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平安州
2015年9月23日,北京西站。
九月下旬,古都的空气还未褪去夏日的暑热,车站外的人群来往匆匆。天气预报说近两天淮河以北都会有阵雨,天气阴沉沉的,有些发闷。站外的广场旁边,一辆公交车停了下来,空气刹车发出嘶哑的长鸣,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从车上走下。男人没有帽子,皮肤晒得黝黑,穿着单薄的夹克,灰色的涤纶衬衣,下身一条黑色旧西裤,背着一个卡其色双肩背包,同时左手又拿着一个皮质公文包,一把雨伞夹在左腋下,伞上还有未干透的水渍,左腕戴着一支电子手表,右手拿着手机,匆匆向取票处走去。
男人停在了车票打印机前,把雨伞和手机交到左手,另一只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身份证,刷卡取出了一张红色车票,塞进口袋。男人正要往候车厅走,手机震动起来。
“喂,哪位?”男人看了看手机的来电显示,号码陌生。
“是杨灏,杨队长吗?”对面说。
“是我,您是哪位?”
“我到您那边去说吧,您稍等。”
杨灏转了转头,看到身后的进站口方向,有一个二十多岁上下小伙子招着手向他小跑过来。杨灏关了手机,向来人伸出了手。
“你好。“
“您好,杨队。”来人也热情地伸出了手。
“你是?”杨灏不认识来人,问道。
“哦,忘了向您介绍了,我是平安州公安刑警队的,刘功,您叫我小刘就行。”
“哦,小刘同志你好。”杨灏打量了下眼前的年轻人,二十岁出头的模样,上身是白色polo衫,带着一顶深蓝色棒球帽,藏青色的长裤。
“局里听说您调到平安州来了,任局长派我来接您,同时也是提前给您介绍一下情况。”刘功说。
“哦,这样,你们老任鼻子真灵,我前天接的调令,今天就来人了,老任太客气了。一路辛苦了吧,小刘。”杨灏说,心想自己还没到任,老局长就派来个人“说明情况”,什么“说明情况”,八成是平安州的治安不好,向省里调了自己来填坑,安置的问题还没解决,就派个人追到北京来,看来到任以后难有清闲日子过了。
“不辛苦,不辛苦。对了,车快开了,咱们赶紧进站吧。”小刘说。
“行,你车票打了吗?”杨灏指了指一边的自主车票打印机,说。
“我没打,我刷身份证就行。杨队,咱们走吧。"小刘晃了晃手里的证件说。
两个人边聊边走,检票进站。由于不是高峰期,车上的人不多,车厢中只有几个人,好几排都是空的,杨灏对照着车厢侧壁的标志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小刘看旁边的位置空着,在杨灏的身边坐了下来。
落座之后,两个人许久不说话,杨灏做出静静地思考的样子。小刘也不知道怎么开启话头,只见杨灏思考片刻就露出微笑,不时歪头过来看自己一眼,小刘心理发怵,更紧张起来,也不知道杨灏在想些什么,刚准备开口,就听杨灏先说话了:
“不是局里派你来的吧,小刘。“
“怎么会,任局亲自给我打电话,让我来接您。我不是给您看过我那证件吗?我真是局里的,您要是不信您再仔细看看。”见到杨灏突然发问,还质疑他的身份,小刘连忙又掏出证件解释。
“我不是说你的身份是假的。我是说,我还没到任呢,你就巴结上领导了?”杨灏看小刘眼神慌乱,明显是有猫腻,他心里更有底了,面对这个晚辈拿出了笑着说。
