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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列第四篇:撂地之毒案

第一章  水火簧

    “扑通”一声,娄骷翅儿[1]一头栽倒在地。
    也许虾米卫还以为这是搭档的现挂[2],凭经验接了句:“你瞧?这还拧上了。”
    围着的看客一阵哄笑。
    直到倒下的人始终没动,在场的所有人逐渐停下笑声沉默了,包括身处画锅[3]当中那位捧哏的虾米卫。
    虾米卫战战兢兢地蹲下身子碰了碰倒下搭档的身子,说了句“嘿,差不多得了。”却毫无反应,画锅外的看客当中才有人发出“啊”地一声惊呼。
    “死人啦!死人啦!娄骷翅儿没气儿啦!”
    不知从谁嘴里喊出这么一句,音儿都劈了。围在外面的人顿时一阵大乱,眼瞧着就要一哄而散。正在人群里的杜云章大吼了一声:“都别动!我是侦缉队队长!所有人就在那呆着,哪都不许去,什么都别碰。有不听话的,立马抓回侦缉队!”
    画锅外的七八个人立马被镇住了,有两个想偷偷溜走的,都被杜云章身边的尹川和琳琅给揪了回来。
    “这……这怎么回事啊?”虾米卫还想去拽倒地之人,被先清醒过来的杜云章一声断喝:“你也别动,给我在那呆着!”随即他扭头对尹川说道:“去,叫谢昭来,马上。”
    尹川答应一声,让琳琅和杜云章一起留在现场,自己飞一般奔往侦缉队队部。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杜云章心里不禁咒骂了一句:他娘的,那个新来的祖县令——哦不对,祖县长可真邪性,说会有命案还真来了。
    旁边有几个看热闹的凑过来,其中一个还认识杜云章。“哟,杜班头,这是怎么个意思?”
    杜云章一看,正是旁边书馆里说书的张先生。
    此人大名叫张举芳,经常在五河县皇木营一带的书馆里说书,尤其擅说《三侠剑》、《八义图》这样的短打书[4],杜云章不忙时就会来书馆听上几段,所以和这位张先生十分熟络。
    “嗨,您这叫法已经过时了,现在都民国了,县衙快班也改成了侦缉队,您得叫队长。”
    “哦,受教受教。”张先生一拱手,然后看了看现场,“杜队长,这是怎么茬?我看好像倒地上的是娄骷翅儿,他干嘛呢?”
    杜云章上前蹲下身,看倒地之人双眼圆睁,嘴角挂着口水,嘴唇还显出青紫色。再探手摸了摸他的脖颈,发现已经没有脉搏,便咳了一下说道:“人已经死了,看上去是中毒死的。”
    张先生倒吸了口冷气,“有人给他下毒?”
    杜云章点点头,然后又看了看靠在墙边瑟瑟发抖的虾米卫,“我可看得清清楚楚,娄骷翅儿中毒死的时候你可离得最近。得了,一会儿跟我们到案打官司吧。”
    不多时,尹川带着谢昭、冯三、段四,还有几名侦缉队队员赶到,把现场控制起来。谢昭问杜云章:“尹川说在皇木营街边有人中毒死了,到底死的人是谁啊?”
    杜云章一指倒地之人,“死的是撂地说相声的娄骷翅儿,此人大名叫娄新迟,因为他胳膊腿都格外短,大伙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娄骷翅儿。嫌疑犯是给他量活[5]的虾米卫,本名叫卫子琦,因为有些佝偻背,所以有这么个绰号。”随即他低下声说道,“没想到咱这位祖县长还真有一套,他刚上任没几天就说最近这两天在街面上会发生命案,果不其然真来这么一出。难道他能掐会算不成?”
    旁边的尹川神秘一笑,“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可是亲眼得见,祖县长上个月正式上任的第二天,就在离九里桥不远的窦铁嘴卦摊上算了一卦,说是算准了这个月五河县会有命案发生。”
    “哟,这么说,这个窦铁嘴算得还真准啊。”谢昭有点吃惊。
    “准什么准啊,都是金点[6]行当里的水火簧[7]。我可是领教过那位窦铁嘴的本事,好家伙,真是铁嘴钢牙,说话滴水不漏。那天祖县长就是让他招呼得五迷三道的。”
    “可至少他得清楚算卦的是祖县长才行吧?”琳琅满心疑惑地问道。
    “你可不知道,人家走江湖的金点先生最会察言观色,话里话外专门会八面风八头堵,想问什么,给什么答案保准没错。”
    尹川便和众人说起当日他在卦摊旁的所见所闻。
    金点先生窦铁嘴本是个游走四方的道门居士,据他说早年在湖北武当山清虚观挂名出家,后来湖北局势动荡,战乱不断,他便离开武当游历中原。民国初定后到了直隶地界。看五河县南北运河通渠、人杰地灵,便视此处为一方宝地,想在此扎根。他自称精通五行生克之理,阴阳数术、测字判相无一不精,不敢说前知百年后知百载,但推算眼前的吉凶祸福、财缘运势,他都十分在行。
    就在那天,祖元铭祖县长在街市上走访地面,与他贴身的仆从查洪臻在五河县里信马由缰。刚到此地见有摆卦摊的先生,突然便来了兴致,一屁股坐在窦铁嘴的卦摊前非要算一卦。
    窦铁嘴见来人一身新派装束,谈吐不俗,眉宇间透出一股高人一等的气势,再加上旁边站着个言听计从的仆人,心里大致有了自己的判断——此人不是久居官场的达官显贵,便是富甲一方的大户家主。
    “这位先生,您是要测字还是看相?”
    祖元铭说道:“看您卦摊边立着字号叫‘窦铁嘴’,想必您是有真本事,特来见识见识。”
    “哦?先生您想怎么个见识法?”
    祖元铭稍加思索,“您先看看我是干什么的?”
    窦铁嘴上下打量了一番祖元铭,发现他双手支在桌面上,左右手指互相交叉,宛如一座拱桥。随即半吟半唱道:“五河交汇拱桥中,桥上独坐富贵翁,若问老翁何所相,不是官家便是东。”
    祖元铭登时吃了一惊,心说:好家伙,这个窦铁嘴果然名不虚传,“不是官家便是东”,这不就在说自己是五河县的县长吗?
    其实在旁边看热闹的尹川心里清楚,这个窦铁嘴无非就是两头堵,要么他是当官的,要么就是大户人家的家主,“东”就是指东家。当然,在祖元铭听来,“东”这个字也可以理解为一县的东家。
    “窦先生果然出言不凡,在下佩服!”说着,祖元铭从身上掏出五块大洋放在桌上,“您给我看看最近的运势如何,会不会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
    窦铁嘴顺手把大洋胡撸到长袍大袖中,接着问道:“那您是要测字还是看相?”
    “劳烦您给看看手相。”
    窦铁嘴点点头,“男左女右,这位先生请给左掌一观。”
    祖元铭将左手伸出,展示在窦铁嘴眼前。窦铁嘴煞有介事地仔细看了好一阵,还用手指又描纹路又点关节的,表情也是一会儿眉头紧锁一会儿面露笑意。最后他终于点头说道:“这位先生,我看您年岁虽然不大,但身担一方重任。您看,您这掌上的业势纹很深,说明您做事沉稳练达,但旁支细梢很多,看得出事业上坎坷不断。尤其是靠掌底的纹路颇细。嗯……依我看,您最近可能要碰到一件棘手之事,就发生在街面上,而且此事还会有血光之气。”
    祖元铭一听大惊失色,急忙追问:“先生,这么说我会有血光之灾吗?”
    窦铁嘴摇摇头,“不不不,在下所说的血光之气并非是您有灾祸,而是您所辖之地会有涉及生死之事发生。”
    尹川讲到这儿,杜云章才恍然大悟,“原来祖县长是因为这个才让侦缉队每天不间断巡查地面啊,没想到他这个新派人物也如此迷信。”
    “得了得了,少说几句废话吧,查案要紧。”谢昭说完蹲下身,仔细查看躺在地上娄骷翅儿的尸体。另外一边,杜云章把娄骷翅儿的搭档虾米卫叫过来盘问。
    “刚才从前到后我们都眼睁睁看见了,过场话我也不问了。我想知道你和他的关系怎么样?”
    虾米卫逐渐从惊慌失措中缓过神来,一字一句答道:“我和他的关系不算好也不算坏。”
    “哦?这话这么说?”
    “我们不是亲师兄弟,而且我给他量活也只有寥寥几次。我听他说,先前他经常和唱京东大鼓、乐亭琴书、莲花落、什不闲[8]的艺人一起跑花场[9]堂会,要么是找人临时凑对儿说相声,要么搭架子演双簧。在皇木营撂地也就是最近一个月左右的事情。”
    杜云章点点头,继续问道:“你知道最近他得罪过什么人没有?”
    “哟,那可说不好了,”虾米卫一咧嘴,“虽然我和他刚搭伙没多久,但不管是听风传还是我和他的接触中,都感觉他这人人性挺次的。”
    “比如说?”
    “比如……您看那儿——”说着,虾米卫往街的斜对面一指,是家药铺,“济源堂药铺的小伙计就让他调理[10]过,说南关外张家甸有急病病人,请他赶紧把药方上的药熬好送去,具体地址是黄土街北的有人胡同,主家是个寡妇,到那一问都知道,还给了他两毛钱定钱。结果人家小伙计倒是实在,立马就去了。到张家甸一问黄土街的有人胡同在哪,人家说这儿街上全是黄土,哪个胡同里都有人。小伙计不甘心,问哪家住着寡妇,结果还真有一家。等把药送到以后,生生让本家给扇了几个嘴巴给打出来了。您猜怎么着?敢情送的是保胎药,那人家能不跟他急吗?”
    杜云章越听越可笑,“嘿我说,这儿可是在官差问话呢,怎么你又跟我使上活了?”
    虾米卫一脸严肃,“杜队长我可不是和您逗咳嗽,这是真事儿,不信您去对门药铺问问那个小伙计就知道了。而且不光他,我自己也亲身感受过娄骷翅儿的人性。”
    旁边的尹川一声坏笑,“怎么?你也让他调理过?”
    “倒不是被他调理,就是给他量活特别……怎么说呢?反正他的哏都挺不干净的,要么狠占量活的便宜,要么什么脏哏臭活都往出甩,甚至打哏还没轻没重的。估计也就我这人心宽,将将能接住他,要是换个捧哏的,轻则故意给他刨活[11],重则直接就得跟他对磕上了。”
    “那你还和他搭伙?”尹川不解地问道。
    虾米卫勉强一笑,“没办法,别看人家活不地道,但杵门子[12]能立得住啊,和他搭伙保证有饭吃。”
    琳琅暗地里拉了拉尹川的袖口,低声嘟囔:“你们说的这些话我怎么跟听天书似的,一句也听不懂。”
    “嗨,这都是金评彩挂的江湖春典,所谓‘金评彩挂,全凭说话’嘛。”尹川借着杜云章继续盘问的工夫,和琳琅介绍了一些行话术语的意思,“其实我以前逢年过节时在庙会上也给逗哏的量过活,有净口的活,也赶上过脏口的活,反正都是为了立住杵门子,挣钱养家吃饭嘛,嘴上吃点亏也不掉块肉的。”
    琳琅有点明白了,“那要是这么说,这个卫子琦倒不至于因为搭档的说辞很不堪而杀人,也就是他的动机并不那么强烈,对吧?”
    “他们摆摊撂地吃张口饭的,为的不就是能要下杵,回家买米下锅养活老小嘛。”尹川转头见杜云章在虾米卫那边问得差不多了,便向他说道:“咱们去看看谢昭那边的情况?”
    杜云章点点头,来到谢昭身边,“怎么样?验出什么初步的结果了?”
    “从死者唇色和嘴里渗出的口水看,死于中毒是没什么问题了。”谢昭站起身,“不过要想知道具体是什么毒,毒发致死的时间是多久,就得抬回去仔细查验。”
    杜云章掏出怀里的金壳表——这是祖县令上任第一天便送他的见面礼——上面指针指着十五点五分。往前推算,娄骷翅儿差不多是在十分钟前倒地身亡的。
    “我说杜队长,祖县令可够大方的,一上任就送你这么重的礼。”尹川盯着这块表,眼中直冒光。
    “嗨,人家祖县长不是说了吗?以后县里地面上的刑案都得仰仗我了,送这个就算是一种收买人心吧。”说罢,他把表收到怀里,然后又问冯三段四,“刚才围在画锅外的那几个看客都在吧?有人蔫溜了没?”
    “队长放心好了,都让弟兄们看着呢,一个都没跑。”
    “好,都带过来。”
    随着杜云章一声令下,侦缉队队员将八个看客一并带到。杜云章大致扫了一眼,里面有三个在运河边卖苦力的码头工,一个头顶马子盖、戴着茶镜的中年男人,两个穿大褂的半大老头,还有一个老者领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
    “就这些人?”
    尹川点点头,“在我印象里就这些人。”
    “这位官老爷,您行行好,我们仨都是东关外码头上给人装货卸货的。今天只是干完活一起出来在街面上找找乐子,我们和这个说相声的没关系啊。”三个码头工里有一个仗着胆子作揖解释道。
    “你们自己说有关系没关系不管用,等我们调查以后自会给你们一个清白。”杜云章说道。
    那个头顶马子盖的中年人皮笑肉不笑地上前搭话:“大人,我就是皇木营街边弹弦子的,不过因为唱西河大鼓的搭档老家办丧事,所以我最近这一个月都没下地,今天只是来看看有没有搭伙的,没想到碰上这事。说真的,小人可的确和这事没关系,望您明察。”
    旁边那两个穿大褂的半大老头也随声附和:“是啊,我们俩也和这事没关系,望杜队长明察。”
    杜云章又打量了一番这二人,这才注意他们的装束和死者娄骷翅儿、还有虾米卫都差不多,“你们俩……也是说相声的?”
    两人同时迟疑了一下,其中穿灰色大褂的有些不情愿地点点头,“您好眼力,我也是说相声的。不过这位可不是。”另外一位穿藏蓝色大褂的一作揖,“大人,我只是个演双簧的。”
    “嘿,周棒槌!你还说你只会演双簧?你替我在这儿说了七天的《刘公案》,这么快就忘了?”
    杜云章扭脸一看,说话的是那位看热闹的说书先生张举芳。
    “嗨,张先生,我这不也是赶鸭子上架嘛,咱们一起在皇木营撂地,谁有难处可不得互相帮一把,您也没亏了我这份钱。我只求没因为说得次给您得罪了主雇就好。”
    “您看您说的,我可听老来的客人和我讲,周棒槌的书可一点都不棒槌,虽然和我完全不是一个路子,但人家口儿脆味儿足,还真打实凿给书听,听完还有个琢磨劲。”
    这个叫周棒槌的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哪啊,人家那是捧我,双簧才是我的老本行。”
    虾米卫插过话,“您还别客气,我先前听娄骷翅儿说,你也给他量过活?”
