]。”
  警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我说了很罕见。”叶森瞥了他们一眼,解释道,“科塔尔综合症是妄想症的一种,但是妄想的内容很特殊——患者会坚持认为自己已经死了,尽管他在生理上没有任何毛病,因此又叫做‘行尸综合症’。一些患者会认为自己的肺烂了,肠子也烂了,甚至整个身体都没了,还有患者认为自己本人是不存在的,即使他们的心脏还在跳动、呼吸也在继续,也无法说服他们相信自己是个活人。”
  叶森的描述太过匪夷所思,使得在场的警员们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你的意思是……这个女孩在死去之前,就认为自己已经死了?”殷莲眨了眨眼睛,第一个跟上了叶森的思路。
  叶森点了点头,“她的父母无法理解这种精神疾病,认为她只是太爱幻想了,从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老实说,我感谢她的父母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要不然的话,我很怀疑他们会直接把她当成疯子关起来。”
  “但是……为什么一个认为自己已经死掉的人,会再自杀呢?”何飞羽插嘴进来问道,“她是觉得自己没有死透吗?”
  “她的心理医生是谁?”李程海目光如炬地看向叶森,问出了一个关键性问题,“是你吗?”
  “不,我不接个案,而且还要教书。”叶森摇了摇头。
  “那谁是她的心理医生?”
  “柳润安。”叶森最终还是说道。
  李程海长叹了一声,伸手揉了揉自己胀痛的太阳穴,“我应该猜到的。”
  “李队,这女孩很明显是自杀的。”何飞羽插嘴道,“我们刚刚问过了,至少有五个人看到是她自己从楼顶跳下来的,而且叶老师也说了,她有那个什么塔综合症,精神不正常……这案子,也就这样了吧。”
  李程海瞥了一眼自己的部下,鉴证科的警员们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打道回府了。
  李程海摇了摇头,“我们的任务不光是查出凶手那么简单,还得给死者的家人一个说法。自己的女儿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自杀,谁也不会甘心的。叫殡仪馆来把尸体抬走吧,明天我把柳润安叫来警局问话。”
  “等等。”许久没说话的叶森突然开口了,“这不是谋杀案。”
  “我当然知道。”李程海莫名其妙,“我刚刚也解释过了,就算不是谋杀案……”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问话,就提前预约,然后去他的咨询室拜访他。”叶森冷着一张脸说道。
  “什么?”李程海有些压不住火了,“我要问的是案情,我随时有权利把他叫到警局去!”
  “预约,要么就别问。”叶森的目光变得有些锐利起来,“这是对北大毕业、拥有两个PHD[注2]的医生的基本尊重。”
  李程海挫败地呻吟一声,“好吧!好吧!真是受不了,我会给他打电话的。但是你必须跟我一起去找他,把这事聊清楚。”
  叶森点了点头,这才放过了李程海。后者指挥着部下们收拾现场,趁这个功夫,叶森就像一只灵巧的猫咪,轻盈地拉开了警戒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只不过在他离开现场的同时,忽然注意到靳明正站在行道树树冠的阴影里,眼神晦暗地注视着这里。
  -
  [注1]科塔尔综合症(Cotard syndrome):以虚无妄想和否定妄想为核心症状,与大脑内的顶叶和前额叶皮层密切相关。患者主要是认为自身躯体和内部器官发生了变化,部分或全部已经不存在了。这种精神障碍通常发生在创伤之后。
  [注2]PHD:博士学位。(以防万一有人不知道还是打个注释。)
| 楼主| 发表于 2019-10-17 20:59:42 | 显示全部楼层 发帖际遇
第六章 孕
  当李程海和叶森并肩走入“孤岛心理咨询室”的时候,柳润安正站在梯子上整理着房间里的藏书。
  李程海还是第一次踏入柳润安的工作室,尽管在之前的游轮惨案中已经与这位心理医生有一定的接触,但踏入这间工作室后,李程海还是被满墙的书籍给震惊到了。
  老老实实在警校毕业的他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书。
  “李警官,您来得可真早。”柳润安立刻露出微笑,把手里的书放回书架上,顺着梯子爬下来,“现在还不到八点呢。”
  “你知道这家伙的。”李程海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后臭着一张脸的叶森,“宁可早来也不愿意迟到。”
  柳润安笑起来,“先坐吧。茶还是咖啡?”
