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 2024-5-24 09:25:03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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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列第七篇:中夜妖狐谜案

第一章  三更三点妖物作祟

    酒是个好东西。
    对于天津三岔河口漕帮码头的王瘸子来说,这句话简直是至理名言。但就在夏至当天半夜三更三点见到那恐怖诡异的一幕后,他再也没有沾过一滴酒。
    王瘸子是本地人,本名叫王达,虽然长得浓眉大眼有些俊俏之气,但个子矮小,身体上还有先天残疾,在码头做不了什么重体力的活。就算漕帮本地管事的可怜他让他留在帮会里吃大锅饭,但毕竟帮里不养闲人,王瘸子还是需要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半夜打个更[1]、看个摊子、帮人带买点夜宵什么的零活。
    王瘸子还是很感恩漕帮收留于他,在漕帮这五年来,做事兢兢业业,从不出岔子。唯一一个有点让人诟病的毛病,就是嗜酒如命。毕竟白天他在码头无所事事,不是和别人插科打诨,就是闷头睡觉,时不时便来几盅烧酒、赊点豆腐丝花生米什么的,自斟自饮,好不快活。
    和他说得来的,除了三岔河口码头上的几个年轻小伙子,就是在此干了快三十年的帮中老人邢老寿。起初王瘸子和邢老寿并没什么共同语言,毕竟两人岁数差了一倍,每天又没有交集。不过就在一年前,邢老寿收了个干闺女叫钟小芬,十六七岁的年纪,不仅长得水灵,个子高挑,性格还活泼好动,是本地帮里人人都喜欢的姑娘。码头上的小伙子们都对小芬姑娘钟情有加,自然王瘸子也不例外。
    不过王瘸子自己心里清楚,就他这条件,人家怎么会看得上呢?
    倒是小芬对他没有丝毫歧视,时不时就来找他蹭下酒菜吃,还一口一个“王大哥”叫着,让王瘸子每次心里都暖洋洋的。
    夏至那天刚打过二更的王瘸子回到窝棚把酒菜摆上了桌,准备喝上几口之后就去外面打三更天的梆子,这时钟小芬不请自来。
    “哟,王大哥,喝着呢?”小芬笑嘻嘻地问道。
    “小芬妹妹啊。可不是,我喝两盅还得出去。怎么,这么晚来找我,嘴又馋了?”王瘸子看着钟小芬正紧盯桌子上摆着的一碟蚕豆和半个咸鸭蛋,用一口纯正天津话直接了当戳破了她的来意。
    “嘿嘿,那我就不客气了啊。”说着,小芬捡起一颗蚕豆放进了嘴里,“唔……这芸豆还真挺入味儿。”
    “这哪是芸豆,明明是蚕豆。你这个馋丫头,真拿你没办法。”王瘸子笑着戳了下小芬的脑袋。
    “王大哥,等会儿去打更,你这腿脚还行吗?”
    “嗨,干这活都那么多年了,早就习惯了。”
    “今天我听干爹无意说起附近午夜时分闹过妖精,是真的吗?”小芬眨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问道。
    “嗨,这都是有人以讹传讹,听风就是雨,我打更这么多年,有个嘛玩意儿妖精啊?”王瘸子喝了口烧刀子说道,然后用筷子沾了点咸鸭蛋黄放在嘴里嘬了嘬。
    “可我听干爹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好像以前咱们这儿附近真有过一只三尾妖狐作祟,还吃人肉,喝人血。咿……可吓人呢!”
    “你干爹啊,老人都爱故弄玄虚,你个姑娘家的还信这个?”王瘸子嘴是这么说,但心里多少也对妖狐传说有所耳闻。
    “这么说,王大哥也听说过三尾妖狐的故事?我干爹不愿意给我多讲,要不你给我念叨念叨?讲讲嘛。”小芬拉着王瘸子的胳膊撒起娇来,这让王瘸子怎么受得了?
    “呃……那我给你白活白活?”
    还没等王瘸子继续说下去,门外传来了码头管事的喊声:“瘸子,快三更天了吧?赶紧去吧。”
    “哎!马上马上。”王瘸子答应了一声,然后对小芬说道:“你看,该干活了,改天我再和你说吧。”
    小芬一噘嘴,“哼,你也和我干爹一样,找个借口就跑掉,以后再也不来找你了!”
    王瘸子一见小芬生了气,赶忙劝道:“哪有哪有,你也听见了,是管事的叫我来了,我不去不合适嘛。”
    “那……我陪你一起去打更,咋样?”小芬眨了眨大眼睛。
    王瘸子没想到心心念念的小芬能提出这种要求,心里顿觉一阵敞亮,但嘴上还违心地说道:“你一个姑娘家的,大半夜和我这么个瘸子满处溜达,让人看见了好说不好听。”
    “你也没多大年纪啊,脑袋里净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小芬瞪了一眼王瘸子,“我听说人家天津城里像我这么大的女子,都要上中学的,脑瓜子里都是知识。哪像咱们这样,大字都不识几个,成天在码头无所事事。”
    听着钟小芬言语中显出对自己的轻视,王瘸子不禁生出一阵烦躁,“得了得了,我得出活了,你来不来?不来就回你干爹那去。”说着,抄起梆子、铜锣便往外走。
    小芬发觉王瘸子脸色沉了下来,识趣地闭上了嘴,厚着脸皮跟着他一起出了窝棚。
    “王大哥,现在大户人家都用钟表了,以后还有必要打更吗?”小芬边走边问。
    “嗨,这不就是咱们漕帮照顾我嘛,给我点事做,也算我不吃白饭。再说,大户人家有钟表,咱穷人不还得听更梆声辨时辰嘛,所以我这还是有点用的。”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沿运河边往三岔河口的交叉地区走去,同时打起了三更天的梆子。等过了三岔河口,三更天的更梆算是敲完了,后面还要把每更的点数要敲锣打出去。
    “小芬妹妹,你要再晚回去,你干爹恐怕要着急了。”直到打完三更二点的梆子后,两人溜溜达达来到了离海河不远的娘娘庙附近,王瘸子才对小芬说道。
    “都到这儿了,我一人回去你放心啊?”小芬嘻嘻一笑,“前面是座庙,咱们进去歇歇?”
    两人沿着大道走到庙前,此时正是中夜时分,四下里万籁俱寂,月光幽幽,偶尔两旁林间传来古怪的鸟鸣,让人寒毛直竖。
    “这儿是娘娘庙,大半夜的人家也不开门啊。”
    “不进去也行,就在庙门前坐坐嘛。你看,我还带着你的宝贝呢。”说着,小芬从腰里取出一物,正是王瘸子的酒壶。
    “嘿,你个丫头片子,手脚还不干净,偷我的酒干嘛?”王瘸子一把抢过酒壶,忍不住拧开壶塞,咕嘟咕嘟灌了几口。
    “嘿嘿,就知道你贪酒。咱们就在这儿坐会儿,等要打三更三点的时候,再起来打就是了。”
    这样也好,手中有酒,身边有小芬,人生之乐也莫过如此了。王瘸子心里美滋滋的。
    于是两人便坐在娘娘庙门前石台上,王瘸子边喝酒,边故意说些鬼怪妖狐的吓人故事,吓得小芬狠劲攥着他的胳膊,有时还要往他怀里扎。
    “王大哥你好坏!”刚听完王瘸子讲的三尾妖狐半夜吃人的传说,小芬捶了他一拳,“故意吓我,这夜半漆黑的,我都不敢走夜路了。”
    此时王瘸子酒意上头,“嘿嘿,小芬妹妹,你害嘛怕?有哥哥我呢……”说着,就要靠近小芬打算亲下脸蛋揩个油。
    小芬哪能让他得逞,赶紧一指他腰间的铜锣,“王大哥,打更的时辰到了,你得干活了。”
    王瘸子有些扫兴,但也知道马上要敲三更三点的锣了。
    就在他站起身,取出家伙要敲打之际,一抬头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猛然间呆在当场,酒也醒了大半。
    小芬发觉有异,不知王瘸子看到了什么,忍不住问道:“王大哥,你怎么了?”
    话刚问出口,就见王瘸子“妈呀”一声,脸色煞白,瘫坐在地,酒壶落下撒了满身。与此同时,小芬还闻到了一股难闻的骚味,难道是王瘸子被吓得尿了裤子?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由于事出突然,小芬也没来得及多想,好奇心驱使下,她站起身也朝那个方向望去。这一望,直吓得她两腿转筋,额头冒出冷汗,脑袋一片空白。
    娘娘庙旁边是一片矮树丛,树丛对面有条幽僻小道,在那条小道上,正有一个人站在路当中,身背后蹲着个白花花的东西,足有半座房子高、三条恶犬加在一起长,后面还有三条尾巴摆来摆去。
    三尾妖狐!
    小芬一下便从脑袋里跃出这四个字,不过她没有像王瘸子那样直接吓瘫,而是直愣愣地盯着对面,看那只三尾妖狐究竟想要做什么。
    妖狐前面那人好像毫无反应,就一动不动站在那儿,眼看着妖狐长长的嘴巴从后咬住那人脖子,然后便传来扑通一声,像是人倒下的声音。直到此时,小芬才喘上口气,终于站立不住坐在地上,不多时战战兢兢爬起来,也不管王瘸子怎么样,只顾拼了命往码头狂奔。
    此刻正是中夜时分,码头边静悄悄的,船上和埠头的人们都已入睡,没有人注意钟小芬慌里慌张地跑进家门。一进屋子,就听见干爹邢老寿正躺在床上鼾声如雷,她径直钻回了自己屋中,缩到床角盖上一条床单,在里面瑟瑟发抖直到天明。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邢老寿敲她房门,“小芬,起了!”
    “呃……哦,知道了。”她这才下了床打开房门,只是对前夜的那一幕仍然心有余悸。或许自己不过是做了场噩梦?小芬心想。但很快这想法便被邢老寿的话打消了。
    “怎么那么晚才起?昨天又满处瞎跑去了吧?”邢老寿一看小芬眼带血丝,便问道。
    “没……没有。”
    “你晚上别满处乱窜了,我一大清早听说,在三岔河口北边的娘娘庙附近,离租界地不远,有人发现了具女尸。脖子上好像被什么猛兽给咬两个血窟窿,生生被咬死了。更渗人的是,女尸的心还没了。”
    小芬一听,顿时头皮发麻,吓得说不出话来。
    “巡捕房[2]来不少人把娘娘庙周遭都封锁了,所以我就说,你最近消停消停吧,一个姑娘家的,老老实实在家呆着比什么不强?真是……哎!你去哪?”邢老寿正说着,钟小芬一个健步跃出家门,飞也似的往外就跑,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其实她还能去哪?无非去找昨天晚上和她一起亲眼看见妖狐吃人的王瘸子。
    等赶到王瘸子的窝棚,木门紧紧关闭,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王大哥……王大哥……”钟小芬上前拍门叫道,但一直拍了好久都没人回答。
    难道昨天他吓尿了裤子站不起来,也被妖狐给吃了?
    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背后有人说话:“哎,小芬妹妹啊,干嘛在我门口发呆?”
    钟小芬回头一看,正是王瘸子。
    “王大哥,你没事了吧?”
    王瘸子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钟小芬,“我?没事啊,我能有什么事?”说着,他打了个哈欠,“昨天打了一宿更,酒喝得有点多……不行,我得回去补补觉了。”
    还没等小芬再问什么,王瘸子拉门进了窝棚,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钟小芬又在窝棚门口呆愣了好一阵,莫非昨天真的只是一场梦吗?怎么王瘸子是这样的反应?可一大早干爹说娘娘庙附近有个女人被什么东西给咬死了,心还没了,又是怎么回事?
    带着满脑子的问号,钟小芬回了家。看似一切回归正常,妖狐什么的,也许就是她臆想出来的东西罢了。
    原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只是钟小芬发现一件奇怪的事,让心中的阴影始终挥散不去——自打夏至那天以后,本来嗜酒如命的王瘸子再也没有沾过一滴酒。无论是有人请他一起喝,还是谁送来一瓶,他都婉言谢绝,借口晚上还要打更,怕喝酒误事,但小芬心里明白,一定是那天他亲眼所见的可怕一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因此就再不敢碰酒了。
    而巡捕房那边好像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只是公布了被害人的身份,死者是个从江浙一带来的女茶商,三十岁,姓常。其他的信息不便公开,而后这件案子便再没了消息。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娘娘庙中夜时分闹妖精的事情逐渐被冲淡下去。王瘸子和钟小芬也再没一起半夜去打更了,而邢老寿因为帮里的事务繁杂,愈发没时间管教干女儿,这让小芬白天更加无所事事。
    就在公立八月底的一天上午,有位不请自来的女客人造访漕帮埠头,她一身素色旗袍,二十出头的年纪,面貌清新秀丽,见人就打听是否知道有位姓钟的女孩儿。这里的人没有不知道钟小芬的,都指向了邢老寿的住处。女客按着指引,来到邢老寿家门前。
    正赶上钟小芬正要出门,两人恰好迎面相遇。
    “哎,小芬!”年轻女客一眼认出了钟小芬。
    “你是……”钟小芬一时间没认出对方。
    “我是梅露啊。几年没见,想不起来了?”女客笑着说道。
    “哦——是小露姐啊!”小芬一把抱住梅露,亲热得不得了,“小露姐,你怎么今天到这儿来了?”
    “唉,”梅露轻轻叹了口气,“前些日子刚过门到津南沙家,今天就是随夫家来娘娘庙上香的。”
    “津南沙家?”小芬一愣,“就是那个商会会长沙子季沙家?”
    “嗯。”梅露点点头。
    “你嫁到他家了?他可有老婆啊!”小芬瞪大了眼睛。
    “所以我只能给人家做小啊。”梅露黯然道。
    一听这话,钟小芬顿时脸气得通红,忿忿说道:“哪有这样的?小露姐,你怎么能答应给姓沙的当偏房?”
    “家里长辈这样决定了,咱们女人哪能违逆?这就是命。”
    钟小芬实在气不过,还想再说两句,干爹邢老寿正从外面赶回来。
    “哟,这位是?”他一看干闺女在门口拉着一个年轻女子聊得正欢,忍不住问道。
    “干爹,这是我要饭那会儿认识的一个姐姐,人可好了,经常施舍救济我。”钟小芬介绍道。
    “原来是恩人啊,赶紧进屋,我去给您烧水。”说着,邢老寿热情地把梅露让进了屋子,又是让座又是沏茶的。
    “小露姐,这两年你过得怎么样?干嘛非要嫁到沙家做偏房啊?”小芬还是念念不忘。
    梅露简单把自己的经历和父女二人说了。
    梅露生在大沽海边,家里也是世代经商,以贩卖海河鲜货起家。梅露是家中的独生女,虽受父母宠爱,她却心性善良,毫无小姐脾气。在十八岁那年认识了还是小要饭花子的钟小芬,经常施舍食物给她,无话不谈,久而久之两人便成了要好的朋友。后来小芬被漕帮的邢老寿收养,两人便断了联系。
    到了民国元年,由于受封海影响,梅家的生意一落千丈,进货进不来,贷款贷不到,眼看家业就要倒。这时津南的沙子季向梅家伸出援手,答应会提供应急的钱,帮他们渡过难关,唯一的条件就是娶梅露做小。虽然这听上去是个让人难以接受的条件,但梅家情势危急也没的选择,只好忍痛答应了沙子季的条件。就这样,梅露便如同货物一般交易给了沙家。
    “其实过门以后,我才知道沙子季为何要娶我做小。他和正堂夫人邱氏成婚足足七年,一儿半女都没有,邱氏夫人便张罗着给丈夫纳个妾,正赶上梅家有求于沙家,知道有我这么个独生女,便顺水推舟,把我娶进了门。”
    “原来是这样。”小芬此时不像刚才那样气愤了,幽幽说道。
    “而且过门以后,无论是沙子季和邱夫人,都对我恭敬有加,丝毫没轻视我妾室的身份,尤其是邱夫人,和我情同姐妹,就像我和你的关系一样。”
    “得了吧,我可不想给人家当小妾。”小芬轻哼了一声,“不过……小露姐没被人欺负,我也就放心了。”
    “那不知道沙二夫人来我们这里,是专程和小芬叙旧的吗?”邢老寿递过杯茶,恭恭敬敬问道。
    “邢伯父,不瞒您说,我今天是和夫家沙子季和夫人邱兰一起去娘娘庙上香的,顺道才来埠头附近问问小芬的近况。”
    “来娘娘庙上香?”
    “其实说白了,就是来拴娃娃的。”梅露脸一红,音调也低了下来,“夫家已经把娃娃拴去了,我便告了个假,来漕帮埠头找你。”
    邢老寿和钟小芬都明白,京津地区民间有夫妻无子嗣便来娘娘庙拴娃娃的习俗,以求老娘娘能赐予后代传承,拴的娃娃日后便是老大,生养的孩子算是老二。沙家三口表面上是上香,其实就是来此拴娃娃求子,好让梅露怀上身孕。
    “小露姐,虽然我们这里离娘娘庙不远,但我从来没见识过拴娃娃是怎么回事。要不……带我去看个新鲜呗?”
    话刚说完,邢老寿便给了小芬一巴掌,“你个大姑娘看什么拴娃娃?传出去丢不丢人!”
    “伯父说得有理,大白天的一个姑娘家赶着看拴娃娃的确不合适。倒是可以晚上趁没人去偷偷看看,也不是不可以。”
    “晚上啊……”小芬脸上犯起难色。
    “怎么了?”
    “小露姐,你有所不知。前一阵子,就在娘娘庙附近有狐妖出没,有人当场就被咬死了。”
    “狐妖?”梅露十分奇怪,“这年头哪里有什么狐妖?”
    “你还别不信,就是夏至那天夜里我亲眼看见的。一只足有一间房子大的白狐狸妖精,就蹲在娘娘庙旁边的小路上,咬住一个女人的脖子,生生给咬死了。第二天巡捕房的人全都出动了,最后也没查出个子丑寅卯来。”
    “有这样的事?”梅露脸色一变,随即缓和下来,“小芬啊,我猜你当时肯定看迷糊了,现在是讲科学的时代,怎么会有妖狐这种东西呢?”
    钟小芬还想再辩解辩解,梅露嘿嘿一笑,“反正没亲眼所见,我是不会相信什么妖狐作祟的。小芬,如果你有胆量,晚上我带你进娘娘庙看看去。你要是害怕什么妖狐,那我也不勉强。”
    梅露似乎是有意将了钟小芬一军,钟小芬这种争强好胜的性格,怎会被她将住?
    “那行,既然小露姐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哪能不去?”
    “喂,小芬,你这……”邢老寿还打算喝住干女儿,但钟小芬怎能被他喝住?就这样两人约定好,梅露先回去和夫家打声招呼,等太阳一落山,两人就约在娘娘庙门口碰面。
    晚饭后,也不管干爹的劝阻,钟小芬径自赶奔娘娘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天大黑下来,梅露才赶到庙前。
    “你放心,我都和娘娘庙的和尚说好了,他没在里面挂上锁,给咱们留了门。”说着,梅露上前轻轻一推,果然庙门是虚掩着的,两人轻手轻脚走进庙里。
    庙里虽然没有灯烛,但当天正是阴历十五,满月当空,月光透过窗户照进大殿,显得十分通亮。
    钟小芬看见大殿正座上端坐着一位泥塑娘娘,四周摆着四五个一尺多高、活灵活现的娃娃,外面有一圈木栅栏围着。
    “这就是拴娃娃的娃娃呀?”钟小芬好奇地问道,“那怎么个拴法啊?”
    “哪有什么拴法,你看哪个娃娃可爱,就和和尚说,他会拿给你的。怎么?你看上哪个了?是不是想拿走一个,回去好生个大胖小子出来啊?”梅露嘻嘻一笑。
    “什么嘛!小露姐你真坏!”钟小芬脸一红,轻轻捶了下梅露。正说着,她发现在栅栏一边倒着个娃娃,好像样子有点奇怪,便凑上前看去。这一看,可把她吓了一跳,就见那个娃娃脖子上被豁了个口子,似乎脑袋眼看就要掉下来似的。这不禁让她突然想起不久前亲眼所见三更三点妖狐吃人的场景。
    “怎么了?”
    “呃……没什么。”小芬怕梅露又嘲笑她迷信什么妖怪,支吾着应付道。
    “你是不是有点害怕啊?嘿嘿,告诉你吧,今天是阴历七月十五中元节。传说阴间的鬼魂会在今天来到阳间溜达,没准一会儿……”
    “哎呀,小露姐,别说了!”小芬知道梅露故意在吓自己,但也确实怕得不行,一溜烟跑出了庙门。
    等梅露追出去后,看到小芬正坐在庙前的石台上捂着脸。她走到旁边坐了下来,小芬自然地侧头靠在梅露肩上,幽幽问道:“小露姐,我会不会以后也像你一样,被人当货物一样卖给哪个男人啊?”
    “小芬,你别瞎想了,我现在的日子其实也不错啊。”
    “我能看得出来,小露姐其实并不幸福,就算沙家人对你很好,我想这也不是你想要的生活。”
    梅露没有回答,而是轻轻叹了口气,心想傻姑娘,我的人生你哪里懂啊!
    渐渐钟小芬感觉困意渐渐袭来,不多时便靠着梅露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钟小芬耳边传来更梆之声,似乎是三声梆子三声铜锣。已经三更三点了啊,她心里想着。
    当她渐渐睁开惺忪睡眼,朦胧月光下,自己目光正对着娘娘庙矮树丛外的小路,一个人笔直站在路当央。在他身后,正蹲着一个巨大的白花花的东西,长长的大嘴正咬着那人的脖子,后面拖着三条长长的尾巴。
    三尾妖狐!
    “啊——”钟小芬顿时吓得发出一声尖叫,在这声尖叫之后,三尾妖狐似乎察觉到钟小芬的存在,转过头来,一双亮如电灯般的眼睛盯向了她。
    这下钟小芬再也受不了了,脑袋一片空白,不顾一切地转身就跑。跑出好长一段距离后,听见身后传来“小芬!小芬!”的叫声,她根本没心思想谁在喊自己,只是拼了命地跑着,生怕停下脚步,身后的三尾妖狐就咬上了脖子。
    凭着直觉,她一溜烟跑回了埠头的家中,钻进被窝里瑟瑟发抖了整整一宿。
    从这天起,钟小芬精神一直恍恍惚惚的。白天干什么都心不在焉,而天一黑,她立马关严了房门,外面邢老寿偶尔还听到屋里传出“妖怪!妖怪”的喃喃自语,他在外面怎么叫,钟小芬也不出来。
    邢老寿心想,这孩子不是失心疯了?看样子要不找个大夫看看,小芬恐怕得落下病根啊。
    就在这件事五天后,运河上来了一艘南下的货船,船上正有位帮里小有名气的妙手名医,名叫包涵。邢老寿听闻包涵到来,赶忙托人把他请到家,求他给干闺女好好看看。
    包涵毕竟是帮中之人,给帮里的家属看病义不容辞,只是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个吊儿郎当的家伙,一听有“妖怪”作祟,就如同打鸡血了一般,眼冒金光。
    “三尾妖狐?这倒新鲜。老包,这回我得开开眼!”那人嬉皮笑脸地说道。
    “这位是?”邢老寿问包涵。
    那人抢过话,“我啊,是包妙手的跟班,叫尹川。”

注:
    [1]打更:古代中国民间的一种夜间报时制度,由此产生了一种巡夜的职业——更夫,更夫也俗称打更的。近代打更更夫多用计时沙漏来测算时间,通常漏光一次为一点(即半个小时),四点为一个时辰(即一更/两个小时),每到一点时更夫便敲铜锣为记,一个时辰则以梆子为记。例如二更二点时,更夫需打两下梆子,两下铜锣。而定更天即为晚上七点(通常以落日之时确定定更时间),此时更夫打一下梆子作为打更的开始。
    [2]巡捕房:旧时在中国租界区内行使警察权力的专职人员。
楼主| 发表于 2024-5-27 09:09:05 北京
第二章  商会中的异类

    包涵给钟小芬开了几副宁气安神的方子交给了邢老寿,让他按方子煎药每天三次让小芬服下。邢老寿谢过后,正要拿着方子出去抓药,尹川把他给拦了下来。
    “您先别走,那个半夜妖狐的事跟我详细说说呗。”
    邢老寿有些不悦,心想这人到底什么来路?怎么不分轻重呢?
    “这位爷,我得紧着我闺女吃药,妖狐的事咱们有空再聊。”
    尹川一下把药方给夺了过去,打了邢老寿一个措手不及。
    “老包,麻烦你亲自跑一趟,去给人家抓药吧,我得问问这位老邢头妖狐的事。”他把药方又还给了包涵。
    包涵无奈地一笑,“好吧,我好事做到底,把药一并给煎好送来,行了吧?”
    尹川拱手致谢,然后转回头对邢老寿说道:“您别见怪,我和老包不分彼此,就让他亲自去,您也放心不是?趁这工夫,您还是说说妖狐的事吧。”
    邢老寿惊诧于尹川能这样指使帮里的妙手名医,不禁对他刮目相看,听他一再追问,便答道:“既然您对此事这么感兴趣,那我就从头跟您说说。”
    于是,他便将三尾妖狐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了尹川。
    所谓“三尾妖狐”的传说,其实早在前清的同治年间就流传在三岔河口周边了。
    据说这狐妖曾在太行山修行,有足足三百年的道行,法力高超,不知为何出山来到三岔河口,夜间碰上独行之人便在身后偷袭叼住脖子咬死,然后掏出心肝来吃,霍乱这一带的百姓,闹得人心惶惶,半夜都不敢出门。
    本地地保乡绅请过数回和尚道士前来捉妖,最后都无功而返。直到有一次一位从海上来的出家道人,堪舆了一番本地风水形势,指着河口边的高坡说道,如在此处建一座妈祖神庙,可将妖孽镇住,妖狐便不会再兴风作浪。
    地保乡绅们见道士道骨仙风,想必颇有道法,于是依言建了这娘娘庙。等庙宇建成后竟真的颇有效果,自此后三尾妖狐很少再来附近出没,三岔河口自此回归了安宁。
    但到了光绪年间,妖狐的传说不知怎的又再次被提起,尤其在漕帮地界,经常有人家为吓唬孩子,讲起三尾妖狐,小孩就不敢吵闹。
    而后他又说起了从夏至那天后钟小芬对自己说中夜时分遇到三尾妖狐,一直到前几天中元节夜里再次被三尾妖狐吃人的场景吓出了毛病。
    “那中元节半夜被妖狐咬死的人,巡捕房有查出来是谁吗?”尹川问道。
    “说也奇怪,第二天巡捕房连封锁都没封锁,直接把死尸就给抬走了,什么消息都没公布。不过我从小道听说,被妖狐咬死的也是南方的一个客商,男的,是江西酒商魏家的。而且和第一次那个女的一样,脖子上被咬了两个血窟窿,心还被掏走了。”
    “唔,也是个商人啊,”尹川皱着眉点了点头,“看来这只妖狐很喜欢吃人心肝。我猜可能巡捕房的人怕流言蜚语满天飞,商人都不敢来做买卖了,使得他们捞不着油水,这才把第二次妖狐出没吃人的事瞒了下来,对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邢老寿回答,“不过帮里有商会的人传出消息,最近津南商会的确有了一些异动。”
    “哦?什么异动?”
    “有的供货商供货量明显减少,有的本来计划从南方来的货船,绕过了天津这一站,直接往北去了。还有件更奇怪的事,据说这两天商会里来个日本军队里的大官,说是为了保护日本商人的安全,让人感觉莫名其妙的。”
    尹川也感觉此事十分蹊跷,商会再怎么说也只是个民间团体,就算里面有他们日本的商人,也没必要大张旗鼓地调来个军官保护吧?这不是端着大炮打蚊子吗?
    “那商会里就没有提出异议的?”
    “嗨,别说商会了,就连巡捕房的外国督察都过问过缘由,但人家日本人才不在乎,根本不勒他这根胡子。”
    尹川明白,若按平素日本人那嚣张跋扈趾高气昂的劲,这种事一点都不稀奇。
    两人正说着,听外面有人大喊:“老尹!你在这儿吗?”
    尹川赶紧回答:“是老杜吧?我在这儿。”
    说话间,从外面一推门走进一人,正是杜云章。
    “你果然在这儿啊,琳琅见不着你,就让我下船找找。”
    “她身体又出什么问题了?”尹川有些紧张地问道。
    “那倒没有,只是你和包涵刚下船没多久,巡捕房的人就来船上了。”
    “巡捕房的人上船干什么?”
    “谁知道啊,他们也不说明白,一上船就这儿看看,那儿瞧瞧,也没大张旗鼓地搜查。转了一圈之后就下船了,临走时那个叫龚老四的探长,让货船的主雇今天晚饭前去商会一趟,他们督察有话要说。所以琳琅才让我找你回去商量对策。”
    尹川想了想,估计此事十有八九和三尾妖狐案有关,这倒是个插手调查的好机会。
    “你先回船上吧,”尹川对杜云章说道,“等包涵回来了,我再找你们碰个头。”
    杜云章点头离去。又过了一会儿,包涵把熬好的药端来,尹川便和邢老寿告辞。等二人走后,一直猫在屋里的钟小芬突然把头探出来神秘兮兮地说道:“干爹,这个姓尹的,也是个妖精!”
    邢老寿听到这话,不禁脸色一变。

