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楼主| 发表于 2018-11-9 15:47:48 | 2018-11-9 17:19编辑 | 显示全部楼层
法租界中央捕房探长办公室内。

       探长名叫白银贵,是天津卫人士,如今虚岁已近不惑之年。他缩着小眼睛,举着单镜片,低头扫视桌上的牛皮纸文件,嘴里却是忙着对对面的人说道:“介叫嘛回事儿吗不是?”

       桌对面坐着的便是那个丢了法国护照,在捕房门口吵闹而被请进来的日本女人。她穿着华贵的樱花图案和服,化着日本传统的“艺伎状”,显得端庄大气。“我刚才在电话间,给虹口军部打电话,”日本女人尝试用中国话和探长交流,“电话公司说,虹口军部的线路可能出故障了,所以不通,暂时联系不上。”

       “既然如此,”探长没有太大反应,“不如我让人带您去吃个晚饭,先在捕房西侧的休息间休息一晚上,——那是捕房法国长官的夫人家眷有时在此过夜休息的场所,安全舒适,好吃好喝招待着,——就在电话间隔壁,——也正方便待明早,咱们再打电话证实身份也不迟。”

       日本女人只好起身,并不忘礼仪地微微鞠躬。

       “对了,”探长补充道,“在事情没有解决之前,还劳烦夫人待在巡捕房中,不要在法租界范围里随意走动,感谢夫人的配合。”

       “明白了。”日本女人再次鞠躬,走出了办公室。




       倪卯在巡捕房的拘押室里呆了一个晚上。牢头本来通融,带他去电话间打通电话叫媳妇儿接,结果他拿起话筒要找大总统府。牢头愤怒地把他丢回了铁格子间,不再理会他,并且说到做到,就算酒醒了,也要关他到明天。

       第二天一早,倪卯走出巡捕房大门,面容憔悴,精神萎靡。他揽了一台人力车。车轮密密地转动,转出了法租界,驰往了公共租界。车轮停住,倪卯下车,抬头,面前是金碧浑煌的建筑,插着许多国家的旗帜,宽展的大门上挂着招牌:万国大酒店。倪卯未在大厅停留,直奔顶层。顶层是总统套房区,贝勒伊宫,莱尼姆宫,新天鹅堡……不一而足,房间尽是以各国著名的府邸命名。倪卯寻到另一侧楼梯边的房门才停下,门上标着房间名“大总统府”。

       倪卯按四长一短的节奏敲响房门。房门被刘步蟾从里打开。左师洋和甄志国已经在房间里了。其中左师洋还在倒在沙发上打瞌睡;甄志国则守在房间里放置电话机的书桌旁,同时还戴着自己的近视眼镜,双手在两张文件纸上操弄什么。

       倪卯进得门来,见套房里窗明几净,高床软枕,壁上挂着油画,精致典雅。他道:“你几时找到这么个好所在的?”

       “要做局,就须有我们自己的中军帐嘛。”刘步蟾解释时显得志得意满。

       “你们倒是惬意啦,可巡捕房铁格子里的长椅真硬啊,”倪卯开始发起牢骚来,“躺了一个晚上都没睡着,还腰酸背痛的,累死了,这遭罪的事情干嘛让我去?”

       “大老爷们儿别嚷,我是个娘们儿,我可也是一晚没睡啊,忙的事比你想的可多了。”甄志国一面说着,手依然不停地在制作她的文件纸。

       “那个日本娘们儿呢,”倪卯问道,“她打电话了吗?”

       这伙人,已经在上海电话公司里,找出了法租界巡捕房电话线终端的接线器;又在接线器上,定位出了虹口日军本部电话线和万国酒店大总统府套房电话线的接口;然后互换了虹口本部和“大总统府”的接线器接口。之后,如果要从巡捕房叫一通电话到虹口本部,就会被电话公司的接线员接到大总统府套房里来。

       “且等着呢。”甄志国敲敲书桌上的电话机。

       倪卯道:“那日本娘们儿倒沉得住气。”

       话音刚落,电话机叮铃铃地响起来。刺耳的电铃吵得正在睡梦中的左师洋一个激灵弹起来。

       刘步蟾手指伸在唇边,示意其他人安静。

       由于电话线接口已被调换,此时打来房间的电话,必是原本要接到日军虹口本部的。甄志国接起话筒,用自己的原声打了个简单的日式招呼道:“莫西莫西。”

       电话那头用西洋人说中国话特有的口音说道:“这里是法租界中央捕房。”

       甄志国冒充东洋人秘书员的口吻道:“我这里是虹口日本海军陆战队本部。你有什么事?”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这里来了一个人,说自己是贵部樱田将军的妻子,但是她的证件被偷了,所以我们打来电话想证明一下那个人的身份。”

       “我们樱田长官的夫人现在就在我们本部。”甄志国大言不惭道。

       “噢,那请樱田夫人接电话好吗?”对方恳请道。

       “稍等。”甄志国把话筒搁在桌面上,退开椅子,站起来,从桌边踱步至套房玻璃彩色花窗边,又从窗边走回来。来回走了五遭后,她重新拾起话筒,换了一副柔柔弱弱的表情,开口道:“你好,我是樱田卢西亚。”连音色也随着神态切换到一个全新的频率上,软软绵绵。

       倪卯冲其竖了个大拇指。

       电话那边听着这个法籍日本人来听电话了,吐出了一串不间断的语流,常在法租界混迹的人都听得出来那语言的法语。它的实际意思是:“樱田夫人,打搅了,不知是否已得知我们方才反映的情况?”

       但左师洋和倪卯洋并听不懂法语的意思,看看这里唯一的知识分子刘步蟾,又担心地看看甄志国。

       面对此突如其来的情况,甄志国略微一怔,然后一句法语脱口而出,意思是:“我刚刚听秘书员跟我说了。”

       刘步蟾展露着笑意点头。

       倪卯没想到眼前的“老甄”还有这么个隐藏技能。

       众人以为这一关算是趟过去了时,不料对方又用日语进行试探。

       倪卯和左师洋又听不懂。“什么意思啊啦?”左师洋不禁小声问。倪卯无奈地摊手。刘步蟾严厉的眼神制止了他们的交流。

       那段带着罗曼风味儿的日语的意思是:“这么说,我们这里的这个人是假的?”

       甄志国便顺其切换成日语回答他道:“当然,我本人就在虹口本部。不论她是什么目的,这都是有意破坏日本和法兰西的友谊,请将那个冒充我的人关起来,需要好好惩治她!”

       “好的,我们知道怎么做了。”

        双方结束了这通电话。

       刘步蟾道:“巡捕房那边问得真谨慎。——好在答得没出什么差错。”

       “一个身在日本军部的樱田夫人在电话里把话咬死了。”甄志国对着刘、左、倪三人笑道,“这下,那个真正的樱田卢西亚在巡捕房那里自然是证明不了自己的身份了,巡捕房的人不会再相信她说的话了;而且,我还让巡捕房再关她几天,免得她过早出来,给我们接下来的局添麻烦。”

       年轻人倪卯无语凝噎,大抵此时是对“甄老怪”是拜服得五体投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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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发表于 2018-11-9 18:44:33 | 发自安卓客户端 | 显示全部楼层
王羽出新作了?!必须支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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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1 18:05:06 | 显示全部楼层
上午的上海滩街道就开始展现它的繁与忙碌。

       “我还想在你那个宝地补个觉哩,干嘛这么快就把我们赶上街?”倪卯抱怨道,打着悠长的呵欠。

       “分秒必争啊!”刘步蟾催促道。

       “师洋兄和志国姐呢?”倪卯指的是在万国酒店门口分道扬镳的两人。

       “他们有别的要忙,他们要忙的比你以为的要多多了。”

       “那我们是去干嘛?为何穿成这副模样?”倪卯指着两人打扮得人模狗样的,领口塞着领巾。他连最钟爱的马甲背心也被刘步蟾逼迫换成了黑西装;不过因为熬夜造成的深重黑眼圈,倒让甄志国一双巧手上妆掩盖得严实又自然,本来蹉跎一夜显得邋遢的脸,被老甄打理得白白净净,眼睑下的那颗泪痣更显眼了,要比平时显得玉树临风,这点让他颇为自得。

       刘步蟾道:“当下,樱田卢西亚算是秘密被困于囹圄,外界并不知晓,此时任何人攀附于她的名义,都不会有她本人来揭穿。谁说来代表她,谁就输她的使者。现在,我们便是她的使者。”他掏出两张文件纸,分一张给倪卯,只见纸上一页印着日本字一页印着法国字,还覆有印章,“‘樱田卢西亚’向法国人开出的授权委托你我为联络人的证明。”

       “这正是老甄方才在套房里手头一直忙着操办的两张东西。”倪卯认出来,道,“原来是在伪造文件呐!”