  “咖啡吧。”李程海撩起外套下摆,在沙发上坐下来。
  “随便。”叶森的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臭。
  “我知道你喜欢加奶的红茶。”柳润安把盛着热腾腾奶茶的杯子放在了叶森面前,“这是你的份,我再去给李警官泡杯咖啡。”
  叶森瞪了柳润安一眼,不过还是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李程海则趁这个功夫眯起眼睛环顾柳润安的办公室,不过除了琳琅满目的书籍和舒适的大沙发之外,他并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地方。
  “你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来。”一如既往,叶森一开口就是直入主题,不给任何缓和的余地。
  正端着咖啡杯走过来的柳润安怔了一下,点了点头,“我知道。”
  既然叶森已经单刀直入了,李程海也就不再拐弯抹角了,他清了清嗓子说道:“顾小帆自杀了,据叶森说,你是她的心理医生。”
  “我是。”柳润安在两人面前端坐下来,把咖啡递给李程海,“九月份刚开学的时候,叶森发现了顾小帆的心理疾病。但是他本人不接个案,因此就把这位病人引介给了我。到目前为止,顾小帆已经在我这里治疗了将近半年的时间。”
  “这半年来她的情况怎么样?”李程海问道。
  “时好时坏。”柳润安摇了摇头,“有妄想症的病人都不好治疗,他们很坚决地相信自己的妄想,而且听不进建议。顾小帆的父母甚至认为她没有做治疗的必要,受父母的影响,她也时不时认为自己没法康复。我一直在用各种方式控制她的情绪,包括药物和非药物疗法,但是……”
  “效果不好?”李程海问道。
  “就像我说的,时好时坏。”柳润安说道。
  “她上一次来你这看病是什么时候?”李程海问道。
  “上周六。”柳润安说道,“我可以给你看会诊记录,她是上周六早上八点半到这里的。”
  “那时候她的情况怎么样?”
  “她……”柳润安犹豫道,最终还是说了实话,“她的状态不太好,而且我们没能完成五十分钟的会诊,她就夺门而出了。”
  “什么?”
  “我不能说这种情况经常发生,但也没什么好意外的。”柳润安叹息道,“精神病人的情绪一般都很不稳定,如果不让他们离开,可能还会刺激到他们的精神,让事情变得更糟。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一周之后她竟然就从楼顶上跳下来自杀了。”
  李程海皱起了眉头,看向柳润安的目光中带了一丝怀疑,“你们在会诊的时候,你有跟她说什么特别的话,或者让她做什么特别的事吗?”
  “李警官。”柳润安抬起头,正襟危坐,目光直视着李程海,“我保证我在跟她的每一次交流,都是正常的医患交流关系。除了正常的治疗手段之外,绝没有半步逾越。您也知道心理医生有为患者保密的义务,因此恕我无法告知详情。”
  李程海的双眼直直地盯着柳润安,像一只即将发起进攻的猛虎,“你确定吗?”
  “我绝不会在病人的事情上撒谎。”
  “那,你怎么解释这个?”
