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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列第五篇:无双花魁案

第一章  血色约请函

    1912年,也就是民国元年,公立六月初的五河县虽尚未入伏,天气却不知怎的异常地闷热,让人们措手不及。
    此时的尹川脑门子上汗如雨下,可那并不是因为暑热所流,而是一滴滴的冷汗。对面正有个黑洞洞的枪口指着自己的脑袋,子弹已经上膛,随时准备击发。
    只听“砰”地一声,尹川应声倒地,不再动弹。
    “行了,你给我起来!”杜云章吹了吹枪口上的烟尘,不耐烦地说道。
    好半天,尹川才从地上爬起来。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刚才还在脑袋上顶着的一个杏子,已被打中飞到了身后。
    “好……好家伙……老杜,你……你这枪法练得可以啊!”尹川结结巴巴地奉承道。
    杜云章“哼”了一声,把自己那只镜面匣子往腰里一别,气呼呼地走进警署正厅。
    这一切让正厅里的谢昭看在眼里,他知道,杜云章刚被京师警察厅从五河县分署署长降职成巡警队长,这样的暑天让他火气难消,他手下的警员,也就是原来侦缉队的人,这几天一个个都跟避猫鼠似的,巴不得躲他远一些,要是一个不留神被他抓住一点儿把柄,就得被骂个狗血淋头,祖宗奶奶的什么难听的话都往外喷。这不,今天又找尹川出气,幸好他枪法算是小有所成,不然倒霉的就是尹川。
    他知道杜云章并不是针对自己,可总是这样,无疑对县警察署的日常工作十分不利,而且更会引起祖县长对警署的不满。
    “老杜,咱们同僚这么多年了,我得劝你几句……”见杜云章脸色阴沉地走进正厅,谢昭上前说道。
    “得了得了,”杜云章瞥了一眼谢昭,打断了他的话,“你干嘛还劝我?现在你是头头了,直接给我下命令就好。”
    听他说话阴阳怪气的,谢昭心里也有点火,“老杜,你可别埋汰我啊。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气,可又有什么办法?人家姓袁的都当上了大总统,赵秉钧现在也只手遮天。其实咱们还算幸运的,没从京师警察厅指派一个外人来当这个署长,至少你我都是老熟人了,无论谁坐这个位子,彼此都有个照应不是?”
    “他赵秉钧倒是敢!你看看他干的好事,甭说别的,咱们这儿叫了侦缉队没几天,他一句话就改成了警察署。还从京师警察厅空降?恐怕祖元铭就不会答应他。”杜云章忿忿不平地说道。
    谢昭让他小声点,然后贴近他耳边,“可你不想想,为何老袁不去动咱们五河县的祖元铭?按理说,五河县这样运河通衢要地,他应该安插自己的心腹才对。”
    “你说为什么?”
    谢昭压低了声音回答:“还不是因为他忌惮南方孙、黄的同盟会势力?虽然中央政府里面遍是老袁的心腹,但他也不能一点都不给同盟会政治空间。依我看,现如今他还没有那么容易就扳倒同盟会的实力,还在一点点积蓄力量,等时机一到,想必他就会出手,包括祖元铭在内的同盟会党人都必定要被清洗。”
    杜云章听完谢昭的话,不禁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哎?你怎么对当今的时局看得这么透?你一个仵作出身的刑事人员,什么时候对时下政局这么关心了?”
    谢昭左右看看无人注意,便接着低声说道:“这两天祖县长的护卫查洪臻找到我,向我交了他和祖元铭都是同盟会成员的底,希望我也能加入同盟会。同时也让我旁敲侧击地问问你对于同盟会的态度,如果咱俩都能入会,祖元铭愿意亲自当荐举人,介绍给会中一位仅次于孙黄二人地位的汪先生。你知道这位汪先生是谁吗?就是当初进京行刺摄政王的义士。”
    “是他?我对此人多少有些耳闻,的确是个看淡生死的壮士。”
    “是啊。对此事你怎么看?”
    杜云章有些犹疑地看了看谢昭,“你答应他入会了?”
    “我还没给他确切答复,我是想把你说通了,咱俩一起干这事。”
    “哼,你这人我可太了解了,好事自己独吞,有风险的就把我拉上。”
    谢昭嘿嘿一笑,“瞧你说的,我在你眼里就这样的人性啊?”
    “你以为呢?”
    两人调侃着气氛逐渐缓和下来,同时也放开了嗓门。
    “杜大哥,你这么做可不对啊!”此时从门外传来琳琅的声音。两人扭头看去,只见琳琅扶着尹川,二人一起走进了正厅。
    “两位来啦?”谢昭笑脸相迎,“看你们总是成双入对的,就不怕人家陶大嫂子吃醋挑理?”
    琳琅脸一红,“谢大人你说什么呢?我和尹大哥可没那样的关系。”
    “老谢,真没看出来,你升官以后反倒越发不正经了,原来你可不怎么爱说这样不着四六的话啊。”此时的尹川心绪已平复下来,对谢昭调侃道。
    “得了得了,尹川你注意身份,拿我这个署长寻开心,小心我可不轻饶你!”
    尹川知道谢昭说这话只是开个玩笑,实际上没拿自己当外人,便上前轻轻捶了他一下,“你这署长还没坐几天呢,官威倒不得了啊?要不要我这个下级给您溜溜须拍拍马屁?”
    谢昭哈哈大笑,“那敢情好,我还没受用过这待遇呢。”
    “已经临近中午了,我知道最近西关里顺成街口新开了家大馆子,里面的麻酱凉面、冰粉、炒红果做得都很地道,正好让大家降降暑气。如何?老杜,刚才你吓得我不轻,你得请客。”
    “好,我请就我请。”杜云章气性早已消了,自觉刚才确实有点过分,便爽快答应。
    四人一起来到尹川所说的那家饭馆,到门口一看哪是什么大馆子,纯粹是间小门脸,连个招牌字号都没有,只比街边的二荤铺档次高一点而已。里面是夫妻二人在前后张罗,卖的是一些凉面、包子、冷荤、小吃、烧酒之类的东西,虽然卖的东西简单,客人此时却络绎不绝。
    “这就是你说的新开的大馆子?”谢昭和杜云章同时没好气地问道。
    尹川坏笑着说道:“两位还打算怎么着啊?你杜云章每月就那么多俸禄,非得去聚兴楼开席啊?”
    杜云章有些无奈,“这里就这里吧,这么热的破天气,吃点败火降温的东西也不错,是吧老谢?”
    谢昭点点头,四人随即进了饭馆,找了张方桌坐下。还没等他们叫掌柜点菜,就听见另外一边的角落里又是摔盘又是砸碗的吵吵起来。
    尹川站起身往出事地方看去,只见有两个客人正和老板吵架。尹川发现其中一个客人穿着十分特殊,只见他大热的天还身穿宽袖白色长袍,外罩耷拉到地的连身坎肩,头上戴高顶宽边透光纱帽,帽带紧紧系在下颚处。这是典型的朝鲜人的穿着打扮。此人看上去颇为年轻,似乎只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而他对面坐着个和尹川差不多年纪的汉人,从言谈话语间似乎是这个朝鲜人的翻译。
    “我们老爷说了,你这儿做的凉面根本不是我们要的,要么给我们重做,要么包赔我们损失。”那个翻译模样的人气势汹汹地对饭馆老板说道,满嘴都是关外口音。
    老板赔着笑应酬道:“您看,虽然我们小店在这儿开张没多久,但凉面的手艺可是祖传的,绝对不会糊弄您,否则不是砸我们自家的招牌吗?”
    那个朝鲜人似乎听懂了老板的话,一拍桌子呜哩哇啦地又说了一大堆高丽话,翻译朝他点点头,对老板一瞪眼,“怎么着?说你们做的不合口味还不服是吗?你看看,”他一指被摔在地上面碗里的凉面,“这里哪有真正凉面的模样?连牛肉汤、泡菜、果片都不放,还大言不惭地叫凉面?”
    老板被说得有些莫名其妙,他哪里知道凉面里还要放什么泡菜、果片这种东西?
    “哼,这个朝鲜人以为饭馆是卖他们那儿的冷面呢,真是胡搅蛮缠。”琳琅见多识广,一下就明白了他们在争执什么。
    尹川有些看不过去,起身来到出事地点,“哎哎,这位高丽朋友,你这么说话就不对了,这儿毕竟是中华民国的地界,你想吃你那的什么冷面,去你们高丽国吃,何必非要在这儿横挑鼻子竖挑眼呢?弄得谁也不痛快。”
    翻译和朝鲜人都是一愣,朝鲜人不知道尹川在说什么,疑惑地看向翻译。翻译没直接和朝鲜人说,而是瞪了一眼尹川,“你算干嘛的?”
    尹川嬉皮笑脸地回答:“我啊?就是在这家店里吃饭的,听见这边大吵大闹的,凑个热闹评评理而已。”
    朝鲜人呜哩哇啦地又说了一通不知道什么,翻译赔笑着点头应和着,然后冲尹川立起眼眉,“我们没工夫和你们评理打岔,要么这家店包赔我们损失,要么就给我们老爷做碗正宗的凉面。”
    “哎呦喂,怎么茬这是?”此时杜云章凑到尹川近前,“本来这五河县街面上一天到晚就老有大事小情的让我们闲不住,好不容易想安安稳稳吃顿饭,又来这一出?还让不让人消停了?”说着,杜云章把巡警帽往脑袋上一扣,顿时店里所有人都看出来此人定是巡警衙门的官人。翻译也不由得一惊,赶紧低声对朝鲜人说了两句。朝鲜人用十分复杂的眼光看了看杜云章,狠狠“哼”了一声,然后起身离开了饭馆,那翻译拿起桌上的包袱,也随着跟了出去。
    “切,现在甭管哪的洋人,来咱们这儿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的德性。还有那个二鬼子,看着我就来气。”杜云章满是鄙夷地看他们走远,嘴里忿忿地说道。尹川当然也对这些人十分厌恶,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劝了杜云章几句后,拉他回到了座位上。
    老板无奈地把地上的碎盘子碎碗给收拾干净,然后来到他们四人的桌边,“抱歉慢待几位了,您用点什么?”
    尹川点了四碗凉面、几个冷盘后,继续问道:“掌柜的,刚才那个高丽人难道没搞清楚你这卖什么吗?你就不和他们说明白点儿?”
    老板一声苦笑,“咱哪敢和洋人多说话啊?人家瞪你一眼,咱就得躲得远远的,生怕惹着人家。不过最近西关这一带的洋人出入频繁,我这个店刚开张没几天,就来了好几拨洋人来吃饭。有东洋人也有西洋人,还有高丽人、俄国人等等吧,倒是对我家做的饭食都挺受用,今天这位高丽老爷还是头一个挑理的。”
    杜云章听得奇怪,“西关这儿最近为何洋人出入那么多?”
    老板摇摇头,“我们一个初来乍到的小买卖人哪里知道此地的规矩啊?不过听店里的客人聊起,离我们店不远有个彩秀堂,据说两天前派发给周边做生意的洋人还有些官宦乡绅家的子弟不少约请函,所以这里就热闹起来了。”
    “彩秀堂?是那里吗?”杜云章向窗外看去,往饭馆斜对面一指。只见那里是一栋屋檐满满挂着灯笼的二层楼房,正门上面写着“彩秀堂”三个字,只是此时大门紧闭。
    “啊对,就是那儿。”老板点头称是。
    “哼,一听这名字就不是好人去的地方。”谢昭十分不屑地瞥了眼那里。
    琳琅也顺着杜云章所指方向望去,有些疑惑地问道:“那里冷冷清清的,并不像是个热闹场所啊?”
    尹川拍了拍琳琅,坏笑着说道:“那种地方大白天的自然不会开着门,等日落西山后你再看,绝对是灯红酒绿热闹得紧呢。”
    杜云章用胳膊肘顶了一下尹川,警告道:“一个风月烟花场所,你看你那眉飞色舞的劲,告诉你啊,少在琳琅面前提那种下三滥的地方。”
    “得得得,我闭嘴行了吧?”尹川收敛了笑容,“掌柜的,赶紧给我们上菜上面。”
    老板应了一声,赶紧去端吃食。尹川本来还有一些疑问,这个彩秀堂为何给官宦乡绅和经商的洋人发出个约请函,这些人就立马汇集而来?难不成里面有什么让他们趋之若鹜的猫腻吗?转念一想,这又不关自己的事,本来对于这种地方自己也不会去沾,何必再多想呢?
    等饭菜上桌,四人边吃边谈。期间杜云章说起祖县长的护卫查洪臻,虽然先前在他身上吃了瘪,但不得不承认,人家无论是近身功夫,还是长短枪械,都可以称得上是高手中的高手。从这点上说,杜云章对他十分服气。
    “我听你的口气,是不是你和查洪臻正式比试过?要不怎么把枪法练得那么厉害?”尹川坏笑着问道。
    “我哪有那份闲心跟他比试?”杜云章的话一听就很心虚,“再说人家成天和猴子身上的虱子一样在祖元铭身边形影不离,更没机会找我比试了。”
    其他三人互相递了个眼神,都明白杜云章对查洪臻还是没有自信,看破不说破吧。
    吃过饭,杜云章和老板结了账,四人出了饭馆。
    “你们发现没有?真和饭馆老板说得差不多啊,果然这里来来往往有不少洋人呢。”先走出门的尹川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面上感叹道。
    其他人也都发现了,并不宽敞的顺成街上一眼望去,便可以看到有黄头发蓝眼珠的西洋人,也有小个子穿和服的东洋人,还有五大三粗的俄国人,甚至连身穿白色长袍、把脑袋包得格外严实的阿拉伯人都有。俨然顺成街成了小号的万国博览会。
    琳琅有些好奇,特意找了个说拉丁语的中年洋人问为何外国人都来此地?那个洋人说的和饭馆老板差不多,也是因为接到了彩秀堂的约请函,今晚就是约定之时,到时会有机会和彩秀堂的花魁紫玉小姐共度良宵。琳琅再往深了问,那人便说不出更多的东西了。
    琳琅将打听到的消息告诉尹川三人,杜云章一脸鄙夷地说了句:“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这些洋鬼子和十几年前的八国联军没什么区别,都是色胆包天的恶鬼。咱们走,关心他们做什么?”
    尹川想本来也没他们的事,一个是风月场所的买卖,一个是肯掏钱的客人,官家的确过问不着。
    四人回到警署,百无聊赖地过了一下午。眼看就要下班了,查洪臻突然不期而至。
    “谢署长、杜队长,祖县长有请。”查洪臻一句废话没有,十分干脆地说道。
    谢昭和杜云章看了看彼此,似乎都有点措手不及。
    “祖大人找我们有什么事吗?”谢昭问道。
    查洪臻答道:“我不清楚,你们去了应该就知道了。而且祖大人已经在后堂备了便宴,两位尽快过来吧。”说罢,他向谢杜二人一拱手,转身离去。
    看着查洪臻消失的背影,谢昭低声对杜云章说道:“保不齐还是加入同盟会的事情。”
    “你看咱们怎么应对?”杜云章问道。
    “见机行事吧,看看祖元铭是想来软的还是来硬的。”
    随即两人与尹川琳琅道别,各换了身衣服后一起赶奔县衙大院。
    不说尹川琳琅二人回转九里桥,单说谢昭和杜云章,等来到大院门前天已擦黑。但见大门紧闭,门前并没有人值守,二人感觉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多想,直接进了门穿过前厅和二道院来到后堂。他们本以为到这儿会看到祖元铭摆上一桌酒菜等着二人,可没想到看到的却是满院子一片狼藉。翻倒的桌椅,打碎的杯盘,折断的树木,甚至还有五具县长官邸里护卫的尸体。
    谢昭和杜云章顿时大惊失色,赶忙一个大喊来人,一个呼叫祖元铭。杜云章发现后堂正厅一侧有血迹一直延伸到后花园,他向谢昭呼叫了一声,招呼他赶紧寻着痕迹追踪过去。
    等赶到后花园,就看见凉亭当中祖元铭脸色煞白地坐在地上,胸脯上下起伏一个劲地喘着粗气,看起来受惊不小。而凉亭下,查洪臻攥着把匕首呈戒备状,手上、身上满是鲜血。在他前面倒伏着两人,好像是一男一女,身穿黑衣,脸上蒙着黑布,俨然都是杀手装扮。男的手里紧攥着一把枪口略粗、像是附带了什么装置的手枪,后背被捅了个大窟窿,女的两手空空,脖颈处被割开。
    “祖大人!您没事吧?”
    谢昭和杜云章急赶上前,想去搀扶祖元铭。可查洪臻也不知怎的,挥起手中的匕首,挡在凉亭前不让他们通过。
    “洪臻,刺客已经被你杀了,把刀放下吧。”祖元铭稳住心神说道。
    查洪臻这才放松了警惕,一屁股坐在凉亭的石台边,捂着流血不止的肩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谢昭一看这情形,放下一句“我去叫人!”然后快步赶往警署。留下杜云章一面戒备着四周,一面给查洪臻简单地做了包扎。
    “大人,到底出什么事了?”杜云章问道。
    “这不明摆着吗,有刺客刺杀我。”祖元铭一指面前那两具尸体,“幸好查护卫拼死保护,才干掉了刺客保我周全。”
    “这两人功夫可不弱,不过正常情况下我还是能应付的,”查洪臻喃喃道,“要不是我挡下颗子弹,不挂彩和他们肉搏,不至于这么费劲才将他们击毙。”
    很快,警署的三十余人赶到现场,警戒的警戒,清理尸体的清理尸体。谢昭和杜云章向祖元铭道了惊,祖元铭摆摆手表示自己无碍,只是更为关心查洪臻的伤势。
    “我没什么的,就是胳膊中了一枪。”查洪臻勉强挤出笑容。
    “你好好静养,别逞强了。”祖元铭关切地看着刚包扎好,还洇出血迹的伤口。
    “祖先生,今天这一幕让我想起了吴将军被刺的那晚,”查洪臻一把抓住了祖元铭的胳膊,眼睛几乎瞪出血来,“没错,吴将军就是这样被害的,是我……是我失职啊!”说着说着,查洪臻眼中竟噙满泪水,这一幕让杜云章和谢昭格外诧异。
    祖元铭自然明白自己这个贴身护卫的心情,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洪臻你就别自责了,吴将军被害之事不能怪你啊,而且今天要不是你舍命相救,我也会步他的后尘。你还是好好养伤,莫要胡思乱想了。”
    查洪臻叹了口气,终究没让泪水涌出眼眶,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随后被医生搀扶出去做进一步处理。
    一切收拾得差不多了,谢昭命令警署的三十余人守备在县政府大院前后,严加警戒,绝不许再有刺客闯入。随即与杜云章一起跟随祖元铭来到后堂。等祖元铭在正座坐定,两人问起刚才发生的事情。
    “唉,”祖元铭叹息着说道,“本来我派洪臻去请你们二位,想他就是传个口信儿,很快就会回来。没想到他刚走,从后堂墙外就蹿进来一男一女两个杀手,一个赤手空拳,一个手持匕首。守卫的护卫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被二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所杀。我大惊之余赶忙往后院逃去,两个杀手紧追而至。此时洪臻赶回来,先夺去女杀手的匕首,将其割喉。男杀手见状便掏出手枪,上面还带着能消除开枪声音的装置,朝我就是一枪。洪臻为了护我,用身体挡住那颗子弹,然后飞身上前与男杀手近身搏斗,最后刺死了他。后面的事你们就都知道了。”
    谢昭和杜云章点了点头。杜云章继续问道:“恕卑职多嘴,听查护卫刚才对您说的话,似乎这两个杀手的身份您已经有了判断?”
