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课·物理组
“林子麒,江雪,刘鲲,跟老师来一趟。” 听见楚之楠的传讯,林子麒立刻诚惶诚恐地丢下手里的铁锹,江雪脸上写满了疑惑——当然怕是要用粉笔写才看得清,刘鲲从人堆里费劲地跋涉过来,感激庆幸之情溢于言表。楚之楠跟带头扫雪的班长打了声招呼,带领他们向教学楼走去,其余同学羡慕地目送他们。一路上三个人面面相觑,不敢作声。楚之楠把他们领到物理组门口,掏钥匙开门。这层楼全是教师办公室,此时几乎都人去屋空,子麒感觉一溜儿黑洞洞的窗口像枪口般对着他们,心里涌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许彬然没在外面扫雪吧?”楚之楠突然出声,三人吓了一跳,江雪支吾着回答:“呃——是,他感冒了,请了假——” 楚之楠点点头没说什么,让他们进屋随便找地方坐,然后微笑着说:“上午彬然跟老师说,我也可以参与你们的活动,那我就挑战一下你们的谜题。如果有错的,你们只管说。” 三人不约而同地惊讶,一半是惊讶楚之楠能这么快解答出来,另一半是惊讶他在这时候还有推理的雅兴。江雪口快,先发制人地问:“老师,晓婷怎么样了?” “我刚给王主任打了电话,她已经苏醒了,现在留院观察,没有什么大碍,估计过两天就能回来了。”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子麒扶扶楚之楠的同款眼镜说:“老师,那您说吧,我们听着——”其实知道了何晓婷的事情后,谁也没有心情再继续活动,尤其许彬然近乎一蹶不振,一下午都是子麒在回答同学的问题。然而听到有人问晓婷的事是不是也是活动的一部分时,他也恨不能立刻跟彬然一样把脑袋深深地埋在课桌上、埋进梦乡。 “那我从头开始吧。”楚之楠用讲课般的音调开了口,他们三人不由自主地坐直身体,“我把你们的谜题当成一道复杂的物理题来做。做题的第一步是审题,也就是观察你们的布局。我看见的是一个矛盾的场面:在那样的雪地上要想在两地之间往返,就必须留下往返的脚印;可是脚印只有一串,根据脚印方向,实验楼侧门附近是起点,另一处湖畔是终点。 “我讲过,读题的目的就是掌握所有已知条件,稍有遗漏就功亏一篑。我很快发现了隐藏的已知条件,就是那片湖。那片湖正好将足迹连接起来,成了一条封闭曲线。光是封闭还不行,这样留下脚印的人也只能在这段曲线上活动,可是起点附近到实验楼侧门的脚印非常杂乱,难以辨认,因此我判断那人可以直接从这里进入实验楼——这就是他离开的位置。所以现在有两条思路:新思路通过湖离开,老思路通过雪地离开。而我选了前者。”
三个人迅速对视了一眼。 “解题时,作出像这种关键的判断必须审慎。我的理由有两方面,一方面我对推理小说知之甚少,但也知道倒退着走之类原路返回之类在雪地上做文章的手段已经被‘用烂了’,我觉得注重创新的你们不会从这方面考虑。”他这里原封不动引用了那位导游的话,“另一方面,如果许彬然同学有某种直接在雪地上返回而不留下痕迹的新手段,那他就不应该在湖边施展,让这座湖喧宾夺主——在操场正中央凭空走出个环形什么的不是更震撼吗?所以我断定许彬然选择湖的理由就是——他可以以某种方式通过湖。” 仿佛听得忘了呼吸,三人同时大大吸了口气。 “刚才我顺嘴就把许彬然的名字说出来了,这样也好,省得讲起来麻麻烦烦。考试中每道难题中一定有一部分是非常基础的,就像这次的谜题中,推出留下脚印的人谁很轻松。江雪和林子麒,你们是住宿生,我在主任室公告栏里看到今天没人逃寝就排除了你们俩;何晓婷被冻休克,梁校医说她至少在冷藏室里待了一个小时,那她不会有时间去制造脚印了;刘鲲你是通校生,但是……制造脚印的人的一些条件,你不符合。” 江雪听出楚老师的潜台词是“根据你的体重和腰围,你参与任何一个环节都相当于自杀”,不禁想笑,抿抿嘴忍住。刘鲲很是郁闷地低下头,脸上泛起一层尴尬的油汗,像个金灿灿的煎蛋。 “没有问题的话我继续。”楚之楠声音依然很平淡,“从湖上通过又有两条途径,从冰面上和从冰面下。老实说这两种我都没把握,因为乍一看都十分匪夷所思。从冰面上走的话,这层冰很薄不说,冰面上霜雪完整,没有痕迹;从冰下游过去呢,一样必须破坏冰层。不过我认为从冰下相对简单易行,因为只需要破坏两处端点附近,也就是出、入水点的冰层;而从湖面上走过去则需要破坏整整半个湖面的冰层。