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 2011-11-16 15:56:0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经常想,是一连串奇异的际遇导致了我与本时代最独特、最优秀的一位人物的长期关系。如果我有哲学家那样的头脑,就会怀疑我们每个人能在多大程度上掌控自己的命运;或者,我们能不能预见当时看似完全微不足道的行为,会产生怎样深远的影响。
譬如,最初是我表哥亚瑟推荐我到诺桑伯兰第五明火枪团担任外科助理医生的,他认为对我来说这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历练,然而他不可能预见,一个月后我就被派往阿富汗。那个时候,后来被称为第二次英国-阿富汗战争的冲突还没有开始。在迈万德,那个回教徒士兵用手指一扣扳机,把一颗子弹射进了我的肩膀。当天有九百个英国人和印度人丧命,他无疑希望我也是其中之一。但他的子弹射偏了,我虽然身负重伤,却被我忠实而善良的勤务兵杰克穆里所救,他背着我穿越两英里的敌占区,返回英军阵地。
当年九月,穆里死于坎大哈,他永远不会知道我被遣送回家,在伦敦社会的边缘虚度了几个月——算是对他聊表敬意。之后,我曾认真考虑过搬到南海岸去,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形势严酷,我很快感到手头拮据,而且有人提出海风有益于我的健康。不过,在伦敦选择较为便宜的住房,似乎更值得考虑,我几乎已经租下尤斯顿路一位股票经纪人的公寓。面谈不太顺利,紧接着,我做出了决定,地点是黑斯廷斯,也许不如布莱顿那样舒适宜人,但价格便宜一半。我收拾好个人物品,准备搬过去。
然而,亨利斯坦弗出现了,他跟我关系并不密切,只是一个熟人,在圣巴特成衣店当过我的服装师。如果他前一天没有喝酒喝到深夜,就不会头疼;如果他不头疼,那天就不会请假,不去他化学实验室上班。他在皮卡迪利广场溜达,决定到摄政街的亚瑟利伯蒂东印度大楼去给太太买一件礼物。想起来真是匪夷所思,如果他走了另一条路,就不会碰到从基准酒吧出来的我,那样,我也就永远不会见到歇洛克輠尔摩斯。
我在别的地方曾经写过,是斯坦弗建议我跟另一个人合住,他说那人是一位分析化学家,跟他在同一家医院工作。斯坦弗把我介绍给了福尔摩斯,当时福尔摩斯正在试验一种分离血迹的办法。我们俩的第一次见面很别扭,令人感到困惑,当然也是值得纪念的……这似乎正预示着后来发生的一切。
这是我人生的重要转折点。我在文学方面从来没有什么抱负。真的,如果有人说我会成为一位发表作品的作家,我肯定付之一笑。但我认为,可以非常公道、毫不自夸地说,我因为记录福尔摩斯这位伟人的事迹,已经变得颇有名气。我被邀请在威斯敏斯特教堂中他的追悼会上讲话。这让我感到不小的荣耀,但我婉言拒绝了这份邀请。福尔摩斯生前经常嘲笑我的写作风格。我忍不住想,如果我站在讲道坛上,会感到他站在我身后,从另一个世界轻声取笑我所说的话。
他总是坚信我夸大了他的才华和他卓越大脑的非凡智慧。我的叙述方式是把结论放到最后,对此他大加嘲笑,发誓说他在一开始就推断出来了案情。他不止一次指责我是庸俗的浪漫主义,认为我比街头的三流作家强不了多少。总的来说,我认为他有失公允。我认识福尔摩斯这么长时间,从没看见他读过一篇虚构作品——除了最糟糕的滥情文学——虽然我不敢夸耀自己的描写能力,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我的文字表达了它们所要表达的意思,换了他本人也不可能做得更好。确实,当福尔摩斯终于拿起纸笔,用他的话说,开始描述哥德弗莱埃姆斯沃斯的那桩奇案时,他自己也差不多承认了这点。这个故事后来取名为《皮肤变白的军人》,其实我认为这个题目是有缺陷的,“变白”用来形容一颗放久了的果仁肯定会更加合适。

[发帖际遇]:  福尔摩丝自作聪明偷走埃勒里奎因的眼镜被奎因找到,赔偿奎因英镑3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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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1-16 15:56:2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说过,我在文学方面的努力获得了一定的承认,但那绝对不是关键所在。经过我刚才讲述的这些曲折经历,上天选择了我把这位世界顶级侦探大师的成就公布于众,向热情的读者呈现六十多桩神奇案例。然而,对我更有价值的,则是我跟这个伟人长久不衰的友谊。
就在一年前,福尔摩斯在当斯街的家中被发现已经死去,那颗杰出的大脑永远沉默了。噩耗传来,我意识到自己不仅失去了最亲密的同伴和朋友,而且从许多方面来说,失去了生活的理由。两次婚姻,三个孩子,七个孙儿,医学事业有成,一九○八年还获得了爱德华七世陛下亲自颁发的功绩勋章,换了任何人都会认为成就非凡。但我不这么想。我至今仍在怀念他,有时梦中醒来,似乎又听见了那句熟悉的话:“好戏开场了,华生!”这只会让我想到,我再也不能握着那把值得信赖的佩枪,一头钻进贝克街黑暗朦胧的缭绕迷雾里。我经常想,福尔摩斯就在我们都要前往的黑暗王国中等着我,说实在的,我也渴望去找他。我很孤单。旧伤一直折磨着我,欧洲大陆爆发了一场可怕但毫无意义的战争,我发现自己再也不能理解我生存的这个世界。
那么,我为何还要最后一次拿起笔,重提那些最好被遗忘的旧事呢?也许我的理由是自私的。也许,就像许多生命即将完结的老人一样,我在寻找某种慰藉。照顾我的护士对我说,写作也是一种疗法,能防止我陷入那时时袭来的抑郁情绪。然而,还有另外的原因。
“戴圆帽的男人”和“丝之屋”从某些方面来说,是歇洛克輠尔摩斯生涯中最耸人听闻的两个案子,但是当时我不能把它们讲出来,其中的原因读者很快就会知道。这两个案子相互交织,错综复杂,很难分开。我一直渴望把它们记录下来,完成福尔摩斯探案全集。在这点上我就像化学家在寻找一个公式;或像一位珍稀邮票收藏家,知道还有两三张珍品没有到手,因而总是对自己的藏品不能满意。我无法克制自己。必须把它们写下来。
以前我不能写——不仅是因为众人皆知福尔摩斯一向讨厌宣传自己,而且还因为我即将描述的事情实在太诡异、太令人震惊,几乎无法见诸文字。今天仍是这样。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们会使整个社会震惊。我不敢冒这样的风险,特别是在眼下的战争时期。完稿之后——倘若我有足够的精力完成此事——我要把这份手稿包裹起来,送到查林十字街考克斯联合公司的保险库里,那里还存放着我的另外一些私人文件。我会留下指示:一百年内不得打开包裹。很难想象到了那时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人类会有怎样的发展。也许将来的读者跟我们时代的读者相比,对丑闻和腐败更加习以为常。我要把歇洛克輠尔摩斯先生的最后一幅肖像遗留给他们,那是一番从未有人目睹过的景象。
我已经在我自己的顾虑上浪费了太多精力。我早就应该打开贝克街221B号的门,走进那个许多神奇案件开始侦破的房间。我看见了窗户后面的灯光和那十七级台阶正在召唤街上的我。它们看上去多么遥远,我已经多久没有去过那里了。是的。我看见了他,手里拿着烟斗。他转向我,脸上露出笑意:“好戏开场了……”
| 楼主| 发表于 2011-11-17 11:33: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1)

温布尔顿画商




“流感非常讨厌,”歇洛克•福尔摩斯说,“不过你的考虑是对的,在你妻子的照料下,那孩子很快就会恢复健康。”
“但愿如此。”我回答,接着突然顿住,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茶还没送到嘴边,我把它又放回桌上,放得太重,茶杯和托盘差点儿分开。“可是看在老天的分上,福尔摩斯!”我惊叫道,“你说的正是我脑子里想的。我发誓我一个字也没有和你提到过那个孩子和他的病情。你知道我的妻子出门了——那恐怕是你看到我上这儿来而推断出来的。可是我并没有向你提及她离开的原因,而且我相信我的行为举止不可能向你提供任何线索。”
这段对话发生的时间是一八九○年的十一月底。伦敦正值隆冬,街道上非常寒冷,汽灯似乎都被冻得凝固,那一点点微弱的灯光已被无边无际的浓雾吞没。外面,行人像幽灵一样飘过人行道,低着头,挡着脸。四轮马车辘辘地驶过,拉车的马儿迫不及待地往家赶。我庆幸自己待在室内,壁炉里烧着旺火,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烟草味儿——虽然我朋友喜欢把屋子里搞得乱七八糟——却让我感到每件东西都在它合适的地方。
我拍了封电报,说打算到福尔摩斯这里来,在我原来的房间里住一段时间。我很高兴得到了他的默许。我的诊所没有我也能行。我暂时不需照料家人,只是惦记着我的朋友福尔摩斯,我要看着他完全恢复健康。福尔摩斯故意让自己饿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为了让一个冷酷无情、报复心强的对手相信他已经离死不远。他的计谋得逞了,那个人如今落入了苏格兰场莫顿检察官的铁掌。但我仍然担心福尔摩斯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认为最好照看他一段时间,直到他的身体完全恢复。
因此,我很高兴看到他津津有味地一边喝茶,一边蘸着紫罗兰蜂蜜和奶油吃一大盘烤饼,还有一大块蛋糕,所有这些都是哈德森夫人用托盘端来给我们俩的。看样子,福尔摩斯确实在逐渐好起来。他舒舒服服地躺在大扶手椅里,穿着晨衣,两只脚一直伸到炉火前。他一向非常瘦削,体格像死人一样单薄,一双犀利的眼睛配上鹰钩鼻更显得锐气逼人,不过他的脸色至少有了一些红润,而且他的声音和举止说明:原来的那个福尔摩斯又回来了。
他刚才热情地跟我打招呼。我在他对面坐下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刚从梦里醒来。似乎这两年什么事也没发生,我没有遇到我心爱的玛丽,也没有跟她结婚并搬到肯辛顿的家里,那是我们用阿格拉珍珠的收益买下的房子。我似乎仍然是个单身汉,跟福尔摩斯一起住在这里,分享他追踪和破解一个又一个谜案时的激动。
我突然想到,他大概也更喜欢这样。福尔摩斯很少谈及我在家庭方面的安排。我结婚时他在国外,我当时就想到这恐怕不完全是一种巧合。也不能说我结婚的话题是个禁区,但我们之间似乎有一种默契,不会过多谈论这个话题。我的幸福和满足对福尔摩斯来说是一目了然的,他能做到不嫉妒就已经很大度了。我刚进来时,他问候了华生夫人,但没有再追问更多的情况,我当然也没有主动再说什么,这就使他说的那段话显得更加匪夷所思。
“你这么看着我,就好像我是个魔法师。”福尔摩斯笑着说,“看来,你不再研究埃德加•爱伦•坡①的作品了?”
“你是指他笔下的那个侦探卢平?”我说。
“他用到一种他称之为推理的方法。按照他的观点,无需说话就能读出某人内心深处的想法。只要研究他们的举止,比如眉毛的轻轻一挑,就能很容易看透一个人。当时这种观点非常吸引我,但我记得你好像有点鄙视——”
“毫无疑问,我现在付出代价了。”我赞同道,“可是,请你认真地告诉我,福尔摩斯,你真的能从我面对一盘烤饼的反应,就推断出一个你从未见过的孩子的病情?”
“不仅如此,还有更多。”福尔摩斯回答,“我还知道你刚从霍尔邦高架桥回来。你匆匆离开家门,但还是没赶上火车。这也许是因为你目前没有女佣。”
“不,福尔摩斯!”我喊了起来,“这太不可思议了!”
“我说错了吗?”
“没有,你说得一点儿不差。可是这怎么可能……”
“很简单,观察和推理,一件事揭露出另一件事。如果我解释给你听,你会发现其实都很幼稚。”
“我一定要你给我解释解释。”
“好吧,既然你这么好心地过来探望我,我就只能照办了。”福尔摩斯打了个哈欠回答,“我们先说说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的吧。如果我的记忆没出差错,你的第二个结婚纪念日快要到了,是不是?”