    祖元铭冷哼了一声,“还能有什么猜不到的?无非是老袁的惯用伎俩,威逼利诱不成就买凶杀人。”
    “这么说,您认定袁公是杀手背后的指使之人?”谢昭开口问道。
    “不是他就是赵秉钧,跑不出这两人。我想杀手的尸体上也许会有一些佐证。”
    不多时,警署的冯三段四来到后堂报告,从两个杀手的身上没搜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他们所用的凶器放在一个托盘内呈了上来。杜云章和谢昭一人拿起一样仔细端详起来。
    谢昭看着那把手枪,是比利时产的勃朗宁手枪,民间管它叫“撸子”,而手枪枪头上装着一个管身略粗的装置,想必是消除枪音用的。
    “大人,这支枪本身不稀奇,但枪头处安装了这么个消音的装置,就大有文章了。这杀手能有这种装置,恐怕来头不小啊。”谢昭感叹道。的确,此时消音器刚发明没多久,此人就用上这种技术,肯定背后的势力很强大。
    另外一边,杜云章上下看了看那柄匕首,此时血迹已经擦去,刀刃处锋利无比,刀身上还有两道血槽,让武夫出身的杜云章也觉得此等利刃绝对是专职杀手的称手武器。等他凝神往刀身和刀柄接口处仔细看去,不由得“咦”了一声。
    “你发现什么了吗?”谢昭问道。
    “这里……好像有字。”
    谢昭凑近一看,果然刀柄上沿处有几个如针别儿一般大的字迹,但字体很稀奇,看不出写的是什么。
    “大人,您看……”谢昭知道祖元铭博学多才,想必能认得这些字。
    祖元铭接过匕首,眯起眼仔细看去。
    “好像是篆体,写的是‘彩秀,蓝珍’。”祖元铭把上面的字念出口。
    谢昭和杜云章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不知道这几个字是何含义。
    “你们看这四个字是每两个字一个词,我猜应该其中一个是这个杀手的名字或者代号,另一个也许是她组织的名字。”祖元铭思酌着说道。
    “哎等等!彩秀……”谢昭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指着前两个字向祖元铭问道,“大人,这两个字是彩色的彩,秀美的秀吗?”
    “是的,就是这两个字。”祖元铭答道。
    此时杜云章也眼前一亮,他看向谢昭,“彩秀……老谢,你的意思是……”
    “彩秀堂!”谢昭和杜云章同时说出了这个名字。
| 楼主| 发表于 2024-4-19 09:15:18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发帖际遇
第二章  矮个子、大鼻子

    就当杜云章率领警署十余名手下连夜赶到彩秀堂时,正是这里一天当中灯红酒绿热闹非凡之际,尤其恰逢花魁的约请正在今日,堂内堂外、楼上楼下更是喧闹异常。
    一见有官人来访,门口接待的姑娘赶忙迎上前,“几位巡警老爷里边请,您也是接到我们彩秀堂花魁的约请函了?”
    杜云章把脸一板,“别废话,把你们管事的叫出来,我有话要问。”
    刚说到这儿,从门里走出一个四十多岁徐娘半老的女人,虽然衣着略为朴素,但看样貌举止,年轻时也是混迹风月场的老手。
    “您是警署的杜队长吧?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她笑意盈盈地走近杜云章问道。
    杜云章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我是。你是这里的管事的?”
    那女子嬉笑着答道:“您真是好眼力,小女子姓潘,是彩秀堂的妈妈。”
    “潘妈妈啊。你认识我?”
    “瞧您说的,这小小的五河县里,谁不认识您杜云章杜队长啊?”说着,潘妈妈把一众巡警让到一层的待客间里,让人沏茶倒水,然后接着问道,“怎么杜队长今天有空来我们彩秀堂消遣?莫不是也接到了我们紫玉姑娘的约请函?”
    “什么约请函不约请函的我不知道,我问你,你们这儿有个叫蓝珍的姑娘吗?”
    “蓝珍?”潘妈妈一皱眉,“让我想想哈……”她煞有介事地思忖了好一阵,“哦,是有个叫‘蓝珍’的姑娘,您找她有事?”
    “有事?哼哼,当然有事,而且是不得了的大事呢!”杜云章语气一下变得凌厉起来。
    “哟,您这话怎么说的?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您可别吓唬我。”
    杜云章冷冷一笑,随即取出那柄匕首,“啪”地一下拍到桌上,“这家伙你认识吗?”
    潘妈妈吓了一跳,“这……您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潜进县政府大院行刺五河县的行政长官,你说该当何罪?”
    潘妈妈顿时脸色骤变,“杜……杜大人,我们都是奉公守法的良民,这买卖也是县里批准了的。行刺行政长官?这从何说起啊?”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这把匕首是行刺祖县令的女刺客所用的凶器,上面写着‘彩秀,蓝珍’四个字。怎么着?是你在这儿把事情交代清楚,还是老老实实跟我们回警署认了尸再回答我的问题?”
    潘妈妈满脸委屈,“杜队长,我冤啊!您说的这事,我根本毫不知情。您看最近我们这儿都忙着花魁紫玉的约请之事,哪有空顾及蓝珍那样排不上号的姑娘啊?”
    “不说是吧?好,那你就和我们走一趟。”
    说着,杜云章就要命人把潘妈妈上了绑绳,押回警署盘问。
    “潘妈妈!敢情您在这儿啊——”一个声音从外面传来。杜云章转头看去,只见进来个二十出头、个头只到杜云章肩膀的矮个子小伙儿,好像没看见屋里这些巡警似的,抬起左手一把拉住潘妈妈的手,“那么多先生和公子都等着您把紫玉姑娘叫出来呢,您赶紧来吧。”随即不容分说就拉着她往外走。
    杜云章一时间有些发愣,他没想到自己办案时突然有人闯进来在眼皮底下拉走嫌犯。很快他反应过味来,两步跃到门口把手一拦,“干嘛去?没看见五河县警署正在办案吗?”
    矮个子小伙儿停下脚步没有说话,而是瞪了一眼杜云章,然后朝门外打了个招呼。
    此时外面有人说了句打嘟噜的外国话,杜云章虽然没明白说的是什么,却能听出是俄国话。那个小伙子也回了一句俄语,然后白了眼杜云章,“什么五河县警署?让开,没听见卢日涅佐夫先生说话吗?”
    顿时杜云章的火气直撞顶梁,“嘿!你个小崽子,知道在和谁说话吗?小心我……”说着,他就举起手要给矮个子小伙儿一巴掌。可还没等巴掌落下,手腕就被一股强劲力道抓住,不能动弹分毫。
    杜云章扭脸看去,竟是一个个子足有一米九高、身庭壮硕、蓝眼棕发的外国大汉紧攥住他,此人的鼻头格外大,鼻梁挺立,横眉立目地如同凶神恶煞一般。
    “你个洋鬼子要干嘛?”杜云章丝毫不让步,与此人狠狠对视。
    外国人滴里嘟噜地又说了半天,然后冲矮个子小伙儿指了指,小伙儿会意,瞥了眼杜云章说道:“怎么着?你那么大官威啊?这是我们卢日涅佐夫先生!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卢日涅佐夫先生的协办专员,卢日涅佐夫先生是俄商会驻运河通商协理,你一个小小的五河县巡警队队长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你这个队长是不想干了吧?”
    杜云章一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心想如今这世道真是洋鬼子横行无忌,连这么个其貌不扬的二鬼子都狗仗人势,敢在我头上耍威风。
    “今天是彩玉楼紫玉姑娘约请娇客的大日子,你这家伙非要来捣乱,你知道这里来的都是什么人吗?随便指一个都吓死你!”矮个子还是不依不饶地说着,“美国摩尔公司代表詹姆斯先生,日本大和商会直隶分会秘书长佐佐木先生,德国西蒙斯财团的公子多尔先生……你惹得起哪个?”
    杜云章还想说几句硬话,跟在他旁边的冯三赶紧凑近耳边说道:“队长,劝你可别意气用事,今天这个地方可不一般,各路有头有脸的洋人都聚会于此,要是咱们惹出点什么乱子,在祖县长那儿可不好交代。”
    老鸨潘妈妈也来打圆场,“哟,杜大人,您看今天良辰美景的,又是外国客人云集的场合,您非要这么一闹,让各位贵客说我们彩秀堂招待不周,我们可担待不起啊。”
    即便杜云章憋了一肚子火,但他也在官场混迹多年,能看得出个眉眼高低来。知道自己若一意孤行,惹怒了这些洋人,不光县政府大院的行刺案无法查下去,自己还得遭到祖元铭的责问,再加上自己刚被降职,这一闹兴许连队长的位子都保不住。
    无奈之下,杜云章把手一挥,命手下先放开潘妈妈,这时那个大鼻子俄国人才松开了他的手腕,轻蔑地一笑,又低声说了句俄语,矮个子小伙儿也跟着他笑了起来。
    杜云章猜得到,他们肯定是在嘲笑自己如何软弱可欺,于是一赌气索性就不走了,在彩秀堂里等着人群散去,再找潘妈妈问话。
    很快时间到了晚上八点半,就在众人等得有些不耐烦之时,已经到了二楼的潘妈妈冷不丁敲了下手中的铜锣,发出的清脆响声让所有人的目光集中过去。
    “诸位贵宾,诸位大爷,抱歉让大家久等了,很荣幸各位来到我们彩秀堂,我是这里的妈妈潘瑛,诸位叫我潘妈妈就行。想必接到约请函的诸位贵客多少知道我们这儿的头牌花魁紫玉姑娘的芳容,要么也是慕名而来,否则也不会耐着性子等到现在……”
    说到这儿,一楼一众洋人带着的翻译用不同的语言向主子翻译潘妈妈的话,随即就是一阵嘈杂的议论声。
    “诸位贵客,诸位贵客——”潘妈妈又轻轻敲了两下铜锣,“紫玉姑娘可是连袁大公子都赞赏有加,不是一般的青楼女子,还请各位原谅,咱们一个个来。”
    这话让下面一翻译,又引起了更大的喧哗声。
    “诸位贵客,我知道大家都想一睹紫玉姑娘的倾国芳容,但毕竟不能一股脑全都上来。大家看一下自己的约请函,我们在发出的约请函背面都暗藏着编号,按照编号顺序,各位一个个上来,如何?”
    等翻译把话传到后,一楼所有的客人都拿出了约请函,翻到背面发现的最底下都有句中国古诗,诗句里都有一个写成汉字的数字。
    “潘妈妈!我们多尔先生约请函上的这句‘金风玉露壹相逢’,里面有个‘壹’字,意思是不是多尔先生就是第一个?”楼下一名翻译问道。
    楼下一个姑娘看了眼约请函,朝潘妈妈点了点头,示意核对无误,潘妈妈笑着说道:“那没错了,多尔先生请上楼吧。”
    说着两个花枝招展的姑娘一左一右引着那位德国西蒙斯财团的公子多尔先生上了楼,翻译很知趣地没跟上去,而是让彩秀堂的伙计请到了别处。
    杜云章看着眼前的一幕颇为不解,“这样一个个上去能干什么?就算楼上是美若天仙的花魁,楼下那么多人等着,这么搞还不搞到明天天亮啊?”
    冯三坏笑了一声,“杜队长您这就不懂了,紫玉姑娘的芳名就算是在京城八大胡同里提起来,也都叫得响啊,否则怎能吸引到袁大公子的倾慕?”
    杜云章轻蔑地瞥了眼冯三,“看来你对这里的行市懂得挺多啊?经常来这种地方解闷?”
    冯三脸一红,低头不语。
    “哼,他袁大公子算什么东西?无非是个酒色之徒而已,你还拿他说山?”
    另一边的段四插话道:“您还真别看不起袁大公子,他可是在大总统面前说一不二的主。这彩秀堂能挂出紫玉当头牌花魁,这里肯定有袁大公子的威名推波助澜呢,要不然怎么这么多洋人贵客接到约请函以后慕名来此。就算是和紫玉姑娘聊几句,一睹她的芳容也算不白来啊。”
    杜云章转头又瞪了眼段四,显出不以为然的神情,但也只好耐着性子等下去。
    也就是一刻钟的工夫,潘妈妈的铜锣再次响了两下,“接下来是哪位?”
    一个身穿和服、留着卫生胡的日本商人走上前,正是矮个子说的日本大和商会秘书长佐佐木。他把手中的约请函向前一递,背后写的诗句是“霜叶红于贰月花”,核验无误后,佐佐木被请上二楼。
    杜云章有些奇怪,问旁边的冯三,“刚才上去的第一个洋人怎么没见他下来?”
    “这还用问?肯定是从后面走了呗。否则再出来到这儿?还不被其他人的眼睛给瞪化了啊?最少也都得被问得不胜其烦。还是人家彩秀堂想得周到,后路都给安排好了。”
    杜云章想想确实也是,那个德国商人的翻译想必也安排从后门走了,只是心中好笑,这些人都图什么啊?就图那位头牌花魁天姿国色?今天我非要瞧瞧这姑娘到底有什么魅力。
    十分钟后,潘妈妈敲锣叫了第三位,上前的正是那位大鼻子俄国商会协理卢日涅佐夫,约请函上的古诗是“叄山半落青山外”,核验之后,大摇大摆地上了楼。而他的那个小个子翻译,似乎有些不高兴的样子,耷拉着脸被伙计带到另一间屋子。
    随后又连叫了两位,等到叫第六位时,从还剩多一半的人群中走出一人,举着约请函,高声说着高丽话走到楼口。杜云章一眼就认出此人,正是中午杜云章四人在饭馆里碰到的那个颐指气使的朝鲜商人。
    朝鲜商人往前一递约请函,一个彩秀堂姑娘随口念道:“‘陆宫粉黛无颜色’,妈妈,没错。”
    潘妈妈点点头,“朝鲜国的李相赫先生是吧?请上楼吧。”
    朝鲜商人嘿嘿一笑,几步走上楼,他的那个翻译照例被请到一旁屋中。
    此时已经晚上九点多钟,杜云章看看怀表,心想这么久都没回去,恐怕祖县长和谢昭他们不放心,再等到九点半左右,便派段四去给他们稍个信儿,告诉他们这里的情况。
    可这个朝鲜商人上楼已经好一阵了,潘妈妈也没有再叫人的意思。一直等了二十多分钟,还是杳无音信。楼下的众人开始有人表示不满了,七嘴八舌地问是怎么回事。潘妈妈只说让诸位耐心等待,应该不会太久了。
    而后又过五分钟,依然没有动静。此时杜云章也感觉有些古怪,难道说那个朝鲜人李相赫有什么特殊之处,能让花魁紫玉流连于他?
    此时楼下的不满情绪越来越激烈,众人纷纷取出约请函要求上楼,彩秀堂这边只好一边好言劝慰,一边挡住众人上楼的去路。
    就在眼看场面要失控之时,突然就听见楼上潘妈妈“啊”地一声尖叫,然后就传来“杀人了——杀人啦!”的嘶吼声。
    杜云章凭借他办案多年养成的敏感,第一时间就挤开众人来到楼口,向拦在面前的彩秀堂姑娘伙计大声喝问:“都给我让开!上面怎么回事?”
    所有人都一脸莫名地懵在原地,不知发生了什么。杜云章趁着他们愣神之际,几步就上到二楼,顺着潘妈妈的声音找了过去。
    就在二楼拐角回廊的尽头,一扇门敞开着,潘妈妈正捏呆呆往里看着,面容扭曲颤抖,仿佛屋子里正发生着什么无比可怕的事情。
    杜云章快步上前问道:“出什么事了?”
    潘妈妈指着屋里,颤颤巍巍地说道:“杀……杀人……杀人了!”
    杜云章扭头看去,只见房间里不算太亮,只有八仙桌上点着两盏蜡烛,桌上有茶壶茶碗,两杯清茶放在桌上,但桌边却没有人。他又往稍显昏暗的床榻处看去,床榻边缘有个红衣女子正坐在地上,紧贴着床梆,上半身挺得笔直,张着嘴双眼圆睁,两手垂在身边。在她的脖颈上绕了几圈紫色绸子,被勒得紧绷绷的,而她身后是只有半张脸被烛光映照着的朝鲜商人李相赫。
    让杜云章寒毛直竖的是,那个朝鲜商人李相赫显在亮处的那半张脸,此时正露出诡异而阴冷的笑容。
| 楼主| 发表于 2024-4-22 09:01:13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重叠死亡

    夜里十点刚过,尹川被一阵低沉的叫门声吵醒,听声音像是警署的段四,“尹兄弟,赶紧开门,出事了!”
    尹川此时刚睡下没多久,听着动静赶紧穿好衣服下地打开房门,一看果然是段四。
    “段四哥?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啊?”
    “是彩秀堂那边出了人命案,杜队长人手紧张,想让你也过去。”
    “川儿,是谁啊?”房间里传出尹老太太的声音,想必是老太太年纪大了睡得轻,一有响动就被惊醒了。
    “娘,是队里的段四哥,说是杜队长那边有件突发的案子要我过去帮忙。”尹川向屋里说道。
    “那你去吧,大半夜的多加小心。”
    “哎,您睡吧,我明天一早就回来。”
    和老娘打过招呼后,尹川就准备跟着段四走。段四一指旁边陶寡妇的家,“用不用叫上琳琅姑娘?”
    “不用了,这大半夜的去敲寡妇家的门,传出去好说不好听。而且看得出来琳琅最近身子有些疲乏,咱们尽量别打扰人家休息了。”
    段四点头称是,随即带着尹川赶往西关里彩秀堂。
    一路上段四告诉了尹川有刺客闯入祖县令后堂行刺,而后被查洪臻及时赶到当场击毙的事。而后杜云章发现了刺客的线索指向彩秀堂,便连夜寻访,结果遇到花魁紫玉约请诸位中外显贵富商当中发生了骇人的杀人案。
    尹川不禁连连咋舌,“好家伙,我和琳琅与杜谢二位分别这么一会儿,竟然离奇案件一桩接一桩啊!”
    “因为谢大人此时正安排巡警署的弟兄们严密保护县政府大院,杜队长那边人手有些捉襟见肘,所以他才让我来叫你过去。”
    “听你所述,你们杜队长是眼睁睁看到那个朝鲜商人把人勒死的,这个案子不是挺简单的吗?把人犯抓回去审出口供,就可以定罪了。为何还要我去?”尹川有些疑惑。
    “真像你说的这样就好了,事情远没有想象得这么简单。呃……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等到了地方,你就知道这案子的离奇了。”
    段四这话简直让尹川如同吃了二十五只耗子——百爪挠心,他愈发好奇案子究竟怎么个离奇法,便加快脚步使劲往西关里的彩秀堂赶去。
    到了彩秀堂已经将近十一点了,而一楼仍然如同炒蛤蟆坑一般热闹嘈杂,各个国家的洋人,还有本地的富户公子,再加上翻译佣人什么的,足有几十号人叽叽喳喳地议论个不停。通往二楼的楼梯已被巡警队封锁,任何闲杂人等不许上楼。
    段四和楼口的巡警打了招呼,带着尹川来到楼上,进了拐角回廊尽头的一间房中。一进屋,尹川首先看见的是平躺在地的一具女子尸体,她双眼圆睁,眼珠几乎要努出眶外,脖颈上留着明显的勒痕,显然是被勒毙的。而在另一侧的八仙桌旁,一边坐着杜云章,另一边一人被捆了个结实,尹川稍做辨认,就认出那人正是白天在饭馆里遇到的那个朝鲜商人。在他身旁是他的随从翻译。
    “你来了?”杜云章见尹川从外面进了屋,向他打过招呼。
    “这什么情况?”尹川问道。
    杜云章简单地把发生的命案和尹川说了一遍,“这不,我正审这个凶手呢。”
    “听段四哥说,案子有些离奇。可我不太明白,你眼看着他行的凶,事情已经明摆着了,还能有什么离奇之处?”尹川瞟了眼凶手,对杜云章问道。
    “的确,这个朝鲜商人李相赫就是我眼看着行凶杀人的,他是凶手这点没有任何疑问。可离奇的是死者的身份。”
    “死者的身份?”尹川有些摸不着头脑,“我没明白,这和死者的身份有什么关系?”