    回到船上后,尹川和杜云章一起来到琳琅的船舱,问起刚才巡捕房来人之事。
    “那个当头的龚老四,言谈举止还算比较客气,上了船就问谁是这批货的主雇。杜大哥告诉他说主雇刚下船去办事,他就让手下几个巡捕上了船,东瞅西看的,也没翻什么,就好像只是做做样子。”琳琅先开口说道。
    杜云章接着她的话:“起初我还想质问他们做什么,那个龚老四倒很通情理,给我递了根洋烟,一个劲地说抱歉,只是上支下派没办法。临走时,特意让我转告主雇今天黄昏去趟商会,具体什么事就不得而知了。”
    尹川点点头说道:“到天津之前我就觉得此处很可能有咱们要调查那个组织的线索,只是不知道从何下手,这是个主动找上门的机会,咱们何不来个顺坡下驴?没准就能查到些蛛丝马迹呢。而且,刚才我从邢老寿口中了解到,因为最近本地有妖狐作祟,被害人还都是途径的南方客商,说不定这个案子会连带出料想不到的契机呢。”
    “妖狐作祟?你不会觉得真有这种事吧?”杜云章不以为然地问道。
    尹川嘿嘿一笑,“当然了,我怎么会相信存在妖狐这种东西?一定是什么人出于某种目的,以妖狐为伪装,做出行凶杀人的勾当,把巡捕房搞得云里雾里,无从调查。”
    “还是那个组织?”杜云章和琳琅同时问出了口。
    尹川嘴唇使劲一呡,“时间上看,那个小女孩儿不太可能在郭家营设局的同时,又分身来天津干这些事。但怎么看这都是他们的行事风格,而且天津这样仅次于京城的大城市,还是临海的大码头,各大势力盘踞,这里面的暗流也许不只有他们。嗯……既然巡捕房不请自来,咱们就去商会走一趟。看现在离黄昏还早,这段时间可以先沿途踩踩道。琳琅,你就别去了,谁知道埃利奥特老师冷不丁就在哪蹦出来呢。”
    琳琅一瞪眼,“那可不行!我小时候还没被拐到葡国时,耳朵里就灌满了九河下梢天津卫的名头,这回好不容易赶上了,可不能就把我一个扔在船上!要是你们真这么做了,保不齐我还会给包涵来点手段,一个人跑出去恐怕你们更麻烦。”
    尹川和杜云章见琳琅决心已定,身体里毒素也控制得不错,无可奈何之下,只好答应带她一起上岸。
    尹川、杜云章打扮成商客,尤其琳琅换上一身大家闺秀的装束,颇为清秀动人。三人原本想先去娘娘庙看看,但到了地方一看庙门紧闭,概不待客。一打听才知道,自从第二起妖狐行凶案件发生后,娘娘庙便关了门。没办法,三人又来到庙旁边发生命案的小路上,路两侧一边相邻子牙河[1]河堤,另一边是矮树林,白天来往之人都很稀少,更别说是三更半夜了。
    “这里应该就是钟小芬看到三尾妖狐出现的地方。”尹川站在路当央,往娘娘庙方向望去,正看到娘娘庙大门前的卧牛石。
    杜云章手打凉棚,四下张望了一阵,“妖狐要是在这个地方现身,那它是从哪来的呢?这里既没有山峦叠嶂,又没有高大密林,难道它是凭空出现的?”
    “是啊,我也有同感。”琳琅接过话,“听你说那个叫钟小芬的姑娘所述,妖狐有半间房子那么高,四只恶犬那么长,只凭这里的地势,它难道从天而降把人咬死,还挖去心肝?这太奇怪了。”
    尹川笑了笑,“事出奇怪必有作妖。要是作案地点看不出什么,那咱们就等着看看巡捕房那边查案的情况吧。不如咱们一起去天津城里逛逛?老杜,我们俩都是穷光蛋,还得麻烦你破费了。”
    杜云章哼了一声,掏出兜里的五块银元,“就这么多,你们悠着点花。”
    就这样,三人上大路雇了三辆洋车,有说有笑直奔天津城里,只是尹川始终留了个心眼,把琳琅的车放在中间,提防着不知在哪会藏着埃利奥特瞄准琳琅的弩箭。
    “天津卫的洋车也和五河县的不一样啊!”坐在车上的尹川感叹道。
    “有什么不一样的?”琳琅问道。
    “你看咱们仨坐的洋车套的都是青色的帆布,你看城里还有灰色帆布、土黄色帆布、白色帆布……颜色都不一样啊?”
    “您这就不知道了吧?”车夫笑着说道,“我们这儿的车行都商量好了,每个车行和每个车行的车,帆布颜色都不一样。像我们沙记车行,就是青色的。人家城里的千宝车行,就是灰色的;还有邵记车行,就是白的……总之,这样好辨认,道儿上出了什么岔子,也容易分清是哪家的老板。”
    尹川三人点点头,看来这的确是个好点子。
    话说天津不愧是九河通渠的热闹所在,南市的小吃、三不管儿的摆摊撂地,还有天津三宝“鼓楼炮台铃铛阁”,一趟下来把尹川和杜云章的腿都遛细了,只有琳琅始终兴致勃勃,要不是身体受毒素影响开始有些不适,她没准能逛一天都精神十足。
    眼看日头偏西,琳琅虽然意犹未尽,但约定的时间临近,只得和他们一起赶奔津南商会。
    这一天的情形尹川都看在眼里,不仅是因为没有感受到埃利奥特的威胁而觉得侥幸,更欣慰于琳琅露出久违的笑容。心想真希望琳琅能时刻那么开心畅快,这样,不光能让老娘和静知心中宽慰,自己也由内而外地高兴。
    按照安排,尹川以运河漕帮尹家的名义拜访津南商会,杜云章和琳琅作为家族成员相陪。他们刚到商会门口,就见巡捕房的龚探长早已在此迎候。杜云章上前施礼,并向他介绍了尹川和琳琅。
    龚探长和二人打了招呼,随即将他们一行让进了商会。
    “探长阁下,在下只是从北面南下路过天津的商客,何必您屈尊大驾亲自上门相邀?”尹川一口官腔问道。
    “尹兄您有所不知,最近在三岔河口附近接连发生离奇命案,被害者都是路经此地的买卖人。我听说您在这儿要停留一段时间,所以为了您的安全起见,我才请您来商会,和诸位商界朋友碰个面,大家能彼此有个照应。”
    尹川心里门清,听这位龚老四探长说得好像十分客气,他们巡捕房那点小九九能瞒得了自己吗?无非是把众人召集在一起,省得落单后和又会再次发生和前面两个被害人一样的命案。这也是巡捕房防止再生事端,一劳永逸的笨办法。
    正琢磨着,龚探长已经把尹川三人带到足有二百余平米会客大厅,最里面摆放着一座非常显眼的立式大钟,大厅正中有张长桌,上面摆满了香茶洋酒瓜果点心。两边稀稀落落有八九个人,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三三两两地凑了几堆在聊着什么。一见龚老四带着二男一女三个人进了会客厅,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
    龚老四让三人先稍等片刻,随即上前向一个身穿制服、三十多岁金发碧眼的外国男子施了一礼,说道:“威利斯先生,最后一拨人也带来了,您看……”
    外国男子点点头,使劲拍了拍手,“诸位!诸位!既然人到齐了,就请大家入坐。”
    大厅里的众人同时停止了谈话,几个貌似商贾主家的人坐在两边的西式沙发上,其他人则规规矩矩站在他们身旁。尹川见这阵仗,倒也不客气,往最近的沙发上一坐,杜云章和琳琅要了两把椅子坐在旁边。
    “诸位贵客,今天是我把大家请到商会。”那个外国男子微微躬了躬身,用一口流利的汉语说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乔治·威利斯,是大英帝国天津租界巡捕房的督察官,掌管租界地及周边区域的治安状况。今天之所以把诸位召集在此,就是向大家通报一下近期在津南地区发生的一系列刑事案件。”随即,他将这一个多月一来中夜时分发生在娘娘庙附近的案件情况简要交代了一番。
    尹川一边听着这个英国人威利斯滔滔不绝,一边扫视着会客大厅里在座的所有人。他发现这里除了自己之外,总共就坐了六家商贾,自己对面有三家,并排有另三家。
    对面最左边的是位五大三粗的壮汉,身旁站着一名仆人,两人都是典型蒙古贵族装束;正中是个身穿和服的日本人,留着一撮卫生胡,眼皮低垂,双手半握着拳头拄在桌上,在他身后也站着个仆从;最右边只有单身一人,此人身材中等偏瘦,身穿长衫,笔管条直地坐在沙发上,让人感觉十分规矩。
    而在自己旁边,从远到近依次是个翘着二郎腿的旗人,还有两个南方人样貌的客商,身旁都带着仆从。因为并不像对面那三个特别显眼,尹川也就没太在意。
    “想必大家也有所耳闻,附近有愚民传言有妖魔鬼怪作祟,在此我代表警方特此声名,那些鬼怪妖狐的传言都是子虚乌有,大家完全不用在意这些耸人听闻的谣言。不过,出于对各位安全的考虑,如果最近诸位没有离开此地的打算,警方希望大家尽量不要擅自行动,我们会确保诸位的人身安全。”
    威利斯刚说完,那个蒙古人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打着嘟噜说了一堆蒙语,在座所有人都没明白他在说什么。身边的仆人赶紧翻译道:“我们主子说了,既然没有什么妖怪作祟,为何要限制我们的行动自由?我们可是蒙古贡赞亲王的使者,就算只是商业上的任务,那也不能受如此对待。请阁下收回你的不当言辞。”
    威利斯瞥了眼蒙古人,神情中带出些许轻视,不过回答得还是很官方:“这位先生,恕在下直言,在座各位不光您地位不凡,其他诸位的主家也不乏声望显赫的人物。我只是代表警方善意奉劝,如果阁下执意不听,我们也不会强求,只是如在此地发生对阁下不利的意外,警方概不负责。”
    威利斯的话里柔中带刚,等翻译完后,蒙古人眼睛瞪了瞪,犹豫了片刻后,悻悻坐回到沙发上。
    “威利斯督察,”另外一边的那位旗人开了口,“如你所说只是确保了我们的安全,那么案件侦破方面你们有没有进展?总不能案件一天不破,我们就一直要行动受限吧?又或者说,你是怀疑凶手可能在我们当中?”
    这话一出口,大厅里顿时一阵哗然。威利斯脸色一沉,“这位先生,我事先声名,警方绝没有怀疑在座诸位,而且也定然不可能因此才强留大家。对于这两起案件,我们有信心很快便会侦破,具体案件调查的进展情况,大家可以咨询龚探长,我就不在此详细说明了。”他见还有人想开口说话,便继续说道:“如果各位还有别的问题,可以直接找龚探长询问。另外,我向大家介绍一下,”威利斯向那位身穿长衫的商人做了个引见的手势,“这位是津南商会的会长,沙子季沙先生,此处就是他的宅子。诸位如有什么生活上的要求,尽可以对沙先生提。”
    沙子季赶忙起身施礼,“大家都是商界的朋友,有什么需要尽管和我说,在下必定会尽地主之谊,满足大家的一切要求。在下在东跨院的花厅摆下晚宴,还请诸位赏光。”
   就这样,也不顾其他人是否还有疑问,威利斯便准备离开正厅。可就当他往外走,经过尹川三人的时候,不知怎的眼光突然落在了琳琅的身上,他似乎一下改变了主意,转脸来到琳琅面前,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这位美丽的小姐,请问您怎么称呼?”
    琳琅被问得有些措手不及,“呃……我叫琳琅。”
    “哦,琳琅小姐,能和您单独谈两句吗?”
    不光是琳琅,尹川和杜云章都是一愣。琳琅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眼他们俩,还是尹川反应快,“表妹,威利斯先生可能有重要的事和你说,你就去吧。”说着,冲琳琅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见机行事。
    琳琅毕竟也有独自闯江湖的经验,一下理解了尹川的意思,随即冲威利斯一笑,用英语说道:“很高兴认识您,威利斯先生,我的英文名字是简妮·凯瑟琳,叫我凯瑟琳就好。”
    威利斯微微一怔,随即也用英语回答:“哦,那太好了,凯瑟琳小姐的英文说得很好啊,那咱们借一步谈谈?”说罢,威利斯很绅士地躬起腰伸出手,扶住琳琅的指尖,把身子一让。琳琅微笑着起身和他一起走到门旁。
    “我说老尹,”杜云章低声对尹川说道,“那个外国佬是不是对琳琅有什么歪心思啊?我感觉他眼神里不怀好意。”
    “嗨,你不必多想,琳琅和我说过,这也是他们外国人社交的一种方式。”尹川虽然这么说,其实心里也觉得酸溜溜的。
    “哼,反正我是看不惯这个。”杜云章一撇嘴。
    “放心,琳琅自有分寸。哎对了,你有没有发现,现场这些人里,有个十分异类的家伙?”
    “异类的家伙?”杜云章一时没明白尹川指的是什么。
    “你看那人。”尹川用下巴吊了下对面正中坐着的那个留着卫生胡的日本人。
    “那个小鼻子?”杜云章眯缝着眼睛细看了一番,“日本人我见得多了,他有什么不一样的?”
    “你注意到没有,自打咱们进了这间屋,然后威利斯一番说辞,直到现在,那个日本人始终眼皮垂着,好像身边所有事都和他无关似的。”
    杜云章眯着眼看了看对面,“也许他来这儿只是为面儿上过得去呢?就算其他人说什么,他并不关心,而且没准根本听不懂呢?”
    尹川摇摇头表示不认同杜云章的话,但也没多做辩解,而是起身径自走向对面那个日本商人。杜云章没想到尹川这么楞,赶忙在后面紧跟过去。
    可等尹川走到近前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冷不丁从日本商人身后的侧门处闪出一名全身日式军装的矮个男人,用语气十分强硬的汉语低喝了一声,“两位给我站住!”

注:
     [1]子牙河:子牙河属于海河支流,又名盐河、沿河,位于大清河与漳卫南运河之间,由滹沱河和滏阳河两大支流及滏阳新河、子牙新河两条分洪河道组成,在献县藏家桥(1967年子牙新河开挖后新、老子牙河均以献县枢纽为起点)汇合后称子牙河。
楼主| 发表于 2024-5-28 09:08:41 北京
第三章  毒杀未遂

    尹川和杜云章被这一声低吼吓了一跳,同时,那个眼皮低垂的日本商人身子颤抖了一下,忍不住回头看去。
    “堂泽君,你怎么来了?”他用日语向日本军官问道。自然,他说的话尹川和杜云章都没听懂。
    这个姓堂泽的日本军人狠狠瞪了他一眼,眼光冰冷得让人不寒而栗。那个日本商人立马低下了头,再不敢言语。
    堂泽走到尹川和杜云章面前,上下打量了二人一番。在他打量的同时,尹川也把他看了个真着。只见此人个子比自己矮半头,穿着一身土黄色日本陆军军服,头上戴着顶大盖帽,左右肩上戴着三杠三星的军衔,从举止行动上能看出,此人是个标准的日本陆军军官,只不过举手投足间略显僵硬。
    “这家伙还是个大佐呢!”杜云章看出他军衔代表的军阶,低声和尹川说道。
    “官很大吗?”
    “当然了,相当于大清国的协统,也就是现在的团长。”
    尹川心中一惊,好家伙,这官儿的确不小。
    “两位,鄙人是大日本帝国驻天津驻防特派员堂泽五郎,请问有何贵干?”日本大佐用汉语说道。
    尹川赶紧欠身施礼,“幸会幸会,在下姓尹,是南下路经天津的客商,想和贵国这位同行随便聊聊。”
    堂泽瞥了眼日本商人,然后对尹川和杜云章说道:“抱歉二位阁下,因为前些日子附近出了令人不安的事故,鄙国政府对本国在华人士的人身安全颇为关注,领事馆特派在下来此负责保护我国侨民安全,还请两位包涵。”说着,他向两人微微欠了下身,算是鞠躬了。
    这话从言辞上说得还算客气,语气却颇为生硬,而且他的话更像是有意不让这个日本商人开口。
    “这位大佐先生,”杜云章先说了话,“您何必这么紧张?我们只是想和这位日本同行随意聊两句,交流交流。这大庭广众的,哪会扯上安全问题?”
    “你们中国人向来对我们不存好意,和你们能有什么可交流的?”堂泽索性在沙发前面一横,摆出一副软硬不吃的架势。
    杜云章一股怒火一下冲上顶梁,眼睛瞪得溜圆,握紧拳头就想和这个日本军官来硬的。尹川赶紧按住他,示意莫要在这种场合冲动。
    “堂泽先生是吧?”尹川摆出一副笑脸对他说道,“您看此地是商会,自然各位商界的同行不应顾忌国籍,都是朋友嘛,互相交流沟通有无也很正常。否则要是没啥交流,贵国的客商在此地经营,买卖也不容易做起来不是?”
    堂泽看了眼尹川,发现此人嬉皮笑脸油嘴滑舌的,自己不好说话说得太难听,便点点头,“我们小笠原君最近身体有些不适,不便多言,有什么话就直接和我说吧。”
    尹川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这位小笠原先生是做什么生意的?”尹川先行问道。
    “他做的是衣物布料的经营。”堂泽很干脆地回答。
    “就是在天津一带做生意吗?”
    “北京也有生意。”
    “经营状况还好吧?”
    “这我就不清楚了。”
    一连问了几个不疼不痒的问题,杜云章也觉得颇为无趣,不知道尹川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堂泽先生,您这次奉命保护小笠原先生,贵国领事馆不止派了您一个人吧?”
    尹川冷不丁问出这么个问题,一时间让堂泽五郎没反应过味儿来。
    “就我一个。”堂泽顺口搭音回答道。可话刚一出口,堂泽就觉得说走嘴了,心想自己怎么那么不小心,这种事怎能这么轻易透露给面前这两个心怀叵测的中国人?
    尹川倒没显出丝毫异样,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哦,贵领事馆还真的很体恤本国侨民啊,真是让人羡慕。”
    随后,他又和堂泽闲聊了两句无关紧要的话,然后便借故离开。只不过转过身时,尹川发现琳琅还在和那位威利斯督察用英语聊着什么,看上去相谈甚欢,心里不免再生醋意。
    “你看见没有?我就说那个英国佬不是好东西吧。你瞅他看琳琅那样儿,眉飞色舞的,就差把眼睛盯到肉里了。”杜云章在一旁煽风点火。
    尹川心里几起几落,最终还是平静下来。又看了看大厅里的其他人,蒙古人和那个旗人凑成一堆,站在桌边喝着酒大说大笑,商会会长沙子季和巡捕房探长龚老四紧锁眉头低声说话,而那两个南方商人则一直坐在沙发上彼此窃窃私语着。
    尹川端起一杯洋酒,先到蒙古人和旗人那儿打了个招呼,从他们口中得知了两人的身份。那个蒙古人名叫巴彦泽布尔,是蒙古左盟达尔罕亲王的特使,专门来关内为王爷采买货物。另一个旗人自称是肃亲王府的买办官,叫纳兰海,也是采办货物而来,而且是肃亲王最钟爱的香货江华毛尖[1]。
    聊了两句后,尹川又到沙子季那边寒暄了几句,又打算找龚老四天南地北谈谈。可还没说几句,突然就听见有人“啊”地一声惊叫,短促而尖利,随即传来茶杯掉落在地的“啪嚓”声,随即大厅里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汇集过去。
    “有……有毒!茶里有毒!”有人惊声大喊。
    尹川看得真切,此时正有个身材曼妙的年轻女子有些惊慌失措地立在桌边,两个南方客商脸色煞白,其中一个已经从沙发上站起身,一手指着地面,另一手用手帕捂着嘴巴。再往地上看去,只见一只茶杯已摔得粉碎,茶水溅了一地。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龚老四走到事发地点问道。
    “龚探长,有人往我茶里下毒。”那个站在那里的南方客商心有余悸地回答。
    龚老四看了眼说话的人,又看了看地上的茶杯碎片,向他问道:“您是安徽的丝绸胡家?”
    “在下胡承祖。”
    “您怎么知道这盏茶里有毒?”
    “你不信可以验一验。”胡承祖一脸严肃,只是答非所问。
    这该怎么验?龚老四有些为难。
    “让我试试。”这时一个女子的声音从门边传来,尹川听得真切,正是欧冶琳琅。
    虽然在场大部分人都不了解琳琅的底细,但从她的穿着气质看,所有人都不敢轻视。只见琳琅蹲下身,拿起一块里面还有一点茶水的茶杯碎片,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然后又从杜云章那要来一块银元,将茶水滴在银元表面。没过多久,琳琅站起身,胸有成竹地和众人说道:“这位胡先生说得没错,茶水里的确掺了毒,而且是毒性极强的氰化物。”
    氰化物?在场大部分人不知道所谓的“氰化物”是何物,只有几个洋人清楚,都不免心头一惊。
    “你怎么看出来的?”龚老四问道。
    “氰化物一般都有轻微的苦杏仁味儿,而且沾到金银这些贵金属上,其表面色泽会变暗淡,依照毒素浓度不等,暗淡程度也有区别。喏,你们看——”她一张手,手心里的银元上面果然有些许发灰。
    围拢的人群中发出阵阵唏嘘声,威利斯督察一挑大拇指,“凯瑟琳小姐果然见多识广,在下实在是佩服。如此说来,这是有人故意下毒,而且很有可能下毒之人现在就在这个房间里。”
    他的话刚出口,房间中顿时一片哗然。
    “威利斯先生,您这话是不是有些危言耸听啊?”沙子季惶恐地说道,“此地可是我的宅院,要是真有人想在我家行凶生事,鄙人在天津商界的声誉何存?”
    威利斯冷下脸,“沙会长,我可不是危言耸听。前几日已经发生了两起南方客商被害的恶性案件,今天的事件看起来还是针对南方客商,难道这只是巧合吗?”
    沙子季对威利斯的反问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另一个南方客商也说了话,还带着闽南口音,“对,我觉得威利斯先生的判断很有道理,凶手很有可能就是针对我们这几个从南方来的商人。”
    “我记得您是广东的果商林家的?”龚老四问道。
    “对啊,我叫林迁礼。威利斯先生,请巡捕房一定要抓到下毒的凶手,我们可不想在这儿一直心惊胆战下去。”
    “要不我们还是尽快走吧,”安徽商人胡承祖说道,“继续待在这里,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遭毒手呢。”
    “如果真如我刚才所说,那抱歉了,在座诸位恐怕谁都不能走。”威利斯神情更为冷峻。
    “为什么?”
    “你没权力这么做!”
    “我抗议!”
    有几个人纷纷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威利斯见状,从腰间掏出一把左轮枪,猛地往桌面上一摔,“各位,在下可是大英帝国保护租界地安全的全权负责人,如果你们对我的决定有异议,可以去找我国领事馆交涉。但我提醒大家,一旦擅自离开这座宅院,发生了什么让人遗憾的事情,我们大英帝国概不负责。”
    这明摆着就是在威吓在座所有人,众人虽然还有不服不忿的,但碍于威利斯背后是英国领事馆,实在招惹不起,只好把怨气暂时咽了下去。
    “龚探长,接下来就看你的了。”威利斯收起手枪,拍拍龚老四的肩膀,然后又看向琳琅,用英文对她说:“当然,凯瑟琳小姐肯定不是凶手,您如果没事了,可以自行离开。”
    琳琅礼貌地颔首一笑,用英文回答:“多谢威利斯先生的好意,只是我的两位亲眷都在,我自己不好独自离开。呃……如果威利斯先生信得过我,我推荐我堂兄尹川尹先生帮助龚探长探查此案,他的头脑可是相当灵光呢。”
    威利斯这才有意识地再次打量了一番尹川,然后在龚老四耳边低语了几句。龚老四先是一愣,用古怪的眼光扫了眼尹川。等威利斯说完,龚老四连声称是,“您放心,我定会按您的吩咐办。”
    威利斯满意地点了点头,说了句“在下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退。”随即又冲琳琅很暧昧地一笑,走出了正厅。
    等威利斯离去,龚老四使劲拍了下巴掌,“诸位,威利斯先生命我在二十四小时内找出投毒的嫌疑人,所以请大家多多配合我的工作。刚才他还特意交代,让这位尹川先生协助在下来勘察此案。”
    他这话一出口,不光打了尹川和杜云章一个措手不及,也叫在场其他人有些莫名其妙。
    “尹先生,还请您多多指教啊!”龚老四一脸媚笑地逢迎道。
    “不敢当不敢当……”尹川慌忙回应。
    琳琅上前对尹川耳语道:“刚才我已经在威利斯面前着重说了你在五河县时破获的诸多案件,他这才让龚探长请你协助。你尽管干,早点破了案也好尽早离开。”说着,琳琅忍不住轻声咳嗽了几声。
    尹川看得出来,琳琅身体里的慢性毒素又开始发作了。没办法,自己出不了门,对琳琅独自离开实在是放心不下,只能尽快帮忙把案子破了,好让她尽早回船用药。
    “既然威利斯先生和龚探长都看得起在下,我就尽其所能帮着巡捕房找出这一系列案件的凶手。”
    “等等,这位尹先生似乎话中有话。”沙子季突然开了口,“你的意思是,先前的两起妖狐杀人案件和今天的投毒案有关?”
    “虽然刚发生的投毒案凶手未遂,而且手法也和前些日所谓的‘妖狐’杀人案件大相径庭,但受害人的指向却极其相似,都是来自南方的客商。我刚刚萌生了个想法,有没有这种可能——手法的差异,便是导致行凶成功与否的一个重要因素呢?”
    在场所有人全都没明白尹川这话是什么意思。
    见众人都没反应过味来,尹川便把龚老四拉到一边,悄悄说道:“龚探长,我并没有说‘妖狐’杀人案与今天的投毒案是同一凶手所为,只是因为目标都是南方客商,凶手之间兴许会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关联,这才是我的本意。”
    龚老四挠挠脑袋,“您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可咱们该怎么往下查呢?”
    “嗯……我觉得可以从两个方向查,一个是还原刚才投毒事件的前后经过,另一个是今天胡、林二位南方客商和前几日被害的那两位之间是否相识。”
    尹川一边说,一边偷偷拽了拽身后杜云章的衣角。杜云章和他多有默契,一下就明白了尹川的意思,注意力集中到胡承祖和林迁礼二人身上,说话间两人脸色陡然一变,就好像尹川的话戳到了他们的要害之处。
    “哈,原来如此,难怪威利斯先生特意嘱咐我要多多听取您的主意,果然是有真知灼见,在下佩服佩服!”龚老四叹服道。
    “您看这样行不行,我和我堂兄妹一道去了解一下在场其他人刚才所见情形,尽量还原当时的现场情况,您和巡捕房重点查一查几位南方客商之间的关系。”
    “那就有劳几位了。”龚老四点头应允。
    就这样,巡捕房的人将整个正厅都控制了起来,龚老四让所有人老老实实坐下,然后把胡、林二人带到一旁的花厅单独询问。而尹川第一个要问的便是这座宅院的主人沙子季。
    “沙先生,我先前就听说过您的大名。”尹川随口说道。
    “哦?尹先生在哪听说过我?”
    “嗯,让我想想……”尹川思索了片刻,“哦对,在三岔河口漕帮码头边,听一个帮里的姑娘说过。还记得那丫头叫钟小芬,她说认识您的二姨太。您的二姨太是叫……梅露,对吧?”
    “您认识小芬妹妹?”旁边一个女人有些吃惊地问道。尹川一看,正是刚才站在摔碎的茶杯旁,一脸惊慌失措的女子。
    “这位是?”尹川看向沙子季。
    “她便您刚才说的,在下的二房姨太太梅露。”沙子季答道。
    尹川赶紧施礼,“哟,原来是二夫人啊,失礼失礼。”
    梅露还礼道:“梅露见过尹先生,只是这里不便我一个妇道多言,还请您原谅。”
    “夫人哪里话,”尹川赶紧客套,“如您所闻,这件案子事关人命,而且您也应该看到了投毒案的全过程,有些话需要和夫人详询,所以还请恕我多有冒昧。”
    “我看到全过程?”梅露有些错愕地皱着眉。
“尹先生,内人只是按我吩咐来给各位端茶续水,本不太方便抛头露面,您若是有什么要问的,我替她回答便是。”沙子季说道。
    尹川迟疑了一下,点头回答:“既如此,那我就先和您了解了解情况,不过如有必要,还是得烦劳二夫人亲口替我们解惑。”
    梅露看了眼沙子季,见他不置可否,应该是默许了。
    “沙先生,您在天津商界颇有名望,不知主营哪些行当啊?”
    “颇有名望不敢当,多少有些买卖就是。我们沙家产业主要分金融和实业两类,金融是放一些贷款、开了几家当铺;至于实业方面,就是借着天津卫的地理环境,经营一些海货、航运,还在城里开了家洋车行。”
    “哦?洋车行?这么说我们从码头坐的青色洋车便是您家的产业?”
    “正是。如果您用车的时候,哪个车夫伺候不周了,您只管和我说,我定会严惩。”
    尹川笑着摇摇头,“那倒不必。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一边说着,心里一边忿忿不平,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就为了巴结掌权人,对待给他沙家卖命的车夫如此冷血无情。
    “其实吧,我们沙家也就在津南一带有些微末名声。天津城里有钱有势的名门望族有的是,我根本排不上号。”
    “哎,沙会长谦虚了。对了,我还有个问题请教。”
    “尹先生请说。”
    “眼前摆在桌上的这些瓜果酒水,是本宅的下人准备的,还是由主家特意挑选的?抱歉,这个问题本想直接问二夫人的,刚才既然您有话在先,我也不好驳了您的面子不是?”尹川陪笑道。
    沙子季瞥了眼梅露,有些为难地回答:“您得多担待,在下毕竟是一家之主,不会亲自过问酒水这样的小事。您都问到这儿了,那夫人……你就和尹先生说说吧。”
    梅露长长吁了口气,然后一字一句和尹川说起了刚才她眼中看到的事情经过。
    时间要往前推数个小时,那时威利斯督察已经和沙子季说好要在沙宅聚齐这两天身在津南的几位客商,便让梅露负责准备酒水和宴席招待诸位。因为梅露自小也出身于商贾家庭,对商界圈子的规矩多少懂一些。一看客人名单里纷繁复杂,南方人、北方人、东洋人、西洋人、蒙古人,各色人等不一而足,她便安排了不同风味的红绿香茶,中西糕点,红酒、威士忌等洋酒和干鲜果品。尤其知道其中有几位都是品茶的行家,自然对茶水不能怠慢,特意准备了江华毛尖、狮峰龙井[2]等高档茶叶,而且还都是明前的极品。
    在众人还未到时,酒水茶点便已被佣人们端到桌上,梅露亲自监督检查,不敢有丝毫差池。
    直到众人聚齐,在威利斯督察一番讲话之后,大家才全都端起了酒杯茶盏。至于具体到胡承祖、林迁礼二人的茶杯,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尤其两人还在威利斯先生说话时轻轻呡了口茶,什么事都没有。
    “哦?您能肯定胡先生先前就喝过那杯茶?”尹川眼前一亮。
    “呃……是的。因为我不仅要准备酒茶,还要为客人续水,这都是老爷特意吩咐的。”
    “这些不都是该佣人干的事吗?怎么夫人您要亲自……”
    沙子季赶忙插言道:“二夫人是在下今年刚娶过门的,之前一直没在人前露过面。这不有这样一个场合,我就自作主张让她在各位面前露个脸。尹先生您见笑了。”
    尹川这下明白了,心中暗自好笑,原来沙子季只是想借此场合炫耀一下自己娶的漂亮小老婆,刚才还说不方便抛头露面呢,转头就打了自己的脸。
    “那我就理解了,夫人您继续说。”尹川笑着说道。
    “这不威利斯先生说完,大家就纷纷拿起酒杯茶杯。我看到胡先生似乎有些口渴,一口就喝干了杯子里的茶,我就上前帮他续满。这时旁边的林先生也示意把他的茶续上,我就先续了林先生的茶,再给胡先生续满。”
    “哦,这么说,您是先给林迁礼倒的水,再续到胡承祖那杯的?那当时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特别的事么……”梅露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倒是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我还记得在给林先生倒茶的时候,胡先生那边有另两位客人凑到他近前简单说了两句话。”
    “另两位客人?”尹川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是哪两位?”
    “一位是他右手边的纳兰先生,另一位是那位蒙古国的客人。”
    纳兰海和巴彦泽布尔?尹川眼睛一眯,想着这两人当时突然找上胡承祖,会不会有投毒的嫌疑?
    “对了,我还记起件事,”梅露冷不丁说道,“就在我端着茶壶要上茶的时候,有位客人上前问我有没有准备清酒,我说清酒会在一会儿宴席上准备,会客厅目前暂未提供,随后还特意叫仆人去酒窖确认。”
    “清酒?”尹川不太懂这种是什么酒。
    “清酒就是一种日本低度酒,”杜云章适时开口解释,“一般只在日本的宴席上招待客人,不会出现在社交酒会当中。”
    尹川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和二夫人招呼的这位便是……”他的眼光一转,落到了日本商人小笠原身上。