    周棒槌脸色微微一变,“也就两三次而已,两三次而已。”
    “他说您的捧哏可和别人都不一样,据说是他主动和你拆的伙?”
    “私人原因,纯粹私人原因。”周棒槌好像很不乐意谈论这件事,赶紧敷衍道。
    杜云章把眼一瞪,“得了,你们吵蛤蟆坑呢?现在是官人问话,问谁谁说话,没问到的都给我闭嘴!”
    顿时所有人都沉默下来了。
    随即杜云章看向最后那一老一少,“看样子你们二位是一家子?”
    老的从面相上看得有个六七十岁了,满脸皱纹,皮肤黝黑,戴了顶破毡帽,背上背了个皮搭包。旁边小女孩儿约莫十岁左右,但不像是农村的孩子,一点都不怯生,小脸粉嫩,目光炯炯有神,头上还梳了两个抓髻小辫。
    “官爷,小老儿是走街串巷的皮匠,给人缝缝鞋,钉钉掌。这是我的小孙女,她爹妈早年没了,和我这个老头子相依为命。今天只是路过皇木营,看有说相声的挺有意思,就停下来多看了两眼。”
    杜云章点点头,蹲下身看看小女孩儿,只见这孩子眼神十分犀利,和她对视时,自己竟然感觉到丝丝寒意。
    “小姑娘今年多大了?”
    女孩儿眨眨眼,“今年九岁半。”
    “刚才你和你爷爷看的是什么啊?”
    “相声。”
    “觉得有意思吗?”
    “挺有意思的。”
    “老爷,我们爷俩是第一次来这儿,刚才这位爷突然死了,可把我们吓得够呛,尤其是我孙女,吓得脸都白了。”
    杜云章略微想了想,一个老皮匠爷孙俩能和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就准备放他们离开。可尹川凑过来制止住他,“这俩人先别放。”
    杜云章一愣,“怎么?他们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刚才出事的时候我多少注意了一下这祖孙俩,那女孩儿可不像老皮匠说的,吓得脸都白了。她只是瞪大了眼睛,几乎没表现出一点害怕之意。而且在你盘问他们的时候,我特意问了问旁边摆摊的人,也不像老头说的他们是第一次来皇木营,至少旁边茶摊、拉洋片的这些买卖人最近一个月都见过他们。”
    “哦?有这等事?”杜云章顿时眼眉一立。
    “另外,我总感觉这爷孙俩我好像以前在哪见过,可就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行了,冲他们欺瞒政府警务人员,就不能放走。”
    皮匠老汉一听这话立马急了,带着哭腔哀求道:“这位官老爷,我和孙女就指着我干活吃饭呢,您抓了我们,我年岁大了无所谓,我孙女就得挨饿了!”
    “你放心,侦缉队里饿不着你们。要是你们非要和我们对着干,可没有好果子吃!”杜云章横眉立目地吓唬他们。
    老皮匠一听他们爷孙俩跑不了了,又是摇头又是晃脑,可事已至此,只能老老实实不再说话。
    随即,杜云章命令县里侦缉队所有警员,带着这九个现场嫌疑人,加上死尸一具,一起回奔侦缉队队部。
    就在大队人马乱乱哄哄往回走时,尹川打算招呼琳琅一起跟上。可等混乱过后人群散去,现场尘埃落定,他却怎么也找不到琳琅的身影了。
    “琳琅,琳琅?欧冶琳琅——”尹川连叫了数声,无人答话。
    怎么回事?这大青白日的,一个大活人怎么转眼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难道——
    尹川猛然想起了埃利奥特,身上不禁打了个寒颤。

注:
    [1]骷翅儿:北京土话,指没手没脚,只有一个躯干,也可比喻为只有主干,没有枝节。
    [2]现挂:指相声演员根据演出的实际情况,在适宜的情境里,联系当时当地发生的事件,现场进行即兴发挥。
    [3]画锅:指旧时相声演员撂地演出前,给自己场地划出一个演出区域,演员在区域里表演,观众在区域外观看。
    [4]短打书:特指评书艺术中江湖武侠类的作品。
    [5]量活:相声术语,特指捧哏。
    [6]金点:旧时为江湖艺人管算卦相面的总称。
    [7]水火簧:特指算命先生对客户穷富的探话,也可引申为对吉凶问挂的左右堵,即客户通过算命先生隐晦的引导来交谈,无论真实情况如何,最终测算结果都有道理。
    [8]什不闲:旧时民间曲艺的一种。由莲花落发展而成。用锣﹑鼓﹑铙﹑钹等多种打击乐器伴奏,以演唱故事人物。
    [9]花场:曲艺行中特指一场曲艺演出中包括了各项曲艺艺种,穿插着表演的形式。
    [10]调理:指戏弄、戏耍。
    [11]刨活:特指相声表演中把悬念或是包袱提前告诉观众或者听众,从而大大削弱的作品的感染力或效果的行为,通常为相声表演的大忌。
    [12]杵门子:撂地相声术语,指向看客要钱。
| 楼主| 发表于 2024-4-12 17:27:21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量活之道

    “我可告诉你杜云章,这件事我会一直盯着,绝不会说算了就算了。他们那些什么阎老西儿派来的卧底,什么张蓝两位将军[1]临阵倒戈这种说辞,骗那些小报记者、愚昧无知的平头百姓可以,骗我祖某人?那是痴心妄想。不管你信不信,我是料定吴将军被刺身亡这件事,必和他袁某人有关,而且这五河县里十有八九会有他的眼线。所以我才希望你能暗中帮我注意和这件事有关的细枝末节,如果能找到什么线索,速报我知。而且一定要严守秘密,明白吗?任何亲朋好友都不能泄露此事!”
    杜云章用手摸着那块金壳怀表,回忆起祖元铭上任第二天单独找他到后堂所说的话。从初步的接触中,杜云章发现这位祖县长可比他的前任方茂要行事果决干练得多,而且身上还有一股让人捉摸不透的神秘气息。
    至于他所说的吴将军被刺一事,是发生在前一年公立十一月六日的滦州,也就是富察兄弟被杀的半个月后,前清的新军第六镇统制吴绶卿当夜被人暗杀于军营当中。对外说是第六镇内部兵变导致,但实际上案件十分扑朔迷离,直到清帝退位,民国建立,此案也没有查出真凶是何人。
    杜云章对此事多少有些耳闻,尤其是在富察兄弟案中,熬鹰俱乐部的其中一员贾金宝,他家就是资助吴将军的金主。让人奇怪的是,在吴绶卿遇刺后的第二天,贾家竟让人安了个私通乱党的罪名,莫名其妙被抄了家,贾家宝局也被查封。据说签发定案的是京师民政衙门的头头赵秉钧。官场上的人都清楚赵秉钧是袁项城的嫡系下属,从这一点上看,似乎多少印证了祖元铭的判断。
    从皇木营返回侦缉队队部的一路,杜云章心中一直盘算着祖县长的那番话,没注意尹川因为琳琅的失踪而脱离了队伍。等到了地方,他才发现回来的人里少了他们。
    “也许他俩还在皇木营那儿流连忘返吧?毕竟那里撂地的艺人,还有书馆小园子很多,这边看看那边䁖䁖,就没随着咱们回来。”谢昭猜测道。
    原本杜云章觉得尹川的确是那种既爱玩又爱凑热闹的家伙,可转念一想,以往但凡遇到命案,他怎么也得先问个究竟,这不像他的风格啊。
    这时,祖县长的贴身护卫查洪臻闻讯赶来,传达了祖元铭的意思,让杜云章尽快办妥这件案子,如其中查到他交办之事的相关线索,务必要第一时间告知于他。
    查洪臻说得既精炼又隐晦,杜云章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托他转告祖县长,查出什么蛛丝马迹自会去禀报。
    送走了查洪臻后,杜云章和谢昭简单商量了一下,还是老规矩,自己负责提审嫌疑人,采录口供,谢昭则详细验尸,在尸体身上搜寻线索和疑点。不过此时没有尹川和琳琅的协助,杜云章总觉得十分别扭,但没办法,审讯还得亲自来。
    与此同时,尹川正兀自一个人徘徊在皇木营的大街上。
    皇木营地处北关关厢,离运河货船码头仅有一箭之地。此处之所以叫皇木营,就因为前清时南方运往紫禁城的木料需要在五河县由运河水路转至陆路,这里便是中转站,也即因此得名。自从铁路运输兴起后,河运方式逐渐淘汰,于是经年累月皇木营便成为了“平地抠饼,对面拿贼”的艺人们聚集之所,是在京津一带仅次于北京天桥、天津三不管儿的热闹场所。
    所谓“平地抠饼,对面拿贼”,就是说这些撂地的艺人各个都身怀能养家糊口的绝技,但凡在那儿一站,无论是画锅说相声,还是弹弦子唱大鼓书,保准有赏饭的观众看客,毕竟“没有君子不养艺人”。
    今天也如是。就算娄骷翅儿和虾米卫那边出了人命,但丝毫不影响皇木营仍然是一幅热闹喧哗的景象。
    只是尹川可没有丝毫优哉游哉的看客心情,他心里满是失踪的欧冶琳琅,尤其是一想起埃利奥特手中漆黑可怖的弩箭盒子,就不由得冷汗直流。为了稳住心绪,他心里始终默念祈祷着琳琅不会出什么事,但愿她只是一时贪玩,跑去哪个说书唱曲的园子。
    尹川这边进个书场,说书先生正在说《大隋唐》,下面寥寥七八个观众,没有琳琅;又到那边唱京东大鼓的园子,台上正唱《黛玉焚稿》,下面也没有琳琅;再来到把场撂跤舞钢叉的外围,寻了一圈也没有;在变戏法耍鸟儿的周遭看了看,仍然不见踪影。
    眼看就要夕阳西下了,逐渐一些把式场子散了摊,尹川急得满头大汗,不知所措。恰在此时,感觉有人拍自己肩膀。
    “哟,这不是尹兄弟吗?”
    尹川扭头一看,原来是在此经常摆摊撂跤的秃子哈九。他是个清真回教,练得一身撂跤功夫,尹川逢年过节便来此给他帮衬,又是助威又是吆喝的,一来二去两人关系十分亲近。
    “哈九爷啊,您今天生意还好?”
    “还好还好。哎,我刚才可注意你半天了,又串这儿又串那儿,不像是来逛街开心的,怎么个意思?”
    尹川擦擦头上的汗,“嗨,我正找个人。和我一起出来的一姑娘,眨么眼的工夫就没影了。”
    “呵,一姑娘?你小子行啊。可我听说你隔壁陶寡妇对你有意思,怎么着?看不上人家啊?”
    “您就别拿我开涮了,今天这姑娘和我没那种关系,只是我的主雇。我答应人家保他周全,没想到光天化日的人就丢了,您说这不让人着急嘛!”
    哈九这才明白,他四下踅摸了一番,“你看这地界五行八作,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拍花子的、人贩子这种货也没准在哪个旮旯猫着,一个没留神丢个大活人都是保不齐的事。你先别着急。”
    尹川知道再急也无济于事,便把欧冶琳琅的相貌特征说给哈九,恳求他凭在皇木营这一带的人脉关系多多留神注意,哈九满口应承。
    “尹兄弟你放心,不是我哈九吹,在皇木营这一巴掌大的地方,没有和我不熟的。我一定把你的话传到,让大家帮你找人。”
    尹川拱手施礼,“那就多谢九爷啦,改天一定请您清真馆子海搓一顿。”
    “咱爷们儿还客气啥?放心,有消息了立刻给你信儿。”
    尹川在几番致谢后,和哈九告辞。
    可自己现在去哪呢?回九里桥?邻居寡妇陶静知可和琳琅亲如姐妹,要是她知道人被我弄丢了,还不得和我拼命啊?家里老娘也饶不了自己!
    思来想去,还是去侦缉队队部找杜云章他们吧,一来是躲躲家里的是非,二来也可以拜托杜云章动用侦缉队的力量寻一寻琳琅的踪迹。就这么办。
    他刚要加快脚步往前走时,旁边有人向他打招呼。
    “哟,尹川。怎么你没跟着杜队长他们一起走啊?”
    尹川一看,说话的正是那位说书先生张举芳。
    “可不是吗,您这边也收摊了?”
    “收了收了。”张先生咧嘴一笑,“其实刚才娄骷翅儿那出事的时候,我这边《三侠剑》那段刚说了一半,结果被这么一闹,客人全跑去看热闹。得了,我也甭说了,索性收摊也来䁖䁖。”
    “我看您刚才一直在旁边,您有没有注意和我一起的那个二十多岁的姑娘?”
    “姑娘啊?”张举芳皱起眉头想了想,“我多少还真有点印象,毕竟这种地方来个姑娘并不多见。”
    “哦?”尹川眼前一亮,“您最后看见她时是怎么个情况?”
    “记得那时杜队长刚问完老皮匠爷孙俩,准备押着几个人走,我就发现外面人群里有个穿着古怪,但并不显眼的人慢慢凑近了那个姑娘,伸出手要抓她似的。”
    尹川顿时一惊,“那后来呢?”
    “后来侦缉队的一群人乱乱哄哄的一走一过,扬起不少尘土,等我再想注意那姑娘,已然没了踪影。”
    “您看清那个穿着古怪、不怎么显眼的人长得什么模样了没?”
    “让我想想……”张举芳托着下巴仔细回忆着,“那人头发是深棕色的,还打着卷,鼻头略微有点带勾。”
    尹川听他这么一说,心立马凉了半截——这不就是琳琅的催眠术老师埃利奥特吗?
    “那后来呢?后来您又见过这个人吗?”
    张举芳摇摇头,“热闹散了以后,我再没见到过这人了。”
    “您再好好想想,后来他有没有再出现过?”
    “确实没有,要是看到了,肯定不会瞒你。”
    尹川见张先生说话至诚,知道再问也是枉然,只好作罢。
    “哎,我和你打听打听,”张举芳接着说道,“娄骷翅儿中毒的案子,我知道你和杜队长全程都在现场看着,他到底是怎么中的毒啊?”
    尹川此时已无心再提起娄骷翅儿的命案,勉强敷衍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杜队长这不是已经把所有在场嫌疑人都带回去了么?应该很快会有结果的。”
    张举芳神秘兮兮地凑近尹川耳边,“我可听说娄骷翅儿先前的一些私事,你有兴趣听听吗?”
    尹川耐着性子回答:“那您给说说。”
    “听说他最近有意加入个什么请愿团。据说是京城有位姓段的大官把三教九流的人笼络起来,给袁公就任民国大总统造势,不管你是干什么的,只要加入请愿团,每天可以领两块银元,外加一斗小米。”
    “有这等事?”