“确实如此,福尔摩斯。就在后天。”
“你在这个时候跟妻子分开就很反常了。正如你刚才说的,你决定跟我住在一起,而且不是一天两天,这说明你妻子出于某种原因不得不跟你分开。那会是什么原因呢?我记得,玛丽•摩丝顿小姐——她婚前的名字——从印度来到英国,在这里没有亲朋好友。她曾在坎伯韦尔当家庭教师,照顾一位塞西尔•福莱斯特夫人的儿子,当然,你就是在那里认识她的。福莱斯特夫人对玛丽非常好,特别是在她需要的时候给她帮助,我可以想象她们俩的关系一直很密切。”
“确实如此。”
“所以,如果有谁能把你妻子从家里叫走,应该非她莫属。接着我就开始琢磨,在这样冷的天气,她把你妻子叫去会是什么原因呢?小孩生病的想法突然跳到了我脑子里。我相信,让病中的孩子看到他以前的家庭教师,对他来说肯定是很大的安慰。”
“那孩子名叫理查德,今年九岁。”我赞同道,“但你怎么能够这样肯定地说是流感,而不是某种更加严重的疾病呢?”
“如果病情很重,你肯定会坚持亲自给他治疗。”
“到现在为止,你的推理从各方面来说都很清楚。”我说,“可是,你并不能解释你怎么知道我的思绪在那一刹那转向了这些事情。”
| 楼主| 发表于 2011-11-18 12:49:18 | 显示全部楼层
“亲爱的华生,请原谅我这么说:你对我来说就像一本摊开的书,你的每个举动都像翻开了书的另一页。你坐在那里喝茶时,我注意到你把目光投向了身旁桌上的那张报纸。你扫了一眼大标题,就伸手把报纸反了过去。为什么呢?也许是那篇关于几星期前诺顿•菲茨沃伦火车相撞事件的报道让你感到不安。十位遇难旅客的第一批调查结果今天公布,你刚把妻子送到火车站,当然最不愿意读到这样的内容。”
“那确实让我想到了玛丽的行程。”我表示同意,“可是孩子生病的事呢?”
“你的注意力离开报纸后,转向了书桌旁的那块地毯,我清楚地看到你暗自微笑了一下。你曾经把你的医药包放在那里,这肯定使你联想到了你妻子去探望那个孩子的原因。”
“这都是猜测,福尔摩斯。”我仍然不服气,“比如,你说是霍尔邦高架桥,其实伦敦的每一个火车站都有可能啊。”
“你知道我不赞成猜测。有时候必须用推理把一些证据串联起来,但这跟猜测完全不是一回事。福莱斯特夫人住在坎伯韦尔,前往伦敦查塔姆和多佛火车站的列车定期从霍尔邦高架桥出发。我认为从逻辑上来说,玛丽会从那里上车,其实你把自己的箱子放在门口,已经帮了我的忙。从我坐的地方能清楚地看到箱子把手上系着霍尔邦行李寄存处的标牌。”
“其他的呢?”
“你没雇女佣,而且是匆匆离家?你左边袖子上的那块黑色鞋油清楚地说明了这两点。你自己擦鞋,而且擦得很马虎。还有,你着急赶时间,忘了拿手套——”
“哈德森夫人拿走了我的大衣,也可能同时拿走手套。”
“如果是那样,那么我们握手时,你的手怎么会那么凉?不,华生,你的整个状态都说明了你很慌张,没有秩序。”
“你说的每一点都对。”我承认道,“但是还有一个疑惑。你怎么这样肯定我妻子没有赶上火车?”
“你刚一进来,我就注意到你衣服上有很浓的咖啡味儿。你很快就要到我这里来喝茶了,为什么还要喝咖啡呢?我的推理是你们误了火车,你不得不多陪妻子一会儿。你把箱子寄放在行李处,跟妻子一起去了咖啡屋。是不是洛哈特咖啡屋?我听说那里的咖啡特别香。”
片刻的沉默之后,我突然大笑起来。“好吧,福尔摩斯。”我说,“看来我没有理由担心你的健康了。你的风采不减当年。”
“这都是最基本的。”大侦探懒洋洋地挥挥一只手,回答道,“不过,也许一件更加有趣的事情正在逼近。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前门……”
果然,哈德森夫人又进来了,这次领进一个男人。他进门时的姿态好像正在登上伦敦舞台。他穿得很正式,黑色燕尾服,尖翻领,白领结,肩头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此外还有马甲,手套,定制的真皮皮鞋。他一只手里拿着一双白色手套,另一只手拄着一根银头银柄的红木手杖。乌黑的头发长得惊人,从高高的额头上往后梳,脸上没有一点胡子。他肤色苍白,脸庞略长了一点,谈不上英俊。他的年龄估计在三十五六岁,然而他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以及对于自己来到这里的明显的不安,使他显得更老相些。他让我立刻想起几个向我问诊的病人。他们不愿相信自己有病,一定要等症状出现了才无话可说,结果到头来他们总是病得最重的人。这位来访者站在我们面前,也是这种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哈德森夫人把他的名片递给福尔摩斯时,他站在门口,焦虑地打量着四周。
“卡斯泰尔先生,”福尔摩斯说,“请坐吧。”
“您必须原谅我这样冒昧来访……不打招呼,没有通报。”他说起话来短促而生硬。他的目光仍然没有跟我们对视。“实际上,我根本没打算到这里来。我住在温布尔顿,靠近绿地,到城里来看歌剧——其实我对瓦格纳并不是特别喜欢。我刚到俱乐部去见了我的会计师,我已经认识他很多年,现在把他当成朋友。我跟他谈到目前遇到的麻烦,谈到使我的生活变得苦不堪言的那种压力。他提到了您的名字,建议我来向您咨询。正巧,我的俱乐部离这里不远,就决定从他那儿直接来找您了。”
“我很高兴为您效力。”福尔摩斯说。
“这位先生是?”来访者转向我。
“约翰•华生医生,是我的私人顾问,我向您保证,您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可以当着他的面说。”
“很好。我的名字您已经看到了,是埃德蒙•卡斯泰尔,我的职业是画商。我有一个画廊,卡斯泰尔和芬奇画廊,在艾比马尔街上,已经营业六年。我们专营大师的作品,主要是上世纪末和本世纪初的:庚斯博罗、雷诺兹、康斯特布尔和透纳。我相信他们的画作对您来说并不陌生。这些画售价很高。仅仅这个星期我就卖了范戴克的两幅肖像给一位秘密客户,总价为两万五千英镑。我们生意做得很成功,画廊兴旺发达,虽然周围的街面上出现了很多新的——可以说档次较低的画廊。这么多年来,我们为自己树立了严谨、可靠的名声。画廊的客户中有不少贵族,我们看见自己画廊卖出的作品挂在全国最气派的豪宅里。”
“您的搭档是芬奇先生?”
“托比亚斯•芬奇比我年长许多,但我们是平等的合伙人。要说我们之间有什么分歧,就是他比我更加谨慎和保守。譬如,我对欧洲大陆的一些新作品有浓厚的兴趣。我指的是被称为‘印象派’的那些画家,如莫奈和德加。就在一星期前,我得到一幅毕沙罗的海景作品,我认为非常漂亮,色彩丰富。然而我的合伙人却有截然不同的看法。他坚称这样的作品只是一片模糊的色团。确实,有些景物近距离看很难分辨。我设法说服他,让他明白自己没有抓住关键。不过,我不想高谈阔论艺术,让两位绅士厌烦。我们是一家传统画廊,应该,至少目前,保持着我们的风格。”
福尔摩斯点点头,说:“请继续。”
“福尔摩斯先生,两个星期前,我意识到自己受到监视。我的家宅名叫‘山间城堡’,坐落在一条狭窄的小路一侧,不远处的小路尽头是一片救济房屋,那就是离我们最近的邻居。家宅周围是一片公共用地,从我们家的更衣室能看到村里的绿地。一个星期二的早晨,我在更衣室里,突然意识到有个男人抱着双臂、叉着双腿站在那里——他一动不动,很是反常,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离我太远,看不真切,但我能看出他是个外国人。他穿着一件长长的带垫肩的男士大衣,那款式肯定不是英式的。其实,我去年去过美国,要让我来猜,我会说他是一个地道的美国人。不过,最让我感到震惊的,是他还戴着一顶帽子,一顶有时被称为奶酪刀的低顶圆帽。至于我震惊的原因,我很快就会解释。
“首先吸引我注意的,是这顶帽子和这个人站着的姿势。我感到惶恐不安,我敢发誓,即使是个稻草人,也不可能比他静止得更加彻底。那时候下着小雨,从公共用地刮来一阵风,但他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睛盯着我的窗户。我可以告诉你们,他的眼球黑亮,似乎能一直看到我的心底。我凝视了他至少一分钟,也许还要更久,然后下楼去吃早饭。不过,在开始吃饭前,我派洗碗的男孩出去看看那个人是不是还在那儿。他已经不在了。男孩回来告诉我草地上没有人。”
“真是咄咄怪事。”福尔摩斯说,“但我相信,‘山间城堡’是一座漂亮的住宅,到这个国家来的游客可能觉得它值得好好观赏一番。”
“我也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可是几天后,我第二次看见了他。这次是在伦敦。我和妻子刚从剧院出来——我们去了萨伏伊剧院——就看见他站在马路对面,还是穿着那件大衣,戴着那低顶圆帽。我本来不会注意到他的,福尔摩斯先生,可是他像上一次那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来来去去的人群绕过他的身边。他就像湍急水流中一块坚硬的磐石。很遗憾,我没法把他看清,他虽然选了一个路灯很亮的地方,但灯光在他脸上投下的阴影如同一道面纱。也许这正是他的意图。”
“您能肯定是同一个男人?”
“毫无疑问。”
“您妻子看见他了吗?”
“没有。我不愿意提这件事,以免让妻子受到惊吓。我们的马车等在那里,我们立刻就离开了。”
“非常有趣。”福尔摩斯说,“这个男人的行为毫无道理。他站在村庄绿地上,站在一盏路灯下。一方面,他似乎想方设法让别人看见他。另一方面,他却并没有企图接近您。”
“他接近我了。”卡斯泰尔回答,“实际上就在第二天,我回家很早。我的朋友芬奇在画廊里,把塞缪尔•司各特的一批绘画和蚀刻编入目录。他不需要我的帮助,同时我仍然为两次看见那个男人感到不安,因此快到三点钟时,我就回到了‘山间城堡’——幸亏我这么做了。那个无赖居然又来了,正朝我的前门走去。我大声喊他,他转过身看见了我,立刻拔腿朝我跑来。我以为他肯定是想来攻击我,甚至想举起手杖准备自卫。但是他并没有使用暴力。他径直走到我面前,我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薄薄的嘴唇,深褐色的眼睛,右边脸颊上有一道青紫色的伤疤,似乎最近中过子弹。他刚喝过酒——我能闻到他嘴里喷出的酒味儿。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把一张纸条举起来,塞进了我手里。然后,没等我拦住,他就跑走了。”
“那张纸条呢?”福尔摩斯问。
“我带来了。”
画商拿出一张折了四折的方纸,递给福尔摩斯。福尔摩斯小心翼翼地展开。“华生,劳驾,把镜子递给我。”他说。我把放大镜递到他手里,他转向卡斯泰尔,问道:“没有信封吗?”
“没有。”
“我认为那是最关键的。不过让我们看看……”
纸上只有九个粗粗的黑体字。

圣玛丽教堂。明天。中午。

“纸是英国的,”福尔摩斯说,“虽然那位游客不是英国人。你注意到他写的是粗黑体字,华生。你认为他的目的会是什么呢?”
“掩盖字体。”我说。
“有可能。不过此人从未给卡斯泰尔先生写过信,以后或许也不会给他写,他的字体可以看作无关紧要。卡斯泰尔先生,纸条递给您的时候就是折着的吗?”
“没有。我认为没有。是事后我自己折起来的。”
“线索越来越清晰了。他所指的这所教堂,圣玛丽教堂,应该是在温布尔顿吧?”