       “从现在起,我叫大岛熊太郎,你叫小林龟次郎,你我是樱田夫人的委托人。”

       “妙,”倪卯赞叹道,“妙极啊,步蟾兄!”

       “你露陷了呀,”刘步蟾把手捏成手枪状,用食指抵住年轻人的太阳穴,纠正道,“小林君。”

       “啊,现在就开始了呀,——好的,大岛君,——那我们现在是要去哪儿呢?”

       “这须要问你啦。”

       “唔?”

       “你是线人呀,掌握线报但的事自须问你。虹口日军是从法国官府购得的这批军火么?”

       “是从法国一个军火商处订购的。”

       “此桩交易在法租界方面该当找谁?”

       “法国商人在东亚生意的事,当然是通过法租界的东方汇理银行,”倪卯弹个响指,道,“我们当去外滩29号。”

       法国东方汇理银行坐落于外滩29号,立面采用法国巴洛克风格,正门为主轴线构成两边对称,入口门券上方处理成巴洛克风格特有的波浪卷涡状山花;二、三层中间单元用爱奥尼克柱式装饰。

       二人进得门来,禀明来意。领班通报后,又回身,将二人领到二楼的一间办公室。

       办公室里一位蓝色眼睛的白人光头,迎二人进来,道:“请坐。我叫皮埃尔,是这家银行的经理,也是在华法国商人的商业代理人。”

       两人出示自己的文件,道:“我们是樱田夫人的委托人。”

       白人光头接过委托书,仔细打量一番,尔后道:“噢,大岛先生和小林先生。这么说两位是代表樱田夫人来的?”

       大岛回道:“是的。”

       “不知道有什么可以为樱田夫人效劳的?”这个法国光头一板一眼,颇具老派作风。

       大岛道:“我们是来为樱田夫人传话的。”

       “为什么事传话?”

       “为了和贵国商人的那笔生意来传话的。”小林抢着暗示道。

       “噢,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小林先生指的是那两百条贝蒂埃步枪的武器生意吧?”皮埃尔貌似将底托了出来。

       顶着小林这个假名字的倪卯,正欲首肯,却蓦地意识到自己并不明确知晓这批枪弹是什么型号,有多少数量,便一时不敢贸然回答,只得看向身边的自称“大岛”的刘步蟾。

       大岛一手按住小林,化解道:“皮埃尔先生不可这么说,我们大日本帝国内阁是不支持军队扩张的,日本军队又怎么会购买武器呢?”

       “噢,这个自然,这个自然。”皮埃尔反应过来,道,“这是一笔法国售卖器械的生意,——此时货就存在仓库里,就等着日本朋友来提货了。”

       “正是,正是。”大岛起身和皮埃尔握手道,“那就请皮埃尔先生于今晚八点,能来湖广会馆隔壁,届时完成后续交接。”他害怕隔墙有耳似地小声说,并标示歉意道,“约先生晚间相见,还劳烦移步到公共租界,——实在抱歉。”

       皮埃尔也掩人耳目一般道:“噢,这个自然。明白,明白。”
|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2 16:51:51 | 显示全部楼层
“为什么不就在法国银行里交易?”倪卯实在困顿了,咚咚牛饮了半杯苦咖啡,道,“为什么要有意将法国军火商的银行代理人引出来呢?”

       “虹口日军本部是军方的地儿,我们借不来;汇理银行是法国人的主场,在里面周旋我们只会被动,他们有时间有条件仔细核对外人的身份。”刘步蟾连日操劳,更显清癯,“所以我们只得将他们调动到第三方,方才能由我们来掌握主动。”

       “有理,有理。”说话者是咖啡馆的王掌柜,手里握着沉甸甸的咖啡壶,脚步停在一旁。

       倪卯问道:“如何有理?”

       王掌柜笑道:“几句话音飘入耳,虽不明就里,就斗胆接口赞了,见谅见谅。但话是这么个理儿,万事得由自个儿做主,制于人不受制于人,您说不是?”他解释道,“就如前清光绪那会儿,八国联军说要打义和团,结果占领了北京城,杀人放火奸淫掳掠,这不就是慈禧老佛爷做不了自己的主儿不是?”

       “哟,这家仇国恨的道理咱小百姓可管不上,”倪卯学着王掌柜的京腔,道,“咱就只顾着能填饱肚子,若有吃有喝,就算逍遥一世啦。”

       “能不能一世暂且不论它,但眼下喝的我这儿有,”王掌柜拍打手中的咖啡壶,“还是昨儿个那南洋爪哇岛的咖啡豆,”他压低声音,“不多,旁人我都没给,专给您列位留着呢!——今儿人没齐,”他遗憾地咂咂嘴,“甄小姐和左爷今日去哪儿了?”

       倪卯学着刘步蟾好为人师的口气道:“他们自然是忙别的去了,他们要忙的比你想的多多了。”

       王掌柜哈哈道:“是在下多嘴了,您二位慢用。”他把咖啡放下,就去别桌招待了。

       “慢用恐怕是慢不了了,”倪卯看看时间,道,“但在这裕泰咖啡馆喘口气的时间还多少有点。那么,待喝完咖啡,回回神,”倪卯对刘步蟾道,“然后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刘步蟾瘦长的双手交叠,道:“你我化名之后,也只是樱田夫人的委托人,负责将法国人引出来而已。真正的具体交易事宜,还非需樱田卢西亚本人出马不可。”

       “可樱田卢西亚囚在巡捕房啊。”

       “可我们有这个啊。”刘步蟾从衣服内袋里掏出那本印着一串法文的封皮,笑道。

       “樱田娘们儿的护照!”倪卯一拍桌子,举起手,“我们用这玩意儿假扮她!”

       “那么谁来假扮樱田娘们儿呢?”刘步蟾故意问道。

       “自然是我们神乎其技、以假乱真的造假师甄姐姐甄志国是也!”倪卯说罢和刘步蟾一起露出狼狈为奸的笑容。

       “所以,”刘步蟾收敛表情,道,“你是线人,你需要多说一点你掌握的关于樱田卢西亚的消息。

       倪卯表示明白,道:“以防有些事情我们不知别人知,扮演的时候露出马脚。”

       “没错。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爱好,何种职业,——你打听到的这个樱田夫人的所有情况。”

       倪卯举起手指,娓娓说道:“这个樱田夫人,一个礼拜前刚随其丈夫新到任军官而抵达上海。虽然是个富家千金,但樱田家家风很正,颇有涵养;怎么说呢?她丈夫虽然是入赘的女婿,但她对丈夫关照备至,是个贤淑的妻子。樱田家族都喜欢艺术,喜欢克劳德·莫奈,是一个法国画家;因为这种熏陶,她本来法国学习艺术,但是艺术天赋有限,最后就在法国南丁格尔护士训练学校念书;现在非要在虹口日本军医院谋个护士的差事不可,环境差事情多,她丈夫终究倒是允了,但没让妻子和士兵护士们住一起,最后住在哪儿的我就不知道了。”

       “足够了。”刘步蟾首肯道,“樱田夫妇刚来上海一个礼拜,别人也更多只能从报纸上了解到他们,不可能足够仔细。这些信息待会儿够用了。”

       “嗯……”倪卯沉吟良久,道,“人是引出来了,所以待会儿我们也要去湖广会馆隔壁?”

