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 发表于 2019-10-17 20:59:42 发帖际遇
第六章 孕
  当李程海和叶森并肩走入“孤岛心理咨询室”的时候,柳润安正站在梯子上整理着房间里的藏书。
  李程海还是第一次踏入柳润安的工作室,尽管在之前的游轮惨案中已经与这位心理医生有一定的接触,但踏入这间工作室后,李程海还是被满墙的书籍给震惊到了。
  老老实实在警校毕业的他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书。
  “李警官,您来得可真早。”柳润安立刻露出微笑,把手里的书放回书架上,顺着梯子爬下来,“现在还不到八点呢。”
  “你知道这家伙的。”李程海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后臭着一张脸的叶森,“宁可早来也不愿意迟到。”
  柳润安笑起来,“先坐吧。茶还是咖啡?”
  “咖啡吧。”李程海撩起外套下摆,在沙发上坐下来。
  “随便。”叶森的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臭。
  “我知道你喜欢加奶的红茶。”柳润安把盛着热腾腾奶茶的杯子放在了叶森面前,“这是你的份,我再去给李警官泡杯咖啡。”
  叶森瞪了柳润安一眼,不过还是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李程海则趁这个功夫眯起眼睛环顾柳润安的办公室,不过除了琳琅满目的书籍和舒适的大沙发之外,他并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地方。
  “你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来。”一如既往,叶森一开口就是直入主题,不给任何缓和的余地。
  正端着咖啡杯走过来的柳润安怔了一下,点了点头,“我知道。”
  既然叶森已经单刀直入了,李程海也就不再拐弯抹角了,他清了清嗓子说道:“顾小帆自杀了,据叶森说,你是她的心理医生。”
  “我是。”柳润安在两人面前端坐下来,把咖啡递给李程海,“九月份刚开学的时候,叶森发现了顾小帆的心理疾病。但是他本人不接个案,因此就把这位病人引介给了我。到目前为止,顾小帆已经在我这里治疗了将近半年的时间。”
  “这半年来她的情况怎么样?”李程海问道。
  “时好时坏。”柳润安摇了摇头,“有妄想症的病人都不好治疗,他们很坚决地相信自己的妄想,而且听不进建议。顾小帆的父母甚至认为她没有做治疗的必要,受父母的影响,她也时不时认为自己没法康复。我一直在用各种方式控制她的情绪,包括药物和非药物疗法,但是……”
  “效果不好?”李程海问道。
  “就像我说的,时好时坏。”柳润安说道。
  “她上一次来你这看病是什么时候?”李程海问道。
  “上周六。”柳润安说道,“我可以给你看会诊记录,她是上周六早上八点半到这里的。”
  “那时候她的情况怎么样?”
  “她……”柳润安犹豫道,最终还是说了实话,“她的状态不太好,而且我们没能完成五十分钟的会诊,她就夺门而出了。”
  “什么?”
  “我不能说这种情况经常发生,但也没什么好意外的。”柳润安叹息道,“精神病人的情绪一般都很不稳定,如果不让他们离开,可能还会刺激到他们的精神,让事情变得更糟。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一周之后她竟然就从楼顶上跳下来自杀了。”
  李程海皱起了眉头,看向柳润安的目光中带了一丝怀疑,“你们在会诊的时候,你有跟她说什么特别的话,或者让她做什么特别的事吗?”
  “李警官。”柳润安抬起头,正襟危坐,目光直视着李程海,“我保证我在跟她的每一次交流,都是正常的医患交流关系。除了正常的治疗手段之外,绝没有半步逾越。您也知道心理医生有为患者保密的义务,因此恕我无法告知详情。”
  李程海的双眼直直地盯着柳润安,像一只即将发起进攻的猛虎,“你确定吗?”
  “我绝不会在病人的事情上撒谎。”
  “那,你怎么解释这个?”
  李程海打开了从进屋起就一直拿着的公文包,取出一张照片,推给了柳润安。
  照片上是顾小帆的尸体。
  她赤身裸体躺在殡仪馆的解刨台上,头发被剃光,双臂紧贴着身体两侧。如果不是头部残留的淤血和眼眶四周轻微的变形,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
  但照片中并没有着重拍摄她的体态,而是拍下了她的左臂。
  她的左小臂上布满了伤口,密密麻麻得像老树的枝干。
  柳润安深吸了一口气,明白了李程海的意思。他把照片缓缓推回去,再把那口气慢慢地吐出来,“是的,她小臂上的伤口,是我指引她划伤的。”
  “你是说你怂恿她自残?”李程海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他怒不可遏,甚至直接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甚至假如没有叶森在场,柳润安怀疑这位长得像黑道的警官会一把揪住自己的衣领子。
  “我希望您能分清楚‘怂恿’与‘专业治疗’的区别。”柳润安看上去也有些恼怒了,但出于自身良好的素养,他强行把火压了下来,导致嗓音有些沙哑。
  “治疗?”李程海愤怒道,“划伤胳膊的自残行为算得上哪门子的治疗?”
  “你知道巴普洛夫的狗吗?”坐在一旁始终没有出声的叶森此刻突然开口了。
  “什么?”李程海一头雾水。
  “19世纪的俄国人巴普洛夫,为了研究消化分泌系统,把一只狗关在笼子里喂它食物。每一次,他都是先按铃,然后再拿出食物,狗看到食物,就会分泌唾液。”叶森平静地说道,“而在实验的过程中,巴普洛夫偶然发现,到了后来,即使他只按铃,不拿出食物,狗也会开始分泌唾液。这一成果造就了著名的经典条件反射实验。”
  李程海被这一连串不是人话的句子给搞得一个脑袋变两个大,“这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叶森朝柳润安那边轻描淡写地瞟了一眼,才继续说道:“巴普洛夫的实验证明了在一个条件反射中,并不是只有最初的那个刺激可以形成反应。”
  “说人话!”李程海粗鲁地说道。
  叶森立刻皱紧眉头,嘴角下撇,这是他表示“你是白痴吗”的专属表情。
  “狗是因为看到食物才流口水的,但当每次投放食物前都按铃,狗听到铃声也会开始流口水。因为‘铃声’和‘食物’两个刺激绑定在了一起,变得具有同样的意义。”叶森用讲课般的姿态解释道,一边把两只手的大拇指并在一起表示绑定,“这是一个在心理治疗中可用的规律。”
  李程海皱着眉,“好吧,我听懂这部分了,但还是没明白这跟柳润安挑唆顾小帆自残有什么关系。”
  “你们应该已经知道,她患有科塔尔综合症,也就是所谓的行尸综合症。”柳润安开口了,“每当她认为自己已经死去,这个念头攀升到最强烈的时候,我就让她用任何一种方式给自己带来痛觉,然后不断告诉她,死人是不会疼痛,也不会流血的。疼痛和鲜血会给她带来一种刺激,告诉她她现在的想法是不正确的。这样一来,已死的想法和疼痛的刺激绑定在一起,以后每当她产生自己已死的念头时,就会回忆起伤口产生的疼痛,从而赶走这个念头。如果时间够久,她就无需再伤害自己,也能从死亡中解脱出来了。”
  叶森把目光从柳润安的身上移开了,嘟囔了一句,“典型的华生做派[注1]。”
  “但它行之有效。”柳润安坚持道。
  “如果你的方法行之有效,为什么她会突然自杀?”李程海插话道,他神色里的愤怒仍然没有消失。
  “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柳润安摇了摇头,“我对她的了解仅限于病情的状况,除此之外,她在外的生活我一无所知。在这间房间中,我们只探讨病情。”
  “也就是说,你对她怀孕这件事一无所知?”