“在暖房巷。”卡斯泰尔回答,“从我家走过去只要几分钟。”
“这个行为同样缺乏逻辑,您不认为吗?那个人想跟您说话。他把表达这一愿望的纸条递到您手里,却并没有说话。一句话也没说。”
“我猜想他希望跟我单独谈谈。过了一会儿,我妻子凯瑟琳从家里出来了。她一直站在餐厅里。餐厅朝着车道,她看见了刚才的事情。‘那是谁?’她问。
“‘不知道。’我回答。
“‘他想干吗?’”
“我把纸条拿给她看。‘肯定是想要钱,’她说,‘我刚才在窗口看见他了——一个相貌粗野的家伙。上个星期公共用地有一些吉普赛人。他肯定是其中的一个。埃德蒙,你千万别去和他会面。’”
“‘你不用担心,亲爱的,’我回答,‘我并没有打算去见他。’”
“您向妻子做了保证,”福尔摩斯轻声说,“但您还是在指定时间去了教堂。”
“确实如此——我还随身带了一把左轮手枪。他不在教堂。教堂管理不善,冷得要命。我踏着青石地板徘徊了一个小时,然后就回家了。从那以后,就没有他的消息,也没有再看见他,但是我怎么也没法把他从我脑海里驱赶出去。”
“您认识这个男人。”福尔摩斯说。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您说到点子上了。我相信我知道此人的底细,不过必须承认,我不知道您是怎样推理,得出这个结论的。”
“我认为这是不言而喻的。”福尔摩斯回答,“您只见过他三次。他提出见面,却没有出现。从您的描述来看,此人没有对您构成任何威胁,可是您一开始就告诉我们,您是因为焦虑不安才来到这里,而且您必须带着手枪才敢去见他。另外,您还没有告诉我们低顶圆帽的意义。”
“我不知道他是谁,但知道他想要什么。他竟然跟踪我到了英国,这令我震惊。”
“从美国?”
“是的。”
“卡斯泰尔先生,您的故事充满趣味,如果您的歌剧开演前还有时间,或者,如果您同意放弃序幕,我认为您应该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详细地告诉我们。您提到一年前去过美国。您就是那时候见到这个戴低顶圆帽的人的?”
“我从没见过他,但我是因为他的缘故才去那儿的。”
“你不会反对我把烟斗装满吧?不反对?那么,把我们带到过去,跟我们说说你在大西洋彼岸的经历吧。我本来以为画商不是那种给自己树敌的人。但您似乎恰恰相反。”
“确实如此。我的仇敌名叫奇兰•奥多纳胡,我真希望这辈子没听过这个名字。”
福尔摩斯伸手去拿那只装烟草的波斯拖鞋,开始填他的烟斗。与此同时,埃德蒙•卡斯泰尔深深吸了口气,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 楼主| 发表于 2011-11-21 17:31: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圆帽帮




“一年半以前,我经介绍认识了一位名叫康奈利斯•斯蒂尔曼的非凡人物。他在欧洲游历很久,最后来到伦敦。他的家在美国东海岸,他被人称为波士顿的精英,也就是属于那种名门望族。他靠卡鲁梅和赫克拉的矿业发了财,还投资铁路和电话公司。他年轻时显然有志成为一个艺术家,这次出访的部分原因是参观巴黎、佛罗伦萨、罗马和伦敦的美术馆和画廊。
“像许多富裕的美国人一样,他内心充满值得称道的公民责任感。他在波士顿的后湾区购置土地,已经开始建造一个艺术画廊,取名为帕台农神庙,计划在里面挂满他这次旅行购得的精美画作。我在一次晚宴上和他相识,发现他是一个活火山似的男人,精力充沛,充满热情。他的衣着有些老派,留着胡子,戴着单片眼镜,说流利的法语和意大利语,略通古希腊语。他的艺术知识和审美感觉使得他跟美国民众大相径庭。福尔摩斯先生,您是否认为我有过分狭隘的民族主义呢?他亲口跟我说过他成长过程中熟悉的那种艺术生活的诸多弊端——譬如伟大的杰作跟人鱼和侏儒等自然界的怪胎放在一起展览,莎士比亚话剧演出中穿插着走钢丝和柔体杂技。这就是波士顿当时的状况。帕台农神庙将会完全不同,他说。它会像这个名字所暗示的那样,成为一个艺术和文明的神殿。
“斯蒂尔曼先生同意到我们艾比马尔街的画廊来看看,我非常高兴。我和芬奇陪了他好几个小时,给他看我们的作品目录,还拿出最近在全国各地拍卖会上购得的几幅作品让他过目。最后,他从我们手里买下了罗姆尼、斯塔布斯和劳伦斯的作品,还买了约翰•康斯特布尔的一套四幅风景画,这可以说是我们画廊的骄傲。都是湖区风景,绘于一八○六年,跟画家其他作品的风格迥然相异,其中蕴含着深刻的情感和精神,感人至深。斯蒂尔曼先生保证,它们将被放在一间专门设计的光线明亮的大展厅里展出。我们在愉快的气氛中分手。我应该补充一句,此后我在银行里存入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钱。确实,芬奇先生也说,这无疑是我们一生中最成功的一次交易。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作品寄往波士顿。作品被仔细包裹,放在一个箱子里,交给白星航运公司从利物浦运往纽约。真是造化弄人,一点小小的波折当时以为不算什么,结果却是后患无穷。我们本打算把它们直接运往波士顿的。皇家邮政‘冒险家号’走这趟路线,可是我们差几个小时没有赶上,就选择了另一艘船。我们的代理人,一个名叫詹姆斯•德沃伊的机灵小伙子,在纽约提取邮件,带着它登上波士顿至奥尔巴尼的列车——行程一百九十英里。
“可是画作没有被送到目的地。
“当时波士顿有大批的黑帮组织,在南城的查尔斯顿和萨默斯维尔尤其猖獗。其中许多都起了花哨的名字,如‘死兔子’、‘四十大盗’等等,黑帮成员最初来自爱尔兰。想起来令人悲哀,这些人被欢迎来到那个伟大的国家,而他们竟然以犯罪和暴力作为回报。但情况就是这样,警察也无力遏制他们,或将他们绳之以法。其中最活跃、最危险的一个帮派名叫‘圆帽帮’,领头的是一对爱尔兰双胞胎兄弟——罗尔克和奇兰•奥多纳胡,来自贝尔法斯特②。我会尽量详细地向你们描述这两个恶魔,因为他们是我故事中的核心人物。
“这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虽然出生的时候一模一样,但罗尔克更加魁梧结实,虎背熊腰,拳头很大,随时准备打架。据说他还不满十六岁的时候,就在玩牌时把一个男人活活打死。他的双胞胎弟弟正好相反,似乎是他的一个影子,身材瘦小,性格安静。是的,他几乎很少说话——有传言说他不会说话。罗尔克胡子拉碴,奇兰脸上总是刮得干干净净。他们俩都戴着低顶圆帽,他们黑帮的名字便由此而来。人们还普遍相信,他们的胳膊上文着对方姓名的首写字母,两人在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密不可分。
“至于帮内其他成员,只要听听他们的名字,就能了解得八九不离十。有‘疯狗’弗兰克•凯利、‘刀片’帕特里克•麦克林。还有一位名叫‘幽灵’,跟任何超自然的鬼怪一样令人闻风丧胆。他们做的坏事五花八门,街头犯罪、抢劫、偷盗、收保护费。然而,他们在波士顿的许多穷苦居民心中却有很高的地位,这些贫民似乎无法把他们看成是毒害社会的坏人。有些人认为他们是受压迫者,向一个对他们漠不关心的体制发起进攻。我无需向你们指出,自从人类文明初期,双胞胎就出现在神话传说中。譬如罗慕路斯和勒莫斯③,阿波罗和阿耳忒弥斯④,卡斯托耳和波吕丢刻斯⑤,他们都作为双子星座永远存在于夜空。奥多纳胡兄弟似乎也有这种特性。人们相信他们永远不会被捕,不管做什么都能逍遥法外。
“当时我对‘圆帽帮’一无所知——从没听说过他们。我在利物浦把画作送上轮船,可是不知怎的,就在那个时候,有消息说几天后将有一大笔现金从纽约的美国纸币公司转入波士顿的麻省第一国家银行。这笔款子据说是十万美元,就在波士顿至奥尔巴尼的火车上。有人说罗尔克是‘圆帽帮’的智囊,也有人相信奇兰才是其中出谋划策的。总之,他们俩想到一个主意,要在火车到达城市前上去抢劫,把现金卷走。
“当时车匪路霸在美国西部边疆,在加利福尼亚和亚利桑那还很盛行,但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比较发达的东部沿海,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因此,列车离开纽约的中央火车站时,只有一个警卫带着武器看守邮政车。现金装在一个保险箱里。真是上天跟我们作对,那批画作也装在箱子里,碰巧跟现金放在同一个车厢。我们的代理人詹姆斯•德沃伊坐的是二等车厢。他一向恪尽职守,选了一个尽量靠近邮政车的座位。
“‘圆帽帮’选择皮茨菲尔德郊外的一个地区施行抢劫。铁路线从这里陡直向上,然后穿越康涅狄格河。有一条两千英尺的隧道,根据铁路规则,火车司机要在出口时检查刹车。因此火车开出隧道时速度非常缓慢,罗尔克和奇兰•奥多纳胡很轻松地跳到了一节车厢的顶上。他们从那里爬过煤水车,突然拔出手枪,出现在驾驶室,令火车司机和司闸员大吃一惊。
“他们命令把货车停在一片林中空地上。周围都是高耸入云的五叶松树,构成天然的屏障,掩盖他们的犯罪行为。凯利、麦克林和帮里其他成员骑马等在这里——带着他们从一个建筑工地偷来的炸药。他们都全副武装。火车放慢速度,罗尔克用他的手枪把司机砸晕。奇兰没说一句话,拿出一些绳子,把司闸员绑在一根金属柱子上。这个时候,帮里其他成员也爬上了火车。他们命令乘客留在座位上,然后朝邮政车走去,并在门口放了炸药。
“詹姆斯•德沃伊看见了这一切,对事情的后果感到绝望。他肯定猜到强盗来这里不是为了康斯特布尔。毕竟,知道这些画作的人寥寥无几,即使这些强盗有智慧,有修养,认出一位年迈大师的作品,也不会知道向谁兜售这些画作。周围其他乘客都战战兢兢。德沃伊离开座位,顺着过道走来,想向土匪求求情。至少我认为他是打算那么做的。但没等他开口说一个字,罗尔克•奥多纳胡就扑过来,开枪把他撂倒了。德沃伊胸口中了三枪,死在一摊血泊之中。
“在邮政车里,警卫听见了枪声,我只能想象他听见外面土匪活动时感到的恐惧。如果土匪下令,他会把门打开吗?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了。片刻之后,巨大的爆炸声划破空气,车厢的整个车皮都被炸飞。警卫当场丧命。装钱的保险箱暴露在外。
“第二次小规模的爆炸把保险箱炸开,土匪们这才发现他们的情报不准确。运往麻省第一国家银行的现金只有两千美元,对这些流浪汉来说是一笔巨款,但与他们所期待的数额相差悬殊。不过他们还是狂喜地欢呼着,把钞票抢劫一空,毫不顾忌身后留下的两具尸体,也没有意识到他们的爆炸彻底毁掉了四幅油画,其价值是他们拿走钱款的二十倍。这些油画和其他作品被毁,是英国文化不可估量的损失,在当时和现在都是这样。直到今天,我还提醒自己不要忘记那天死去的那个忠于职守的年轻人;但是我很羞愧地承认,若是实话实说,我对那些画作的损失也同样痛心疾首。
“我和我的朋友芬奇得知这一消息后大为惊恐。起初以为画作被盗走了,我们倒情愿是那样,至少那些作品还有可能被人欣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重新找到。然而,造化弄人,为了追求区区一点钞票,致使这些画作毁于一旦!我们深深地懊悔不该选择那条路线,并为此痛苦自责,同时还要考虑经济方面的损失。斯蒂尔曼先生为画作支付了一大笔保证金,但是根据合同,在画作送到他手上之前,我们负有全部责任。幸亏我们在伦敦的劳埃德保险公司上了保险,不然就彻底破产了。除了还钱别无选择,还要考虑怎么安抚詹姆斯•德沃伊的家人。我后来才得知他有妻子和一个年幼的孩子。必须有人去照顾他们。