注:
     [1]江华毛尖:毛尖茶的一种,产于湖南江华,是中国名茶之一。
     [2]狮峰龙井:龙井茶的一种,产于浙江狮子峰,其色泽嫩黄,香高持久,被誉为"龙井之巅"。
楼主| 发表于 2024-5-29 09:14:40 北京
第四章  租界地魅影

    这位小笠原幸三先生还是像先前那样,腰板笔直地坐在沙发上,木雕泥塑一般,眼皮也不抬,偶尔呡口茶,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尹川的视线正聚焦在他身上。
    “刚才我是替小笠原君去问的。”在他身后的日本大佐堂泽五郎一字一句地开了口,“小笠原君离开家乡很久,因为思念故土,所以才想要杯清酒喝。”
    “这样啊。”尹川点点头。
    “怎么样?这投毒案有头绪了吗?”杜云章凑近尹川低声问道。
    尹川没立即回答,而是来到胡林二人座位前的桌边,此时这里只放着一个茶杯,那是林迁礼用的。青色的盏托茶盅盖碗,一看就是上好的官瓷,正放在桌前靠左的位置。而其他人无论是酒杯茶杯,几乎都是放左手边。尹川略微思索了一下,心中大概有了计较。
    “琳琅,你能看出这杯茶里有你说的氰化物吗?”尹川一指林迁礼的茶盅。
    琳琅凑近用鼻子闻了闻,又拿银元沾了下茶水,摇摇头,“没有,这水是干净的。”
    “那这里呢?”尹川又把梅露的茶壶要了过来,递给琳琅。
    “有!这茶壶里有毒!”琳琅提高了嗓门。
    这下让梅露脸色大变,不由自主往后倒退了一步,“怎么会呢?我亲自沏的茶,怎么会有毒?”
    大厅里又是一片哗然。此时沙子季神情也颇为难看,对梅露质问道:“这究竟怎么回事?”
    尹川赶紧打圆场,“沙会长,我想这肯定不是二夫人做的手脚,否则一旦有人中毒,她便是第一嫌疑人。而且我刚才听了,原本是胡先生先要续水的,没想到林先生横插一脚,二夫人便临时先给林先生续了茶。如此一来,如果是二夫人有心给胡承祖下毒,完全可以无视林先生的要求,先倒给胡先生吧。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沙子季低头想了想,确实如尹川所说。
    “那尹先生,您说这毒究竟是谁投的?”龚老四恭恭敬敬问道。
    “难不成是……”杜云章眼睛直盯着纳兰海和巴彦泽布尔,他没把话说出来,但明眼人都清楚,他是指这两人中的一个。
    “你是说纳兰先生和巴彦泽布尔先生吗?”尹川摇摇头,“不,他们都办不到。”
    “为什么?”
    “注意林迁礼和胡承祖两人坐的位置,林在左胡在右,而纳兰先生在胡的右边。”
    “我知道,那又如何?”
    “咱俩来演示演示,你看能不能行得通。”
    说着,尹川坐在了胡承祖的位置上,并将茶杯放在桌子左侧,左手边让琳琅坐下,右手边是纳兰海,而杜云章扮演巴彦泽布尔,上前和尹川搭话。这样一来,无论是纳兰海和杜云章,就算凑到尹川近前,都没法贴近那个左手边的茶杯,更别说往杯里投毒了。
    “就算两位想在茶壶里下毒,也得在二夫人把林迁礼的水续完后,再趁机有所动作。不过此时二夫人的注意力肯定都集中在茶壶上,根本没有做手脚的机会。所以,他们两位不可能作案。”
    “如果说二夫人和纳兰先生、巴彦泽布尔先生的嫌疑都排除了,那就只可能是……”杜云章抬眼瞥向了堂泽五郎。
    “什么?你在怀疑我吗?”堂泽五郎把眼瞪得溜圆,就差上前动粗了。
    “先别这么轻易下定论,”尹川摆摆手,“这件案子有很多疑点需要解答,否则堂泽先生就会蒙受不白之冤。”
    虽然尹川已料定堂泽十有八九就是下毒的凶手,但目前只能以排除之法推理出这个结果,证据、动机、手法全都两眼一摸黑。
    “还有什么疑点?”杜云章接着问道。
    “比如刚才胡承祖是如何发现自己杯子里有毒的?凶手给他下毒的目的是什么?他又是怎么做到的?”
    “那这件案子就僵在这儿了?”琳琅有些灰心。
    “那倒不用着急,等龚探长问询完胡林二位,再看看他们怎么说。”
    不一会儿,龚老四带着胡承祖林迁礼二人从花厅回来,他脸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惑。
    “如何?龚探长?”尹川上前问道。
    “唉——”他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这两位……怎么说呢?尹老弟,你过来……”说着,他拉着尹川来到角落。
    “他们有什么奇怪的?”尹川十分好奇龚老四为何是这副神情。
    “您刚才不是要我问这两位与先前被害的南方客商有没有关系吗?您可能不知道,虽然我这人平常大大咧咧的爱满嘴胡咧咧,但遇到正事可认真呢!我当然不能直接这么去问他们了,否则还不引起他们的戒心?所以,我就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去问。我不知道您了解不了解夏至和中元节那两次中夜妖狐索命案,被害人一个叫常素芸,浙江茶商常家的长女;一个叫房宪枫,江西酒商魏家的上门女婿。您猜怎么着?胡承祖和林迁礼还真认识这两人,听他们说是在两个月前运河南段的扬州码头聚到一起的,一路北上来到天津卫。到此之后,常素芸和房宪枫便离开他们单独去了天津城。”
    “这么说,他们只是在运河上结伴同行的关系?”
    龚老四摇摇头,“我看可不这么简单。当我假装无意中提起那两起妖狐命案,常房两人先后毙命后,他们二人都沉默不语,就好像生怕我再描述这两件案子的细节似的。而且他们还特意表示,完全拥护威利斯先生不许所有人离开沙宅的决定。”
    尹川挠挠头,“不对啊,刚才威利斯先生公布他的决定时,这两人可一个劲反对呢!怎么没过多久态度就变了?”
    “就是说啊,所以我才一肚子疑惑呢。”
    尹川闷头稍加思索,也许是这起投毒案让他们转变了心思?可按道理说,此时在场的众人之中,有人对胡承祖动了杀心,如果林迁礼有这想法情有可原,胡承祖为何也这么想?
    想到此处,尹川不禁心中一动——等等,后续水的胡承祖茶杯里有毒,而先续水的林迁礼茶杯里却没毒?或许凶手真正的目的是这样的?所以到最后关头胡承祖才没有喝下带毒的茶水?对,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
    动机和手法尹川都想通了,可证据呢?没有证据,这一切的推断都是空谈,凶手自然也不会认罪。
    “尹先生……尹先生?”龚老四看尹川发呆,碰了碰他。
    “哦?哦——抱歉,我在想点事。”
    “您是不是对这个案子有眉目了?”
    “没有没有,还有一些问题我没想通。”
    两人正说着,就听见正厅里那个旗人纳兰海大声对沙子季说道:“哎我说沙会长,既然您这儿把招待事宜安排得妥妥当当,不知道能不能点几炮啊?”
    纳兰海说的意思就是抽大烟,看来他的烟瘾犯了。
    “噢,当然,我已经在偏房备了上好的福寿膏,哪位如有兴致,可以去过过瘾。等一会儿晚宴开始了,我派人去叫几位贵客。”
    “哈哈,现在这情形,谁还敢吃您家的饭,喝您家的水?”纳兰海哈哈大笑着,也不管沙子季尴尬的脸色,晃着大脑袋便往偏房走去。
    在他对面,蒙古人巴彦泽布尔同时起身跟在纳兰海身后,看样子和他一样犯了烟瘾。而让尹川没想到的是,那个日本军官堂泽竟然也从沙发上站起来一同随他们前往。
    “他也有大烟瘾?你看出来了吗?”尹川问琳琅。
    “没有,我一直没往那方面想。有什么问题吗?”
    尹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又向琳琅问了个问题:“你知道有没有一种能把药物包裹在里面,需要在热水中一段时间才能融化的东西?”
    “胶囊吗?我知道啊。”琳琅脱口而出,“在西药里普遍都有应用。你是说……”她似乎明白了尹川的意思,“可是,胶囊溶解于热水的时间会那么短吗?”
    “在中国,也有用猪羊的小肠外膜来做这样的东西,但我不能确定凶手究竟用哪种办法做到的。”尹川说着,偷偷瞟了眼小笠原,看他也去了偏房,便继续说道,“我现在基本确定投毒的人就是堂泽,但目前还没有任何证据。”
    “嗨,您甭费心,”龚老四说道,“反正现在谁都出不去,不用担心他会跑了。实在不行,我动用巡捕房的力量,直接来硬的,在他身上一搜不就清楚了?”
    尹川对龚老四笑笑,“多谢龚探长的信任,不过这么做恐怕不太合适,毕竟人家也是日本陆军大佐,给您惹来麻烦就不好了。”
    龚老四挠挠头,看来还是尹川想得周全。
    “那您看下一步咱们怎么办?”
    尹川看看琳琅,本想既然堂泽是个鸦片烟鬼,也许能用琳琅的离魂之术在他身上做文章,来套出证据。可又一转念,琳琅目前还身中奇毒,一时半会没法回船上找包涵用药,还是别让她操心了。
    “龚探长,我有个私人的请求。”
    “您说。”
    “我这个琳琅表妹身体一直不好,反正投毒案现在已经有了嫌疑人,现在天色已暗,您看能不能派人护送她和杜云章一起回船上?”
    “这个……”龚老四有些为难,“尹先生,您刚才也听见了,这是威利斯先生亲口下的令,不许任何人离开沙宅,我不能违背人家督察的命令私自放行。您看这样好不好,我这就去找威利斯先生,看看能不能给您通融通融。”
    “那就有劳您了。”尹川施了一礼。
    龚老四也不多说,转身出去,十分钟后便回来了。
    “威利斯先生说可以派几名巡捕护送琳琅小姐回去,但杜先生如果非要一起护送的话,等琳琅小姐到码头之后,还得和巡捕一起回来。”
    尹川一听,觉得不太妥当,杜云章为何还要回来?难道这个威利斯还怀疑他不成?或者他还有什么别的目的?
    “我没意见,”杜云章倒是不在意,“我把琳琅护送回船上,你就不必担心路上有什么差池了。而且包涵的船上足够安全,也能供她用药,把她安顿好我再回来帮你破案呗。”
    左右权衡之下,尹川最终觉得这样也好,因为毕竟自己对杜云章的能力知根知底,完全可以保琳琅无虞;同时,也不至于得罪了威利斯这个在本地手握实权的一方。
    就这样,杜云章琳琅二人和尹川告别,龚老四叫了四个巡捕弟兄贴身保护他们,同时还要负责把琳琅小姐送到码头后,再将杜云章给带回来。
    暂且放下尹川这边,单说杜云章和琳琅一起出了沙宅,门前已有四名巡捕等候。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威利斯督察也在门口出现。
    “哦!凯瑟琳小姐,您这是要回去了?不吃过晚饭再走?”威利斯用英文问道。
    “是的,威利斯先生。您看天色不早了,我兄长担心太晚会不安全,所以才让我先行一步。”
    “那太遗憾了。我想如果凯瑟琳小姐不走,也许我会让沙先生安排一场舞会,到时我一定邀请您跳一支舞。”
    “承蒙威利斯先生的抬爱,以后有机会一定和您共舞一曲。今天也很感谢您的关照,我在这里能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琳琅礼貌地一笑。
    “能和您这位美丽优雅的女士相识,也是鄙人的荣幸。”威利斯很自然地牵过琳琅的手,低头轻轻吻了一下。这让旁边的杜云章眼睛瞪得溜圆,心想只要琳琅露出一丝不悦,他就当即上前拽开这个色胆包天的英国佬,管你的后台是不是英国领事馆呢!
    没想到琳琅也很彬彬有礼地颔首微笑着回了个礼,丝毫不在意威利斯的举动,杜云章这才没发作。
    等二人上了洋车,由四个巡警护送着往码头赶去时,杜云章问旁边的琳琅,“那个威利斯也太明目张胆了,你就一点不生气?”
    “这是英国男士对女士的标准礼节,能体现他们的绅士风度,我有什么可生气的?”琳琅不以为意地回答,“而且在大厅里面威利斯也是如此,你看看人家尹大哥多大方,你反倒那么紧张干嘛?”
    “我……”杜云章一时语塞,“我这不为他着急吗?哼,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噗……咳咳咳咳……”琳琅忍不住被杜云章的话逗笑了,但随即也剧烈地咳嗽起来。
    杜云章心里一紧,知道琳琅累了一天,没吃药也没好好休息。看来尹川的决定还是很对的,她断不能留在沙宅过夜。
    此时已过晚上七点,三岔河口岸边灯火通明,和对面霓虹璀璨的天津城遥相呼应。杜云章把琳琅护送回货船上,对包涵好一通叮嘱。
    包涵接琳琅上船,准备晚饭和用药诸事自不必说。杜云章看看后面盯着自己的四个巡捕,微微一笑,“怎么着哥几个?还生怕我半道儿跑了呢?”
    “哪能?”一个小头头陪笑着说道,“我们也是上支下派,身不由己,您多担待。”
    “那没的说,我能理解。咱们这就回去?”
    “得勒。”
    就这样,五个人折返回头,再次往沙宅而去,这回杜云章没叫洋车,而是同四人一起步行前往。
    “我说几位,”杜云章边走边和几人闲聊,“前些日子那个什么妖狐吃人的案子,你们谁和龚探长一起查过?”
    小头头反问:“您怎么关心起这个来了?”
    “嗨,这不是好奇嘛。刚才威利斯督察也说起这个案子,听着就有意思。”
    “还有意思?您是没看见那现场血渍呼啦的惨样,可吓人呢!”
    “哦?这么说,你和龚探长查过这个案子?”
    “嗨,我跟您说这干嘛呀?”小头头有点后悔,想继续闷头往前走。
    杜云章心有不甘,一看前面马上要走到租界地边缘了,路旁边是家挺有排场的酒楼,便往那里一指,“四位,反正你们回去只能凑合垫吧点东西,要不今天我请客,在这儿请大伙开开荤,如何?”
    四人一看,馆子抬匾三个大字“宝德楼”,论排场也算是津南有头有脸的老字号了。
    “这……咱们初次打交道,让您破费合适吗?”
    “嗨,有什么不合适的?”杜云章把四人往馆子里一招呼,“相识就是缘分,四位又帮忙一路护送我们兄妹,没功劳也有苦劳嘛,在下请客也是应该的。来来来,大家就别客气了。”
    五人进到宝德楼,在二楼找了张靠窗的桌子。杜云章这回毫没吝啬,点了一大桌子美味佳肴,让四人瞠目结舌。
    “杜老哥,您也太客气了。”小头头看着眼前丰盛的酒菜,有些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只是小小心意。对了,还没问几位贵姓?”
    “在下姓张,在巡捕房当个小队长,您就叫我张兄弟吧。这三位是我的手下,小马、小王、安子。”小头头依次介绍。
    杜云章依次给四人斟满酒,然后自己也举起杯,“今天有幸和四位结缘,实乃三生有幸。来,大家给个面子干了它!”
    四人赶忙起身举杯相碰,张头说道:“没想到杜老哥这么大方开面,我们四个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话,五人一起把酒一饮而尽。随后他继续说道:“不过,我们四个毕竟公务在身,在此吃酒已经是有违规矩了,不能和您尽兴,杜老哥您还得多多海涵。”
    杜云章哈哈一笑,一边给几人夹菜一边说道:“那是自然,大家吃得开心最重要。”等再把酒杯斟满后,他话锋一转,“张兄弟,刚才你提起妖狐伤人的案子,越发让我好奇了。要不你就给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这位巡捕房的张头本来就不胜酒力,刚刚那一杯酒猛地下肚,酒劲一下就上了头,听杜云章问起妖狐案,心里便不像刚才有所戒备。
    “妖狐案啊,杜老哥既然想听,那我就和你说说。”
    随即,张头把夏至和中元节两次中夜发生在娘娘庙旁的案件磕磕绊绊和杜云章说了一遍,基本和尹川在钟小芬那听到的情况大同小异。而在他说到被害人的尸体时,杜云章精神一下集中起来,毕竟这是钟小芬不了解的信息。
    “您知道吗?夏至那天我第一次和龚探长到现场,那尸体真把我给吓得够呛!好家伙,脖子上左右各一个血洞,不是妖狐咬的还能是什么?更渗人的是,当时死者是俯卧在地上,面朝地背朝天,左边后背上有一拳头大的黑洞洞的窟窿,里面的血几乎都流干了。巡捕房法医在现场一验,您猜怎么着?死者胸膛里的心居然整个没了。”
    杜云章一下便瞪大了眼睛,“什么?被害人的心被挖走了?”
    “可不是么?这玩意儿多瘆得慌!而且第二次中元节那夜,死者和先前的被害人死状几乎一模一样,也是俯卧在地,脖子左右两个血洞,背后一个大窟窿,心也没了。”
    “这么邪性?”
    “嘿,就这么邪性。您想想,要不是妖怪作祟,先上嘴咬住脖子把他们咬死,再从后背掏出心给吃了,谁还能做出这种想着都起鸡皮疙瘩的惨事?”
    “你们威利斯督察什么态度?不会也和你们一样认为是妖狐作祟吧?”
    张头摆摆手,又喝了口酒,“人家洋督察能像咱们似的吗?虽然没直接和我们说,但从龚老大口中得知,巡捕房肯定不能仅仅按照妖怪作祟这样虚无缥缈的理由结案。毕竟案发地离各国租界不远,领事馆的各位洋大人可都对这件案子有耳闻,绝对不会认可所谓妖怪作祟这样的说辞。”
    杜云章微微点点头,再次向众人敬酒夹菜。
    这顿酒席吃了足足一个多钟头,杜云章掏出怀表,眼看时间已经过了九点,想想也该回去和尹川说说自己的收获。就在他端着酒杯漫不经心通过二楼窗口向租界地方向瞥了一眼时,突然发现在离酒楼不远围墙边的昏暗灯光下,有两条黑影对面而立。
    按理说,夜晚的街边有两人谈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这两人身形轮廓的对比却让杜云章萌生了好奇。以杜云章做了多年前清捕头的经验,很容易辨认出来,这两人是一男一女,男的个头矮小,而且还低头哈腰的,显得十分谦卑,而那个女人个子高挑,身庭笔直。两人这样此消彼长,就感觉女人竟比那个男人还高一头。尤其吸引他眼球的,是那个女人的身形非常像沙家的二姨太梅露。
    “哎,杜老哥,咱们干一个!”张头见杜云章直愣愣往窗外看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干!”杜云章把杯中酒一口闷下肚,“你们四位先吃着,我去结账,等回来咱们一起走。”
    四人酒意正酣,只和杜云章道了声谢,便继续吃喝行令。杜云章趁此机会,快步下了楼,在柜台撂下几块大洋后走出饭馆,直奔那两个人影之处寻去。
    等走到对面胡同口,此地是英租界的边界处,杜云章发现二条黑影就在前面不远,料想自己要是再往前凑近恐怕就被发现,于是在墙角隐住身形,侧耳细听两人的对话。
    “您看,就算我不能和原来一样喝太多,您这回许得也太少了吧?”男人嘴里是纯正的天津方言。
    “喏,就这么多,你别蹬鼻子上脸。”女人有些不耐烦。杜云章听出她的声音并不是沙家的二姨太,心里略微松了口气,想转身就走,可随即男人说的话又让他打消了离开的念头,兴致又提了起来。
    “沙太太,这还得等到嘛时候去?您了吩咐我的事我都做了。另外,您看小芬总不能老是那个样子。既然您都说了有办法,那您倒是帮帮忙啊。”
    沙太太?小芬?
    杜云章心中一动。难道这是沙子季的正牌夫人?小芬就指的是目击两起案子前后的漕帮姑娘钟小芬?
    “我说有办法,无非就是靠着二姨太和钟姑娘有旧情,回去我和她说一声就是了,你不用着急。就这样吧。”
    说完,看样子就要离开。
    “沙太太,您了别……”男人还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
    “你还有什么事?”沙太太有点不耐烦。
    “没……没事了。”
    “我可提醒你一句,到那天干好你的事,做得没差错,以后你想怎样怎样。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
    “那就好。”说完,沙太太钻进胡同,消失在漆黑夜色之中。
    男人怔了怔,看人已经走了,轻轻叹了口气,嘴里嘟哝着:“这叫嘛事儿啊!”转身一瘸一拐地往另一边走去,看方向应该是漕运码头。
    杜云章站在原地略加思索,是跟着朝运河码头去的男人,还是追沙子季的大太太?毕竟自己原本就在漕帮码头,找有如此明显特征的人应该不难,但想要见一面沙子季的大太太那可难了,就算今天沙宅大张旗鼓招待宾朋,沙子季也只领出了二太太,大太太连面都没露,没想到却出人意料在此遇上。从此时见面两人的身份差异来看,沙太太必定是事情主导的一方,兴许能从她口中探听出沙宅里不为人知的秘密。
    打定了主意,杜云章便紧随着大太太钻进胡同。可他刚走没多远就傻眼了,天津的胡同不同于京师和五河县那样四方横平竖直,而是顺着河道的流向而建,胡同之间七拐八弯的,转两个拐角后他便分不出方向了,又胡乱走过几趟后,竟然撞到了租界地的封锁线上,被外国驻兵给轰了回去。
    杜云章急得满头大汗,心想这下糟了,不光没追上沙家大太太,自己还迷了路。这大黑天蒙灯转向的,该怎么回去啊?
    正当他叉着腰,站在一条昏暗胡同口不知所措时,从不远处的一条胡同尽头有人高喊了一声,“哎!杜老哥,你怎么在这儿啊?”
    杜云章眼前一亮,往叫喊声传来的地方望去,原来是巡捕房的张头正向他招手。这下他总算放下心,三步并作两步就赶到近前。
    “您哪去啦?我们四个好一阵找。”张头长出了口气。杜云章明白,自己要是没了踪影,他实在没法和龚探长交代。
    “嗨,酒喝得有点多,去外面僻静的地方放个水,”杜云章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谁想到这儿的胡同贼邪性,转来转去怎么也不出来了。”
    “您了不知道了吧?天津卫的胡同就这样,幸亏您是让我瞅见了,否则想找原路回去,非得蒙灯转向不可。”
    几人重新聚在一起,虽然都喝得有点多,但杜云章拍着胸脯和张头承诺,保准在龚探长那替四位说话,肯定不让他责备你们就是了。四人千恩万谢。
    等回到沙宅时已经将近晚上十点,龚老四知道了几人半道还去宝德楼连吃带喝了一通,虽然心中不悦,可有杜云章在中间和稀泥,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尹川凑到杜云章近前问道:“琳琅安全送到了?”
    “送到了,你放心好了。”
    尹川点点头。
    “你这边情况如何?”
    尹川叹了口气,“唉,有几个人去侧房抽大烟,小笠原也跟着堂泽一起去了,可这样一来,我也就没机会调查他了。再加上琳琅不在,想使点邪招也不行了。”
    “哦,这样啊。”杜云章也有点一筹莫展。
    “你吃饭了吗?刚才在花厅大家刚用过晚宴,吃得还真不错。”尹川往后面一指,“没吃的话和沙宅二太太说一声,保准吃上热乎又可口的饭菜。”。
    “都这点儿了,我能不吃吗?刚才和四个巡捕在宝德楼吃了一顿,可是我自己掏的腰包啊。”
    说到这儿,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两人有默契,竟异口同声说了句:“哎对了!有件事……”
    两人突然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了片刻。还是杜云章先说了话:“你说吧,刚才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尹川有些不好意思,“呃……好吧,那我先说。你们走了一阵以后,我看那几个抽大烟的家伙没有出来的意思,心想这么干等也不是办法,于是就找到龚探长,想再多了解前面那两件案子更详细的细节。他便将当时案发的两张照片拿给我看了。”
    “照片?他们巡捕房还有照相机这种先进的家伙什?”
    “没错,怎么说人家也是给洋人打工的机构,配备台照相机不算什么新鲜的。”说着,尹川从桌上的一个公文袋子里翻出两张照片递给杜云章,“喏,我从龚探长那临时要来的,你看看。”
    杜云章接过其中一张仔细看去,照片上那诡异血腥的画面不由得让他倒吸了口凉气。
楼主| 发表于 2024-5-30 09:03:18 北京
第五章  雨夜目击者