  “什么?”柳润安立刻抬起了头,脸上的震惊告诉了李程海他并没有说谎。
  “顾小帆的尸体在昨天进行了尸检。”李程海顿了顿,从公文包里拿出了其他的一些照片,“我们发现,她肚子里有一枚一个月大的婴儿胚胎。”
  其中一张照片上,是那枚婴儿胚胎。
  一块小小的肉瘤,带着些白色的、难看的绒毛,静静地躺在铁盘子里。假如不是知道,根本不可能看得出那是一个人类的胎儿。
  “怀孕?”柳润安难以置信,又重复了一遍。
  “没错,她怀孕了。”李程海说道,“而且我们发现这个胎儿早在她自杀前就死了。准确地来说……”
  说到这里,李程海露出了一个很微妙的表情,仿佛下面的话让他难以说出口。但他干咳了两声,最终还是说道,“准确地来说,在她自杀的前后,她正在流产。”
  这话把柳润安听得有些糊涂了,“什么叫‘正在流产’?”
  叶森把话接了过来,“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裙摆底下的整条大腿上都沾满了血迹。一开始我们以为那是跳楼摔落导致的血液,直到殷莲做完了尸检,告诉我们那些血竟然是从子宫里流出的。”
  “什么?”
  每一个词都能听得懂,可就是无法明白那是一副怎样魔幻的场景。
  一个刚刚年满十八岁的豆蔻少女。
  有着乌黑如瀑布般的长发,穿着好似天仙下凡般的连衣裙。
  走在绿草如茵的校园里。
  然后她突然决定转身爬上楼顶,在这个过程中,鲜血却不断地从她的私处涌出,流满了大腿。
  “我……没搞明白。”柳润安听得有些混乱了,做出一个“暂停”的手势,“从照片上看,她当时是穿着连衣裙,而且是浅色的连衣裙。如果她一直在流血,怎么可能会没有人注意到?”
  “现在这么冷的天气,她怎么可能光腿穿裙子。”叶森说道,“在裙子里面她还穿了一条深色的打底裤,血从里到外把裤子全浸透了。大概跟胎儿只有一个月有关,血量也没那么大。”
  “但是……”柳润安深呼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再次问道,“即使这样,她是在人群密集的学校里,就算没有人看到血,难道离她近的人会闻不到血腥味吗?”
  “嗯,关于这个。”李程海的脸色阴沉极了,“她为了掩盖气味,喷了香水在身上。”
  柳润安张了张嘴,半晌没能说出话来,“你的意思是,她为遮挡血腥味给自己喷了香水,却不向任何人寻求帮助吗?”
  “看起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柳润安说不出话,只能摇了摇头。
  “不可思议,对吧?”李程海自嘲似的笑了笑,终于端起了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大口,温热的液体滑进胃里的感觉让他好过了那么一点,“但这就是事实,尸体是不会说谎的。”
  说完,李程海的身体又朝柳润安倾去,“你觉得她有可能是因为流产后悲痛欲绝,才选择自尽的吗?”
  柳润安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想象不出她会为了任何事而‘伤心欲绝’。她很少会表现出剧烈的情绪波动,毕竟在她的心目中,自己就是一个死人。除了……”
  除了上一次会诊。
  那似乎是第一次,顾小帆在他面前表现出如此剧烈的反应。
  “她一定是知道了。”柳润安低喃。
  “什么?”
  “上一次会诊,最后一次会诊。”柳润安低声说道,“她一定已经知道自己怀孕的事实了。”
  李程海长叹了一口气,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但问题是,这个女孩到底为什么自杀?”
  柳润安摇了摇头,“我真的不知道。就算是最有资历的心理医生也不可能确定无疑地告诉你一个人为什么自杀。”
  李程海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把手往上衣口袋里伸,应该是想拿烟,但看了一眼四周的环境,又生生地给收了回来。
  “还有什么问题吗?”柳润安友好地追问。
  “不,没有了。”李程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想问的都已经问完了,谢谢你配合回答。”
  柳润安也跟着站了起来,伸出手跟李程海握了一下,“没什么,顾小帆也是我的病人。如果今后还有什么事,请随时联系我。”
  然而,两个人都站起来了,叶森的屁股却还稳稳地坐在沙发上,他甚至端起那杯加奶的红茶喝了一口。
  李程海朝他投去了一个疑惑的目光。
  “你先走吧,我还有点事跟柳医生说。”叶森用眼角瞥了两人一眼说道。
  “好吧。”李程海干脆也懒得诟病叶森这散漫性子,往门口走去。
  柳润安立刻跟在后面,把李程海送出了门。而在这个过程中,叶森始终保持着原有的姿势连一动也没动。
  直到柳润安把李程海送出门,再回来把咨询室的门关上,叶森才动了动眼皮,往这头瞟过来。
  “怎么了?”柳润安叹了口气,看向叶森。
  “是我把她引介给你的。”叶森的语气虽然平淡,却在句末加重了音节,“我信任你。”
  “没有任何一个心理医生能保证自己的病人不出意外……”
  “我信任你。”叶森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打断了柳润安的话,“你却让她死了。”
  柳润安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垂下了眼帘,不再做任何辩解,“抱歉。”
  “你对她用那种应激措施来治疗,就应该能想到会对她带来不好的影响!”叶森的语气终于带上了愤怒,阴沉而压抑,像黎明前的墨色天空。
  “即使再有不好的影响,也绝对不会让她自杀,治疗中的任何变量都在我的控制之中!”柳润安同样被叶森这莫须有的污蔑给激怒了。
  “是这样的吗?”叶森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步步逼近了柳润安,“那么她自杀的时候你在哪里?她怀孕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是她的主治医师,你应该在一个月之前就知道她怀孕的事情!”
  “我……”
  “她正是因为发现了自己怀孕才自杀的。”叶森没有给柳润安说话的机会,言语像子弹般快速攻击着,“李程海不知道,但你不可能不知道。”
  柳润安沉默下来,叶森像猎食者一般盯住了前者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长时间以来,她始终都坚信着这个事实。”叶森缓缓开口说道,“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的腹里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唯有这件事,是死人绝对做不到的。事实与认知的巨大反差足以逼疯她,让她决定从楼顶一跃而下。”
  “我救不了所有人的命。”柳润安的神色突然变得冷漠了起来,他静静地注视着叶森,“你也一样。”
  叶森先是怔了一下,半秒钟后,突然笑出了声。
  “润安,你跟我太像了,真的太像了。”叶森终于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只手按在了柳润安的肩膀上,“有时候,太像了不是一件好事。”
  说完这句话,叶森把手抽了回来,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拉开门走了出去。
发表于 2019-10-18 10:42:29 | 发自安卓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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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9-10-26 18:47:41
第七章 你为什么哭?