    “今天彩秀堂这间屋子原本是花魁紫玉和手中有约请函的客人会面的地方,自然李相赫也在其中。但让人奇怪的是,被他勒死的这个女子——”杜云章一指地上的尸体,“她根本不是花魁紫玉,而是他们这里一个叫红玦的姑娘。”
    这话一出,让尹川着实吃了一惊,同时也感觉莫名其妙。
    “若真是如此,那的确是够离奇的。”尹川点点头,“那正主花魁紫玉呢?她当时在哪?”
    “你算问到点儿上了,这比在此发生的杀人案更加离奇——你猜怎么着?花魁紫玉竟然从一开始就没在这间屋里出现过。”
    尹川登时张大了嘴巴,惊得一时语塞。
    “可……听段四哥说在出事之前你根本没上去过二楼,你又是怎么知道花魁紫玉从一开始就不在现场的?”
    “你听我说啊。首先,刚才我问过这里的老鸨潘妈妈,她说紫玉早就安排好一直会在这间房中,她根本不用亲眼确认,只是问了一声是否已经准备好,里面‘嗯’了一声,她就以为那是紫玉。也就是说,一开始潘妈妈并没有亲眼确认屋里的就是紫玉。其次,我又找了先前进去的几个洋人,虽然有两个没找到,但至少第一个上去的德国人多尔,还有第二个上去的日本人佐佐木都来确认了死者就是和他们相见之人,而潘妈妈一口咬定死者是彩秀堂的另一个姑娘红玦,所以我才确定这场花魁之约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尹川低头听着杜云章的话,心里忍不住萌生出一个念头——这真是一场骗局吗?他们这些洋人难道就这么好糊弄?抑或是说,他们来此的目的根本不是花魁紫玉,而是另有所图?
    “不管怎么说,这个朝鲜人李相赫,便是凶手无疑了?”尹川问道。
    “我都亲眼所见了他还能抵赖不成?况且在你来的当口,我刚问了他是否认罪,他也没有异议,承认自己亲手勒死了这个叫红玦的姑娘。”说着话,杜云章转头问李相赫:“喂,这人是你杀的没错吧?”
    翻译战战兢兢地用朝鲜语复述了一遍,李相赫点点头,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表示没错,就是他干的。
    尹川对杜云章问道:“我好奇的是,我听段四哥说,李相赫上楼以后足足有将近二十多分钟没有动静,而从潘妈妈发现出事,到你上楼赶到房间,看到他还勒着红玦的脖子,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可以深入想想,红玦从一开始就会面了德国人多尔、日本人佐佐木,一直到这个朝鲜人李相赫,这些人的翻译可全都没上楼。她难道能懂这些洋人的不同语言吗?我想不可能吧?或者难道她会和这些人没有语言交流,直接入正题?这也说不过去吧?所以你就不好奇他们见面时究竟做了什么吗?”
    听尹川这么一说,杜云章也十分不解,“还真是啊,你要不说我还真没想到这一点。那你是觉得里面有什么猫腻吗?”
    尹川微微一笑,“所以你刚才说这是一场骗局,这个结论有些武断了,我恰恰觉得人家是各取所需,此中一定有你我都不知道的内情。”
    杜云章脸色逐渐阴沉下来,轻轻点头,“不管有什么猫腻,咱们还是先从这个凶手来查下去吧。”
    两人达成了一致,正要继续审问李相赫时,从屋外冯三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不……不好了,又出人命了!”
    杜云章和尹川同时一惊。
    “又在哪出人命了?”杜云章问道。
    “就……就在彩秀堂后巷,我们发现了那个俄国商人卢日涅佐夫的尸体,杜队长你赶紧去看看吧!”
    杜云章让人看好这边的李相赫,然后带着尹川跟在冯三后面马不停蹄地下楼直奔彩秀堂后巷。
    两人赶到后巷尽头拐角处,这里是个堆放柴草碎石的角落。四五名巡警围在四周,掌起数盏灯烛把此处照得通亮。他们的身后有个人斜倒在杂物堆上,还有另一个人坐在地上正哇哇大哭。
    “究竟怎么回事?”杜云章向冯三问道。
    “队长,按您的吩咐,我们去找在那个朝鲜商人之前上楼的几个洋人,其他的人都找到了,唯独没有俄国人卢日涅佐夫。就在我们四下寻找之际,听见后巷里有哭泣声,等我们寻声赖到这儿时,就看见俄国人的尸体倒在角落,旁边是他的随从翻译正在大哭。喏,就在这儿——”说着,冯三叫巡警们闪开,让杜云章和尹川来到出事地点。
    只见杂物堆上斜躺着一个又高又壮的外国大汉,鼻子大得出号,穿着一身十分讲究的西装,咽喉处有一道可怖的创口,此时还往外渗着血,显然是被割喉而亡,一柄带血的匕首丢在墙角。
    “脖子上的伤口十分整齐,应该是被一刀割断喉管。”杜云章看着尸体说道。
    尹川眉头紧锁,喃喃道:“看样子还得请谢大人出马,无论是彩秀堂的姑娘红玦,还是这个卢日涅佐夫,都得靠他来查验他们真正的死因。”
    哪想到这话戳了杜云章的肺管子,他本来就对自己降职,同时谢昭升迁心怀不满,尹川这么一说,更让他觉得自己似乎是可有可无的角色。
    “怎么着?非得他谢大人亲自出马才行?我就只有当个走过场的小巡警的戏份?”杜云章一股邪火直撞顶梁,没好气地问道。
    尹川知道自己失言了,赶忙改口:“没有没有,我哪有那意思。这两个案子最后不还得杜队长您来主抓嘛,谢昭也就是起点帮衬作用而已。”
    杜云章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再理会尹川,而是向那个正在哭哭啼啼的翻译喝了一句:“哭什么哭!又不是你爹死了!”
    那翻译看上去年纪不大,白白净净的,声音还有些稚气。他听杜云章恶语相加,忍不住狠狠瞪起双眼,“你这话什么意思?卢日涅佐夫先生可是你这么个小巡警能侮辱的?小心我告到领事馆,让你们县大老爷把你给一贬到底!”
    尹川眼见杜云章额头青筋直蹦,眼看又要发作,他赶紧打圆场,“这位译官大人,我们多有得罪了,请问您贵姓高名?”
    “我姓米,叫米小兴,俄国名字叫瓦列里加。”小翻译没好气地回答道。
    尹川心里偷笑,这家伙真是会赶时髦,居然还有俄国名字。
    “瓦什么……里加先生,您别动怒,我们也是为了查找杀人的凶犯,希望您能配合。刚才您和这位卢什么……”
    “卢日涅佐夫。”
    “哦对,卢日涅佐夫先生,您和他是一起离开的彩秀堂吗?”
    “原本彩秀堂的潘妈妈都安排好了,卢日涅佐夫先生在和花魁会面后,从后门离开,而我会在偏门等他。可我左等不见,右等不来,便四下寻找。一直找到后巷这里,才发现卢日涅佐夫先生被害了。哦!我的上帝啊——”说到这儿,这个米小兴又是划十字,又是哭天抹泪。
    杜云章哪有耐心听他没完没了嚎丧一般地大哭,正想又对他发作,尹川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道:“你有没有发现这个米小兴有些不对劲?”
    “不对劲?”杜云章眼珠转了转,“你的意思是或许他就是凶手?”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呃,怎么说呢?就是说,你是否觉得这个米小兴和他的俄国主子的关系……”尹川眼眉挑了挑,伸出两根手指隐晦地示意了一下。
    杜云章多聪明,身处公私两面黑白两道,什么人没见过,尹川的意思他一下就明白了,“你是说这俩人……”他皱了皱眉,心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如果他们真的是那层关系,这个米小兴的嫌疑就更大了。”
    “此话怎讲?”
    “你想,卢日涅佐夫去和彩秀堂的花魁会面,作为和他有染的米小兴难免醋海生波,妒忌心理作祟之下,一股激劲杀了卢日涅佐夫,也未可知。”
    尹川略加思索,微微摇摇头,“不,这个可能性不大。如果真是由于米小兴心怀妒意为情杀人,那他何必又陪卢日涅佐夫来彩秀堂呢?你可别忘了,当时可是他上前在你面前拉着潘妈妈催促赶紧开始的,这又怎么解释?”
    杜云章被问得张口结舌,理确实是这么个理,可他总觉得这个米小兴有古怪,不能这样放过此人。
    他刚想要命人将米小兴连同卢日涅佐夫的尸体带回警署,尹川继续说道:“哎,等等。说到彩秀堂,我觉得有一点不知道是凑巧还是什么。你有没有感觉,这两起都发生在彩秀堂的命案,时间上是不是过于接近了?”
    杜云章凝眉想了想,“是啊,确实感觉有点接近。”
    “起止是有点接近,我估摸着几乎是同一时间发生的。你可以算算,卢日涅佐夫是第三个上的楼,然后十分钟左右后叫的第四位,之后的四五位时间都很短,只有五分钟左右,就到了朝鲜商人李相赫。在咱们发现楼上红玦被勒死后,很快便在后巷发现了卢日涅佐夫的尸体,如果我料想不错,这两起案子时间间隔不会超过五分钟。也就是说,红玦和卢日涅佐夫被杀时间是重叠的。”
    “唔——那真的只有谢昭查验之后才能印证你的说法了,”杜云章脱口而出,随即脸一红,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呃……这么看来,两件案子十分凑巧地发生在很相近的时间当中,应该不是同一人所为,所以米小兴的嫌疑很大。这下可有的忙喽。”
    尹川心中的疑惑难消,他总觉得这不是巧合,可又说不上两件案子的关联在哪里,难道仅仅是发生在彩秀堂这样一个相同点吗?正当他低头仔细去看卢日涅佐夫的尸身时,突然发现在他身穿的西装左下沿掀起一小块,上面似乎有字。尹川伸手撩起衣角,西服内侧赫然写了个“丙”字。
    “老杜,你过来看一下。”尹川把杜云章叫过来。
    杜云章顺着尹川所指,也看到了这个“丙”字。
    “‘丙’?这是什么意思?”杜云章十分纳闷,“写在西服内侧,或许是做西服的裁缝留下的字?”
    “不是。”尹川用手小心翼翼地擦了一下字迹,手指上染上了黑墨,“你看,是刚写上去的。”
    “那么是凶手留下的字?”
    “可能性很大。”
    “可他留下一个‘丙’字是什么意思呢?”杜云章满脸疑惑。
    尹川没回答他,而是在卢日涅佐夫西服上又翻了翻,随即又发现了第二个字,在左衣领的背面有一个“丑”字。
    “丑”?尹川大为不解,心想这个凶手好奇怪,且不说在被害人身上留下一些文字记号的目的,就说他把字写在比较隐蔽,却又不是非常隐蔽的地方,只稍微一翻动就能发现,这又是何道理?
    “这两个字都是刚写下的?”杜云章问道。
    “没错,墨迹很新。而且字迹一致,应该是出自一个人的手笔。”他又凑到鼻子上闻了闻,一股奇怪的墨臭扑鼻而来,使他赶紧用手扇了扇。
    “丙、丑……”杜云章左手捂住嘴巴,脑子里一片凌乱,“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先不管这么多了,来人,把死尸和这个米小兴带回警署,也通知彩秀堂楼上的弟兄,让那边带着尸体和凶犯一起回去。”
    “别忘了,彩秀堂的潘妈妈也得带走问话。”尹川提醒道。
    “嗯?这是为何?”杜云章有些不解。
    “别忘了你是为何而来,”尹川无奈地回答,“祖县长被刺的事你忘了?”
    杜云章忍不住给了自己脑门一巴掌,“哦对,你看我这脑子,接连发生两起命案,最初来的目的都忘了。多亏你提醒,要不真没法和祖元铭交代了。”他感激地拍了拍尹川的肩膀。
    尹川勉强一笑,看着警署的一众人等抬尸体的抬尸体,带人的带人。等人都走差不多光了,他又环视了一圈后巷,便想随杜云章一起离开。
    可突然之间,尹川隐约生出种感觉,似乎有双冰冷凌厉的目光正在盯着他们,同时透出一股无形无质却又真切存在的杀意,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此时杜云章招呼了他一声“走吧”,他回应了句“嗯,马上”,随即四下里再次看了一遍后巷,却什么都没发现。
    正当尹川以为自己产生了某种错觉时,就听见头顶上传来十分细微的“吱扭”声,他抬头望去,看到彩秀堂二楼的一扇窗户似乎刚刚被轻轻关上,也许几秒钟之前,那双透出杀意的目光就来自那扇窗内,一直在冷冷地看着后巷中发生的一切。
| 楼主| 发表于 2024-4-23 09:09:30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落魄的正白旗公子

    原本一夜之间连发两起命案,尤其都是牵涉到洋人的案子,已经够让杜云章挠头了,而更让他不爽的是,无论是发生的命案还是调查闯入县政府大院刺客之事,都得先和现任警署署长谢昭汇报之后,才能上报祖县长。
    不过谢昭还是原先当仵作时的老样子,丝毫没摆什么官架子。他看得出杜云章心里有个疙瘩,于是主动迎上去询问调查进展,需要不需要他帮忙,还说一会儿一起去和祖县长汇报情况。
    虽说杜云章心里有火,但谢昭都如此放下身段,自己总不能不顾眉眼高低,再和谢昭不对付吧?
    “今儿这一宿可够咱们忙的,又是刺客又是洋人命案的,确实得请谢署长多操心帮忙了。”
    “什么署长不署长的,咱们是共事多年的兄弟,你这么说多伤感情。大致情况我已经听说了,今天的两件命案和行刺之事,还是得咱们兄弟联手才能解决。”
    尹川也随声附和,“就是,老杜你看人家老谢都这么说了,你心里那道坎有什么过不去的?”
    杜云章一摆手,“嗨,老弟老兄的,不说这些生分话了。咱们商量商量,今天晚上的调查怎么分派?”
    “这样,调查行刺之事肯定是更为重要,我和你先去祖县长那把调查情况禀报一下。至于那两宗杀人案,至少其中一宗案犯已经确定了,可以等明天再继续找当事人问话,你看如何?”
    杜云章看了看怀表上的时间,此时已过午夜十二点,也只能依谢昭所说。
    尹川提议自己今天就不回去了,留在警署忍一夜,等明早一起调查案件。谢昭和杜云章都没意见。
    这一夜,尹川躺在巡警署的休息室的木床上辗转反侧。这间休息室他经常住,铺的盖的也十分熟悉,可从没像今天这样感觉那么不舒服。是哪里的问题?因为这一晚上接连发生的命案?还是那个俄国商人与他翻译之间不可言明的关系?似乎都不是……对了,后巷中从彩秀堂二楼那寒意森森的目光,才是真正的原因!可此人究竟是谁?那股寒意又是针对的谁?我吗?还是杜云章?
    尹川就这样心乱如麻地想了大半宿,直到后半夜才勉强睡着,直到耳边听见几声轻柔的呼叫,才缓缓醒来。
    “尹大哥,尹大哥,醒醒。”
    尹川揉揉眼睛,一看眼前是欧冶琳琅,“琳琅啊,你怎么来了?现在是几时?”
    “已经早上快九点了,谢大人和杜大哥那边都已经开始干活了。”
    “干活?”尹川一时间有点懵,随即想了起来,“哦对,昨天还有一大摊子事。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静知姐一早就听尹大娘说你昨天半夜就被警署的段四哥叫走了,一晚上没回来,想必是有事情,所以就让我过来帮忙。”
    尹川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咱们先去找老杜问问情况。”
    两人出了休息室,问了警署的人,说杜云章正在审讯室里审问朝鲜商人李相赫和他的翻译。两人刚来到审讯室门口,就看见李相赫和翻译被人押了出来,李相赫还“嘿嘿”地冷笑着,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问得怎么样了?”尹川一进屋就问杜云章。
    “哼,很顺利。”杜云章没好气地回答,“倒是一点没狡辩,承认人就是他杀的。”
    “那你还气哼哼的样子?”
    “他是承认了,可无论我问他什么,他就说一句话:‘人是我杀的。’”
    琳琅疑惑问道:“你还要问他什么呢?”
    “至少得问出杀人动机吧?他不会无缘无故就把人给勒死。而且,昨天尹川提的问题我也问他了,他上楼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结果他只是翻来覆去一句话‘人是我杀的’,你说气人不气人?”
    “那他的那个翻译问过吗?”尹川问道。
    “能不问吗?但也是一问三不知,只说是给雇主做翻译,雇主的事他不敢打听。”
    “那接下来,再问问另一件案子?”
    杜云章从座位上站起身,“还是先看看谢昭谢大人那边的情况如何吧。”
    三人出了审讯室,尹川小心翼翼地问起昨夜杜云章去找谢昭一起向县长禀报刺客的调查情况,杜云章说当时过了午夜,祖县长已经休息了,所以今天一早两人才去县政府大院问安,顺道说了一下昨晚彩秀堂发生的一切。
    “祖县长让我们继续追查,但案子的死者和凶犯都涉及到了洋人,重要程度更甚,尤其让我们谨慎行事,所以今天才先从两起命案开始着手。”
    三人来到停尸房,盖着白布的两具尸体就停在房间正中的停尸台上,谢昭正坐在旁边一把椅子上举着紫砂壶喝茶。
    “嘿,我说谢大人,您倒是轻省啊,这就歇着了?”杜云章一脸不满。
    谢昭轻轻一笑,“这两具尸体一点都不复杂,死因就是大家看到的,一个被勒毙,一个被割喉,没有其他伤口痕迹和中毒迹象。喏,尸单就在台上,我都填好了。”
    尹川和琳琅走上前,分别拿起尸单看了看。“难道就没发现点别的?”尹川似乎另有所指。
    “别的?当然有。”谢昭放下茶壶,从旁边端过两个方盘放在木台上,他戴上手套拿起其中一个方盘里的宽大西服,“这件衣服的内侧写着两个字……”
    “‘丙’和‘丑’,对吧?”杜云章抢先说道。
    “哦,你们也发现了啊,”谢昭似乎有些意外,“那另一套衣服上呢?”
    “另一件衣服?你是说彩秀堂的红玦?”杜云章看向装着红粉相间女子衣服的方盘。
    “红玦的衣服上也有字?”尹川忍不住反问。
    “是的,”说着,谢昭拿起那件女子衣物,把领角和裙边展示到三人眼前,“同样是两个字。”
    领角上的字是“子”,裙边上的字是“乙”。
    “‘子’?‘乙’?这又是什么意思?”杜云章忍不住问出声。
    “是天干地支?”尹川灵光一闪。
    “对,我看到时也想到了这点,”谢昭点点头,“‘甲乙丙丁’、‘子丑寅卯’,留下的字就是天干地支里的。”
    “可凶手留下天干地支里的字是何用意呢?”琳琅问道。
    “什么用意先放一边,”尹川继续说道,“老杜,你看红玦衣物上留下的字,和那个李相赫的字迹一样吗?”
    杜云章手里正好有刚才李相赫供词的签字画押,拿出来一比对,果然字迹十分相似。
    “看样子就是他写的,他娘的,我还得再问问他写这俩字到底为了什么!”杜云章忿忿说道。
    “那么……至少说明了彩秀堂两件案子的凶手一定不是同一个人,但同时也看得出来,这两件案子肯定背后有所关联!嗯……事情开始变得有趣了。”尹川眯起眼喃喃道。
    正在这时,外面来报,说警署门前有人声称有关于昨晚彩秀堂命案的线索,要见署长谢昭。杜云章一听顿时来了兴致,“是什么人?”