    照片虽然是黑白色调的,但上面那触目惊心的画面仍使与凶案尸体打交道多年的杜云章震惊不已。
    首先第一张照片,上面标注着拍摄时间,正是夏至那天。照片上有一人趴伏在地上,头并没有侧着,而是正对地面。从此人的发式和衣着来看,应该是个女性。尸体脖颈周边的地面上满是鲜血,看起来很大一部分血是从脖子的伤口中流出来的。尤其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尸体后背偏左的位置被开了个黑漆漆的血洞,想必被害人的心脏就是从这里被生生取走。
    “好家伙,真是够惨的。”杜云章感叹道。
    “哎,你别光看惨不惨的,”尹川抬手往照片上某一处指去,“你看这个地方……”
    杜云章凝神看去,原来尹川正指向尸体左侧被害人的左臂,只见其肘关节处于弯曲状,左手虚握着拳头,食指微张,拇指半翘。
    “这……有什么奇怪的吗?”杜云章没明白尹川的意思。
    “难道不奇怪吗?”尹川反问。
    杜云章眯起眼想了想,然后无所适从地摇摇头,“不就是被害人临死前下意识想抬手支起身体,但还没做到就咽气了。”
    尹川又指向尸体右侧,“那你看这边。如果真像你所说,人倒下后下意识想支起身体,那应该两只胳膊同时弯曲发力才对,可她偏偏右手什么动作都没有,只用左边一只手,你觉得这正常?”
    杜云章挠挠脑袋,又不自觉地双臂抬起想象了一下,的确如尹川所说。
    “你说得是有些道理,不过也许只是她死亡前意识模糊中的动作呢?”
    “你是说巧合而已?”
    杜云章点点头。
    “好,姑且这算是个巧合。那这张照片又如何解释?”尹川又翻出第二张照片。
    第二张照片拍摄时间是中元节那天,上面也是一具趴伏在地的尸体,脖颈处有大片血迹,后背左侧同样被开了个可怖的血洞。和第一张不同的是,尸体显然是个男性。与此同时,杜云章发现这具尸体左右两手摆了个很奇怪的姿势——他把左右双臂抬起,左右的拇指和食指环成个圈,对称着摆在头上,样子十分古怪。
    “这……这是什么意思?”杜云章感觉一头雾水。
    尹川一笑,“如果说刚才第一张照片里尸体的动作是巧合,那这又如何解释?总不能两次都是巧合吧?”
    “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么……”尹川摸着下巴说道,“说不准这是两人在临死前传递的某种暗示,也许是暗示凶手的身份,也许是暗示当时的状况。这都保不齐啊。”
    杜云章眉毛拧成了个疙瘩,咬着牙问道:“你的意思是,对他们二人下手的不是什么妖狐,而是人?”
    “怎么?我还以为你根本不信什么妖狐鬼怪呢。”
    “可是你说那个漕帮的姑娘钟小芬言之凿凿,一口咬定在三更三点时妖狐现身伤人是她亲眼所见。看见一次也许是眼花了或者是脑子里的臆想,可一连看见了两次,这又怎么解释?”
    尹川摇摇头,“打从一开始,我就觉得钟小芬说得言过其实。看到两次又如何,难道就没可能是有人伪装出来的妖狐吓唬她吗?”
    “你别忘了,不光她一人亲眼所见,两次她都有同行之人,总不能所有人都能被唬住吧?”
    杜云章这话让尹川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可他始终认为,所谓妖狐,无非就是别有用心之人为其行凶杀人所做的拙劣掩饰罢了。只是现在自己还没法把这一切都解释通,或许答案就藏在这二人临死前留下的古怪动作所隐含的信息当中。
    “哼,我想你也不会信这种东西,”杜云章拍拍尹川,笑着说道,“你的事情说完了吗?”
    “哦对,还有个更奇怪的事情。”尹川一拍脑门,“关于下毒案,我不是说还有一些疑点吗?其中最奇怪的是,胡承祖是怎么看出来他的茶杯里有毒的?”
    “对啊。你知道答案了?”
    “答案?哼哼,胡承祖倒是偷偷摸摸告诉了我,可是不但没解开我的疑惑,反倒让我觉得更觉得匪夷所思了。”
    “哦?他说了什么?”
    “他说,在沙二太太给他把茶杯倒满后,他鼻子里闻到茶中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这才猜测里面有毒,然后才把茶杯扔到地上打碎。”
    杜云章一皱眉,“不对吧?他这不是胡扯吗?”
    “你多少也听出来了吧?呵呵,”尹川冷笑道,“如果说琳琅凭借从茶中略微闻到有一点苦杏仁味,来判断出里面可能有氰化物的毒还有情可原,更何况她还要来你的银元确认她的判断。他胡承祖一个贩卖丝绸的商人,仅凭茶里有些许异味儿就大动干戈直接打碎了杯子?”
    “那你觉得里面的猫腻在哪儿?”
    “只有一个可能……”
    尹川刚说到这儿,二太太梅露把茶送过来,摆在二人面前,然后问道:“二位下榻房间已经安排妥当,需要我带路给两位指引一下吗?”
    “哦,不麻烦二夫人了,我们还有事情要谈,等会儿找下人带路就好。”尹川礼貌地答道。
    梅露施了个礼,而后离开。
    看梅露走远,尹川才对杜云章继续说道:“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堂泽大佐下毒的举动被这位二夫人梅露发现了,要么给胡承祖倒茶后提醒了他,要么故意打翻茶杯,然后再暗中告知他茶中有毒。”
    “啊?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尹川摇摇头,“我还没猜透她的目的,但能肯定的是,这个二太太梅露肯定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内里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杜云章呵呵一笑,“既然你说到这儿了,我就把我遇见的事和你说说吧。你以为只有沙家二太太梅露身上有秘密?嘿嘿,你不知道沙家大太太没准还有更多的秘密吧?”
    尹川登时瞪大了眼睛,“什么?沙家大太太?”他赶紧压低了声音,生怕被沙家人听到,“你在哪遇见沙家大太太了?”
    杜云章将他在宝德楼外租界地边界看到那两个鬼魅人影,还有断断续续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和尹川说了一遍。
    “这么说,那个女人就是沙家大太太邱兰无疑了。”尹川喝了口茶说道。
    杜云章这才知道,原来沙家大太太名叫邱兰。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是继续追查堂泽五郎投毒案,还是……”
    尹川扭头往侧房看了看,见那里还是满屋子烟雾缭绕,小笠原和堂泽二人一直没出来过。倒是冷不丁从屋里传出一声,“哎!沙会长?沙会长?”听声音好像是纳兰海。
    一个沙宅的下人进屋询问客人有何吩咐,纳兰海让他把沙子季叫来。下人不敢怠慢,不多时就将主人唤到。
    “我说沙会长,你看外面的天儿好像阴下来了,是不是要下雨啊?”
    沙子季往外看了看,果然,虽然此时是半夜,但一眼便能看出天空乌云密布,确实是有下雨的征兆。
    “我给我们王爷采办的茶叶,还有一些放在露天,这要一下雨,不都糟践了吗?”
    “是这样啊。您别着急纳兰先生,我马上派人去给您的货搬进库房。来人——”沙子季叫来管事,让他把商会仓库外所有纳兰海的货物连夜搬进库房,绝不能让肃亲王的货出一点岔子。管事领命而去。
    “哦,这我就放心了。”纳兰海又重新躺到床上,蜷起身子继续拿烟枪抽了起来。
    此时客厅里的座钟刚刚敲响了半夜十一点的钟声——按旧时算已是三更天了。尹川想来今天也就这样了,等明天巡捕房的龚老四来了,再商量案件如何接着查下去。
    或许是由于一天之内又是满天津城跑,又是在沙宅应付案件,尹川觉得身心俱疲,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等尹川醒来时,外面天好像刚蒙蒙亮,耳边隐约听见客厅里座钟敲响了七下。看样子刚早上七点啊,尹川心想着。不过这个点所有人应该都没起,要不就再睡半个时辰。
    尹川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个回笼觉,可不经意间,他异于常人的耳音似乎听到外面走廊上有低低的说话声。虽然很轻,但他听得十分真着。
    是谁呢?好像只有一个人在说话,自言自语吗?而且,他说的是日语,自己一个字都没听懂。
    尹川有些好奇地下了床,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口,继续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很快,外面的人不再说话,而是传来“刺啦刺啦”的撕扯声,随即有什么东西被团成一团,“吧嗒”一声扔到了哪里。
    又等了几分钟,走廊上安静了下来,尹川这才小心翼翼地开门出了屋,左右看了看,什么人都没有。他沿着刚才听到声音的方向寻过去,发现就在离自己不远的日本商人小笠原幸三的房门口摆着座花盆,花盆后面有个被揉成球的纸团,应该就是刚刚有人在这儿弄的。
    尹川把纸团捡起来揣进兜里,赶紧回了自己房间。等关严了屋门,拿出纸团拆开,都是已经被撕成几片的碎纸。大致拼了拼,一看上面写的全是日文,七拐八弯的字让他一头雾水。不过还别说,里面倒是夹杂着一些简单的汉字,比如有“小笠原”、“夜”、“命”……有限的几个,尹川根本没法把这些字连成个完整的意思。但出现“小笠原”这三个字,而且还在小笠原的屋外,是不是意味着刚才那个日本人就是小笠原幸三?
    “老尹,老尹——”
    正想着,外面有人敲门,是杜云章的声音。尹川赶紧把纸团揣进兜,叫了一声“来了”,上前打开房门。
    “你怎么那么早就起了?”尹川一看杜云章打着哈欠,似乎是没睡好的样子。
    “我半夜来找你,敲了半天房门你都没反应。而且后半夜还电闪雷鸣的,你全都没听见啊?”
    “啊?我确实什么都没听见啊!”尹川挠挠头,然后往沙宅庭院看去,果然,外面还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只是没有杜云章说得又是电闪又是雷鸣的。
    “或许是我睡得太沉了吧。对了,我刚在听见外面有个日本人在门外先是一阵自言自语,然后又把这张纸条撕碎。我就悄摸咕咚把纸团给拿回来了,”尹川说着,把刚才捡到的纸团给杜云章拿出来,“你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杜云章眯着眼看了半天,然后摇摇头,“这都是日本字啊,我哪认识。不过上面有‘小笠原’三个字,是不是那人就是小笠原?”
    “也许是小笠原,也许是那个堂泽大佐。现在还不确定。”
    “你觉得这张字条有没有可能和昨天的投毒案有关?”
    “很难讲。咱们一会儿可以观察一下这两个人,没准他们谁就会露出些蛛丝马迹,或许昨天投毒案更多的线索便会浮出水面。”
    杜云章点点头,“那我先回房收拾收拾,一会儿咱们一起去用早饭。”
    尹川看着杜云章拉门离开,心里总有种奇怪的感觉,怎么一大早的杜云章在刻意掩饰他心神不宁的样子,好像对自己隐瞒着什么事。
    早饭时,两人一直默默无语。而一起用饭的也只有胡承祖和林迁礼两个南方客商,两个日本人直到四人离席时才姗姗来迟,而其他人就干脆没出现。
    “我说尹先生——”早饭刚用完,龚老四急急火火从外面走了进来,身上淋了不少雨水,“威利斯督察已经同意你去巡捕房勘验那两具尸体了,咱们这就走?”
    杜云章一皱眉,“哎?怎么你没告诉我你要去查看尸体?”
    “我要是能去,你不是也可以一起和我去吗?是吧龚探长?”尹川问龚老四。
    “当然,当然。”
    尹川转头向杜云章一招手,“那就一起走吧。”
    不知为何,杜云章犹豫了一阵,然后一摆手,“你一人去吧,我就不凑热闹了,省得给你添乱。”
    尹川微微一怔,心想这个杜云章心里肯定有事。若是平常,他保准得紧跟着自己一起查验尸体,今天真是莫名其妙。
    “好吧,那我自己可去了啊。”尹川也不多问,而是又看了眼杜云章。
    杜云章冲他挥挥手,意思是别墨迹了,要去就去。
    尹川沉吟了片刻,随即凑到杜云章耳边,轻轻嘀咕了一句。也不顾杜云章惊疑的神情,跟随龚老四冒着细雨,赶奔离沙宅不远的巡捕房。
    等到了地方,两人也不废话,径直赶奔停尸房。在门口带上口罩手套一进去,尹川这才看见房间正中并排两架铁床上,横着两具被白布单子遮盖的尸体。
    “这个是第一名死者——常素芸。”龚老四一掀左边的白布单子,露出下面一具女性尸体。
    尹川凑近一看,果然和照片上显示得一样,死者的脖颈上左右各有一道直直的伤痕,长有一寸多,看起来就是致命伤无疑了。
    “您看,难怪目击者说是妖狐杀人呢,”龚老四继续说道,“这伤口也只有妖狐上来横着咬被害人一口能留下,否则,怎会左右伤口这么对称?”
    尹川不置可否,只是左来右往地仔细观察了一番,又扒开伤口用鼻子轻轻闻了闻。
    “后背的伤我再看看。”尹川对龚老四说道。
    龚老四命人把尸体翻转过来,尹川看到尸体后背偏左的位置赫然有个拳头大小的黑洞,煞是骇人。
    “你们发现尸体的时候,这后背上被开的洞上流血流得多吗?”尹川问道。
    “嗯……不少。您想啊,心都给挖走了,血能不多吗?”
    尹川皱着眉摇摇头,似乎不太相信龚老四的说法。
    “有什么问题吗?”
    “龚探长,我记得昨天你给我看的照片上,似乎尸体的脖颈处血迹更明显吧?倒是后背上的血洞没有脖颈处流的血多。”
    龚老四挠挠头,“是吗?哦,应该是这样。”
    随即尹川又查看了第二具尸体,同样也是脖颈左右两道伤口,背后有个令人触目惊心的血洞,心也不见了。
    等尹川把白布单盖上,龚老四陪笑着问道:“尹先生,您看您有什么收获?”
    “没有什么收获,倒是有一大堆疑问。”
    “疑问?您指的是……”
    “首先,按龚探长您的说法,被害人让妖狐咬穿了脖子才死的,那我就不明白了,难道妖狐嘴里只有上下两颗牙吗?否则怎么会咬出左右那样整齐的伤口呢?其次,不管脖子上的伤是不是致命伤,怎么说流出的血也不应该比心脏被挖走的血要多那么多吧?第三,妖狐从后背挖心的举动也太匪夷所思了,假若是它只用前面两颗利齿咬断被害人喉咙,想来一定是和死者面对面的,但它为何偏偏不从胸前掏心,反而要从背后掏心呢?”
    “这……”龚老四被尹川问得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尹川长吁了口气,“其实我也回答不了这些问题,而且还有那么多人言之凿凿亲眼看见了妖狐杀人的场景,可我始终不相信这朗朗乾坤之下,真会有什么妖狐害人。我想龚探长,您也和我想得一样吧?”
    “嘿嘿……嘿嘿……”龚老四挠着后脑勺,傻笑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答道,“您这么说也没毛病,不过如果真的是人干的,那凶手搞这么匪夷所思的大阵仗有什么必要呢?偷偷摸摸袭击了被害人,然后把尸体往三岔河口一扔,神不知鬼不觉不是更省事?”
    龚老四说得在理。对啊,凶手倘若谋划杀人,半夜在暗中偷袭就好,案发地点还离河道很近,尸体直接抛进河里即可,有什么必要非得大费周章地装作妖狐作祟?要么,就是凶手一定有他这么做的理由。
    “龚探长,您这个问题问得好,难怪您能当上巡捕房探长呢,看问题简直一针见血。”
    龚老四被尹川这么一夸,有点不好意思,“哎呀,哪里哪里,都是诸位弟兄捧我。”
    “如果您要把这案子破了,兴许威利斯督察也得高看您一眼呢。”尹川变着法给龚老四打气,为的就是让他打消妖狐鬼怪作祟这种无稽之谈的想法。
    龚老四是个不禁夸的主,被尹川这一架楞,顿时找不着北了,“嗨呀,要是威利斯先生真能对我这个探长刮目相看,还多亏了尹先生您的提点呢,到时候我请客,天津最大的洋馆子起士林[1],您随便点。”
    尹川心中好笑,现在案子八字还没一撇呢,这位龚探长就想着庆功宴了。
    “您先别急着请客,眼前的案子错综复杂还没什么头绪。您可别忘了,不光是前面的两起杀人掏心案,昨天的投毒案十有八九也和前面的案子有所关联。”
    “唔,是哦,简直是一团乱麻。”龚老四紧皱起眉头,“我看尹先生您脑瓜子灵光,难怪威利斯先生让您帮着巡捕房查案呢,要不这样,索性我一切都听您指挥,您叫我做嘛我就做嘛,只要能把案子破了,在下尽凭您差遣使唤。”
    尹川有些哭笑不得,堂堂巡捕房探长,信誓旦旦为自己马首是瞻。他要是知道自己在五河县时有当荣点的臭底儿,还不得气疯了啊?可既然人家说得这么虔诚,自己只好装模作样地谦虚一番,“我这么个白丁哪敢指使您啊?最多给您出出主意,当个参谋幕僚而已,大主意还得您拿。”
    “甭管什么吧,您就说下一步咱们怎么查?”
    尹川想了想,巡捕房两具尸体上的疑点自己心里多少有了数。如果昨天的案件确定堂泽五郎就是给南方商人胡承祖投下氰化物剧毒的犯人,那么在他身上也一定有前两件案子的线索。接下来的方向就很明确了,就是盯紧堂泽五郎还有和他寸步不离的小笠原幸三这两个日本人,一是找到投毒的证据,二是查明他杀人的动机。
    尹川向龚老四交代了一番自己的想法,龚老四频频点头,“我看那个日本小鼻子也不是什么好货,既然您对他有所怀疑,我们就紧盯住他。”
    “盯住可以,最好别打草惊蛇。要是他有了防范之心,咱们就不好往下行动了。”
    “您放心,这点分寸我们巡捕房还是能把握得住的。”龚老四胸有成竹地说道。
    正当二人在巡捕房计划如何进行下一步行动时,在沙宅那边,杜云章的内心始终被半夜自己亲眼所见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纠结着。

    那是沙宅正厅座钟敲响午夜零点的钟声没多久,杜云章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不知摺饼了多少次后,他从床上翻身坐起,开门来到尹川的房间以外,想找他聊聊。但奇怪的是,他怎么敲门屋里都无人回应。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尹川是不是被人暗害了,当他把耳朵贴到门上,却听到屋里低沉不绝的呼噜声,看来他睡得很沉啊。
    没办法,杜云章只好放弃了打扰尹川的念头,自己一人信步往沙宅场院走去。
    此时院外的雨还是下个没完,只不过雨势比先前小了不少。杜云章淋着夜雨,兀自在院子里转了几圈,被淋湿的脸上冷嗖嗖的,把他在宝德楼请客后残存的酒劲消弭得一干二净。
    现今这世道,唉——杜云章满脑子都是巡捕房那些巡捕对英国佬威利斯的谄媚逢迎,威利斯还对琳琅心怀不轨,又是搭讪又是亲手的,到现在自己心里的疙瘩还没解开。真不知道这些外国佬什么时候才能从中国的地面上滚回他们老家去,否则中国人在自己的国家总得对他们卑躬屈膝,真是越想越有气!
    他边走边思酌着,不知不觉来到了沙宅侧门。这里虽然有一个巡捕在门房看守,但此时正靠在椅子上打瞌睡。杜云章也没多想,轻轻推开侧门,走出沙宅,来到街面上。
    沙宅侧门外不远便是子牙河,河边树木狼林高低错落。杜云章没有打算出去太远,只是信马由缰在周遭走一圈,然后就回去睡觉。就在他溜达了一圈,回到沙宅侧门前打算进院时,幽幽听到从远处似乎传来三声梆子和三声铜锣。是打更的啊,杜云章心想,现在都用座钟报时了,谁还需要听打更呢?
    可等三更三点的更梆刚敲完,正要进沙宅侧门的杜云章突然就听见身后的林子深处传来一阵如野兽嚎叫般的风声。虽然眼下是夏末秋初,但这凄风冷雨的中夜让人心头萌生出彻骨的凉意,使杜云章身上的寒毛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杜云章稳了稳心神,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过头往发出声音的树丛中看去。由于此时乌云密布,天上没有月光,仅有沙宅门前挂着两盏灯笼照亮。模模糊糊间,杜云章就见树丛后出现了个庞然大物,足有半间房子那么大,轮廓像是只动物,更令人瞠目的是,它后面还有三条巨大的尾巴晃来晃去。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树丛后的那个东西一晃身就没了踪影,就好像转瞬之间身体消失于虚空一般。
    杜云章被眼前这一幕惊得好半天没喘上气,足足过了五分钟,他才缓过心神,随即便不顾一切往树林方向奔去,可到了树丛后,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难道说这世界上真有妖狐?杜云章心里立时一阵天翻地覆。
    再回到房间后,杜云章更是无法入睡了,眼前总出现那个转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诡异而巨大的轮廓。先前他也和尹川一样,根本不相信什么妖狐作祟杀人,但在三更三点亲眼所见之后,不得不让他怀疑他们是否有些武断了。
    直到一大清早,他再次敲响尹川的房门,心里却纠结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把半夜所见之事告诉尹川。可当尹川对他耳边说出那句话后,杜云章刚刚有些平静下来的心绪再次翻涌起来。
    “如果你半夜看见什么了,一定要告诉我!”
    说完,尹川便随龚老四匆匆而去,一直到将近中午他才回来。