  顾小帆自杀了。
  这个消息如同雨后春笋一般,迅速地在学校里蔓延开来。
  其实每所学校历史上都得有那么几个自杀的学生,但一般都不是在学校里自杀,也引起不了这么大的争议,只有顾小帆,不光是从学校的教学楼里跳下来,而且是在大白天里,正是在期末考的第一科刚刚结束,校园里人最多的时候。
  甚至有将近十几个学生眼睁睁地看着顾小帆从天台上跳下来,摔出了一地血泥。
  这件事在整个学校里引起了极大的恐慌,原本还有一天的考试,也被校方延后了一个礼拜。这样一来,学生们相当于多了一周的假期,可以回家调整一下心情,免得影响后续考试的成绩。
  也许是时间差,也许是位置的原因,并没有人看到靳明在顾小帆跳楼之前也和她一起站在天台楼顶。这让靳明松了一口气,也给他省了不少麻烦。
  他倒不是担心自己会被怀疑,就是担心那个簸箕脸要是在百忙之中还得抽空回来审讯自己,非得气出心脏病不可。
  虽然已经有很多人亲眼看到顾小帆是自己从楼顶跳下来的,但靳明还是在人声鼎沸时立刻跑回天台,把自己留下的脚印抹干净,以及趁李程海他们不注意时从尸体身上拿走了一件重要的东西——郭博的那封情书。
  也没有什么别的原因,靳明只是觉得这东西毕竟属于郭博的隐私,而且是他答应送到顾小帆手里的,如果落在警察那,他会觉得心有愧疚。
  顾小帆自杀的当天,各个教学楼、宿舍楼里几乎空无一人,大家全都围在顾小帆尸体附近想凑个热闹。
  即使警察已经把尸体运走很长时间了,顾小帆曾躺过的那片地方也还是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围观的学生们好奇又不敢接近那片地方,让出了一个小小的包围圈,一边小声地议论纷纷,一边又离那片血迹好几步远的距离。
  靳明当然不属于围观的一份子,他拿了那封信,只瞥了一眼人群就回到了宿舍,拿出那本没看完的《地狱》接着读。
  还没等到靳明读完手上的一页,就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踉踉跄跄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踉跄到了门外停了下来,接着靳明又听到那人哆哆嗦嗦掏钥匙的声音。
  显然没有成功,因为“哗啦”一声,一串钥匙都掉在了地上。
  靳明叹了口气,把小说收起来,起身打开了宿舍门。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郭博满脸是泪地站在了宿舍门口。
  他看着靳明的脸竟然好几秒都没有反应过来,接着突然“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顾小帆……小帆……”这几个音节还是靳明费了好大力气才从郭博一连串的啜泣和呜咽声里分辨出来的。
  “别他妈站在宿舍门口哭。”面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郭博,靳明心里涌出一阵烦躁来,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拎起郭博的衣领把他拽进了宿舍,“丢人!”
  郭博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乖乖地被靳明拎进了宿舍里,坐在自己的铺位上就开始嚎啕大哭。
  靳明“啧”了一声,在郭博的哭声中又拿起了小说。
  在看到这一章快结束的时候,郭博的哭声才渐渐减弱下去,直至变成了轻微的抽泣。靳明这时才从书本里抬起头,看向郭博。
  郭博抬起头,目光和靳明正对上,不稳的呼吸噎了一下,彻底停止了哭泣。
  靳明放下书,在郭博开口之前先说话了,“这个,还给你,留给警察的话会很麻烦的。”
  靳明从口袋里掏出了郭博送给顾小帆的那封情书。
  信封本来是很好看的淡蓝色,一笔一划地写着顾小帆的名字,但如今纸上已经沾染了大片暗红色的血迹,完全看不出之前的模样了。
  郭博看到那个信封立刻惊恐地惊叫起来,甚至慌张地后退了几步,连着说“不不不不!”
  靳明叹了口气,郭博的这个反应他也是猜到了的。他也没指望郭博真的会把这封信给要回去,于是随手拉开自己的书桌抽屉把信丢了进去。
  反正宿舍其他几个人压根不敢靠近他的东西,也不担心会被人发现。
   郭博瑟缩在自己的床上抖了好半天,靳明对他的沉默越来越不耐烦,“啧”了一声打算重新捡起小说来看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
  “她……”郭博说每一个字都很艰难,“顾小帆,她……看了信的内容吗?”
  “没有。”靳明把准备去拿小说的手又收了回来,“不过她让我替她跟你说谢谢。她把信装在兜里以后,就跳下去了。”
  郭博瞪大了眼睛,“你、你看着她跳下去的?”
  其实他没有真的看着顾小帆跳下去,准确地来说,是他一回头,顾小帆就消失了。但靳明实在懒得跟他解释这么多,简单地“嗯”了一声。
  郭博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知道瞪着他发呆。
  大概对于郭博这样的人来说,是无法理解自己在想什么的吧。靳明又拿起了小说,在手里翻着。
  这座城市里沾满了血污的另一面,对于像他这样的人来说,一定相当于遥不可及的另一个世界。
  但靳明从小就是在那里长大的。
  光着膀子斗殴的社会青年,烟雾缭绕的小巷子里灰蒙蒙的洗头店,不是用来打猎的猎枪,女人的尖叫以及在夏天里浮肿成烂肉的尸体。
  即使是现在,靳明一闭上眼睛,那股腐烂的尸臭味还仿佛萦绕在鼻腔里。
  靳明忽然有些心烦意乱,把小说放下,拉开抽屉,在带血的信封旁边找出了一盒香烟,抽出来点上了一根,恶狠狠地吸了一口。
  “你觉得我杀了她?”
  郭博再度惊恐地看向靳明,但出乎他意料地摇了摇头。
  “我没有那么想,我只是在想……”说着说着,郭博又留下了眼泪,“她为什么要自杀呢?”
  靳明的目光第一次转向了郭博的正脸,长期看人的经验告诉他,郭博并没有撒谎。
  他真的没有怀疑过他。
  “她为什么要自杀呢?”郭博的哭声越来越大,最终将脸颊埋在了自己的手掌之间,“我那么喜欢她,我那么喜欢她,她明明还有那么多的大好光阴,为什么要自杀呢……”
  也许郭博对顾小帆的情感比靳明想象得要更深,又也许他只是被“同班同学自杀了”这件事给吓傻了。
  继续待在宿舍里让靳明感觉到一阵压抑的烦躁,于是他叼着烟走出了宿舍,把还在哭泣的郭博扔在了身后。
  夜幕已经降临了,校园的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
  和白天那杀猪似的尖叫与围观形成了一种毛骨悚然的对比。
  靳明不想出校门,每次他前脚刚出校门,后脚就会有电话打过来,问他一堆繁琐的问题。就算他想出门买份螺蛳粉,也得跟对面解释上二十分钟。
   于是他双手插着兜,开始在寂静的校园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其实他和顾小帆,并没有任何关系。唯一的交集就是在郭博把情书递给他以后。
  他对顾小帆唯一的印象,就是接近她时那股人工的芳香,以及,在那芳香下压抑着的一丝淡淡的血腥。
  匪夷所思。
  怎么会有人在自杀前还去考试,会有人自杀前收到了情书后还温柔地说谢谢?她又为什么会从那栋楼顶上一声不吭地跳下去?
  靳明抬起头,穿过几道阴冷的路灯灯光,看向了顾小帆一跃而下的那栋楼。
  那栋教学楼和其他教学楼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矗立在墨色的夜空里。
  靳明旁边立着一块老旧的告示牌,不知道是不是以前学校用来通知信息用的。现在这块告示牌已经丧失它原本的功能很久了,被学生用来在上面写写画画,成了学校里的表白墙。
  如果是平时,靳明肯定会从这块牌子面前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但是今天太特殊了,他忍不住转过头看了一眼。
  告示牌上被贴满了各种各样的字条,眼花缭乱。
  -你们知道吗?顾小帆怀孕自杀!
  -有人说是强奸。
  -强奸个屁,你们难道不知道顾小帆做援交吗?
  -说死人坏话不好吧各位。
  -我跟顾小帆是同班,她经常课都没上完就溜出教室。还有一回我看见有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开车来接她。
  -她考完试之后,凳子上有血,卧槽,恶心死我了。她好像是因为流产了才自杀的吧?