       “当然,”刘步蟾看一眼手表,将樱田娘们儿的护照封皮本收起来,笑道,“待会儿有个大舞台等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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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3 20:59:07 | 显示全部楼层
上海公共租界是陆续被好几个国家强迫划定后共占的,居民构成复杂,包括东西方各国的侨民,当然,还有中国人。列国侨民不远万里来此,多半是想来淘金的,所以以商人为主,此处商会林立;自开埠以来,经过好几十载经营,公共租界甚是繁荣了,却以致中国人更只能做平头百姓了,故中国各省人均在此开设同乡会馆,聊以互相照应而已。

       湖广会馆是聚集两湖之地同乡的宅院,惟楚有才,于斯为盛。其隔壁有一幢矮楼,一直以来装点简易,南北临街均有大门,中间通透,是明星影业公司搭布景拍电影的场所,前年年中电影《玉梨魂》拍摄完后,导演张石川先生一直在准备下一部影片《火烧红莲寺》的剧本,这处场所便一直闲置着。如今,附近的许多人都不清楚这幢建筑究竟是什么做什么用的。不过时局之下,多有列国官府不便插手、官商勾结借民间之名行龌龊之事的情形,民众对于出现这种暧昧不明的建筑场所已是多见不怪,不甚关心。

       夜幕降临,刘步蟾此刻领倪卯站在这场所南侧临街的大门前。倪卯见到,门口亮起了几盏大灯,几个小工模样的人,已经将墙面擦洗装饰一番,悬一面日本国旗,左师洋歪着庞大的身躯正在指挥:“左边,高一点,高一点,高,高,高……高过了。”他们这是最后在挂正一块牌匾:日本东京商人会。

       甄志国在门口正在给另一拨匠人结工钱,手里递着钞票,嘴里喃喃道:“这是我从电话公司董事长那儿得的贿赂呀……”

       倪卯半晌未抬起下颔。

       刘步蟾道:“法租界在南,公共租界在北,法国银行家必然从南而来,届时他看到,此处便成了日本商会。”

       倪卯抚掌,道:“妙啊,妙极!原来这就是你说的大舞台,——果真如你所言呐!”

       “我说的话你自然当信我。”

       “当,当!”倪卯赞道。

       左师洋走过来道:“别打铃了,——看我们这个大工程,今天我们忙得要比你们多,你信了吧?”

       “现在信了,现在信了。”倪卯连连称是。

       甄志国结完了所有人的工钱,遣散走他们。他们扛着工具道具就此撤了。老甄回来道:“内还有乾坤,我们进去看看吧。”

       四人一齐进门,见到一个大厅。大厅里灯光不亮,墙上已经钉上了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大厅中面对面摆着一对沙发,地上铺满了地毯。一道墙挂着厚幕帘,像一道舞台上的幕布,将舞台分成前后台一样,将大厅和后面的空间隔断,只留出一侧通道。幕布下面放置着三个小箱子,倪卯打开一个,看到里面堆着胭脂水粉,眉笔面泥;打开第二个箱子,其中叠着一套日本和服,衣服上摊着一双巧手制成的人皮面具,其模样和他记忆中护照及报纸上的黑白照片已经颇为相似,但却总让人难免疑虑。

       倪卯略微皱眉,道:“可惜我们不知道这樱田卢西亚住在哪,没比对过真人……”

       “我也是对照着照片做的,这样已是极致,毕竟照片是平面的。”甄志国道。

       “我们只从照片上见过,别人也同样只能从报纸上见过她,不碍事。”刘步蟾道,“再说我为何邀法国人晚间来次相见?还因为夜晚天黑,此处灯光故意调暗,岂能看得真切?”

       倪卯想起昨日在老甄的道具场,就领略过光线昏暗看不清白的真实情况,感叹刘步蟾心思长远。

        “这样,法国人就只能凭这个坐实眼前人的身份了。”刘步蟾掏出樱田卢西亚的法国护照封皮本,交给了甄志国。

       “这样,”倪卯也说道,他打开第三个箱子,道,“为什么这里还有一套男人衣服,还有一张人皮面具?”

       刘步蟾道:“你忘了,樱田卢西亚只是中间人,负责给虹口日军和法国人牵线搭桥的,最终收货的得是虹口日军的负责人,她的丈夫樱田敢助。”

       “噢,”倪卯恍然大悟,“所以我们还得扮演樱田敢助,现场和法国人交涉。——我们只有樱田媳妇儿的护照,没有樱田丈夫的身份证明;但要接收这批军火,必须要经过这樱田丈夫的当面知会,我们无法提供他的身份证明;不过好在樱田媳妇儿法国人和日军的中间人,樱田媳妇儿还和樱田丈夫是两口子,媳妇儿为法国人引荐自己的丈夫总不至于是假吧?但恰恰现在这樱田媳妇儿的身份在我们手上,我们想说谁是丈夫谁就是丈夫。”

       “正是如此。就如变戏法一样,”刘步蟾又拾起他的戏法理论,教他道,“摆在眼前的自然要是真的,观众相信了自己所见的,就会对眼前之物所掩饰的东西造成忽略。“

       “那你要来扮樱田敢助么?”倪卯兴奋道。

       “我扮不了,你忘了樱田敢助的体型了吗?”刘步蟾意味深长地一笑。

       倪卯一回想,报纸上刊登过樱田敢助的照片,是一个臃肿的年轻人。“所以我们要找来师洋兄!”倪卯指向左师洋。

       左师洋用手触碰人皮面具,嗫嚅道:“这个东西贴在脸上,黏黏糊糊怎么舒服……”

       倪卯忽地又觉得不妥,道:“慢着,法国人要是突然说日本话怎么办?”他想到今早老甄答电话时,对方突然用日本话试探。他看向左师洋。

       左师洋一摊手,道:“这就难为我了,外国话我听不懂也说不了。”

       “所以什么话都交给老甄应付便是,你别说话。”刘步蟾道。

       “从头到尾不说话么?不会觉得奇怪么?”倪卯问道。

       “那我们就给他一个可以从头到尾都不说话的理由。”刘步蟾把放在衣兜里不知道多久了的一样东西取出来,是一团用白纱布,尾端系着绳线,将纱布扎成药包。他把药包塞进左师洋嘴里,往外留出一截,道,“清凉可口,止疼消炎。”

       甄志国见状,笑着弯腰冲倪卯鞠了一躬,道:“我家先生偶犯炎症,咽喉肿痛,尚在失声失语中,失礼之处还请法国老爷们包涵,哈哈哈。”

       倪卯也被此逗得大笑起来。

       “走吧走吧,”甄志国对左师洋道,“我来给你乔个装。”她一手提着化妆涂料的箱子,一手拎起衣物箱,往幕布后面去了。

       左师洋一手捂着被药包填塞鼓胀的腮,一手提起自己的衣物箱,也跟着去了。

       乔装改扮是门细致手艺,慢工出细活。时间眼看着要到晚八点,通道处的刘步蟾一笑,算是迎出了他们。两人转过幕布,已焕然一新,和服木屐,嘴角含笑,西装皮鞋,咬着药包,俨然一副东洋人模样。

       倪卯正欲对老甄的鬼斧神工赞赏一番,她突然对自己的方向鞠了一躬。倪卯警醒地转身瞄去,原来门口正有人进来,正是那法商的银行代理人光头白人皮埃尔。倪卯赶紧整理衣衫,——等等,进来的好像不止一个人。他再一瞄,果然,还有一人跟在皮埃尔身后,眯着眼睛在四处打量。

       大厅里原本的四个人,另三个人的视线都投向刘步蟾。怎么回事?

       刘步蟾愣了一下,然后紧走几步上前道:“很准时啊,——这位是……?”

       那位不速之客自己心不在焉走上前来,道:“介叫嘛回事儿嘛?”他把一个单片眼镜举到眼前,“在下法租界中央捕房探长,白银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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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4 19:14:11 | 2018-11-21 18:10编辑 | 显示全部楼层 发帖际遇
“在下在下法租界中央捕房探长,白银贵。”这个中年男人操着浓重的天津口音自我介绍道。

       刘步蟾心下一凛,看向法国人皮埃尔。

       皮埃尔偏头,道:“樱田将军的那批货,”他又向对面的肥胖男子致意,“比较特殊嘛,一直存放在中央捕房的地下仓看管,要交割需要经过白探长的手续,所以……”

       “所以在下就不请自来啦。”白银贵抢话说道。

       “明白,明白。皮埃尔先生,我们谈我们生意的事吧。”

       倪卯听老甄操起早上在套房里答巡捕房电话时的声线催促道,便赶紧招呼两边的人坐到大厅的沙发椅上。由于只有两只沙发,中国探长自然让法国人上座,自己立在法国人身边;日本媳妇儿则让丈夫坐下,自己垂手依着丈夫而站。果然说过一通樱田卢西亚是个贤淑媳妇儿,老甄活学活用了。倪卯和刘步蟾正正衣装,最后站在两张沙发之间。

       众人归位,日本媳妇儿刚待开口,就被探长打断:“听闻夫人是法国国籍人士?”

       “是的。”日本媳妇儿表现得很有教养,没有愠怒。

       “在下常年在法租界供职,那么这法国护照在下是辨认得的,——此间商谈的毕竟事关重大,还劳烦夫人出示一下您的证件。”探长无礼道。

       早有准备。日本媳妇儿把护照本从包里取出来,翻开封皮递上去。

       探长伸手接过,大厅微弱的灯光下,他夹起单片眼镜仔细查看上面的照片和印章,最后朝法国人点点头。他确认了这樱田夫人身份的真伪后,扬手把护照本还与了。

       樱田夫人说了丈夫喉头有恙尚无法说话的说辞,然后道:“所以此次由我代我丈夫发声,不周之处还请海涵。”

       皮埃尔看看樱田丈夫捂着嘴,嘴中吐着药包的绳子,说道:“这个理解,理解。”

       樱田夫人道:“请问皮埃尔先生,这批货——什么时候能够交货?”