    整个上午,杜云章都在坐卧不宁,一会儿在场院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一会儿又坐在正厅沙发上闷头喝茶,有人招呼他也根本毫不理会,就像丢了魂儿一般。
    眼看到了正午,外面的雨虽然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厉害。
    “老杜,还在纠结啊?”
    闷头发愣的杜云章终于等到了尹川的归来,他抬起头,猛地抓住了尹川的腕子,“我必须得和你说了,否则我得憋死!”
    尹川一笑,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说道:“行。我早上走的时候虽然察觉到你心神不宁,想着你肯定心里有事,但毕竟人家催得紧,所以……不好意思让你闷了那么久。”
    杜云章没有立即说出口,而是左右看了看。此时正厅中坐在沙发上的有两个日本人、两个南方商人和蒙古人巴彦泽布尔,还有他们的仆人,唯独没有那位肃王爷的买办纳兰海。见这里这么多人,说话多有不便,杜云章便拉着尹川离开正厅,来到场院角落的廊檐下。
    “这么紧张干嘛?”尹川有点摸不着头脑,“你昨天晚上到底看见什么了?”
    “也许你不相信,我撞见妖狐了!”杜云章将昨夜三更三点时的所经所历详详细细和尹川说了一遍。
    尹川耐心把杜云章的话听完,半晌没出声。
    “没错,就是一只妖狐,我看不岔的。”杜云章生怕尹川不信,情绪有些激动地说道。
    尹川摇摇头,“不,我没觉得你看岔了,只是有几处细节让我听着有些奇怪。”
    “细节?什么细节?”
    “首先,你应该知道,我不是那种睡觉睡得很死的人,要是你深更半夜敲我房门,我不可能什么都没听到;第二,你说你出了院子以后没多久,就听到三更三点的打更声,然后妖狐就出现了,这两者的时间似乎过于靠近了,就像前后脚一样;第三,妖狐的三条尾巴晃来晃去的,你能看得出是它有意在摇摆吗?而且眨眼间就消失了,难道就没留下一点痕迹?”
    “当时我立马就过去看了,确实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不过你提出的这些疑点,我真的没想那么多。我能理解你的意思,你还是在怀疑妖狐是否真的存在。”杜云章晃晃脑袋,“好吧,我也没法让你真打实凿地相信,也许是因为你没有亲眼所见吧。”
    说完这番话,杜云章总算感觉心里敞亮了很多,但却让尹川的思绪如同陷入了泥潭——连杜云章都信誓旦旦声称目击了妖狐,难不成妖狐真的存在吗?不,不可能,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妖狐。可是……假如真有像他说的那东西出现在自己眼前,自己还会这么想吗?
    “晌饭他们应该准备好了。走,我早上都没怎么吃东西。”
    眼下杜云章像是放下了千斤担子一般,轻松了很多,反倒是尹川,一下子成了几个钟点之前的杜云章。
    “你去吧,我得好好想想。”尹川朝杜云章一摆手。
    见尹川心事重重的样子,杜云章也只好任他在这儿安静地思考了。等杜云章走后,尹川独自坐在廊檐下,细细回想着这些天他们所经历的这些人和事。漕帮的钟小芬、沙宅的商会投毒案、花盆后撕碎的纸团、巡捕房里的两具尸体、杜云章中夜时分亲眼所见的三条尾巴的庞然大物,所有这些都感觉有人在故意让自己相信世界上有怪力乱神这码子事。尹川啊尹川,难道我会相信真的有妖狐这种东西存在?
    就在尹川毫无头绪地思考中,时间很快过去。又过了个把小时,杜云章见他还在廊檐下发愣,便过来招呼:“别想了,再不去饭就该撤了。”
    尹川朝他摆摆手,没有说话。
    “你不吃饭?好,那我也不告诉你我刚发现的事,我猜肯定和妖狐案有关。”
    “哦?你发现什么了?”尹川一听便来了精神。
    杜云章一拉尹川,“走,把饭吃了我告诉你。”
    无奈之下,尹川只好来到花厅。此时桌上的饭菜还有很多,都是从附近大饭庄叫来的美味佳肴,想必是沙宅主人担心前一天投毒之事让客人有所顾忌,才没叫厨下做饭。但尹川哪里有胃口,简单扒拉了几口,一抹嘴就急着问杜云章到底有什么新发现。
    “刚才你没在,来这儿用饭的就是上午在大厅的那几位,沙子季、二夫人梅露作陪,单单缺了肃王爷府的纳兰海。”
    “缺了纳兰海有什么奇怪的?人家不兴有个头疼脑热的?”尹川有些不解。
    “你听着啊,一开始我也没怎么在意。沙会长见他没来,就让人把他的下人找来,送些饭菜到他房间去。我那时听见纳兰海的下人说,他家主人从一早起来就不对劲,嘴里喃喃自语着‘妖精’‘狐仙’什么的,还总是打冷战打哆嗦,似乎被什么东西给吓着了。”
    “‘妖精’、‘狐仙’?”尹川瞪大了眼睛,“难道是……”
    “你也猜着了吧?他昨天半夜应该也和我一样,看见了那只三尾妖狐的身影。”
    “这么说……不,我还是不能相信,除非我亲眼所见。这么着,我去问问那位纳兰先生。”尹川咬着嘴唇低声说着,话语中铿锵有力。
    正当尹川准备厚着脸皮亲自拜访纳兰海,要问个究竟时,巡捕房龚老四从外面匆忙进来直接到他近前。
    “我说尹先生,有个消息要通报给您。”
    尹川见他满头是汗,似乎查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龚探长您请说。”
    龚老四凑到尹川耳边,“日本领事馆派来人了,说是要找堂泽大佐,现在正在沙宅门外。要不是我们巡捕房有英国人的势力撑腰把他们拦住,日本人就直接闯进来了。”
    “找堂泽?”尹川突然想到了一大早他在小笠原房间门口花盆后发现的纸团,心中隐隐觉得会有不寻常的事要发生,“我去看看!”
    说着,他猛地站起身,径直往沙宅门口走去。龚老四和杜云章都不明白尹川为何如此,在后面紧紧跟随。
    走到沙宅门口,就听外面有两个人正用一哩哇啦的日本话交谈。尹川躲在影壁墙的后面偷偷张望,门前站着堂泽大佐和一个身穿正装、身后带着两个卫兵的日本人。从堂泽的表情上看,他似乎十分不耐烦,语气还格外强硬,偶尔还蹦出个“八嘎”、“库拉”这些无礼之词,对面那人倒始终心平气和地答对着。
    让尹川没想到的是,从门侧转过一人,正是本宅的主人沙子季。只听他微笑着也和他们说了一通日本话,好像是在打圆场的样子。不多时,堂泽阴着脸转身回了沙宅,而沙子季又和来人谈了几句,随后便恭恭敬敬送他离去。
    沙子季会日本话?尹川突然灵光一闪。难道一大早在小笠原门前花盆里发现的日语字条是他留下的?不,不可能。尹川立马否定了这个判断,沙子季如果真和小笠原或者堂泽有什么纠葛,那他的二夫人在堂泽投毒时绝不会有那样的举动。或许可以利用这一点……
    想到这儿,尹川把自己的打算说给了杜云章,杜云章点点头,“如果你觉得沙子季嫌疑不大,倒是可以一试。”
    尹川从衣兜里取出那团纸条,低声道:“也许案件的突破口,就在上面这几句日本话里。”

注:
    [1]起士林:起士林大饭店始建于1908年,是天津最早的西餐饭庄,主营德、俄、英、法、意等风味西式大菜,档次颇高。
楼主| 发表于 2024-5-31 09:56:18 北京
第六章  诸多疑点

    按照尹川的主意,杜云章把字条上几个不认识的日本字单独挑出来,以打算和日本商人小笠原交流,却碍于语言不通的理由,找沙子季问出了它们的意思。最后将前后所有的日文与汉字串联,大概认全了上面写的意思:
    大佐阁下,奉劝您和小笠原先生不要插手我们的事,否则怕有性命之忧。如果您还有话说,今夜我将和您会面。
    尹川看清这张字条上的话,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这究竟是什么人,能拿这样的语气和两个身份非比寻常的日本人说话?竟然还说“有性命之忧”?恐怕今夜沙宅要有大事发生!
    杜云章和龚老四也都看过了字条,龚老四好像和尹川一样感觉上面这句话大不寻常,绷起脸紧张地问道:“我说尹先生,这玩意……不会又要出什么事吧?”
    “保不齐。”尹川回答道,“龚探长,还是得麻烦您把两个日本人给盯严了,一定得注意他们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咱们及时通气商量对策。”
    “好,我马上吩咐弟兄们。”
    他刚说完,正要转身离去时,一个巡捕急急火火来到龚老四近前,“头儿,不好了!您不是让弟兄们盯着那两个日本人吗?”
    “对啊,怎么了?”
    “那个日本大佐……吃过午饭后,人就找不着了。”
    这话一说,让龚老四、尹川和杜云章都大吃一惊。
    “找不着了?怎么找不着的?”龚老四瞪着眼问道。
    “您不是吩咐要我们盯着,但不能盯太紧,别让人家察觉吗?我们就只好远远地一直盯梢这两个人,一开始他们还寸步不离,日本商人走到哪,那个大佐就跟到哪。午饭后,日本商人回了房间,大佐也就跟着一起进去了。可之后日本商人再出门去侧房抽大烟,那个大佐就没再跟着。我们有点纳闷,就让仆人以送水果为由去探看,结果仆人说房间里根本一个人都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都没吭声,但谁都明白,也许龚老四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
    “你们还不赶紧去找!”沉默了片刻,龚老四才说出了句话。手下的巡捕答应一声,匆匆离去。
    “两位,”他又对尹川和杜云章说道,“恐怕真可能有大事发生。这要是出个幺蛾子,威利斯先生追问起来,我可吃不了兜着走。不行,我还是得亲自去带人找堂泽,否则他们可搞不定。”
    说完,龚老四和尹川二人打了个招呼,火急火燎地随那个巡捕离开了厅堂。
    “你们是不是过分紧张了?”杜云章看着龚老四的背影问尹川,“这么多巡捕,还在沙宅这样的深宅大院里,会出什么大事?”
    尹川摇摇头,“不。绝不是龚探长危言耸听,我也感觉真有可能会发生什么事。难道你不觉得,那张字条出现得十分突兀吗?”
    杜云章挠挠脑袋,“那我们怎么办?也和龚老四他们去找这个堂泽大佐?”
    “他们巡捕房出动就足够了,咱们去帮忙也是碍手碍脚。不如还是按原计划,去找纳兰海,问问他昨天夜里是不是和你一样,也看见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杜云章长长叹了口气,总觉得尹川用“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么形容,让自己有些尴尬。但没办法,如今是民国,民智已开,怎么还能相信有所谓的妖狐鬼怪存在呢?
    当二人来到纳兰海房间,让门前的下人通禀求见时,纳兰海在屋里一顿吵吵,“别来找我,我谁都不想见!哦对,除了梅二夫人……”
    除了梅二夫人?梅露吗?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尹川心里画了个大大的问号。
    “怎么办?”杜云章问道。
    “走,去找二夫人梅露。”
    两人找沙宅仆人一问,仆人说,二夫人正在后厅准备下午茶所用的酒水。二人当即来到后厅,看见梅露正和女仆们一起忙碌。
    “二位找我有事?”梅露边把茶杯茶壶小心翼翼放进托盘,边对走进屋里的尹川和杜云章问道。
    杜云章心直口快,“有个问题请问二夫人,您知道纳兰先生是怎么了吗?”
    “纳兰先生?就是肃王爷府的纳兰海先生?”
    “没错。”
    “哦,我知道,他昨天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吓着了。”
    “您知道是什么吗?”
    尹川赶紧捅了一下杜云章,让他别这么步步逼问,免得把人家给吓着。“您就说说昨天是什么情况吧。”他换了种柔和的语气问道。
    “嗯……”梅露抬起头略微想了想,“记得是半夜十二点半左右吧,我让仆人收拾完屋子就准备去睡了,纳兰先生突然亲自来到后厅说卧房里有蚊虫,想问有什么驱虫的药物,我就找了个香炉,点了根熏香,准备送到他的房间。可纳兰先生又说房间里闷热难耐,就径自去了场院纳凉。我把香炉放到他房间后,便打算告诉他一声。万没想到……”说到这儿,梅露忽然脸色十分难看,往下的话好像卡在喉咙中,哽咽着怎么也说不出口。
    “难道那个纳兰海要对夫人您……”杜云章很不合时宜地说出这么一句,但没等他说完,尹川暗中踩了一下他的脚。
    “他……打算轻薄于我……”还没等尹川措辞,梅露倒是先把话说了出来,让尹川有些措手不及。
    “呃……然后呢?”尹川小心翼翼地往下问。
    “然后……然后我就慌不择路地被他逼到了院外。就当我想喊不敢喊,想反抗又磨不下面子反抗时,他突然‘啊’了一声,双眼紧盯着远处,然后就惊慌失措地跑回了院里,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后来您看到了什么吗?”杜云章问道。
    梅露摇摇头,“我当时只是庆幸没再被纳兰先生纠缠,之后就回去了,也没再去和他打招呼。”
    尹川略微思索了一下,随即问道:“请您原谅我们的冒昧,不过还得和您确认一件事,您在被纳兰海轻薄的时候,是在打了三更三点的更梆之前,还是之后?”
    “唔……让我想想……”梅露回忆了片刻,“好像是打更之后。”
    “您确定?”
    “嗯……对,我确定,是在打更之后。”
    尹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向梅露施了一礼,“二夫人您尽管放心,我们保证不会把昨晚的事张扬出去,以免让您名誉有损。”
    梅露勉强挤出了些笑容,“那就多谢二位了。您要没事就回正厅休息吧,我马上安排下人把下午茶送过去。”
    从后厅告辞出来,杜云章急不可待地对尹川说道:“那个纳兰海真是色胆包天,竟敢在人家里打算非礼女主人,看我不去把他给薅出来胖揍一顿。”
    “你算了吧,刚才我可还和人家保证不声张呢,你这么一闹,人家二夫人的脸往哪搁?”
    “嗨,我也就是这么一说,这种人就欠收拾!”杜云章不屑地打了个岔。
    “且不说人家是肃王爷府的买办,咱们得罪不起,就说眼下的案子,还是得把注意力回到这上面来。”尹川瞥了眼杜云章,“你有没有注意到,二夫人说她被骚扰时是已经打过三更三点的梆子了,如果当时纳兰海在门前也和你一样看见了妖狐,是不是就意味着,你刚回去以后,他们才纠缠着来到门前,而妖狐在那时竟然二次出现?它为何去而复返?”
    “诶,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这的确有些奇怪。”杜云章摸着下巴说道,“你说——会不会我看到那只妖狐的时候,它本想去要某个人的性命,正好从门前经过,二次再出现时,它是干完事再回来?”
    尹川摇摇头,看了看正厅里的座钟,“可这已经是转天下午将近三点钟了,没有任何某人被妖狐所害的消息从巡捕房传出来。”
    杜云章一抱胳膊,“那……我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时,二夫人梅露带着两个女仆把下午茶和点心端了进来。在给大家倒茶前,她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算是给众人证明茶里没任何毛病。
    那个蒙古人巴彦泽布尔用粗粗的嗓音吼了句蒙语,好像是十分不屑的样子,然后端起刚倒满的茶杯一仰脖灌进了肚。旁边的仆人翻译道:“我们爷说了,蒙古汉子怎么会害怕什么乱七八糟的毒?根本没必要这么麻烦!”
    旁边作陪的沙子季把大拇指一竖,“巴爷真是豪气,在下佩服!”
    “哼,敢情不是有人针对他,便宜话谁不会说?”旁边的安徽商人胡承祖瞟了眼蒙古人,根本没去理会面前的茶水。
    倒是一直坐在沙发上没吭声的日本商人小笠原端起茶杯,轻轻品了几口,幽幽说了句日本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地称赞着,看样子这茶很对他的口味。
    这时,纳兰海面容憔悴地走进了正厅,没和任何人打招呼。而且他似乎有意躲避着二夫人梅露,找了个离她很远的位子坐下。梅露赶紧让女仆把茶端到纳兰海面前,纳兰海刚把茶杯端起来,茶香就这样荡荡悠悠钻进他的鼻孔中。突然,纳兰海脸色大变,不知为什么猛地把茶杯往地上一甩,“啪嚓”一声,茶杯被摔个粉碎。
    在他对面的胡承祖和林迁礼二人顿时从沙发上站起来,“怎么回事?是不是茶里还不干净?”
    “夫人,这是?”沙子季瞪着梅露问道。
    正厅里所有人全都紧张起来,尤其是梅露,十分惊慌地让仆人把地上的碎茶杯和茶水收拾干净,随即仗着胆子问纳兰海,“纳兰先生……您没事吧?茶是我亲自泡的,而且刚才我还当着诸位贵客的面喝了一杯,绝不会有问题。”
    “不……不是,”纳兰海心有余悸地说道,“这茶的味道……和……和昨天夜里……的味道,一模一样!真的一模一样!”
    “昨天夜里的味道?”尹川心头一惊,不管不顾地直接对纳兰海问道,“你是说昨天三更三点后,在门外看见所谓的‘妖狐’时闻到的味道吗?”
    “没……没错!”纳兰海脱口回答,可当即迟愣了一下,马上改口,“什么……什么妖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还没等尹川再问什么,纳兰海起身就往自己房间走去,嘴里还喃喃着“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嘿!你别走!”杜云章打算上前拦住纳兰海,他本来就对纳兰海昨天晚上非礼二夫人梅露的事十分气不过,此时这人又如此无礼地离席,更让他忍无可忍。
    “别冲动。”尹川也不知哪来一股激劲,一把把他拉回座位上。
    “这人就缺管教!”杜云章压低了声音说道,但还是有意让在座的所有人都听见他的话。
    沙子季咳嗽了一声,对杜云章说道:“您可别这么说,再怎么样,人家也是肃王府的买办,我们做小生意的还得仰仗这些高门贵胄呢。”
    杜云章看了眼沙子季,心说沙会长啊沙会长,你如果知道你小老婆昨天半夜差点让这家伙给占了便宜,看你还会不会说出这种话?
    “你何必跟这种人较劲?”尹川低声对杜云章说道,“或许咱们能从刚才他那奇怪的反应之中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也说不定。”
    “你指的什么?”
    “他说他在昨夜遇到妖狐时,闻见一股和这杯茶一样的味道,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唔——确实,细想想是很奇怪,妖狐出现时怎么会有茶的味道?难道不应该是狐狸的骚味吗?”
    “你昨天有闻到吗?”尹川问道。
    “茶味儿倒是没注意,但肯定没有狐骚味儿。当时那家伙给我吓了一跳,哪还有心思闻什么味道?”
    “不对。”尹川似乎想起了什么,“你说过,昨夜三更三点时外面下着雨,你闻不到什么气味很正常,可纳兰海为什么却说他闻到了茶味儿?要知道,你们二人可是前后脚出现在院门口,看到妖狐的身影……这不合情理啊。”
    “你等等,你等等……让我再想想。”杜云章低下头兀自回忆着昨夜的事。少顷,他重新抬起头,十分坚定地说道:“我能肯定,那时我的确什么味道都没闻见。”
    “要是你能肯定的话……”
    “但是……”杜云章打断了尹川的话,“我倒是回想起一个细节:就在妖狐身影在我眼前转瞬间消失后,我在雨中似乎听到了‘叮铃铃’的铃铛声,虽然很轻,但听得十分真切。”
    铃铛声?尹川略微一愣,这个细节倒是很耐人寻味。难道那只妖狐身上还挂着支铃铛吗?
    “除此之外呢?还有什么想起来的?”
    杜云章摇摇头,“别的就没有了。总之,味道什么的我完全没印象。”
    虽然这些线索和疑点看似杂乱无章毫无头绪,而且还不清楚对案件有什么帮助,但尹川隐隐感觉,如果自己能和杜云章一样亲身经历这么一回,或许就能把所有这些全都串联起来,真相也就呼之欲出了。
    而让他万没想到的是,他的这个想法就在当天成为了现实,而且比杜云章所看到的更为触目惊心。
    不知为何,沙宅的晚宴比前一天迟了很多,直到晚上八点半,花厅里才摆上宴席。只不过此时大多数人的胃口都不怎么好,所以也就没人过问迟来的缘由。
    外面的雨早就停了,只是天还是十分阴沉如锅底,保不齐什么时候雨就会再下起来。
    这场晚宴人倒是来得很齐,除了始终没有下落的日本大佐堂泽外,包括纳兰海在内所有人都围坐在席前。龚老四也厚着脸皮参加了晚宴,坐在尹川旁边低声告诉他,巡捕房的人在院里院外全都找遍了,始终没找到堂泽的行踪,他一度怀疑堂泽不辞而别回了日本领事馆。
    “不可能吧,小笠原可是他形影不离要保护的目标,怎么仅仅过了一天说走就走?龚探长您能不能去日本领事馆打听打听,堂泽是否真的回去了?”
    龚老四一脸为难,“这我可做不了主,而且就算是和威利斯督察说,他也没资格过问领事馆那个层面的事。”
    “这样啊。没事,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尹川打了个哈哈,“不过,既然沙宅晚上可能有大事发生,巡捕房的弟兄们还得多多辛苦,盯着院里院外。”
    “那是自然,我让他们都打起精神,别蔫头耷脑的。”
    这顿饭人虽然齐,但席间众人都没什么话,只是兀自吃着喝着,气氛有些压抑。尹川看上去倒是没什么心理压力,滋喽一口酒,吧嗒一口菜,吃得那叫一个香。吃饱喝足后,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告诉杜云章自己有些困倦,想早早休息。杜云章说他也忙了一天乏累得可以,于是和尹川一起离席,各自回房歇着了。
    回到房中,尹川倒头便睡,就好像这一天耗费了过多的精力,此时已经油尽灯枯一般。
    就当他睡得迷迷瞪瞪时,耳边听见十分清晰的座钟报时声,恍惚间数着,钟声好像敲了十二下。尹川猛然从睡梦中惊醒,觉得口渴异常,便想找杯水来喝。
    尹川出了房间来到走廊,看到后堂那边还灯影摇摇,便走了过去。正看到里面二夫人梅露独自一人拾掇茶具,他上前问道:“这都午夜零点了,二夫人还没谁啊?”
    “啊?哦,是尹先生啊。我每天都这样,得把老爷用的家伙收拾停当以后才会去睡。您怎么也没歇着?”
    “口干得厉害,想找点水。”
    梅露赶忙倒了杯茶给尹川,尹川一饮而尽,这才止住了口渴,也精神了很多。
    “二夫人,昨天就是这个时候……”尹川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纳兰海的事,随口想说“昨天就是这个时候你被纳兰海轻薄的吧?”但只说道一半,觉得有些失礼,便把后半句话给咽了回去,“不好意思,是我嘴欠。”
    “嗨,尹先生莫要自责,这种事奴家也不是第一次遇到。”
    “您没把这件事和沙先生说吧?”
    “那是自然,这里都是商会的贵客,怎能因我一个女流坏了气氛?”
    “夫人果然是知书达理。对了,下冒昧问一句,您知道沙宅的大夫人为何一直没在此现身吗?”
    “邱姐姐啊……怎么说呢……”梅露显出了为难之色。
    “您要不方便说,我也就不问了。”
    “那倒没有,毕竟此时夜深人静也无外人,和您说说也无妨。”梅露放下茶壶继续说道,“其实我夫沙子季五年前娶了大太太邱兰,夫妻二人还算和美,相敬如宾,就是一直没有子嗣。所以今年才纳我为妾,同时给我娘家也解了资金周转的难题。过门不久,夫君便带我和大夫人邱兰姐姐去娘娘庙拴娃娃,祈求老娘娘赐给我们沙家子嗣。至于邱兰姐姐,在我和她的接触中发现,她是个心事很重的人,因为娶进门这五年,没给沙家留下一儿半女的,心中总觉得对不住沙老爷。她经常把自己关在房里,深居简出,很少见到她的笑容,也就如此老爷才没让她在诸位贵客前露面。”
    “原来是这样。”尹川微微点头。
    就这样,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谈了些沙家的家长里短,时间过去了多半个小时。
    “当当当——哐哐哐——”从院外传来三更三点的打更声。尹川头脑中突然打了个激灵,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对梅露说了声,“二夫人,失陪一下。”随即趁着夜色快步往沙宅门外赶去。
     奇怪的是,在从后堂到沙宅大门这一路上,竟然没看到一个巡捕房的人,这让尹川愈发觉得不安。
    就当尹川刚出了大门来到沙宅院外,眼前出现了让他震惊的一幕——就在门外树林边有一个人正趴伏在地,地上血水横流,和他看到的那两张被害人尸体的照片几乎一模一样。与此同时,树丛后有个庞大的身影一闪而过。其他细节尹川没有看清,唯独看见了那身影后面居然摇摆着三条大尾巴。
楼主| 发表于 2024-6-3 09:07:46 北京
第七章  友邦的恫吓