    “也不知道他从哪来的这个路子,准备最近几天就去京城标名挂号呢。”
    虽然尹川目前尚不清楚这件事和娄骷翅儿中毒身亡有何关系,但直觉告诉他,说不定凶手与被害人的恩怨就隐藏于其中。
    向张举芳告辞后,尹川一溜烟回到侦缉队队部。队部是原来县衙门旁边的一户旗人大宅,在民国建立后,那户旗人把宅子腾出来给了县政府,祖县长便将此匀给杜云章做为侦缉队办公之所。
    尹川刚进队部的院子,就看见带回的那几个嫌疑人被冯三段四等侦缉队队员看着,在廊檐下蹲了一排。
    “老尹,你回来啦?”冯三看见尹川来到,向他打招呼,“哎?琳琅姑娘呢?”
    “嗨,别提了。队长呢?”
    “他还在审人呢。”
    “现在在审谁?”
    “还是那个给娄骷翅儿量活的虾米卫,好家伙,已经快半个时辰了。这位捧哏的可真能白活,比逗哏的都能说!”
    尹川走到西厢房的审讯室外,就听见里面虾米卫还在滔滔不绝地白活不停。
    “跟您这么说吧,别看我和娄新迟搭伙不到一个月,说真的,要论相声这些嘴上工夫,他绝对比不上我。怎么这么说呢?就拿贯儿[2]来讲吧,我就没听过他能一口气把拳谱那段贯儿给说全了,像什么一宗拳、二元拳、三躺拳、四屠锤拳、四把叶家拳、五战拳、五虎爬山拳、六合拳、六合八法拳……”
    “得得得,您这贯口活还是别在这儿使了。”杜云章赶紧拦住他。
    “不说贯口,他口条也不行啊,就这句:‘打南边来了个抱小短扁担的。’他说两句嘴就瓢了。”
    杜云章有些不服气,“不就这一句话的事吗?有什么难的?打南边来个了抱小短……板……短……扁担的。”
    “您看您看,这就是嘴上的功夫。打南边来了个抱小短扁担的,打南边来了个抱小短扁担的,打南边来了个抱小短扁担的……”他一连说了五遍,嘴皮子这叫一个脆生。
    尹川忍不住推门进来,“这我也行啊。打南边来了个抱小短扁担的,打南边来了个抱小短扁担的……”一口气说了十遍,最后横打鼻梁,“哈哈哈,我可没缓气!”
    虾米卫吃了一惊,“呵?行啊这位大爷,您是行内人?”
    “我是打八叉出身,量活这套也在我的活计里。”
    杜云章一看是尹川,还和虾米卫斗上了贫,气就不打一处来,“你跑哪去了?这儿可有人命案,就等着耍我老哥一个啊?”
    “我可不是在皇木营闲逛去了,有更重要的事,一会儿得和你详细说。你这边怎么回事?皇木营那边不说了,改在侦缉队队部里说活了?”
    杜云章瞪了一眼虾米卫,“其他人都审完了,就剩他一个。好么,这嘴皮子利落得完全可以去逗哏了。”
    “杜队长,逗哏有逗哏的规矩,量活有量活的道行,不是我嘴里功夫硬就能去逗哏的。”虾米卫又开始侃侃而谈,“所谓量活之道,首先就得能容人,能接得住受得起逗哏的砸挂,心眼儿小的可干不了这个;其次得抓得住逗哏的包袱,任他上天入地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咱得能给他拽回来;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量活的一定得比逗哏的懂得多,你可以不会,但你不能不懂。要是逗哏的满嘴跑火车,咱也听不出来,保不齐粘子[3]当中就有位有学问的,一听我们说的都是外行话,还大庭广众胡说八道,那在外面一宣传,至少在这地界我们饭碗也就砸了。”
    “得了得了,”杜云章拍了几下桌子,“咱们说点和案子有关的,我们可没闲工夫听你白活量活的道行。”
    卫虾米一缩脖,“那您继续问,继续问。”
    “刚才问到哪了?你这堆闲篇把我要问的正事都给搅合了。”杜云章挠挠头。
    “你最近在皇木营街面上见过一个洋人吗?”不等杜云章接着问,尹川先开了口,他的问题让杜云章有些摸不着头脑。
    “洋人?”虾米卫歪着嘴想了想,“没有。”
    “再想想。”
    “的确没有。您琢磨,皇木营街面上不是说书就是唱大鼓的,洋人又听不懂,去那儿干嘛啊?”
    看样子他没说谎。尹川垂下眼皮,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喂!你这问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洋人?洋人怎么又和娄骷翅儿的案子扯上了关系?”杜云章一头雾水。
    尹川不想在明面上解释太多,只是凑近他耳边简要说了琳琅失踪的事。
    杜云章大惊失色,“你刚才就是去找人了?”
    “可不是么,整个皇木营都转遍了,连个人影都没找着。”
    杜云章也十分焦急,他明白欧冶琳琅无论是对尹川还是对他们侦缉队,都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要真是在暗中遭了埃利奥特的毒手,恐怕尹川也无心再给侦缉队出谋划策了。
    “不过,我估计她现在还没有生命危险,按以往埃利奥特的作风,一定会暗地出手,当场要她的性命。可这次很奇怪,依张先生所见,他并没发出暗箭,而是近身出手,所以……”
    杜云章大概明白了尹川的意思,“行,你别着急。冯三——”他朝屋外大喊了一声。
    很快冯三从外面进来,“队长,有什么吩咐?”
    杜云章把他叫到身边,冲他耳语了几句,冯三点点头,“放心,我马上撒下人去办。”
    尹川一起身,“我也去。”
    “你先坐下,稍安勿躁。”杜云章把尹川摁回椅子上,“把虾米卫审完你再去,他虽然没见过,但有些口供没准就能在里面找到琳琅的线索呢。”
    尹川想想也对,毕竟人是在他的地界丢的,兴许能在他口中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那咱们继续?”
    尹川点点头。
    “虾米卫,你是怎么找上娄骷翅儿搭伙的?是有人介绍,还是慕名而来?”
    “呃……”虾米卫顿了顿,“怎么说呢,娄新迟早先算是个票友,属于野狐禅的路子。听说因为先前有弹弦子、唱大鼓的组班去赶堂会,人家本家说要段对口相声换换口味,这临时的组班里只有个演双簧的会说相声,紧着去找一对儿说相声的也不赶趟,正巧让娄骷翅儿赶上,就临时凑对儿给人演了一场。您还别说,本家真喜欢他那段,还额外给了赏钱,于是这以后他便专门说相声了。有堂会的就去赶,没堂会就撂地画锅。虽然他基本功不怎么地,但杵门子、倒口活[4],还有一些脏哏臭哏他都使得很溜,十分合粘子的胃口,一天下来赚得不算少。可在皇木营撂地使活的都知公知令有师徒传授,不免对他野狐禅的底子颇有微词,一来二去,大伙就明里暗里排挤他,有时候也拿他砸挂。
    “您想他也是明眼人,什么看不出来啊?知道自己这个野路子长不了,所以就有意打算要在行内拜位老师,这样有师父有传授的,也就不会在人前受排挤。不过您也许不知道,我们这行要拜师,那可规矩大了,需要有引师、保师、带师三位,才能算正式拜师进门入行。引师是说引荐进门入行的长辈;保师相当于保人,给要拜师的这位担保,包括品性、底子、学徒规矩什么的都得由他负责;最后的带师,才是真正教能耐的。其实按照娄骷翅儿的情况,他算是带艺入门,底子不错,所以带师的要求并不高。于是他托人找到了我的师父齐永州,艺名叫‘凑不齐’,给他做引师。
    “‘凑不齐’这个艺名也许您二位不熟,但说起怹老人家的师兄可是大大地有名。”
    “哦?是哪一个?”尹川问道。
    “是那位在京津一带都赫赫扬名的‘穷不吝’朱绍琼。”
    杜云章和尹川一听“穷不吝”这名字,顿感如雷贯耳。确实,无论北京天桥还是天津三不管儿,但凡是吃张口饭的,谁人不知道“穷不吝”的大名?
    “我猜娄骷翅儿十有八九知道我师父齐永州和‘穷不吝’是亲师兄弟的关系,他没法直接拜我师大爷,才想攀上我们这枝儿。其实我师父也看出他这点小心思了,引师可以做,但得先有所考察,这不就让我来跟他搭伙,在皇木营撂地试试活。”
    尹川接着问道:“你师父‘凑不齐’现在在哪?”
    “怹啊,最近身体不好,这一个月以来都在家歇着,没怎么下地[5]。”
    杜云章眯起眼,慢条斯理地说道:“虾米卫,你的这番口供似乎和我们掌握的情况不一样啊。”
    虾米卫登时一惊,“不一样?您这话怎么讲?”
    “娄骷翅儿真的想拜你师父齐永州为引师吗?我怎么听说是另有其人呢?”
    虾米卫脸色大变,“杜队长,您可别诓我,我说的可都是真的。娄新迟还拜了谁?我真的一无所知啊。”
    “就是刚才一起带回来的其中一位穿灰大褂的,应该是你同行,他说娄骷翅儿要拜他做引师呢。”
    尹川有些糊涂了,“那人又是谁?”
    “他也自称是‘穷不吝’的师弟,叫吴劲言,艺名‘捂不严’。”
    “他……他竟然是我二师大爷‘捂不严’?”虾米卫这才恍然大悟。
注:
    [1]指张绍曾、蓝天蔚两位新军将领,因与吴禄贞一起在日本士官学校毕业,故被称为“晚清士官三杰”。
    [2]贯儿:指相声中的贯口,即大段台词一气呵成叙述出来。
    [3]粘子:指撂地的相声演员招揽的观众。
    [4]倒口活:指相声表演中以模拟方言为主的段子。
    [5]下地:这里的“下地”即撂地,指上街撂地说相声。
| 楼主| 发表于 2024-4-12 17:27:56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发帖际遇
第三章  脏哏

    等侦缉队队员把虾米卫带出审讯室后,冯三再次进了屋。
    “队长,按你的吩咐,已经把十个弟兄撒到街面上,画影图形也贴出去了。”
    杜云章点点头,对尹川说:“就这五河县一亩三分地咱们能管到的地方,如果有线索肯定不会逃过侦缉队的眼线。再加上你也托了秃子哈九,皇木营一带都是他认识的撂地艺人,所以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虽然如此,尹川心里还是十分忐忑,“我现在就搞不明白,前几次埃利奥特都是暗地里朝琳琅放冷箭,让人感觉不取了她性命誓不罢休。可这次为何突然变了策略,改成绑架了?而且如果是单纯的绑架,怎么说也得放出话吧?什么条件、什么要求都得告诉咱们啊?可这已经多半天了,什么信儿都没有。”
    杜云章拍拍尹川,底气不足地安慰道:“也许对方还没想好他们的条件?咱们先等等吧,估计明天应该会有消息传回来。”
    尹川嘬了嘬牙花,“就算干等明天的消息,但眼下怎么办?我家里一个静知妹子,一个我老娘,拿她当亲妹妹和亲闺女。我回去告诉她们琳琅让我弄丢了,她们还不得和我拼命啊!”
    杜云章皱着眉头想了想,“这样,你家里的事交给我来摆平,毕竟我怎么说算个外人,她们拉不下脸和我急眼,对不?”
    尹川叹了口气,“也只好如此了。不过我不怕你挑理,琳琅一天没消息,我恐怕一天都没法集中精力帮你查案。”
    “这回我自己来查案,你白天什么都不用管,就一门心思去找琳琅吧。不过你要是无意中发现娄骷翅儿案子的线索,或者想到什么疑点,一定得和我说。”
    “那是自然。呃……现在我就有个线索,看看对你往下查案有什么帮助。”
    “说来听听。”
    尹川便把正要离开皇木营时路遇张举芳,告诉他娄新迟准备过些日子进京加入支持袁公就任民国大总统的什么请愿团。这个消息让杜云章颇为吃惊,不过他的第一反应并非想到娄骷翅儿的毒杀案,而是祖元铭交代要密切注意与袁项城有关的线索,如有发现要第一时间禀报给他。
    “张举芳没说娄新迟从哪得到请愿团的消息吗?”
    尹川摇摇头,“这他就不知道了。”
    “这也许是个相当重要的线索。”杜云章说着,把此事记录在案件供述本上,然后接着对尹川说,“反正今天你也没法回去了,索性就在侦缉队忍一晚上,把琳琅的事暂时放放,帮我参谋参谋娄骷翅儿的案子。哎正好,老谢,活干完啦?”
    正说着,谢昭满头是汗地从外面走进来,好像完成了一档子格外吃力的活。
    “好么,这尸验的……”他端起茶壶,嘴对嘴“咕嘟咕嘟”一通猛灌。
    “嘿嘿嘿,你刚验完带毒的尸体,就这么不顾忌地灌水?也不怕中了余毒。”杜云章提醒道。
    谢昭瞥了他一眼,“这点常识我能没有?刚才都洗干净了。”说着,把茶壶往桌子上一墩,“给衙门干了这么多年验尸的行当,今天头回碰见这么麻烦的活。”
    他这话让杜云章和尹川都有些好奇,尹川抢先问道:“还有能让谢大人觉得麻烦的尸体?这又不是分尸碎尸,又不是陈年骸骨,怎么个麻烦法?”
    谢昭狠劲“哼”了一声,“分尸碎尸?陈年骸骨?这都不算麻烦,赶上了就慢慢验,一点点来就是了。娄骷翅儿这尸体……好家伙,根本不是中毒一死这么简单。”
    “难道是他中的毒有什么古怪吗?”杜云章追问道。
    “中的毒古怪的确是有些古怪,既不是市面上经常遇到的砒霜鹤顶红,也不是断肠草、蛇虫之毒,我稍微提点验了验,却一时间判不出它是何种毒物。”
    “你都不知道的毒物?这可真是奇了。”杜云章不禁感叹道。
    谢昭摇摇头,“我所说的麻烦并不是指这个,而是这具尸体的衣服——我竟然在他所穿的大褂上发现了大大小小一大堆沾有毒物的地方。”
    一大堆地方都沾着毒物?杜云章和尹川同时大吃一惊。
    为了给两人解释得清楚,谢昭带着他们来到验尸间,并让他们都戴上皮手套和口罩。
    “我们验毒小片儿的一般用镀银的探针,大片儿的就用锡纸块儿沾。你们看——”说着,谢昭一指旁边一摞锡纸块,上面大大小小显出深灰色斑痕。他拿起一片,“这是在他大褂上的某一处擦过的。就这样的,上上下下全都是。”
    尹川伸手扒拉扒拉这一堆锡纸块,看上面的深灰色斑痕有大有小,便向谢昭问道:“他的右手上有毒物痕迹吧?”