  -不知道,跟她不是很熟。但是想死为啥不找个夜深人静的犄角旮旯死啊,非得在大白天的教学楼跳楼,傻逼。
  -对啊,想死自己在家里磕一瓶安眠药不行吗?死得这么哗众取宠,搞得考试都往后拖了,放假也放不安心。自己想死可以,不能为活人着想一下吗?
  后面的字还有很多,靳明看得有些烦躁,仿佛那些聒噪的七嘴八舌透过这些文字直传到了耳朵里似的。
  不过就是一个人死了。
  因为什么原因,是死于自杀还是他杀,是万众瞩目还是默默无闻,其实都无关紧要。
  人死了就是死了,活着就是活着,不会再有第三种结果。关于这个人的人生辩题到此为止,就该结束了。
  不过就在靳明准备离开的时候,眼角突然瞥到告示牌的最角落里有一行小小的、娟秀的字,和那些七嘴八舌的聒噪截然不同。
  -你为什么哭?
  意义不明的句子,不像是在表达什么意思,反而像是在喃喃自语。
  你为什么哭?
  奇妙的是,靳明是在先注意到这行小字之后,才注意到小字底下还蹲着一个人。
  “卧槽!”
  靳明被冷不丁地吓了一跳,往后跳了两步,下意识伸手就往后腰摸,然后才意识到自己是在校园里,身上既没有刀也没有枪。
  附近一片没有路灯,黑灯瞎火的,那个人又蹲在告示牌底下,离靳明有一小段距离,跟黑暗融为了一体,难怪刚刚没能发现。
  被靳明这么一声喊,那人也吓了一跳,急忙站了起来,靳明这才看清那人的样貌。
  是个女孩子,这让靳明有点意外。
  女孩长得其实挺普通,一点也没有顾小帆身上的那种娟秀气质,但也说不上难看,就是一个扔进人堆里就很难发现的普通女孩。
  靳明松了一口气,随即想到他刚刚的大喊可能把女孩给吓着了。
  “靳明。”靳明露出了一个笑容——叶森总是形容他不笑还好,笑起来就透着一股流里流气,“大一心理二班的。”
  那女生匆匆点了点头,有些局促地说道,“我不是,这里的学生。”
  女生的声音有点粗,不太像个女孩,但声音低低的,很腼腆的样子。
  靳明有点意外,但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哦。”
  女生也没继续搭话,低下头,继续做着刚刚没有做完的事情。
  靳明朝她的方向看去,发现她在一点一点地把留言板上那些纸条撕下来。有的纸条粘的很紧,她就用指甲盖一点点地抠下来,很有耐心。
  靳明心里大概有些了然了,问道:“你是顾小帆的朋友吧。”
  那女孩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别管这些了,你撕不完的。”靳明说道,“你就算今天把这一面都撕下来,明天也照样会被人贴满的。”
  女孩肯定是听见了,可是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来。
  靳明叹了口气,把手揣回口袋里打算离开了,就在这时候,那女孩开口了。
  “你认识……顾小帆?”
  靳明于是停了下来,点点头,“嗯,我跟她同班。”
  “那,”女孩的声音里带了点哽咽,“她在学校里过得好吗?”
  靳明心说我怎么知道,我也就在她死的这一天跟她打了个照面。
  不过他还是叹了口气,尽量把话往好里说,“还行吧,她是班花呢,大家都觉得她长得好看。但是她不太合群,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
  靳明说不下去了,因为对面的女孩眼泪突然簌簌地往下掉。
  靳明有点手足无措,他长这么大以来也没怎么跟同龄的女生相处过,更别说撞见女生在他面前哭了。
  好像按理来说遇到这种情况,应该安慰安慰人家?可他跟面前的女孩一点都不熟,连安慰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好在靳明慌乱的时候,女孩先开口了。
  “对不起。”她擦擦眼泪,“我真的很难过。”
  靳明叹了口气,“节哀顺变。”
  “谢谢你。”女孩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她是不会白死的。”
  听到“死”这个字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靳明的感觉有一些奇妙。
  人们似乎总是要避开这个字,用各种各样其他的词语来替代,去世了、走了、没了,等等等等。好像只要不说死这个死,就能逃避有人死去的现实了一样。
  但是面前这个女孩没有逃避,她给他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嗯,不会白死的。”靳明点了点头。
  女孩带着泪笑了笑,似乎才想起来自我介绍,“那个,我叫陶艾。陶瓷的陶,艾草的艾。”
  “靳明。”靳明又自我介绍了一回,“靳明的靳,靳明的明。”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楼主| 发表于 2019-11-12 21:46:52
第八章 神与阴影
  柳润安轻轻推开了咖啡店的门,门上的铃铛响起一串清脆悦耳的声响。
  这家咖啡店的名字叫黄昏,虽然它也不是只在黄昏时候开店,但店里的装潢确实安静又温暖,很有黄昏的味道。
  顺着木质楼梯一节节走上去,脚下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和店里放着的舒缓音乐融在一起,成为奇妙的节奏。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柳润安叹了口气。
  叶森连眼睛都没抬起来,只从鼻腔里喷了一下气,又翻了一页手中的书。
  柳润安拉开椅子坐在了叶森对面,瞥了一眼叶森正在看的书。
  叶森立刻露出了不爽的神色,“啪”地一声把书合上了。
  不过这样一来,柳润安刚好看到了书名,笑了,“某人还吐槽我研究克莱茵呢。”
  叶森面前红色的书上写着书名:《回忆·梦·思考》,作者是C·G·荣格。
  “首先,我没有在‘研究’荣格。”叶森朝柳润安投去了一个冷冷的目光,“其次,荣格在1913年就已经和弗洛伊德决裂了,他的后期理论根本没有受弗洛伊德什么影响。”
  “我当然知道。”柳润安笑了笑,“他在人生的后半段出去做演讲的时候总是不断地跟大家强调这件事——说他有很多老师,弗洛伊德并没有对他产生多么深远的影响。不过这也没法影响后人们把他放在弗洛伊德之后,而且认为他只是扩展了弗洛伊德的学说。”
  “人永远只会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情。”叶森的语气缓和下来,“‘神还未到来,而要来的不是神,而是它出现在终极意义中的意象。[注1]’”
  “而神的意象所投下的阴影和其自身一样庞大。”柳润安立即接道。
  叶森叹了一口气,手掌从那本《回忆·梦·思考》的封皮上移开了。柳润安熟悉他的表情,知道这个动作意味着他的警戒心放开了。
  “你还在为顾小帆的事生我的气?”柳润安看向叶森的眼睛,“还是说,你还在生你自己的气?”
  叶森抬起了头,直勾勾地与柳润安对视,“别这么干。”
  “怎么干?”
  “分析我。”柳润安能感觉到警戒心重新回到叶森的身上,“这里不是你的咨询室室,我现在也不是你的病人。”
  “从你走进我的咨询室第一步开始,你就是我的病人,而且今后一直都会是我的病人。”柳润安的语气强硬了些,“就算在咨询室里,你也从来没对我敞开过心扉。”
  叶森沉默了许久,忽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来,在脸上用力揉搓了一下,“我不需要。你了解我。”
  柳润安缓缓地点了点头,“是的,我了解你。”
  叶森和柳润安的任何一个病人都不同。他们始终没有过多的内心交流,没有孜孜不倦的深入浅出,柳润安也从没有用过任何一种教科书上的方式去治疗过叶森。
  叶森很特别,如果在他身上使用任何一种已知的治疗方法,他都会在第一时间识破,并对该方法大加嗤笑,他所拥有的渊博学识足以与上个世纪最伟大的心理学开创者们比肩。
  柳润安心里很清楚,叶森踏入他的办公室,并非想要寻求治疗。如果叶森想要治疗自己,用不着这样大费周章。
  他并不是真的想被治好,也许恰恰相反,叶森享受着世人所谓的疯狂。
  从他走入自己咨询室的第一天起,柳润安就能感觉到自己与叶森之间,存在某种难以言喻、暧昧不明的联系。
  不需要对话,不需要了解,仅仅是一个眼神,柳润安就知道,在灵魂的最深处,他们拥有着同一个原我。
  “你还是在想顾小帆的事。”这一次,柳润安直接用了肯定句,没有给叶森反驳的机会。
  叶森叹了口气,终于不再争论了,“她是我的学生。”
  “你有几百个学生呢,难道他们每个人病了伤了你都要负责不成?”