“为了这些原因,我决定前往美国。我几乎立刻就离开了英国,首先来到纽约。我见了德沃伊夫人,向她保证她会得到一些赔偿金。她儿子九岁,你想象不出比他更漂亮更可爱的孩子了。然后我去了波士顿,从波士顿再去普罗维登斯,康奈利斯•斯蒂尔曼在那里建有避暑别墅。我必须说,虽然我跟这个人一起待了好几个小时,但眼前的景象还是让我始料不及。‘牧童湾’规模很大,由著名建筑学家理查德•莫里斯•亨特按法国城堡的风格建造。光是园林就有延绵三十公顷,别墅内部的富丽堂皇,远远超出我的想象。斯蒂尔曼坚持亲自带我到处看看,一路的所见所闻令我终生难忘。大厅里豪华气派的木质楼梯,藏书室里的万卷藏书,曾经属于腓特烈大帝的棋盘,以及放着普赛尔弹奏过的古老风琴的小礼拜堂……当我们来到带游泳池和保龄球道的地下室时,我已经筋疲力尽。还有艺术!我还没有走到客厅,就已经见识到了提香、伦勃朗和贝拉斯克斯的作品。就在我掂量所有这些财富,细想我的东道主能够调集的无限资金时,一个主意在我头脑里形成。
“晚餐时——我们坐在一张中世纪风格的特大餐桌旁,由穿着殖民地风格服装的黑人上菜——我提起了德沃伊遗孀和遗孤的话题。斯蒂尔曼向我保证,尽管他们不是波士顿居民,他也会提请城市元老对他们多加关照。我大受鼓舞,接着谈起了‘圆帽帮’的问题,问他有没有办法把他们绳之以法,因为波士顿警方一直没有取得什么显著进展。我提议,是否可以高额悬赏,追查他们的下落,同时雇请一家私人侦探机构,替我们去抓捕他们。这样,不仅替惨死的詹姆斯•德沃伊报了仇,同时也为康斯特布尔风景画的损失惩罚了这些恶棍。
“斯蒂尔曼对我的主意抱有极大的热情。‘你说得对,卡斯泰尔!’他用拳头一砸桌子,大声说道,‘这正是我们要做的事。我要让那帮流浪汉们看看,他们敢来占我康奈利斯•T. 斯蒂尔曼的便宜,真是活得不耐烦了!’这不是他平常说话的风格,但我们俩已经喝了一瓶特别醇美的红葡萄酒,又开始喝波特酒,他的情绪比平常更加放松。他甚至坚持由他支付全部的侦探费用和悬赏金额,尽管我提出也出一份。我们握手成交,他建议我在安排这些事宜时住在他那儿,我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不管是作为收藏者还是作为交易商,艺术都是我的生命,斯蒂尔曼的避暑别墅里的作品足够我痴迷好几个月的。
| 楼主| 发表于 2011-11-22 16:07:03 | 显示全部楼层
“然而,事情的发展比这还要迅速。斯蒂尔曼先生跟平克顿侦探所签了合同,雇请了一个名叫比尔•麦科帕兰的律师。我没有亲自去见那个人——斯蒂尔曼是那种做事独来独往、有自己独特方式的人。但我对麦科帕兰的名声早有耳闻,相信他是一位杰出的调查官,不把‘圆帽帮’擒获决不罢休。与此同时,《波士顿每日公告》上登出启事,悬赏一百美元——一笔可观的数额——追查罗尔克和奇兰•奥多纳胡,以及所有跟他们有关人员的线索。我很高兴斯蒂尔曼先生把我的名字和他的一起放在启事的下面,尽管钱都是由他出的。
“接下来,我在牧童湾和波士顿待了几个星期。波士顿是一个漂亮宜人、发展迅速的城市。我返回纽约几次,利用这个机会在大都市艺术博物馆里逗留了几个小时。博物馆的建筑设计很差,但里面有一流的艺术藏品。我还拜访了德沃伊夫人和她的儿子。在纽约的时候,我收到了斯蒂尔曼发来的电报,催我回去。高额悬赏起作用了。麦科帕兰得到一个情报。逮捕‘圆帽帮’的大网正在收紧。
“我立刻赶了回去,下榻在学院街的一家旅馆。当天晚上,我在那里听康奈利斯•斯蒂尔曼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情报来自南海角的一个酒馆老板——美国人称之为酒吧。南海角是波士顿一个很不健康的地区,大批爱尔兰移民已经把这里当成他们的家。奥多纳胡孪生兄弟就躲藏在靠近查尔斯河的一个逼仄的经济公寓里。那是一座阴暗、肮脏的三层楼房,几十个房间挤在一起,没有门厅,每层楼只有一个厕所。污浊的下水道贯穿走廊,近百个小炉子燃烧着炭火,才勉强抵挡住那股恶臭。在这个人间地狱里,挤满了哭闹的孩子、酗酒的男人,以及嘟嘟囔囔、疯疯癫癫的女人,楼房后面加盖了一个粗糙的独立建筑,主要是由木头和几块压制砖拼凑而成,孪生兄弟就把这里占为己有。奇兰自己有一个房间。罗克尔跟另外两个土匪合住另一个房间。第三个房间里住着其他土匪。
“他们从火车上偷来的钱全部用于喝酒和赌博,已经挥霍一空。那天晚上太阳落山时,他们蜷缩在炉子周围,喝杜松子酒,玩牌。没有派人站岗放哨。那些住户都不敢告发他们,而且他们相信波士顿警方早就对两千美元的盗窃案失去兴趣。因此,他们浑然不觉麦科帕兰正在逼近。麦科帕兰带着十二个全副武装的人,逐渐包围了经济公寓。
“平克顿律师所得到的指令是尽量活捉罪犯,因为斯蒂尔曼特别希望看到他们被带上法庭;而且,周围有许多无辜百姓,应该尽一切可能避免大规模的枪战。麦科帕兰看到手下人各就各位后,就拿出随身携带的电子扬声器,开始大声喊话。如果他曾指望‘圆帽帮’乖乖投降,片刻之后的枪声大作便彻底击碎了他的梦想。孪生兄弟可以允许自己遭遇突然袭击,但是绝不会不战而降。枪弹如瀑布一般射向街道,不仅从窗户,而且从墙上凿开的洞眼射出。平克顿律师所的两个人被撂倒,麦科帕兰本人也受了伤,其他人则奋起还击,用他们的六发左轮手枪直接朝小屋开火。很难想象几百发子弹穿透脆弱的木板会是什么情景。没有任何保护,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躲藏。
“枪战结束后,他们发现五个男人躺在硝烟弥漫的屋内,尸体被射得千疮百孔。一个人逃跑了。起初人们认为这似乎不太可能。麦科帕兰的线人向他保证,‘圆帽帮’土匪都会聚集在那里;而且在枪战中,他感觉到有六个人在还击。他们搜查了房间,最后谜底终于揭开。有一块地板是松动的。它被掀到一边,露出一条狭窄的管道,这条排水管通往地底下,最后一直通到河里。奇兰•奥多纳胡就从这里逃跑了。他肯定挤得很难受,这条管道只能勉强容纳一个孩子,平克顿的雇员们当然都不愿钻进去试试。麦科帕兰带着几个人赶到河边,但这时候天色已黑,他知道任何搜索都将徒劳无获。‘圆帽帮’被摧毁,但是一个帮主却脱逃了。
“这就是那天晚上在旅馆里,康纳利斯•斯蒂尔曼向我讲述的结局。其实故事远远没有结束。
“我在波士顿又待了一个星期,隐约希望奇兰•奥多纳胡还有可能被找到。我心里开始产生一个小小的担忧。其实这担忧可能从一开始就存在,但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它。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个要命的启事,上面印着我的名字。斯蒂尔曼让大家知道我参与了悬赏和捉拿‘圆帽帮’。当时我很感激,只想到我的公众责任感,并因为跟这位伟人联系在一起而受宠若惊。这时候我才考虑到,我们杀死了孪生兄弟中的一个,而另一个继续活着。这会使我变成复仇的目标,特别是在那样一个地方,就连最凶残的罪犯都能得到许多朋友和崇拜者的支持。我进出旅馆时心中忐忑不安。我不敢溜达到城里那些比较粗野的地方,夜里绝对不敢出门。
“奇兰•奥多纳胡没有被抓获,有人甚至怀疑他并没有活下来。他可能受了重伤,失血过多,像只老鼠一样死在地底下。他也可能被淹死了。我最后一次跟斯蒂尔曼见面时,他显然已经说服自己相信了这点,而他属于那种绝不愿意承认失败的人。我已经订了库纳德公司的‘卡塔卢尼亚号’航船返回英格兰。我很遗憾没能跟德沃伊夫人及其儿子告别,但没有时间返回纽约了。我离开旅馆。我记得已经踏上跳板,正要登船时,听到了那个消息。是一个报童大声喊出的消息,就登在报纸头版。
“康纳利斯•斯蒂尔曼在他普罗维登斯家中的玫瑰园里散步时,遭到枪杀。”我用颤抖的手买了一份报纸,从上面读到枪杀案就发生在前一天。有人看见一个穿斜纹布夹克,戴围巾和低顶圆帽的年轻男子从现场逃离。大规模搜捕已经展开,并将覆盖整个新英格兰,因为遭到枪杀的是一位波士顿上流人士,必须不遗余力地将凶手绳之以法。据警方说,比尔•麦科帕兰正在协助警方,这倒是具有几分讽刺意味。就在斯蒂尔曼死前几天,麦科帕兰还跟斯蒂尔曼吵了一架。斯蒂尔曼扣留了他承诺付给平克顿律师所的一半费用,说只有找到最后一具尸体,工作才算全部完成。结果,最后一具尸体站起来走动了。刺杀斯蒂尔曼凶手的身份不可能有任何疑问。
“我读完报纸,走上了跳板,径直走进自己的船舱,在那里一直待到傍晚六点。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汽笛声,‘卡塔卢尼亚号’起锚,缓缓驶离港口。这时候我才回到甲板上,目送波士顿渐渐消失在远方。终于离开了,我大大松了口气。
“先生们,这就是康斯特布尔画作遗失和我的美国之行的故事。当然了,我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我的合伙人芬奇先生,也跟我妻子说过,但除此之外,没跟任何人提起。事情发生一年多了。那个戴低顶圆帽的男人出现在温布尔顿我家门外之前,我曾以为——我曾祈祷——再也不用提及这件事。”

早在画商结束他的讲述之前,福尔摩斯就抽完了烟,修长的十指扣在胸前,神情十分专注地听着。画商讲完后,屋里沉默良久。壁炉里一块煤落下,爆裂出火花。这声音似乎把福尔摩斯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您今晚打算去看的是什么歌剧?”他问。
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问这样一个问题。跟刚才听到的那些事情相比,这个问题显得太无关紧要了。我简直怀疑他是故意要表现得无礼。
埃德蒙•卡斯泰尔肯定也是这样想的。他退后一步,转向我,然后又转向福尔摩斯。“我要去看瓦格纳的歌剧——但是,我刚才说的对您毫无触动吗?”他问。
“恰恰相反,我觉得特别令人感兴趣。而且您讲得那么清楚、详细,实在是值得称道。”
“那个戴低顶圆帽的男人……”
“您显然相信他就是那个奇兰•奥多纳胡。您认为他跟踪您到英格兰,实施他的复仇行动。”
“难道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吗?”
“我随随便便就能列出六七种。我总是认为,对一系列事件可以有任何解释,直到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某个另外的可能性;而且即使到了那个时候,也应该三思而行,不能仓促得出结论。在这个案子里,不错,很可能是那个年轻人越过大西洋,找到您在温布尔顿的家。然而,我们要问,他为什么过了一年多才踏上旅程?他邀请您到圣玛丽教堂见面是什么目的?如果他想取您性命,为什么不当场把您一枪打死?更加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露面。”
“他是想恐吓我。”
“他成功了。”
“是的。”卡斯泰尔垂下了头,“您是说您无法帮助我吗,福尔摩斯先生?”