       皮埃尔道:“这批货早就做好到了,一直就放在巡捕房的仓库里,随时可以给樱田将军交货,”他从随身包里抽出一份合同模样的文件,“只要——结过这尾款就行。”

       “尾款?”樱田夫人呢喃一声。

       刘步蟾不由得眉头一皱,张耳细听。

       “订购的生意,当然分订金和尾款啊,”皮埃尔把合同交给樱田夫人,示意她上眼瞧尾处的签名,“六成的订金是已经付了,还剩三成的尾款,一万五千法郎。”他说完后盯着樱田丈夫,逼着他亲口承认。

       樱田丈夫捧着嘴,无奈地用鼻息“嗯”了一下。

       樱田夫人把合同文件递还给皮埃尔,道:“你们现在把货带来了吗?”

       “怎么会?”白银贵插话道,“在下知道此事该当隐蔽。所以我们应当都先就此回去,再于今夜十二点,黄浦江滩头,再做交接。两位带上尾款的钱,我们带上那批枪——啊不,那批货,到时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圆满交易,皆大欢喜。”白银贵拍手道。

       一场精心准备的第一次直接会面,竟这样节外生枝般地匆匆结束了。

       话说这边,皮埃尔和白银贵出了“日本商人会”。煤气路灯地下,二人静默无言,只顾赶路。他们沿街走了长长一段路。在一处路口,早早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轿车驾驶座上坐着一个戴黑帽子的年轻人,一直张望街道深处。皮埃尔和白银贵走近,他赶紧下车,打开后座车门。白银贵将身位让出,让皮埃尔先上车坐定,自己才坐上去。年轻人关好后座车门后又小跑至车头,登上驾驶座,嘭一声,驾驶室门被合上。

       “介叫嘛回事儿?您说是吧?”白银贵探长终于开口了,对身边靠在靠背上的法国人皮埃尔说道,“刚才刘步蟾那一伙儿人装得还真像那么回事儿!”他嘴角浮现起奸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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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5 17:24:05 | 显示全部楼层
时间回到昨天下午。法租界中央捕房里。

       “刘步蟾,江湖上有个外号叫‘局长’,”白银贵探长站在一块小黑板前,黑板上粘了一张长衫高瘦者的相片,白银贵道,“不仅是因为他的成名作是冒充过北洋政府币制局的局长,还因为他是每次骗局的头目。上海各巡捕房、警察局都想抓住他。我们这次要感谢樱田夫人的协助。”他得意地望向底下。

       底下一众缁衣巡捕中,一抹樱花和服格外显眼。她低眉浅笑,道:“为除掉这个各租界的蛀虫出力,我也是义不容辞。”

       “夫人真乃法日两国交好的楷模。”白银谷奉承道,然后继续说,“刘步蟾一伙儿先已得了夫人的护照,想必接下来会有所动作。”

       话音落下,一个巡捕闯进来,一路快跑,在探长耳边低语几句。

       探长听后笑对大家道:“看来已经在行动了,——他们派了人过来硬闯巡捕房闹事。我们暂且,他们想做什么,我们就随着他们;他们想我们认为怎样,我们就顺着他们,陪他们演完这出戏。这叫放长线钓大鱼。”

       樱田夫人道:“我也想见识一下他们最后能耍出什么手段。骗取我的皮包……”

       “樱田家存放在我们捕房地下仓库里的那批货,”探长在最后一个字上加强重音,隐晦道,“还不足以让他们打主意么?”

       “你是怎么知道的?”

       探长笑而不语,作高深状。

       樱田夫人沉思良久,道:“白探长打算怎么动手?”

       “等他们一伙儿聚在一起时,来个一网打尽,以绝后患。”探长把手掌卷成拳,有囊括一切之意。

       “既然如此,”樱田夫人道,“我丈夫向法国买的那批东西是订购,已交了订金,还有尾款。不如以让他们付清这尾款为由,诱他们当面交易……”

       “好法子,”白探长赞道,“这叫将计就计,引蛇出洞,人赃并获,”他接连吐出文词,“关键还能坑他们这笔钱,——反过来坑了骗子的钱,这会成为上海滩的一桩美谈。当然,”他赶紧说,“这是巡捕房和樱田家共同的创收……”

       “这笔钱我一分不要,”樱田夫人忿忿道,“我只要白探长狠狠惩治他们。竟然想我丈夫军队的东西,这十分让人气愤。”

       “夫人放心,我们定会让您解心头之恨。”

       众人散尽后,白银贵回办公室换下制服,换了一套普通衣服。他招呼助理:“备车。”

       助理道:“探长您这是打算去哪儿?”

       “去喝杯咖啡。黄浦滩,裕泰咖啡馆,好久没去那儿喝了,”白银贵展露笑颜,“还是喜欢听那儿王掌柜的白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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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6 17:05:35 | 2018-11-16 17:25编辑 | 显示全部楼层
话说到白银贵与皮埃尔离开电影厂假扮的临时的日本商人会后,樱田两口子也回了幕布后换回了装束。

       四人相对于大厅中。

       甄志国揩拭着脸上残留的面泥,气呼呼道:“我给别人做过那么多订购假货的买卖,我居然忽略了订购是前期只付订金最后还有有尾款的这回事。”

       刘、倪二人想起她昨日在服装道具场自导自演漕运帮会上门追杀“老甄”的戏码时,就自然不觉地编排到追讨订制假银元预付的订金上来。

       左师洋这才想起把药包吐出来,迟钝地反应过来,说道:“那我刚刚是不是不该点那个头的?”

       “当时被那个白银贵那么逼着,谁都没办法。”刘步蟾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倪卯沮丧道:“是我没有搜集到他们这批军火还欠着尾款的消息,是我的错。”

       甄志国道:“那现在怎么办呢?我们给法国人这笔钱吗?”

       “一万五千法郎,这可是笔大钱呐……”倪卯话语中已退却三分。

       “但那批军火值更多的钱呐。”左师洋仿佛一只偷腥的肥猫,对到口的鱼生颇为不舍。

       刘步蟾默然不语。

       甄志国对刘步蟾道:“这么一大笔钱,我们几个生凑不出来,要付这尾款,就得去借。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可以赚得盆满钵满;如果万一有闪失,这笔钱送出去收不回来,我们就赔了夫人有折兵了。利害就是这样,这一票到底最后做不做,我听你的。”

       倪卯也对刘步蟾道:“对于这种横生枝节、超脱把控的事,你从来都是断然抽离的,你教我的,毋宁放过不要冒进,冒险可不是你的所为。”

       左师洋则不忘提醒刘步蟾:“我们闯荡江湖,做局骗人,就为求财。这批军火我们倒倒手卖出去,每个人都能分到一大笔,人为财死,现在这笔钱就在眼前,这个险值得冒。”

       刘步蟾仰面朝天,脑中在细细从头回顾整个布局和施行的过程。他敲叩手指关节,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众人为他捏一把汗。时间约摸走过了一刻钟,最后他开口说道:“不会,我们的局没有出现过纰漏。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没有道理这个时候放弃的。这一票我们做。”他问大家,“我们现在手里有多少钱?”

       左师洋一摊手:“我昨天才给赌场还清赌债,你们看到我在赌场了,一分钱都没有。”

       倪卯摇头道:“我们俩的这点资产,”他指的是自己和跟随两月有余的大哥刘步蟾,“杯水车薪。”

       甄志国举手道:“我尚有一些钱,”她说着又绕进幕布,拖出来一个皮箱来,她道,“别忘了我是何以要从道具场逃离至此的。”

       刘、倪二人想起这是昨日老甄自导自演追杀戏码后,跟随他们一起离开服装道具场时带出的皮箱。

       倪卯接过沉甸甸的箱子,将盖子揭开,满满登登一箱纸币。“这就是洪帮那箱订做那五千假银元的订金?”

       “可是离法国人要的尾款份额还差得远。”刘步蟾不留情面地说道,“剩下的那一大部份去借吧,卖了军火后及时还上。一八一号赌场的武四,不是经常放赌资给客人吗?从他那儿能马上借到钱吗?”