“杨队,这怎么说的,是队里让我来接您。”小刘特意加重了“队里”两个字,试图扭转杨灏的看法。
“你看,年纪轻轻,不要学着撒谎嘛,我可是有根据的。你要是不说实话,这个坏印象我可是一直记着。你这一躺不但白跑,反而在我这记了一过。”杨灏看了小刘一眼,笑着说,好像再逗小孩玩。
小刘面露难色,难堪地说:“杨队,我跟您说实话,我今天是自作主张提前来接您的。您怎么看出来的。”
“嗯……,很简单。首先,要是来接我,肯定至少要提前订两个连坐吧,今天是因为学生们都开了学,又不是旅游旺季,车上人少,不然咱们怎么能挨着坐。要是接人的人离被接的十万八千里,那多不礼貌啊。你说是吧。”
杨灏看了小刘一眼,接着说:“哦,还有,我刚才提醒你打印车票,你说没打。你们局长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虽然抠门了点,但不至于让下属出差,差旅费都不给报吧。要想报销,按照财务流程,就得打印车票,也叫报销凭证,你就站在取票机前面十米远都不愿顺手打个车票,可以推断,你压根就没想着报销这事。”杨灏说。
刘功见自己的伎俩被识破,连忙陪笑道:“领导您还真说对了,您真神了,都说您是省内刑侦高手,我这点心思全被您看出来了。“小刘略带愧意,连忙表态:”不过杨队,我保证我来接您是个人行为,我就是想提前看看您,给您留个好印象,您千万别在意,也求您千万别告诉任局。“
“没事没事,我就开个玩笑,我巴不得有人在路上跟我聊两句呢。”杨灏说。
“那就谢谢杨队了。“小刘连忙说,心理满是对这位省内有名的刑侦高手的敬佩,没想到仅仅聊了几句,杨队就看出了他的小算盘。小刘满面羞愧,一时无语,又耐不住性子,问起杨灏:
“杨队,您也是咱们平安州人吗?“
“嗯,我家就是安州的,就在平安州站那住,老称呼叫安州站。你呢?“
“哦,我老家是金山县的,小时候在村里长大,高中毕业上的警校,前年分配来的咱们队。“
“金山啊,怪不得一眼就认出我了,我当年还在你们那干过呢。“
“是,杨队,当年您在金山,那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上任一个月,破了三起悬案,老队长提前退二线,就为了让您接班,您今年才三十五岁啊,这就接手平安州刑警队了。简直就是警界奇才。“
杨灏虽然嘴上说着不喜欢别人恭维,但听了这些好话,不由得心里高兴。
“您是怎么想着当刑警的,您家里都是干这行的吗?”小刘看杨灏笑了,便接着问道。
“我啊,我家里都是铁路工人。我父亲是检修工,母亲是安州站的站务。你知道,铁路上就是别人放假他们忙,我小时候一放假,我父母就把我送到车站警务室,让车站的老片警,我管他叫张叔,看着我。张叔以前干的刑警,后来退到派出所了,就老带着我玩。后来我也考了警校,就干刑警了。“杨灏说。
话头一开,杨灏便对小刘讲起自己的往事,不知不觉,火车已经走了三四个小时,缓缓驶入省城的站台,停了下来。也许是这列慢车更受省内通勤的欢迎,从省城站上车的人格外的多,车一停稳,上车的人熙熙攘攘涌入车厢,大包小包填满了过道。
“您好,请问您坐在这吗?“一个中年男人单肩背包,手中拿着车票,不停地核对座位信息,对着刘功说。刘功也意识到自己所坐位置的正主来了,便连忙站起身来,递了一支烟,对男人说:“大哥,您坐到哪一站?”