    丝毫没出尹川所料,尸体就是日本大佐堂泽五郎。只见他趴伏在地,脸正正地贴着地面,地上的血水多集中在脖颈处,而后背上那一拳大的血洞足以让人触目惊心,想必还是胸膛中的心脏被掏走了。
    “龚探长!龚探长!巡捕房的人在吗?”尹川来不及注意那个一闪而过的庞大身影,惊慌地向四下叫着,但没有人回应他,就好像静谧的中夜时分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人存在似的。那些巡捕都去哪了?尹川心下奇怪。
    就在他纳闷的时候,只听身后扑通一声。他赶紧回头看去,原来是跟随自己来到门前的二夫人梅露似乎是看到了门外这具尸体,吓得当场昏厥过去。
    尹川无奈之下,只得先顾活人。小心翼翼把二夫人搀扶回房中,让她躺在床上。随即他挠挠脑袋,觉得这事自己实在难办,那边已经是死的第三个了,这边又被吓昏过去。得亏此时夜半三更的没人看见,这要让谁瞅见自己在本家二太太房间,就算那人是杜云章,恐怕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道不明。
    不行,堂泽那边不能就在那放着,我还是得去好好看看现场,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特别的线索。尹川暗自盘算。
    想到此处,他轻轻从梅露房间出来,再次来到大门外的堂泽尸体近前。待他刚蹲下身子打算再看个究竟,突然耳边幽幽传来一阵“叮铃铃”的铃铛声,同时一股清新的茶香钻入鼻孔,登时尹川就打了个寒颤。可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尹川猛地感觉后脑勺被什么东西狠狠敲了一下,随即便不省人事。
    当尹川再次醒来时,发现正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瞟了眼外面已经是日上三竿。他翻身坐起,感觉脑后还隐隐作痛。就在这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老尹,醒了没?”
    是杜云章的声音。
    “醒了,进来吧。”
    说着,杜云章推开门来到他床边,后面还跟着巡捕房的龚老四。
    “如你所料,昨天晚上果然出事了!”一见面,杜云章当头就是这句话。
    “堂泽五郎死了对吧?”
    “呃……你猜得也太准了!”杜云章一愣。
    “呵,哪是我猜的啊?我昨天夜里亲眼看见了他的尸体。”
    “你看见了他的尸体?你在哪看见的?”龚老四有些吃惊地问尹川。
    “就在沙宅的大门前啊,昨天半夜我亲眼所见。”
    龚老四一摇脑袋,“不可能!你怎么会在沙宅门前看见他的尸体?明明尸体是一大早在我们巡捕房旁边的胡同里发现的。”
    “什么?”尹川一下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龚老四,“怎么可能?我根本不会看错,他就是死在了沙宅门前啊!对了,二夫人梅露也看见了,她可以作证!你不信可以去问她。”
    “问她暂时是问不了了。”杜云章说道,“据沙子季说,二夫人梅露好像昨晚突发风寒,现在正在卧房休息静养,不接待任何外人。”
    “肯定是昨晚因为她看到了堂泽的尸体吓的,还是我……”他刚说到一半,赶紧把话打住,生怕面前这两个人误会,“对了,你们巡捕房的人不是说一直要在沙宅守着吗?怎么昨天半夜一个人都找不见了?”
    “嗨,这事我都觉得难以启齿。”龚老四有些无奈地说道,“晚饭以后您几位不都去歇着了吗?我就准备把弟兄们分配一下前半夜和后半夜值班的岗,这时威利斯督察派人过来,让我去漕运码头接他。没想到还没动身就下起了雹子,我没办法,只好让弟兄们先回巡捕房躲躲,然后赶紧亲自赶奔码头把威利斯先生给接回来。结果就是被那家伙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虽然用的是英语,但那家伙直眉瞪眼那样,我就觉得不舒服。”
    “威利斯他去码头干什么?”尹川一皱眉。
    “您听啊,我之所以说‘难以启齿’,就说的是这个。您猜他干嘛去了?嘿嘿,他特意去夜访琳琅姑娘了。”
    “啊?什么?”尹川和杜云章同时惊呼了一声。
    “那家伙竟然狗胆包天都追到漕帮地盘里了?他活腻歪了吧?”杜云章登时火撞顶梁,一下豁然站起,转身就要出去。
    尹川这时竟没有拦杜云章,他心里不由自主也萌生出了一股无法形容的憋闷感。这个威利斯,在沙宅就在琳琅身边粘着不走,好不容易把她送回船上,那家伙居然贼心不死还追到码头。
    “哎哎,杜兄弟!杜兄弟!”龚老四赶紧拦住杜云章。
    “你干嘛?别以为我和你一样也怕那个英国佬,我管他是谁?想打我们人的主意,也得让他掂掂分量!”
    “你别冲动嘛,”龚老四拉杜云章到近前,低声说道,“偷偷告诉你,那个威利斯我一直就看不顺眼,要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在人家手底下吃这碗饭,我早就撂挑子了。不过那家伙现在也不好过,我这不是从巡捕房来还没来得及跟你们说。这一大清早,我们刚发现堂泽五郎的尸体没多久,不知怎的日本领事馆的人就得到了消息,气势汹汹找到巡捕房来问罪威利斯。说是限期抓不到凶手,日本政府要对英国提出严正交涉,保不齐就得责问他呢!”
    “昨天晚上他见到琳琅了吗?”尹川接着问道。
    龚老四挠挠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到码头的时候天上正下着雹子,那雹子足有鸡蛋那么大。当时他打着伞往回走,淋得那叫一个狼狈,我看着都快忍不住要笑出来。”
    “不行,就算不能找威利斯那家伙算账,我也得回船上问问琳琅,昨天有没有被他骚扰过。另外,包涵那小子若是没有尽到保护之责,我也一并和他算账!”杜云章忿忿说道。
    尹川还想再问些什么,突然感觉自己后脑一阵隐隐的痛楚,不禁让他再次想起了昨夜发生的诡异事件。
    “巡捕房已经验过堂泽的尸体了?”他问龚老四。
    “正在验呢,法医还没出结果。不过,大体的情形和前两起案件被害人差不多,也是脖颈左右的致命伤,后背被开了一个洞,心脏被掏走。”
    “那姿势呢?你们发现尸体的时候,被害人是不是同样有一个奇怪的姿势?”
    “奇怪的姿势?哪里有什么奇怪的姿势?”龚老四被问得莫名其妙。
    尹川暗想也是,如果堂泽在沙宅门前被杀时摆出一个姿势,尸体被运到巡捕房旁边时怎么会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呢?
    “哦——你是说那个姿势啊!”龚老四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紧接着说道,“对,那个姿势是挺奇怪的。”
    尹川登时提起了精神,“什么样的姿势?”
    “好像……好像是这样——”说着,龚老四右手往额头上一放,看上去像是个手打凉棚张望远方的动作。
    “果然和我看到的一样!”尹川豁然说道。不过,这让他再一次陷入了深深的疑惑——这个搬运尸体的人难道不觉得堂泽在临死前这个动作很可疑吗?他就不怕堂泽留下某种暗示,引导查案之人通过这个暗示推理出真相来?他应该有足够的时间来消除这个暗示,比如把手臂扭放下来,或者干脆砍掉手臂,但他除了搬运尸体之外什么都没做。
    抑或说,所有这些真真切切就是一只妖狐干的?那它又为何非要把尸体从沙宅门前搬到巡捕房附近呢?要知道这两地相距足有三里多地,可并不算近呢。
    疑点越来越多,让尹川本就隐隐作痛的脑袋更加转不过来。
    杜云章看他捂着后脑勺龇牙咧嘴的样子,关切地问道:“老尹你还好吧?听仆人说你是清晨时分才在门口让人发现的,猜是被谁给袭击了。现在能下地不?”
    “我没什么。走,去看看二夫人那边如何了。”
    杜云章一摆手,“刚才不是和你说了么?二夫人在休养,旁人一律不见。”
    “不,我倒没想直接见二夫人,陪在她身边的沙子季一定知道更多沙宅的事情,咱们可以在他口中了解一些情况。”
    旁敲侧击倒是个办法。杜云章点点头,随即便带着龚老四和尹川出门去找沙子季。
    可当找仆人问起他家主人现在是否在二太太房中,仆人指了指旁边一间待客厅,说是有个从英国领事馆来的大人物造访,主人正在那里接待。当问起沙家二太太情况,仆人说二太太还在沉睡中,主人让几个侍女看守着,任何外人不得打扰。
    没办法,三人只能先来到待客厅旁边,等沙子季把客人送走后再去问他。
    “我怎么听着好像威利斯也在里面?”龚老四一皱眉。
    尹川的耳朵多尖,房间里面正有几个人说话都听得一清二楚,但唯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因为说的全都是洋文。
    “里面好像只有两个外国人在说话,一个趾高气昂,一个低声下气。”尹川自言自语着。
    “难道里面没有翻译吗?”杜云章问道。
    尹川也有此疑问——是啊,按理说英国领事馆来人找沙子季,不应该没有翻译的,但里面听上去就只有两个人在说外国话,沙子季连动静都没有。
    又等了片刻,待客厅房门打开,一个身穿笔挺西装,脖子上系着领结,头戴礼帽的高大洋人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两名保镖,还有威利斯和沙子季在后面紧紧相随。尹川三人就站在旁边,那洋人就好像对他们熟视无睹一般,拔着胸脯走出了沙宅大门。而门前不知什么时候竟还停着辆汽车,洋人拉门钻进汽车后座,两名保镖进了前排。“滴滴”几声喇叭响过后,汽车扬长而去。
    “那东西就是汽车啊!”杜云章感叹道,“个头还真不小,居然还能自己跑。啧啧啧——”
    “杜兄是第一次见汽车吧?也难怪,多年跑运河怎么有机会看见汽车呢?”
    龚老四这话似乎有些拱火,杜云章一听就不乐意了,“怎么着?见过汽车就了不起了?甭管是多大个的汽车轮船,再稀罕的东西,总归得让人开吧?”
    这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尹川心中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模模糊糊想到了什么——杜云章说得没错,再大个、再稀罕的东西,总归得有人开才能动。
    龚老四本想再和杜云章辩解几句,可一看顶头上司威利斯阴沉着脸走到面前,赶紧陪着笑脸问道:“督察,刚才那位是大英领事馆来的大人?”
    “嗯——”威利斯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然后没理会龚老四,而是回头和沙子季说道,“沙会长,对此我深表遗憾。但出于对我们大英帝国的忠诚,我必须遵照领事先生的意思执行。抱歉了。”说罢,他也带着他的人准备离开沙宅。
    本来杜云章还对威利斯骚扰琳琅的事耿耿于怀,见他要走,也不管合不合礼数,上前抬手把他拦住。
    威利斯一愣,嘟哝了句洋文,然后问道:“你要干什么?”
    “威利斯督察是吧?不知道我这口直隶口音你能听懂不?”
    威利斯一脸疑惑,不知道挡在自己面前的壮汉意欲何为,旁边的随从上前就要和杜云章起冲突。龚老四见势不妙,赶紧上前打圆场,“威利斯先生,这位杜云章是凯瑟琳小姐的朋友,随她的表兄尹川先生一起帮忙查案的。可能因为昨天又发生了案件,杜先生心里有点上火,您别和他一般见识。”
    威利斯一听是凯瑟琳小姐的朋友,脸色稍有些缓和,“哦,原来是这样。不知道你们查到了些什么?”
    “查到什么先放一边,”杜云章丝毫不退步,“我只想问问,昨天阁下三更半夜去码头找琳琅——也就是你嘴里的凯瑟琳小姐,意欲何为?”
    威利斯眯起眼上下打量了一番杜云章,然后叽里呱啦地用洋文说了一通。虽然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但杜云章能从他的态度上就看得出来,这个洋人一定非常看不起自己,或者说根本就看不起中国人。
    “他说什么?”杜云章转头问尹川。
    尹川一个劲晃脑袋,他哪里懂洋文?
    龚老四赶紧答道:“威利斯先生说,不管您怎么个来头,也无权过问他个人的行踪,这是作为和民国友邦关系的大英帝国的忠告。除非……”
    “除非?”
    “除非你们把他也列为案件嫌疑人之一。”
    杜云章把眼一瞪,“嘿,拿他当嫌疑人又怎的?他要是凶手,我们照样把他法办。”
    龚老四十分紧张地把杜云章硬拉到一边,然后冲威利斯一阵媚笑,威利斯头也不回带着人离开了沙宅。
    “哎!你别走!”
    杜云章还想上前拦挡,龚老四狠劲阻止了他,“杜老兄,你就别和人家较真了。刚才威利斯督察的话我只翻译了一半,另一半没翻译出来,就怕你这脾气受不了。”
    “另一半是什么?”
    龚老四偷偷往门外看了看,发现威利斯已经走远了,这才告诉他:“你知道为啥他说‘这是作为和中华民国友邦关系的大英帝国的忠告’吗?敢情这话不是他说的,是刚走的那位洋先生说的,听说那位洋先生是大英帝国驻天津领事馆的领事,地位相当尊贵,甚至还有权力代表大英帝国政府说话。而且威利斯的后半句是:如果不听忠告,为了给日本国一个交代,大英帝国可以不和中华民国当地政府知会,直接派人把沙宅里所有凶案嫌疑人全部抓走,强行询问出凶手是谁。两位,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什么?”尹川问道。
    “意味着包括你们二位,沙宅此时所有人都会成为嫌疑人,而且英国人肯定使出非人的手段拷打你们,让你们屈打成招。”
    “他……他这是在恫吓我们啊!这沙宅不是租界,是我们中国人的地盘,他凭什么抓我们?”杜云章此时已经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尹川眉头紧锁,轻轻叹了口气,“这么看来,为今之计还是得赶紧把这个案子破了啊。”
    “是啊。”龚老四说道,“就算把前面两个南方商人被杀案暂时放一边,但堂泽的死,怎么说也得尽快给英国人一个有说服力的结论,想必妖狐行凶的说法是应付不了他们的。”
    “可我总感觉这三个案子互相之间一定有扯不断的联系,”尹川说道,“堂泽午夜被杀案肯定无法单摆浮搁地让咱们破了,而且还和前两案没关系。嗯——这样,咱们坐下来先冷静冷静。尤其是老杜你,琳琅的事咱们暂时放在一边,集中精力好好捋一捋整个案件的脉络。”
    杜云章有些不忿地点点头,心里念叨真不知道尹川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想的?人家琳琅这么好的姑娘,你怎么就那么迟钝呢?难道她此时为你所吃的苦还不足以让你动心?就是认死理儿非陶寡妇不娶?
    杜云章忍住心中为琳琅的不平,和尹川、龚老四一起走进从沙子季那借来的一间比较偏僻不引人注意的房中,几名巡捕依着龚老四的命令在门外看守,任何人不许靠近。
    “我说老尹,如果不能拿妖狐的说辞向英国人交代,那还能有什么办法?”三人刚坐下,杜云章就急不可待地问道,“我可是亲眼看见的那只妖狐啊。”
    “我又何尝不是?”尹川耸耸肩反问道。
    “两位,”龚老四给二人分别倒了杯水,“虽然我没看到妖狐,但既然那么多人都声称亲眼所见,难不成所有人都看错了?要确有其事,我也硬着头皮把妖狐伤人当调查结果报给威利斯先生了。”
    “不,我虽然的确看到了妖狐,但可没承认杀人的就是妖狐啊,毕竟我所看到的只是一具尸体和妖狐的身影,并没见妖狐杀人的过程。”尹川说道。
    “那不是妖狐还能是谁?”杜云章问道。
    “你先别急。自从昨天目睹堂泽的陈尸现场后,我就有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心头——假设这三件案子是同一人所为的连环杀人案,前两个被害人都是来自南方的商人,为何第三个被害人却是个日本高级军官呢?”
    杜云章和龚老四一下陷入了沉默。少顷,龚老四说道:“你所说的前提是人干的,但要真的是妖狐干的,那就另当别论了。”
    “龚探长您就别往那方面想了,先前我看过尸体后就提出过很多疑点,那些都可以说明,这绝对是人做的,妖狐只是对方给咱们的一个假象而已。”
    “可您说的确亲眼见到了妖狐啊,这又该作何解释?”
    “隐情!这里一定还有隐情!”杜云章插话道。
    “没错,我也觉得里面还有秘密咱们不知道。而且你们可别忘了另一件案子——那件下毒未遂案。”
    “那件案子不是已经有定论了吗?您说在茶里下毒的只有可能是堂泽,而且也只有他才知道氰化物这种外国才有的毒药。”龚老四问道。
    “从可能性上说,也只有他是凶手最合理,但咱们始终没找到他下毒的铁证。这种没有证据的判断,总让我觉得不能把话说死了。或者是否有另一种可能,这是有人故意让咱们这么想的呢?”
    “谁?谁会有这样的手腕?”杜云章疑惑地问道。
    尹川没有回答,而是沉吟了良久。
    “喂!咱们别把事情支得太远,还是先从昨天堂泽的案子查起吧。”龚老四见三人始终没有讨论出个眉目,便说道,“我倒是在英国人的侦探故事里学过一些查案的路子,比如从案发前后的时间来判断哪些人有可能犯案,哪些人有不在场证明等等。总比坐在这儿瞎猜有用。”
    杜云章多少知道一些通过时间线来追查嫌疑人可能犯罪的方法,便问道:“那龚探长是不是有自己的想法?说来听听。”
    龚老四一笑,“那我就献丑了。按照尹老弟所说,你是在半夜十二点后,更梆敲响三更三点时发现的尸体,同时也看到了妖狐,那么你能确定都有谁当时就在沙宅里?”
    尹川回想着答道:“我当时被座钟的零点钟声叫醒,在后厅碰到二夫人梅露还在收拾东西,便和她聊了些沙家的家常。听到更梆声跑出来看到了堂泽尸体,而二夫人在我身后吓得昏死过去。没办法,我只能先把她扶回房间,途径几间客房时,我能肯定那个蒙古人、两个南方商人,还有日本商人小笠原都在房间里,但不能确定纳兰海在不在。另外,本宅主人沙子季我也无法判断。”
    “这么说,当时有作案可能的就是纳兰海和沙子季喽?”杜云章掰着手指头说道。
    “还有一个人,”尹川补充道,“就是一直没有露面的沙宅的大夫人邱兰。”
    杜云章恍然道:“哦对啊!邱兰!我就说在租界地边上看到邱兰正鬼鬼祟祟和另一个瘸子说话,十分可疑。”
    “如果把嫌疑人范围缩小到这三人身上,后续就好查多了。”龚老四信心倍增。
    “不,我觉得三个人里,至少有两个人的嫌疑并不大。”尹川思酌着说道。
    “谁?”
    “首先纳兰海在前一天几乎和你前后脚看到妖狐,吓得他够呛,所以他不可能在第二天自己再去装,这说不通。另一个是邱兰,虽然我没见过这位大太太,但无论从老杜你还是二夫人口中的介绍都能听出来,她是个典型的柔弱女流,就算和咱们先前那件案子里花魁紫玉一样隐藏了自己一身本事,她也无法一人兼顾着杀人和伪装妖狐两项十分困难的事情,除非她有帮凶。”
    “那个瘸子难道不行吗?”杜云章问道。
    “你觉得一个瘸子出入沙宅能不引起别人的注意?”
    “那沙子季又怎么说?”龚老四接着问道。
    尹川刚要回答,余光不经意间瞟到窗外,此处正好可以看到梅露的房门。这时他刚巧看到有一人正让侍女丫鬟引着走进了二太太的房间。这让尹川顿生疑惑——不是说梅露静休期间不接待任何人吗?
    闪念之间,他似乎感觉来人的身影格外眼熟,似乎就在最近见过。又仔细想了想,这才回忆起是谁。
    怎么这个节骨眼上那人来了?
楼主| 发表于 2024-6-4 09:05:37 北京
第八章  多余的翻译

    “老尹?老尹?”
    杜云章见龚老四问完“沙子季又怎么说?”后,尹川愣在那里好半天没出声,便拍了拍他。
    “嗯?哦……干嘛?”
    “刚才问你呢,关于沙子季,你是怎么想的?”
    “沙子季么……”尹川喃喃道,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尹先生,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龚老四满怀希望地问道。
    “没……没想到什么。”
    此时尹川寻思着,自己是不是有些敏感了。细细想来那人来沙宅并不蹊跷,就算二太太梅露静养着不让别人打扰,但多少也得对那个人网开一面。
    “说到本宅主人沙子季,我倒觉得他有行凶的动机。”尹川重新找回话茬,“不论是先前两位南方商人,还是堂泽大佐,至少他们的共同点都集中在津南商会。作为商会会长的沙子季,也许与他们之间的过结就在于此。”
    “可是,堂泽大佐是日本军方的人,怎么会和沙子季扯上关系呢?”杜云章问道。
    “也许有另一种可能——凶手本来下手的目标是小笠原幸三,却阴差阳错杀了他的保镖堂泽五郎?”
    “你这么说,还真没准是这样。”杜云章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点点头。
    “算了,根本不可能是那样。”尹川莫名其妙地马上否定了刚刚提出的推测。
    “嘿!我说老尹,你耍我是怎么着?”杜云章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尹川。
    “你仔细想想,虽然两人都是日本人,但他们的性格大相径庭,一个张扬跋扈,一个低调像个闷葫芦;而且两人高矮相貌差异也很大,凶手怎么会弄错呢?更何况,无论是巡捕房还是日本领事馆,一早就把被害人是堂泽的消息公开出来,真凶如果发现杀错了人,随后为何没再有一点动静?”
    “这……”杜云章一时被问得哑口无言。
    “那尹先生的意思是?”龚老四问道。
    “就好像先前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投毒事件一样,那个幕后的凶手就是让咱们往那个方向上想。似乎此人格外善于诱导对方的想法一样。又或许说……此人对我的思路很熟悉。难道……又是那爷孙俩?”
    尹川像是自言自语地呢喃着,眼睛却一直盯着二太太梅露房间的大门。就在这句话刚说完,尹川毫无征兆地“噌”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同时吓了杜云章和龚老四一跳。
    “你干嘛?一惊一乍的?”杜云章埋怨道。
    “尹先生,你看见什么了?”龚老四顺着尹川目光方向望了过去。只见从梅露房间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一身粗布衫,一看就是穷人家的孩子,她随着女佣的指引往沙宅门外走去。
    “你们先聊着,我去去就回。”
    就在杜云章和龚老四一愣神之际,尹川兀自快步出了房间,向那位少女紧追而去。
    眼看她就要出了大门,尹川赶忙高声喊着:“小芬姑娘!小芬姑娘!留步。”
    杜云章和龚老四不知道尹川这是闹得哪一出,同时往大门口张望,见那个少女听到有人喊她,转过身正和尹川照了个对面。两个人就在沙宅场院里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起来,只是两人只看到尹川一个后背,不清楚他是什么表情,而那个少女的神色倒是看得清清楚楚。只见那少女时而微笑,时而皱眉,时而又急不可待地分辨着什么,情绪变化如同潮起潮落,让在屋中暗中观察的二人有些捉摸不透。
    正在两人还直勾勾看着尹川那边的谈话时,从外面走进一个龚老四的手下,“探长,有情况向您汇报。”
    “有什么事就说。”龚老四冲他挥挥手。
    “呃……”那个巡捕瞟了眼杜云章,“麻烦您出来一下。”
    看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龚老四就知道肯定有事关重大的情况要对自己报告,于是和杜云章打个招呼,说巡捕房有些要务需他亲自处理,随后便跟着属下匆匆出了屋门。
    来人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龚老四转瞬间瞪圆了双眼,“什么?有这等事?”
    “可不是吗!我们没敢直接和威利斯先生说,就指着您先拿个主意呢。”
    龚老四毫没犹豫,“走,咱们赶紧回巡捕房。对了,把沙宅所有弟兄们都叫上,让他们全都回去。”
    手下答应一声,去叫其他人。龚老四更是丝毫不敢迟疑,快步就往沙宅外走去。只是途径尹川和钟小芬身边时,钟小芬好像生怕别人听到他们谈话一般,侧过头,同时闭口不言。
    龚老四虽然疑惑,却也没多想,径自离开了沙宅。
    这下让原本就一头雾水的杜云章更加莫名其妙了——先是尹川拦住从梅露房中出来的一个少女,现在巡捕房的龚探长又把沙宅所有巡捕撤走,他们都犯了什么毛病?不行,总不能所有事都把自己蒙在鼓里,至少尹川那边得问个清楚。
    想到这儿,杜云章一个健步迈出屋子,朝尹川和钟小芬走来。
    钟小芬此时也注意到杜云章直眉瞪眼冲自己而来,赶紧终止了和尹川的交谈,对他说道:“不好意思尹先生,码头那边还有点事,就不多留了,告辞。”说完,转过身一溜烟就没了踪影。
    还没等尹川再去叫住钟小芬,杜云章已经来到他近前。
    “她怎么看我一来就跑了?”杜云章张着手看着钟小芬离去的背影问道。
    尹川有些无奈地回头瞪了他一眼,“正问到节骨眼上,你非要捣乱是吧?”
    “节骨眼?什么节骨眼?”
    “得了得了。哎,刚才看见龚探长匆忙忙出去了,他又有什么事?”
    “你没发现吗?不光是他,他还把所有巡捕房的人全都撤走了。”
    尹川一脸懵,左右看看廊前屋后,果然连一个巡捕都找不到了。
    “那……那他不继续查案子了?”
    “谁知道他有什么要紧的事,反正这案子最不济也能凭借咱们俩的力量继续查下去,缺了谁不行?”
    尹川长长吁了口气,幽幽说道:“其实刚才叫住钟小芬,有很多原来我不太注意的细节都问出了新的收获,可单单一个最重要的问题让你给搅和了。”
    “你这还赖上我了?那你倒是说说看,究竟从她那儿问出什么新收获了?”杜云章有些忿忿不平地大声问道。
    尹川见他这么无所顾忌地在场院正中大声嚷嚷,赶紧把他的嘴一捂,往周围警觉地扫了一圈,然后对他说道:“你吵吵什么?就不怕隔墙有耳啊?”随即把杜云章拉回了刚才和龚老四碰头的房间,把门一关,压低了声音对他说起了和钟小芬的谈话内容和自己的想法。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带着全部手下急匆匆赶回巡捕房的探长龚老四。刚到巡捕房的门前,已经有一个小巡捕等在那里多时了。一见头头回来,赶紧迎上前去敬礼。
    “头儿,你可回来了。”
    “人在里面?”龚老四问道。
    “在里面。”
    说着,他引着龚老四来到巡捕房一间偏僻的会客间内。龚老四让手下去外面看着,要是威利斯督察回来,赶紧报告给他。等他进了房间,关上房门,这才注意到沙发上正坐着两人,其中一个是个金发碧眼的洋人,一身正装西服,高鼻梁宽额头;另一个是他的翻译,身穿很低调的长袍马褂,头顶深色礼帽。
    “抱歉,让二位久等了。”龚老四上前行了个礼。
    那个洋人微笑着点点头,没有说话。倒是那个翻译很有礼貌地站起身还了个礼,“龚探长,很冒昧今天造访您这里。这位是琼斯先生,来自美国的金融家。”
    “二位风尘仆仆从上海过来,一定有重要事情要办吧?”
    这个美国人琼斯还是没说话,只是瞟了眼翻译,翻译直截了当和龚老四说道:“实不相瞒龚探长,琼斯先生不过是我们今天来此的幌子,我这个翻译其实也是多余的。鄙人姓夏,夏之汉。”
    “哦,是夏先生啊。多余的翻译?不知您这这话是什么意思?”龚老四有些不解。
    “怎么,你手下没和你说清楚吗?”夏之汉反问道。
    “嗯……他只说从上海那边的商会来了位重要人物,到天津有要事要办。我还以为就是这位金融家琼斯先生,难道不是吗?”
    “呵呵,龚探长,听说你加入同盟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咱们会里的行事规矩也应该心里有数。”这个夏之汉突然变了另一副脸孔,语气也变得低沉有力,“上海的陈都督,你应该听说过吧?”
    龚老四暗吃一惊,赶忙答道:“当然当然。上海的陈英士陈都督[1],久仰大名。”
    “我们这次来天津,就是陈都督派遣的第三批进京执行特殊任务的同志。而且,陈都督的亲信蒋队长[2]过些时候也会亲自北上,督办这次进京任务的执行情况。可如今刚到天津,在你的管辖地界就出了变故。”
    “变故?您是指?”
    “前些时候,我们分别有两位同志莫名被杀于天津南郊,一个姓常,一个姓房。”
    刚说到这儿,龚老四顿时倒吸了口冷气,“难道说……是那两个南方商人?”
    夏之汉点点头,“没错,他们二人正是我们第一批派遣北上的同志,以商人的身份作为掩护,执行陈都督交办的特殊任务。不过他们只是打前站,暂时进驻在津南商会作为先锋接应,却没想到接连发生意外。”
    “原来是这样……”龚老四恍然大悟,“那这么说,此刻正在沙宅的胡承祖、林迁礼二位也是陈都督委派而来会里的同志?”
    “这些你不要多问,”夏之汉一指龚老四,“蒋队长很关心常房二人的事情,所以特意派我过来问你究竟是怎么个情况,对这回北上执行任务是否有影响?”
    “这个……”龚老四有些为难地犹疑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夏之汉。
    “怎么?有什么不好说的?”
    “唉,您是不知道,常素芸、房宪枫二位虽然被害相隔一月左右,但当时凶案现场的详情甚是诡异,也许其中还有鬼怪妖狐作祟。”
    夏之汉听到这里,顿时把脸往下一沉,“鬼怪妖狐?胡说!如今都什么年代了,你怎么还和那些愚民一样相信什么鬼怪妖狐之类的传言?而且我听说你加入同盟会也不是一年两年了,难道那些封建鬼神之说还没在你脑子里清除出去吗?”
    龚老四赶忙解释,“夏先生您别生气,不是我非要信那些东西,实在是有不止一个目击者亲眼所见,不由我不信啊。”随即他便自夏至那天常素芸被杀开始,打算将一连三起与妖狐相关的命案和夏之汉一一道来。可刚要说到身在商会中的日本大佐堂泽五郎出事时,忽然从外面传来站岗巡警的大声吆喝。
    “威利斯督察回来了!威利斯督察回来了!”
    龚老四赶忙向夏之汉和坐在那里一直没吭声的美国人琼斯摆摆手,使了个眼色,然后抬高了嗓门向外问道:“怎么让你们准备的咖啡还没端上来?不知道琼斯先生喝不惯茶吗?”
    说着话,威利斯已来到了会客间门前,也不敲门拉门便进。
    “龚探长,有客人是吗?”他用中文问道。
    还没等龚老四说话,那位美国金融家琼斯适时地站起身对威利斯挥挥手,然后用英语呜哩哇啦说了一大堆,威利斯立即舒展开笑脸,也用英文彬彬有礼地回答。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把龚老四和夏之汉晾在了旁边。
    虽然龚老四一时间感觉有些尴尬,但夏之汉表情始终都很自然,有时候笑着用英文插个话,有时候又和琼斯随意递个眼神,表现得十分从容不迫。
    不多时,一位巡警把咖啡端了来。夏之汉借此机会,和琼斯耳语了一句,然后慢慢悠悠走出了房间。龚老四也察言观色看出了门道,对威利斯请示自己出去招待这位贵客的翻译,威利斯挥手表示同意。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巡捕房外面的角落,龚老四随手给夏之汉点了根洋烟,然后就想对他继续说案件的事。夏之汉立即制止了他,低声提醒道:“这大白天的人多耳杂,说话要格外小心。基本情况我听明白了,但你那些什么妖狐作祟的说辞在蒋队长那儿肯定立不住脚,他要你务必查出这一连串事件的真相究竟是怎样的,幕后凶手是否就是针对咱们。不过,据你说第三个被害人是个日本军官,这倒能侧面说明凶手也许并非是专门对付咱们同盟会而来。总之,这次北上的任务十分重要,不容有丝毫闪失,所以你一定查清案件给蒋队长一个满意的答复,明白吗?”
    “明白明白。”
    龚老四还想说什么,夏之汉没等他再开口,顺手把烟头掐灭,转身便回了巡捕房。
    给蒋队长一个满意的答复……龚老四心中一阵起伏不安——他可知道这位蒋队长绝不是个省油的灯。以前就从小道消息听说,民国初建时,陈都督和浙江光复会的头头陶成章[3]由于政见不和,暗中策划谋杀了陶,传言那次暗杀行动的指挥官就是这位蒋队长。后来他为避祸让陈都督安排去了日本数月,刚回来没多久一定是被委以重任。想必所谓北上的特殊任务,很有可能比刺杀陶成章还要重要。
    “龚探长!龚探长!”此时屋里传出威利斯督察叫他的声音。
    龚老四赶忙收起心思,边往回走边回应道:“哎,我来了督察!”
    刚到门前,就看见琼斯和威利斯二人并肩走出房间,后面跟着翻译夏之汉。
    “龚探长,马上派两个巡捕人护送琼斯先生两位去租界地的温特酒店,订最好的套房,费用都算在我头上。”威利斯吩咐道。
    龚老四敬了个礼,招呼过来两个精明强干的巡捕,又叫了辆马车,三人一起护送两位贵客直奔英国租界地的温特酒店而去。
    等到了地方,夏之汉掏出一叠外国钞票交给龚老四,算是感谢一路护送的酬谢,让他和弟兄们分了。而暗地之中向他递了个眼神,示意他注意这叠钞票。龚老四会意,谢过二人后,仔细在钞票中摸了摸,果然摸出张不起眼的纸片,上面没有任何字迹。
    他将钞票取出一部分分给两个手下后,给他们放了半天假,去天津城里开开心。自己则找了个茶坊的角落,用茶水沾湿纸条,上面显出了几行奇形怪状的符号。这是同盟会会员才看得懂的暗语,龚老四看明白意思后,把上面的话牢记在心,随即撕成碎片丢进水沟。
    这么看来,自己必须先确认那两个人的身份,才能安排下一步的行动。
    龚老四想到这儿,没有回巡捕房找人,而是叫了辆洋车,兀自一人赶奔津南沙宅。
    洋车刚到沙宅门口,龚老四就听见大门内正有不少人大声吵吵,而且有“噼里啪啦”地打斗声音。他顿时一惊,不知道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沙宅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赶紧付过车钱,进了沙宅大门来到前面的场院。
    眼前的场景让他目瞪口呆,只见场院左右分成了两拨人,一拨是尹川、胡承祖、林迁礼三人和他们的随从,另一拨是纳兰海、小笠原幸三,还有身后的几个仆人,场院当中有两个壮汉正打得不可开交。一个是蒙古王爷府的巴彦泽布尔,另一个则是杜云章。而正厅前本宅主人沙子季和另一个没见过的女人站在一起,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犹豫着是否上前劝架。
    “这是怎么回事?”龚老四问道。
    也许是他的问话嗓门不高,在场的众人没人理会他。而场院中两人打得正起劲,扬起满院的尘土。此时巴彦泽布尔凭借蒙古人天生的强健体魄和摔跤天赋略微占据着上风,而杜云章虽然身体素质不如蒙古人,但毕竟有多年的功夫打底,身形灵巧,对方一时间也拿他没办法。有时候二人好像老鹰捉小鸡,蒙古人怎么也捉不到杜云章,有时候凑到一处贴身近战,杜云章的拳脚打在蒙古人身上,好像木槌敲鼓一般,完全奈何不了他分毫,而蒙古人的摔跤功夫也无法轻易把杜云章撂倒。
    龚老四见根本没人搭理他,只好凑到正聚精会神看着场上打斗的尹川近前,拍拍他肩膀,“嘿,尹先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哟,不好意思,没发现龚探长您回来了。这不——俩人打起来了。”尹川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龚老四心想我又不瞎,能没看见这俩人打起来了吗?但他还是耐着性子接着问道:“嗯是,打得还挺热闹。可他们是为什么打起来的?”
    尹川转过头,对他饱含深意地一笑,低声说道:“别问那么多,咱们看戏就好。”
    说着话,场院中的二人好像体力都开始不支起来,喘气声渐渐变粗,移动速度也慢了很多。
    “我说二位,这又是何必呢?咱们心平气和好好说不行吗?”沙子季焦急地劝道,看起来他觉得此时二人已不像以开始那样针锋相对了,这会儿才是劝架的时候。
    “那位是?”龚老四一指沙子季身边的女人,向尹川问道。
    “她是沙府的大太太邱兰。”
    “不是说她一直深居简出,一般不在人前露脸吗?”
    “嗨,这不是二太太梅露受了风寒卧床休养,出入厅堂没个主母怎么行?所以沙子季就派人把大太太叫来了。”尹川答道。
    原来如此。龚老四点点头。
    这时场中杜云章终于找到个机会,借着蒙古人猛扑而来的惯性,往他双腿下一钻,然后向上一顶,顿时巴彦泽布尔那壮硕的身躯被顶得失去了重心。只见他往前一头栽到地上,来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啃屎。
    杜云章站起身看着半天动不了窝的蒙古人,把腰一叉,边喘着粗气边说道:“知道不?这招叫‘黑狗钻裆’。怎么着?再起来继续来啊!爷我奉陪到底。”
    巴彦泽布尔缓慢地翻过身,勉强用手支撑着地面,冲杜云章摆摆手,吭哧着说了一大堆打嘟噜的蒙古话,然后朝杜云章竖起了大拇指。
    杜云章虽然不明白他说的什么,但从表情动作上看对方已经服软了,便很有风度地伸出手,用劲把巴彦泽布尔从地上拉了起来。
    这位巴彦泽布尔似乎一扫刚才的怒意,哈哈大笑着拍拍杜云章的肩膀,叽里呱啦又说了起来,随从赶紧过来解释,蒙古人的意思是他就是敬佩能把自己打趴下的对手,表示要和杜云章成为最亲近的朋友,一会儿一定要一起喝酒吃肉,一醉方休。
    杜云章有些啼笑皆非,敢情这个蒙古人是个大贱种,挨了揍反倒和揍他的人交朋友。
    “两位,你们不打了就好。”沙子季赶紧过来当和事佬,“咱们还是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啊!”
    “我说,他们这到底是闹的哪一出啊?”龚老四还是忍不住对尹川问道。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沙会长,很抱歉给您府上添麻烦了。”杜云章对沙子季说道,然后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您看把院子里弄得暴土扬烟的,实在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我马上就叫下人把这里打扫打扫,再浇点水。哦对了,看各位肯定都是尘土满身,要不就去我家旁边的澡堂洗一洗,泡一泡。诸位请放心,那儿也是我沙家的产业,我让澡堂里的师傅一定把各位伺候好,伺候舒服了。”
    去洗澡?龚老四不禁心中一动,这让他猛然想起了夏之汉留给他那张纸条上的内容。
    “喏,听到了吧?这就是我叫杜云章打这一架的目的。”尹川神秘地一笑,对龚老四说道。