  “顾小帆跟别的学生不一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叶森用右手攥紧了左手的拇指,“她父亲在她三岁去世以后,她母亲改嫁的男人就一直家暴两个人。邻居报过几次案,最后都是调解处理,不了了之。她从小到大就生活在暴力里,不论她母亲还是继父,都没人在意她的死活。像她这样的女孩,一定认为活着才是最大的痛苦。”
  “所以她才会坚持认为自己已经死了,也许在她看来,死亡比活着是更美好的事情。”柳润安顿了顿说道,“我跟她的父母接触不多,只有一次,顾小帆没有来看诊,我就开车去他们家询问情况。车还没停下就听到了很大的争吵声,我走到门前,听到她妈妈在尖叫,说‘你为什么不去死?’,然后是顾小帆的尖叫,她说‘我已经死了,是你们不让我的灵魂安息’。希望如今她的灵魂可以得到安息了。”
  叶森抬起眼睑看了柳润安一眼,他在说这些话时十分平静,脸上并没有什么情绪的波动,似乎并不为此感到难过。
  “基督教认为自杀者的灵魂是不会上天堂的。”叶森说道。
  “那基督教错了。”柳润安摇了摇头,“如果不是被逼到了绝路,又有谁会乐意结束自己的生命呢?”
  叶森眯起了眼睛,“我看过了顾小帆的尸体。”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柳润安神色如常。
  “没什么,除了她胳膊上密密麻麻的伤口比其他地方都显眼以外。”叶森盯着柳润安说道,“你让她划伤自己,是为了促使她找回活着的感觉。”
  “是的。”
  “你让她重新感受暴力,感受痛苦。”叶森加重了这两个词的音节。
  “我还能怎么办?”柳润安坐直了身体,摊开双手,“你希望我把她‘治好’,她父母也希望有一个‘健康的女儿’。从社会意义上来说,只有她不再认为自己已经死亡,只有她在痛苦中活下去,才算得上是‘健康’的。人们不会在乎她是不是痛苦,只会在乎她是不是正常。”
  “这不是我定义的正常!”叶森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许多,他看向柳润安的神情里带着被压抑的愤怒,“你让她重新被卷入暴力的阴影里,诱导她认可痛苦,你的所作所为就是把她变成巴普洛夫的那条狗,如果你没有诱导她自残——”
  “如果我没有诱导她自残,她也会自杀的。”柳润安打断了叶森的话,“她怀孕了,已经死去的身体孕育了一个新生命,是这件违背她认知的事实将她逼死的,跟她是否自残没有关系,你明明很清楚这一点。”
  “至少她不会那么痛苦地死去!”
  “对她而言,痛苦的就是活着本身。你改变不了这一点,谁都改变不了。生命对她来说就是地狱,只要她认可自己还活着,就会饱受痛苦的折磨。也许你认为活下去是一种希望,但你改变不了别人的绝望。”柳润安的身体前倾了一点,与叶森的双眸对视着,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没法救下所有人。”
  叶森沉默着一语不发,只是看着柳润安。不知过了多久,他把桌面上那本《回忆·梦·思考》递了过去,“你走吧。”
  柳润安的目光落在了那本书上。
  “这是你的书。”叶森又把书往前举了举,“上次去你咨询室的时候顺的。”
  柳润安无奈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给你,走。”叶森看也不看他,拿书怼了他的胸口一下。
  柳润安叹了口气,接过了那本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只是在逃避这个问题,你总是把所有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从‘灰蝴蝶’到现在,一直都是。”
  “走。”
  柳润安不再说什么,拿走了那本书。叶森盯着空无一物的桌面,听到柳润安的脚步渐行渐远。
  楼下门口的铃铛响过之后,店里又恢复了一片寂静。耳畔只剩下从音响里传来的舒伯特,叶森拿起咖啡杯抿了一口,皱起了眉头。
  凉透了。
  刺耳的铃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突兀得令叶森的太阳穴跳了一下。他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来,来电显示上写着李程海的名字。
  叶森接起电话,“我只给你三分钟说完所有的话。”
  李程海那边一如既往地有着嘈杂的背景音,乱七八糟的人声、警笛声,混杂着人群的尖叫。
  “心情这么糟?发生什么事了吗?”
  “还剩两分钟。”叶森简洁地说道。
  李程海叹了口气,“有案子,你想过来看看吗?”
  叶森的嘴角扯出一个嘲弄的笑容,“又是那种吓倒一群围观平民,上头下令快速解决而你们又毫无头绪的案子吗?”
  “没错。”李程海干脆无视了叶森的嘲讽,“但是除此之外,这个案子我觉得出于人道主义也必须得通知你一下。”
  叶森皱起了眉头,“什么意思?”
  “死了一个女学生。”李程海说道,“就在海川大学的校园里,你来不来?”
  -
  [注1]此句话与下段柳润安接的话,均出自荣格所著《红书》的《序言:来者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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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9-11-21 16:58:38
第九章 黑玫瑰
  等叶森赶到现场的时候,尸体周围已经被围上了黄色的警戒线,许多学生围在警戒线外,脸上的表情终于不再是好奇,而是惊恐了。
  和顾小帆自杀时的现场不同,这次的现场在校园的角落,叶森在海川教了好几年书,也从来没有来过这个角落。
  这里基本是整个校园的死角,紧贴着学校的围墙,除了几个连成一片的花坛,没有路也没有建筑。就连热恋中的小情侣都不太敢来这里,天一黑,花坛里的灌木就像是伸展的鬼手。
  叶森撩开黄色的警戒线,从下面钻了进去,立刻有一个脸生的警卫把他拦住了。
  “干什么?前面是案发现场,不能入内!”
  “让他进来。”
  李程海疲倦的声音从警卫身后传来,“不然他又要开始不带脏字地骂人了。”
  可惜这句调侃并没有让李程海有扳回一局的感觉,叶森依旧冷着一张脸,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直直地走过来。
  “在哪?”
  李程海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指了指他们正前方的花坛。
  几个取证的警卫让开路,尸体一下子暴露在视野之中。
  花坛里漂浮着一个女孩,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她的长发自然地垂下,整个身体呈拱形向上弯曲,裙摆的最下端落在地面上。
  白色的连衣裙上遍布了斑驳的红色血迹。
  她在空中漂浮着。
  “怎么……”即使是叶森,也因面前的这幅景象而一愣。
  李程海叹了口气,“你过来看。”
  两人朝尸体走去,李程海来到尸体旁边,伸出手撩起了尸体的长裙。
  骇人的一幕出现了,女孩的腰部被一段粗壮的树干给整个捅穿了,正是靠着这段树干的支撑,加上长裙的遮盖,才造成了她仿佛漂浮于地面上的错觉。
  “我们觉得凶手是先用钻头之类的工具在她腰部钻出了一个洞,又磨尖了灌木的树干把她插上去,故意造成这种效果的。”李程海把尸体的裙摆放下,女孩又变成了漂浮的状态。
  “她腰部的洞是死后弄的,致命伤在头部。”殷莲蹲在尸体边上,开口之后叶森才发现她的存在,她做了一个挥棒的手势,“应该是用棒球棒或者撬棍一类的东西打的,一击就毙命了,凶手力气不小,应该不是女性。”
  “什么时候发现的尸体?”叶森冷静地问道。
  “没多久,我们今天上午八点左右接到的报案,马上就赶过来了。”殷莲继续说道,“这个女孩的名字叫孙亦蕾,是大三新闻专业的,我还没来得及进行尸检,但估计就是昨天晚上死的,地方太偏僻,直到早上才被人发现。”
  “最近的案子简直越来越玄乎了。”李程海重重地叹了口气,扶着额头说道,“你看看她身上的衣服,她的发型!报案的那个学生魂都快吓没了,一直跟我们说是顾小帆的怨魂杀人了!”