“谢谢,我不抽烟。我坐到安州。”男人推辞了刘功的烟,说。
“这样,大哥,能不能行个方便,这旁边是我领导,您要是方便咱们换个座位,我那个在前面车厢7排A座,还靠窗户,我帮您拿行李。“
男人见刘功如此客气,便没有说什么,随着刘功去了前面,过不一会,刘功又跑回来,坐到了杨灏身边。
“小刘。”
“诶,杨队您说。”
“你不是要说给我介绍情况吗,那就给我介绍一下平安州的治安状况吧,我常年在外地干,也就过年的时候回家两天。说实话,近十几年就没在老家住多久,更别说了解治安状况了,还得你给我先介绍介绍,简要就行。”
小刘一听来了任务,瞬间精神起来,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
“好,杨队,我就给您简要汇报一下咱们州的情况。”年轻人立刻挺直了腰板,拿出作报告的架势。
“你讲吧,正好火车还得走一会儿。”
“杨队,您应该也清楚,咱们平安州主要分为两个区,也就是安州区和平州区。东边的安州区临着京广铁路,又挨着平河,丰水期可以运个货,交通条件算是省内数一数二的了,也是省内重要的交通枢纽,经济以交通运输业和第三产业为主。西面的平州区,也就是原来的平县,有大煤矿,一五计划的时候就是重点工程。六三年的时候为了便利平州的煤炭外运,中央把两座城划到一起,两个地区各取一个字,外加上临近的几个县,就成了今天的平安州地区。”
“这我知道,你接着讲。”杨灏说。作为一个平安州人,他对家乡的历史十分了解。
“前一二十年,赶上国企下岗,西面平州区的煤矿下岗工人很多,外加周边各县都是农业县,进城的人也不少,平州区的房价相对较低,这些流动人口就向在平州落脚,通勤到东边安州区工作。东边的安州靠着铁路,经济发展得快,相对治安也好,相对的,平州就差点。这几年,任局长也让我们统计过,安州区的刑事案件少一些,但是很多涉黑的案子,城市黑帮很猖獗。前几年任局长上任狠抓扫黑,近两年已经好多了。西边的平州区相对复杂,那么多外来人口都住在那边,居住条件恶劣,加上这两年煤炭行业不景气,恶性案件很多。目前局里的工作重点也在西面,去年就把市公安局从安州区搬到了平州区的城乡结合部了。”小刘补充道。
“省厅调我去平安州,看来任务艰巨啊。”杨灏说,并用手拍了拍小刘的肩膀。
“是啊,杨队,不仅是当前的工作。前一二十年积压下来的悬案也有好几件。我们这边忙得焦头烂额,还得等您来给我们收拾一下局面。”小刘说。
“平安州站就要到了,请下车的旅客收拾好个人物品,从右侧车门有序下车。We are arriving at Pinganzhou Station……“火车的广播响了,杨灏和小刘赶忙收拾行李,走到了门口,准备下车。
列车缓缓停住,对向的也恰好有不停靠的动车疾驰而过,带动着地面一阵震颤。杨灏和小刘上了月台,刚要向前走,却发现有一股刺鼻的味道冲击着鼻腔,两个人立马警惕起来。
“有一股味,你闻到了吗?“杨灏说,并皱紧了眉头。同时,站台上的其他人也闻到了这奇怪的味道,都面面相觑。
“是,很浓烈,像是杏仁味,火车站又这味道吗?”小刘说。
问到气味,正在下车立马紧张了起来,许多人立刻掩住口鼻。月台上本就很多人,上车的,下车的,摩肩接踵,这下更加躁动。
“快跑!有毒!”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人群的恐慌立即被点燃,月台上的人立马争先恐后的向出站口涌去,大人带着小孩,旅客拉着行李,有的甚至丢掉了箱子,一股脑地向出站口冲了过去。
杨灏看到立马找到站在车门口的站务员,一把夺过站务员手中扩音器,向慌乱的人群喊话:
“大家不要慌,掩住口鼻,有序撤离!大家不要慌,都能出去!不要拥挤!!听工作人员指挥,大家不要慌!!”杨灏重复了两三遍,转头将扩音器递给小刘。
“小刘,你来疏散群众,别出乱子。“
小刘接过扩音器,默契地接替了疏散的工作。杨灏躲闪着穿过拥挤的人群,向列车的驾驶室走去。
敲开驾驶室的门,杨灏甩出证件,以命令的语气队车长说:“车长同志,我是警察,我请你们立刻终止这班火车,疏散车上的群众,可能有投毒事件,请你关闭前面的车厢门,让乘客从车尾的门迅速疏散,那边的气味没那么重,立刻!”