  李程海打开了从进屋起就一直拿着的公文包,取出一张照片,推给了柳润安。
  照片上是顾小帆的尸体。
  她赤身裸体躺在殡仪馆的解刨台上,头发被剃光,双臂紧贴着身体两侧。如果不是头部残留的淤血和眼眶四周轻微的变形,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
  但照片中并没有着重拍摄她的体态,而是拍下了她的左臂。
  她的左小臂上布满了伤口,密密麻麻得像老树的枝干。
  柳润安深吸了一口气,明白了李程海的意思。他把照片缓缓推回去,再把那口气慢慢地吐出来,“是的,她小臂上的伤口,是我指引她划伤的。”
  “你是说你怂恿她自残?”李程海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他怒不可遏,甚至直接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甚至假如没有叶森在场,柳润安怀疑这位长得像黑道的警官会一把揪住自己的衣领子。
  “我希望您能分清楚‘怂恿’与‘专业治疗’的区别。”柳润安看上去也有些恼怒了,但出于自身良好的素养,他强行把火压了下来,导致嗓音有些沙哑。
  “治疗?”李程海愤怒道,“划伤胳膊的自残行为算得上哪门子的治疗?”
  “你知道巴普洛夫的狗吗?”坐在一旁始终没有出声的叶森此刻突然开口了。
  “什么?”李程海一头雾水。
  “19世纪的俄国人巴普洛夫,为了研究消化分泌系统,把一只狗关在笼子里喂它食物。每一次,他都是先按铃,然后再拿出食物,狗看到食物,就会分泌唾液。”叶森平静地说道,“而在实验的过程中,巴普洛夫偶然发现,到了后来,即使他只按铃,不拿出食物,狗也会开始分泌唾液。这一成果造就了著名的经典条件反射实验。”
  李程海被这一连串不是人话的句子给搞得一个脑袋变两个大,“这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叶森朝柳润安那边轻描淡写地瞟了一眼,才继续说道:“巴普洛夫的实验证明了在一个条件反射中,并不是只有最初的那个刺激可以形成反应。”
  “说人话!”李程海粗鲁地说道。
  叶森立刻皱紧眉头,嘴角下撇,这是他表示“你是白痴吗”的专属表情。
  “狗是因为看到食物才流口水的,但当每次投放食物前都按铃,狗听到铃声也会开始流口水。因为‘铃声’和‘食物’两个刺激绑定在了一起,变得具有同样的意义。”叶森用讲课般的姿态解释道,一边把两只手的大拇指并在一起表示绑定,“这是一个在心理治疗中可用的规律。”
  李程海皱着眉,“好吧,我听懂这部分了,但还是没明白这跟柳润安挑唆顾小帆自残有什么关系。”
  “你们应该已经知道,她患有科塔尔综合症,也就是所谓的行尸综合症。”柳润安开口了,“每当她认为自己已经死去,这个念头攀升到最强烈的时候,我就让她用任何一种方式给自己带来痛觉,然后不断告诉她,死人是不会疼痛,也不会流血的。疼痛和鲜血会给她带来一种刺激,告诉她她现在的想法是不正确的。这样一来,已死的想法和疼痛的刺激绑定在一起,以后每当她产生自己已死的念头时,就会回忆起伤口产生的疼痛,从而赶走这个念头。如果时间够久,她就无需再伤害自己,也能从死亡中解脱出来了。”
  叶森把目光从柳润安的身上移开了,嘟囔了一句,“典型的华生做派[注1]。”
  “但它行之有效。”柳润安坚持道。
  “如果你的方法行之有效,为什么她会突然自杀?”李程海插话道,他神色里的愤怒仍然没有消失。
  “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柳润安摇了摇头,“我对她的了解仅限于病情的状况,除此之外,她在外的生活我一无所知。在这间房间中,我们只探讨病情。”
  “也就是说,你对她怀孕这件事一无所知?”