“在目前的情况下,我认为我做不了什么。您的这位不速之客,不管是谁,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可以找到他的线索。不过,如果他再次出现,我将会很高兴向您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我能够告诉您的还有最后一点,卡斯泰尔先生。您可以平心静气地欣赏您的歌剧。我相信他并没有打算伤害您。”
然而,福尔摩斯错了。至少第二天看起来是这样。就在那天,那个戴低顶圆帽的男人又出击了。
| 楼主| 发表于 2011-11-24 09:25: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山间城堡




第二天早晨,我们一起坐下来吃早饭时,收到了电报。

奥多纳胡昨夜又来。保险箱被盗,已报警。您能来否?

签名是埃德蒙•卡斯泰尔。
“你对此有何看法,华生?”福尔摩斯把电报纸扔在桌上,问道。
“他回来得似乎比你料想的快。”我说。
“绝对没有。我知道会发生类似的事。从一开始,我就发现这个所谓的圆帽男人更感兴趣的是‘山间城堡’,而不是它的主人。”
“你料到会有入室盗窃?”我结结巴巴地说,“可是,福尔摩斯,你为何不提醒卡斯泰尔先生呢?至少可以暗示一下这种可能性。”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华生。没有更多的证据,我恐怕很难得出结论。不过,现在我们的不速之客十分慷慨地决定协助我们。他很可能是破窗而入。他走过草坪,站在花圃里,在地毯上留下泥泞的脚印。我们至少可以由此判断他的身高、他的体重、他的职业,以及他的步态特点。他也许还会好心地掉落某件东西,或留下一点儿什么。如果他偷了首饰,肯定需要脱手。如果是钱,也有可能被人发现。他现在至少会留下一个让我们追踪的线索。劳驾,能不能把橘子酱递给我?到温布尔顿的火车很多。我想,你是愿意陪我一起去的吧?”
“当然愿意,福尔摩斯。我求之不得。”
“很好。有时候我问自己,如果不是相信众人在恰当的时候能读到调查的每个细节,我怎么还会有精力和意愿再去调查一个疑案。”
我对这种玩笑话早就习以为常,把它看做朋友心情愉快的表示,所以没有回答。片刻之后,福尔摩斯抽完每天早上的那袋烟,我们穿上大衣,离开了住所。到温布尔顿的距离并不远,但我们到达时已接近十一点,我怀疑卡斯泰尔先生已经对我们彻底不抱希望了。
我对“山间城堡”的第一印象,是一座完美的珠宝盒一般的房子,非常适合一位艺术收藏家。他肯定在里面陈列了许多珍贵的艺术品。公路上有两扇对开的大门,马蹄形的砾石车道绕过弧形的精心修剪的草坪,通向正门。大门两侧是华丽的壁柱,每根壁柱上都有一个石狮抬起爪子,似乎在警告来访者三思而行,不要贸然闯入。两根壁柱之间是一道低矮的围墙。房子本身隐在后面较远的地方。依我的看法,称之为别墅比较恰当。它以乔治王时代的古典风格建造,通体白色,方方正正,精致的窗户在正门两边完全对称。这种对称甚至延伸到树木上。这里有许多优良树种,全是对称栽种,使得花园一侧几乎是另一侧的镜中影像。然而,到了最后一刻,这布局却被一个意大利喷泉完全破坏,喷泉本身非常美丽,有石雕的小爱神和海豚,阳光照在一层薄冰上,闪闪烁烁,然而放在那里却有点格格不入。你看到它,忍不住想要把它拔起来,挪到左边两三码的地方。
我们发现警察已经来过并离开了。一位衣冠楚楚、神情严肃的男仆打开房门。他领我们穿过一道宽宽的走廊。走廊两边都有房间,墙壁上挂着绘画和雕塑,以及古镜和挂毯。一张弯腿的小桌上放着一座雕像,是一个牧童拄着他的手杖。走廊那头竖着一个精致的长壳钟,白色和金色相间,滴答滴答的柔和声音整个别墅都能听见。我们被领进客厅。卡斯泰尔坐在一张躺椅上,正跟一个比他年轻几岁的女士交谈。他穿着黑色的礼服大衣和银色的马甲,脚下是一双黑漆皮鞋。长长的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你看着他,会以为他只是刚才输了一局桥牌,而很难相信发生过比这更加麻烦的事情。不过,他一看见我们,就立刻站了起来。
“啊!你们终于来了!您昨天还告诉我,没有理由害怕这个我相信是奇兰•奥多纳胡的男人。结果昨天夜里,他闯进了这座房子,从我的保险箱里偷走了五十英镑和首饰。幸亏我妻子睡得不沉,在他行窃时突然发现了他。若非如此,天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把注意力转向坐在他身边的那位女士。她约莫三十岁,个头娇小,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她透亮聪慧的脸庞,自信的风度,立刻就吸引了我。她浅色的头发拢到脑后,绾成一个结,这种发型似乎格外突显了她五官的优雅和柔媚。虽然她早上受了惊吓,但我猜想她有一种轻快的幽默感,显现在她的眼睛里和嘴唇上。她的眼睛是一种介于绿色和蓝色之间的奇异颜色,嘴唇似乎总带着一点笑意,面颊上有一些淡淡的雀斑。她穿着一件简单的长袖连衣裙,没有镶边,也没有饰带,脖子上戴着一串珍珠项链。她身上有某种东西,使我几乎立刻想到了我亲爱的玛丽。她还没有开口说话,我就相信她一定和玛丽有着同样的性情。一种自然的独立精神,同时对她以身相许的男人有着强烈的责任感。
“也许您应该先给我们做个介绍。”福尔摩斯说道。
“当然。这是我的妻子凯瑟琳。”
“您一定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非常感谢您这么快就回应了我们的电报。是我叫埃德蒙发电报的。我说你们肯定会来。”
“我听说您遭遇了一件非常令人不安的事。”福尔摩斯说。
“确实如此。正如我丈夫告诉您的,我昨夜一觉醒来,看见钟上已经是三点二十。一轮满月从窗外照进来。我起先以为是一只小鸟或猫头鹰把我吵醒,接着突然听见另一种声音,从房子内部传来,于是我知道自己弄错了。我从床上起来,披上一件晨衣,走下楼梯。”
“你不该做这件傻事,亲爱的。”卡斯泰尔说,“这么做很可能会受到伤害。”
“我当时并不认为自己有危险。说实在的,我根本就没想到房子里会有个陌生人。我还以为是柯比先生或柯比太太——或者是帕特里克。你知道我不是完全信任那个男孩。反正,我匆匆看了一眼客厅。没有任何异常。然后,不知怎的,我不由自主地朝书房走去。”
“你没有带着灯吗?”福尔摩斯问。
“没有。有月光就够了。我打开房门,里面有个人影,是坐在窗台上的一个侧影,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他看见我,我们俩都呆住了,隔着地毯面面相觑。起初,我没有喊叫。我太震惊了。然后他似乎往后一仰,翻出窗外,落到下面的草地上。这时候,我才好像摆脱了魔咒。我大声喊叫,并拉响了警报。”
“我们马上就去检查保险箱和书房。”福尔摩斯说,“不过在此之前我想问一句,卡斯泰尔夫人,我从您的口音听出您是美国人。你们结婚很久了吗?”
“我和埃德蒙结婚快满一年半了。”
“我应该把我认识凯瑟琳的经过告诉你们的,”卡斯泰尔说,“它跟我昨天说的那个故事有很大的关系。我之所以没有那么做,是因为我认为它没有什么意义。”
“每件事情都有意义。”福尔摩斯说,“我经常发现,一个案子里最不重要的方面可能同时也是至关重要的。”
“我们是在‘卡塔卢尼亚号’离开波士顿的那天认识的。”凯瑟琳•卡斯泰尔说。她伸手握住丈夫的手。“我独自旅行,当然啦,雇了一个女孩陪伴我。当我看见埃德蒙上船时,立刻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他的脸色、眼睛里的恐惧都说明了这一点。那天晚上我们在甲板上擦身而过。我们俩都是单身。也许是命运的巧妙安排,吃饭时我们发现两人的座位紧挨着。”
“如果没有凯瑟琳,真不知道我怎么能熬过那趟漂洋过海的航行。”卡斯泰尔继续说道,“我一向是个敏感多虑的人,遭遇了画作遗失、康奈利斯•斯蒂尔曼的惨死,以及可怕的暴力……我实在承受不住了。我感到很不舒服,发起烧来。凯瑟琳从一开始就悉心照顾我。我发现随着美国海岸离我越来越远,我对她的感情不断加深。必须说一句,我向来嘲笑‘一见钟情’的说法,福尔摩斯先生。我可能在廉价小说里读到过那类东西,但从未相信。然而,这样的事情竟然发生了。当我们到达英国时,我知道我找到了愿意与她共度余生的女人。”
| 楼主| 发表于 2011-11-25 12:10:17 | 显示全部楼层
“请允许我问一句,您到英国来的原因是什么呢?”福尔摩斯转向卡斯泰尔的妻子,问道。
“我在芝加哥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福尔摩斯先生。我丈夫是经营房地产的。虽然他在生意上很受尊重,而且经常去教堂做礼拜,但对我一直不好。他的脾气坏得吓人,有时候我甚至为自己的安全担心。我几乎没有朋友,他想尽一切办法不让我交到朋友。在我们婚姻的最后几个月,他竟然把我囚禁在家中,也许是担心我会出去说他的坏话。可是,很突然地,他患上肺结核死了。可悲的是他的房产和大量财富都落到他的两个姐妹手里。我没有得到多少钱,也没有朋友,就没有理由继续留在美国了。于是我离开了那里,到英国来寻找一个新的开始。”她垂下眼帘,带着一种谦逊的表情说,“没想到这么快就如愿以偿,找到了我生活中缺失已久的幸福。”
“您刚刚提到过跟您一起乘坐‘卡塔卢尼亚号’的一位旅伴。”福尔摩斯说。
“我是在波士顿雇佣她的,以前从没见过——一到英国,我们就解除了雇佣关系。”
门外的走廊上,大钟敲响了。福尔摩斯站起身来,脸上带着微笑,带着我十分熟悉的兴奋和活力。“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他大声说,“我希望检查保险箱,和放保险箱的那个房间。你说拿走了五十英镑。考虑到所有因素,这倒不是一笔很大的款子。让我们看看小偷是否留下了什么。”
可是没等我们动身,另一个女人走进了房间。我一眼就看出,她虽然也是家中一员,却跟凯瑟琳•卡斯泰尔有着天壤之别。她长相平平,面无笑容,穿着一袭灰衣,黑色的头发紧紧地扎在脖子后面。她戴着一个银质十字架,双手扣在一起,似乎在祈祷。从她的黑眼睛、白皮肤,以及嘴唇的形状,我推测她肯定是卡斯泰尔家的亲戚。她没有卡斯泰尔先生身上的那种戏剧性,倒更像是个台词提示者,永远躲在暗处,等着他忘记自己的台词。
“又怎么啦?”她问道,“先是警官在我的房间里打扰我,问一些荒唐的问题,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回答。难道这还不够吗?难道要邀请全世界的人来侵犯我们的私人空间吗?”