“各位乘客请注意,请所有乘客立即向后车移动,从11号车下车,所有人立即向后车移动。所有乘务人员协助乘客疏散!”车长也很快反应过来,立刻对全车进行了广播,拉响了警报。
车站迅速响应,连同车站里候车的人群一起疏散到了站前广场上,群众一个个用手头能拿到的衣服紧捂着口鼻,压低着身体向出站口走去,行李丢了一站台,散乱地倒在月台上。
十分钟后,警方到达现场,局势终于稳定下来,一同来的还有铁路医院的救护车。杨灏和小刘一同站内的所有人员立马被送到医院检查。
五个小时后,杨灏在铁路医院结束了检查,一个中年女人走到杨灏近前:“杨警官,好久不见,真不好意思,让你刚到就碰上这么个事。“
杨灏一抬头,立马立正,敬了个标准的礼,“任局长,好久不见!“
“多亏了你和刘功,不到十分钟,群众全部都疏散完毕了,没有人受伤。也所幸火车站里的不是毒气。“
“不是毒气,那是什么,客运火车站里可没有这个味。“
“是苯甲醛,虽然也是对身体多少有点害的东西,但是少量摄入对身体没什么影响,群众也没有检查出很严重的情况。“
“是个恶作剧吗,这也太恶毒了,要是出了踩踏怎么办。“
“哦,对了,在现场找到这个。“任局说,并把一个大证物袋递给杨灏。
“一个带着标签的试剂瓶。“杨灏说,把瓶子拿在手里,仔细地看着。”这上面有字,局长你看。“
说着杨灏把瓶子凑到任局眼前,两人靠近端详,只见上面写着:
2000-11-808
“是货号吧,问一问化学品经销商,说不定能找到投放的人。小刘,你去查一下。“杨灏对身边的小刘说。
“让小刘去查吧,咱们先回局里,本来是准备给你接风的,没想到,刚到你就得干活了。“任局说。
“没关系任局,等我把这个案子破了,庆功接风一块办了!”在领导面前,杨灏表现得像一个刚入职的新人,充满干劲。
“走吧,坐我的车,同志们在局里等着你呢。“
警车驶过平安州的大小街道:出了安州站,老城区虽然破旧,但难掩旧日的繁华,拆迁工程把一个个城中村变成工地,又变成高楼,和杨灏小时候的旧街景已大不一样。再往西走,安州的新区高楼林立,有着玻璃幕墙的写字楼同千篇一律的高层住宅交错着伫立,外墙的反光里,倒映着西面小金山的影子。出了安州,到了一片城乡结合部,一些老房子或是厂区,或是老住宅,林林总总,平安州的公安局就在这些老楼里。
下车后,任局带着杨灏走进平安州公安局的会议室,在场的众人纷纷向局长敬礼,任局走到台前,向同志们回礼,说:
“同志们,今天在平安州火车站发生的化学品投放事件,我已经向省厅做了简要汇报,省厅非常重视。今天的案子涉及公共安全,省厅和市委的领导密切关注,责令我局从速破案。我宣布,成立”9·23“火车站化学品投放案专案组,同时向你们介绍专案组组长,也是你们刑警队新任队长,杨灏同志!杨灏同志今天碰巧就在火车站现场,他和刘功同志一同疏散群众,保证了群众的生命安全,也希望他可以带领专案组从速破案。下面请杨灏同志讲话!”
众人鼓掌,听到是新任队长,不由得坐的更加挺拔。杨灏走到台前,说:“同志们,我是杨灏,很荣幸能与大家共事,希望我们早日……”
正当讲话时,会议室的门打开了,刘功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兴奋地说:“杨队,我打电话问了几个试剂经销商,他们直接把账本给我送来了,我找到了这个。”
杨灏听到这个,便不急于表态训话,接过了刘功手里的账本,上面手写的字迹中,有一条被红色铅笔圈了起来,上面写道:
货号:2000-11-808
订货单位: 平安理工大学 先进化工实验室
订货时间:2000年9月2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