      左师洋道:“能是能,而且比旁人放钱快。但是一八一号的后台是张啸林,上海滩三大亨之一,从那里借钱要质押身份证件。万一,万一这次买卖有什么闪失,我们可能不好脱身……”

       “不须质押身份证件借钱的路子,我倒是能找到,但是——”倪卯犹豫道,“我不知道和这事有没有关系,——我的民国身份证弄丢了。”

       “什么时候的事?”刘步蟾立即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固然会把它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我是在下午来此电影厂之前才发觉到它不知从何时开始已不在我身上了。”

       “你丢在哪儿了?你去过哪些地方?”

       “兴许丢在……巡捕房的拘役室了。”倪卯昨日毕竟在那里的铁格子间里躺过一个晚上。他不敢肯定地询问刘步蟾,“这会不会有什么……不妥?”

       “不会。”刘步蟾莽撞道,“我们现在都是在自己吓自己。乱我心者,莫要再提。”他下过的决心不容别人分说,他看了一下表,道,“现在我们分开行动,都找自己的路子。我去把老甄这箱钱换成法郎;倪卯去借钱;师洋兄去找一辆卡车,到时候运枪;老甄,这个时候了,想想办法去搞船票。”

       “船票?”倪卯道。

       “事成之后,肯定就是得罪的人不浅,最好出去避避风头。”刘步蟾最后鼓励同伴道,“明早天启明时,我们便已事成了。同志们,让我们今晚闹他个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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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8 21:25:15 | 显示全部楼层
午夜将至,月上中天,银辉之下,黄浦滩头,黑浅浅朦胧胧一片。

       江滩上停着一辆卡车,翻斗上撑着油布,鼓鼓囊囊。油布遮掩的空间之内,是一列蹲坐的巡捕,尽皆缁衣,荷枪实弹,屏气凝神,蓄势待发。

       卡车背后的黄浦江水逝者如斯,暗潮涌动。

       卡车车头一侧,探长白银贵倚靠在外壁,怡然自若。“要不要紧呐?为避免实施抓捕的时候殃及池鱼,——你是怎么脱身的?”他端起眼镜片看向对面。

       “我筹完尾款交给他们后,就正好借身份证遗失之实,以自己确应及时寻回为由,从他们那里抽身了。”浮云游过,月光斜将过来,照向答话者身上。皮鞋长裤,深色马甲,脸色白净,眼睑下一颗显眼的泪痣,“终究我也想一睹上海滩原本最好的一批骗子被抓时的风采,所以便独自先行来此做看客,欲赏一出你我共同做出的好戏,白探长。”倪卯玉树临风,嘴角含笑。

       骤然,江水回流,月往东坠,夕阳重升,时间退回到两个月前。




       两个月前。

       一张方桌对面,一个年轻人低头,扭动手指,紧张难安。

       方桌这边,白银贵放下手头,道:“你小子忒有胆量,居然冒顶巡捕之名,在我巡捕房已供职了一月有余。欺负到我白银贵头上来了?”

       年轻人交代道:“我是上个月在江边撞见一个人被漕运帮会的人杀害了,我本来想当作什么都没看就,离开便是;但转念一想,此人已死,他身上的财物留着也没用,何不由我拿去?便返回搜取,翻出一个委任状,才知此人是即将新到任的法租界巡捕,当时心想,不如我去顶了这人的身份去上任,做个巡捕风光一把。我便拿了委任状,将他尸首推下了江中。”

       白银贵严肃道:“好嘛。我平生最恨骗子,更何况此番骗到了我白某人头上。你说我该如何处置你?”

       年轻人心惊,道:“我当真是一时鬼迷心窍……”

       “有可能不如你所说,你是有意劫财故意杀死我未到任巡捕也未可知;啊,当然,也有可能这笔血债就是算在漕运帮会头上。——所以这处置之事,既能从重,也能从权。全看你要如何选择。”

       “请探长指条明路。”

       “你小子还算好学。”白银贵满意道,“你能在巡捕房呆了一个月才被揪出来,算你还有些做骗子的天份,若还没出江湖,便折在警察巡捕手里,实在可惜。我是个惜才的人,如果你要我放过你的话,可以商量。”

       年轻人疑虑道:“那你要什么?”

       “你知道刘步蟾么?”

       “上海滩的骗子都知道。”

       “上海滩的警察也都知道。我就要他,——我要你想办法接近他,这次给我当线人,等到时机成熟时我们里应外合逮住他。”

       “他是这一行最好的啊……”

       “所以若能抓住他,便好处颇多。我既能为民除害,又能升官发财;你既能抵消这次假冒巡捕的罪名,又定能靠这一战名震江湖,你骗过了上海滩最好的骗子,此后上海滩最好的骗子自然就是你。”

       白银贵一番话让年轻人热血沸腾跃跃欲试,他点头道:“好,我做。”

       “识时务!”白银贵大声道,“待会儿就看你的手段去找他偶遇吧。——对了,我们就要合作了,你的真名叫什么?”

       “倪卯。”年轻人答道。



       时间快进到昨天。与薛华立路相隔一条街外的弄堂里。

       刘步蟾和倪卯从刚骗来的皮包里发现了樱田卢西亚的法国护照后,倪卯从各种线报中提取到关于樱田夫妇的消息并公开后,刘步蟾微微皱眉:“所以,你是什么意思……?”

       倪卯眼珠滴溜溜转几圈,心下暗想:天赐良机,此时不借此机会下饵,更待何时?他口中说道:“我的意思……我就是觉得……此间定有利可图啊。日本人的军火还在法国人仓库里,中间人的身份证明现在在我们手里。如果是我们把这批枪弹冒领过来……”

       刘步蟾沉吟良久,尔后坚定道:“我们需要集结一批人。全上海滩最好的骗子!”

       倪卯抚掌道:“我早就想拜会这些同行前辈,奈何遍寻无门,你也一直不肯引荐。”心底暗喜。



       一八一号赌场里,倪卯故意待在原地,等刘步蟾、甄志国和左师洋三人走了老远,才假装追出去。“等等我!两成五!要是不够的话,我那份也分你一份,你可一定要来呀,师洋兄!”他假意呼喊了几声,然后闪到赌场的电话机旁,往白银贵的办公室去了一通电话。

       “刘步蟾将要有大动作了。”

       “你是说收网的时机到了么?”

       “再等等!他刚集结了甄志国和左师洋。”

       “这几乎囊括了上海滩最有名的骗子呀!”

       “所以正好等机会把他们一网打尽。”



       今天早上,倪卯从巡捕房铁格子间出来后,找去了万国酒店的大总统府套房。

       套房里,甄志国在假装樱田卢西亚在虹口日军本部与巡捕房答电话时,倪卯表面上装作拜服得五体投地,心里却在发笑,掌握真相后看他们,就像一群跳梁小丑在表演一样。



       今天晚间,在电影厂“日本商人会”中,白银贵提出了让他们交齐尾款再提货,倪卯明白他的用意。刘步蟾一伙表现出了犹疑犯难。

       倪卯跟刘步蟾相处两个月以来,已熟知此人的孤傲性格,便故意正话反说,道:“对于这种横生枝节、超脱把控的事,你从来都是断然抽离的,你教我的,宁愿放过不要冒进,冒险可不是你的风格。”

       果然刘步蟾说:“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没有道理这个时候放弃的。这一票我们做。”

       倪卯假惺惺道:“这会不会有什么……不妥?”

       刘步蟾斩钉截铁否定,要求凑齐尾款,然后前往黄浦滩头当面交易。




       刚到子夜十二点,白银贵和倪卯就看到江滩外有一辆卡车驶过来。

       倪卯退至阴影隐蔽处。

       白银贵手伸进驾驶室打开一盏灯,为前来的卡车引路。

       那卡车小而残破,车后盖着帆布,缓缓地向这边靠近,最后停在白银贵对面。

       它甫一停稳,白银贵探长便大喝一声:“上!”

       巡捕房卡车后的巡捕一涌而下,当即将自投罗网的卡车包围起来。一个巡捕粗暴地拉开对方的车门,车头只坐了一个穿着背带裤的毛头小子,并不见刘步蟾一伙任何人,

       毛头小子被揪下来,跪在地上讨饶道:“饶命,各位大人饶命!”

       “你是谁?为什么到这儿来?”