“这位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伊莱扎。”卡斯泰尔结结巴巴地说,“我跟你说过,我昨天咨询过他的意见。”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他根本无能为力。肯定咨询得很不错吧,埃德蒙?没准哪天我们都会在自己的床上被人杀死。”
卡斯泰尔亲切地,同时又很焦虑地看了她一眼。“这是我姐姐伊莱扎。”他说。
“您也住在这个家里?”福尔摩斯问伊莱扎。
“是啊,我还没被赶走。”那位姐姐回答,“我住在阁楼里,不跟别人来往。大家似乎也觉得这样挺好。我住在这里,却不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他们宁可跟仆人说话,也不来搭理我。”
“你知道你这么说不公平,伊莱扎。”卡斯泰尔夫人说。
福尔摩斯转向卡斯泰尔,说:“也许您最好跟我说说,这个家里一共有多少人。”
“除了我自己和凯瑟琳,伊莱扎确实住在顶层。家里还有柯比,他是我们的门房和杂差。刚才就是他领你们进来的。他妻子是我们的管家,夫妻俩住在楼下。他们有个年轻的侄子,叫帕特里克,最近刚从爱尔兰来,在厨房里帮忙,有时出去跑跑腿。我们还有一个女帮厨。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马夫和一个车夫,但他们住在村子里。”
“一个繁忙的大家庭。”福尔摩斯说,“不过我们刚才是要去检查保险箱的。”
伊莱扎•卡斯泰尔站在原地没动。我们其他人离开客厅,顺着走廊走进卡斯泰尔的书房。书房在房子的最后面,从这里能看见花园和一个装饰用的池塘。这是一个舒适的、设备完善的房间,除了两扇窗户之间的书桌、天鹅绒窗帘、精美的壁炉外,还有几幅风景画。从这些画鲜艳画的色彩和几乎杂乱的布局来看,我知道它们肯定属于卡斯泰尔说过的印象派。保险箱非常坚实牢固,放在一个墙角,仍然打开着。
“您发现的时候就是这样吗?”福尔摩斯问。
“警察检查过了。”卡斯泰尔回答,“但我觉得最好让它开着,等你们来了再说。”
“您做得对。”福尔摩斯说。他看了一眼保险箱,“锁似乎不是强行撬开的,说明用了钥匙。”他说。
“钥匙只有一把,我一直带在身上。”卡斯泰尔回答,“不过大约六个月前,我叫柯比又配了一把。凯瑟琳把她的首饰放在保险箱里。我不在家的时候——我仍然去参加全国各地的拍卖会,有时还去欧洲大陆——她觉得应该有一把自己的钥匙。”
卡斯泰尔夫人跟我们进了书房,此刻站在书桌旁。她把两只手攥在一起。“我把钥匙丢了。”她说。
“什么时候的事?”
“我记不太清了,福尔摩斯先生。也许是一个月前,也许更久。我和埃德蒙都已经忘记这件事了。几星期前,我想打开保险箱,却找不到钥匙。最后一次用它是在我生日的时候,也就是八月。后来就不知道它放在哪里了。我一般不是这么粗心大意的。”
“有没有可能被偷走了?”
“我把它放在床边的抽屉里,除了仆人,没有人进我的房间。据我所知,钥匙没有离开这个家。”
福尔摩斯转向卡斯泰尔,问道:“您没有更换保险箱。”
“我一直打算这么做的。可是我想,就算钥匙不知怎的掉在了花园里,甚至村子里,也不会有人知道它是开什么的。如果它还在我妻子的物品里——我认为这种可能性更大,就不可能落到别人手里。而且,我们不能肯定打开保险箱的就是我妻子的那把钥匙。柯比可能会多配一把。”
“他在你们家多久了?”
“六年。”
“您一直没有对他不满?”
“从来没有。”
“在厨房帮忙的这个男孩,帕特里克,他怎么样?您妻子说不信任他。”
“我妻子不喜欢他,是因为他不懂礼貌,可能还有点狡猾。他来这里只有几个月,我们是因为柯比太太的请求才收留他的。柯比太太请我们帮他找工作。有她给这个男孩作担保,我没有理由认为他不诚实。”
福尔摩斯拿出他的眼镜,仔细检查保险箱,对锁给予了特别的注意。“您说有一些首饰被盗,”他说,“是您夫人的吗?”
“不是。实际上,是先母的一串蓝宝石项链。三簇蓝宝石镶嵌在黄金底座上。我认为这对那个小偷来说没有特别巨大的经济价值,但对于我的情感却弥足珍贵。先母一直跟我们生活在一起,直到几个月前……”他说不下去了,他妻子走过去,把一只手放在他胳膊上。“出了一场事故,福尔摩斯先生。她的卧室里有一个煤气取暖器。不知怎的,火灭了,她在睡梦中被熏死了。”
“她很年迈了吗?”
“六十九岁。她平常睡觉总关着窗户,夏天也不例外。不然也不会死于非命。”
福尔摩斯离开保险箱,走到窗口。我也跟了过去。他查看窗台、窗格和窗框,大声说出自己观察到的东西,这是他的习惯——不完全是说给我听。“没有百叶窗,”他说道,“插销插着,离地面有一段距离。显然是从外面破窗而入。木头裂开了,这也许能解释卡斯泰尔夫人听见的声音。”他似乎在计算着什么,随后他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那个柯比谈谈。然后我会在花园里走走,虽然我认为当地警察已经把或许可以给我提供线索的东西都破坏了。他们有没有把他们的调查方向告诉你?”
“在你们到来之前不久,雷斯垂德调查官又返回来跟我们说话。”
“什么?雷斯垂德?他刚才在这儿?”
“是的。不管您对他的看法怎样,福尔摩斯先生,我觉得他既细致深入,又很有成效。他已经查明,一个操美国口音的男人今天早晨五点钟从温布尔顿搭第一趟列车前往伦敦。从他的衣着和左脸上的那道伤疤判断,他就是我在家宅外面看见的那个人。”
“我可以向您保证,只要雷斯垂德插手,您就知道他肯定会非常迅速地得出一个结论,尽管是一个完全错误的结论!祝您愉快,卡斯泰尔先生。很高兴认识您,卡斯泰尔夫人。走吧,华生……”
我们顺着原路,从走廊返回前门,柯比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们。他刚才对我们的到来似乎不太热情,这恐怕是因为他觉得我们妨碍了他井井有条地治理家务。他方下巴,瓦刀脸,看上去还是不到万不得已不愿开口说话,但至少在回答福尔摩斯的问题时比较顺从了。他说他确实在“山间城堡”待了六年。他来自巴恩斯特普尔,妻子是都柏林人。福尔摩斯问,他在这里的时候,房屋有没有很大的变化。
“哦,有的,先生。”他回答道,“卡斯泰尔老夫人很坚持她自己的习惯。如果有什么不合她的意,她肯定会让你知道。新来的卡斯泰尔夫人却完全不一样。她性情非常随和。我妻子认为她就像一股新鲜空气。”
“你很高兴看到卡斯泰尔先生结婚吗?”
“我们都很高兴,先生,同时也很惊讶。”
“惊讶?”
“或许我不该说这个话,先生,可是卡斯泰尔先生以前似乎对这些事情毫无兴趣,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家庭和工作上。卡斯泰尔夫人就像是从天而降的,我们都认为家里因此大有改观。”
“卡斯泰尔老夫人死的时候,你在场吗?”
“我在场的,先生。我多少有点自责。老夫人特别害怕受风,所以,在她的坚持下,我把每个可能进风的缝隙都堵死了。结果煤气就没法跑出去。早晨是女仆艾尔西发现了她。那时候房间里全是煤气——这件事真是太可怕了。”
“当时那个帮厨的男孩,帕特里克,也在家里吗?”
“帕特里克是一星期前才来的。开头就不吉祥,先生。”
“我听说他是你的侄子。”
“是我妻子的侄子,先生。”
“来自都柏林?”
“是的。帕特里克发现找事情做并不容易。我们希望给他创造一个良好的开始,但是他还没有掌握适合他身份的礼仪和态度,特别是跟家里的主人说话的方式。不过,在某种程度上,这也可能是由我们刚才说到的那个不幸事件,以及之后的混乱状况造成的。他并不是一个糟糕的年轻人,我希望他今后能走上正轨。”
“谢谢你,柯比。”
“不客气,先生。我给您拿大衣和手套……”
在外面的花园里,福尔摩斯表现得异常轻松愉快。他大步穿过草坪,深深呼吸着下午的空气,为短暂逃离城市而满心喜悦,贝克街的浓雾没有跟踪我们到这里。这个时期,温布尔顿的一些地方仍然非常类似于乡村。我们看见羊群聚集在山坡上,旁边是一片古老的橡树林。我们周围星星点点地散落着几座房屋。这片静谧的风景,以及把一切都照得格外醒目的奇异光线,令我们俩感到诧异。“这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案子,你认为呢?”福尔摩斯大声问,这时我们正朝小路走去。
“我觉得这案子微不足道。”我回答,“五十英镑被盗,还有一串古色古香的项链。这对你似乎算不上是最严峻的挑战,福尔摩斯。”
“考虑到我们听说的关于这个家庭的情况,我发现那串项链特别有意思。那么,你已经得出结论了吗,华生?”
“我认为,一切都取决于这位不速之客是否就是波士顿的孪生兄弟之一。”
“如果我告诉你,几乎可以肯定地说他不是呢?”
“那我要说,你确实令人十分费解,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
“我亲爱的华生,有你在我身边真好。嗯,我认为这就是昨晚那个闯入者到过的地方……”我们走到了花园尽头,车道在这里跟小路汇合,另一边就是村庄的绿地。持续的严寒和精心维护的草地,共同创造了一幅完美的画卷,之前二十四小时的往来活动都被凝固在了这里。“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这就是既细致深入,又卓有成效的雷斯垂德的足迹。”周围都是脚印,但福尔摩斯专门指出了一对。
“你不可能确认这就是他的脚印。”
“是吗?步子的长度显示这是一个身高约五英尺六英寸的男人,雷斯垂德恰好这么高。此人穿一双方头靴,正是我经常在雷斯垂德脚上看到的那种。而最关键的证据,是这些脚印朝着一个完全错误的方向,错过了所有重要的东西——除了雷斯垂德,还有谁会这样呢?你会看到,他是从左边的大门进出的。这是一个非常自然的选择,你走近这座房子时,首先接近的是左边这扇门。然而,入室者肯定是从另一边过来的。”
“我觉得两扇门一模一样,福尔摩斯。”
“确实完全相同,但是由于喷泉的位置,左边那扇门比较隐蔽。如果你靠近房屋时不想让别人看见,肯定会选择这扇门。你会发现,这里只有一串脚印需要我们研究。哟!这是什么?”福尔摩斯蹲下身,捡起一个烟头,递给我看。“是美国烟,华生。烟草毫无疑问。你会注意到这附近没有烟灰。”
“只有烟头,没有烟灰?”
“说明他虽然小心地不让人看见,但并没有逗留很久。你不觉得这很能说明问题吗?”
“那是半夜三更,福尔摩斯。他看见房子里一片漆黑,并不担心会被人发现。”
“尽管如此……”我们循着脚印穿过草坪,绕到房子那边的书房前面。“他走的速度很平稳。他完全可以在喷泉那儿停一停,看看自己是不是安全,但他没有那么做。”福尔摩斯仔细查看我们已经从里面检查过的窗户,“他一定是个十分强壮的人。”
“窗户并不是很难撬开。”
“确实如此,华生。但是要考虑到它的高度。你可以看到他行窃后跳出来落在了哪里。他在草地上留下两个深深的脚印。我们看不见梯子,甚至没有一把花园里用的椅子。他很有可能在墙上找到了一个落脚点。但他仍然需要用一只手扒住窗台,用另一只手撬开窗户。我们还必须提出疑问,他是因为巧合才选择闯入装有保险箱的房间的吗?”