  死去的女孩确实很像顾小帆,同样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同样是长发,甚至连身高都差不多。
  叶森没有说话,他突然从尸体面前站起了身体,后退了几步,又退了几步。
  警察们好奇地注视着叶森,等着他发表高明的见解,没想到叶森开口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这是什么植物?”叶森指了指尸体前方。
  李程海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你是指插着尸体的树……”
  “不是。”叶森不耐烦地又指了一下,“是尸体正前方的这丛灌木。”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叶森所说的那丛灌木上,由于是冬天,除了松柏之外,所有的植物都只剩下树枝,看不出是什么来。
  “去找环卫工问问。”李程海立刻吩咐手下的一个警卫,警卫立刻小跑着离开了,李程海又回过头来,“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很重要。”叶森朝李程海招了一下手,“你站过来。”
  李程海有些不明所以地走向叶森,站在了叶森的身边看向尸体,“怎么了?”
  叶森扶着李程海的肩膀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尸体不是胡乱摆放的,凶手做了很精细的设计。发现尸体的这个花坛在所有花坛的正中间,只有一条小路通往这个角落,就是我们脚下踩着的这条。如果你站在小路的正中间往前看,就会发现尸体恰好在你的正前方。如果角度稍微倾斜一点,都不会有尸体正在漂浮的错觉。”
  李程海点了点头,“我发现了。”
  “凶手为了带给我们这种视觉效果,把周围很多植物的枝叶都清除掉了。但是,为什么他不清理掉挡在尸体正前方的这一棵?”叶森指了指尸体前的灌木,“它非常阻挡视野,而且挡在了他精心设计的作品正前方,这不可能是疏忽,只能是有意为之。甚至,他希望我们在看到尸体之前,先看到这丛灌木。”
  “报告!”刚才那个跑走的警卫很快就回来了,“李队长,刚刚问过保洁,她说这里种的是玫瑰。”
  “玫瑰。”叶森重复了一下这个词,目光移到那丛枯萎的灌木上,又轻声呢喃着重复了一遍,“是玫瑰。”
  “玫瑰怎么了吗?”李程海追问道。
  “从古至今,玫瑰在西方文化中都代表着一种特殊的意象。”叶森说道。
  “爱情吗?”殷莲在旁插嘴道。
  “爱情不过是人们将这种意象美化之后的产物,它象征的其实是女性的生殖器。”叶森没什么感情地分析道,“玫瑰的花瓣数目不多不少,绽放开来就像是女性的外阴,含苞待放时的样子与女性子宫的形状也很相似。
  “玫瑰的意象总是出现在各种诗人和文学家的笔下,而这些文学家都是男性,玫瑰其实象征的是男性对女性肉体的追求。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的《病玫瑰》就用玫瑰来寓意少女纯洁的阴户,而摧残了玫瑰花的‘看不见的毛毛虫’则是象征了男性的生殖器。”
  说到这里,叶森的话戛然而止,他突然加快了几步走到尸体面前,对殷莲说,“检查她的阴道。”
  “什么?”殷莲被吓了一跳。
  “我说检查她的阴道,就现在。”叶森加重了语气,又重复了一遍,并且表现得不耐烦了点,“快点。”
  叶森直勾勾盯着尸体,一点也没有要避嫌的意思,殷莲朝李程海投去了求助的目光,然而只收到了一个“我还能怎么办,我也拿他没办法”的眼神。
  “好吧,帮我把她放下来。”殷莲叹了口气。
  叶森和殷莲一人抱住尸体的一端,将这个可怜的女孩从木头上解救了下来。殷莲撩开女孩的裙子,里面的内裤已经全部被鲜血染红了,大腿上也全是干掉的血迹。
  一瞬间,顾小帆的影子又在众人的脑海中闪过,只是没有人敢提这个名字。
  殷莲从法医箱里拿出器具,撕开和血液黏在一起的内裤,进行检查。叶森沾在一旁,用没有感情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尸体的两腿之间。
  “她的……外阴在活着的时候被破坏得很严重,像是匕首一类的小刀,简直是一塌糊涂。”殷莲仿佛被面前的景象所震慑到,吞了一口唾沫继续检查下去,随后她的动作停了下来,语气有些惊讶,“阴道里面有精液,不知道是在女孩生前还是死后弄进去的。”
  李程海大手一挥,“把样本带回去,说不定我们能匹配到DNA!”
  “说实话,我觉得你们能匹配到的可能性不大。”叶森在尸体旁蹲了下来。
  “为什么?这凶手能把现场弄成这样,怎么看也不像是初犯!”李程海皱起眉头,他有时候真的讨厌每当自己找到一条线索,叶森就冒出来快速掐断它的做法。
  “你说得对,他做得很完美,每一步都是经过了精确计算的。你觉得他的DNA要是在警方数据库里,会傻到留下自己的精液吗?”叶森瞥了李程海一眼,后者遭到了一记重锤,说不出话来。
  在殷莲给尸体下半身做检查的时候,叶森注意到,女孩的连衣裙上半部分有一些不自然的皱褶。
  “也把她的衣服脱下来。”
  殷莲点了点头,从尸体的背后找到了连衣裙的拉链。
  拉开连衣裙以后,女孩的整个身体暴露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令人吃惊的是,她的身体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穿刺伤,而在她胸前最深的一道伤口中,插着一支黑色的纸玫瑰。
  由于长时间压在衣物下面,纸玫瑰已经被压变了形,花瓣往一边斜着倒下去。
  “操。”李程海往尸体这里疾走几步,“这他妈怎么还有这么多伤口?这是什么畜生养的玩意儿!”
  “这些伤口都没有生活反应,是死后留下的。”殷莲抬起头看向李程海,“凶手可能是杀死她之后进行泄愤,但是——”
  但是尸体的连衣裙并没有破,因此他们一开始没能注意到这些伤。
  也就是说,凶手是在她赤裸的情况下弄出的这些伤,弄完之后,又替尸体把裙子穿好的。
  “他希望尸体在被发现的时候尽可能更像顾小帆一些。”叶森终于开了口。
  “你觉得这会不会也是那只乌鸦做的?”李程海眉头紧锁。
  叶森沉默了好一会,视线始终盯着女孩胸口的黑色纸玫瑰。它已经被鲜血浸透又晾干,此时歪斜在一旁,仿佛枯萎了。
  “我觉得不是他。”叶森说道。
  “为什么?”李程海指了指尸体,“阴部被破坏,也有玫瑰花,还有这种诡异的吓人气氛,我想不到还会有第二个人这么干了。”
  “乌鸦犯下的案子也同样具有艺术气息,但是你可曾见过乌鸦尊重他的受害者?”叶森转头说道。
  “尊重?”李程海张了张嘴,指着尸体说道,“你说这叫尊重?”