注:
    [1]陈英士陈都督:指当时在上海就任军政府都督的同盟会领袖陈其美,字英士。
    [2]蒋队长:指当时在陈其美手下任职的蒋介石。
    [3]陶成章:清末民初革命家,光复会创立者及领袖之一,1911年武昌起义后指挥光复会旧部参与上海光复行动,1912年1月14日在上海广慈医院遇不明身份人士行刺身亡。
楼主| 发表于 2024-6-5 09:11:51 北京 发帖际遇
第九章  浴池、洋车与不该拴的娃娃

    在水汽氤氲中,足有两丈见方的浴池里,正泡着沙子季请到澡堂的几位贵客——杜云章、尹川二人泡在一边,巴彦泽布尔、小笠原泡在另一边,纳兰海趴在池子边的软板上让搓澡师傅搓着背,而胡承祖和林迁礼看上去有些怯生,似乎不太习惯这样的大浴池泡澡,两人缩在浴池角落一动不动。
    “几位,水温还合适吗?”浴室门口一身穿戴整齐的沙子季向众人问道。
    “挺好,泡着很舒服。”杜云章回答,“记得我曾经在京城泡过清华池[1]的堂子,您这里和清华池那儿也差不了多少。”
    “您抬举了。”沙子季微微一笑,然后一指正给纳兰海搓背的师傅,“这位钱师傅是专门从扬州请来的,搓澡、修脚、拔罐子全行。纳兰先生,您感觉如何?”
    纳兰海此时正搓得起劲,一句话没说,只是趴在软板上抬起手竖了个大拇指。
    “把您伺候舒服了就好。诸位如果有需要,就和钱师傅或者外面跑堂的说,一定把几位伺候周到。钱师傅,别慢待了这些贵客啊!把诸位伺候好了,这月给你加奖钱。”
    “好的您呐。”这位钱师傅使劲搓着,用纯正的扬州话回答。
    这时,龚老四腰里围着浴巾从浴室外走进来,向沙子季打招呼:“沙会长,今天沾了您的光,能在您这儿泡个澡,真是三生有幸啊。”
    “嗨,您说得太过了。龚探长一直为租界地周边的地面安全操心,我请您泡个澡能算的了什么?今天各位好好享受享受,别把先前那些不愉快放在心上,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这儿一定都满足各位。”
    “您不一起下池子泡泡?”杜云章一指浴池。
    “哦,不了不了。我还有事要忙。”沙子季笑着答道。
    “看您刚才就一直笑盈盈的,是有什么开心的事吗?”尹川问道。
    “嘿嘿,实不相瞒,我内人梅氏不是偶感风寒吗?叫来的大夫一号脉,竟然号出了喜脉,您说这不是喜事吗?”沙子季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哟呵,那真是喜事了。给您道喜了!”杜云章在池子里给沙子季一抱拳。尹川、龚老四等人纷纷道喜。
    “同喜同喜。我大太太也知道了这事,所以就让我赶紧去娘娘庙还个愿,多亏前些日子在庙里拴了娃娃,老娘娘就是灵啊!”
    “那您赶紧去吧。”杜云章和龚老四同时说道。
    “少陪少陪。”沙子季给众人作了个揖,转身匆匆而去。
    纳兰海笑着说道:“这个沙会长,一心求子多年,如今可算是圆了心愿,不容易啊。”
    “可不是,”龚老四坐到浴池里接过话,“咱们天津的娘娘庙就是灵,沙会长诚心求子,老娘娘怎能坐视不理呢?”
    “不过他也太心急了,二太太刚有喜,就马上赶着奔娘娘庙还愿,人家老娘娘也不在意他这一时半会儿吧?”
    “要不说人家虔诚呢!”
    浴池里的众人哄堂大笑。
    这时尹川不知为何突然从水里站起身,围了条浴巾就往外走。杜云章赶紧问道:“哎老尹,你不泡了?”
    “我洗好了,你们继续泡着吧。对了,先前和你交代的事,别马虎啊!”
    杜云章对他突然离开有些莫名其妙,不过想起进澡堂前尹川在他耳边说过的话,他便立刻严肃起来,“你放心好了,我肯定给你办好。”
    尹川点点头,飞快地穿上衣服,独自一人紧跟沙子季而去。
    龚老四凑到杜云章身边,低声问道:“哎,你们先前说了什么?”
    杜云章瞥了眼龚老四,神秘地一笑,“天机不可泄露。”随即,他看到那位钱师傅刚搓完纳兰海的背,他上前说道:“该我了吧?”
    “您来您来。”钱师傅仍然是那口纯正的扬州口音。
    杜云章也不客气,迈出池子就倒在软板上。钱师傅抄起毛巾上下前后这一通搓,把杜云章搓得嘴里直哼哼,倒不是有多痛苦,而是生生把他给搓美了。
    “哟哟哟……钱师傅您这手艺不赖啊,劲道恰到好处。您干这行年头不短了吧?”
    “吾也么干多少年啦,光绪爷在的时候开始干的,原先吾还给江宁道的道台大人搓过背。”
    “呵,那您可不得了。沙会长能把您请到天津,一定下了不少本钱吧?”
    “还好还好……”
    这两人边搓边你一句我一句聊起了家常。不多时,钱师傅舀了盆水往杜云章身上一泼,冲掉了搓下来的泥垢。
    “好啦,完事啦。”
    “得嘞,”杜云章从软板上坐起身,身上满是被搓红的痕迹,“嘿,这把一身脏东西搓下来,轻松了不少啊。几位,你们也来搓搓不?”
    蒙古人巴彦泽布尔和日本人小笠原自然没什么反应,龚老四倒是跃跃欲试想过去享受享受,而杜云章却一把摁住了他,转而对泡在角落的胡承祖和林迁礼二人打招呼,“二位,你们试试搓搓去?忒舒服了。”
    不知怎的,胡承祖一脸慌张的样子向杜云章晃晃脑袋,“还是算了吧,我们俩自己洗洗就行了。”
    “哎,这是沙会长特意给咱们安排的服务,两位何必这么拘谨?”
    “真的不了,我受不了那位师傅那么大力道。”胡承祖一个劲地拒绝。
    “那林先生,您来试试?”杜云章又把眼光落到广东果商林迁礼的身上。还没等林迁礼说话,杜云章起身几步来到他近前,一把将他从池子里拉了起来,“来吧,有什么磨不开的?”
    仗着自己健硕,再加上对面的南方人身材瘦弱,杜云章提勒起来林迁礼没废什么力气。这下可把林迁礼给吓得不轻,使劲挣扎了几下,似乎格外抵触搓澡这件事。
    “杜先生,您这是干嘛?”胡承祖起身使劲把林迁礼给拉了回来。
    杜云章见好就收,“得得得,两位干嘛这么激动?不就是搓个背吗?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他喃喃着说完,回到龚老四旁边,“龚探长,人家不领情,您去吧。”
    龚老四嘿嘿一笑,趴在软板上让钱师傅搓了起来。
    此时杜云章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就等再和尹川碰面,把自己的发现原原本本告诉他。
    翻回头再说尹川,来到更衣间把衣服穿好,快步出了澡堂,就看见沙子季和一个仆人正往沙宅走。看他的样子神采飞扬的,嘴里还哼哼着小调,肯定是二夫人有喜这个消息让他心情大好。
    尹川没有紧随而至,而是在沙宅门边耐心等着。不多时,仆人叫来辆洋车,沙子季和大太太邱兰带着丰厚供品一起上了洋车,随着车铃叮铃铃响起,车夫拉着洋车一溜烟直奔三岔河口的娘娘庙。
    尹川自然舍不得自己花钱叫洋车去追,而是在后面半跑半巅着紧紧跟随。时而看着洋车走远,自己赶紧加快脚步,时而又撵上洋车,看见洋车后面飘着的三条青色布条,便赶紧压住了脚步,就这样始终和前面保持着一段距离。只是那三条青色布条总让他觉得眼花缭乱,不堪其扰,甚至无端生出些许可怖的感觉。
    从沙宅至娘娘庙两三里地的距离眨眼就到了,洋车停在娘娘庙前,沙子季和大夫人邱兰一前一后下了车。此时娘娘庙还有两个巡捕房的人看守,不许闲人进入。不过似乎沙子季已经和巡捕房打了招呼,没有人拦他进庙。这下倒让尹川犯了难,自己该如何跟着进去呢?要不索性就在外面等着他们出来?可呼哧带喘地跟到这里,不进去瞧瞧不就白来了吗?更重要的是,自己心里的疑窦,也就无从亲眼证实了。
    看着庙门前两个看门的巡捕,尹川转了转眼珠,计上心来。
    “哟,两位忙着呢?”尹川走上前向两人打招呼。
    “你是干什么的?”这两个巡警看样子并不认识尹川。
    “两位是龚探长的手下吧?”
    “是,怎么了?”
    “龚探长托我给两位带句话,他现在正在沙家的澡堂洗澡,警服好像被人给偷了,让你们赶紧给他带件衣服。”
    两个巡捕用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面前这位神行略显猥琐的男人,“你怎么证明是龚探长派来的?巡捕房其他弟兄呢?”
    “难道两位不知道吗?先前巡捕房来了贵客,龚探长已经把在沙宅的巡捕弟兄都给撤回去了。如果两位不信,我可以告诉你们,”说着,尹川压低了声音和他们说道,“两位肯定比我有更多机会接触龚探长,应该也知道,龚探长右边后腰下面屁股边缘有颗长毛的黑痣,这是我在浴池里泡澡的时候看见的。”
    其中一个巡捕立即瞪大了眼睛,对另一个人嘀咕:“还别说,他说得没错,龚探长的确腰眼和屁股之间有颗长毛的黑痣。”
    “哟,那看来这位说得是真的。”
    “两位这下相信了吧?赶紧把衣服给龚探长送去吧,否则他肯定得对你们发火。我倒是能暂时帮忙看着庙门。”
    两个巡捕本来一人去一人留就足够了,但他们知道龚老四的脾气,那个不去的人肯定被骂没眼力价。所以他们不敢怠慢,一起急匆匆赶奔巡捕房拿衣服去了。
    尹川看他们没影了,便趁此机会溜进了娘娘庙,藏身在大殿门口,偷偷张望着里面的情形。
    只见大殿里沙子季和邱兰一左一右跪在娘娘神像前的拜垫上,连磕了数个头,双手合十,嘴里喃喃自语着,尹川听得清楚,沙子季在说:“感谢老娘娘赐我沙家子嗣,改天一定重修庙宇再塑金身。”
    拜过之后,两人起身,邱兰亲手拿着丰厚的供品上前摆放在老娘娘神像前的供桌上。此时尹川从窗口看得十分真切,这位大太太邱兰做了个表面很自然,却让注视她的人感觉有些奇怪的举动——在她把供品放好后,身出手拿起一个老娘娘神像周围围栏里的娃娃,随即放在了围栏外面。
    她这是做什么?尹川心中生出一丝疑惑。
    “老娘娘,感谢您眷顾我们沙家,沙门邱氏给您上供了。”邱兰说完,又点起几炷香,插在了供桌前的香炉中。
    “夫人真是贤惠,不吃二太太的醋,真是我沙家的福气。”沙子季拉住她的手赞叹道。
    邱兰悠然一笑,没说别的。
    她露出的这个笑容,让正身处得子之喜中的沙子季怎么看怎么舒服,但在殿外的尹川看来,却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忧虑掺杂其中。
    随即,沙家夫妻二人双双走出了娘娘庙,坐上洋车回了沙宅。
    尹川这才进到殿中,来到老娘娘神像前看了看那个拿到木栅栏外的娃娃,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正当他打算把娃娃拿起来再仔细端详一番时,庙门处传来“吱扭”一声轻响,看来是又有人进了娘娘庙。
    尹川匆忙之间躲在了老娘娘神像后面,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很快,有人走进大殿之中。尹川借着异于常人的听力,能从轻微的呼吸声中听出来人是个女子。她在大殿中似乎停留了一会儿,不知道在盘算什么。随后,几步来到老娘娘神像近前,也就是不久之前邱兰所在的位置。
    “嗯?怎么会这样?”她用低沉的声音自言自语道。
    尹川离她如此之近,中间只有一座神像相隔,自然听得极其清晰——此人居然是二太太梅露!她不是夹气伤寒卧床不起吗?而且还有了身孕,为何无缘无故和沙子季邱兰夫妻二人前后脚来到娘娘庙?
    从梅露的语气中能感觉得到,她好像发现了某样东西,让其十分惊诧。难不成是看到邱兰随手放在木栅栏外的那个娃娃?可那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难道情报有误?还是说老爷子他……”梅露又低声喃喃着。
    情报有误?老爷子?
    这几个字让尹川的神经骤然紧绷起来。他很清楚,自己、杜云章和琳琅三人从五河县一路南下,就是由彻查彩秀堂而起,端掉杜勒茨情报站而引出了那个神秘组织的存在。此时梅露说出“情报有误”四个字,那她口中的“情报”会不会和神秘组织有关?她和邱兰又在这里扮演了什么角色?还有“老爷子”?她们是不是也和金氏爷孙有牵扯?
    “谁?”
    突然间,大殿里的梅露低喝了一声,吓得神像后的尹川登时一激灵,以为自己暴露了行踪。他揣摩着梅露下一刻就会绕过神像,发现自己藏身于此,到时候又该如何应对?
    但出乎他预料的是,梅露并没有往神像后面来,而是轻手轻脚走到大殿门前。
    尹川十分纳闷,仗着胆子探头往外看去,只见梅露穿着一身素色短袖长衫,正打开殿门往外看。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她身子陡然一颤,口中发出一声闷闷地呻吟,眼看着身子慢慢倒了下去。这情景让尹川大吃一惊。
    竟有人暗算了梅露!
    这下尹川有点慌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又等了片刻,梅露倒在大殿门前一直没有动弹,也没有其他人出现。尹川这才蹑手蹑脚从神像后走出来,上前查看梅露的状况。只见她侧卧在地上,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左胸之上、贴近锁骨处钉着一把半尺长的刀子,鲜血已经浸透了身上的长衫。
    此时的尹川有些发蒙,前后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就在这小小的娘娘庙里发生了一连串没头没脑的事件:先是沙家大太太邱兰莫名其妙的举动,然后沙家二太太莫名其妙后脚出现并发现了某个奇怪的东西,随后又莫名其妙被暗中偷袭,还不知道是生是死。
    哦对!想到这里,尹川才意识到,赶紧确认一下梅露是否还活着才是第一要务。
    探了探鼻息,梅露倒是还有口气,所幸这把飞刀没刺中要害。要是往右或者往下偏一点,不是咽喉就是心窝,恐怕都万难活命。
    现在怎么办?救她吗?自己没那本事,更何况谁知道蹲在暗地里的杀手是不是还瞄着这里?要不然把她带回码头让包涵施救?可此时天色尚早,要背这么个大活人跑一里多地的路程,难免被沿途的人误会,要是再碰上沙家的人或者暗中的杀手,恐怕更难以脱身了。
    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时,从庙外又走进一人,立时把尹川吓了一跳。来人也被眼前的情景惊得呆在原地。
    惊魂稍定,尹川这才看出来人是谁。此人正是漕帮的船工邢老寿,也就是钟小芬的养父。
    “这……这是怎么回事?”邢老寿瞪着眼睛一指倒在地上的梅露。
    “老邢头,待会儿再和你解释,先救人要紧!”尹川上前就把邢老寿拉到大殿门前。
    邢老寿哈腰仔细看了看,“这不是沙家的二太太吗?好家伙,怎么伤得这么重?刀还在身上插着?”
    “一言难尽,幸亏你来了,否则我一个人真不知道咋办。”
    邢老寿也是热心肠,赶紧把背着的搭包取下来,找出一条手巾简单给梅露包住伤口,刀却不敢直接拔掉,生怕造成大出血。
    “这样,不管发生了什么,我先带她回我家,小芬会照顾她。您去叫包涵包大夫来?”邢老寿说道。
    尹川觉得这倒是个办法,“你一个人行不?我就怕……”
    “放心好了,我是拉着洋车来的。今天刚托关系在沙家的车行赁了辆车,准备去拉活,打算跑几趟先熟悉熟悉周边的路哪容易走,这不碰巧到这儿发现先前把着门的巡捕不在,就想进来看看怎么回事。”
    这下就清楚了,尹川想着,原来钟小芬去沙宅找梅露不光是为了探望,还有就是给她干爹找个拉洋车的活干,估计份子钱不会和一般洋车夫那样苛刻。
    就这样,两人把梅露背出娘娘庙,放在门口的洋车上,一个赶奔运河上的货船,一个拉车去漕帮的家里,就此分头行事。
    且不说拉着二太太的邢老寿,单表尹川。虽然只有两天没回船上了,但心中总或有或无地惦念着船上的琳琅,不知道她是否还被慢性毒素折磨,包涵的药是否还管用。此时天色已近黄昏,随着靠近运河,河上船只的灯火一盏一盏亮起,如同尚未入夜时天空中逐渐显露的星辰。就在很快就要走到他们货船横靠的岸边时,尹川隐隐看到河堤处的凉棚里坐着一个叼着烟斗的洋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船舱。
    这不是英国督察威利斯吗?尹川一下就认出了他,想起龚老四说他在日本人堂泽被杀那天就来到码头专门找琳琅,怎么今天又来了?难不成这个英国佬真的看上了琳琅,一直在纠缠她吗?
    尹川想到这里,忍不住心生一阵酸溜。他赶紧抛开这些杂念,心想威利斯先前严令沙宅里的人不许私自离开,自己这样大摇大摆在这里出现,他不会对我不利吧?
    事实证明尹川想多了,本来他打算从河岸边夕阳照不到阴影处快步溜到船上,可一个不小心被缆绳拌了个跟头。心中一紧,以为威利斯定然发现了他,然而威利斯似乎根本没在意,只是目不转睛看着船舱,就好像眼里没有其他任何人。
    提心吊胆上了船后,尹川迎面撞上了刚走出船舱的包涵。
    “哎?你怎么回来了?杜云章呢?”包涵一脸惊异地问道。
    “先别管杜云章了,你马上跟我去趟邢老寿那儿。”
    “邢老寿?”
    “就是前几天咱俩去给帮里一个小姑娘看病的那家,还记得不?”
    “哦,想起来了。干嘛又去那儿?我不是已经给那姑娘开了药吗?据说她吃了几副以后已经好了呀?”
    “你就别问那么多了,人命关天,跟我去就是了。”
    看尹川一脸急切的样子,想必事态紧急,便接着问道:“外伤还是急病?”
    “外伤,流了不少血。”
    “你稍等,我去取药箱。”
    不多时,两人前后下了船,直奔邢老寿家而去。
    “琳琅还好吧?”尹川边走边问包涵。
    “还好倒是还好,就是这两天那个英国佬一到黄昏时分就来码头寻晦气,让琳琅姑娘不堪其扰。”包涵一指远处还在凉棚里如木雕泥塑般坐着的威利斯说道,“喏,这不还在那儿吗?”
    “不理他不就好了。”
    “嘿,你是不知道,琳琅姑娘还特有礼有面,每次他来都得下船和他用洋文寒暄几句。也不知道两个人说了什么,反正谈得倒是挺愉快。聊没几句琳琅就回到船上,英国佬也不走,就在那坐着直到船上熄灯。你来之前,琳琅才刚刚见过他。”
    尹川闷闷地“嗯”了一声,感觉总有股如鲠在喉的感觉,十分不痛快。
    “喂,到底是谁有性命之忧?这么着急?”
    “跟你说别问了,到地方就知道了。”
    很显然,尹川的语气中带着些许烦闷,包涵多聪明,一听就明白了他是对英国佬和琳琅的事心里结了个疙瘩,于是很知趣地闭上了嘴不再多话。
    等到了邢家,两人正看见邢老寿端着个铜盆往屋外走,盆里的水呈现着淡红色,看这样子刚擦拭了血迹。
    “哟,包大夫来啦?两位赶紧进去吧,小芬正在里面给二太太清洗伤口。”
    “二太太现在怎么样了?”
    “血多少止住了些,但我们不敢拔刀,就怕拔了出什么意外。”
    包涵听得莫名其妙,“二太太?哪里的二太太?”
    还没等尹川回答,就听见屋里钟小芬“啊”地一声大叫。两人一惊之下连忙飞奔进屋,就见床上梅露身体正不停地抽搐,锁骨下的伤口喷出大量鲜血,而钟小芬吓得至往后退,一时间不知所措。
    包涵见状赶忙打开药箱取出刀伤药和纱布,凑到近前给她止血。
    “赶紧再拿几条毛巾和两盆清水,热水冷水各一盆!快点!”包涵冲尹川喊道。
    尹川不敢怠慢,飞快出了屋子,从邢老寿那要来干净毛巾和两盆清水,端到床前。
    包涵一边拿浸透冷水的毛巾捂住伤口止血,一边将刀伤药用热水化开涂在纱布上,就等血止住后拔掉刀子包扎伤口。可此时的梅露也许是忍受不住极大的痛苦,身体一直在猛烈抽搐。包涵赶忙让尹川和钟小芬来帮忙摁住她的身体,防止由于身体剧烈运动导致无法止血。
    简短结说,三人忙活了好一阵,才把梅露锁骨下的刀子拔掉,伤口也用药包扎结实,梅露这才沉沉睡去。包涵探了探鼻息,感觉虽然呼吸微弱,但还算均匀有力,这样看来是保住了性命。
    “呼,好了……”包涵长出了口气,“性命无碍,只是身体还很虚弱,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尹川也擦擦额头上的汗,感叹道:“呵,那就好。这位二太太刚得了风寒,而且还有了喜脉,没静养多会儿呢,就又得接着静养。不知道这么一折腾,肚子里的孩子还能不能保住。”
    包涵听这话一皱眉,“有喜脉?你等等……”他摸了摸梅露的寸关尺[2],摇摇头,“她哪里有什么喜脉,根本没那么回事!”
    尹川当时就瞪大了眼睛,“啊?没有喜脉?不会吧?老包,你是不是摸脉摸错了?”
    “怎么可能错!我行医十多年,号出的喜脉也不止几十个,哪一个号错了?我摸着没有那就是没有。”
    这下让尹川彻底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看沙子季说梅露有喜时那兴奋的样子情真意切,他断不可能拿这种一直挂怀的事开玩笑。可明明梅露没有怀孕,中间的问题到底出在哪?
    “怎么会没怀孕?太奇怪了。”尹川百思不得其解。
   “我说尹川,他们沙家的太太有没有怀孕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干嘛这么上心?”包涵十分奇怪。
    “不,你不明白,这里有大问题!”尹川紧锁眉头,朝包涵摆摆手。
    包涵还没来得及继续追问,就听见昏迷不醒的梅露轻声呢喃道:“那不对啊……那不对啊……娃娃不该拴的……娃娃不该拴……”
    娃娃不该拴?她说的娃娃是娘娘庙的娃娃吗?不该拴又是什么意思?尹川死盯着紧闭双眼的梅露,一种淡淡的豁然感从心底最深处逐渐萌生了出来。
    三尾妖狐、死者从后背挖去的心脏、氰化物下毒未遂、杜云章酒楼碰见的两条黑影、娘娘庙不该拴的娃娃……似乎所有和案件有关的离奇事件之间,开始有条看不见的线绳一点点将它们串联起来。
    可是……等等。如果按照正常思路把所有事情串联在一起,可三更三点这个时间又如何解释?这说不通啊!
    哎,对了。堂泽被杀的那天,还有另外一件怪事被自己在不经意间忽略掉了,就是自己到底被谁打晕的?他为什么要打晕自己,却又只是打晕自己,而没有要了自己的性命?当然,自己断不会相信那是妖狐搞的鬼,一定是真凶干的。可他这么做究竟是什么目的?难道说,凶手是被逼无奈之下只能这么干?
    尹川越想线索越混乱,原本刚觉得有点眉目的案情,转瞬间又突然扑朔迷离起来。
    就在他正陷入沉思,眼皮低垂发愣之际,就听见梅露又喃喃地说了句话:“姐姐……姐姐……你就相信他吧……相信那个姓金的……”
    姓金的?姓金的!
    尹川豁然站起,眼眉立起,上前就打算把梅露叫醒,让她说个清楚。