“他绕到房子后面,肯定是因为这里更加隐蔽,不容易被人发现,是吗?然后他随便挑选了一扇窗户。”
“如果那样,他真是非常幸运。”福尔摩斯给他的观察得出结论,“这倒跟我希望的一样,华生,”他继续说道,“一串黄金底座、镶有三簇蓝宝石的项链,应该不难查找,那应该能使我们直接找到这个人。雷斯垂德至少已经证实他乘火车去了伦敦桥。我们也必须这么做。车站不远,天气很好。我们可以走着去。”
我们顺着车道穿过房子前面。然而,还没走到小路上,“山间城堡”的门突然打开,一个女人匆匆走了出来,停在我们面前。是伊莱扎•卡斯泰尔,画商的姐姐。她在肩头披了一条大围巾,并把围巾紧紧裹在胸前。从她的面容、她失神的眼睛,以及散乱在额头上的一缕缕黑发,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她处于一种惊慌失措的状态。
“福尔摩斯先生!”她喊道。
“卡斯泰尔小姐。”
“刚才在屋里我对您很不礼貌,请您一定要原谅我。我必须告诉您,每件事都不是外表看到的那样。如果您不帮帮我们,解除这个地方遭到的诅咒,我们就都完了。”
“卡斯泰尔小姐,请您镇静一些。”
“这一切都是那个女人造成的!”姐姐用一根手指谴责地指着房子。“凯瑟琳•马里亚特——这是她第一次结婚时的名字。她在埃德蒙处于最低谷的时候接近他。埃德蒙一向脆弱敏感,小时候就是这样。他在波士顿经历了那样的痛苦折磨,神经肯定无法承受。他心力交瘁,身体虚弱——是的,需要有人照顾。结果那个女人就投怀送抱了。一个美国小女人,名下几乎没有任何财产,她有什么权利这么做?他们在海上航行多日,她就在埃德蒙周围结了一张网。等到埃德蒙回到家中,一切都已经晚了。我们根本无法劝阻他。”
“您情愿自己照顾他。”
“只有当姐姐的才会那样爱他。我妈妈也爱他。我绝对不能相信,妈妈竟然死于一场事故。福尔摩斯先生,我们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家庭。我父亲是一位画商,从曼彻斯特来到伦敦,他在阿比马尔街开了那家画廊。唉,我们很小的时候他就去世了,从那以后,我们三个相依为命,非常融洽。后来埃德蒙宣布决定跟马里亚特夫人联姻,并且跟我们争论,根本听不进任何意见。我母亲伤透了心。当然了,我们也很愿意看到埃德蒙结婚。他的幸福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最看重的事。可是怎么能娶那个女人呢?一个外国的女冒险家,我们以前从未见过的人,而且从一开始就显然只关心埃德蒙的财产和地位,以及他能给予她的舒适和保护。我母亲是自杀的,福尔摩斯先生。她无法忍受这场可恶的婚姻带来的羞辱和痛苦。于是,婚礼六个月后,她打开煤气开关,躺在床上让煤气发挥作用,把她从我们身边带入仁慈的天国。”
“您母亲跟您交流过她的意图吗?”福尔摩斯问。
“她不需要这么做。我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他们发现她的时候,我几乎没有感到意外。妈妈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自从那个美国女人来了之后,这个家就不是一个愉快的所在了,福尔摩斯先生。现在又出了这档子事,一个人闯入我们家,偷走了妈妈的项链,那是我们对已故慈母的最珍贵的念想。这也是那个罪恶勾当的一部分。谁说得准呢?也许这个不速之客就是为那女人而来,而不是追着我弟弟报仇的。那人第一次出现时,那女人跟我一起在客厅里。我从窗口看见了那人。也许他是那女人的一个老熟人,追到这里来找她。也许还不仅如此。这一切只是开始,福尔摩斯先生。只要这段婚姻还在继续,我们就谁都不会安全。”
“您弟弟似乎对他的婚姻非常满意。”福尔摩斯似乎有点漠不关心地回答,“除了这点,我还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一个男人可以选择跟谁结婚,而无需得到母亲的祝福。或者,得到姐姐的祝福。”
“您可以调查那个女人。”
“那不是我的工作,卡斯泰尔小姐。”
伊莱扎•卡斯泰尔轻蔑地盯着他。“我读到过您的光辉业绩,福尔摩斯先生。”她回答道,“我始终认为它们是言过其实。您虽然机智过人,但我一直觉得您不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人。现在我知道我的想法是对的。”说完,她一转身,回家去了。
福尔摩斯一直目送她关上房门。“真是匪夷所思,”他说,“这桩案子越来越蹊跷和复杂了。”
“我从没听见一个女人这样怒气冲冲地说话。”我说。
“确实如此,华生。但是有一件事情我特别想知道,我已经开始发现这种局面隐藏着巨大的危险。”他扫了一眼喷泉,又看了看石头雕像和那凝固的弧形水柱,接着说,“我很想知道,凯瑟琳•卡斯泰尔夫人会不会游泳。”
| 楼主| 发表于 2011-11-28 16:32: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民间警察部队




第二天早晨,福尔摩斯睡到很晚,我独自坐着,阅读温伍德•瑞德⑥的《人类的殉难》,福尔摩斯不止一次向我推荐这本书,坦白地说,我觉得读起来很费劲。不过,我能看出这位作者为什么对我的朋友有吸引力,他憎恶“愚蠢和无所事事”,崇尚“神圣的智慧”,认为“推理是人类的天性”。福尔摩斯自己就能写出许多类似的话。我很高兴终于读完最后一页,把书放到一边,我觉得它至少使我洞察到了大侦探的一些思维活动。早晨的邮件里有玛丽的一封信。坎伯韦尔一切都好。理查德•福莱斯特病情已经好转,不再因看见以前的家庭教师而欣喜若狂。玛丽显然跟男孩的母亲相处愉快。那位夫人没有把玛丽当成以前受雇的家庭教师,而是当成一个同等的人,这种态度是值得称道的。
我拿起笔给玛丽写回信,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响亮的门铃声,接着,许多双脚啪嗒啪嗒地走上楼梯。我太熟悉这个声音了,因此,当六七个街头流浪儿冲进房间时,我没有感到丝毫的惊讶。他们在那个年纪最大、个头最高的孩子的大声指挥下,整整齐齐站成一排。
“维金斯!”我还记得他的名字,便大声喊道,“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福尔摩斯先生给我递了封信,先生,召集我们去办一件特别紧急的事情。”维金斯回答,“对于福尔摩斯先生,我们是随叫随到。所以我们就来了。”
歇洛克有一次称他们为警探部队的贝克街分队,还有一些时候称他们为非正规军。很难想象还有比他们更邋遢、更衣衫褴褛的一伙人了。这些男孩年纪在八岁到十五岁之间,满身的尘土和污垢,衣服破成碎片又缝起来,很难说得清以前曾被多少孩子穿过。维金斯本人穿着一件成人夹克衫,裁成两半,中间和顶上剪掉一条又缝合在一起。几个男孩光着脚。我注意到,只有一个男孩看上去比别的孩子漂亮和营养充足一些,衣服不那么破烂。我心里暗想,不知道是什么恶行——也许是偷东西或抢劫——使他不仅活了下来,而且竟然还活得很滋润。他应该不会超过十三岁,但是像他们所有人一样,已经完全是个成年人了。毕竟,童年是贫穷从孩子那里偷走的第一枚宝贵的金币。
片刻之后,歇洛克•福尔摩斯出现了,哈德森夫人也一起走了进来。我看出我们的房东太太十分慌乱,不知所措,而且没有试图掩饰自己的想法。“我真受不了,福尔摩斯先生。我跟您讲过的。这是一座体面的房子,不能把一群破衣烂衫的流浪儿请进来。天知道他们身上带着什么疾病——天知道他们走后会有什么金银细软不见踪影。”
“请你平静一些,我好心的哈德森夫人。”福尔摩斯大笑着说,“维金斯!我已经告诉过你,不许这样闯进这座房子。以后,你一个人进来向我汇报就行了。既然来了,而且把弟兄们都带来了,就仔细听我的吩咐吧。我们的目标是个美国人,三十五六岁,有时会戴低顶圆帽。他的右侧面颊上有一道较新的伤疤,而且,我认为可以断定他在伦敦人生地不熟。昨天他在伦敦桥火车站,随身物品中有一串三簇蓝宝石的金项链,不用说,是他的非法所得。好了,你们认为他会去哪里销赃呢?”
“福伍德出租行!”一个男孩大声说。
“衬裙巷的犹太商店!”另一个男孩喊。
“不!在黑店里能卖更好的价钱,”第三个男孩说,“我会去花街或地巷。”
“当铺!”刚才吸引我注意的那个衣着较好的男孩插进来说。
“当铺!”福尔摩斯赞同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罗斯,先生。”
“很好,罗斯,你具有当一个侦探家的潜质。我们寻找的这个人对伦敦不熟,不会知道花街、福伍德出租行,或任何一个你们这些男孩给自己找麻烦的神秘角落。他只会去最显眼的地方,而三颗金球⑦的标志举世闻名。所以我希望你们从那里入手。他到达伦敦桥车站,我们姑且断定他选择住在车站附近的一家旅馆或出租公寓。你们必须光顾那个地区的每家当铺,向店家描述这个男人,和他可能打算脱手的那件首饰。”福尔摩斯把手伸进口袋,“费用跟以往一样。每人一先令,找到目标的人将再得到一个几尼⑧。”
| 楼主| 发表于 2011-11-30 14:03:49 | 显示全部楼层
维金斯打了个响指。随着一阵杂乱的噪音,我们的民间警察部队排着队走了出去。哈德森夫人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他们,她整个上午都会仔细清点刀具的数量。孩子们刚离开,福尔摩斯就一拍巴掌,坐到椅子上。“怎么样,华生,”他大声说,“你认为如何?”
“你似乎对找到奥多纳胡很有信心。”我说。
“我可以肯定我们能找到那个闯入‘山间城堡’的人。”福尔摩斯他回答。
“你不认为雷斯垂德也会去调查当铺吗?”
“我感到怀疑。显然他并没有想到这点。不过,我们有一整天时间没有事做,既然我没赶上早饭,我们就一起在干草市场剧院旁边的欧陆咖啡馆吃午餐吧。虽然叫这个名字,菜式却是英国风味,非常精美。然后,我想去拜访阿比马尔街的卡斯泰尔和芬奇画廊。认识一下托比亚斯•芬奇先生肯定会很有意思。哈德森夫人,如果维金斯回来,你就叫他到那里去找我们。可是现在,华生,你必须跟我说说你对《人类的殉难》的看法。我发现你终于把它读完了。”
我扫了一眼老老实实躺在那里的书。“福尔摩斯……”
“你用一张香烟纸当书签。我目睹了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的曲折进展,现在看见它躺在桌上,终于从这场苦役中解脱出来。我很有兴趣听听你得出的结论。哈德森夫人,请你行行好,端一些茶上来。”

我们离开住所,慢慢溜达着朝干草市场走去。雾已经散去,虽然依旧很冷,却是一个明媚的艳阳天。百货商店进进出出的人群络绎不绝;街头小贩推着他们的小车,大声叫卖。在温珀尔街,一大群人聚集在一个街头手风琴师周围。那是一个年迈的意大利人,在演奏一支忧伤的那不勒斯乐曲,吸引了各种各样的骗子钻进人群,逢人就讲他们自己的悲惨遭遇。几乎每个角落都有街头艺人,这个时候,似乎谁都不愿意把他们赶走。我们在欧陆咖啡馆就餐,吃的是美味的发泡野味馅饼。福尔摩斯的情绪高涨。他没有谈论案情,至少没有直接谈起,我记得他在考虑绘画艺术的特点,以及它对于破案所能起到的作用。
“你还记得卡斯泰尔跟我们说的遗失的康斯特布尔四幅画作吗?”他说,“它们是本世纪初绘制的湖区风景,那时候的艺术家显然是严肃和忧郁的。因此,画布上的颜料是探究画家心理的一个线索。由此推断,如果一个人选择这样的作品挂在他的客厅里,我们也能对他的思想状态有许多了解。譬如,你有没有注意到山间城堡陈列的画作?”
“其中大量都是法国的。有一幅布列塔尼⑨风景,还有一幅塞纳河桥上的风景。我认为这些画作都很精美。”
“你欣赏它们,但没有从中看出任何东西。”
“你是指关于埃德蒙•卡斯泰尔的性格?他喜欢乡村胜于喜欢城市。他留恋童年的纯真。他是一个喜欢被色彩包围的男人。我认为可以从他墙上挂的图画推断出他的一些人格特征。然而,我们不能肯定每幅画作都是卡斯泰尔本人挑选的。也许是他妻子或他已故的母亲做的决定。”
“言之有理。”
“即使是一个杀妻的凶手,性格中也有温柔的一面,在选择画作时会表现出来。你肯定没有忘记阿伯内提家的那桩案子。我记得,霍拉斯•阿伯内提在墙上挂了许多当地植物的精美图片,然而他却是一个极为讨厌和凶残的人。”
“既然你提到这点,在我的记忆中,图片上绘的许多植物都是有毒的。”
“那么贝克街呢,福尔摩斯?难道你是想告诉我,进入你客厅的客人会通过打量周围挂的那些作品,找到了解你内心世界的线索吗?”
“不。但是那些作品会告诉你关于我前任房客的许多东西。华生,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住所里的所有画作,都是在我搬去之前就存在了。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会去买下那幅亨利•瓦尔德•比彻的肖像吗?就是以前挂在你的藏书后面的那幅。虽然大家都说他是个非常优秀的人,他对奴役和偏见的看法值得称道,但是那幅画是我之前的某个人留在房间里的,我只是让它待在原处罢了。”
“你没有购买戈登将军的画像吗?”