    “没错,的确有。”
    “那这些灰色痕迹的毒物,在他大褂上是怎么分布的?大片儿的都在哪?”
    谢昭一皱眉,“你所说的大片是要多大片儿?”
    尹川在这些锡纸块里翻了翻,然后取出三片儿上面灰色痕迹约莫有一巴掌大的,“喏,就这么大片儿。”
    谢昭挠挠脑袋,“哟,这我可说不好,只能再重新探一遍。”
    杜云章好奇问道:“这毒物的片大片小,和他中毒有什么联系吗?”
    尹川解释道:“还记得咱们在看他表演的时候,他使劲拿巴掌拍过身上的大褂三次,最后他有个捂嘴的动作,既然他手上有毒物,想必应该是拍到大褂时候沾上的,然后再通过捂嘴的动作中的毒。”
    谢昭自然是不清楚这些细节,但杜云章被尹川一番提醒后,便一下子回忆起了他亲眼所见的案发经过:
    那是在他们三人逛皇木营大街两个撂地摊子后,被悠悠扬扬的“十字锦”[1]唱腔吸引过去之时,发现是虾米卫正蹲在地上用白沙撒出字形,旁边娄骷翅儿一边打玉子板[2],一边扯开嗓子唱着太平歌词。
    “一字儿写出来一架房梁,二字儿写出来上窄下横长,三字儿写出来横着瞧好像川字模样,四字儿写出来四角四方……”
    逐渐便围拢过来四五个看客,其中有两位穿大褂的,还有三个码头工。而后随着尹川、杜云章和琳琅被吸引过来,陆陆续续又有几个路人围拢在两人周围。随即,虾米卫停下了撒字,起身接了娄骷翅儿的砸挂,那是句十分难听的脏哏。
    “嗨,您猜怎么着?敢情他们家小叔子给他媳妇接生的时候,看孩子一出来就四角四方的。不过不像白板,更像张幺鸡。”
    这个包袱但凡明白人一听就听出里面的意思,实在是不堪入耳。
    “我可去你的吧!”虾米卫倒是十分有职业素养,该用量活的话茬接哏一点都不含糊。
    而后,两个人使的活是《八大吉祥》[3],是段文字游戏类的活。只不过娄骷翅儿的嘴里脏哏臭哏不断,虽然看客们大多数都被逗得哈哈大笑,但在尹川、杜云章和琳琅听起来,总觉得有些不太舒服。
    其间娄骷翅曾经三次用右手使劲拍身上的大褂,一次拍肩窝,一次拍屁股,还有一次拍了下腰眼儿,最后说到“天、桃、林、海、灯、连、香、八”的“香”字时,他捂了下嘴。之后又说了几句,他便突然毒发倒地,死在当场。
    “如果综合虾米卫,和在咱们来之前两个穿大褂的周棒槌周江和‘捂不严’吴劲言的口供,基本算是还原了完整的案发过程。”杜云章说道,随即把口供记录递到尹川眼前,“让我比较在意的是,他们两人在白沙撒字和唱太平歌词之前,娄骷翅儿换过一次大褂。也就是说,这件全身都有毒物的大褂并不是最开始他穿的那件。”
    尹川也对这个细节产生了疑虑,“他换过大褂?是谁叫他换的?这件新大褂又是谁的?”
    “再往前的口供,也就只有虾米卫的一家之言了。”杜云章答道,“他供认这件大褂是他师父齐永州给他的,说是因为觉得娄骷翅儿自己的那件和虾米卫的大褂颜色并不搭,所以才特意准备了件新的给他。但让我有些奇怪的是,娄骷翅儿画好锅以后才换的大褂,而不是换好以后才撂的地。”
    “这能说明什么?”谢昭不解。
    尹川大概猜到了其中的玄机,“我觉得可以说明两个问题:一、他们两个在撂地之前没有碰过面对过词儿,说的这段《八大吉祥》是临时现抓的活;二、如果他说得属实,那齐永州就有嫌疑了。当然,虾米卫的嫌疑也不能排除。”
    “这么说来,那几个看客可以排除了吧?”杜云章问道。
    “先别急,我觉得这些人里面至少有三个人暂时还放不得。”尹川回答。
    “哪三个人?”
    “那两个穿大褂的,还有那个自称弹弦子的弦师。其他人应该可以排除在嫌疑范围之外了。”
    “你是怎么判断的?”谢昭问道。
    “按照刚才的口供,穿灰大褂的是‘捂不严’,娄骷翅儿打算拜他当引师,而穿藏蓝大褂的周棒槌周江,也曾经和娄骷翅儿搭过一段时间伙。两人多少都和他相关联,所以他们即便不是直接下毒的人,兴许也和这个案子有牵扯。至于那个弦师么……他说自己是来皇木营找搭伙唱大鼓的,却随身不带着弦子,而且还驻足看了很久的相声,我总觉得他的口供有问题,对咱们隐瞒了什么。”
    杜云章和谢昭同时点点头,暗挑拇指心中称赞——尹川真是心细如发,口供上只要有细微的毛病,他立马就能听出来。
    “那我就把三个码头工和皮匠爷孙给放了。”杜云章打个招呼,随即离开验尸间。
    虽然尹川这么说,可他总觉得皮匠爷孙也有一些问题,只是他们的口供滴水不漏,说是一直就在人群里看热闹,至多是给了几个铜板,和娄骷翅儿没有任何接触。直觉告诉他这爷孙俩可能与琳琅失踪有瓜葛,然而对于眼下这件案子来说,实在没有理由强留下他们。
    不多时,杜云章回来了。
    “那五个人已经都让他们回去了。怎么着?接下来咱们还怎么继续查?我觉得有个地方咱们得好好查查。”
    “哪个地方?”
    “虾米卫说娄骷翅儿准备参加京城的什么请愿团,我非常好奇这件事,他到底是从哪知道的这个消息?”
    谢昭一阵坏笑,“怎么?你是不是眼馋加入请愿团每天能有两块银元和一斗小米可拿?这可比你当侦缉队队长肥多了。”
    “你少废话,这一听就是蒙事的,我能为这么点东西搭上前程吗?”杜云章自然不能违背祖县长的指令,将自己暗地理的任务告诉他们,“我只是觉得,娄骷翅儿的死十有八九和这件事有关。咱们只要能搞清这个消息的来源,也许作案动机就会浮出水面,咱们再锁定凶手就简单多了。”
    尹川想了想,从作案动机上往下查,这倒不失为一个思路。
    “可这该怎么查呢?被害人就是知情人,还有谁能知道此事的来源?”谢昭问道。
    杜云章笑着指指自己的嘴,“鼻子下面这是什么?问呗。五河县就这么大点地方,撒下侦缉队和线人,肯定不出两三天就能问出来。”
    尹川接着说道:“我觉得另外还有个方向,致娄骷翅儿死命的,究竟是何种毒物?老谢你说既不是街面上常见的砒霜,又不是蛇虫之毒,想来此毒一定不同寻常。如果能认出此毒为何物,或许也能对锁定凶手有帮助。”
    “这也是个办法,”谢昭点点头,“验毒就属于我的本行了,不过得给我些时间。世间毒物有千万种,我也不是识毒的专家,得逐个排查才行,咱们急不得。”
    尹川心想,娄骷翅儿的中毒案可以不急,但琳琅的失踪可由不得自己不着急啊。
    第二天天一亮,尹川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侦缉队队部,直奔皇木营而去。杜云章知道他还是惦记着琳琅的下落,嘱咐他一旦有什么线索,或者需要侦缉队出动协助,务必赶快给队部报信儿。尹川回答那是自然。
    皇木营的第一站,尹川就找到秃子哈九,问他在街面上有没有打听到什么消息。
    哈九挠挠秃脑袋,“兄弟您也太着急了,昨天我才把找人的事情散出去,只隔了一夜,哪会这么快就有消息啊?”
    尹川勉强一笑,“是我寻人心切了,哈兄见谅。”
    哈九一摆手,“嗨,我也理解你的心情。放心好了,你在咱们五河县街面上的人缘不错,大家有了什么发现一定会留意的。”
    尹川是个外场人,压抑住急迫情绪说道:“好久没给哈兄帮忙了,今儿个您摆场子撂跤不?”
    “当然啊尹兄弟,今天我约了大刀冯和钢叉廖,在皇木营东街那边摆场子,正愁缺一个圈场吆喝的帮衬。怎么样?给我们三个吆喝两声?杵头子[4]下来也有你一份。”
    “您这话就外道了,”尹川连连推辞,“逢年过节我没少沾您几位的光,更何况您还搭了面子帮我找人,这回我是纯粹帮忙,一文都不要。只是等中午安根[5]的时候,蹭几位一顿晌饭就行了。”
    哈九哈哈大笑,“行,尹兄弟这仗义劲儿一点都没变。走,咱们找大刀冯和钢叉廖去。”
    说着,哈九把麻布搭包往肩上一扛,两人一起往东街方向走去。很快,哈九便与大刀冯和钢叉廖碰了面。
    大刀冯善耍一口青龙偃月刀,刀身长有五尺八,由混铁打造,上秤一称足有一百五六十斤重。每逢撂地卖艺,无论多冷的天,他都上身光个膀子,疙瘩肉翻翻着,耍起这口大刀呼呼生风,观者无不叫好。
    钢叉廖是热河人,来五河县时间不长,和哈九、尹川都有几面之缘。他耍的钢叉讲究“快、巧、柔、险”四个字,在皇木营街面上也算是独树一帜的绝活了。
    他们俩和哈九头天晚上就约好今天一早来东街撂地,大刀冯还特意说好和哈九对跤,摆几个架势以后被得赫勒[6]撂倒。只是正愁缺一个帮衬吆喝和要杵的人,哈九就领着尹川赶到。
    几人彼此见过,大刀冯和钢叉廖前一天便从哈九那得知尹川正急于寻人,两人劝他宽心,一定帮他留意便是。尹川施礼谢过。
    简单寒暄了几句后,大刀冯和钢叉廖提着家伙一起和哈尹二人来到东街街口。
    四人来得挺早,此时街口还算空荡,行人稀稀落落,有足够大的一块方圆可以撂地。尹川就从哈九那要来一小口袋白沙,在四周撒了一圈,算是画了锅。随即又取过铜锣小槌,“哐哐”敲了几声,大声吆喝起来:
    “哎——路过的三老四少,甭管您是南来北往的老客儿,还是五河县街面上的叔叔大爷,往这边䁖䁖。看看咱这几位江湖练家子给大伙儿练几趟绝活,可都是货真价实的硬功夫。看这位冯爷的这把大刀——”说着,尹川一指身后已经把青龙偃月刀亮出来的大刀冯,“怎么着也得有一百……一百多少?”
    大刀冯接上话,“一百五十七斤您呐!”
    “好家伙!一百五十七斤的大刀,各位走过路过的三老四少,且停下贵足看这位冯大爷给咱们耍一趟——请了您了!”
    随着尹川边吆喝边敲锣,很快就引来了二十来号人站在白沙线后看热闹。
    大刀冯也是真卖力气,这一通大刀耍下来,虽然面带轻松,但额头和身上都冒出了汗珠。当他把招式一收,外面掌声叫好声响成一片。
    尹川趁着热乎劲,手捧铜锣盘向看客们吆喝:“诸位大爷都是好财买脸的君子,您看冯师傅这一通大刀耍得可真是不善,您兜里有仨瓜俩枣的赏下来,接下来咱们还有更精彩的。如何?各位您赏饭了。”
    只听“叮叮当当”陆续有人扔来铜板,一圈下来铜锣盘里收了三十多枚铜币,也就够买几个烧饼的。尹川一皱眉,“也许不少大爷是刚来,还不知道我们这几位师傅的真能耐。没关系,咱接下来让另一位廖师傅上来给大伙耍一通三股钢叉,这回您要觉得有那么点意思,还请多多赏饭。咱们说练就练。”
    说完,尹川往后一退,钢叉廖提着一把三尺半的钢叉上了场,向四周行了个罗圈揖,然后开始舞动手中的家伙。
    钢叉廖相比大刀冯耍的大刀,更突出了轻巧的特点。这把钢叉在他手中上下翻飞,左右摇摆,如同穿花蝴蝶一般。什么空中旋、滚蹚红、金钩钓鱼、横脖穿腰这些花样全都使了出来,惊险之中又透着灵动从容。围观的人越聚越多,掌声叫好声也是此起彼伏。
    钢叉廖在一个倒踢紫金冠后,将飞到空中的钢叉稳稳接住,随即向四下一抱拳。尹川不失时机地再次出现,又是两圈要杵后,这回掏钱的看客比先前多了许多,一下子又收了一百多枚铜币。
    接下来就是双人撂跤的节目了,秃子哈九已经准备多时了,他从褡包里取出撂跤的两套穿戴——把其中一套麻袋片[7]往身上一穿,系了根麻绳带子,另外一套交给了大刀冯。
    只是大刀冯穿好了麻袋片,发现准备系在腰间的却是一根宽边的黑色布带。大刀冯看过一眼后一皱眉,“我说九爷,您这根带子怎么这样啊?”
    哈九上前一看,也觉得有些奇怪,“嘿,来之前不这样啊!这怎么话说的?”
    尹川发觉后面有异,来到近前问道:“几位爷怎么回事?”