注:
    [1]清华池:北京老字号澡堂,创建于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
    [2]寸关尺:中医中对人腕部动脉中寸、关、尺各部分的长度的概称,一般中医号脉多会手指扣到此处。
楼主| 发表于 2024-6-6 09:20:41 北京 发帖际遇
第十章  来自内阁成员的暗令

    眨眼间,一只枯瘦却劲道十足的手抓住了他的腕子,让即将触摸到二太太梅露脸颊的尹川动弹不得。
    “你干什么?”包涵用铿锵有力的语气质问道。
    “哦……没……没什么。”尹川似乎如梦方醒一般,赶紧把手收了回去。
    “老尹,别怪我多嘴,是不是因为那个英国佬这两天一直纠缠琳琅姑娘,让你心神不宁?”
    “不是,和她没关系。”尹川说着把脸往旁边一偏,显而易见,他有意在躲避包涵的眼神。
    “刚才出什么事了?”邢老寿从外面走了进来,问屋里的人。
    “干爹,刚才梅姐姐突然大出血,幸好包大夫和尹大哥帮忙,血才止住。现在已经没事了。”
    “唔,原来是这样,没事就好。”邢老寿这才松了口气,“尹先生,这回您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吧?”
    包涵和钟小芬也都十分好奇,这位光鲜亮丽的沙家二太太,为何不在自家享福,却独自在娘娘庙里突遭如此惨烈的血光之灾?
    尹川自然不能把真实情况和自己心中的疑窦告诉他们,只说他偶然在娘娘庙遇到二太太梅露上香还愿,没想到不知是被谁给暗算了,这才有了后面的事。至于更多的细节,尹川随便打了个马虎眼便糊弄过去了。
    “看来是这位沙家老爷得罪了天津哪个帮会码头的势力,人家暗地里雇凶杀人。”包涵摸着下巴猜测道。
    “嗯——我倒觉得是哪位商界大佬对沙家心怀妒忌,找了个杀手先拿二太太下刀威吓一下沙老爷。”邢老寿分析道。
    钟小芬伤心得流下眼泪,“呜——梅姐姐这是招谁惹谁了,他们干嘛非要对她一个柔弱女子下死手呢?”
    尹川倒是毫不关心这些胡猜乱想,知道他们要么是听风就是雨,要么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总之对案件调查没有丝毫帮助。
    “我说几位,”尹川叫住三人的七嘴八舌,“咱们是不是该让二太太好好静养啊?在这儿这么吵闹,人家也休息不好不是?”
    包涵这才意识到,赶紧顺坡下驴,“就是就是,咱们有话去外面说。”
    “对对对,别影响二太太休息了,”邢老寿拉着包涵和尹川往外走去,同时又对钟小芬说道:“小芬你就在旁边守着吧,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就叫我们,我们就在外面。”
    “要是她醒了,也马上告诉我们一声。”尹川补充道。
    钟小芬擦着眼泪点点头,坐在床边看着昏迷不醒的梅露,不敢有一丝懈怠。
    三人刚出了房间,就听见外面有人向邢老寿打招呼,“邢叔,小芬在吗?”
    邢老寿一看,面前的人个头不高,样貌俊俏,腿脚有些跛,手里还提着更梆铜锣,正是原来经常和小芬混在一起的跛脚更夫王达。
    “瘸子啊,你怎么又来找小芬?”邢老寿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嗯……也不是特意来找小芬,只是天要黑了,您看——”说着,他一拎手里的家伙什,“马上就去敲定更天的梆子,我这不刚往外面走吗?碰巧路过您这儿。这几天一直没见小芬,想顺道看看她,问问她最近忙什么呢。”
    “她忙什么你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打你的更去吧。”
    王达吃了个瘪,怏怏不乐地一瘸一拐离开了邢家。
    “这人就是小芬先前说过的那个王瘸子?”尹川看着走远的王达对邢老寿问道。
    “是啊,这小子以前老缠着小芬。也不看看他自己那腿脚,而且只是个没出息的更夫,还总惦记着我干闺女,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不过看他的样貌倒是挺周正的。”
    “切,也就是这小模样让我们家小芬迷上了他。”邢老寿不屑地说道,“我不是仅仅嫌弃这小子腿瘸,和他更夫这个身份,还有就是他嗜酒如命。我能把闺女许个酒鬼吗?”
    “爹!人家已经把酒戒了。”小芬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几人身后,噘着嘴辩解道。
    “哼,我当然知道,他不就是因为那天撞上妖狐索命,给吓得不敢喝酒了吗?谁知道以后什么时候老毛病还会犯?”
    “人家又不是凭空把酒戒了,他现在用喝茶代替了喝酒,喝茶上瘾不是什么毛病吧?”
    这个情况尹川还是头回听说,“哦?王瘸子现在不喝酒改喝茶了?”
    “是啊。”小芬答道,“我最近去他那儿,总看他泡着壶茶,而且还不是普通的高碎、茉莉花儿,一闻就是不错的好茶叶,喷儿香。以前的下酒菜也改成了瓜子花生,人家每次还都给我剥好了……”
    “嘿,臭丫头,又背着我私自去王瘸子那了?”邢老寿一脸怒意,“真是女大不能留啊!”
    钟小芬自知说走了嘴,赶忙滋溜一下钻进了屋子,嘴里说着:“我还得照顾梅姐姐,不和你们聊了。”
    邢老寿余怒未消,打算回屋教训一顿干闺女,包涵赶紧劝住他莫要打扰到梅露的静养,邢老寿这才作罢。
    而尹川听闻钟小芬所说,心中多少有了些计较,也没和包涵他们打招呼,蔫溜着向王瘸子打更的方向追去。
    放下尹川这边,再说杜云章和龚老四。和沙子季请来的客人一起泡完澡出来,都感觉神清气爽,身子轻盈,那叫一个舒服。他们刚出了澡堂子大门,迎面撞上慌慌张张赶来的两个龚老四手下,其中一个还抱着一身衣服。
    “头!头?”两人一看队长穿戴整齐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不明所以地愣在原地。
    “是你们俩?”龚老四也认出了二人,“不是让你们看着娘娘庙大门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您不是让人给我们捎话说您衣服被偷了?我们这不给您送衣服来了。”
    “胡说!谁告诉你们我衣服被偷了?”
    两个手下面面相觑,“有人到娘娘庙那告诉我们您正在澡堂子泡澡,衣服被人给偷了,让我们哥俩去巡捕房取套衣服给您送来。本来我们不信,但他说出了您这个地方的特征,我们就信了……”说着,一人拍了拍自己后腰那里。
    龚老四有些哭笑不得,正打算斥责两人玩忽职守,一旁的杜云章却听出了门道,对二人问道:“那人是不是叫尹川?”
    二人一脸茫然地摇摇头,“他没说他叫什么,我们也没问。”
    “那他找你们之前,是不是有人进了娘娘庙?”
    “呃……”两人略微一犹豫,随即答道,“的确,沙家老爷和太太二人进了娘娘庙。他说是威利斯督察准许的,我们也就不好再拦人家了。”
    杜云章转头对龚老四一笑,“得,我知道了,就是尹川。他不是跟着沙子季先走了吗?人家进了庙他却进不去,就用了这么个损招,糊弄了两位兄弟。对不住对不住!”
    龚老四有些尴尬地回了个笑脸,“不碍的不碍的,”随即打发两个巡捕回去,好好看住娘娘庙大门。
    一众人等回到沙宅,沙子季此时已经备好丰盛的酒宴,并且还让大太太邱兰入席作陪。
    席间,纳兰海厚着脸皮向沙子季问起二太太的身体情况,沙子季虽然对先前他涉嫌轻薄梅露之事多有芥蒂,但明面上的礼数还是要有。他回答说,二太太风寒稍有加重,需要好好休息,自己也不便去打扰,至于身孕方面,大太太请来的大夫已经开过了保胎药,不会有什么问题。
    众人正推杯换盏时,有沙宅的下人来到沙子季身边,向他耳语了几句,沙子季登时眼睛一亮,站起身向宴席上的所有人一拱手,“抱歉各位,有位客人来访,我去接待一下,少陪少陪。”
    说完,他让夫人邱兰给大家满酒,随即离席而去。
    杜云章看沙子季那副神情,感觉有些奇怪,拍了拍旁边正夹菜的龚老四,“我说,是什么贵客让沙会长这么重视?”
    龚老四抬眼看了看,“嗨,还能是什么贵客,无非就是天津商界的哪位大佬呗。”
    杜云章摇摇头,“未必吧?你看咱们这桌宴席上的人,不是前朝王爷家的买办总管,就是外国的巨富豪商,哪一位比天津的本地商人地位低?沙会长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吗?把这些人撂在这儿,单独接待一个不速之客?”
    龚老四放下筷子,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寻常,“是啊,那会是谁呢?”
    “我猜,要么是位官场上的大人物,要么就是比津门商界层次更高的大腕。不过,如果是官场上的大人物,不应该屈尊大驾亲自来沙宅,顶多会给沙会长递个帖子或者打个电话,让人过去见他。至于更高层次的商界名流么……毕竟我不是商人,这个圈子里有什么大人物我可不了解。”
    杜云章刚说到这儿,龚老四突然神色一变,喃喃道:“呀!不会是他吧?”
    “怎么?你知道……”
    不等杜云章问完,龚老四只和他说了句:“我去方便一下。”然后也起身离开了酒桌。
    这让杜云章一时间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他很快就大致猜到了是怎么回事——看来,沙子季去见的那位所谓贵客,龚老四应该也认识啊。但他似乎又不便明说,从这点上看,这位龚探长身上恐怕也藏着什么隐情,尤其不能让包括我和尹川在内的外人知道。
    凭借多年在五河县查案的经验,杜云章隐约意识到,这位龚探长不可言说的秘密,保不齐也和最近发生的一连串妖狐杀人的命案有牵扯。或者更有可能……不,不对。杜云章想起在浴池里发现胡承祖和林迁礼两个南方商人身上的细节,把刚从心里萌生出的疑虑转瞬就给打消了。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杜云章心里默默思索着,也只有等尹川那边能否发现什么对案子有突破性进展的新线索了。
    过了半个小时后,龚老四才回到席前,而沙子季也和他前后脚返回。
    “喂,你这方便得够慢的,沙家的厕所堵了是怎么着?”杜云章对刚坐定的龚老四逗着闷子[1]。
    “嗨,肚子有点不舒服,没什么的。”
    杜云章发现龚老四虽然看上去和刚才一样,该吃吃该喝喝,但眉宇之间似乎含着一丝丝地忧虑不安,而且还时不时用余光瞟着坐在他斜对面的胡承祖和林迁礼二人。
    这里一定有事!杜云章暗中思忖着。
    果不出他所料,没多一会儿,龚老四端着酒杯站起身,挨个向众人敬上了酒。表面上让人看着十分自然,但在杜云章看来,他这举动实在有些莫名其妙。等敬到了胡承祖和林迁礼二人面前时,龚老四的一个细微动作引起了杜云章的注意——他趁胡承祖端起酒杯的机会,将另一只手放在了对方后脖颈处,随即胡承祖微微缩了下脖子,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随后的敬酒龚老四都是敷衍带过,好像应付差事一般,甚至敬到本宅主人沙子季时,只说了句“我干了,您随意”便匆匆而过。
    “你可不地道啊,”等龚老四回到座位,杜云章阴阳怪气地说道,“敬了一圈酒,怎么把我给忘了?我姓杜的就这么不招你这龚大探长待见吗?”
    龚老四先是一愣,转脸就立即陪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杜兄挑理了。来,我敬你一杯!”
    杜云章心里一阵冷笑,表面上迎合着龚老四把酒一饮而尽,暗地之中却始终紧盯着酒桌另一边的胡承祖。
    不一会儿,胡承祖悄摸咕咚地起身离席,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其他人也没有注意他的举动,除了杜云章。
    胡承祖出了正厅,来到偏院走廊尽头的一处漆黑角落,左右看看无人,扬手从后脖领处掏出一张折好的纸条,刚打开要看,突然不知从哪伸出一只劲道十足的大手狠狠叼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吓得倒吸了口冷气,却忍住没敢发出声音。
    “你干什么呢?找个没人的地方挠痒痒吗?”杜云章用调侃的语气低声问道。
    “呃……没……没有……”胡承祖脸色惨白地支吾着。
    杜云章凝视着他,语气突然一变,“你给我老实点,要是不想死,就闭住你的嘴!”
    见胡承祖哆哆嗦嗦地点点头,杜云章这才展开那张纸条,借着沙宅院子里的灯火他看清了上面的一行小字:
    灭鼠行动取消,等夏先生接应,务必于两天内上船南归,临行前小心在意。
    最后落款是“瑞元”。
    杜云章看看左右无人,一手拎着胡承祖进到一间不起眼的空房中,把他摁在角落质问:“说!这是什么意思?”言语中满是杀意。同时,他把纸条展开给胡承祖看。
    胡承祖扫了眼纸条,顿时一皱眉,“这……这……”
    “什么是灭鼠行动?夏先生又是谁?你和龚老四又是什么关系?还有,这个瑞元是何方神圣?”
    “我……我也不明白这……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意思。”胡承祖结结巴巴地回答道。
    “不明白是吗?”杜云章把眼眉一立,“别忘了,前几天可有人在茶里下毒,险些毒死你,我已经知道下毒的人是谁了,所以我暗中警告过他,让他不敢再次出手。如果你不说的话,我可保证不了还能制止他的行动,到那时恐怕你就不会像上次那么侥幸了。”
    胡承祖顿时打了个冷战,看了眼杜云章,“到底是谁下的毒?”
    “你先搞清楚!现在是我在问你话。”杜云章狠狠盯着他,“你得明白,就算你铁嘴钢牙不说,那个林迁礼可不一定和你一样。等他招了,你可没好果子吃。”
    胡承祖沉默了好一阵,随即咽了口唾沫,幽幽说道:“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杜云章顿了顿,稍微理了理思路,随后问道:“你和林迁礼到底是什么身份?你可别告诉我你们就是两个卖丝绸和鲜货的买卖人!”
    “我们……”胡承祖犹豫了一下,看杜云章满含杀意的眼光死盯着自己,心想自己最多只是个外围人员,不知道什么核心机密,就算说了又能如何?便老实答道,“我们的确不是什么买卖人,是接到在上海的一位民国政府内阁成员的暗令,从江淮那边北上去京城执行机密任务的。”
    “民国政府的内阁成员?是谁?”
    胡承祖摇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给我们指派任务的长官没告诉我们。”
    “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说?”杜云章手上略微一使劲,把胡承祖的肩膀捏得疼痛难忍。
    “哎哟——不……不是不愿意说,的确没告诉我们啊!”胡承祖咧着嘴回答道。
    杜云章略微松了劲,继续问道:“你们的任务是什么?”
    “其他人我不知道,我和林迁礼就是在天津这里做接应。”
    “其他人?其他人都是谁?”
    “我所知道的,就是先前在此地被杀的两人,一个是常素芸,一个是房宪枫。他们是前两批先遣人员。虽然我们乘的是一艘船,但到了天津就各自行动了。”
    “龚老四是不是也属于你们的行动成员之一?”
    “不是,他似乎是常驻在天津的组织外勤,虽然我们从没听说过有他这一号,也不知道谁是他的上线,但从刚才往我脖领子里塞情报来看,应该就是我们组织常驻在租界地的内线。”
    “你们组织?”
    “跟您说白了吧,就是同盟会。”
    杜云章心里一惊——同盟会?这可是当今最有影响力的党派啊,论实力足可以和袁大总统抗衡。可为何他们偏要这样偷偷摸摸北上来做些机密之事呢?
    “难道你就一点都不知道机密任务究竟是什么吗?”
    胡承祖深吸了口气,随即说道:“任务的细节我真的不知道,但我们的长官给所有人看过一份名单,那上面都是一些现今政府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但具体要做什么,我们两个就不清楚了。”
    “名单上都有谁?”
    “嗯……有徐菊人[2]、王士珍[3]、段芝泉[4]、荫昌[5]、冯华符[6]……等等,一共有十二人。”
    杜云章大吃一惊,好家伙,这些都是京城里袁政府中的顶梁柱啊,囊括政界、军界等领域的显赫人物。他们同盟会这是要干什么?难道是打算……
    想到这里,杜云章又看了看纸条上的“灭鼠行动”四个字,心中一凛,感觉自己好像猜到了个八九不离十。
    “我想你虽然不知道任务的具体细节,但至少听过任务的名字叫‘灭鼠行动’吧?难道你就不会自己琢磨出来这是什么意思吗?”杜云章冷冷地问道。
    胡承祖身子不自觉地一颤,赶忙回答:“我们只是这次行动的外围人员,哪敢胡乱猜测?要是乱猜坏了这次任务的大事,不说我们自己被严惩,就说在南方的一家老小可能都要受牵连啊!”
    “我再问你,纸条上的夏先生是谁?他有没有在沙宅里出现过?”
    “夏先生是我们这次行动总指挥的亲信,他有权直接和总指挥联系、传达命令,至于他有没有在沙宅出现过,我就不清楚了。跟您老实说,这次到沙宅做外围任务,上面让我和林兄弟尽量低调行事,所以来此之后做什么都不敢过于张扬,生怕舌宽口敞说多了话,把秘密泄露出去。”
    “这么说,纸条落款的‘瑞元’,就是你们这次行动的总指挥吧?他是谁?”
    “我只听说他姓蒋,瑞元好像是他的化名。据小道消息说,这位蒋长官是上海内阁大员的拜把子兄弟,自然很多机密重任都交给他去办,好像年初有位浙江光复会的领袖就是遭他暗杀,想必这次行动也是那位内阁大员交托给他的。”
    “唔……是这样。”杜云章闷头思酌了片刻。
    “杜先生,我可以走了吧?”胡承祖战战兢兢地问道。
    “最后一个问题,你们这次行动计划,和日本人有没有关系?”
    胡承祖连忙摇头,“没有没有,绝对和日本人没关系。”
    “你能肯定?”
    “嗯……”胡承祖略加思索,“至少和我们交代任务的前前后后,都没有任何与日本人有关的事项。除了……”
    “除了什么?”杜云章追问道。
    “除了那位蒋长官不久前刚从日本回来,也许和日本人有关联吧,别的就真的没有了。”
    杜云章松开了胡承祖,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可以走了,以什么状态回去,不用我教吧?”
    “当然!当然!”胡承祖尴尬一笑,随即小心翼翼出了房间,回到宴会厅。
    杜云章又等了片刻,绕路去了趟茅厕,这才赶回席前。
    他本打算回来向龚老四旁敲侧击一番,让他向自己坦白所知道的一切。但刚坐下还没等开口,就从门外慌慌张张跑进一名巡捕。杜云章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刚刚在澡堂门外给龚老四送衣服的其中一人。
    “不……不好了!”他来到龚老四近前,神色惊慌地说道。
    他的话音虽然不大,但宴席上的所有人全都听了个真切,顿时一片鸦雀无声。
    龚老四发现气氛不对,赶紧起身说道:“不好意思,扫诸位的兴了。”说罢,叫那个巡捕随自己出去单独说话。
    “哎!龚探长,且慢!”杜云章突然叫住了龚老四,“要是和案件有关的事,索性在大家面前开诚布公说说,大家也可以给你出出主意嘛。”
    龚老四没想到杜云章竟然来这么一手,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头,不是和案子有关的事,是娘娘庙那儿……”那个巡捕忍不住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龚老四瞪了他一眼,似乎在说:你给我闭嘴!谁让你当着那么多人说话的?
    “呃……龚探长,如果是巡捕房内部的事,您请自便。”沙子季打了个圆场。
    这下倒是让杜云章有些下不来台,不过杜云章没有在意沙子季说的话,倒是沙子季身边脸色阴晴不定的大太太邱兰引起了他的疑虑。
    她究竟在紧张什么?

注:
    [1]逗闷子:北京俚语,指没事找事地开玩笑。
    [2]徐菊人:即徐世昌,民国初年在袁政府中担任要职,执掌中央政务。
    [3]王士珍:与段祺瑞、冯国璋并称北洋三杰,历任袁政府陆军总长、总参谋长和政府总理等要职。
    [4]段芝泉:即段祺瑞,北洋政府的重要人物,曾四任总理,四任陆军总长,一任参谋总长,一任国家元首。
    [5]荫昌:清末民初重要军事政治人物,清末陆军大臣,被袁政府任为总统府高等顾问、侍从武官长、参政院参政和参谋总长等职。
    [6]冯华符:即冯国璋,曾任中央练兵处军令司副使,后历任统制和第一军总司令,是袁政府中军界的实权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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