  “什么?”柳润安立刻抬起了头,脸上的震惊告诉了李程海他并没有说谎。
  “顾小帆的尸体在昨天进行了尸检。”李程海顿了顿,从公文包里拿出了其他的一些照片,“我们发现,她肚子里有一枚一个月大的婴儿胚胎。”
  其中一张照片上,是那枚婴儿胚胎。
  一块小小的肉瘤,带着些白色的、难看的绒毛,静静地躺在铁盘子里。假如不是知道,根本不可能看得出那是一个人类的胎儿。
  “怀孕?”柳润安难以置信,又重复了一遍。
  “没错,她怀孕了。”李程海说道,“而且我们发现这个胎儿早在她自杀前就死了。准确地来说……”
  说到这里,李程海露出了一个很微妙的表情,仿佛下面的话让他难以说出口。但他干咳了两声,最终还是说道,“准确地来说,在她自杀的前后,她正在流产。”
  这话把柳润安听得有些糊涂了,“什么叫‘正在流产’?”
  叶森把话接了过来,“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裙摆底下的整条大腿上都沾满了血迹。一开始我们以为那是跳楼摔落导致的血液,直到殷莲做完了尸检,告诉我们那些血竟然是从子宫里流出的。”
  “什么?”
  每一个词都能听得懂,可就是无法明白那是一副怎样魔幻的场景。
  一个刚刚年满十八岁的豆蔻少女。
  有着乌黑如瀑布般的长发,穿着好似天仙下凡般的连衣裙。
  走在绿草如茵的校园里。
  然后她突然决定转身爬上楼顶,在这个过程中,鲜血却不断地从她的私处涌出,流满了大腿。
  “我……没搞明白。”柳润安听得有些混乱了,做出一个“暂停”的手势,“从照片上看,她当时是穿着连衣裙,而且是浅色的连衣裙。如果她一直在流血,怎么可能会没有人注意到?”
  “现在这么冷的天气,她怎么可能光腿穿裙子。”叶森说道,“在裙子里面她还穿了一条深色的打底裤,血从里到外把裤子全浸透了。大概跟胎儿只有一个月有关,血量也没那么大。”
  “但是……”柳润安深呼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再次问道,“即使这样,她是在人群密集的学校里,就算没有人看到血,难道离她近的人会闻不到血腥味吗?”
  “嗯,关于这个。”李程海的脸色阴沉极了,“她为了掩盖气味,喷了香水在身上。”
  柳润安张了张嘴,半晌没能说出话来,“你的意思是,她为遮挡血腥味给自己喷了香水,却不向任何人寻求帮助吗?”
  “看起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柳润安说不出话,只能摇了摇头。
  “不可思议,对吧?”李程海自嘲似的笑了笑,终于端起了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大口,温热的液体滑进胃里的感觉让他好过了那么一点,“但这就是事实,尸体是不会说谎的。”
  说完,李程海的身体又朝柳润安倾去,“你觉得她有可能是因为流产后悲痛欲绝,才选择自尽的吗?”
  柳润安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想象不出她会为了任何事而‘伤心欲绝’。她很少会表现出剧烈的情绪波动,毕竟在她的心目中,自己就是一个死人。除了……”
  除了上一次会诊。
  那似乎是第一次,顾小帆在他面前表现出如此剧烈的反应。
  “她一定是知道了。”柳润安低喃。
  “什么?”
  “上一次会诊,最后一次会诊。”柳润安低声说道,“她一定已经知道自己怀孕的事实了。”
  李程海长叹了一口气,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但问题是,这个女孩到底为什么自杀?”