    “是个旗人,自称是正白旗马佳氏的二少爷。”
    谢昭和杜云章都知道,在这离京城不远的五河县内,定居了不少前清时期家世显赫的八旗贵族,有爵位在身的镶黄旗乌拉那拉氏,有身为肃亲王包衣的武将镶蓝旗富察氏,也包括这个正白旗的马佳氏。这户旗人在前清时没有什么京城高官背景,只是做丝绸生意的商人,但在五河县的商界也算是一大富户。
    “让他来正厅说话。”谢昭吩咐了一声,随即四人一起赶到正厅等候。
    很快,从外面走进一人,四人一看不约而同都是一皱眉,此人从上到下穿着得实在有些不伦不类。只见他头戴瓜皮帽,脑后还留着辫子,上身是西洋的燕尾服,前襟系着紫色领结,下身穿着宽腰兜裆薄长裤,脚穿尖头皂靴。光是这些土洋结合的装束也就罢了,尹川还注意到无论是燕尾服还是长裤,都有大小几块补丁缝在面上,甚至连皂靴上都有补过的窟窿,全身隐隐还散出一股难闻的怪味,更显这个富家少爷的落魄。倒是手里握着把纸扇,有些附庸风雅的意味。
    “在下给警署诸位老爷见礼了。”那人先是鞠了一躬,而后又单腿打千行了个前清的礼节。
    “你叫什么名字?”谢昭开口问道。
    “在下正白旗马佳氏,端鑫。”
    “听说你声称有昨晚彩秀堂凶案的线索?”
    “是的。”
    “这么说,你昨天也在现场?”杜云章忍不住插过话,“不过我怎么没看到你?”
    端鑫向杜云章作了个揖,“杜队长是吧?我昨天可看到您了啊,只不过我一直在角落,您没注意到而已。”
    “那你是为何事去彩秀堂的?”谢昭继续问道。
    “因为在下也接到了花魁紫玉的约请函,才去到那里,只是昨天还没轮到我上二楼,命案就发生了。”
    “你当时为何没找我说明你的线索?”杜云章瞪着他问道。
    “杜队长,那种场面之下,在下已经被吓得失魂落魄了,哪还敢往前凑啊!”
    “今天你为何又敢来了?”
    “毕竟事情有所缓和,我觉得有必要把知道的事和诸位大人说说,也算是为警署破案尽一点绵薄之力吧。”
    在这样一问一答之间,坐在一旁的尹川始终没有说话,他一直在仔细观察这个端鑫的神情。隐隐觉得此人面色不善,虽然面对杜云章的问话对答如流,毫不慌张,但大部分时间他却都在死盯着谢昭,就好像对谢昭意有所图似的。
    “好吧,那你就说说,你要提供的线索是什么?”谢昭此时问到了正题上,同时让旁边的警署文案做好记录。
    “其实,我要提供的线索就是我手里的这封约请函。”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信封,往前一递。
    杜云章不禁纳闷,花魁紫玉的约请函自己已经在潘妈妈那里见过了,特殊之处无非是背后有句带数字的古诗,这算什么线索?不过他还是接过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和其他约请函没什么两样的信纸。
    “这就是你说的线索?”杜云章抬眼不屑地瞟着端鑫,“你不会是在耍我们吧?”
    端鑫赶忙否认,“哪能呢?您仔细看看就明白了。”
    杜云章前后又看了看约请函,粗看下和其他约请函没什么区别,尹川也凑到他身边仔细观察,不多时便看出了一些端倪。
    “这里有古怪,”尹川说着,给杜云章指向函件背面那句古诗,写的是“宝玦珊瑚委路隅”,“这句诗里并没有数字出现。而且……里面这个‘玦’字是用暗红色写的。”
    “这是什么诗?”谢昭也有些好奇地问道。尹川便把这句诗念了出来。
    “这句诗出自光绪二十年科举进士周绍昌所作《落叶诗》,”端鑫摇着手中的纸扇一步三晃地说道,“原诗是这样:宝玦珊瑚委路隅,延秋门上白头乌。已无刻楮传神削,空有题诗击唾壶。宛转尽歌桃李子,飘飖难著凤凰雏。归巢倦羽栖初定,币树惊飞历乱呼。说的是甲午年间,周绍昌听闻朝廷对日战事不利,国家风雨飘摇,自己一介文人不能上阵临敌,空有报国之志,却只能借诗哀叹。”
    “得得得,我牙都快倒了!”杜云章赶紧打断了他,“你说了这么多酸文假醋的词儿,到底线索在哪?”
    尹川似乎若有所悟,“我大概明白了端公子的意思,这句诗里有个‘玦’字,而且独独这字是用暗红色写的,是不是就意味着,在他接到这封约请函时,就已经有人在暗示彩秀堂的一个叫‘红玦’的姑娘会被杀?”
    端鑫嘿嘿一笑,“还是这位大人有眼光,在下刚接到这封约请函时也注意到了这里的古怪。当然,有没有数字我是不知其意,但这个暗红色的‘玦’字,倒让我觉得有些突兀。直到去彩秀堂赴约,听说有个叫‘红玦’的姑娘被杀,才逐渐想到了这里的玄机。”
    就在谢昭想着如何对待这个端鑫提供的线索时,尹川凑到他身边耳语了几句,谢昭略一沉吟,随即点点头。
    “端鑫公子,感谢你专程来警署提供这个线索。只是此案关系重大,这点线索恐怕还不足以把案子破了,还需要你的帮助。来人,把端鑫公子请下去,好生招待。”
    两边的巡警上前,端鑫登时变了脸色,“哎?谢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要把我当做嫌疑犯吗?”
    “不能说是嫌疑犯,但因为调查需要你暂时不能离开警署,还请公子理解配合。”
    此时端鑫就算有一万个不愿意,可人在警署身不由己,只好乖乖被带了下去。
    “怎么?这个端鑫有问题?”杜云章一头雾水,虽然看出这是尹川的主意,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知道你们有没注意到,这个端公子到这儿以后的眼神一直很奇怪,似乎心里有些不为人知的盘算。”尹川站起身,远远望着门外被带远了的端鑫。
    “何出此言?”杜云章问道。
    “我发现他目光闪烁,眼珠乱转,时不时还使劲盯着老谢,而且透出那种锋利如刀的眼光。”
    “就因为这?”杜云章不以为然,“这只是你一个人的感觉罢了。”
    “是啊,我虽然保险起见听了你的,把他先扣在警署,但若只有这样的理由,我觉得有些牵强。”谢昭也同意杜云章的想法。
    “不光如此,在明面上他也露出了一些破绽,”尹川将端鑫留下的约请函放在桌上,指着其中一处说道,“这上面有一处他明显知道,但没和咱们说的疑点。”
    谢昭和杜云章都好奇地看向他所指之处,竟是那张约请函外面的信封。
    “这信封能有什么疑点?”两人不约而同一起问道。
    “你们看这信封上有什么?”
    “有什么?只有中间的‘约请函’和左下角的‘彩秀堂’这几个字啊。”
    尹川笑了笑,“‘彩秀堂’这三个字在这里出现,你们就不觉得有问题吗?”
    谢昭和杜云章彼此看了一眼,“写在这里有什么问题?”
    尹川摇摇头,“在这五河县里,街面上的人都知道彩秀堂是什么所在,这三个字要明明白白写在信封外,很可能引来非议。即便是写,也只能写在信瓤里。那些洋人对此无动于衷还有情可原,他一个久居五河县正白旗大户人家的公子,能不知道这里的忌讳?”
    “你这么说,我倒是有两个问题了,”谢昭说道,“第一,彩秀堂这样写约请函出于什么目的?第二,这个看上去十分落魄的端鑫公子为何在咱们面前绝口不提这个忌讳?”
    “我只能用一个解释来回答你这两个问题——这场花魁之约一定有其他不为人知的目的。”
    杜云章挠挠头,“我怎么觉得你们说这么多,和咱们要查的命案关系越来越远了?要不还是绕回两件案子本身来吧。”说着,他拿起谢昭填好的尸单仔细看了看,“两个被害人的致命伤很清楚,一个被勒窒息而死,一个是割喉而死,红玦的案子没什么疑问了,凶手是李相赫,那么卢日涅佐夫呢?凶手会是他的翻译兼相好的米小兴吗?”
    尹川也看向尸单,喃喃道:“俄国人的左颈血管被割断,死因是大量失血。说明凶手是右手持利器,一刀毙命,想必是个老手。可我看那个米小兴不像是掌握用如此干脆手法杀人的杀手……”
    “哎,人不可貌相,你看他哭哭啼啼、柔柔弱弱的样子,兴许转过脸来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高手呢!”杜云章说得很有信心。
    尹川不置可否,或许他说的是对的,但直觉告诉他,米小兴应该并没对自己有过多的掩饰。
    不经意间,尹川转脸看到一直坐在后面低着头沉默不语的欧冶琳琅,她看上去有些心事重重。
    “怎么了?打刚才开始一直就没吭声,这不像你的作风啊?”尹川凑近琳琅身边问道。
    “没什么,只是最近有点疲惫。”琳琅强做笑意。
    “要不,我把你送回家,你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琳琅妹子,你哪不舒服吗?”杜云章也发现了些端倪,过来问道。
    “没事的杜大哥,不用替我担心。”
    谢昭对尹川说道:“要不一会儿你送琳琅回去吧,等安顿好了,下午再过来。”
    尹川也同意,便陪同琳琅离开警署,往九里桥的家走去。
    “尹大哥,咱们能找个地方先坐一会儿吗?”走出警署过了一条街后,琳琅对尹川说道。
    看得出来,琳琅是有话想跟自己单独说,于是两人在街边找了家茶馆,坐下来要了一壶茶。
    “你有什么事就和我说吧。”
    琳琅低垂下眼皮,幽幽说道:“尹大哥,我一直没告诉你,两个月前你把我从歹人手中救出来后,我似乎逐渐感觉身体变差了。”
    尹川一惊,“变差了?怎么个差法?”
    “嗯……一开始是时常做噩梦,睡眠变遭,后来白天偶尔会萎靡不振,提不起精神,直到最近还有……还有……”说到这儿,琳琅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
    琳琅把声音压得极低,“女人每个月都会有的事情,尹大哥你应该明白的,最近在我这里十分紊乱,所以我才时不时感觉疲惫不堪。”
    尹川毕竟是三十好几将近四十岁的男人了,又娶过妻生过子,能不明白琳琅说的是什么吗?他一皱眉,“我给你找个郎中看看吧,你身体有问题了可不是小事。”
    琳琅摇摇头,“抱歉尹大哥,我其实背着你去看过郎中,这里的妇科郎中都不怎么靠谱,我并没有采信他们的方子。”
    “那……这里离京城不远,要不我带你去京城找大医馆,或者洋人开的医院?”
    琳琅微微一笑,“谢谢尹大哥这么关心我,不过我今天想单独和你说话的重点不在这里。”
    这话让尹川一头雾水,“那你想对我说什么?”
    “你知道吗?在我八岁那年,我被人贩子卖给了我的葡萄牙养父,后来他带着我远渡重洋到了葡国,几经周折后,我十四岁那年认识了老师埃利奥特,是他教的我催眠术这门技艺。”
    尹川还是十分不解,“你的这些经历都和我说过啊。”
    “我想说的是,在埃利奥特老师教授我催眠术技艺的一开始,我也有过和最近一模一样的身体异样。做噩梦、精神萎靡、月事紊乱等等。而就在昨天夜里你走之后,我听到了动静,出门看时,在你家的门前石墩上发现了这个……”
    说着,琳琅从衣兜里拿出了件东西。尹川仔细看去,是条细细的银质坠链,坠子和琳琅那条一般不二。
    “这是……”
    “这是属于埃利奥特老师的催眠术坠链。”
    “什么?”尹川大吃一惊,“这么说,埃利奥特昨天夜里到过咱们家门前?”
    “他去没去我不知道,但从我最近身体的变化,加上和当年十分近似的感觉来看,我似乎觉察到他就在我身边,一直如同恶灵般纠缠着我。”
    埃利奥特就在琳琅的身边?尹川心里打了个哆嗦,好像在这样闷热的天气中,却有种身处凛冬严寒一般地冰冷彻骨之感。
| 楼主| 发表于 2024-4-24 09:09:30 北京| 2024-4-25 09:24编辑 | 显示全部楼层 发帖际遇
第五章  公使的警告

    “米小兴,你该明白,纸里可包不住火。”杜云章把桌子一拍,紧盯着对面脸色煞白的俄语翻译,同时他把专门挑出来的几样刑具扔在地上,“警署不比你们的俄国商会,不说实话,我怀疑你这小身子骨能不能顶得住这里的手段。”
    刚刚还趾高气昂的米小兴,被杜云章只说了几句狠话,扇了两个嘴巴之后,立马变得老老实实的。再一看脚下那些可怖的刑具,有手夹、钉棍、皮鞭……拿出一样使在他身上他都受不了。
    “我……我说,我全说……”他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杜云章轻蔑地一笑,又看了眼旁边皱着眉头的谢昭,眼神里仿佛在说:“怎么样?还是这法子灵吧?”
    “巡警老爷,我从头和两位说。小的是东北黑龙江那边的,日俄战的时候为了活命便给俄国人当了马夫。后来大鼻子被小鼻子打败,被撵到齐齐哈尔北边,我就跟着去了。那时卢日涅佐夫在俄国军队里是个骑兵营的副营长,看我年轻,马养得不错,便叫我给他当了勤杂兵,每天照顾他的起居。而后的事……其实我也没想到他有喜欢男人的嗜好,奈何人家是俄国军官,我孤身一人流落到俄国兵营的中国人只能顺从他,每天伺候他玩乐。宣统元年的时候,他突然从军营复员,摇身一变成了个腰缠万贯的俄国商人,自然我也跟随他成了仆从兼翻译。来往于关内关外,做些毛皮、药材、香烟的生意……”
    杜云章非常不耐烦地用手指敲敲桌子,“哎哎哎,谁让你说这么多废话?挑干的说!”
    米小兴打了个哆嗦,“是是是,挑干的……我和您交代,他做的生意表面上是毛皮药材什么的,暗地里搞的都是倒卖幼女、军火、烟土的黑心勾当,这些小人可都没参与,请两位警署大人明察!”
    “你是故意装蒜还是怎么的?我要问的是你是怎么杀的他?”
    “我杀的他?”米小兴一脸茫然,“冤枉啊大人,小人没杀他,小人真的没杀他啊!”
    “你说你没杀他,那你知道谁想杀他吗?”谢昭追问。
    米小兴摇摇头,“我不知道。呃……如果非要我说,也许是昨天赴约的那个日本商人,叫佐佐木的。”
    谢昭眯起眼,“你为什么会怀疑他?”
    “毕竟大鼻子和小鼻子一直是对头,虽然这两个人从来没打过交道,但在卢日涅佐夫先生眼里,一向都十分敌视日本人。所以恐怕那些小鼻子也是这样看他的。”
    虽然米小兴的这些供词并不足以把调查方向引向日本人那边,因为佐佐木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但他说的一些不为人知的信息却勾起了谢昭的兴趣。
    “我再问你,在今天之前卢日涅佐夫是否见过彩秀堂的花魁紫玉?”
    “没有,从没见过,他甚至从没去过彩秀堂。刚才我跟您都坦白了,他不好这口。”
    这个回答让谢昭和杜云章都十分奇怪,杜云章脱口问道:“那他为何还要去彩秀堂赴花魁之约?”
    “其实我也不理解。当然,他也不会和我解释,只是让我陪他去,把分内之事做好就行。”
    谢昭和杜云章同时沉默了片刻,杜云章在想如何继续向对方施压,使得他承认人就是他杀的,至少也要让他吐露出更多的线索;而谢昭则是更在意米小兴口供中卢日涅佐夫的身份和所干勾当,同时也牵涉到彩秀堂花魁之约的鼓里究竟蒙着什么秘密,毕竟十有八九和那个女刺客蓝珍有关。
    谢昭没有将自己的疑虑向杜云章坦白,而是低声对他说道:“我觉得这个米小兴嘴里再交代不出更多东西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怎么?你认为俄国人被杀和他无关?我觉得未必没有让他交代更多的手段。”
    谢昭瞟了眼米小兴,“就算真要给他上刑,恐怕咱们也得掂量掂量……”
    “掂量?掂量什么?这小子贼眼珠子乱转,一看心里就有鬼,不动真章他哪会老实交代?”
    正说到这儿,审讯室外有人敲了两下门,冯三从外面走进来,和谢昭耳语了两句。
    “好,我马上来。”谢昭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一句话把冯三打发出去。
    “什么事?”杜云章问道。
    “查洪臻又过来了,说是祖县长即刻要咱们过去。”
    “又过去?”杜云章拧起眉头,“昨天让咱们过去就出了意外,今天还来?”
    谢昭没回答他,而是命人将米小兴先押了下去,然后关上门才继续和杜云章说道:“听说是俄国驻直隶的领事馆派人来了五河县政府,想必就是为了卢日涅佐夫被杀的事。你看到了吧?我说的‘掂量’就是这个意思。”
    杜云章大吃一惊,“俄国领事馆?这个卢日涅佐夫不就是个毛子商人吗?怎么都惊动了领事馆?”
    这个问题也是谢昭心中的疑问,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就在两人随查洪臻赶往县政府的路上,查洪臻向他们透露,来人不仅是俄驻直隶领事馆派的人,还声称转达了俄国公使的意思,这更让谢杜二人大感疑惑。
    “都到了公使层面?”谢昭忍不住问道,“那他们应该走外交渠道知会民国政府啊,为何会直接派人到五河县过问?”