    大刀冯把黑带子一摆,“瞧瞧,这里——”
    尹川仔细看去,发现黑带子上沾着一大片白色粉末。他明白大刀冯的意思,在摔跤行里,一般都得用麻绳来做腰带,为的是便于双方抓手使力;如果实在没有麻绳,黑带子也可以,但绝不能沾上杂色,否则内行人看来,这是对对方的不敬。所以这条沾白的带子一定不能在撂跤的时候用。
    尹川把带子使劲抖了抖,上面的白色粉末有一部分被抖掉,可还有一部分留在上面,似乎是上面有缝上的几条线固定住了一些。
    就当尹川准备取一块湿布把存留的白色粉末擦掉时,一下子愣在原地。
    沿着黑带子上几条横竖线头残留下的粉末,赫然显出了两个扎眼的白色汉字——欧冶。

注:

    [1]十字锦:相声基本功里太平歌词与白沙撒字结合的一种表现形式,唱词与撒字为从一写到十,再从十加笔倒写到一。
[2]玉子板:也叫手玉子,是一种街头曲艺演唱的手打乐器。材质为竹子片,有用两块击打的,也有用三块击打的,通常用于北方小曲或者太平歌词的伴奏。
[3]八大吉祥:相声中一段文字游戏类的节目,甲乙艺人以“天”、“桃”、“林”、“海”、“灯”、“连”、“香”、“八”八个字为引,各自说出古人名、行为等典故。
    [4]杵头子:江湖黑话,指卖艺赚的钱。
    [5]安根:江湖黑话,指吃饭。
    [6]得赫勒:满族摔跤术语,一般指本方两手将对方抓牢,先一拉,再向前猛推,同时右腿插入对方裆中向右后方勾对手左腿。
    [7]麻袋片:撂地摔跤的跤手专门穿着的上身服装,将整片麻袋布两侧掏出两个洞,做成坎肩型。穿上后腰间系上麻绳,便于双方抓手与用力。
| 楼主| 发表于 2024-4-12 17:28:34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发帖际遇
第四章  三处毒物

    入夜时分,听完杜云章的汇报后,祖元铭略微沉吟了片刻,随即露出笑容,“杜队长,你做得很好,这的确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洪臻——”他向他的贴身侍从查洪臻一挥手,查洪臻会意地一点头,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一条红纸包着的圆柱形东西,交到杜云章手里。
    杜云章不明所以,将东西接过来一掂感觉十分压手,一下便猜出了这是何物。
    “祖大人!这……”
    祖元铭摆摆手,“哎,现在是民国了,没有什么大人。”
    “呃……祖县长。无功受禄寝食不安,作为侦缉队队长,您交代的都是我分内之事,况且事情还没有眉目,您又是送我金表又是这些……”
    祖元铭微笑着说道:“杜队长别这么说,这五河县是运河通渠的交通要道,三教九流闲杂人等众多,管理起来甚是困难。我既然是民国政府委派到此的地方长官,自然要尽忠职守,尤其得仰仗杜队长多多支持。另外出于对公理的执着,那件事我还离不开杜队长的帮忙。这只是在下一点心意,望你莫要推辞。”
    “既然如此,那小人就愧领了,事情我肯定继续深入调查,一有进展立即向您禀报。”
    “那拜托了!”祖元铭施了一礼,然后让查洪臻送杜云章离开了县政府。
    杜云章一边走一边用手摸着那条东西,同时心里还盘算着,这个祖元铭出手真是阔绰,那块金壳怀表我找人鉴定过,绝不是普通的大陆货;今天又送我这么多……估摸着怎么也得有个一百块银元的样子。他究竟想干什么?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另外,他的这位贴身侍从查洪臻,看上去也绝非等闲之辈,从那双透出凌厉目光的眼睛上看,不说是个武林高手,也得是多年行军行武出身的硬茬子。这一主一仆,实在叫人捉摸不透。
    转过天来,尹川一早就匆匆出门,赶奔皇木营去寻琳琅的下落。杜云章依照约定,准备亲自跑一趟九里桥尹川的家,把琳琅失踪的消息通知给他家里人,作为外人,尹川老娘总不至于和自己急眼。
    话虽然这么说,可谁知道老太太听到这个消息会是什么反应?要是激动起来,自己还真不好应付。
    杜云章这一路心中忐忑不安,刚走到九里桥街口外,就看到路边有人正搬出一张方桌,在旁边立起幌子,上面写着“卜相测字,神算阴阳”,旁边是他的字号“窦铁嘴”。
    杜云章心中一动,这莫不是尹川所说给祖元铭看过面相的窦铁嘴的卦摊?既然碰巧遇上了,不如让他给卜一卦,看看此去九里桥前途如何。
    “这位窦先生,您这儿的挂摊开张了?”杜云章凑上前问道。
    那位算命先生刚把幌子立起来,还没坐定,听有人来问,赶忙答道:“是啊是啊,我这摊子刚开张。您是要算命测相?”说着,给杜云章搬了把凳子。
    杜云章顺势坐下,“我正要出门办事,您给看看这一行有什么麻烦没?”
    窦铁嘴端详了杜云章几眼,接着问道:“您是要测个字,还是看个相?”
    杜云章想了想,不经意间记起前一天祖元铭送他的一百块银元了,便心血来潮说道:“您给我测个字吧。”
    窦铁嘴随即递上一张宣纸,把毛笔蘸好墨汁交给杜云章,“来,您写这儿。”
    杜云章接过笔,歪歪扭扭在一页宣纸的左边写了个“元”字,然后还给了窦铁嘴。
    窦铁嘴皱着眉仔细看着,嘴里喃喃道:“哦,是个‘元’字,对吧?”
    “对。窦先生,您看如何?”
    窦铁嘴微闭双眼,装模作样地拿手指掐算了几下,然后点点头。
    “‘元’字嘛——二儿为元。我猜您要办的事是有关于一家两代人,而且小辈人还是两个。”
    杜云章暗自吃惊,好家伙,这个窦铁嘴算得真够准的,一开口就说个八九不离十。自己来到九里桥,不就是和尹老太太、尹川加上欧冶琳琅三人有关吗?
    “嗯——这件事似乎有些棘手,是不是二儿当中,其中一个不见了?”窦铁嘴继续说道。
    杜云章又吃了一惊,“先生,您算得可真准!”
    窦铁嘴嘿嘿笑了笑,“我说得没错吧?而且,是有一男一女,对吧?”
    “没错,我这次来就是要调和这件事,老太太的儿子把她的干闺女弄丢了,就不知道我去到那说了,老太太是个什么反应。可您怎么知道是一男一女?”
    窦铁嘴这招两头堵早就烂熟于心,说是“有一男一女”,也可以解释为母子、父女、兄妹、姐弟、叔嫂等等,关键就在这个“有”字上。
    “我怎么知道的?呵呵,这不是您告诉我的吗?”窦铁嘴看着一头雾水的杜云章,不慌不忙地解释道,“您看,您在我这张纸的左边写的‘元’字,男左女右,男左有,女右无,我想定是这个女子没了踪迹,男人正在寻她。”
    杜云章瞪大了双眼,“窦先生……哦不,窦神仙。您也太准了!”说着,从腰里取出五块银元,往桌上一放,“您再给我算算人能不能找到?我这趟办事顺不顺利?”
    窦铁嘴一见明晃晃的五块银元,顿时心里乐开了花,但表面上还装作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嗯……让我算算。哦,我估摸着,无论是找人,还是您跑这一趟,都不会有什么太大问题。”说着,他一把将五块银元胡撸到桌下的兜子里,“您看,要是在您这‘元’字的中间加一小竖,就成了个‘无’字,这不是明摆着吗?您这事情若是稍微用点力,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杜云章连连点头,“原来如此,窦先生,您真是神仙降世啊,在下服了!”说完,他又从怀里掏出五块银元放在桌上,“等事情化解,我一定另有重谢。”
    随即他起身施礼,告辞而去。
    窦铁嘴眼看着杜云章奔往九里桥,心中暗笑,这个大老粗真是好蒙,今天运气不错,刚开张就发笔小财,十块大洋到手了。
    杜云章听了窦铁嘴的一番话,心中格外畅快,在街边买了些瓜果点心拎着,不多时就赶到了尹川的家。此时陶寡妇正在门口洗衣服,一见杜云章来到,向他热情打招呼:“杜大哥,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杜云章一招手,把礼物挥了挥,“陶嫂子,尹川有点事要忙,我给你和老太太买了点东西。”
    “您真是见外,还买什么东西?尹大哥和琳琅在外面上没少让您照顾。”
    “别这么说,大家都是自己人。老太太在屋里呢?”
    “嗯对,我去打声招呼。”陶寡妇把洗的衣服往木盆里一放,走过去敲了敲尹家的门,“大娘,杜云章杜大哥来了。”
    “杜大人啊,您请进。”屋里老太太的声音传出来。
    杜云章答应了一声,推门进了屋,“尹老太太,我看您来了。”边说边把买的东西放在桌上。
    “杜老爷何必这么客气,我一个糟老太太,您还买什么东西?”尹川老娘坐在炕上说道,“您原谅我腿脚不方便,没法给您倒水……”
    “没事大娘,我给杜大哥倒。”陶寡妇取来粗瓷碗,给杜云章倒了碗白水。
    杜云章道过谢,端碗起来喝了口,然后说道:“尹老太太,您可能不知道,昨天皇木营那边又出人命案子了,所以我们最近会忙着查案,至于尹川和琳琅么……”
    杜云章本想打个马虎眼,如果老太太和陶寡妇不问,他也不主动说明琳琅的变故。
    可万没想到,没等他把话说完,尹老太太长长叹了口气,“唉,杜大人,您什么也别说了,琳琅那孩子不错,可人的命天注定,她也许命中会有这一劫。”
    杜云章登时一愣,怎么没等自己说出口,老太太就已经知道琳琅出事了?
    “老太太,您也别太着急,尹川和我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旁边的陶寡妇也开口劝慰,“干娘,琳琅妹子肯定能安然度过这一关的。那上面不是写了吗?只是这几天的事,尹大哥这么聪明的人,什么事他能看不透?”
    杜云章越听越糊涂,怎么感觉她们娘俩早已知情了?
    “陶大嫂子,您说什么上面写了?又写了什么?”
    陶静知一脸错愕,“杜大哥,你不知道吗?”
    杜云章一头雾水地摇摇头,不明白她指的什么。
尹老太太在炕头的草枕下面取出个信封交给陶静知,“给杜老爷看看。”
陶静知点点头接过去,从里面抽出张信纸递到杜云章面前,“杜大哥,这是我一早在尹家门口捡到的一封信。”
    杜云章展开信纸一看,上面只写了短短一行字:“欧冶造访,暂住几日,寻人线索已留给尹家贼探。”后面没有落款,信封外也没有任何字迹。
    “尹大娘,这……”
    “老太太我还认识几个字,而且也不糊涂。从上面能看出来,琳琅是被人给绑了。”
    “而且这上面写了给尹大哥留了线索,所以我想尹大哥应该也收到了这封信。”
    杜云章有些尴尬地点点头,“呃,哦……是。他已经知道了,现在正在努力寻找呢,请两位不必心急,尹川那家伙心细如发,又绝顶聪明,一定能把琳琅找回来。”
    “杜大哥,琳琅就跟我亲妹妹一样,想必尹大哥也是这么看的。我相信他有这个能力很快找到琳琅,不会让我和干娘等太久。干娘,您说是吧?”
    “是啊,杜大人麻烦您见到川儿时告诉他,一定得把我的琳琅儿找回来,不然的话,他也不必回来见我了。”
    杜云章听得出来,老太太非常在乎欧冶琳琅,说出这话心情一定格外沉重。
    “尹大娘请放宽心,尹家的事就是我的事,琳琅可以算是我的妹子,我一定尽力帮助尹川找回琳琅姑娘。”
    又说了几句宽慰话后,杜云章起身告辞,顺道要走了那封匿名信,陶静知一路送到了街口。
    “留步吧陶大嫂子。”杜云章一挥手。
    “那我就不远送了。”
    “陶大嫂子,你和尹川的事……”杜云章忍不住问道。
    陶静知脸一红,“您别说了,当下还是找到琳琅妹妹更为重要。”
    杜云章点点头,随即拱手告辞。心中思量着,这尹川真是好命,虽然经历丧妻丧子之痛,但仍有如此贤德的女子对他,夫复何求啊!
    而他转念又一想,这封匿名信来得可够蹊跷的。显而易见,来信之人定和绑架琳琅一事有紧密牵连,但他为何要把信送到尹家,而不是直接交给尹川呢?而且这封信的字里行间还有一个细节引起了杜云章的注意——最后写了“贼探”二字,证明来信之人一定非常了解尹川,不仅知道他有非常强的破案能力,还很清楚他是个市井窃贼。这让他愈发好奇——绑架琳琅的到底是什么人?
    带着这些疑问,杜云章回到侦缉队队部,问手下尹川有没有回来,大家都摇头说没有。正踌躇间,谢昭迎了过来,“老杜,你回来啦?”
    “是啊,你有见尹川回来吗?”
    “我哪去见啊?这一上午我都在捣鼓娄骷翅儿那具尸体呢。”
    “怎么样?有什么进展没?”
    “虽然毒物是什么还没有结论,但至少我把他大褂上三处比较大片的沾毒之处验出来了。”
    “哦?详细说说!”
    谢昭顿了顿,“呃……你不等尹川回来一起说吗?”
    “嗨,等他干什么?我都和他说好了,他就只管一门心思找琳琅的下落,娄骷翅儿的案子有我足矣。”
    谢昭一撇嘴,“有你足矣?切,之前哪次不是最后人家尹川把案子破了?就你一个?我可不看好。”
    杜云章尴尬地干咳了一声,“你少说这有的没的,怎么着?没他尹川这个鸡蛋,我还做不了槽子糕了?你赶紧和我说说验尸的情况。”
    谢昭忍住笑,对杜云章说道:“那件大褂从上到下大大小小一共有二十一处沾有毒物,巴掌大的沾毒之处有三处,一处是右肩窝、一处是左腰眼,还有一处是左屁股。”
    杜云章听得云山雾罩,右肩窝、左腰眼和左屁股?这能代表什么?或许尹川能从这些不知所谓的细节里找出一些端倪,可要说自己么……实在有些无从下手。
    “怎么样,杜队长?你有何高见?”谢昭就像是拱火一样追问道。
    “唔……此事我得和嫌疑人的口供综合来分析,急不得急不得。”杜云章故作沉稳。
    谢昭轻蔑地一笑,“行了吧杜队长,就别装大尾巴狼了。还什么和嫌疑人的口供综合分析?就算是我都多少看出了点门道。”
    “哦?你看出什么门道了?”
    “按照他拍左腰眼和左屁股,说明娄骷翅儿他是个左撇子。”
    杜云章摇摇头,“那不对啊,右肩窝又怎么解释?”
    谢昭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我说杜队长,你傻啊?你拿你右手拍你右肩窝试试?”
    杜云章傻乎乎地真去拍了一下,顿觉十分别扭。
    “人家一个撂地说相声的,能用你这么别扭的动作表演吗?”谢昭举起自己左手拍了下右肩窝,“这才是正常动作啊。”
    杜云章有些不好意思,“那就算他是左撇子,又能说明什么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若要再往深里想,我觉得还是得依靠尹川啊。”
    这话让杜云章怎么听怎么不是滋味,可想反唇相讥,却又无言以对。
    “今天我还就不信了!没他尹川,咱们什么案子都破不了吗?冯三,去!叫嫌犯来我好好审问审问。我非要自己把这个案子破了不可!”
    冯三挠挠头,“队长,咱们队里扣着四个嫌犯,您要提哪个?”
    杜云章一时间也没个头绪,毕竟四个嫌犯中有三个都是尹川建议留下的,索性随口一说:“叫那个周棒槌来,先从他开始。”
    冯三答应一声,不多时便把周棒槌带到了审问室。
    这是周棒槌第二次接受杜云章的审问,已然没有了先前那次紧张的心绪。
    “周江,你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和娄新迟有过结?他当街被杀,究竟和你有没有关系?”
    周棒槌赶忙摇头,“杜大人,我是和他有点小过结,但绝对不至于致他死地啊。”
    “小过结?”杜云章眼睛一瞪,“之前你可没交代这个,你说清楚,什么样的小过结?”