  柳润安摇了摇头,“我真的不知道。就算是最有资历的心理医生也不可能确定无疑地告诉你一个人为什么自杀。”
  李程海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把手往上衣口袋里伸,应该是想拿烟,但看了一眼四周的环境,又生生地给收了回来。
  “还有什么问题吗?”柳润安友好地追问。
  “不,没有了。”李程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想问的都已经问完了,谢谢你配合回答。”
  柳润安也跟着站了起来,伸出手跟李程海握了一下,“没什么,顾小帆也是我的病人。如果今后还有什么事,请随时联系我。”
  然而,两个人都站起来了,叶森的屁股却还稳稳地坐在沙发上,他甚至端起那杯加奶的红茶喝了一口。
  李程海朝他投去了一个疑惑的目光。
  “你先走吧,我还有点事跟柳医生说。”叶森用眼角瞥了两人一眼说道。
  “好吧。”李程海干脆也懒得诟病叶森这散漫性子,往门口走去。
  柳润安立刻跟在后面,把李程海送出了门。而在这个过程中,叶森始终保持着原有的姿势连一动也没动。
  直到柳润安把李程海送出门,再回来把咨询室的门关上,叶森才动了动眼皮,往这头瞟过来。
  “怎么了?”柳润安叹了口气,看向叶森。
  “是我把她引介给你的。”叶森的语气虽然平淡,却在句末加重了音节,“我信任你。”
  “没有任何一个心理医生能保证自己的病人不出意外……”
  “我信任你。”叶森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打断了柳润安的话,“你却让她死了。”
  柳润安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垂下了眼帘,不再做任何辩解,“抱歉。”
  “你对她用那种应激措施来治疗,就应该能想到会对她带来不好的影响!”叶森的语气终于带上了愤怒,阴沉而压抑,像黎明前的墨色天空。
  “即使再有不好的影响,也绝对不会让她自杀,治疗中的任何变量都在我的控制之中!”柳润安同样被叶森这莫须有的污蔑给激怒了。
  “是这样的吗?”叶森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步步逼近了柳润安,“那么她自杀的时候你在哪里?她怀孕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是她的主治医师,你应该在一个月之前就知道她怀孕的事情!”
  “我……”
  “她正是因为发现了自己怀孕才自杀的。”叶森没有给柳润安说话的机会,言语像子弹般快速攻击着,“李程海不知道,但你不可能不知道。”
  柳润安沉默下来,叶森像猎食者一般盯住了前者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长时间以来,她始终都坚信着这个事实。”叶森缓缓开口说道,“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的腹里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唯有这件事,是死人绝对做不到的。事实与认知的巨大反差足以逼疯她,让她决定从楼顶一跃而下。”
  “我救不了所有人的命。”柳润安的神色突然变得冷漠了起来,他静静地注视着叶森,“你也一样。”
  叶森先是怔了一下,半秒钟后,突然笑出了声。
  “润安,你跟我太像了,真的太像了。”叶森终于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只手按在了柳润安的肩膀上,“有时候,太像了不是一件好事。”
  说完这句话,叶森把手抽了回来,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拉开门走了出去。
| 发表于 2019-10-18 10:42:29 | 发自安卓客户端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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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6 18:47: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你为什么哭?
  顾小帆自杀了。
  这个消息如同雨后春笋一般,迅速地在学校里蔓延开来。
  其实每所学校历史上都得有那么几个自杀的学生,但一般都不是在学校里自杀,也引起不了这么大的争议,只有顾小帆,不光是从学校的教学楼里跳下来,而且是在大白天里,正是在期末考的第一科刚刚结束,校园里人最多的时候。
  甚至有将近十几个学生眼睁睁地看着顾小帆从天台上跳下来,摔出了一地血泥。
  这件事在整个学校里引起了极大的恐慌,原本还有一天的考试,也被校方延后了一个礼拜。这样一来,学生们相当于多了一周的假期,可以回家调整一下心情,免得影响后续考试的成绩。