    查洪臻不置可否,“这些官场上的事我一窍不通,你们见过祖先生就知道了。”
    杜云章一时兴起,看了看肩膀上还扎着绷带的查洪臻,问出一个和案子无关的问题:“我说查护卫,你为何只叫祖县长为‘祖先生’?我很好奇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查洪臻把脸一绷,冷冷答道:“不好意思,我和你并不怎么熟。如果非要问个究竟,也许祖先生会对你开诚布公吧。”说完,他再没说一句话。
    杜云章碰了一鼻子灰,他虽然心有不甘,但想想还是正事要紧,便忍住没再开口。
    县衙后堂正厅里,一桌丰盛酒宴已经摆好,不过多是俄国风味,什么罐闷牛肉、土豆泥、红肠、大列巴,其中也有一些四喜丸子、清蒸鱼之类的中国菜肴。祖元铭居中而坐,上垂手坐着一位身穿笔挺正装的洋人,从气质上看,应该是个俄国人,旁边并没有翻译。而在下垂手有两个座位空着,想必是给谢昭和杜云章留的。
    两人来到席前施礼,“祖大人,卑职来了。”
    祖元铭点点头,然后对那个俄国人说道:“卡林阁下,这二位就是我们五河县专管治安刑案的官员,这位是警署署长谢昭,这位是巡警队长杜云章。两位,这位贵客是俄国驻直隶领事馆的参赞卡林先生。”
    谢昭和杜云章向这个叫卡林的俄国人施了礼,而卡林只是向两人皮笑肉不笑地欠了欠身,然后用流利的汉语对祖元铭说道:“既然人到了,祖长官,咱们就开始谈正事吧。”
    祖元铭连连称是,然后让谢昭和杜云章落座。
    谢杜二人虽然还有些疑惑,但既然祖县长要两人作陪,也就只得从命。
    “卡林阁下,不必这么严肃,咱们边吃边谈,边吃边谈。”说着,祖元铭亲自起身给卡林满了一杯酒,“这是直隶一带最有名的衡水老白干,不比贵国的伏特加劲儿小,您尝尝。”
    卡林端起酒杯在鼻子前轻轻闻了闻,然后一口饮尽。
    “嗯,哈拉哨[1]。不错,是很有劲儿。”
    祖元铭陪笑着给卡林的碟子里夹了牛肉和红肠,“您品尝品尝做得合不合您的胃口。”
    在谢昭和杜云章的印象中,无论是面对上官、洋人还是本地豪绅大户,祖元铭历来都是不卑不亢,脸一板六亲不认的样子,从来没见过他像今天如此谄媚逢迎。可更让二人没想到的是,这位卡林参赞突然把脸一绷,放下酒杯说道:“县长阁下,本人来此目的并非是为了吃喝。刚才见面时就和您说了,关于鄙国公民卢日涅佐夫在五河县遇害之事,希望您能给我们一个满意的交代。另外,卢日涅佐夫先生那位叫瓦列里加的仆从,希望你们能妥善对待,而且尽快释放。”
    “瓦列里加?”祖元铭听到这个名字有些莫名其妙。
    “就是那个翻译米小兴。”谢昭低声提醒。
    “哎呀卡林阁下,刚才我已经和您说了,这件案子是昨天晚上刚发生的,更何况案件不止牵涉到贵国的卢日涅佐夫先生,还有朝鲜国一位姓李的先生,就算是引起国际交涉,也不仅仅只和贵国有关。另外,我这不也把负责侦办此案的两位警署官员找来了吗?我相信凭借他们多年的办案经验,一定能以最快速度破获此案,找到真凶。至于那位姓米的翻译,警署肯定不会亏待,待查证他和本案无关,一定当即释放。”
    卡林抬起眼皮,轻蔑地瞟了一眼谢杜二人,然后继续对祖元铭说道:“县长阁下,我还要强调一遍,虽然本人是直隶领事馆的参赞,但这个事件已经引起了俄国驻华公使科尔留金先生的关注。受公使先生的全权委托,本人特在此转达他的意思,如果本地政府和警务人员无法在五天内彻查出案件真凶,我们俄国领事馆将向贵国政府提出严正交涉,到时候您五河县县长的位置,有可能要易主了。”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啊!谢昭实在忍不住怒气,豁然而起说道:“这位卡林参赞,您似乎搞错了,这是我国民间的刑事案件,发生地的警务机构有独立侦办权,任何其他人无权横加干涉,我们民国政府可不承认前清的那些无理条约;即使上升到外交层面,也是该从外交部门来交涉,您有何权力直接向我们民国政府地方官员指指点点?我们祖县长的任免,是中华民国的内政,俄国政府这样明目张胆地干预可不太合适吧?”
    卡林或许对谢昭这一大段汉语说辞理解有些困难,不过最后一句话他大概听明白了什么意思。他“啪”地一声狠狠拍了下桌子,把酒桌上的酒杯震翻在地,摔成数瓣,然后操起母语俄国话,横眉立目地滴里嘟噜说了一大通,在座所有人都没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但很显然,说得一定不是好话。
    杜云章此时也气得脸色通红,站起身指着卡林说道:“你个洋鬼子,少他妈说这么多打嘟噜的鸟话!别以为端出什么领事馆、驻华公使的我们就怕你!今天祖大人请这顿饭是给你面子,我还告诉你,要听我的,这桌酒席就算是倒进臭水沟,也不会便宜你们这些红毛兔崽子!”
    对于杜云章的话,卡林可听得一清二楚,他豁然而起,对祖元铭冷笑道:“祖长官,这就是你们政府官员对于我国外交官的态度吗?好,很好!”说完,他不顾祖元铭的劝慰,三步并做两步走到正厅门口,然后回过头厉声道:“你们等着,过几天贵国政府就会收到我们通过外交渠道的正式抗议函,到时候估计再和我说话的人,应该不会是今天在座的三位了。告辞!”
    说罢,卡林拂袖而去。
    一时间正厅之中沉默了好一阵,谢昭发现祖元铭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估摸着自己和杜云章免不了被他一阵雷烟火炮般地责骂。自然杜云章也预料会有这么一出,所以两人都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但出乎二人意料的是,祖元铭很快恢复了笑容,向谢杜二人一摆手,“来二位,咱们不用管他,你们该吃吃该喝喝。”随即让下人把二人的酒杯斟满。
    “祖大人……”谢昭犹豫片刻,还是把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您难道不在意这个卡林参赞放下的狠话吗?”
    “是啊大人,”杜云章接过话,“虽然我对这些洋鬼子没有好感,可刚才和他针锋相对时,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些过分,难道您一点都不会责难卑职吗?”
    祖元铭嘿嘿一笑,让二人坐下,然后一抬酒杯,“责难?有什么可责难的?来,咱们把这杯干了。”说着一仰脖一杯酒一饮而尽。谢昭和杜云章还是十分疑惑,没有妄自举杯。
    “两位,我不知道你们对国际外交规则有没有了解,像卢日涅佐夫这样的案件,根本不应该由领事馆一级插手过问,更别说是驻华公使了。”祖元铭见他们还没明白,继续说道,“可这个参赞卡林今天的态度又代表了什么呢?”
    谢昭和杜云章你看我我看你,然后摇摇头。
    “他们不走正规外交渠道,而是越级直接和地方官员接触,我想只有一种可能,”祖元铭夹了一筷子丸子吃下肚,“就是这个卢日涅佐夫绝非是普通商人这样单纯的身份,他背后肯定另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俄国政府不愿把事情扩大到外交层面,却同时想搞清楚各中的来龙去脉,所以他们才打着公使的旗号,来五河县向我这个地方官施压。”
    两人这才明白。谢昭随后问道:“那他临走前的话……”
    “今天这桌酒席,我只是想面对这个卡林参赞不那么针锋相对,没想到他还是如此飞扬跋扈。不过你们放心好了,既然俄国人摆明了不愿走正规渠道,他的警告也只是口头上的恫吓,不会动真章。”
    “这么说,卢日涅佐夫的身份,他们绝不想拿到台面上来,其实警告威胁咱们的本意,也仅是如此吧?”杜云章问道。
    祖元铭颇有深意地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再一次把酒杯倒满,“你们也看到了我对这个卡林的态度,说实话,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其实我并不在意他到底什么身份,无论是俄国佬还是小日本,抑或是朝鲜人、德国人等等,相信他们在我们国土上都不怀好意。可谁叫咱们民国积弱已久?”他一口喝光了杯中酒,“尤其是姓袁的当政以后,这些洋人们更加肆无忌惮。唉,要是孙先生还在大总统位置上该有多好。抱歉,我酒后失言了。”
    谢昭和杜云章沉默无语,看得出祖元铭心里的挣扎纠结,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索性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把一肚子憋屈换成了酒量,陪祖元铭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不久之后,沉闷的气氛被走进厅堂的查洪臻所打破,他看了一眼谢昭和杜云章,似乎有些犹豫。
    “老查,你来了?来,一起喝两杯。”已经有些醉意的祖元铭向他招呼道。
    查洪臻微微一皱眉,走到祖元铭身旁,在耳边低语了几句。祖元铭眼光一闪,“哦?我看看。”
    查洪臻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交给祖元铭。祖元铭眼睛眯成一条缝,仔细看着纸条上写的字。
    “这是刚收到的?”
    “是的,汪先生刚来的加急电报。”
    “嗯……好吧,我知道了。”说罢,祖元铭对谢昭和杜云章笑着说道,“二位,吃好喝好了?”
    “哦,您这酒不错。查护卫,你也来入席啊。”杜云章没心没肺地说道。
    谢昭看出了些端倪,赶紧捅了捅他,回答道:“多谢祖大人的款待,不过昨天行刺之事和两件凶案还需要我们加紧追查,所以就不便逗留了,我们告退。”说完向祖元铭行了个礼,然后拉着杜云章就往外走。
    杜云章一开始还有些莫名其妙,但发现谢昭狠狠瞪着他,这才反应过味来,“哦对对对,我们的案子还要抓紧查,贪杯误事。祖大人,告辞了。”
    祖元铭笑道:“既然二位要走,我就不强留了。那个卡林那五天内破案的无理要求,两位也不必在意,只要案子能水落石出就好。洪臻,替我送送二位。”
    查洪臻答应一声,引着谢杜二人离开了正厅。
    此时的祖元铭手里还攥着那张纸条,紧锁双眉在酒桌后左右踱步。不经意间,他发现酒桌上摆的多一半俄国菜肴除了给卡林夹的几块牛肉红肠之外,没人动过一筷子。倏地,他的眉头略微舒展了一下,然后叫来下人,让他将桌上所有俄国菜肴全部倒进泔水桶,一点不剩。

注:
    [1]哈拉哨:俄语хорошо的音译,意为“好”。
| 楼主| 发表于 2024-4-25 09:32:43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屋船妙手

    这是全中国乃至世界上最长的运河,从南到北绵延三千多里,连接华北华东各大重镇,是中国人所创建最伟大的航运工程。而到了直隶省五河县地界,便是它的北端终站。
    此时的尹川并没有闲情逸致来感慨这些,他带着琳琅来到五河县东关外的运河埠头。这里停靠着数百条大大小小的船只,密密麻麻地排列在运河岸边,有的是暂时泊在码头、随时会离岸的活船,而有的是固定在河上、有人以此为家的屋船。
    就在琳琅说完自己身体出了问题,还从痰液中显出了斑斑血丝时,尹川便打定了主意,一定要为她治好身体。而为此目的,他便把琳琅带到了屋船集中的埠头以南。
    “漕帮的人?”琳琅听到尹川说要找的人后不解地问,“他们靠得住吗?别忘了,咱们和他们的主事陆宗继打过交道,对你我可都没什么好印象。”
    “你放心好了,我认识的这人只是隶属漕帮分舵的一个郎中。他叫包涵,人称包妙手,在分舵里管一些跌打损伤的急救治疗。不过我可知道他最拿手的还是妇科疑难,所以找他来看看,一定会手到病除。”
    虽说琳琅感觉自己身体的问题并非尹川想得这样简单,可既然尹川说得如此致诚,琳琅不忍让他白为自己操心,也就随了他。
    尹川说和包妙手相识是在数年前那场运河爆炸案后,当时包涵和尹川一起抢救爆炸中的伤者。对于尹川的妻儿的不幸遇难,包涵也深表同情。只是近些年尹川更多混迹于官场,便很少和包涵见面了,偶尔在运河边相遇,也只是点头打个招呼后就匆匆而过。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运河埠头,琳琅随着尹川在一艘紧挨一艘的大小船只间游走。从埠头边缘一直找到船只排列的尽头,琳琅开始有点不耐烦,“尹大哥,这么多船你知道他在哪艘里?”
    “放心好了,他的船舷上有标记,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看尹川胸有成竹的样子,琳琅也就只得继续紧跟上他。
    眼看就要到埠头的紧南端了,尹川眼前一亮,用手一指不远处一条船,“喏,就是那儿了。”
    琳琅顺他所指方向看去,只见有一条四五丈长,一丈余宽的木船漂在河边,一面靠着栈桥,三面被其他船包围,船身不大不小,船舱的空间足够容下五六个人,光秃秃的桅杆上没有船帆,前后缆绳都系得很紧。而尤其显眼的,是船舱圆弧顶上搭了一条画着两道鲜红色竖纹的宽布,宽布右下角写了一个“包”字。
    尹川走到船边,用手轻轻拍了两下船舱木板,“老包,包妙手,你在吗?”
    起初船舱里没人答言,不过似乎有略微的动静,说明里面还是有人的。尹川再次拍了拍船舱,“包涵,你在吗?我是尹川啊。”
    这回里面总算是有了回应,“哦?哦,是尹兄弟啊,稍等片刻。”
    尹川有些纳闷,不知道船里的包妙手在忙什么。不多时,从船舱里走出一人,瘦小枯干的身材,穿着半袖短褂,腿上的裤管仅到膝盖,俨然是河上船家的衣着。
   “尹老弟,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他刚说完这句话,瞥眼又看见尹川身后的欧冶琳琅,“呃……这位是?”
    “我远房一个表妹,叫琳琅。”尹川随口编了个瞎话。
    “哦?哦——”包妙手眼神中掠过一丝狐疑,却也没深究,“那两位请进吧。”
    跟随包妙手身后,尹川和琳琅哈腰进到了船舱之中。刚一进去,就有一股浓郁的中药味掺杂着潮气扑面而来,熏得两人赶紧捂住鼻子。
    “两位别嫌弃,我这里就这样,而且也不便开窗,多多包涵。来,坐下说。”包妙手说道。
    “呵呵,是啊,你的名字就叫包涵,我们能不包涵吗?”尹川打了个趣,和琳琅坐在了船板上。
    “尹老弟,我听说你现在在五河县官场混得不错啊,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
    尹川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这个琳琅表妹家是山东的,因为当地闹荒年,便千里迢迢来投奔我这个表哥。可不知怎的,她最近闹起了病。我一个老爷们,哪懂人家姑娘家闹的病,知道你包妙手最擅长妇科杂症,所以就带她来你这儿看看。”
    “哦,是这样……”包涵让琳琅靠近一些,仔细看了看脸色和舌苔,然后提鼻子轻轻闻了闻,随即问道:“姑娘芳龄?”
    琳琅迟疑了一下,“嗯……二十七。”
    “哦,二十七……最近有什么不得劲的地方?”
    “白天精神萎靡,晚上睡不好觉,有时候咳痰里带血,还有……还有……”琳琅低下了头。
    “月事不调,对不?”包涵帮她把难以启齿的话给说了出来。
    琳琅头更往下低了,同时也算是默认了包涵的猜测。
    “老包,你给看看,该吃点什么药?”尹川有些急切地问道。
    “别着急,”包涵慢条斯理地说道,“来,伸手过来。”
    尹川明白,这是要把把脉,赶紧让琳琅伸过手腕挽起袖子。包涵把四指贴在琳琅裸露在外的白皙小臂的一侧,低垂着眼皮,时而微微挪动手指,时而鼻子里发出“嗯嗯”的低吟声。在此期间,尹川和琳琅大气都不敢出,只是看着包妙手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
    不多时,包涵把手抬了起来,琳琅缩回手臂,褪下了袖子。
    “嗯,脉相略显羸弱,经络燥冲,血气双亏,气滞络阻。看来需要养一养血气经络,调理一下阴阳。”包妙手说道,“我开个方子,你们按方抓药,先让琳琅姑娘服用五天左右看看效果。”
    说着,包涵取出纸笔,写了个方子,交给尹川。尹川千恩万谢,从衣服里掏出五块大洋。包涵摆摆手,“哎,太多了,咱们都是老相识,不要钱都是应该的。”可说是这么说,他的眼睛已经移不开那五块大洋了。
    “这哪行?”尹川抬手将五块大洋摁在桌上,“交情归交情,但也得有买卖规矩。”
    包妙手沉吟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包某就财黑了。”
    尹川又道了声谢,准备和琳琅便要走出船舱。就当琳琅出去,尹川一脚舱里一脚舱外之际,包涵突然发话:“尹老弟暂且留步,我有点私事要和你说。”
    尹川一愣,回头望向包涵,看他的意思是只想和自己单独聊两句,于是就让琳琅先在船头稍等片刻,他转身又回到舱里。
    “老包,有什么事就说吧。”
    这句话刚出口,尹川就发现包妙手脸色阴郁,似乎是有什么不好的话要对自己说。
    “我说尹兄弟,这个琳琅姑娘真是你的表亲吗?”
    尹川一愣,“是啊,怎么了?”
    “那你得有个心理准备了。”
    “你什么意思?”尹川心里不知怎的猛地沉了一下。
    包妙手凑近他用非常低的声音说道:“你这个表妹……嗯……情况不太妙啊。”
    “不太妙?你把话说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尹川有点着急。
    “我刚才这一番望闻问切,发现你这个表妹体内有隐隐的中毒迹象,似乎是种慢性毒素。以我多年中医诊治的经验看,这种毒潜藏很深,起初是有精神萎靡、女性经期不调的症状,而后毒素沿经络上行,逐渐蔓延到内脏全身,直至心肺,到那时这位姑娘恐怕神仙都难救了。”
    “什么?”尹川登时脸色煞白,“你不会是看错了吧?琳琅怎么会中毒呢?”
    包妙手微微摇摇头,“当然,我也希望是看错了,可从舌苔、面色和脉相上看,应该不会错的。如果你带她去洋人的医院去诊治,未必能诊出什么内里的病因,这种毒隐藏在肌肤与经络之间,不会渗到血液之中,所以就算是验血也难以验出什么明显的结果。”
    尹川一开始不太相信包涵的诊断,但联想到琳琅最近身体不寻常的异样,便不得不信了他的判断。
    “那你有没有法子给她清除这种毒?”
    “实话说,我是没有一劳永逸的法子,给她开的方子只能尽量延缓毒素的蔓延渗透,但绝不是长久之计。”
    尹川紧锁双眉,沉吟了片刻,然后问道:“她还有多少时间?”
    “如果毒素正常蔓延下去,最多两年时间,毒就会侵入心肺,到时候命也就保不住了。当然,拿我开的这个方子坚持吃,三年半是没有问题的。而想要真正清除毒素,必须是专门的解毒药才行。”
    “专门的解毒药?哪里会有?”
    包涵微微一笑,“都说你聪明绝顶,怎么如此明显的答案你都看不透呢?当然是下毒之人才会有啊。尹川啊,这个姑娘到底是不是你表亲?从你的反应上看,我可越来越怀疑这点了。”
    是啊,我这反应的确有点欠冷静了。尹川心想。
    “哦……当然了,我小时候姑妈很疼我,我可不能让我姑妈这个独生女儿有个三长两短的,否则怎么对得起她老人家?”尹川极力辩解。
    以包涵看人的眼光,自然能看出来尹川有些狼狈的辩解毫无说服力,但他也懂得眉眼高低,既然人家不想承认,自己也没必要非戳破不可。
    “好吧,既然你对你这个表妹那么在意,那就在最后这几年好好待她。当然,能找到特效解毒药自然最好。”
    尹川听这话心里格外不是滋味,可还没等再和他说什么,外面传来几下敲船舱木板的声音,同时也听到琳琅说话:“尹大哥,有情况!”
    原本尹川已被包涵的话乱了方寸,琳琅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他多少有些杯弓蛇影,一下子就紧张起来。
    “什么事?”尹川赶忙拉开舱门,发现外面琳琅有些慌神地站在船头,四下里没有任何异样。
    “哎?”琳琅朝着一个方向张望着,那是包妙手这艘屋船斜对面相隔只有两条船的河岸廊桥,似乎在搜寻什么,“刚刚明明有个人鬼鬼祟祟往我这边张望,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尹川也往那里瞄了几眼,的确什么人都没有。
    “估计和我是同行,也是个荣点吧。”尹川有意让脑袋里紧绷的弦放松下来,便开了个并不好笑的玩笑。
    “也许吧……”琳琅半信半疑。
    尹川向跟出船舱的包涵一抱拳,“多谢包兄,我们告辞了。”
    包涵回礼道:“尹兄弟不必客气,回去好好照顾令妹,按时服药。”
    两人离开泊位,刚拐出埠头,琳琅摁了下尹川,“你看,那人又出现了!”尹川回头一望,果然有个身影往包涵的屋船快步走去,看身量像是个女子。
    “是个女的?”尹川自语道。而且那个身影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
    很快,那女子拍了几下船舷木板后,钻进了包妙手的船舱中。
    尹川和琳琅十分默契地同时蹲在埠头边的大货船后,紧盯着包妙手的屋船。
    约莫过了五分钟左右,那女子从屋船中出来,怀里还抱着几个包袱,随即快步往埠头外面走去。
    “我想起来了!”尹川突然一拍脑袋,“这个女子我昨天见过,是彩秀堂老鸨子潘瑛身边的一个姑娘,昨天的花魁之约她就在楼下带人上楼的。”
    琳琅有些纳闷,“彩秀堂的姑娘?来找包妙手做什么?也是来看妇科病的?”