另外我从梁校医那里得知许彬然最近总是感冒,他又是个游泳高手,我就猜想他在练习冬泳。还有,他今天在走廊里掉出一个暖贴,而梁校医那个自助药箱里的一包暖贴所剩无几,我想那就是他制造脚印时防冻用的吧。 “那么我们确定了许彬然是从湖里游过去的,那他就必须在湖面的冰层上开凿出入水点,之后还必须把冰层复原。可是怎么复原?整个冰层完好无损,根本看不出来任何冰块拼接的痕迹。巧得很,我突然感觉这正符合我上午跟你们说的逆向思维。真是异想天开——因为想不留痕迹地把被破坏的冰面复原根本办不到,”他一字一顿地说出, “你们就把整个湖岸修改了。” 听到这句话,三人明白楚之楠什么都知道了。 “如果在冰层上凿开破洞而不让人看出来,复原的办法就是拿冰块把洞补上,这是很自然很直接的想法。可是既然许彬然制造出的冰洞紧靠湖岸,就有另一种选择了——拿泥土把这个洞补上,让它成为新的湖岸!咱们学校这片湖的湖岸线参差曲折,加上冬天冰雪覆盖,更是模糊,如果稍稍有变化根本没人会发现,更何况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足迹上面。我发现在终点处,靠近湖岸边缘一步左右的雪地上并没有脚印,这应该就是新造出来的湖岸吧?嗯,接下来如何填湖造岸又成了问题,现场挖土是不行的,泥土必须事先准备好,可是一定是要有容器,一起盛装作用,二起支持作用。可以盛泥土的大型容器……我突然记起了刘鲲制造的土壤取样器,那铁皮还是从物理组借的呢,对吧?至此,整个事件已经明朗起来。” 他在这里打了马虎眼,其实他是听崔老师说到取样器才想起来那回事的,刘鲲借铁皮的事早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接下来的问题就相对容易些了。我记得刘鲲同学的取样器是加大版的,至少得有八分米见方吧?嗯,这么大的窟窿足够一个人通过了,许彬然也挺瘦的。但是满满一取样器泥土并不能浮在水面上,真的从湖底往上垒起来一角土地也不现实,所以我猜你们事先在湖里一定深度处安了一个可以固定取样器的平台。刘鲲不是总爱捣鼓杂物间那些破旧的桌椅吗?我听说那儿的桌椅越来越少了哦……当然这在湖面结冰前就得开始设计,不过上课时刘鲲说你们已经策划好几个月了,准备这么长时间并不是没可能。” “是我做的。”刘鲲眯起小笼包似的两眼,伸手比划着,“我……老师,我是用桌腿儿插进湖岸壁,大概在水下七八十厘米处——虽然咱这是人工湖怕冬天水位也要下降的,得预留空间——完了在上面钉一块凳子板。凳子板里面我塞进去了一块强磁铁,”——楚之楠赞许地点点头——“这样那个铁质的取样器就可以勉强吸在上面了。凳子板从中间劈开,安了从窗户上拆下来的合页,这样平时还可以折起来贴着湖岸,免得让人发现。我,我最担心的就是合页生锈或者木头会被泡烂,结冰之后又不能下去检查……不过我用防水胶带缠了好几层,总算运气还不错。啊对了,我还特意做了一个能伸出地面一厘米左右的小‘天线’做记号,不然到了计划实施的时候自己也找不着那个板子,可就尴尬了……嗳,老师,我自信做得特别结实,踩上去都没事。只要取样器的铁皮边框不露出来,没准雪化了都没人发现。可是就算不太结实、或者铁皮有点暴露也没关系,因为为了不破坏作为谜题的足迹,我相信大家至少在一段时间内都会自觉不靠近湖岸,发现不了。” “嗯,设计得相当完善。”楚之楠对他的细心刮目相看,“这道题基本上已经做完了,好比列完了所有方程,只差联立求解。那么我就复述一下许彬然的行动吧。他的任务很重,第一步在生物组拿到两个取样器——何晓婷不是生物课代表吗,可以帮他——然后换好泳衣,携带两个取样器到达实验楼侧门门口也即脚印起点,根据标记找到刘鲲布置的‘平台’位置,然后在平台正上方小心地开凿出一个冰洞,形状和大小当然要尽量吻合取样器——这就是他一会儿登陆的地点。他把一个取样器连同他的外衣一起留在地上,只穿着泳衣抱着另一个取样器徒步走到我们看见的足迹终点处,留下了完美的单程足迹——我觉得这就是他今天下午重感冒的原因。他找到另一处平台的标记,放下取样器,小心地凿开冰洞,凿的时候可能是蹲着,要保持同一个姿势太困难,所以最后的脚印稍显凌乱——忘了说,我觉得他凿冰的工具也是精心准备的,说不定已经练习了很久——随后他小心地钻进冰洞,伸出手把放在外面的取样器拖拽过来使之滑进冰洞,和装有强磁铁那块木板吸在一起。