       “小人本是上海电话公司的一名修理工,昨天下午在公司遇到一位文书先生,给了小人一笔钱,说最近可能会有事需要小人帮忙,让小人待命。今晚他就找到小人让小人把这辆车开至此。其他的小人一概不知,也没有问那位文书先生……”毛头小子啰啰嗦嗦地解释道。

       另一巡捕从车尾掀开盖在其上的帆布,破卡车的翻斗上也没有装人,只孤零零摆着一张上海地图,用墨水在上面画了一个圈,圈出的地点是“浦东其昌东栈码头”,是上海重要的出海码头。

       “介叫嘛回事儿嘛?”白银贵满心疑窦,扭头问道。

       倪卯从阴影处走出来,脸色发青,道:“我会弄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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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9 15:13:37 | 2018-11-21 18:07编辑 | 显示全部楼层 发帖际遇
浦东其昌东栈码头。

       倪卯转进嘈杂熙攘的地界,远远看到刘步蟾细瘦的身形站在码头上。

       刘步蟾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倪卯开门见山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我为法国人做事的?”

       刘步蟾撇撇嘴:“比你想象的早。”

       “所以你布这么大一个局,就是为了耍我?”

       “噢,这你恐怕自作多情了。”

       “但兜转了一圈,你骗走了什么?你们最终没有去交易,军火还在法国人手里,钱还在你们手里,”倪卯眉头一皱,“你们还拿着钱——我借来的钱,——你是将计就计,让老甄出一部分钱,剩下的尾款大头让我去凑,是故意的?我们想骗你的尾款,你就反过来骗我的尾款。”

       “当然,”刘步蟾道,“你也说过的,冒险从不是我的风格,我只做有把握的事。”

       “机关算尽呐。”倪卯嗤笑道,“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找来这笔钱的路子是什么?皮埃尔不仅是法商的代理人,还是汇理银行的经理,为了让你上当,这笔钱就是银行外借的,每一张钞票的的号码都登记在案,这笔钱你们骗去了也花不了,一流入市场法国警察就能找到你们。

       “说到底你还是想止损呐。但尾款并不是我们在乎的。”

       “你在乎什么?”

       刘步蟾用目光回答了。他的目光所及处,一辆军绿色卡车正开进码头,卡车翻斗上覆盖有整片帆布。这车最后在他们不远处停下。

       一个胖子从驾驶室下来,正是左师洋。

       “车上装的是什么?”倪卯问道。

       “我们从电影厂外出各自筹备时,步蟾兄不是叫我找一辆车,好用来运枪吗?”左师洋扯掉帆布一角,“我这车上自然就是枪了。”果然,翻斗上满满当当两百支枪支,法国产贝蒂埃步枪,“刚从法租界中央捕房的仓库运出来。”

       倪卯大为诧异:“法国人为什么会把军火给你?!”

       “噢,不是给我,”左师洋转向驾驶室,“是给她。”

       副驾驶的门被从里推开,一个人从车上走出踏上地面。一双木屐,樱花和服,惨白的艺伎妆,高盘起的发髻。这不是被骗去了手提包丢了护照而被困捕房的樱田卢西亚吗?!

       她往前走,不再踏着碎步,一边用手绢擦去脸上浓重的妆,一边解开发束。两眼丹凤,一袭长发,俊俏风情,赫然一个时髦女郎。

       “你、你……”倪卯半天说不出话来。

       “噢,忘了介绍了,”刘步蟾手比向女郎,对倪卯道,“赵缨宁,全上海滩最好的线人。——我之前不是说过吗?‘纵然现下我们有最好的头目和最好的线人,人手尚不能够’,最好的头目自然是自指……”他假装恍然大悟道,“你不会恰好以为我那时说的最好的线人是说你吧?如果之前这话造成了阁下的误会,还请见谅。”

       “所以说这位赵姑娘从一开始就参与进来了?这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倪卯面色铁青。

       “当然啦。”赵缨宁自己答道,声音自有一股慵懒成熟的韵致。




       时间回到昨天,赵缨宁蹬着木屐,穿着樱花和服,脸上画白,点一点红唇,扮作日本妇女,在薛华立路的巡捕房前把自己的手提皮包交给扮作魔术师的刘步蟾。

       当赵缨宁依照魔术师的吩咐原地转完圈子睁开眼后,刘步蟾已经带着手提包和他们这次的目标——倪卯——离开了。饵送出去了,她在心里默念道。然后她用尽最大的力气大喊大叫,好吸引来巡捕房的人主动投入到这个局中。



       巡捕房中,白银贵探长给众人开捉拿刘步蟾团会的作战会议。他要求“樱田夫人”配合巡捕房,万事顺着刘步蟾团伙,好放长线钓大鱼。

       赵缨宁学着樱田卢西亚毕恭毕敬地答应,一面想道:你想顺着刘步蟾,我们也想你顺着刘步蟾,我们也知道你会想顺着刘步蟾,我自然会答应你。——但还要在此将她早已调查清楚的尾款之事抛出去,以照应巡捕房外的倪卯钻入尾款的圈套。

       她假装沉思后问道:“白探长打算怎么动手?”

       “等他们一伙儿聚在一起时,来个一网打尽,以绝后患。”探长把手掌卷成拳,有囊括一切之意。

       “既然如此,”樱田夫人道,“我丈夫向法国买的那批东西是订购,已交了订金,还有尾款。不如以让他们付清这尾款为由,诱他们当面交易……”

       “好法子!”白探长赞道。




       “我要好好感谢倪卯先生,”码头上的赵缨宁已经擦干净了自己的妆,她笑道,“若不是作为法国人线人的你源源不断地向巡捕房反馈消息,相当于你信誓旦旦地坐实了我‘樱田夫人’的身份,巡捕房也不知不觉为我起了担保作用,法国人又怎么会轻易相信我就是樱田卢西亚呢?”




       今早启明时分,巡捕房派出缉拿刘步蟾团伙的人无功而返,法商代理人皮埃尔正在呵斥白银贵探长。

       赵缨宁说道:“既然如此,我在这里盘桓下去也没有太大意义了。不如我就此回去了。人你们也没抓到,我丈夫的那批货物再放在此处未必能被保护好,实在难让人心安,我便就此找来个下属带了回去罢,也不至出了事让你们担责。”

       皮埃尔心烦意乱,脸上无光,挥手道:“樱田夫人要亲自提这批货,当然可以,再好不过了。”他悄悄擦了一把汗。




       倪卯现在已感到惨败,扶住额头。

       “别气馁,”刘步蟾道,“你现在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呢。”

       “还有什么?”

       “我教过你很多回了,骗局就跟戏法一样,眼前的动作再眼花缭乱,都是为了让你忽略背后的动作。我们这边除了骗法国人,那边还一直在骗日本人。”




       昨天。

       刘步蟾本来悠闲地在大总统府套房里扎着药包,看了一眼钟,发现时间临近,赶紧穿戴起西装领带,一丝不苟,带着文件包就出门了。

       他出门后直奔虹口日军本部。他从包里拿出一张老甄制作的假委托书,对守军说道:“请通传樱田将军,我是法租界巡捕房枪械仓库的委托人,我叫阿道夫,为樱田将军和法国的一笔生意而来。”




       “等等,”倪卯叫停了刘步蟾的叙述,“军队固然谨慎,就凭你有一份假文件,他们就不会至少打个电话到巡捕房求个证吗?”

       “当然会,只是我去的那个时间,他们打电话到巡捕房,恐怕会……”




       那是昨天下午晚饭时分。

       赵缨宁看到巡捕房里一团乱,便抓住白银贵问:“这是怎么了?”

       “哎呀,樱田夫人,要点儿紧吧。”白银贵倒,“就在刚刚,不知道怎么回事,上海电话公司的董事长携款跑路了,公司里的那些接线员这会儿要闹罢工。这去年你们日本人纱厂工人罢工的事情闹那么大,现在上头命令严防此类治安事件的发生,——所有人,”他对着大厅里大叫,“凡是活着的,在巡捕房里的,都跟我出勤,定要防止事态恶化!”他又对赵缨宁道,“樱田夫人,您就待在休息间里别出去,捕房门外有岗哨,可以保障捕房里的安全。”他说完带着全体在职人员走了。

       赵缨宁等大家出得门去,晃到休息间门口,却没有进去。她看着钟等了一会儿,隔壁电话间的电话铃声响起。赵缨宁三步并作两步赶去抓起电话。她说:“你好,我是法租界中央捕房秘书。”

       “这里是虹口日本海军陆战队本部。请问你们有派来一位先生来找樱田将军吗?”

       “啊,有的,他叫阿道夫,一个瘦高的亚洲人,是去谈樱田将军和法国人的一笔生意的。”




        “你已经赢得樱田敢助信任了,你最后到底骗得了他什么呢?”倪卯明白了赵缨宁那番线人的内应作用,便问道。

       “当然是,”刘步蟾一笑,“他家订购的那批军火的尾款呐。”

       “不可能!”倪卯大声反驳,“要给钱,至少要看到自己签名的合同吧?这合同是什么样的,签名是什么样的,你们也能伪造吗?”