    “也许吧,毕竟那种地方的姑娘有妇科病一点都不奇怪。”尹川说道,“不过,我总感觉他的目的未必只是如此。”
    “要不要回去找包妙手问个究竟?”
    尹川直直盯着那个走远的女子,“咱们来的时候我拍第一下里面没动静,现在想来他就是在准备这个姑娘要的东西,所以恐怕不会老老实实和咱们说。走,咱们跟上去。”
    琳琅还想和尹川说什么,可他已经迈开步子紧跟而去,她只好随后追上。
    一开始琳琅还怕尹川这样跟踪,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对方发现,但后来才明白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尹川早年可是运河一带的惯偷,跟踪目标自然是家常便饭,他可知道跟踪的火候很重要,既不能跟得太近被对方发现,也不能因为离对方太远而跟丢,这种尺寸尹川拿捏得恰到好处。
    就这样,二人一路跟到西关里彩秀堂门口。那姑娘没从正门进去,而是一拐弯钻进了后巷。
    尹川和琳琅紧随在后面,见她停在彩秀堂后楼的墙外,两人便隐蔽在拐角处悄悄观察。墙外早有人等在那里,两人碰面以后,嘀嘀咕咕着说了几句话,随即小心翼翼地左右张望了几眼,转身之间便消失在后巷之中。
    “他们人呢?怎么突然就不见了?”琳琅十分吃惊,扫视了一遍后巷,早已空无一人。
    尹川也有些奇怪,“这里莫不是有暗门?”
    两人四下找了找,却一无所获。
    “你听到那两人鬼鬼祟祟地说什么了吗?”琳琅问道。
    尹川虽然听觉敏锐,但也仅仅听到了他们说的零零散散几个字,“好像在说潘妈妈如何如何,还有紫玉什么的。对了,最后另外一个人说了句外国话,似乎是说杜什么瓷的。”
    琳琅挠挠头,不明白尹川说的是何意。
    “你觉得彩秀堂这个姑娘去找那个包妙手是有什么目的?我可不相信她仅仅只是为了看妇科病。”
    “嗯,我也是这么觉得,也许跟昨晚红玦和卢日涅佐夫那两起遇害案有关。嗯……”尹川刚说到这儿,冷不丁感觉一股寒气直冲头皮,他猛地一抬头,就看见二楼一扇窗户打开条缝,在里面有一双冰冷的眼睛正盯着后巷里的两人,这感觉和头天午夜临离开时一模一样。而这次因为是在青天白日之下,尹川看清了窗缝后的那张脸,尖尖的下巴、挺立的鼻梁、细细的弯眉、带着淡妆吹弹可破的脸颊,还有一双透着森冷寒意的清秀眸子。
    尹川和这个清丽秀美的女子只对视了一刹那,房间中突然传来说话声,“紫玉姐姐,我回来了。”听到这话,女子才抬手关上了窗户,离开了尹川的视线。
    “你在看什么?”琳琅发现尹川转瞬而过的出神,随口问道。
    “哦?哦……我听见楼上有人说话,似乎就是刚才去埠头的那个姑娘。”
    琳琅大奇,“你没听错?她刚在这儿,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二楼?”
    “不会错,我能听出这个女子的声音,就是她。这么看来,彩秀堂在此地一定有个暗道通向二楼。”
    “可是……”琳琅再次环视了一遍后巷,“到底在哪呢?”
    此时的尹川并不纠结于彩秀堂在后巷的暗道到底在何处,他心中更在意二楼那个两次用冰冷眼光看着自己的花魁紫玉,自己和她素昧平生,她为何要如此盯着自己?
    “先不用管这里的暗道了,反正它不会长腿跑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搞清楚。”
    “那接下来咱们怎么办?到彩秀堂里查个清楚,或者还去找那个包妙手?”
    尹川摇摇头,毕竟他受了包涵的恩惠,知道了琳琅身中慢性毒药的事,不好再去因为这样的猜疑去质问他。
    “咱们这么进去,肯定问不出什么所以然,免不了会打草惊蛇;包妙手那边更不必去了。还是我先送你回去吧,然后在药铺抓好药让陶嫂子给你煎了,你老老实实吃完药就在家休息。等都忙完了我去县衙门找谢昭杜云章他们。”
    琳琅有点不太乐意尹川这样安排,但看得出他十分在意自己的身体情况,断不会同意自己再跟着他东奔西走,只好点头同意。
    “对了,在包妙手那儿出来的时候,他叫你回去有什么事啊?”在回去的路上琳琅问道。
    “嗨,也没什么,聊了一些陈年往事。”尹川打了个马虎眼,“怎么了?”
    “嗯……在船舱里时,我发现那个包妙手眼窝略有凹陷,眼眶微微发青,应该是以往抽过大烟的表现。我就想必要的时候是否可以用催眠术来控制他办事?”
    尹川本不想在包涵身上打主意,毕竟他提点了琳琅身中慢性毒药的危机,以往和自己多少也有些交情,琳琅要在他身上施术不太仗义,可反过来自己又不好把事情在琳琅面前捅破。
    “人家可给你开了药,你反而想算计人家,不太合适吧?”
    琳琅冲尹川眨了眨眼,“可我总觉得他有事情隐瞒,嗯……有可能你心里也清楚,只瞒着我一个。你说!对不对?”
    “哪有?”尹川极力避免和琳琅对视,“天色不早了,等我把药抓完,让陶嫂子煎了你就赶紧吃下去。”他抬眼望了望午后往西摇摇欲坠的老爷儿[1]说道。

注:
    [1]老爷儿:北方俚语,意指“太阳”。
| 楼主| 发表于 2024-4-26 08:59:13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来自平壤的密电

    关上窗户,紫玉向屋门口走去。打开门,面前正是她的好姐妹青玟,怀里还抱着几个包袱。
    “怎么样?东西拿回来了?”紫玉说着,把青玟让进房间。
    青玟点点头,把包袱往桌上一堆,“包涵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喏,东西就在药包底下。”说着,她从最底下的包袱中取出一把小巧玲珑的折扇。
    “你没发觉后面有人跟着你吗?”紫玉接过折扇后问道。
    “有人跟着我?怎么会?”青玟登时一惊。
    “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是昨天在彩秀堂查案巡警中的一个,另一个女子从没见过。”
    青玟脸色骤变,“他们会不会发觉了咱们的事情?”
    紫玉略作沉吟,“我想他们应该没发现这里的秘密,不过昨晚的动静闹得太大,潘妈妈还被带走了。如果只有红玦的命案,倒还不会掀起多大风浪,可谁知道俄国人也被牵涉其中……”说到这里,紫玉似乎想起了什么,“或许……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这当然是计划的一部分!”突然,从房间里的罗汉床上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紫玉和青玟大惊之下转头看去,只见床上躺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小女孩,身子斜靠着叠好的被褥,一条腿翘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悠哉地晃悠着小脚丫。
    “小金丫头,你什么时候进来的?”紫玉一脸莫名。
    小女孩答非所问,“刚才跟踪而来的,是尹川和欧冶琳琅吧?我一猜就猜到了。紫玉姐姐你别担心,他们俩最多就是为了查昨天卢日涅佐夫的案子,对咱们不会有什么影响。”
    紫玉半信半疑,“他们究竟是什么人?看起来你对他们很熟悉啊。”
    “他们虽然不是一般人物,不过和你没什么牵扯。可我还是得提醒紫玉姐姐,你那部分工作得尽快完成了。”小女孩一骨碌身从床上坐起来,“行了,东西给我吧,我得走了。”
    紫玉犹犹豫豫着将那把小巧的折扇交到小女孩手中,同时问道:“可是……根据我从昨天到今天的观察,那人始终没出现,我该怎么办?”
    小女孩接过折扇,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你不至于这么笨吧?这点小事还得我教你吗?”
    紫玉还是一脸疑惑地看着她。小女孩有些无奈,向紫玉招招手,意思是附耳过来。紫玉蹲下身凑近小女孩,听她在自己耳边喃喃说了几句,眼中逐渐显出了惊惧和不可思议。
    “你这是让我……破釜沉舟吗?”紫玉声音发颤。
    小女孩耸耸肩,“没办法,谁知道那人竟然升迁了,要是还按照先前的计划来,那就太被动了。所以么……”
    “所以在蓝珍和臧叔之后,就轮到我了?”紫玉有些激动地提高了声调。
    小女孩没回答,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沉默了片刻,紫玉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好吧,那我什么时候行动?”
    “等我消息吧,等爷爷把俄国人那边稳住,潘妈妈洗脱了嫌疑从警署里出来,我再来找你。”说完,小女孩把折扇揣到怀里,蹦蹦跳跳地走出大门。刚要离开,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对紫玉说道:“哦对了,提醒你一声,卢日涅佐夫身上同样留下了说好的标记,你到时候也别忘了哦!”
    紫玉眉头紧皱着点了点头,目送小女孩消失在视线中。
    再说谢昭和杜云章二人,在祖元铭的后堂正厅赴宴归来,谢昭将心中的疑惑说出了口,“老杜,你说奇怪不奇怪?”
    “奇怪?你是指那个俄国领事馆的参赞卡林?他当然奇怪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俄国商人死在妓院后巷,怎么说也惊动不到领事馆甚至公使的过问啊。”
    谢昭摇摇头,“不,这个疑问显而易见,而且从米小兴的供词中不难看出,这个所谓的俄国商人卢日涅佐夫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但我是指卡林口中的一句话,让我感觉格外的突兀。”
    “突兀?他说的哪句话?”杜云章不解其意。
    “你还记得吗?他特意要求咱们尽快释放米小兴。”
    “记得啊,这有什么问题?”
    “你想想,米小兴这个马夫出身,只给卢日涅佐夫当仆从兼翻译的微末角色,一个领事馆的参赞为何特意要求尽快放他出来?”
    “哎,你别忘了,他还是卢日涅佐夫的相好娈童。”
    “就算是相好娈童又能怎样?你要知道,这种极其猥琐的私人癖好,别说是咱们听上去不堪入耳,在俄国人那里也一样拿不到台面上。卡林可是官方代表,断不会因为这种藏都怕藏不住的理由来提出如此要求的。”
    杜云章仔细想了想,觉得谢昭说得有道理。
    “那这么说来,米小兴身上或许有俄国人不想让咱们知道的秘密?”
    “这也不奇怪,毕竟他常年跟在卢日涅佐夫身边,肯定多少都知道一点机密之事。只是我不知道这是否和这起命案有关。”
    两人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就已经回到了警署。此时段四正在门前等他们,好像有事要禀报。
    “谢署长,杜队长,弟兄们有了一些新的发现。”
    “哦?进来说。”谢昭对段四说道,然后三人一起走进警署,来到正厅。
    刚坐定,段四从怀中取出一张信纸,交给谢昭,“我们在搜查朝鲜商人李相赫所住的旅馆时,正巧有人来找他,一见我们立马就想溜,我赶紧抓住那人,问他话也是语无伦次的,于是搜了他的身,就发现了这个。”
    “上面写了什么?”杜云章凑过来问道。
    “是一封电报。”谢昭很快看完了上面的内容,然后交给杜云章。
    杜云章接过来一看,立刻皱起眉头,只见纸上写了一堆看不懂的文字,只有落款有三个字认识——“平壤密”。
    “你怎么知道是一封电报?”他疑惑不解。
    “上面是朝鲜文,我多少认识一些。之所以最后落款是‘平壤密’三个汉字,就是为了让这边收电报的人知道来源与密级。总之,这是一封从平壤专门发给李相赫的密电。”
    杜云章挠挠头,“真是摁倒葫芦瓢又起,俄国人那边的事还没个头绪,朝鲜人这边又出了幺蛾子。不过我从来没听你说过你还认识朝鲜文,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
    “我早年间学过一些粗浅的语句,不确定认得准不准,找个比较精熟朝鲜语的不就行了?”
“那找谁?”
    谢昭不慌不忙地回答:“你忘了,李相赫身边不是还有个翻译吗?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很快,李相赫的翻译被提到。杜云章问了几个常规性问题,此人交代他叫穆老三,今年整五十岁,也是关外人,早年在朝鲜釜山地区做小生意,掌握一些朝鲜语,后来生意倒闭了,就受雇给往来大清国的朝鲜人当临时翻译,以此为生。给李相赫当翻译之时已是民国,也就是几个月的时间。
    “两位大人,小的真和这位朝鲜李先生不熟,我只是拿钱干活,他去杀人可没有小人的事啊!”穆老三交代完,赶紧撇清自己的关系。
    谢昭摆摆手,“你别担心,这件案子谁是凶手一目了然,我们自然不会找你的麻烦。不过,需要你帮个小忙。”说着,将那封电报展示在穆老三眼前,“麻烦你翻译一下这上面的朝鲜文。”
    穆老三仔细看了看那张纸,“这上……只写了一句话。”
    “废话,这我们还看不出来?”杜云章有些着急,“你就说上面写了什么吧。”
    “您别着急,”穆老三一咧嘴,“嗯……上面写的是:‘通缉已解除,但授权仍有效,望教友珍重。’”
    “就这些?”杜云章问道。
    “就这些。”穆老三耸耸肩。
    这句话无论是谢昭还是杜云章,听得都是一头雾水。什么‘通缉’?什么‘授权’?还出来个什么莫名其妙的‘教友’?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让人把穆老三带下去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片刻。
    “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还是杜云章忍不住先开了口,“这听上去和李相赫杀害红玦的案子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谢昭还是继续沉默着,良久之后才说了话,“叫段四把送电报的那人叫来问问。”
    两人又继续审问了送电报的,其实就是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经过问话,这孩子身上并没什么疑点,纯粹就是个跑腿送东西的。电报也是在五河县民用电报所接收的,然后按照电报挂单上的名字送到了李相赫所住的旅馆,只是看那么多巡警进出旅店,一时害怕才要逃跑。
    “这封电报来得很蹊跷啊。”谢昭问过那跑腿的少年,拿着电报左思右想着,但就是想不出个头绪。
    “你何必非要和这封莫名其妙的电报较劲呢?找李相赫来问问不就得了。”杜云章有些不耐烦了。
    谢昭鼻子里“哼”了一声,“老杜你脑子好好转一转,这封可是密电,你想让李相赫说什么?说这上写的是什么意思?和你杀人有什么关系?他现在连为什么要杀人都装傻充愣不肯说,能回答你这些问题?”
    杜云章被问得哑口无言,“那……那怎么办?那干脆给李相赫定个杀人罪,就这样把案给结了?卢日涅佐夫的案子咱们再从长计议?”
    “哎!那可不行啊!”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谢昭和杜云章抬眼看去,原来是尹川急匆匆满头是汗地走进正厅。
    “你可来了!”谢昭赶忙迎上去,“我们现在案子难以推进,想来没有你还真不行。”
    “去了这么久才回来,琳琅还好吗?”杜云章想起先前分开时的情形,便关切地问道。
    “我带她找了郎中,开了几副药,已经送她回家休息了,有陶大嫂子照顾着呢。”尹川答道。
    “哦,那就好。”杜云章点点头。
    可谢昭察言观色看得出来,尹川眉宇间还是多少显露出了一丝忧虑之色。
    “咱们还是说说案子吧,”三人坐下后,尹川接着说道,“这两件案子可不能分开查,你们也看到了,卢日涅佐夫和红玦身上都被留下了天干地支中的两字,虽然能看出来不是同一人所写,但也这背后绝对有关联。”
    “没错,我赞同你的推断。”谢昭说着,同时将那封来自平壤的密电递给了尹川,“你看看这个,是发给李相赫的电报,搞得我们一头雾水。”
    尹川接过来看了看,感觉和谢杜二人一样,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和他们不同的是,他隐约已经猜出这封电报的内容和眼前谋杀案的联系了。
    “我想知道,这封电报是什么时候发过来的?是他杀害红玦之前,还是杀人之后?”
    尹川这个问题倒是让谢杜二人无从回答,刚才的确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于是赶紧又把送电报的少年带来。少年说电报是昨天一早就发到了电报所,之所以今天才送来,是因为他一直没有找到那间旅馆的详细地址,等打听清楚,已经是今天午后了。
    “这么说,李相赫并不知道电报上的内容。”尹川边思酌边说道,像是在自言自语,“所以,有没有可能……如果李相赫接到了电报,兴许就不会去杀害红玦了?”
    “这……是何道理?”谢昭没明白尹川为何会有此推断。
    尹川没有回答,而是又问起自己离开后他们二人去祖元铭那里的经过,还有回来后审问其他案情相关人等的情况。杜云章抢上前一五一十把事情说了一遍,谢昭做了补充。对于卢日涅佐夫之死惊动了俄国领事馆甚至公使,尹川倒不感觉有多奇怪。
    “这更加说明了彩秀堂昨天的那场花魁之约绝对有不可告人的内幕,而让我觉得蹊跷的是,你们说那位卡林参赞特意强调要尽快放了卢日涅佐夫的翻译米小兴?”
    “是啊,这件事我也有怀疑,就算卢日涅佐夫和米小兴有某些拿不到台面上的关系,也绝不会是能让一个外交参赞要人的理由,背后一定还有原因。”
    “那你俩的意思是,可以在米小兴身上做做文章?”杜云章眼中发光,似乎看到了打破案件僵局的希望。
    没想到尹川摇摇头,“不,恰恰相反,我们现在要做的,是依着那个卡林参赞的要求,把米小兴放了。”
    “放了?”谢昭和杜云章同时都瞪大了眼睛,杜云章满是疑惑地问道,“尹川,你是来帮忙破案的还是来捣乱的?大家都看得出来那个米小兴身上有问题,你竟然要给放了?”
    尹川神秘地一笑,“否则呢?你们觉得把他扣在这儿还能问出什么?难道你还以为他就是杀卢日涅佐夫的凶手?不,他一定不是凶手!”
    “你有何证据证明他肯定不是凶手?”谢昭问道。
    “首先,卢日涅佐夫是花魁之约后在后巷中被杀,而米小兴在一楼和他分开时就被彩秀堂的人带到专门的房间中招待着,他无法拿捏卢日涅佐夫何时完事,只能从彩秀堂的人口中得知后才会去汇合,因此他难以精确把握下手的时间;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凭运气正巧赶上机会行凶杀人,既然尸体已经被警署的人发现,他又何必主动回去自投罗网?第三,也是最直接的证据,卢日涅佐夫脖子上的刀伤,很明显是从右向左一刀毙命,但老杜你回忆回忆,米小兴的惯用手是哪边?”
    杜云章闷头想了想,突然记了起来,“对了,他是个左撇子。”
    “你怎么知道?”谢昭问道。
    “记得昨天我把彩秀堂老鸨潘妈妈请到一旁屋里问话,米小兴闯进来二话不说就抬起左手抓住潘妈妈让她赶紧开始。他的动作很自然,显然就是个左撇子。”
    “而且我还发现,他左手虎口上都是磨出的厚茧,而右手却没有,说明他早年当马夫时,都是左手牵马。”尹川补充道。
    谢昭这才明白,“那这么说来,米小兴的确不是杀卢日涅佐夫的凶手。”
    “可就算这样,咱们便老实巴交地听俄国人的话把人放了?”杜云章有些愤愤不平,“你可没看见那个卡林有多目中无人,祖元铭那么谄媚地好酒好菜招待,他简直无礼至极,这口气我可咽不下去!”
    “可你别忘了,调查县政府大院闯进刺客的事,难道你们就不想有所进展吗?”尹川提醒道。
    “想啊,当然想,可这和放掉米小兴有什么关系?”杜云章不明所以。
    谢昭似乎多少明白了尹川的用意,“哦,你是想来一出‘欲擒故纵’?但你怎么知道米小兴这个人能和行刺的两个刺客搭上关系?”