    周棒槌有些后悔自己说的话,但话已出口收不回去了,只好交代:“杜大人,这件事还得从小的演双簧那时说起……”
    就在周江向杜云章坦白他当初演双簧的经历时,身在皇木营的尹川也为找琳琅一路追寻着线索,竟也查到了演双簧的撂地摊子。
    当时尹川注意到大刀冯准备系在腰间的黑腰带处出现“欧冶”二字,他万分诧异。不用说,指的就是欧冶琳琅,难不成这是有人故意给自己留下的一个提示吗?
    “哈九爷,您知道这怎么回事吗?”尹川把腰带展示给哈九看。
    秃子哈九一皱眉,“这……我真不知道。不过,我隐约记得出门时路过一个豆汁儿摊,我就要了碗豆汁,就着辣咸菜丝儿和焦圈当早点吃了。搭包就放在旁边的凳子上,之后有个小女孩儿路过不小心把搭包碰掉了,然后她也没察觉就走了,我一看碰掉了就捡起来,之后就再没离开我的身上。”
    “那你看清那个小女孩儿的模样了吗?”
    “没有,就是一闪而过,谁在意她长什么样儿啊?”
    尹川点点头,这是他当荣点时的惯用伎俩,看起来提示就是小女孩儿留下的。既然哈九爷没看清,那只好从这个提示本身入手吧。
    可说是提示,留下的就只有“欧冶”两个字,这该从哪下手呢?
    尹川前后左右仔细观察用细白粉末显现出的字迹,再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了。贴近鼻子闻了闻,粉末中有淡淡的油彩味道。这并非说相声撂地用来撒字的白沙粉,似乎是戏班里勾脸油彩脱水之后形成的粉末。可如今皇木营一带并没有唱戏的戏班子,无论是京戏、莲花落,还是梆子、弋调[1],一个班子都没有,这粉末又是从何而来呢?
    “尹兄弟,前面可空场了,要是还不出去,沾子就都散了。”哈九提醒道。
    尹川赶忙把腰带还给了大刀冯,“抱歉抱歉,两位先上吧,撂跤没对手可耍不起来啊。”
    这句不经意的话突然之间让尹川提醒了自己——对啊,不只是戏班子,干那一行的也得用这东西,而且还比戏班子更需要用到!
    正想到此处,秃子哈九和大刀冯已经进了场子,在几声吆喝后,左右跳跃画着圈,准备随时上前抓住对方领子。
    尹川已经知道了接下来寻找琳琅的方向,内心的急迫让他无法在此逗留,他和后台休息的钢叉廖打了声招呼,从后墙一溜烟离开了撂跤的场子。
    尹川在五河县街面上混迹这么多年,尤其是皇木营这一带做艺的下九流,没有他不认识的。写着“琳琅”二字白色粉末的出处,只有演“双学一人”——也就是双簧中的“前脸儿”在脸上涂的白彩才会有。
    皇木营街面上演双簧最受欢迎的便是周棒槌与崔三凤的组合,崔三凤专门演“前脸儿”,所以这条线索直指崔三凤。
    尹川一边急急往前走一边心中默念:琳琅,你可千万别出事啊。等着我,我一定要找到你!

注:
    [1]弋调:也称为“高腔”或“弋腔”,一种旧时流行于北方地区的地方戏曲种,与昆曲、山东柳子腔、河北梆子腔并称为“南昆北弋东柳西梆”。
| 楼主| 发表于 2024-4-12 17:30:06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不摸门的前脸儿

    崔三凤双簧的撂地摊子一般会摆在皇木营的西北角,离另一处相声摊子不远。这是因为他和周棒槌搭伙时,要是半天都立不住杵,周棒槌便去旁边相声摊子给别人腻个缝[1],但崔三凤可没这个手艺,他只会双簧的前脸儿[2],和周棒槌搭不上伙就只能干看着,有时候着实不是滋味。
    尹川心里多少有点含糊,此时周棒槌被杜云章扣在了侦缉队,这个崔三凤还能在那个地方演双簧吗?没办法,死马当活马医,无论如何也得去一趟碰碰运气。
    等来到西北角时,尹川心中一喜。就看见前面围着五六个人,里面正演着双簧,坐在前面摇头晃脑的正是崔三凤。
    只见他脸上涂着白彩,额头上立着冲天杵的小辫儿,样子颇为滑稽。尹川听得出来,这场双簧演的是《小小子儿放炮仗》这个小段儿。
    “我说除夕夜,拜大年,亲戚走动来给压岁钱……”崔三凤这套词儿表演了好一阵,然后托着铜盘走近围着的五六个人去要钱,“我说叔叔大爷,给了您呐!我说婶子大娘,给了您呐!爷爷奶奶,给了您呐!”
    在几声“叮叮当当”后,铜盘里只有七八枚铜板。
    “亲戚朋友零钱不多我没招,小小子儿给您空手放鞭炮。”
    崔三凤抬起手表演无实物的放鞭炮动作,他假装把鞭炮捏在手里,一只手好像拿着根香,触到捻子,后身儿传出“呲”地模仿捻线点燃的长声。崔三凤煞有介事地赶紧一手捂住耳朵,脸往旁边一躲。然而“呲”了好半天后,炮仗也没响。
    “咦?炮仗难道是臭弹?让我上前䁖䁖看。”
    崔三凤凑到近前,只听“呲”声又响起,他赶紧又捂住耳朵往边上躲。
    “这炮仗到底什么捻儿?我就偏要听它这一响儿。”
    一连几次都是崔三凤一离远“呲”声就小了,一靠近“呲”声就大了。崔三凤急了,往身后一招呼,“嘿嘿嘿,您出来吧!”
    从后面钻出一个矮个子,一脸无辜地问道:“怎么了?”
    “您这炮仗到底能不能响啊?”
    “哦,马上就响了,你非得叫我?急什么?”
    “得得得,那还怨我了?那咱们再来。”
    说完,矮个子再钻回后面,崔三凤继续表演。
    “看我把捻儿再点上,这回得是个响炮仗。”
    这回“呲”声在他靠近以后很久都没变小,崔三凤把眼再次靠近假装抓住的炮仗,“炮仗炮仗你倒是响啊?”只听“砰”地一声,崔三凤十分夸张地一翻白眼,“好嘛,最后崩着我啦!”
    围着的看客一阵哄笑,稀稀落落地又往里扔了几枚铜板,随即逐渐散去。
    崔三凤上前一个个捡起铜板,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对后面说道:“行了,今儿就这么多,马上到中午了,您看过晌再来一场?”
    后面的矮个子走到前面,也有些无奈,“也不知道周江周棒槌有什么魅力,怎么人家就认他呢?”
    尹川见人都散了,便上前向两人抱拳拱手,“两位,辛苦辛苦!”
    “哟呵,见面道辛苦,必定是江湖。您也是皇木营街面上撂地的同行?”矮个子似乎并不认识尹川。
    “王师傅,您还不认识这位,”崔三凤知道有尹川这一号,“他是五河县街面上的大拿,姓尹名川。”
    尹川赶紧摆手,“大拿可称不上,金评彩挂多少都会那么一点儿而已。”
    这位矮个子王师傅能从崔三凤话里听出来,来人想必是在皇木营人脉颇广的人物字号,“尹师傅,您过谦了。在下是从京城天桥那边过来的,叫王宝福,艺名王画眉。只因嗓音还算有些特点,大伙就给起了这么个诨号。您的贵称呼是?”
    尹川知道人家是问自己的艺名,他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我就是在街面上给诸位撂地的师傅当个帮衬,哪有什么艺名?”
    “哦!明白明白。”尹川这话倒让这位王宝福更加刮目相看。
    “怎么着,尹师傅?今天是来皇木营这边找个撂地的搭伙吗?我怎么听说您最近一直在官面上混啊?还有空往皇木营这样的闲杂之地游逛?”崔三凤问道,话里话外多少有些讥讽之意。
    尹川倒也没太在意,“我也不是闲逛,不知道您两位听说昨天在皇木营东口那边的命案没?说相声的娄骷翅儿被人下毒毒死了。”
    “哦,这事我听说了。这么说您是忙着查案呢?可我们这边的摊子离东口那么远,怎么也查不到我们头上吧?”
    “我来此倒不是要查娄骷翅儿的案子,而是昨天案发后,和我一起的一个女子失踪了。哦对了,哈九爷有没有和您这边打过招呼啊?”
    崔三凤挤了挤眼,“我们这一块儿确实也听说有这么个事,似乎是秃子哈九托人传来的信儿。既然是您要找人,我们肯定帮忙留神注意就是了。”
    “呃……”尹川听人家把话封得那么死,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往下接。不过尹川毕竟在江湖上混了那么多年,没话找话的本事还是有的,“我看两位这段活不错,怎么收成不多啊?”他看向崔三凤手中的铜盘。
    崔三凤有些不耐烦地一撇嘴,“要不是昨天周棒槌非要去给娄骷翅儿和虾米卫捧场,哪至于赶上人命官司,让侦缉队给带走啊?我只能现找搭伙,这不,就找到这位王师傅了。当然,我不是说王师傅不行,毕竟临时搭伙,默契、配合什么的都差点火候,今天您在外面也看见了,您觉得我们这伙搭得和周棒槌比怎么样?”
    尹川多聪明,心想这崔三凤可真是点不着的二踢脚——蔫(捻)坏。原本得罪人的话,他不说,甩给我来说?自然尹川不能崔三凤挖个坑就往里跳,呵呵一笑说道:“周江周师傅在皇木营街面上混了这么久,在老主雇人前有做艺的声誉;而王师傅打天桥那种大地界来,声誉自是没的说,假以时日肯定也会在皇木营混得风生水起,日进斗金。”
    王宝福一听不由得暗挑拇指——罢了,难怪这位尹爷能在五河县街面上混得这么开,话说出来四面见线,滴水不漏,让人听着就这么舒服。相比之下,崔三凤可就差远了,要不怎么周棒槌一不在,他立马歇菜了。
    “借尹师傅吉言,看马上要晌午了,能否赏脸一起吃个晌饭,边吃边谈如何?”
    尹川正有此意,于是顺水推舟,说一定要他做东,请两人去皇木营旁边的孙家爆肚店喝两盅。
    三人来到爆肚店,尹川要了三盘水爆散单[3],一碟麻豆腐[4],两碟炒疙瘩[5],还有一壶二锅头,不多时勤行把酒菜上齐。
    “尹兄,看来您在官面上混得还不错啊,”崔三凤看着这一桌子酒菜感叹道,“这些东西我们皇木营撂地的也就是三节两寿[6]的时候请师父师娘开开荤,您点菜的时候可真是连眼都不眨。”
    “哪里,崔师傅您说笑了。”尹川拿起酒壶,将崔三凤和王宝福的酒杯斟满,“别看我表面上公私两道多少都有点面子,其实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货。不像您二位常年在皇木营这儿,有平地抠饼对面拿贼的真本事,我一直都很钦佩撂地的众家师傅。”
    王宝福是常年混天桥的,什么人什么事没见过?一看尹川又是做东请客又是嘴抹蜜似的一个劲说好话,就知道他十有八九有求于两人。
    “看年纪在下应该长您几岁,叫您一声‘尹老弟’您不会挑理吧?”王宝福问道。
    尹川赶紧摆摆手,“自然不会,您是江湖老前辈,这么叫我还是高攀了呢。”
    “尹老弟客气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您是不是有事相求啊?我听说怎么着?您还是官面上的人物?恕在下初来五河县,对您这位公私两道都有面儿的还真不太熟。”
    “嗨,还真让您说着了。我确实是有事相求。”尹川夹了一筷子爆肚送到王宝福的麻酱碟里,“刚才和两位交代了,我是找人来的。虽然崔师傅已经收到了哈九爷的传信儿,但毕竟是一个大活人丢了,总不能只等着诸位的消息,自己什么都不干吧?”
    王宝福点点头,“这么说,您找到我们这边,是寻着什么线索才来的吗?”
    “王师傅您真是不简单,一语中的。”尹川便把哈九那的腰带上发现的两字提示,还有他自己的想法说给了王宝福和崔三凤。“我想着现今在皇木营这地界,专门用白彩的,也就是崔师傅演的双簧前脸儿了,所以我才找到二位,看看能得到什么蛛丝马迹。”
    崔三凤一筷子把沾过麻酱料的爆肚送进嘴里,又呡了口酒,冲尹川一笑,“尹师傅您是不是有点想多了?秃子哈九腰带上发现的线索,你应该找哈九往下查啊,为何会查到我身上?”
    尹川赶紧又给崔三凤斟满酒盅,“崔师傅您别挑理,哈九爷那边已经查不到更多东西了,我这也是急病乱投医,还请您多体谅。”
    王宝福对崔三凤摆出的态度甚是不满,人家已经够开面的了,你怎么还是不冷不热的?但碍于两人还需要继续搭伙,只好暂时忍住脾气,对尹川问道:“既然您觉得和双簧前脸儿有关系,那接下来您想要怎么查?”
    “两位别见怪,我想问,能不能让我也加入两位‘双学一人’的表演?”
    崔三凤听闻尹川这么说,刚入肚的二锅头顿时呛得他咳嗽了数声。
    “怎么着?您也想演双簧?”他脸色骤然一沉。尹川明白,崔三凤此人心胸狭隘,但凡觉得有人要撬他的行,立马就要翻脸。
    “崔师傅您别误会,在下绝不是想撬您的行,纯粹是为了找到寻人的线索。您尽管放心,我只在两位这儿搭半天的伙,杵头子下来我也不会跟两位分一个老钱。而且无论最后有没有得到线索,我都不会再来给二位添麻烦。您看如何?”
    崔三凤皱着眉看了眼王宝福,王宝福那是多开面儿的人?连和崔三凤商量都没商量,当即拍板,“行,尹老弟的面子我给了,下午再撂地,您是想坐前脸儿还是在后面,我都没话说。”
    尹川自是感激,一个劲给王宝福敬酒夹菜。弄得崔三凤倒是一脸尴尬,可既然人家王师傅都说话了,自己没法呛着说,也只好勉强应允。
    酒足饭饱后,王宝福对尹川问道:“不知尹兄弟对双簧这手艺有多少了解?以前干过没有?”