       “不好伪造,——所以我们还是让他看真的合同罢。”

       倪卯猛地醒悟:“你、你是说,”他激动万分,“皮埃尔和白银贵在电影厂见到的,是真的樱田敢助?!——那同来的那个樱田卢西亚,也是本尊?!”

       刘步蟾同情道:“去电影厂前,我在裕泰咖啡馆就跟你说过,‘真正的具体交易事宜,还非需樱田卢西亚本人出马不可’,可是我说的话你不信。”




       昨天晚间,电影厂大厅内。

       甄志国和左师洋提着装着服装和人皮面具的箱子绕道幕布后,并没有开始乔装改扮,而是将箱子藏了起来,等在原地。

       电影厂在公共租界,法租界在南,虹口在北。电影厂有南门北门,分别临街,中间通透。刘步蟾领倪卯从南而来,自然只在南门外逗留观赏,看到南门挂日本国旗和“日本商人会”牌匾;但其实当时电影厂另一边,更早已装点完毕,北门早挂上了法国国旗和“法国商人会”的匾额;大厅内陈设世界地图这类看不出国别的物品,再用一道幕布墙相隔。这样,同一座建筑,从法租界而来的法国人和从虹口而来的日本人,分别从南北两侧不同的门进入,皆会以为自己来到了对方的商会。

       甄志国左师洋远远见到樱田两夫妇从北而来,立即驱身相迎,给人一种他们是法国商人会之人的错觉。待甄左二人把樱田夫妇送得近了,守在幕布墙通道处防止倪卯越境的刘步蟾,用一个笑容表示阿道夫对樱田夫妇的迎接,把他们迎进了大厅。倪卯则认为是甄左二人换装完毕从幕布后重又走了出来。

       几乎与此同时,从南面法租界而来的皮埃尔和白银贵,走到南门前,抬头看了看日本商人会的牌匾,走了进去。

       樱田卢西亚眼尖,看到皮埃尔从对面门外走进,立即施以鞠躬礼。

       双方相遇,此时却都认为刘步蟾是对方的委托人,或阿道夫,或大岛雄太郎。




       “呵,‘给我准备了个大舞台,果真如你所言呐’,”倪卯想起前往电影厂前刘步蟾对他说的话,道,“真的是为我准备的。”

       “我说的话你自然当信我。”刘步蟾又把他们站在电影厂南门前时他说过的话讲了一遍。

       “而且,左师洋不会说日本话,你便让他假装咽喉有恙口含药包;真的樱田敢助只要一开口,我就会知道他不是左师洋扮演的,但樱田敢助本人居然也含着药包?”

       “所以我们一直跟你说,我们很忙,忙的事比你认为的多得多。”




       昨天刘步蟾独自在大总统府套房,桌上堆着两堆西药和中药,中间架着天平,他对着书,配完了一个清凉消炎的药包塞进衣服口袋时,发现要冒充法国仓库委托人阿道夫赶往日军本部的时间已经临近,连忙收拾出门,——幸亏他在此之前已经配好了另一个药包藏在文件包里。

       虹口日军本部樱田敢助办公室里。一个兵给主客二人各端来一杯茶。

       樱田敢助让手下打电话确认阿道夫的身份,却有人来借一步说话,轻声报告,此时电话线路不同,且此前接到一个匿名电话说橫浜桥边有一个人在破坏日军电话线,此事是否有蹊跷?

       樱田敢助听取报告,要求下属立即去修复电话线,待线路通畅后给法租界巡捕房去电话核实阿道夫此人身份。

       假借阿道夫之名的刘步蟾此时独自在樱田办公室中,他稍微张望,从包里抠出那“另一个”药包,用手指夹住提线,药包浸入身前的茶杯,手掌盖在杯口遮挡住,药包里的药粉便极速溶于茶水之中。待樱田敢助推门而进时,刘步蟾迅速提出药包,并把身前的茶杯和对面的交换过来。

       樱田敢助一番部署后,口干舌燥,回来后先将原先位置的那杯茶一饮而尽。

       时间推移,客人走后,樱田敢助继续办公,越发觉得喉咙不舒服,一阵剧烈的咳嗽后,他欲招呼下属,却发现自己咽喉已疼痛说不出话来。




       “等等,”倪卯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电影厂里,樱田卢西亚本尊是向巡捕房探长白银贵出示过她的法国护照的。你们要引我入局,赵缨宁把樱田卢西亚的护照放在手提包里故意让我骗来,那之后这护照一直被你拿着……”倪卯指刘步蟾。

       “你是说这个吗?”刘步蟾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写着法文“护照”的封皮本,打开,里面什么都没有,——原来这只是一个封皮,内里是没有内容的。“你想想,除了第一天开始在弄堂里发现它时,第二天我几时在你面前翻开过封皮本?”确实,都只是晃晃封皮,未翻开过,倪卯便先入为主认为它依然是樱田的护照。

       “你是什么时候还回去的?”倪卯问,“樱田卢西亚本尊在电影厂时有护照,她肯定是来电影厂之前就有这护照,而且没发现过她的护照被你们偷过,不然事有蹊跷她又怎会赴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把护照拿走和还回去都神不知鬼不觉,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从她的住处下手。”

       “她刚来上海,你知道她住在哪儿吗?”

       “她既然刚来上海,你觉得她应该住在哪儿?”

       倪卯看着刘步蟾晃眼的笑容,脑海里一些片段瞬间连在了一起。樱田卢西亚的护士职业;桌上的药品;樱田家的法国艺术情结;墙壁上的油画……“‘大总统府’!”他大叫道。




       线人赵缨宁人脉广博,她从万国酒店的领班处探得樱田卢西亚下榻此处,并得了“大总统府”套房的备用钥匙。她进入房间,搜得樱田的法国护照,塞进随身的小包中。



       樱田敢助在军队突发急症。卢西亚作为护士和贤淑妻子,自然留在病床前照顾丈夫。大总统府套房至少一个工作日白天和一个敢助生病的夜晚是空置的。刘步蟾便将此有独立电话的房间作为临时大本营。

       在第二天一早,不知樱田何时会回来,刘步蟾便迫不及待把在巡捕房躺了一夜准备补交的倪卯推去了东方汇理银行。临出门时,他把樱田卢西亚的法国护照塞回了房间的书桌里。



       樱田夫妇应阿道夫之邀,在“法国商人会”见了皮埃尔和白银贵后,回到虹口,运了一箱金条前往黄浦滩头换取军火。不料在接近黄浦滩时,阿道夫跳出来拦住了去路。

      假借阿道夫之名的刘步蟾煞有介事地说:“事情有变。白银贵探长查到此地不安全。”

       “怎么不安全?”

       刘步蟾往滩上指。只见一辆卡车慢悠悠靠近滩头,滩头上亮起一盏灯,待那辆卡车停下后,突然一个人大叫一声,一群人一拥而上,把那卡车围起来。樱田夫妇看着心惊。

       刘步蟾道:“大军阀孙传芳正在此处捉拿革命军的人。我知皇军必不怕区区孙传芳,但此次交易既然你们想隐秘为好,便最好不在此处盘桓罢。”

       “那如何是好?”

       “在第三方交易皆不安全。但日方的人又不便去巡捕房仓库……”刘步蟾假意为难,一咬牙道,“既然如此,二位信不信得过我?”

       “我们当然相信阿道夫先生。”

       “那就由我为二位跑这一趟。二位这车上的尾款,我带到巡捕房去,二位的货,我再从巡捕房运到虹口去。我全程亲自押解。”

       夫妇二人一合计,也觉得只有此法最为妥帖,便眼看着这个瘦高男子将载着金条的车开往巡捕房的方向。




       倪卯这下终于了解到,原来事情的表面之后还有这么多原委。他对刘步蟾道:“所以你是骗了日本人的黄金,”他又转向从巡捕房仓库带回军火的赵缨宁,“来付法国人的尾款。——严格说来,你只骗了日本人;法国人收了本就该给他们的钱,放了本就该给别人的货,并没有损失什么。”

       “不不。”刘步蟾赶紧否定,打开身后的一个箱子,“我可没用日本人的金子买枪。”大拇指粗细的金条黄灿灿,把箱子都填满了。

       “那法国人怎么把货给了你!?”倪卯大声质问赵缨宁。

       刘步蟾摇摇头,笑得像朵花儿一样:“你来这码头之后刚开始不是还说,我们为了凑齐尾款大头,骗来的从法国银行外借的那笔钱,每一张钞票的的号码都登记在案,我们花不出去吗?”