  也许是时间差,也许是位置的原因,并没有人看到靳明在顾小帆跳楼之前也和她一起站在天台楼顶。这让靳明松了一口气,也给他省了不少麻烦。
  他倒不是担心自己会被怀疑,就是担心那个簸箕脸要是在百忙之中还得抽空回来审讯自己,非得气出心脏病不可。
  虽然已经有很多人亲眼看到顾小帆是自己从楼顶跳下来的,但靳明还是在人声鼎沸时立刻跑回天台,把自己留下的脚印抹干净,以及趁李程海他们不注意时从尸体身上拿走了一件重要的东西——郭博的那封情书。
  也没有什么别的原因,靳明只是觉得这东西毕竟属于郭博的隐私,而且是他答应送到顾小帆手里的,如果落在警察那,他会觉得心有愧疚。
  顾小帆自杀的当天,各个教学楼、宿舍楼里几乎空无一人,大家全都围在顾小帆尸体附近想凑个热闹。
  即使警察已经把尸体运走很长时间了,顾小帆曾躺过的那片地方也还是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围观的学生们好奇又不敢接近那片地方,让出了一个小小的包围圈,一边小声地议论纷纷,一边又离那片血迹好几步远的距离。
  靳明当然不属于围观的一份子,他拿了那封信,只瞥了一眼人群就回到了宿舍,拿出那本没看完的《地狱》接着读。
  还没等到靳明读完手上的一页,就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踉踉跄跄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踉跄到了门外停了下来,接着靳明又听到那人哆哆嗦嗦掏钥匙的声音。
  显然没有成功,因为“哗啦”一声,一串钥匙都掉在了地上。
  靳明叹了口气,把小说收起来,起身打开了宿舍门。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郭博满脸是泪地站在了宿舍门口。
  他看着靳明的脸竟然好几秒都没有反应过来,接着突然“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顾小帆……小帆……”这几个音节还是靳明费了好大力气才从郭博一连串的啜泣和呜咽声里分辨出来的。
  “别他妈站在宿舍门口哭。”面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郭博,靳明心里涌出一阵烦躁来,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拎起郭博的衣领把他拽进了宿舍,“丢人!”
  郭博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乖乖地被靳明拎进了宿舍里,坐在自己的铺位上就开始嚎啕大哭。
  靳明“啧”了一声,在郭博的哭声中又拿起了小说。
  在看到这一章快结束的时候,郭博的哭声才渐渐减弱下去,直至变成了轻微的抽泣。靳明这时才从书本里抬起头,看向郭博。
  郭博抬起头,目光和靳明正对上,不稳的呼吸噎了一下,彻底停止了哭泣。
  靳明放下书,在郭博开口之前先说话了,“这个,还给你,留给警察的话会很麻烦的。”
  靳明从口袋里掏出了郭博送给顾小帆的那封情书。
  信封本来是很好看的淡蓝色,一笔一划地写着顾小帆的名字,但如今纸上已经沾染了大片暗红色的血迹,完全看不出之前的模样了。
  郭博看到那个信封立刻惊恐地惊叫起来,甚至慌张地后退了几步,连着说“不不不不!”
  靳明叹了口气,郭博的这个反应他也是猜到了的。他也没指望郭博真的会把这封信给要回去,于是随手拉开自己的书桌抽屉把信丢了进去。
  反正宿舍其他几个人压根不敢靠近他的东西,也不担心会被人发现。
   郭博瑟缩在自己的床上抖了好半天,靳明对他的沉默越来越不耐烦,“啧”了一声打算重新捡起小说来看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
  “她……”郭博说每一个字都很艰难,“顾小帆,她……看了信的内容吗?”
  “没有。”靳明把准备去拿小说的手又收了回来,“不过她让我替她跟你说谢谢。她把信装在兜里以后,就跳下去了。”
  郭博瞪大了眼睛,“你、你看着她跳下去的?”
  其实他没有真的看着顾小帆跳下去,准确地来说,是他一回头,顾小帆就消失了。但靳明实在懒得跟他解释这么多,简单地“嗯”了一声。
  郭博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知道瞪着他发呆。
  大概对于郭博这样的人来说,是无法理解自己在想什么的吧。靳明又拿起了小说,在手里翻着。
  这座城市里沾满了血污的另一面,对于像他这样的人来说,一定相当于遥不可及的另一个世界。
  但靳明从小就是在那里长大的。
  光着膀子斗殴的社会青年,烟雾缭绕的小巷子里灰蒙蒙的洗头店,不是用来打猎的猎枪,女人的尖叫以及在夏天里浮肿成烂肉的尸体。
  即使是现在,靳明一闭上眼睛,那股腐烂的尸臭味还仿佛萦绕在鼻腔里。
  靳明忽然有些心烦意乱,把小说放下,拉开抽屉,在带血的信封旁边找出了一盒香烟,抽出来点上了一根,恶狠狠地吸了一口。
  “你觉得我杀了她?”