“没有。不过,在我不小心开枪打中它之后,确实是我把它修好,重新装框的。哈德森夫人坚持要我这么做。你知道,我完全可以就这个问题写一篇专题论文:艺术在探案中的作用。”
“福尔摩斯,你坚持把自己看作一架机器,”我笑了起来,“即使是一幅印象派的杰作,在你眼里不过是用来追查某桩案件的一件证据。也许,你需要增强自己的艺术鉴赏能力。我强烈要求你跟我一起到皇家学院去一趟。”
“我们的日程上已经有卡斯泰尔和芬奇画廊,华生,我认为这就足够了。服务生,请把干酪板拿来。另外,再给我的朋友来一杯摩泽尔白葡萄酒。波特酒太冲,不适合下午喝。”
到画廊的距离很近,我们又一次并肩步行。必须承认,我在跟他静静交流的这些时候感到巨大的满足,觉得自己是伦敦最幸运的人,能够跟歇洛克•福尔摩斯这样一位伟人进行我刚才描述的那种交谈,而且这样悠闲地并肩散步。当时大约是四点钟,天光已经开始暗淡,我们到达画廊时,才发现它其实不在阿比马尔街上,而在街外一个旧的跑马场里。除了一个用金色字母写的不起眼的招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显示这是一家商行。一扇低矮的门通向一个十分昏暗的房间,里面有两张沙发、一张桌子,还有一幅支在画架上的油画——是荷兰画家保罗•波特画的田野上的两只母牛。我们进屋时,听见两个男人在隔壁房间争吵。我听出了其中一个声音,是埃德蒙•卡斯泰尔。
“这个价钱很理想,”他说,“我对此确信不疑,托比亚斯。这些作品就像醇美的好酒,肯定会升值的。”
“不,不,不!”另一个人用尖利刺耳的声音说,“他称这些作品是海景画。没错,我能看见海……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他的最后一次画展遭遇惨败,现在跑到巴黎避难去了,我听说他在那里的名声急剧下降。这是把钱打水漂,埃德蒙。”
“惠斯勒的六幅作品——”
“这六幅作品我们永远没法脱手!”
我站在门口,关门时用了不必要的力气,想让里面的两个人知道我们的存在。这个办法果然有效。谈话中断了,片刻之后,一个瘦瘦的、白发苍苍的人从帘子后面出来。他衣冠楚楚,穿一套黑色西装,硬翻领,黑领带,马甲上挂着一根金链子,鼻尖上架着一副夹鼻眼镜,也是金的。他肯定至少有六十岁了,但脚步轻快,一举一动都透出某种焦躁的精力。
“您一定是芬奇先生吧?”福尔摩斯说。
“是的,先生。确实是我。您是……”
“我是歇洛克•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我们好像并不认识,但这个名字很耳熟——”
“福尔摩斯先生!”卡斯泰尔也走进了房间。两人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一个年迈、枯瘦,好像属于另一个年代;另一个年轻、时髦,五官仍然带着些许怒气和焦虑。这无疑是刚才我们听到的那段对话造成的。“这是福尔摩斯先生,我跟你说过的那位侦探。”他向合伙人解释说。
“是的,是的。我当然知道。他刚才自我介绍了。”
“我来是因为很有兴趣看看您工作的地方。”福尔摩斯说,“同时也有许多问题要问您,关于您在波士顿雇佣的平克顿律师所的那些人。”
“真是一件可怕的事!”芬奇突然插进来说,“我永远不会从那些画作的损失中缓过劲来,到死都不会。这是我事业上最为惨痛的一次灾难。如果我们卖给他的是几幅惠斯勒的作品就好了,埃德蒙。就让它们被炸成碎片吧,没有人会在乎!”老人一旦开口,似乎就停不下来,“买卖画作是一个受人尊敬的行当,福尔摩斯先生。我们跟许多贵族客户打交道。我不希望让大家知道我们跟枪手和谋杀搅在一起!”
门突然打开,一个小男孩冲了进来。老人看到这样的人也来光顾画廊,顿时拉长了脸。我立刻认出男孩是维金斯,那天早晨刚去过我们住所;但是对芬奇来说,似乎遭遇了一次最猛烈的突然袭击。“滚开!滚出去!”他激动地喊道,“这里没有你要的东西。”
“您不用担心,芬奇先生。”福尔摩斯说,“这个男孩我认识。怎么了,维金斯?”
“我们找到他了,福尔摩斯先生!”维金斯兴奋地喊道,“就是您要找的那个家伙。我们亲眼看见他的,我和罗斯。当时我们正要走进伦敦桥巷的那家德国店——罗斯知道那家店,他经常在那里进进出出——店门突然打开,他出来了。再清楚不过了,脸上一道伤疤。”男孩在自己的面颊上比画了一下,接着说,“是我看见他的,不是罗斯。”
“他现在人呢?”福尔摩斯问。
“我们跟踪他进了旅馆,先生。如果我们带你们去,能每人得到一个几尼吗?”
“如果不带我们去,当心你们的小命。”福尔摩斯回答,“其实我对你们一向是很公道的,维金斯。这你知道。告诉我,这家旅馆在哪里?”
“在伯蒙齐,先生。奥德摩尔夫人的私人旅馆。罗斯还在那儿。我把他留在那里望风,我一路猛跑,先去您的住所,又跑到这里来找您。如果那个人再出来,罗斯会盯着他去哪儿。罗斯是个新手,但是特别机灵。你们跟我一起回去吗,福尔摩斯先生?您要叫一辆出租马车吗?我也能坐在上面吗?”
“你可以跟赶车人坐在一起。”福尔摩斯转向我。我立刻发现他眉头紧锁,神色焦虑,说明他全部的心思都集中在眼前这件事情上。“我们必须立刻动身。”他说,“运气不错,调查对象已经在我们的掌控中。千万不能让他从我们的指缝间溜走。”
“我跟你们一起去。”卡斯泰尔大声说。
“卡斯泰尔先生,为了您自身的安全——”
“我见过这个人。是我向你们描述他的,如果有谁能保证您的这些男孩没有认错人,此人非我莫属。而且我个人也渴望看到这件事的结果,福尔摩斯先生。如果这正是我认为的那个人,他是因为我而出现的,我应该看到整个过程。”
“没有时间争论了。”福尔摩斯说,“好吧。我们三个一起出发。别再浪费丝毫时间了。”
福尔摩斯、维金斯、卡斯泰尔和我匆匆走出画廊,只留下芬奇先生呆呆地看着我们的背影。我们找到一辆出租的四轮马车,坐了上去,维金斯爬到赶车人身边,赶车人轻蔑地扫了他一眼,随即态度缓和下来,还分了点毛毯给他盖上。鞭子一响,我们上路了,似乎几匹马也感知到我们迫切的心情。天已经快黑了,随着夜幕的降临,我刚才感受到的轻松愉快已经消失殆尽,城市又一次变得冷漠而充满敌意。店主和街头艺人都已回家,取而代之的是一批完全不同的人,衣衫褴褛的男人,艳丽俗气的女人,需要在阴影下完成他们的交易,事实上,他们的交易本身就带来了阴影。
马车载着我们驶过黑衣修士桥,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朝我们吹来。福尔摩斯上车后一直没有说话,我觉得他似乎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有一种预感。这是他从来不肯承认的。如果我提出来,我知道他肯定会生气。他不是个占卜家!正如他有一次说的。他都是凭借智慧,凭借系统化的常识。然而我仍然意识到存在着某种无法解释的东西,甚至可以看作是超自然的力量。不管怎样,福尔摩斯知道今晚发生的事情将会提供一个关键的转折点,从那之后,他的生活——我们俩的生活——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奥德摩尔夫人的私人旅馆登广告说,每星期三十先令提供一张床铺和客厅。一分价钱一分货,那地方正是这个价钱所能指望的。一座寒酸破败的房子,一侧是个小卖部,另一侧是个砖窑。这里靠近河边,空气潮湿肮脏。窗户后面亮着灯,但是玻璃上结着陈年的污垢,灯光几乎透不出来。维金斯的伙伴罗斯正等着我们,他虽然衣服里面垫着厚厚的报纸,还是冻得浑身发抖。看到福尔摩斯和卡斯泰尔从马车上下来,罗斯退后一步,我看出他好像受了很大的惊吓。他眼睛里满是惊恐,小脸在路灯的照耀下,白如死灰。可是当维金斯跳下车,一把抓住他时,似乎魔咒被打破了。
“没关系了,伙计!”维金斯喊道,“我们俩都能拿到一个几尼。福尔摩斯先生答应的。”
“告诉我,你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发生了什么?”福尔摩斯说,“你们认出的那个人离开旅馆了吗?”
“这些先生是谁?”罗斯先指指卡斯泰尔,又指指我,“是探子吗?是警察吗?他们上这儿来做什么?”
“放心吧,罗斯。”我说,“你不用担心。我是约翰•华生,是个医生。你今天早晨到贝克街的时候看见过我。这位是卡斯泰尔先生,他在阿比马尔街上开一家画廊。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阿比马尔街——在富人住宅区?”男孩冷得要命,牙齿不停地打战。伦敦街头的流浪儿肯定对冬天已经习惯,但是他独自在这里站了至少两个小时呢。
“你看见什么了?”福尔摩斯问。
“什么也没看见。”罗斯回答。他的声音变了。从他的神情看,几乎可以推断他在刻意隐藏什么。我不止一次地想到,这些孩子都已过早地超越了他们幼小的年纪,进入成年。“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们。他没有出来。也没有人进去。真冷啊,冷到我的骨头缝里去了。”
“这是我答应给你的钱——还有你,维金斯。”福尔摩斯把钱付给两个男孩,“好了,回家去吧。今晚你们已经做了不少事。”男孩接过硬币,一起跑走了,罗斯还回头看了我们最后一眼。“我建议我们到旅馆里去面对这个人。”福尔摩斯接着说道,“上帝作证,这个地方我一分钟都不愿多待。那个男孩,华生。你有没有觉得他在遮遮掩掩?”
“他肯定有什么事情不想告诉我们。”我表示同意。
“但愿他没有什么背叛我们的行为。卡斯泰尔先生,请往后站站。我们的目标不太可能有暴力举动,但我们来这里是毫无准备的。华生医生那把可信赖的佩枪,肯定用布包着,躺在肯辛顿的某个抽屉里睡大觉呢。我身上也没带着武器。只能靠我们的智慧保住性命了。来吧!”
我们三个走进旅馆。上了几级台阶,来到前门。进门后是一个公共门厅,没有地毯,灯光微弱,旁边有一间小办公室。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坐在里面的一张木头椅上,昏昏欲睡,看见我们,立刻惊醒过来。“先生们,上帝保佑你们,”他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们提供上好的单人床,五先令一晚——”
“我们不是来住宿的。”福尔摩斯回答,“我们在追查一个最近刚从美国来的男人。他一侧面颊上有一道近期留下的伤疤。事情非常紧急,如果你不想给自己惹上官司的话,请告诉我们在哪里能找到他。”
旅馆伙计不愿意惹麻烦。“这里只有一个美国人,”他说,“你说的肯定是纽约来的哈里森先生。他的房间在这层的过道尽头。他不久前刚进来,我没有听见一点声音,估计他肯定在睡觉呢。”
“房间号是多少?”福尔摩斯问。
“六号。”
我们立刻往里走。穿过一道空荡荡的走廊,两边的房门互相挨得很近,里面的房间肯定比壁橱大不了多少。煤气灯开得很小,我们几乎是在黑暗中摸索着往前走。六号房间确实在走廊尽头。福尔摩斯举起拳头,准备敲门,接着退后一步,唇间倒抽了一口冷气。我低头一看,一缕液体,在昏暗的光线中几乎呈黑色,从门缝底下流淌出来,在壁脚板边聚成小小的一汪。我听见卡斯泰尔惊叫了一声,并看见他双手捂住眼睛,往后退缩。旅馆伙计在走廊那头看着我们,就好像他知道会发生这种恐怖的事。
福尔摩斯推了推门。没有推开。他没有说话,用肩膀使劲去撞门。本来就不结实的锁被撞碎了。卡斯泰尔留在走廊上。我们俩走进屋里,立刻看到我曾经以为区区不足挂齿的一桩案子已经恶化。窗户开着,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我们追查的那个人蜷着身子,脖子上插着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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