  “其实我也有类似的感觉。”殷莲低声说道,“在给乌鸦案的尸体做尸检的时候,我总是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好像我手上的不是一个人死后的尸体,而只是一团被随意对待的肉块。但这个女孩给我的感觉不一样,她至少是完整的一个人。”
  叶森点了点头,“因为凶手对她有内疚感。”
  “内疚感?”李程海挑起了眉毛,“他都对她做了这么残忍的事了!”
  “恶人也会感到内疚的,补偿心理在很多杀手身上都能见到。有的凶手会为受害者整理仪容,有的会整理他们的衣物。”叶森指了指那条白色连衣裙,“凶手折了一只纸玫瑰插在她的胸口上,来遮挡自己留下的丑陋伤口,然后又帮她仔仔细细地穿好裙子,在这个过程中裙子上甚至没有沾到一点泥土。
  “而乌鸦尽管也喜欢把受害者摆弄成‘艺术’的造型,他却对这些人没有丝毫尊重。无论是‘玫瑰女人’,还是邱自明,他都只是在嘲笑他们而已,他是通过那些尸体来证明自己的傲慢,他有上帝般的自大。”叶森顿了顿说道,“是猎物,还是同类,这是本质上的不同。”
  李程海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真棒,我为什么非得叫你过来呢,你又一次成功地毁掉了我手边所有的线索。”
  “但这具尸体跟‘玫瑰女人’真的有很多相似之处。”殷莲说道。
  “我不知道,有可能是个模仿犯。”叶森叹了口气。
  “那为什么他要杀人呢?而且故意找和顾小帆这么相似的一个女孩。”殷莲迷惑地看着尸体,“我记得你们说顾小帆没有什么朋友的。”
  “是啊,那是谁让她怀孕的呢?”叶森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手套戴上,从尸体的胸口摘下了那朵黑色的玫瑰花。
  黑色的纸花在他的手中旋转着,叶森喃喃自语,“‘我是恶魔,而你为我所有。[注1]’”
  透过纸花的花瓣,叶森的视线远眺到黄色警戒线之外的地方。
  那里依旧挤满了人,然而有一个男生的身影十分显眼。他支棱着一头凌乱的短发,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眼睛一转不转地朝这边盯着看。
  没多久,李程海也注意到了那边,啧了一声,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警戒线外的男生接起了手机。
  “别看了,进来吧。”李程海粗鲁地说道,“我还有很多问题打算问你呢,靳明。”
  -
  [注1]:黑玫瑰的花语原话是“你是恶魔,且为我所有。”此处被叶森更改了。
楼主| 发表于 2019-11-30 21:34:18 | 2019-12-1 10:03编辑
第十章 解剖
  “你们这群家伙跟我打了这么久的交道,起码应该知道我不吃红脸白脸那一套。”靳明动作十分粗鲁地把双脚搭在了审讯室的桌子上,那枚电子脚在日光灯下泛着奇异的金属光泽,“我已经把所有的情况跟你们照实说了,我不认识顾小帆,也不知道她的病,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自杀,更不知道后来的这个杀人案跟她有什么关系。”
  “红脸白脸?”李程海揪住了这个词,指了指站在一旁的叶森,“拜托,他可不像唱红脸的吧。”
  “我指的是你,你这个老好人簸箕脸。”靳明兴致缺缺地说道。
  “我——”李程海像是被这句话给噎了一下,随后想要努力地找回自己的威严般干咳了一声,拔高了声音,“那你怎么解释你脚环上的监控记录,显示你在顾小帆跳楼的前后出现在了同一栋大楼楼顶上?”
  “我去吃午饭啊。”靳明瞪着一双眼睛说道,“拜托,调一下你们的监控记录就知道了吧,我经常一个人在那栋楼的天台上吃饭。”
  “你没有看到顾小帆吗?或者撞见任何可疑的人?”  
  “没有。”靳明干脆地说道,“我上去以后才发现楼下有人喧哗,然后我才发现有人刚刚跳楼了。”
  “然后呢?”
  “然后我当然是走了,难道还留在那让别的学生把我当成嫌疑人不成?”
  “你真的没有看到顾小帆,或者其他嫌疑人吗?”
  “没有,而且本来就不应该有什么嫌疑人的好不好?”靳明叹了一口气,“顾小帆,是自己跳下楼去的,没有人推她,所有人都看见了,是她自己站在楼顶直接跳下去的。”
  “但是,那要怎么解释没几天之后,死了一个跟顾小帆穿着一模一样,长相也相似的女孩?”李程海有点被逼急了,“难道你要说是顾小帆变鬼杀人了?”
  “嘿,簸箕脸,你冷静一点。”靳明被李程海的样子有点吓到了,他收起双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不用这么着急的啊,不就是个杀人案嘛,你都破获过多少了。”
  “别他妈教训我,你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李程海没好气地说道,走到一边去揉着自己的眉心。
  “去喝杯咖啡吧,你最近太累了。”叶森朝李程海摆了摆手。
  “我也没那么累……”
  “去,喝杯咖啡。”叶森加重了语气,“就现在。”
  李程海瞪着叶森的样子像一条可怜的金鱼,虽然很愤怒,却毫无还手之力,只好推开审讯室的门走了出去。随着玻璃门被关上,屋里只剩下了靳明和叶森两个人。
  靳明长叹了一口气,“我说过很多遍了,我跟顾小帆不熟,我跟班上所有同龄人都不熟,你们不能只因为我跟她一个班就审讯我吧?要按这个说法,心理二班所有人都应该被带过来审讯上一遍才行。”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那?”叶森问道。
  “我说过了我是去吃午饭!”
  “不,我问的是。”叶森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今天的现场?”
  靳明不说话了。
  “你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而且你见过的死人没准比活人还多。”叶森靠近了靳明,鹰一般的双眸盯住了他,“为什么你今天要跑去凶案现场?”
  靳明还是沉默着,并避开了叶森的视线。
  “你看到她了。”叶森缓缓走到靳明身边,用了陈述语气,“你看到顾小帆跳楼了。”
  “我还能怎么办?”靳明叹了口气,摊开双手,“我跟簸箕脸说了以后他肯定会天天逼问我知不知道什么内幕,但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顾小帆为什么自杀,也不知道后面那个女孩为什么被杀。”
  “我相信你没害那个女孩,但我也相信你隐瞒了一些东西。”叶森淡淡说道,“我希望那些东西值得你冒这么大风险。”
  靳明张了张嘴,又气又恼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叶森这个人就是这样,他永远都不会给你留一丝余地,只要被那双眼注视过一次,就会觉得自己所有的秘密都无所遁形。
  “出来吧。”叶森淡淡说了一句,头也没回地打开了审讯室的门。
  “去哪?”靳明有些好奇地跟上自己的老师。
  “你不想看看那个可怜女孩的尸体吗?”叶森露出狡黠一笑。
  -
  现在,被杀害的可怜女孩赤裸地平躺在解剖台上,衣服被剥去、头发也剃干净,失去了生前所有的特征,对这间房中的人们来说,她已经变成了一具普通的尸体。
  和昨天躺在这里、前天躺在这里的尸体,并没有什么不同。
  “来了?”殷莲正在埋头解剖尸体,抬起头来才发现叶森后面还跟着一个靳明,有些惊诧地问道,“他是……”
  “我的学生,来做课业实习的。”叶森随口说道。
  看着殷莲的表情靳明十分努力地憋住了笑。
  “哦,你是不是那个……李队长跟我提到过你。”殷莲突然反应过来了,却没能想起靳明的名字。
  “靳明。”靳明笑道,他的笑里总透着一股邪气,“就是那个杀了人却还能读大学的黑帮干部。”
  殷莲被他的自我介绍震慑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好吧,我就知道在这工作得有强大的心理素质。”
  “有什么收获?”叶森瞥了尸体一眼,殷莲正在给尸体做颅内尸检。
  “头部的创伤就是致命伤。你来看这里。”音量给叶森让出了一个位置,指了指尸体被开颅的头部,“有五处创口重叠在一起,都是钝角创。你看到这里的骨头了吗?全碎成一片一片的了,凶手打第一下的时候就已经下了死手,但还是用同样的力气又重复击打了四下,导致她的整个脑袋都往里凹进去一大块。”
  靳明凑过去看了一眼,吸了口冷气,问道:“这凶手不是第一次杀人吧?下手真狠啊。”
  “下手狠并不说明凶手是惯犯。”叶森直视着尸体的颅骨,淡淡地开口道,“靳明,现在让你去杀个人,你怎么杀?”