    “我并不能保证他们之间能搭上关系,但你们听我分析,把他放了对咱们有三个好处。”
    “哪三个好处?”
    “首先,不管那个卡林在祖县长面前有多无礼,毕竟他是代表俄国政府的外交官,咱们把他要的人放了,多少可以缓解一下县政府那边的压力;其次,我看得出来,米小兴与卢日涅佐夫有断袖之好[1],而不是卢日涅佐夫单方面强迫,如今卢日涅佐夫被杀,我猜米小兴肯定不会就此罢休,咱们就暗中监视他,没准就能找出更多案件的线索;第三,从卡林所说的话中判断,米小兴多少知道一些彩秀堂的内幕,把他释放以后,他一定会针对彩秀堂有所行动,这样,彩秀堂幕后的秘密会逐渐揭开,自然行刺的真相也能尽早查清。”
    谢昭和杜云章同时竖起大拇指。“罢了,尹川,你这脑子真不简单,这招‘欲擒故纵’让你说得头头是道,了不起!”杜云章赞叹道。
    “我就说嘛,查案子要是没有尹川在,还真是不行。”谢昭说着,让手下人把米小兴当即释放,同时命人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如有异动立即禀报。
    尹川并没有因为两人的称赞而忘乎所以,他一方面对琳琅所中的慢性毒药忧心忡忡,另一方面感觉这个案子不会那么容易破解背后的真相。
    “怎么了?我看你还是一脸焦虑,莫非还有什么不妥?”谢昭看出了尹川心中的不安。
    “你们觉得,红玦与卢日涅佐夫被杀后,会不会有第三个被害人?”
    杜云章和谢昭都是一惊。“这话怎么说的?”杜云章问道。
    “还记得两人身上的‘子’、‘乙’,‘丙’、‘丑’四个字吗?”
    杜云章脱口而出,“你的意思是,还会出现‘寅’、‘甲’?”
    “假设两个被害人和身上留下的天干地支有对应关系,那么出现了天干的‘乙’和‘丙’,必然会有‘甲’;而既然有‘甲’,那地支的‘子’、‘丑’都有了,也就会有‘寅’了。”尹川掰着手指头给两人算着。
    “所以第三个被害人就是‘甲’‘寅’了?”谢昭也认同了这个逻辑,“可问题是‘甲’‘寅’会是谁呢?”
    此时尹川对这个问题也没有答案,毕竟前两个被害人一个是彩秀堂的风尘女子,一个是俄国商人,两者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任何关系,又如何推理出谁会是第三个被害人?而且更让三人找不到头绪的是,前两个案子的凶手显然不是同一人,这又该如何推断出第三案的凶手会是谁呢?
    “如今唯一的办法,”尹川咬了咬嘴唇说道,“就只有咱们得赶在第三起命案发生之前,找到杀害卢日涅佐夫的真凶,而且弄清楚前两案的动机。”
    谢昭点点头,“看来咱们得和那个即将行凶的凶手争分夺秒了。”

注:
    [1]断袖之好:出自《汉书·佞幸传》,断袖说的是西汉时期汉哀帝与董贤之间的故事。现在指男性间的同性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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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命悬一线

    五河县巡警警署的临时羁押室中,随着外面逐渐夕阳西下,原本就不甚明亮的光线更加暗淡下来。此时彩秀堂的老鸨潘瑛心里愈发地焦躁不安,本来她想着自己早些被巡警署的官爷盘问后,自己能尽快放出来,可把她生生关了多半天,竟然无人问津。
    她想,现在彩秀堂只有紫玉一人在支撑着,若自己一直被关押,她能不能把握得住那里复杂的局面?上面的人来了,她又该怎么应对?如果稍有差池,或许也和蓝珍那两人一样的下场了。紫玉那苦命的孩子可不能再有闪失了!
    潘瑛越想越心急,忍不住去问警署值守的狱警,能不能和上封说说,自己是无辜的,要是没什么问的,希望尽快把自己放了。她的要求自然不会有人重视,至多只得到让她老实等着的回应。
    就当她一筹莫展之际,听到外面有警署的人叫了一声,“米小兴,你可以走了。”潘瑛立刻眼前一亮,只见从另一间羁押室里那个年轻的俄国翻译被人放了出来。她赶紧来到门前,叫住正往外走的米小兴,“这位小哥,能不能帮我给彩秀堂的青玟姑娘带个话?”
    米小兴一愣,随即便认出了叫他的人,“您是……哦,是潘妈妈啊。您叫我带什么话?”
    “拜托你告诉青玟,我这里一时半会儿出不去,不过让她不必担心,她和紫玉该干什么干什么。”
    “就这些?”
    “哦对,还有这个……”说着话,交给米小兴一个荷包,“劳烦小哥把这东西交给她,拜托了。”
    米小兴接过来,点了点头,“好吧,那我就替你跑个腿儿。”
    “多谢小哥了,等我出去之后必有重谢。”潘瑛施了个礼。
    狱警有些不耐烦了,催促米小兴不要耽搁。米小兴接了东西,匆匆离开了五河县警署。
    警署大门的门房处,谢昭目送着米小兴逐渐远去的身影,和身边的杜云章说道:“我估计连尹川都没想到,他这招‘欲擒故纵’还有了意外的收获。”
    “你觉得潘瑛会让米小兴带去什么消息?”杜云章问道。
    “这句‘该干什么干什么’十分耐人寻味啊,”谢昭眯缝着眼说道,“看来彩秀堂那边是早就定好了计划。”
    “要不要让盯梢的人把他抓回来,看看那个荷包里的东西是什么?”
    “不用,你没听尹川临走的时候说吗?切莫打草惊蛇,放掉的米小兴可比关押在巡警署的米小兴有价值得多。还是按计划行事,同时也分派出人手盯着彩秀堂,咱们倒看看这个花魁紫玉会有什么动作。”
    杜云章点点头,和谢昭一起回了警署,静候着眼线的消息。
    且说从警署出来的米小兴健步如飞,恨不得离这种地方越远越好,浑然不知后面有人紧紧跟着自己。他走到街口停下了脚步,心中犹豫起来。是一口气赶回卢日涅佐夫下榻的旅馆,还是依老鸨潘瑛所托,去彩秀堂送东西和口信?
    经过左思右想,他还是决定先去彩秀堂找青玟姑娘,然后再回旅馆。
    此时刚近黄昏,街面上的店家还未点起灯烛,更别说是烟柳之地的彩秀堂了。米小兴赶到门口,见大门紧闭,稳了稳心神后上前叩门。
    不多时门一开,从里面走出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子,“这位少爷来得好早啊,是有约好的姑娘吗?”
    “我找青玟姑娘。”
    “青玟啊?等着……”这个女子脸一沉,连让都没往里让,只是朝里面喊了声,“青玟,有位公子找你!”
    不多时,身穿旗袍的青玟手持团扇来到门前,一看米小兴立即就认出了他,“你是昨天那位俄国大爷的……”
    “在下米小兴,昨晚我们卢日涅佐夫先生来此参加了花魁之约,不过……谁知道后来出了意外……”
    青玟对米小兴的话似乎无动于衷,既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也没接他的话,而是沉默注视着他。
    “嗯……我刚从警署出来,你们彩秀堂的潘妈妈托我给姑娘带个话……”
    “什么话?”青玟冷冷地抢问道。
    “她说她一时半会儿出不了警署,让你和紫玉姑娘不必担心,该干什么干什么。”
    前半句时青玟还是面无表情,等米小兴说完最后一句“该干什么干什么”时,她立时眼眉一挑,转瞬就恢复如常。
    “就这些?”
    “哦,还有……”米小兴赶忙从怀中取出那个荷包,“这是潘妈妈托我交给姑娘的。”
    青玟接过荷包,随意地扫了一眼,然后对米小兴说道:“还有别的吗?”
    “没了。”
    “那……公子不进来开开心?”青玟就好像一瞬间变了个模样,一下子舒展开笑脸。
    “不了不了……告辞!”米小兴被她的变化吓了一跳,赶紧推辞着后退出去,不小心在台阶上一脚蹬空,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这一情形不禁给青玟逗乐了,用团扇捂住了嘴。本来这举动让这个青楼女子显得格外千娇百媚,足以迷住大多数男人的三魂七魄,但米小兴偏偏没这嗜好,连头也不回地逃离而去。
    青玟瞥了眼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冷哼了一声,关上门,上楼去找紫玉。
    “可以行动了!”紫玉听了青玟的禀报,又看过荷包里的东西,目光坚定地说道。
    “今天吗?咱们还没有什么准备啊。”青玟有些忧心。
    紫玉抬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日头已然落下,看来今天是来不及了,“那就明天中午,这段时间咱们好好布置布置。”说完,她取出纸笔,刷刷点点写好塞了个信封交给青玟,“找人送过去吧。”
    青玟似乎对紫玉这个决定还有些犹疑,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接过信封转身而去。
    紫玉长舒了口气,心想该来的终究要来,自己一个在红尘飘零、身不由己的孤苦女子,还能有什么选择?想着想着,忍不住流下了两滴清泪。
    转过天来,尹川再次来到五河县警署,谢昭和杜云章告诉他盯着米小兴的眼线回来禀告,不出所料米小兴昨日刚出了警署便直奔彩秀堂,转交了荷包后便回到卢日涅佐夫住的旅馆,之后果然卡林坐着马车亲自登门,在房间里和米小兴密谈了几句,随后便匆匆离开。
    “不难猜到,卡林对米小兴要么威逼要么利诱,要他保守住卢日涅佐夫身上的机密。”尹川说道。
    “其实他们何必这样麻烦?”杜云章说出他的疑问,“直接杀人灭口不就行了?”
    谢昭摇摇头,“哪有那么简单?他可是领事馆的参赞,身份摆在那儿,怎能明目张胆去行凶?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彩秀堂那边有动静没有?”尹川接着问道。
    “当然有动静。”杜云章嘿嘿一笑,“咱们都不用盯着人家,人家主动找上门了。”
    “哦?主动找上门?”尹川没明白杜云章的意思。
    谢昭伸手拿起桌上的一个信封,往尹川面前一递,“彩秀堂派人昨晚送来的,你看看。”
    尹川接到手里,发现信封上有三个娟秀的小字——约请函,他不禁一下子提起了兴趣。打开信封取出信瓤,果然和先前所见的花魁之约的约请函一模一样,只是背后提的诗句写的是:“旧时王谢堂前燕”。
    “这封约请函是给谁的?”尹川问道。
    “来人说是花魁紫玉姑娘久慕我谢昭的名号,想请我去彩秀堂赴约,而且还会提供关于前日凶杀案的一些线索。”谢昭边回答边指着诗句上的一个字,“喏,这里有个‘谢’字,不就暗指是我吗?”
    尹川凝神沉默看着这封约请函,继续问道:“紫玉请你什么时候赴约?”
    “来人说是今天正午时分。”
    “正午时分?”尹川有些吃惊。
    “有什么问题?”杜云章问道。
    “他们这些烟花之地不都是入夜后才点灯接客吗?哪有正午时分便开门做生意的?”
    尹川以为自己提出这个疑点会引起谢杜二人的重视,但没想到谢昭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怎么着尹川?你的意思是我接了这个约请函,就是要去那种烟花柳巷寻开心是吗?”
    “呃……”尹川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被谢昭误会了,赶紧改口,“不不不,老谢我可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封约请函……”
    “别说了,我已经让来人带话给花魁紫玉,正午时分一定准时赴约。”
    “这……”
    尹川还想说什么,杜云章向他使了个眼色。尹川明白,自己再说别的已无济于事,只好把约请函还给了谢昭,“不好意思老谢,你正午去赴约,是不是得需要带几个警署的人?”
    “不必,我一人去即可。”
    “你一人?”杜云章也忍不住喊出了声,“那不行,至少得有我跟着吧?”
    “我一人怎么了?”谢昭带着脾气看向杜云章,“你不会也认为我是去那儿寻花问柳的吧?”
    “嘿,你这话说的!”杜云章把脸一绷,“你也清楚前日在那儿的花魁之约已经出了两宗命案了,第三个凶手隐藏在何处谁也不知道,要是不小心碰上了凶犯行凶,你一个人怎么能应付得了?”
    “老杜,尹川,我一个人去自有一个人去的道理。如果我以警署署长的身份前呼后拥地过去,这像什么赴约的样子?人家即便准备给我提供线索,这样一来也不愿坦然开口了。就算只有你一个人陪我去,杜云章,你可以想象一下——我上楼去赴约,人家必然不会允许你跟着我上去,其他彩秀堂姑娘纠缠上你,到时候你又该怎么办?”
    “我……”杜云章被谢昭问得哑口无言,心想是啊,前日花魁之约的情形他都很清楚,只有一个人能上楼赴约,等待之时自己要是被一堆青楼女子缠上,一身清誉毁了不说,往后在警署里还怎么抬得起头?
    “那连个跟班或者马弁都不带吗?”尹川还是不死心。
    “带什么跟班马弁?我既不是权贵军官,也不是那些洋鬼子,没那么多破事儿。”谢昭斩钉截铁地说道,随即把约请函揣到身上,又看了看怀表,“时间不早了,我这就动身。”
    尹川发现谢昭似乎开始带着情绪执拗起来,心里隐隐生出些许不安,可又不好再对这位铁了心赴约的警署署长多嘴,只得强装笑脸,“既然老谢主意已定,那我们就等你的好消息啦。”
    谢昭换了套便装,尹川和杜云章一起送他出了警署大门。待谢昭走远,杜云章叫来冯三段四,让二人带一队警员埋伏在彩秀堂周围,只要里面一有异动,立刻冲进去接应。
    尹川闷头又想了想,对杜云章说道:“咱们可不能这样在警署干等着。”
    “你也想去彩秀堂门外蹲点?我正有此意呢!”杜云章一股冲劲上头。
    “不,我是说咱们得马上提审那个彩秀堂的潘妈妈。”
    “提审那个老鸨潘瑛?”杜云章大为疑惑,“此时审她做什么?”
    “我有事要找她确认,时间紧迫,你去办就是了。”尹川看着谢昭的身影消失在街口,用格外紧张的语气说道。
    等把潘妈妈提来,尹川问了不出五句话,得到潘瑛的回答后,顿时脸色大变,对身边的杜云章声音颤抖着说道:“赶紧去找谢昭,他现在已经命悬一线了!”
    且说只身赴约的谢昭,在街口雇了辆黄包车,七拐八拐很快就到了西关里顺成街,付了车钱后走到了街口的彩秀堂门前。此时彩秀堂的大门紧闭,门前站着个小厮模样的年轻男子左看右看的,好像在等人。看见谢昭走上前,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是谢先生吗?”
    谢昭点点头,“没错,我姓谢,在五河县警署做事。”
    年轻男子一拱手,“您稍后。”说完,他咳嗽了一声,又叩了两下大门。大门“吱扭”一声打开,年轻男子对里面说道:“人来了。”
    门后现身出一个手握团扇、浓妆艳抹的女子,向谢昭施礼道:“谢大人您来啦?您的约请函……”
    谢昭掏出信封,递给女子,女子只是接到手里,连看都没看,便把谢昭让了进去,然后把门关严,而外面的年轻男子仍然站在原地,左看右看。
    “紫玉姑娘现在何处?”刚走进彩秀堂,跟在女子身后的谢昭忍不住问道。
    “谢大人稍安勿躁,姑娘就在二楼恭候,请随我来。”
    谢昭耐着性子随着女子一步一步走上二楼,来到回廊的最里面一间房间门口,女子轻轻敲了两下,“姑娘,谢大人到了。”
    “请谢大人进来吧。”房间里传出燕语莺声般地回答。
    女子朝谢昭一抬手,“您请进吧。”说完,便闪身而去。
    谢昭略微犹豫了片刻,随即稳住心神,推门进入了房中。但见房间中十分宽敞,四下里门窗紧闭,虽在正午时分却显得光线幽暗,屋子正中的八仙桌和床边梳妆台等处点起数根蜡烛,再加上房间中弥漫着淡淡幽香,给人一种如迷似幻的暧昧之感。八仙桌上已摆好了一桌酒菜,一位穿着团花旗袍,身材窈窕的女子正拿着酒壶斟满酒杯。
    由于光线不明,刚进门的谢昭没有看清女子的脸,待他走近后才发现,这位女子正值十八九岁的妙龄,五官相貌极为秀丽脱俗。只见她——清眉如淡描工笔,杏眼若秋波流慧,翘鼻仿山桃一点,粉唇似温玉相叠。如墨的青丝盘在头上,发髻当中扎着一支紫色玉簪,画龙点睛般点缀得恰到好处。
    “看来,这位姑娘就是彩秀堂的花魁——紫玉小姐吧?”谢昭彬彬有礼地问向面前的俏丽女子。
    紫玉莞尔一笑,端起刚刚斟满的酒杯,递到谢昭面前,“正是小女子,您就是五河县警署的谢署长对吧?”
    “在下谢昭,”谢昭接过紫玉手中的酒杯没有喝,而是放在了桌上,“不知紫玉姑娘递来约请函给我,有何贵干?”
    紫玉见谢昭没喝酒,脸色微微一变,“谢署长,您是看不起我们青楼女子吧?不愿意给小女子面子?”
    谢昭赶忙摆摆手,“那倒不是,我只是觉得奇怪。在下与彩秀堂毫无瓜葛,更是连紫玉姑娘都从未谋面过,不知这封约请函为何偏偏递送给我?”
    “我知道,最近警署一直在查彩秀堂前日连发的两起命案,不知道送函的人有没有和大人您说清楚,约您前来,也是为了向您提供一些有关于命案的线索。”
    说到这里,谢昭来了兴致,“感谢姑娘信任,这便是我来赴约的目的,还请紫玉姑娘多多支持警署的工作。”
    紫玉嘴角翘了翘,显出似笑非笑的样子,“谢大人客气了。前日发生在我们彩秀堂的两起命案,当时真的吓得我夜不能寐。不过严格来说,和我们这里有关系的,就是红玦被害的那个案子吧?”
    “哦?你的意思是卢日涅佐夫先生在后巷被杀和彩秀堂没关系?可他毕竟是刚结束了花魁之约后便遇害的。”
    “卢日涅佐夫先生的事我一无所知,而红玦可是我们彩秀堂的姐妹。如果谢大人对此不依不饶,那就只好结束这场会面了。如果您还不想走,小女子可以再陪您一会儿。”说着,紫玉抬起玉手,搭在旗袍的鸽子扣上,轻轻解下一颗。
    见此情景,谢昭赶忙一摆手,“姑娘莫要如此,那……那就先说说红玦的事吧。”
    紫玉看谢昭有些紧张的样子甚是好笑,她毕竟出入风尘多年,各色人等哪个没见过?淡淡地呡了一口酒后,她重新系上了扣子,不紧不慢地说道:“谢大人真是个正人君子啊,那我就和您说说红玦的事。”随即,紫玉又给谢昭夹了一筷子菜,但谢昭就好像没看见一样,仔细等待着紫玉的讲述。
    “想必谢大人已经看过红玦的遗体了,估计以您的眼光能看得出来,红玦妹妹单论姿色其实并不比我差多少,只不过我比她年长一岁,待人处事的经验要略胜一筹,加上曾经被袁大公子青睐,所以花魁之名就落在了我头上。而红玦生前对自己花魁之名的旁落颇为不满,不管是在潘妈妈那里还是在我面前,都没有好脸色,甚至曾经一度扬言要我这个新晋花魁好看。”
    “那么……她有没有什么具体的行动?”谢昭问道。
    “她的确有过具体行动,说起来确实挺过分的,原本我作为彩秀堂的头牌,客人翻牌会有严格的规定,而红玦却私自将她的牌子以花魁之名挂出来,招揽客人翻牌,让潘妈妈发现了几回教训了几回,但她还和潘妈妈顶撞,说什么她才算色艺双绝的头牌姑娘,紫玉的花魁之名只是善于钻营卖弄所得,根本是徒有虚名。”
    “可这和那个朝鲜商人李相赫有什么关系?红玦究竟和他有什么过结?”