  郭博再度惊恐地看向靳明,但出乎他意料地摇了摇头。
  “我没有那么想,我只是在想……”说着说着,郭博又留下了眼泪,“她为什么要自杀呢?”
  靳明的目光第一次转向了郭博的正脸,长期看人的经验告诉他,郭博并没有撒谎。
  他真的没有怀疑过他。
  “她为什么要自杀呢?”郭博的哭声越来越大,最终将脸颊埋在了自己的手掌之间,“我那么喜欢她,我那么喜欢她,她明明还有那么多的大好光阴,为什么要自杀呢……”
  也许郭博对顾小帆的情感比靳明想象得要更深,又也许他只是被“同班同学自杀了”这件事给吓傻了。
  继续待在宿舍里让靳明感觉到一阵压抑的烦躁,于是他叼着烟走出了宿舍,把还在哭泣的郭博扔在了身后。
  夜幕已经降临了,校园的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
  和白天那杀猪似的尖叫与围观形成了一种毛骨悚然的对比。
  靳明不想出校门,每次他前脚刚出校门,后脚就会有电话打过来,问他一堆繁琐的问题。就算他想出门买份螺蛳粉,也得跟对面解释上二十分钟。
   于是他双手插着兜,开始在寂静的校园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其实他和顾小帆,并没有任何关系。唯一的交集就是在郭博把情书递给他以后。
  他对顾小帆唯一的印象,就是接近她时那股人工的芳香,以及,在那芳香下压抑着的一丝淡淡的血腥。
  匪夷所思。
  怎么会有人在自杀前还去考试,会有人自杀前收到了情书后还温柔地说谢谢?她又为什么会从那栋楼顶上一声不吭地跳下去?
  靳明抬起头,穿过几道阴冷的路灯灯光,看向了顾小帆一跃而下的那栋楼。
  那栋教学楼和其他教学楼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矗立在墨色的夜空里。
  靳明旁边立着一块老旧的告示牌,不知道是不是以前学校用来通知信息用的。现在这块告示牌已经丧失它原本的功能很久了,被学生用来在上面写写画画,成了学校里的表白墙。
  如果是平时,靳明肯定会从这块牌子面前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但是今天太特殊了,他忍不住转过头看了一眼。
  告示牌上被贴满了各种各样的字条,眼花缭乱。
  -你们知道吗?顾小帆怀孕自杀!
  -有人说是强奸。
  -强奸个屁,你们难道不知道顾小帆做援交吗?
  -说死人坏话不好吧各位。
  -我跟顾小帆是同班,她经常课都没上完就溜出教室。还有一回我看见有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开车来接她。
  -她考完试之后,凳子上有血,卧槽,恶心死我了。她好像是因为流产了才自杀的吧?
  -不知道,跟她不是很熟。但是想死为啥不找个夜深人静的犄角旮旯死啊,非得在大白天的教学楼跳楼,傻逼。
  -对啊,想死自己在家里磕一瓶安眠药不行吗?死得这么哗众取宠,搞得考试都往后拖了,放假也放不安心。自己想死可以,不能为活人着想一下吗?
  后面的字还有很多,靳明看得有些烦躁,仿佛那些聒噪的七嘴八舌透过这些文字直传到了耳朵里似的。
  不过就是一个人死了。
  因为什么原因,是死于自杀还是他杀,是万众瞩目还是默默无闻,其实都无关紧要。
  人死了就是死了,活着就是活着,不会再有第三种结果。关于这个人的人生辩题到此为止,就该结束了。
  不过就在靳明准备离开的时候,眼角突然瞥到告示牌的最角落里有一行小小的、娟秀的字,和那些七嘴八舌的聒噪截然不同。
  -你为什么哭?