  靳明一愣,“有枪吗?杀的是男人还是女人啊?”
  “答对了。”
  叶森露出了赞许的目光,而靳明一头雾水,“啥?我没答……”
  “如果你要去杀一个人,会详细了解这个人的信息,慎重选择作案凶器,绝不会像这位仁兄一样,拿闷棍往被害人脑袋砸上五下。”叶森说,“而且,他砸第一下的时候人就已经死了,但他还是又补了四下。这是只有新人才会犯下的错误。”
  “哦。”靳明恍然大悟,“有道理。”
  “还有什么发现?”
  殷莲很庆幸叶森又把话题拉回了正轨,“对了,尸体的阴道四周都有伤痕,伤痕都有生活反应,所以可以判断出,凶手是先奸后杀。他在实施强奸的时候,这个女孩还活着。”
  说着,殷莲托起尸体的手,“她有挣扎,我从她的指甲缝里找到一些皮肤组织和血液,DNA与她阴道里的精液是匹配的。但是就跟你猜的一样,我们的数据库里找不到匹配的DNA。”
  叶森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指纹呢?”
  “目前没有。”殷莲摇了摇头,“不过我还没检查尸体的背面。帮我一把?”
  有洁癖的叶森脸上露出了极不情愿的表情,但鉴于他是房间里唯一一个成年男子,只好戴上了手套,和殷莲一起小心翼翼地把尸体翻转了过来。
  尸体刚一被翻转过来,靳明就倒吸了一口冷气,“为什么她腰上有这么大的一个洞?”
  “你还没看过现场照片吧?”叶森朝殷莲歪了歪头,“照片给他看一下。”
  殷莲有些犹豫,“其实这不太符合规矩……”
  “在李程海这,我才是规矩。”叶森简洁地说道,“给他看。”
  殷莲砸了咂嘴,把手套脱下来拉开抽屉,一边说着,“万幸这里没有监听器之类的,要不然李队长听见这话得疯掉。……给你,所有的现场照片都在这里了。”
  殷莲把一叠照片递给靳明,“拿好别掉了,这全是血。”
  在看到照片的第一眼,靳明就愣住了,很长时间都没能缓过神来。
  “她没有漂浮在半空,看下一张。”看着靳明在愣神,叶森不耐烦地说道,“她只是被树干钉在那了,凶手就是为了这个视觉效果才在她腰上钻出一个洞的。”
  “哦,我不是……”
  靳明想说自己不是因为这个而愣神,但接下来几张照片看得他话都说不出来了。
  白色的长裙,及肩的长发,苍白的笑容,大腿之间的血迹。
  “这不可能!”靳明用力把照片甩到了桌子上,吓得殷莲连忙伸手把它们扶正,“顾小帆已经死了!她自己跳下来摔死的,我亲眼看见的!”
  “省省吧,几乎每个看过尸体的人都是这么说的。”叶森对靳明的激动几乎没什么反应,还是继续查看着尸体,“顾小帆跳楼的时候怀着孕,这事你知道吗?”
  “什么?”靳明一愣。
  “她怀孕刚刚一个月,在她跳楼的时候,正在流产。我们不知道是自然流产还是她吃了堕胎药,但总之,她像往常一样去教室考试,又在考完试之后突然爬上天台跳了下去。”
  靳明吃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从芳香中透出的那一丝血腥味道。
  “你一定想去到哪里就能去到哪里吧?”
  女孩的声音在耳畔清晰可闻。
  “你能够飞,但我只能漂浮。”
  -
  “你怎么看?”叶森的话终于把靳明从那不可思议的回忆中拉了出来。
  “什么?”靳明还没太反应过来。
  “这件案子。”叶森朝尸体抬了抬下巴,“容我提醒你一句,你的期末论文还没过关。”
  “什么?”靳明忍不住跳了起来,“我都已经改过四遍了!”
  “说说你的看法,要是分析得不错,我可以考虑勉勉强强给你个及格。”叶森露出了一个恶魔般的微笑。
  靳明瞪着他的老师看了半天,突然来了一句,“你是不是跟柳医生吵架了?”
  叶森极少见地被噎了一下,眼里露出恼怒的神色,“什么?”
  “你俩绝对吵架了。”这下靳明肯定地说道,“要不然在这分析案子的人绝对不是我。”
  “你还想不想要你的及格了?”叶森威胁道。
  靳明赶紧高举双手以示投降,把目光转向了女孩的尸体,叹了口气,“我可能是见过不少尸体吧,但大部分时候那些人被杀根本没什么理由,死了就是死了,我想不通为什么还要分析杀人的理由。”
  “这就是你论文不及格的原因,靳明。”叶森冷冰冰地说道,“犯罪心理学并不是要让你分析杀人的理由,而是分析凶手杀人时的心理活动。”
  “这两者有什么不同吗?”
  “有。因为其实在大多数情况下,凶手并不是一开始就打算杀人的。”叶森说,“如果凶手的目的只有杀人,那我们面前就应该是一具被打穿或捅穿心脏的简单尸体。”
  靳明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今天不说出点什么是走不出警局了。他深吸一口气,却被房间里浓郁的血腥味差点呛到,只好重新将精力集中在面前的尸体上。
  很难,因为顾小帆那摇摇欲坠的影子不停在靳明的眼前浮现。
  “我觉得他会继续杀人。”靳明说道,“他不是在为自己杀人,而是为顾小帆杀人。我觉得……这不是杀人,而是某种祭祀。”
  “哦?”叶森感兴趣地挑起眉。
  “凶手在努力地让自己的受害者尽可能地和顾小帆相似,他仿佛把她当成某种神明去崇拜、去靠近。包括在她活着的时候强奸她,把她摆成漂浮的姿态……”
  “等等,漂浮的姿态跟顾小帆有什么关系?”殷莲插嘴问道。
  “我……”靳明张了张嘴,“我只是随便说的。”
  “随便说?”叶森怀疑地眯起眼睛。
  靳明此时突然感到一阵猛烈的烦躁,他仿佛又回到了审讯室里,被一群陌生人逼问着。
  “够了!”靳明突然用拳头砸了一下解剖台,金属发出了十分清脆的声音,“我他妈才不在乎这女孩是怎么死的呢!这事跟我又没关系!你跟医生吵架就把我抓过来帮你分析案子也太可笑了,我才不关心这些屁事呢!”
  靳明烦躁地转身,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大约几秒钟后李程海才跑了过来,视线在解剖室里扫了一周。
  “又怎么了?”李程海一头雾水。
  “不知道,青春期吧。”叶森干巴巴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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