    紫玉冷冷一笑,“谢大人,您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冒失吧,我可从没说过知道她因何被那个朝鲜商人所杀。我说这些的目的只是想给大人你提供些你们并不了解的内情,算不算是线索,还请谢大人斟酌思量。”
    谢昭还有些不死心,“那前日的花魁之约,从始至终都是红玦在接待那些洋人客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很明显吗?是她假借花魁之名,顶替了我在当日接待。”
    “顶替你?那你就没有异议吗?”
    “您可以问问潘妈妈,我这个人从不接待洋客人,她顶替我我自然没有异议。”
    谢昭对她的回答颇感失望,但转念一想,既然红玦的案子问不出什么新东西,何不再问问有关蓝珍的事?
    “那……紫玉小姐,你们彩秀堂是不是有个叫蓝珍的姑娘?”
    谢昭这话一问出口,紫玉的神情突然一变,咬了咬嘴唇,似乎触动了她心中的禁区一般。沉默了片刻,紫玉缓缓站起身来,慢慢悠悠走到谢昭身边,纤纤玉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谢昭被她这个举动搞得有些懵,十分不自然地往旁边躲了一下。
    “谢大人,您问蓝珍干什么啊?”紫玉用柔柔的语气反问道。
    “呃……没什么,只是随口问问。”谢昭当然不能直接说出蓝珍行刺的事。
    “蓝珍啊,是和我很要好的一个姐妹。大人问起她,我只能说很遗憾,她已经不在人世了。”紫玉的身体逐渐贴近谢昭,让他感觉到如兰的气息,如雪的肌肤,加上屋内的幽香弥漫,想来他很快就会心神迷醉。随即紫玉继续柔声细语道:“而且谢大人啊,我知道自己这个好姐妹是因何而死,不过今天我很荣幸能请到谢大人来此,因为她的仇,我可以报了……”
    说着话,紫玉从旗袍身后开叉处猛然抽出一柄锋利的匕首,照准谢昭后背狠狠刺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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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算计中的算计

    “潘妈妈,看你的样子,好像等我们的问话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刚把潘瑛带到问询室,尹川便看出了她的心思。
    潘瑛故作镇定,“哟,看您说的,我们彩秀堂还有一大摊子事要我处理呢。您这儿把我这么个老婆子关在黑屋里不闻不问的,轮着谁都好受不了啊。”
    “那这回咱们就捞干的吧,前日那场花魁之约究竟是怎么回事?”杜云章首先问道。
    “还能怎么回事?我们彩秀堂做的可是卖笑生意,那么多官宦显贵、东西两洋的大人都想和我们花魁姑娘共度良宵,可不就专门搞了这么一出吗?”潘瑛回答得倒是从容不迫。
    “共度良宵?还有一个一个排着队共度良宵的?”尹川紧跟着反问道。
    “哟,一看您就没去过烟花之地,我说的‘共度良宵’无非就是个形容,那可是我们彩秀堂的花魁头牌,就算在五河县乃至整个直隶省都是数一数二的姑娘,让她献上一曲,或者面对面陪几杯酒都有人排队上赶着呢。”
    尹川心里清楚,老鸨潘瑛明显是在胡说八道,卢日涅佐夫那种只有断袖之好的人都受邀赴约,这场花魁之约怎么会只是她说的“共度良宵”这样单纯?
    “既然如此……我倒是很好奇,为何前日的花魁之约并没有邀请我们警署谢署长,却是今天来了约请函约他正午会面?”尹川眼神变得犀利起来。
    “哦?是吗?有这样的事?”潘瑛佯装一无所知。
    “还装什么糊涂?”杜云章忍不住戳穿了她,“你跟米小兴说的那些话我们都听见了。还有,你给他的荷包里,究竟放了什么东西?”
    潘瑛微微一皱眉,随即很快归于平静,“呵呵,我只是让他带话给彩秀堂的姑娘们,该干什么干什么,这有什么的?至于荷包里的东西,你们去问米小兴不就知道了。”
    杜云章一拍桌子,厉声说道:“现在是在问你!我们当然可以去找米小兴,但无论问出来什么,恐怕对你可都没有好处。”
    尹川也用凌厉的目光注视着她,潘瑛沉默了片刻,然后往旁边桌角指了指,那里摆着纸笔。尹川明白,她是要写下来,便把纸笔拿到她面前。只见潘瑛抄起笔只写了两个字:甲、寅。
    当她写完把笔放下,杜云章还没反应过味儿来,尹川已然脸色大变,说出一句:“赶紧去找谢昭,他现在已经命悬一线了!”
    果然不出尹川所料,就在彩秀堂二楼那间幽暗房间中,紫玉的手中凭空多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照着毫无防备的谢昭后背猛刺过去。
    眼看千钧一发之际,随着一声清脆的枪响,紫玉的匕首被子弹打飞了老远,吓得她“啊”地一声尖叫。与此同时谢昭也多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脸色骤变,但不知是谁开的枪。
    “老谢!”一个声音从二楼窗台传来,紧接着又是“夸嚓”一声巨响,紧闭的窗户被人一脚踹开,杜云章从窗口一跃而入。
    “杜云章?”谢昭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
    “你还说呢,刚才你差点就没命了!”杜云章一指掉落在地的匕首,上面还散发着森森寒气,让谢昭看着心惊肉跳。
    “你怎么知道紫玉要杀我?”谢昭还想再问个清楚,却被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断,很快屋门被人撞开,尹川带着五六个警署的警员赶到现场,上前便问:“老谢,你没事吧?”
    “我没事,还好杜云章开枪救了我。”
    “你这枪法可以啊!”尹川惊叹道。
    “哼哼,否则我能有把握打你脑袋上的杏吗?也幸亏咱们及时赶到……”杜云章吹掉枪口上冒的青烟,然后揣回腰间,这才往四下里扫视了一番,却没见到紫玉的身影,“哎?那个紫玉呢?”
    就在众人汇合,大家一分神的功夫,紫玉转眼间不知道藏身到了哪里。
    杜云章命尹川身后的几个兄弟和他一起搜查这个房间,犄角旮旯搜了个遍,也没发现紫玉的踪迹。
    “唉,当时我要是不打匕首,打她的手腕就好了,至少还能放点血留下痕迹。”杜云章有点懊恼。
    “呵呵,你是不是也有怜香惜玉的心思在里面?”尹川坏笑道。说完,便走到惊魂未定的谢昭面前。
    谢昭长出了口气,“你们来得可真是时候,到底怎么回事啊?”
    “你刚走,我就紧急提审了彩秀堂的老鸨潘瑛,问她托米小兴带回的那个荷包里装的是什么。”
    “那里是什么?”谢昭也有些好奇。
    “喏,是这个。”尹川取出刚从青玟手里缴获的荷包,从里面倒出两个玉簪,簪子顶端刻着“甲”“寅”二字。
     “‘甲’‘寅’?”谢昭有些纳闷,“这是何意?”
    “还记得被杀的红玦和卢日涅佐夫身上留下的字吧?这就是潘瑛给这边传递的信号,让紫玉向你下手,其实他们早就把你当做目标了。我算是想通了,前两次在彩秀堂后巷时,总觉得二楼窗后有双犀利的眼睛盯着我,原来就是那个紫玉,她原以为你会在警署众人当中,好伺机下手,没想到这两次你都没露面。”
    “可她为何要对我下手?别说是花魁紫玉,就算是这个彩秀堂,也根本和我扯不上关系。我和这里任何人都素昧平生,到底动机何来啊?”谢昭仍然是一头雾水。
    尹川叹了口气,“这个问题我现在也答不上来,潘瑛恐怕也只是个帮凶,真正知道内情的,也许只有紫玉本人了。”
    这时候杜云章气呼呼地走到两人身边,“真是邪了门了,刚才人还在眼么前儿,怎么一眨眼就没了呢?难道她会变戏法?”
    尹川看了一圈房间,猜此处定有什么机关暗道可通外面。他时而走到床边敲敲,时而又打开衣柜门看看,就连四周墙壁都仔细查了个遍,却一无所获。
    “先把彩秀堂封了,里面的姑娘仆从杂役什么的,都带回去候审。”尹川对杜云章说道。
    看来目前先只好如此了,杜云章点点头。
    这时有警员来报,说刚刚在门口控制住的那个青玟,趁着混乱之际不知溜去了哪里。杜云章顿时火冒三丈,“你们干什么吃的?一个柔柔弱弱的姑娘都看不住?去,赶紧给我逮回来!”
    看着惊慌失措的两名巡警飞奔出彩秀堂去抓人,尹川冷不丁心中一动,似乎有了什么主意。但转念想了想,还是把心里的话给咽了回去。
    “老谢你受惊了。走,咱们晚上聚兴楼摆一桌酒席给你压压惊,我请客。”杜云章拍拍谢昭的肩膀。
    “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尹川说道。
    “哎!你可不能不去。这回要不是你及时带大家突袭彩秀堂,老谢怎么能躲过这一劫啊?”
    “是啊,此番要没有尹老弟,我几条命都没了。”谢昭也笑着应和道。
    尹川摆摆手,“酒就不喝了,我还是担心琳琅的情况,不知道给她抓的药有没有起作用。”
    杜云章坏笑道:“哦——难怪呢,我们俩警署的官儿都请不动你,敢情是惦记家里的女人啊。得,老谢,那咱们就别横插一杠子坏人家的好事了。”
    尹川把眼一瞪,“什么家里的女人啊?人家琳琅可是清清白白的。再说了,我能和琳琅有那关系吗?我就算去扯关系,也是和……”说到这儿,尹川发觉不对味儿,赶紧收住了话头。
    “也是和陶寡妇呗。”杜云章替他把收回的话说了出来,“尹老弟可谓桃花连连,我们俩都望尘莫及啊!哈哈哈哈!”
    尹川又羞又恼,但也知道他只是在调侃自己,便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叮嘱他们莫要贪杯,案子还不能放松,然后径自离去。
    放下他们三人,再说趁着警员看守不严逃之夭夭的青玟。刚跑出来时她就驻足在不远的胡同口往外窥探,看见彩秀堂周遭已被警署封锁,想要去找紫玉是不可能了,此时自己该往何处投奔呢?略加思索,看来只有一处地方,就是运河埠头边包妙手的屋船。
    青玟生生等到天黑以后才小心翼翼地往东关外赶去,还好到了民国,五河县城没有了关城门的规矩,她很顺利地来到码头外包涵的屋船上。用暗号轻轻敲打船梆后,里面的人把她让到船舱中。
    “哟,青玟姑娘,怎么这时候来了?不是说好有新消息我会通知你吗?”包涵一见她狼狈的样子有些诧异。
    “嗨,甭提了,”青玟擦擦满头大汗,垂头丧气地说道,“彩秀堂被人家给抄了。”
    “被人抄了?”包涵大吃一惊,“怎么回事?跟我说说。”
    于是青玟把潘妈妈送回暗号,紫玉设下布局要行刺警署署长谢昭,关键时刻被赶到的警署众人救下,然后查抄了彩秀堂的事一五一十和包涵说了。
    “带队的就是昨天你跟我说来此拜访的尹川。”最后青玟说道。
    “是他?”包涵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你看你看,昨天我还提醒过你,对来访的陌生人要严加提防,今天就被他给坏了事。”青玟埋怨道。
    “你瞧你说的,昨天不是他们走之后你才来的吗?你这是放马后炮。更何况,尹川那人精明是精明,但以我对他的了解,绝对看不透我们之间的事。”
    青玟知道自己的埋怨有些无理,她把话题一转,“那现在怎么办?彩秀堂我是回不去了,紫玉姑娘还不知道怎么样了……”
    “听你刚才所说,你没看见紫玉被警署的人抓走?”
    青玟摇摇头,“至少我盯着前门一直到天黑也没见到,那几个当官的把看守的人留下,封条贴上后就走了。我估计紫玉她是从暗道逃了,那些官人没发现屋子里的机关。”
    “这么说,如今在他们手里掌握的知道咱们秘密的人,只有潘瑛一个喽?”
    青玟听出包涵的语气中微微发狠,她赶紧说道:“潘妈妈肯定不会吐露秘密的,单凭她身处牢狱中还能把暗号给递出来,就说明警署的人什么都没从她嘴里问出来。”
    “哼,那可保不准以后会不会。今天你们来这么一出,而且紫玉和你他们都没抓到,能问的也就是她了。要把她除掉也不难,漕帮里有的是能拿钱干活的。”
    “别啊,潘妈妈肯定不会吐口的,求包大哥别对她下手啊!”青玟哀求道。
    包涵早听说潘瑛对紫玉青玟她们有恩,想来确实不忍心杀潘瑛灭口,转念又一番思酌,“不过……如果他们一直找不出紫玉行刺谢昭的动机,或许咱们的秘密还不会被他们察觉。”
    “多谢包大哥了,只是虽然我相信潘妈妈会守口如瓶,但无论是已经落网的李相赫,还是他们能抓到杀死卢日涅佐夫的凶手,只要有一人开口招供,这层窗户纸便一下就捅破了。所以咱们还是得想个办法,就算案子破了,咱们的秘密也能不被人所知。”
    包涵仔细思酌了一番,突然灵机一动,“对!尹川。咱们可以在尹川身上打打主意。”
    “尹川?”青玟听得愈发糊涂了,“在他身上能打什么主意?”
    “你不知道,上次你来之前,他是为了给他的表妹看病来找的我。不过我能看得出来,那个叫琳琅的女子肯定不是他表妹,估计十有八九是他的红颜知己。所以么……”说到这儿,包涵有意凑近青玟,在她耳边低语了一番。
    青玟听罢,略微一皱眉,“主意倒是不错,可他有那么大的能量吗?要是事情办砸了……”
    包涵咬了咬牙,“要是实在不行,只能借着漕帮的势力,一了百了!”说着,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中露出凶光。
    青玟被吓得一哆嗦,她绝不想把事情做到如此地步,可如今形势所迫,实在没办法也只好按包涵说的办了。
    定好下一步行动后,包涵把青玟安排在旁边的小号屋船内暂住,那里不会有人注意。至于尹川那边,他自有办法取得联系。
    包妙手自觉得他的主意天衣无缝,但万没想到,尹川那边早就比他先行一步,计划好了一切。
    就在转天他要起身开始行动之时,出乎意料的是,尹川一大早主动登门,而且还带着琳琅一同前来。
    “哟,尹老弟,你怎么来了?”包涵一见尹川不免吃了一惊。
    “老包,我这不是向你致谢来了吗?”尹川一提手上的干鲜果品,“我表妹吃了两天你开的药,已经明显见好。”
    琳琅也含笑说道:“包大哥真不愧‘妙手’的称呼,我只吃了两副药,精气神就好了很多,痰中的血丝也不见了。这不,我就特意让表哥来专程感谢您。”
    包涵接过礼物,陪笑着说道:“嗨,你们何必这么客气?老尹和我也不是认识一天两天了,朋友间帮这点事不是应该的吗?”
    “你这话就不对了,虽然咱们是朋友不假,但你要没这两把刷子,我能这么信任你给的方子吗?”尹川一脸至诚。
    “哪里哪里!对了,琳琅姑娘,吃了我开的药,你有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琳琅一愣,“不合适的地方?您指的是什么?”
    “比如……小腹略有涨感,两肋偶尔会岔气?”
    琳琅想了想,“哦,还别说,昨天临睡前我真有您说的那些感觉,只是一会儿就过去了,也就没太在意。”
    包涵点了点头,随即用眼瞟了下尹川。尹川一开始有些疑惑,随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慢性毒素的症状。
    “除了服药,我表妹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尹川接过话头,然后看了眼琳琅。
    “倒没有什么刻意需要注意的,按时服药,注意休息和饮食,莫沾冷水即可。”包涵回答。
    尹川一施礼,“好,那多谢老包了,我们就此告辞。”
    两人眼看便要离开屋船,包涵突然开了口,“老尹,你且留步。”
    尹川其实就等这句话呢,即使包涵不说话,自己也要找个理由留下。
    “老包你还有事?”
    “呃……”包涵扫了一眼琳琅,欲言又止。
    尹川拍拍琳琅,让她在船外等着,然后回头低声说道:“你说吧,是不是还是琳琅体内慢性毒素的事?”
    包涵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向尹川招招手,意思是靠近他一些。尹川虽然心里早有了盘算,但对于他神秘兮兮的行为,多少显出些不安。
    “我说尹川,”包涵用极低的声调对凑到近前的尹川说道,“其实……我有点对不住你。”
    尹川一愣,“对不住我?你这是何意?”
    “前日给琳琅开的那个药方子里,我少写了一味药。”
    “什么?”尹川先是吃了一惊,随即显出了愤怒,“所以你才问她吃了药有没有不合适的地方?我说包涵,我哪点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包涵冷冷一笑,“我只是给自己留个退身步而已。你不是和五河县警署的官人往来密切吗?我有个事得拜托你。”
    尹川心里暗暗发笑,但脸上还不能露出马脚。他忿忿说道:“包兄啊包兄,你这么做就有点不地道了,用我表妹的性命做要挟?亏得我还拿你当至交。”
    “哎!我这不也是形势所逼嘛,尹老弟,就当老哥我欠你个人情!”
    尹川沉吟片刻,继续说道:“行,反正我算是看透你这人性了!说吧,要我干什么?”
    “前日在彩秀堂不是发生了命案吗?警署抓了一批嫌疑人回去,你帮我把其中一个人给捞出来。”
    “你让我捞人?这我可办不到。我又不是警署里说一不二的头头,哪有本事给你捞人?”
    “你别这么说,我在漕帮里可听说过,你和警署的两个大头头谢昭、杜云章都有交情,你一句话他们能不听?”
    “你拉倒吧,我和他们的关系顶多就是个顾问参谋,给出出主意什么的,这种罔顾国法的事,他们怎么会听我的呢?”
    包涵把脸一绷,“尹老弟,你要是这样推三阻四的,我可不能保证你表妹吃过的药会有什么副作用啊。”
    “你……”尹川眼睛瞪圆了,但也无可奈何,“好吧,你说你要捞谁?”
    包涵这才重新展开笑脸,“哎,这就对了嘛。我知道你是个能人,这点事对你来说不在话下。”说着,他凑到尹川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然后接着说道:“如何?你应该能办到吧?”
    “哦,说了半天是那个人啊,行,我帮你办。”尹川听到他的耳语,心里已经多少有了谱。
    “给我个时间,什么时候能看见人?”
    尹川想了想,“明天吧,明天天黑以后,我保证把人给捞出来。”
    “行,到时候我见到人,把那味药给你补上。”
    “说话算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尹川死盯着包涵,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说完,扭头便走。
    等尹川出了船舱,包涵又从窗子往外看着,直到看不见尹川和琳琅,才长出了口气,说了句:“你听见了吧?明天天黑以后人就出来了。”
    青玟这才从船舱后面闪身而出,有些忧心忡忡地问道:“你那么相信他能办到?”
    “你可别小看尹川那家伙,当初他被我们漕帮主事陆宗继拿六轮子指着,都能从容不迫地把离魂舟案给破了,如今这点事能把他难住?更何况我手里掌握着他红颜知己的性命,他更得用心去办了。”
    “那就太好了,只要潘妈妈能出来,不愁咱们的秘密会泄露出去了。”青玟这才重新舒展开眉头。
    “是啊,这样我这边的渠道很快又可以重新打通,恢复咱们的合作指日可待。”包涵也露出了笑容。
    但青玟没看出来,包涵的笑容深处,却暗含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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