    尹川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是给人家捧过哏,但‘双学一人’么……还真没亲身表演过。”
    “没关系,我可以先简单教你一个小段儿,只是这里多有不便……”
    尹川会意,向店家结了账,和他们二人一起回到皇木营边上靠近县城城墙的一处角落。王宝福教给尹川一个小段《结巴放牛》,同时也让崔三凤配合着演了几遍。尹川对于这种手艺悟性相当高,也就练了两三次,就把台词和架子都练熟了。
    王宝福一竖大拇指,“尹兄弟,您真不愧是干打八叉的,学什么东西一点就透。成,马上咱们就回去撂地。”
    说罢,三人一起回到上午的地方,没想到此处竟然被人占了。只见空地正中立着个鼓架子,一双鼓键放在上面,一旁站着个身穿素面大褂的,看上去也是个艺人。
    崔三凤登时把眼一瞪,“嘿嘿嘿,怎么茬儿这是?这儿可是我们演双簧的场子,刚才您没看见有桌子椅子在这儿放着吗?”
    那人先是一愣,然后赶紧一抱拳,“哟,这话怎么说的?您别着急,我就等个人,马上就走。”
    王宝福自然不知道此人是谁,但尹川看他颇为眼熟,略微想了想便认出了他,“您是不是唱西河大鼓的邹玉山邹先生啊?”
    那人有些吃惊,“正是在下,您认识我?”
    “当然了,您的西河大鼓在运河周边,尤其是五河县皇木营可是颇有声名啊。尤其是您大段的《呼家将》,简直让人百听不厌!”
    尹川说得不假,此人正是唱西河大鼓小有名气的艺人邹玉山。邹玉山也施礼道:“您抬爱您抬爱。”
    “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也是打算要撂地唱书吗?”尹川问道。
    “邹先生,您应该知道皇木营这块儿街面上金评彩挂的规矩,”崔三凤没好气地说道,“鸠占鹊巢的事可是大忌讳。”
    “三位实在对不住,我只是在此临时等人,绝非要鸠占鹊巢。既然这是您三位的地方,我立马就走。”
    “看您这样子,是在等搭伙的弦师吧?”尹川接着问道。
    “是啊,这不是我去老家办丧事刚回来,就想着今天来撂地。一早我就去了以前和弦师经常撂地的空场,但他一直没出现。后来人家拉洋片的把地方占了,我就沿街找空地。喏,过了晌午就找了这儿。当然,我看见这儿摆着桌椅,猜是演双簧的周棒槌的地方。想来我和周棒槌还算有点面子,就厚着脸皮先在这儿落个脚。呃……周棒槌没在是吗?”邹玉山这才发现三人中并没有周江的身影。
    尹川自是知道其中缘由,便和他解释道:“周师傅是因为昨天卷入一桩人命案子,被县里的侦缉队扣了,到现在也没放出来。而且您说的那位拉弦的黄师傅,是不是叫黄大喜?留了个马子盖的头,平时都戴副茶镜,人前有个外号叫‘黄扒拉眼’?”
    “没错,就是他。”
    “那真是不凑巧,黄师傅和周棒槌一样,昨天也是卷进那桩命案里,此时一样在侦缉队队部里扣着呢。”
    邹玉山大惊,“怎么都和命案有关?到底是什么命案影响这么大?”
    尹川便简单把娄骷翅儿被毒杀的事情说了,邹玉山不禁连连啧舌。
    “得了得了,事情您也都知道了,我们马上就要撂地开场子了。”崔三凤有些急不可待地催促道。
    邹玉山赶忙又一拱手表示抱歉,然后端着鼓架子和鼓键躲到场外,但他并没离开,而是饶有兴致地在旁边站脚助威,还热心地帮忙拉人立杵。
    再加上尹川的吆喝,很快招来了十几人围在场外。尹川开始现学现卖,和前脸儿的崔三凤一起配合表演了那段双簧小段儿《结巴放牛》。
    “有个结巴去放牛,后面牵着小牛犊。将牛拉在井台上,阿咚,牛犊掉在井里头。结巴这才把人喊,哎我这牛,啊啊啊啊啊啊牛,啊啊啊啊啊牛,掉啊啊啊井里头。啊啊啊啊啊,哪啊哪位啊啊啊帮啊帮……啊帮……啊帮……”
    段子的确很短,表演起来也没什么难度。尹川毕竟有量活的经验,在后面说得抑扬顿挫,节奏感拿捏得很好。前脸儿的崔三凤脸上抹着白彩,头上还是冲天杵的小辫,脑后的脖领处掖着把合拢的折扇,这是为了模拟牛鞭子用的道具。
    小段演到最后,尹川的“啊啊啊帮……啊帮……”直说了六七遍,崔三凤才按编排好的站起身,从脖领处拽出折扇,狠狠往后面尹川的脑袋上连打数下,“我是得搒你了!怎么着?累傻小子呢?没完了是吧?”
    看客们一阵哄笑,只有后面的王宝福一皱眉,看得出崔三凤这几下打得实实在在,一点儿都没留手。
    之后崔三凤又和王宝福演了几段,待收了看客们留下的杵头子,人群散去后,邹玉山上前搭话:“三位的表演真是精湛,只不过崔爷您演得似乎有点过了。”
    其实内行人都心知肚明,一看崔三凤就没憋着好屁。但大家看破不说破,尹川赶忙说道:“邹先生您过誉了,毕竟我和崔师傅是临时搭档,不太默契是正常的。”
    “其实崔师傅打的那几下,家伙点儿感觉更像我打西河大鼓的点儿,就是《李三娘打水》的点儿,”也许是邹玉山技痒,说着说着,拿起鼓键子敲起鼓,还同时唱了起来:“数九隆冬雪花儿飘,受罪的李三娘把水挑……”
    尹川听着邹玉山唱的大鼓词句,突然萌生出了些莫名其妙的感觉。似乎冥冥中有某种力量在牵着自己走:哈九、大刀冯、钢叉廖的撂跤——崔三凤、王宝福的双簧——邹玉山的西河大鼓。这一路下来,表面上都是自己沿着线索追寻而至,可此时又突然发现所有这些都并非来自于自己的意志。
    “邹先生不好意思,我能看看您的大鼓吗?”不知为何,尹川突然蹦出这么一句。
    邹玉山一愣,“我的大鼓?呃……可以。”
    尹川上前上下左右仔细端详这只大鼓和鼓架子,然后将鼓面从架子上摘下来,往背面看去,赫然发现了大鼓底下淡淡的灰色痕迹显出两个字——琳琅。

注:
    [1]腻缝:特指三人相声中逗哏、捧哏外的第三个角色。此角配合前二人制造笑料,弥补其不足,故称为“腻缝”。
    [2]前脸儿:指双簧中坐在前面,只按照身后人说话内容做面部及行为表演的演员。
    [3]散单:是羊胃的一部分,又称黑百叶,为北方地区的特定称呼。由于上面有很多小圆疙瘩,如同人丹一般(小药丸的一种),故称散丹。
    [4]麻豆腐:一种老北京特色小吃,用制造绿豆粉丝和淀粉的下脚料发酵后的豆汁用火烧开,用布过滤后流下去的是豆汁,布上边控净水分的就是麻豆腐,再用羊油、黄酱加上黄豆芽或青豆芽以及雪里蕻炒制而成。
    [5]炒疙瘩:一种北京特色的炒面食品,以面疙瘩为主,辅以青豆、胡萝卜、肉丁等材料炒制而成。
    [6]三节两寿:旧俗对于塾师,逢端午节、中秋节、年节及孔子诞辰,塾师生日,均各加送束脩一月,称为三节两寿。在江湖作艺人中,“两寿”多指传艺师父及师娘的寿日。
| 楼主| 发表于 2024-4-12 17:30:36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发帖际遇
第六章  无力的杵门子

    侦缉队的审讯室里,在周江叙述了他和崔三凤搭伙的前后经过,并交代娄骷翅儿借钱找他做担保后,杜云章阴沉着脸接着问道,“这么说,娄新迟也曾经找过你?”
    周江点点头,“是的,可我没答应。他借的可是二百大洋啊,我们撂地艺人没日没夜地挣,得多久才能挣出来二百大洋?更何况您也知道我们撂地吃张口饭的都是老天赏饭,有句话叫:刮风减半下雨全完。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我们就没饭辙,全家等着挨饿。娄骷翅儿要是卷钱跑了,我还不得吃不了兜着走。”
    “可你说崔三凤答应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周江勉强一笑,“刚才我不是和您说了吗?我一开始不知道崔三凤的人性,搭伙以后处久了才清楚,那人不光心眼儿小,还小孩儿撒尿——只顾眼前。娄骷翅儿找到我和我说他要借债的时候,崔三凤就在旁边,一听这里面有保人一分的好处,他顿时来了精神。看我给推了,他就想接这事。按他的话说:怎么着也是二十块大洋啊,这得撂地多久才能赚着?”
    “然后呢?崔三凤做了保人?”
    “没有,他想得挺好,可人家没答应。”
    “这么说,娄骷翅儿最终没借到那二百大洋?”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据我所知,他也找过别人做保,似乎那位黄弦师黄扒拉眼就是一个。”
    “你知道借这二百大洋的主家是谁吗?”
    周江使劲摇摇头,“不知道,做保这件事只有娄骷翅儿单方面找的我,主家是谁他从没和我说起过。”
    杜云章之所以对娄骷翅儿遇害前借债这件事情格外上心,就是想由此不光没准能找到凶手的动机,更有机会顺藤摸瓜,查出娄新迟想要参与进去的京城请愿团的消息从何而来。
    在他看来,虽然祖县长又是送金表又是递大洋,收买之意昭然若揭,不知其中有何企图,但请愿团所牵涉的赵秉钧此人,杜云章多少知道一些,他身居高位,是袁公身前一条忠实走狗,打压正派人士、善耍阴谋诡计,总之是个十分阴毒狠辣的角色。祖县长这番行动,想必就是针对赵秉钧一党,自己能在查案时顺带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也算出了份绵薄之力。
    问完周江后,杜云章又把弦师黄大喜提到审讯室。
    “你知不知道娄骷翅儿借债的事?他是不是找过你做保人?”杜云章一上来便直截了当问道。
    黄大喜被问得有点莫名其妙,他以为杜云章会问娄骷翅儿被下毒一事,自己早就把要交代的供词想好了,可万没想到这位杜队长会剑走偏锋。
    “呃……这……”他理了理思绪,“娄骷翅儿借债的事么……我确实知道,他也确实找过我做保。”
    “你答应了?”
    “嗯……我只说考虑考虑,怎么说这里面风险不小,咱不能光看保人有一分利在里面。今天我去他撂地的摊子,也是想给他个准信儿。”
    “那你是同意了还是没同意?”
    “我权衡利弊,还是没敢接这事。听他们相声行里相传,娄骷翅儿这人的风评不怎么好,所以给他当保人,恐怕得冒着相当大的风险。”
    “按你所说,娄骷翅儿毒发身亡那时,你还没告诉他你拒绝做保喽?那么这二百大洋他就还没到手是吗?”
    黄大喜扶了扶茶镜,“钱到没到他手我不清楚,但我看他撂地的状态似乎很轻松,完全不像找我做保时那么焦急的样子。”
    “撂地的时候角色跳入跳出,没表现出什么情绪不奇怪吧?”杜云章问道。
    “您可能不知道,娄骷翅儿并不像人家穷不吝那样技艺高超的艺人能把握好自己情绪,他可经常把场外的情绪带进表演里,所以才有不少以前和他搭伙的没几天都拆伙了呢。”
    “你还知道他找过谁担保吗?”
    黄大喜想了想,“据我所知,除了我之外,他找过周棒槌、现在搭伙的虾米卫,甚至还有虾米卫的师父齐永州,但这些人好像都没答应他做保。”
    “齐永州?”
    “对,也就是穷不吝的师弟凑不齐。”
    杜云章心中一动,这么说来,按照虾米卫的说辞,娄新迟去找他师父来做引师,而实际上这并非他唯一的目的,其中也有求他借债做保的打算。
    “可我不明白,齐永州拒绝给娄新迟做保这件事,连他徒弟虾米卫都不知道,你又从何得知的?”
    “虾米卫不知道?”黄大喜略感意外,但很快就平复下来,“哦,我是听齐永州当面直截了当回绝的娄骷翅儿,当时虾米卫并不在场,然后娄新迟才找的我。我还以为凑不齐事后会和虾米卫说呢。”
    黄大喜的口供让杜云章越来越觉得此事蹊跷,既然没有人为娄新迟做保,那他为何又好像借到了这二百大洋?或许齐永州表面上回绝了他,但实际上并不是这么回事?
    结束了对黄大喜的问询后,杜云章叫来冯三,让他去把齐永州带到侦缉队队部,此人也是本案的重要线索之一。
    冯三答应一声,刚准备出门,就见有位提着篮子的妇人站在侦缉队队部门口,向里面张望。冯三一皱眉,上前盘问:“哎,这位大嫂子,这里是五河县侦缉队,你有什么事?”
    这个妇人看上去年纪不算太大,约莫有三十左右岁的样子,但脸上略显菜色,一看就是个穷人家的妇道。
    “请问这位老爷,我家男人什么时候能给放出来啊?”
    “你家男人?”冯三不明所以,“你家男人是谁?”
    “我家男人姓卫,叫卫子琦,是撂地说相声的。”
    “哦,是虾米卫啊。”冯三这才恍然大悟,“你是他夫人?”
    妇人点点头。
    “他是在里面,我们杜队长正审问呢。你不知道吗?和他搭伙的娄新迟在当街表演时中毒而死,他就在当场,所以他脱不了干系。”
    妇人显出为难之色,“这位大人跟您说实话,我家男人胆子不一般地小,就算要他抓只耗子他都不敢,更别说杀人了,怎么说他也不可能是杀人凶犯吧。”
    “就算他不是凶手,但毕竟人就在他身边死的,我们调查这个案子也得需要他在队里配合。你还是回去吧,案情查清楚了,我们自然会放了他。”
    “老爷!”妇人扑通一声给冯三跪下。
    “哎?这怎么话说的?”冯三一惊,赶紧扶住妇人。
    “您就行行好吧,我家还有两个不到八岁的孩子,全家人没有隔夜粮,就指着我男人每天出去做艺挣点钱养家糊口。他少挣一天钱,我们一家几口人就一天没饭吃。从昨天起,我男人就没回家,我们娘仨就溜溜饿了一天。要是今天他还回不去,挣不来钱,我一个大人饿两顿没关系,可我那俩孩子真得去吃观音土[1]了。”
    妇人说得格外可怜,冯三忍不住摇头叹息。
    “哎,你怎么回事?在门口呆着干嘛呢?”