之后是最困难也最危险的部分,他必须在冰面下迅速游过这几十米的距离回到起点,留意着丝毫不能破坏头顶的冰层。到了足迹起点处,他从事先凿出的冰洞上岸,把另一个取样器如法炮制嵌入冰洞。至此,冰面已经恢复了完整无缺,他也回到了原点,然而一道不可思议的足迹已经诞生了。” 林子麒又一次长长舒了口气,他觉得这是他听过的最漫长却又最令人激动的一节物理课。 “还有几个细枝末节的问题有待解决。”楚之楠还在继续,“比如要想把取样器伪装成大地光装上泥土是不够的,上面还必须覆盖一层雪。我觉得许彬然可以就地取材,身在起点时就从附近的地上或者灌木丛中捧一些雪盖到上面。这样会有些人工的痕迹,抱着它一路走去也难免会损失一些雪,但今天有点风,经风一吹那些痕迹都会被抹去。有很多时候一些哪怕是很荒谬的可能性我们也要考虑,比如许彬然为了迷惑我们其实是倒着走的,终点和起点调换位置,所以他从脚印起点游过去然后从脚印终点上岸?不,不可能。首先我发现脚印终点处附近的雪地似乎被什么东西压过,有些脚印都被抹平了,这一定就是许彬然拖拽取样器时的痕迹,我们原本的猜想已经得到了证实;其次如果他刚从水里出来就去雪地上行走,身上的水会洒落留下痕迹;另外如果他想要先游过去再拿取样器填上冰洞,游泳时就必须背着取样器,还要在水中凿开冰面,这显然更加困难;最重要的是如果开凿的冰洞可以使取样器通过的话,这个洞必须比它略大,那么反过来用取样器把这个洞严丝合缝地填补上就办不到了。综上所述这种假设可以排除。还有一个鞋子的问题。穿着鞋游泳阻力非常大,是很危险的,所以我猜许彬然步行到了脚印终点处后脱下鞋子带在身上,然后游到起点再穿回去。这期间会在雪地上留下一两个光脚的脚印,但是不要紧,拖拽取样器时会把它们抹平。当然他也可以事先准备两双鞋,穿着一双,在起点处放下另一双。在脚印终点处下水之际把穿着的鞋丢进水底,”楚之楠突然愣了几秒,“然后游回起点处穿上另一双。至于凿下来的碎冰块,细碎的可以随手丢在一旁,不会引人注目;大块的可以直接扔出墙外或者扔进灌木丛……这就是我对于你们推理社这次谜题的全部思考和解答。”他喉结蠕动了一下,加上一句:“真是精彩的谜题。” “不不不,老师的解答才是精彩呢!”林子麒激动地站起来,“您刚才……真的像小说中的侦探一样!”天天扮演侦探的刘鲲也激动得要站起来,恨不能再向楚之楠拜师一次。 “我说过,物理学很多时候都需要应用逻辑推理,”楚之楠示意他们坐下,“一个物理问题就是一道谜题,解决它就像是破案。我虽然不懂推理小说,但在一切需要理性思考的领域内,只有逻辑是永远通用的语言。” 三人再次激动得要站起来,子麒已经决定把这句话记录在摘抄本上,而江雪和刘鲲已经决定放学就去买个摘抄本。 “我也挺好奇,这个精彩的手法是谁想出来的,”楚之楠终于抛出了这个问题。 “呃……您刚推理的那些全部都是许彬然设计的,”子麒突然有点含糊,“就在做调查土壤小动物丰富度那个实验之前,他敲定了所有细节,并让刘鲲做了那两个超大的取样器。” “哦哦……他的创造力真的很强。”楚之楠把头靠在椅背上,声音突然低了很多。 “那个……老师,您不觉得还有问题没有得到解决吗?” “比如晓婷的事情?”看他被子麒问得一愣,江雪补充说。 “嗯……确实,何晓婷是不幸中的万幸,你们必须注意安全。”楚之楠的心在极速下坠,“有爱好、有创意当然是好事,但是像你们这样付诸实践实在太危险,我回头也要告诉许彬然。你想想他一个人在那冰天雪地里边,万一出了意外都没人知道。” “我,我整个中午都在我家店的二楼盯着他,随时准备打急救电话,挺安全的……”刘鲲连忙说,“老师,但是您还没解释,晓婷她为什么会被关在冷藏室啊?” “哎,可不要想找理由赖老师的奖品啊!”楚之楠自觉脸上的笑容比冻在取样器里面的土还硬,说完这话的感觉就像站在讲台上忘了课程。子麒似乎有所觉察,忙站起来道了谢,跟楚之楠告别。 “嗯,这也马上就下课了,你们赶紧去食堂吧。”楚之楠尽量不去看他们脸上疑惑的表情,“这个点去不用排队呢。” 物理组的门在三人身后关上,他的手无力地缩回衣袋,触到一张软塌塌的传单,是上午许彬然给他的。 楚之楠将传单紧紧攥在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