       “什么!”




       与此同时,另一边,法国人在法租界开的的东方汇理银行内。

       一个小职员正在清点经理经理皮埃尔黎明时分带回来的一笔巨款,是一大包法郎纸币。他点过几叠之后,突然停下手头动作,外头想了一下,翻出一份文件,是昨晚一笔外借现金的钞票号码记录材料。他对看着这份记录,把刚刚点过的一捆钞票翻开,从头至尾对照了一遍它们的号码,心下甚是疑惑,又赶紧从包里取出另几叠,迅速从上至下翻看,纸币上的号码和登记簿上的号码按排列次序一一对应!

       他赶紧叫来经理皮埃尔。皮埃尔检查过钞票后,那颗锃亮的光头仿佛变大了,他摸着头喃喃道:“为什么今早为付军火尾款而给我的这笔钱,和昨晚我为引骗子们上当而借出去的钱,钞票号码会一模一样?连钞票叠起来的顺序都一样……?”




       继续看这边厢。

       “用法国人的钱,买法国人的货。果然环环相扣,”到这一步,倪卯已经面如死灰,“我技不如人,甘拜下风。”说罢转身欲落荒而逃。

       “就这么走了?”刘步蟾叫住他,“看来你还没搞清事态多严重。”

       倪卯收回步子。

       “首先,你弄丢了从法国银行的借款,法国人要找你;

       “然后,日本人付了钱,货却没到,必然会彻查,查到所谓巡捕房仓库委托人阿道夫这个身份是假的,察觉到当初想验证此身份的第一通电话因为电话线断掉而打不出去,进而想到当天早些时候有人电话举报过看到横浜桥的日军电话线正被人捣毁……”

       “这我知道啊,安排计划的时候说过,当天我是去巡捕房闹事,这是左师洋在桥边给日军本部打的电话。”

       “但是,师洋兄在打电话的时候私自加了点佐料……”

       “我说,”左师洋左手比个“六”提到脸旁,模拟当天的情形道,“‘长官,我在这里,看到一个人在破坏你们的架的电话线。那个人穿着马甲背心,看样子二十几岁,皮肤甚白,眼下有颗痣……’”

       这下,倪卯正穿在神的深色马甲甚是扎眼,他蓦地不再以穿此装束为执念;那张白皙的脸颊和眼睑的泪痣也莫名不再显得俊朗。

       “所以,日本人也会找你;

       “最后,老甄凑出的尾款的小部分,就她是骗取的洪帮的那箱钱,现在已经和法国人的钱一起当作军火尾款付到了法国人手里。——但我要提醒你,回忆一下,前天我们去带老甄离开服装道具场时,她是怎么拿着那个箱子的?然后昨天在电影厂的大厅里凑尾款时,老甄又是怎么把那个箱子拿出来的?”

       倪卯清楚地记得,一开始在道具场是,老甄是“抓”“拎”“提”起那箱子;后来在电影厂,老甄是把沉甸甸的箱子“拖出来”的,这时才第一次打开,看到满满一箱钱。——“箱子一开始是空的!里面没有钱?!”倪卯发现端倪,“这也是局的一部分,这钱不是老甄骗的洪帮的?”

       “这钱是一八一号赌场武四爷的,是借来的。”

       “找武四借钱是要质押身份证的……”

       刘步蟾笑着明知故问:“啊,你的身份证是什么时候丢的来着?”

       原来不是弄丢了!是他们下的手!倪卯不服气道:“在哪里下的手?我一直贴身带着。”

       刘步蟾一指左师洋。“你以为我带你去赌场找师洋兄,只为了让他在你身上换了几张牌吗?

       左师洋把自己的大手举起来捏了捏,五指眼见的灵动。

       “质押你的身份证从黑帮背景的一八一号借来的钱进了法国人的兜,法国人会退给你吗?你还不出来,黑道也不会放过你。”

       “现在在上海,是法国人、日本人和黑道都容不下我了……”倪卯感到了惧怕,稍倒退几步。

       刘步蟾道:“所以我在电影厂的时候才说,‘事成之后,肯定就是得罪的人不浅,最好出去避避风头’,这是对你说的。”

       这时,久不见踪迹的甄志国从码头一个入口进来,她急匆匆走道倪卯身前,递给他一个信封。

       倪卯接过来打开一看。“船票?”

       “我昨晚被分配的任务就是去搞船票了啊。”甄志国答道,“为你的事儿操碎了心,唉。”

       倪卯恐极之下竟觉得一丝欣慰,他道了一声谢:“……谢了啊,——这船是去天津的还是香港的?”他随口报出了中国时下另两个繁华港口。

       “恐怕比天津和香港要远。”刘步蟾道。

       “在南洋。”赵缨宁道。

       “印尼。”甄志国补道。

       “爪哇岛!”左师洋最后精确定位道。

       “快走吧,船要出发了。”刘步蟾催促道,“我们放在那个毛头小子修理工开到黄浦滩的车上的那张标出了这个码头的地图,白银贵探长肯定也看到了吧?等他反应过来,你就走不了啦!”

       前几天刚进港,卸下了爪洼岛咖啡豆的荷兰轮船郁金香号,此时正在拉响汽笛,即将起锚。

       倪卯抓着船票紧跑几步,不忘回头道:“所以最后你们这一个骗局,骗了法国人的枪,骗了日本人的黄金,还赶走了我。”

       刘、赵、甄、左四人横作一排,不答他,只向他刷刷挥手。“后会无期!”




       倪卯乘船离去,即将远渡重洋后,码头上。

       刘步蟾,赵缨宁,甄志国,左师洋,四人和装载法国枪支的卡车之间,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唇上一抹小胡子,身材笔挺,帽檐压得很低。他道:“我代表北伐军感谢你们的捐赠,感谢你们对革命的支持。此次北伐我们当肝脑涂地,统一山河。”

       甄志国道:“相识一场,何不留下姓名?”

       那人道:“姓名就不必留了,知道我的身份只会给各位带来侵扰。我相信我们会后会有期。”

       他转身欲登上卡车,又回身对刘步蟾轻语道:“步蟾兄,你我相交,我素知你的才干,何不加入革命,我们一起举事,报家为民?”

       刘步蟾道:“我一介山野村夫,哪有能耐为民请命?也无家国壮志,唯有飘零于江湖而已。”

       那人道:“此番作罢了,反正我第10军永远有你一个位子。”他说罢上车,把卡车开出了码头。

       刘、赵、甄、左四人站作一排,截转身朝向另一侧。

       “我们去哪儿?”左师洋问。

       “我听大家的。”甄志国道。

       “我在巡捕房待了两天,想喝咖啡了。”赵缨宁道。

       “好,我们去裕泰咖啡馆!”刘步蟾决定道。

       一排四人,刘步蟾,赵缨宁,甄志国,左师洋,这上海滩江湖骗子中,最好的头目,最好的线人,最好的造假师和最好的老千,一齐走出码头。




       四个人刚好把咖啡馆的方桌四面坐满。

       王掌柜见了道:“哟,您四位聚首了,那倪卯不见了,想必要恭喜各位大功告成了。”

       刘步蟾道:“多亏了王掌柜火眼金睛。”

       王掌柜笑道:“我就这么点认人的微末道行,不过但凡我见过的,也难逃我的眼。更何况,从洋人打进北京城那年起,我就跟洋人不共戴天。洋人欺负我们,国家贫弱,但咱不能让自己人帮着洋人来欺侮咱自己人呐。”




       原来,在两个月前,白银贵招揽倪卯为线人时,两人隔桌对坐,正是爱喝咖啡的白银贵找在了这裕泰咖啡馆内。

       白银贵最后大声道:“待会儿就看你的手段去找他偶遇吧。——对了,我们就要合作了,你的真名叫什么?”

       那年轻人答道:“倪卯。”

       这段话正传入招待客人的王掌柜耳中。



       在王掌柜听到这话几天后,刘步蟾带着新收帐下的倪卯来咖啡馆谈事情。在交代一番后,倪卯准备离桌置办时,王掌柜凑近来。

       “王掌柜,”刘步蟾介绍道,“这是我新遇到的兄弟,叫倪卯。”

       倪卯热情地打招呼后,尔后离开。

       王掌柜望着他的背影,一改往日笑脸迎人的姿态,对刘步蟾正色道:“刘爷,莫怪我多事,我当讲一件事——倪卯此人,必有猫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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