  意义不明的句子,不像是在表达什么意思,反而像是在喃喃自语。
  你为什么哭?
  奇妙的是,靳明是在先注意到这行小字之后,才注意到小字底下还蹲着一个人。
  “卧槽!”
  靳明被冷不丁地吓了一跳,往后跳了两步,下意识伸手就往后腰摸,然后才意识到自己是在校园里,身上既没有刀也没有枪。
  附近一片没有路灯,黑灯瞎火的,那个人又蹲在告示牌底下,离靳明有一小段距离,跟黑暗融为了一体,难怪刚刚没能发现。
  被靳明这么一声喊,那人也吓了一跳,急忙站了起来,靳明这才看清那人的样貌。
  是个女孩子,这让靳明有点意外。
  女孩长得其实挺普通,一点也没有顾小帆身上的那种娟秀气质,但也说不上难看,就是一个扔进人堆里就很难发现的普通女孩。
  靳明松了一口气,随即想到他刚刚的大喊可能把女孩给吓着了。
  “靳明。”靳明露出了一个笑容——叶森总是形容他不笑还好,笑起来就透着一股流里流气,“大一心理二班的。”
  那女生匆匆点了点头,有些局促地说道,“我不是,这里的学生。”
  女生的声音有点粗,不太像个女孩,但声音低低的,很腼腆的样子。
  靳明有点意外,但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哦。”
  女生也没继续搭话,低下头,继续做着刚刚没有做完的事情。
  靳明朝她的方向看去,发现她在一点一点地把留言板上那些纸条撕下来。有的纸条粘的很紧,她就用指甲盖一点点地抠下来,很有耐心。
  靳明心里大概有些了然了,问道:“你是顾小帆的朋友吧。”
  那女孩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别管这些了,你撕不完的。”靳明说道,“你就算今天把这一面都撕下来,明天也照样会被人贴满的。”
  女孩肯定是听见了,可是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来。
  靳明叹了口气,把手揣回口袋里打算离开了,就在这时候,那女孩开口了。
  “你认识……顾小帆?”
  靳明于是停了下来,点点头,“嗯,我跟她同班。”
  “那,”女孩的声音里带了点哽咽,“她在学校里过得好吗?”
  靳明心说我怎么知道,我也就在她死的这一天跟她打了个照面。
  不过他还是叹了口气,尽量把话往好里说,“还行吧,她是班花呢,大家都觉得她长得好看。但是她不太合群,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
  靳明说不下去了,因为对面的女孩眼泪突然簌簌地往下掉。
  靳明有点手足无措,他长这么大以来也没怎么跟同龄的女生相处过,更别说撞见女生在他面前哭了。
  好像按理来说遇到这种情况,应该安慰安慰人家?可他跟面前的女孩一点都不熟,连安慰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好在靳明慌乱的时候,女孩先开口了。
  “对不起。”她擦擦眼泪,“我真的很难过。”
  靳明叹了口气,“节哀顺变。”
  “谢谢你。”女孩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她是不会白死的。”
  听到“死”这个字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靳明的感觉有一些奇妙。
  人们似乎总是要避开这个字,用各种各样其他的词语来替代,去世了、走了、没了,等等等等。好像只要不说死这个死,就能逃避有人死去的现实了一样。
  但是面前这个女孩没有逃避,她给他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嗯,不会白死的。”靳明点了点头。
  女孩带着泪笑了笑,似乎才想起来自我介绍,“那个,我叫陶艾。陶瓷的陶,艾草的艾。”
  “靳明。”靳明又自我介绍了一回,“靳明的靳,靳明的明。”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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