    杜云章的声音从大门里面传来,冯三一见,赶忙立正报告:“队长您看,这个婆娘堵在门口,想要咱们把他男人虾米卫给放出来。”
    还没等杜云章说话,那妇人一把抓住他的衣襟,“这位大人行行好,我家男人真的不是杀人凶犯,求您放他回家吧,家里还有两个小崽子等着口饭呢。”
    “大嫂子你是卫子琦的夫人?怎么称呼?”杜云章问道。
    “我娘家姓康。”
    “康大嫂子,您看,卫师傅无论是不是凶犯,毕竟娄骷翅儿死的时候就在他旁边,我们侦缉队要想把案子破了,没他还真是不行。嗯……我看你家确实挺困难的,”杜云章想了想,从怀中取出十块大洋,“这样,我这里有点闲钱,您先回去,给俩孩子买点吃的。等卫师傅帮我们把案子破了,一定全须全尾让他回去,您看成不?”说着,他将大洋递给了康氏。
    康氏吓了一跳,她还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发现这位姓杜的队长十分慷慨亲和,也就不再过多在此纠缠,只是烦请杜云章给里面的卫子琦捎个口信,杜大人救了自家的急,让他多多配合侦缉队调查案件,家里就不用他担心了。
    康氏刚想转身离开,冯三笑着上前问道:“既然您是卫子琦的内人,我想和您打听一下,‘虾米卫’他师父‘凑不齐’,也就是齐永州老先生住在哪啊?”
    康氏一皱眉,“齐师父啊?住的离我家不远,您要是找他,我倒可以带您前往。”
    冯三连声道谢,便随着康氏一同赶奔卫家。
    等到了皇木营,此时还正是午后热闹时分,街面上各个把式场子、撂地画锅、说书书馆都满坑满谷。就算前一天出了娄骷翅儿的命案,但丝毫不影响金评彩挂艺人们的生意红火。
    康氏带着冯三进到皇木营西边的一条胡同里,拐了两个弯后,眼前是左右两条巷口。
    “冯老爷,左边往里的第一家就是我家,您要找的齐师父在右边第三家,他是租的房,就老爷子一个人。”
    听完康氏的指引,冯三刚想右拐进巷子,就听见左边的胡同里传出一个响亮的声音:“哎,子琦媳妇,你回来啦?我刚去你家找你。”
    两人顺声音望去,只见一位和虾米卫身量差不多的矮个子老头正从胡同里走来,头顶着瓜皮帽,肉包子眼好像睁不开的样子,下巴上留着细细的胡子茬,身上穿着米黄色的大褂,后背还背着个皮口袋。
    “哟,齐师父是您啊?您今天没去撂地?”康氏有些吃惊。
    “我听说娄骷翅儿的事了,子琦还被侦缉队带走了。所以我赶紧去你家看看,结果一看就俩孩子在家。”
    “案发当时卫子琦离娄骷翅儿最近,所以他是此案最重要的证人。”冯三接过话。
    齐永州这才注意到康氏身后跟随的冯三,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看到身上的穿着,就明白了此人定是县里侦缉队的官差。
    “恕老朽眼拙,看样子您是官家的人吧?我徒弟卫子琦现在怎么样?”
    “您放心,我们不会对他如何的,问询都是例行公事。不过,关于案子的事,我们杜云章杜队长差遣在下来找齐先生您去一趟侦缉队,向您问几个问题。”
    “我?”齐永州一愣,“老爷您别开玩笑了,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事,为何会牵扯到我头上?”
    冯三轻轻一笑,“您呐,这话别和我说,是杜队长叫我来请您去的,等到侦缉队您有话和杜队长去说。”
    齐永州看这架势,自己不去一趟侦缉队是不行了,只好向冯三一抱拳,“既然这样,您看能不能让我先去趟卫家。原本我去找我徒弟不光是问昨天的事,还有我徒弟媳妇娘家捎来点东西,来人见她不在,就把东西放在我这里了。”说着,他展示了下后背上的皮口袋,看样子分量不轻。
    “这是……”冯三心中好奇,想知道口袋里面是什么东西。
    “辛苦您老了。”康氏向齐永州道谢,然后引着两人来到家中。
    两个孩子一见娘回来了,顿时吵着喊饿,康氏便将杜云章给的大洋交给他们去外面买烧饼。随即她搬出一个木盆对齐永州说道:“麻烦师父就把东西放到这里吧。”
    冯三目不转睛地看着齐永州把皮口袋的嘴儿一松,往木盆里一倒,顿时“噼里啪啦”地从里面钻出一大堆活蹦乱跳的鲜鱼。康氏从旁边水缸中一瓢瓢舀出水,灌满木盆,这些鱼才逐渐安静下来。
    等鱼稳下来后,冯三才发现盆中鱼和普通的鱼长得不太一样。这些鱼身形扁平,嘴大眼小,下颚到肚子一片斑白,上面还有颗粒状的小疙瘩。
    “这鱼长得挺稀奇啊,”冯三蹲下身看着木盆里的鱼,“这是什么鱼?”
    “哦,这是我娘家特产的‘青郎君’,又嫩又鲜。娘家人知道我在五河县日子过得不那么宽裕,每年这时候都会送来一些这种鱼,我就卖到县里的大饭庄子里,卖个几块大洋多少能补贴家用。前几天送来过几条,却赶上几家大饭庄都封了灶[2],所以就没卖出去。这不娘家又送来一些,封灶也结束了,应该可以卖出去赚些钱了。”
    “康大嫂子您娘家是哪的人?”
    “我娘家是直隶曹家甸的。”
    冯三恍然大悟,他听说过曹家甸地处滦河的入海口,那里打渔的庄户甚多,盛产这种海河双生的鱼类。
    “看样子您俩孩子饿得够呛啊,要不您捞出条鱼,先做熟了给孩子们充充饥?”
    康氏一听,登时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可不敢给孩子做鱼。这种‘青郎君’只有人家大饭庄里的大师傅才有做这种鱼的手艺,咱们平常人家哪有那能耐啊!”
    冯三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只以为康氏的意思是自己家做这种鱼会暴殄天物,耽误了卖钱,也就不再多问。
    “齐先生您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就随我去一趟侦缉队吧。”
    齐永州叹了口气,又叮嘱了康氏几句,让她照顾好孩子,随后便跟着冯三赶奔侦缉队队部。
    而就在两人刚出了胡同,尹川正和唱西河大鼓的邹玉山往胡同里走,这一进一出,阴差阳错地谁也没看见谁。
    “要真是像您说的那样,我倒觉得黄扒拉眼也有可能遇到了什么奇怪的事。”尹川边走边对邹玉山说道。
    “他能遇见什么奇怪的事?即便我只是来过凑不齐这儿一次,但这地方实在不怎么起眼,谁能注意到这里?”
    “可是您想,您的大鼓,还有他的弦子,都曾经放在他家,而且他昨天还没带弦子出门。您的大鼓上写了‘琳琅’二字,他的弦子上就保不齐有什么线索呢。”
    邹玉山闷声想了想,尹川的怀疑不无道理。正好他们也到了目的地,邹玉山往分叉路口的右手一指,“喏,我记得挺清楚,那边的第三个门就是‘凑不齐’租的房子。”
    等来到门前,邹玉山上前敲门,可敲了几下无人回答。
    “齐永州老先生,在家吗?”
    又叫了几声还是没反应。
    “他是去撂地了?”邹玉山喃喃道。
    “不会吧?皇木营街面上没见他啊。”尹川也有些奇怪。
    “也是,凑不齐毕竟是穷不吝朱绍琼的同门师弟,能和他搭伙的真不多。”邹玉山说道。
    “哎,您这话说得就有点绝对了,”尹川驳了邹玉山的话,“曾经娄骷翅儿可混不吝地想找齐永州搭伙呢。据我所知,虽然齐老爷子的活很有功夫,什么贯口、柳活、倒口都十分精通,捧逗腻缝样样俱佳,可就是杵门子不行,完全立不住,沾子稍微有个机会,说走就走。原来我是见过他和他徒弟虾米卫的活,那是真卖力气,可无论是头遍杵还是二遍杵,收的杵头子往往只有可怜巴巴的五六个大子儿。就算是被逼急了套了‘拴马桩’[3],人家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想走扭身就走。”
    邹玉山点点头,“我说怎么‘穷不吝’那么有名,可他这位师弟‘凑不齐’却名不见经传呢。”
    “叫我看,娄骷翅儿也是看准了齐老爷子这个缺陷,才那么大胆子来找他搭伙,还提出让他做引师这么过分的要求。毕竟娄骷翅儿立杵的能耐可不简单。”
    两人正在门前说着话,从另一条胡同走来一个妇人。
    “两位,是找齐老爷子吗?”妇人问道。
    “正是,我们要找齐永州老先生。”邹玉山答道。
    “哟,那两位来得真是不巧,齐老爷子刚刚让县里侦缉队的人给带走。”
    邹玉山一听大吃一惊,以为齐永州也犯了什么事。尹川倒是明白怎么回事,一定是杜云章正查娄骷翅儿的案子,查到了和齐永州有关的线索,叫他去队里问话。
    “既如此,那我们就不等他了,改日再来拜访。”邹玉山向妇人打了个招呼,便想就此离开。可尹川一心惦记着找寻琳琅的线索,仍然心有不甘。
    “大嫂您知道齐老爷子什么时候能回来?”
    “哟,那我可说不准。别说齐老爷子了,就算是我男人什么时候回来我还没谱呢。”
    “你男人?他也在侦缉队里?”尹川略微一愣。
    “是啊,他现在和娄骷翅儿搭伙量活,叫卫子琦,艺名虾米卫。”
    尹川这才知道,敢情此地就是虾米卫的家。他心中念叨,既然现在没法进齐永州的家,与其这样无所事事干等着,倒不如和这位卫家大嫂子侃几句,保不齐能问出点有用的东西,无论是娄新迟毒杀案还是琳琅失踪案。
    “您看,我们能到您家坐坐聊两句吗?顺便等等齐老爷子。”
    邹玉山心里挺佩服尹川能拉下脸来提这个要求,换做是他,这话怎么也说不出口,难怪这位尹师傅能在五河县街面上混得这么通透,的确有过人之处。
    “您要不嫌弃,就进来吧。”康氏倒是个敞亮人,满口答应尹川,将两人让到了卫家。
    “两位少坐,我去倒点水。”康氏搬过板凳摆在院子当中,让两人坐下。
    尹川环视了一圈小院,他的眼光立即就被门口那个满是鱼的木盆吸引过去。
    “大嫂子,您家还养这么多鱼啊?”尹川凑过去蹲下身看着一条条游鱼。
    “哦嗨,那是我娘家人捎来的交给了齐师父,齐师父刚给送到我家。”
    “您这鱼是自己吃,还是……”
    “是准备卖给大饭庄子的,我们家里人可吃不起这个。”
    “您这鱼长得倒是挺稀奇,它叫什么名字啊?”
    “我们那儿管这鱼叫‘青郎君’。”说着,康氏从屋里端出两碗水,交给尹川和邹玉山。
    “‘青郎君’?”尹川嘴里重复着这个古怪的名字,随即不自觉地把手探进水里想要摸摸里面的鱼。
    就在他刚刚触碰到其中一条大的鱼时,康氏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别碰!”
    尹川被吓得一哆嗦,手中的水碗“当啷”一声掉到地上,摔成了几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邹玉山惊呼道:“嘿你看,这鱼怎么……”
    尹川再次看向木盆,只见他刚碰到的那条大鱼显现出了让人瞠目结舌的变化。

注:
    [1]观音土:一种白色黏土,旧社会荒年时灾民常用以充饥,能济一时之困,食用过多则凝结肠内,能致人死命。
    [2]封灶:旧时大饭庄子每年会选择一段时间封灶,让手艺人清理灶眼,疏通烟道,这段时间内饭庄会关门歇业,不做生意。
    [3]“拴马桩”:江湖术语,意指在摆摊撂地时,用一些巧妙甚至猥琐的话术让观看者无法离开。例如:撂地人会对观众说:“有人要走我也没辙,您这里面可有一个王八,是谁我可不说,等他走了我再和大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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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债主

    只见这条鱼从头部开始鼓起,逐渐延伸到全身,最后从头到尾都鼓成一个圆圆的球。
    “这鱼很稀奇啊!”邹玉山也好奇地凑了过来。
    “您干嘛这么紧张?”尹川回头看了一眼康氏。
    “没……没什么,只是怕您把鱼给惊着,从木盆里蹦出来溅您一身水就不好了。这鱼稀奇之处不光是它身上的肉又鲜又嫩,另外,要是觉得有人惹它,身子就像用气吹起来似的鼓成一个球,可能是为了吓唬人用的吧,这不您不就是让它给吓着了吗?”
    尹川点点头,心想我这哪是鱼吓的啊,分明是你大呼小叫地吓了自己一跳。
    “原来如此,这种鱼的确很有意思。”尹川甩甩手上的水,继续问道,“您这一盆鱼能卖多少钱?”
    “那得看人家饭庄子要多少了,像聚兴楼那样的大饭馆,至少得要多半盆,能给个十块大洋左右吧。还有一些小饭庄,能要个两三条就不错了。”
    “那这样算的话,要是聚兴楼这样的饭馆做这道鱼也不算贵吧?”邹玉山问道。
    “谁说的?我可听说,人家卖这道鱼,明码标价八块大洋一盘。”
    尹川和邹玉山都大吃一惊。
    “八块钱?好家伙,这么贵?”邹玉山感叹道。
    “这聚兴楼的利可够大的,进货这么多才十块钱,卖出去一条就八块!”尹川几乎要掰着手指头掐算了。
    “这您还别不服气,人家卖得贵有卖得贵的道理。做这种鱼的大师傅手艺得特别好,否则做不出来鱼的鲜嫩。虽然我没吃过,我男人可吃过,从他嘴里说出来,那味道简直是绝了。”
    “虾米卫吃过?”尹川问道。
    “可不,他毕竟是‘穷不吝’师弟的徒弟,多少都沾过人家的光。有人请‘穷不吝’和‘凑不齐’他们师兄弟下过馆子点了这道鱼,当徒弟的给师父陪桌,就尝了个鲜。”
    说到了“穷不吝”,尹川不由自主想起了娄骷翅儿拜师的事,“康大嫂子,您觉得娄骷翅儿那人怎么样?”
    “娄骷翅儿?娄新迟啊?”康氏一边用往灶里添柴一边答道,“那人不怎么地道。您别看之前他和我男人一直搭伙撂地,收的钱他得拿走七成。”
    正说着,门外传来孩子的玩闹声。院子里的人往外望去,只见外面卫家的两个孩子正和另一个小女孩儿那玩耍,彼此追来追去,甚是开心。
    “大贵二贵,回家啦!”康氏向外面一招手。
    两个孩子一听是娘叫他们,答应一声,跑回了家。
    尹川此时注意到和卫家两个孩子玩的那个小女孩儿,似乎有点眼熟,略微回忆了一下便想起来,她不是昨天也在案发现场出现的皮匠爷孙中的小孙女吗?
    看来老皮匠家离此地也不远啊。尹川心念一闪而过。
    就在卫家两个孩子回家后,那个小女孩儿也蹦蹦跳跳着不见了踪影。
    眼见天色将晚,尹川和邹玉山起身向康氏告辞,康氏也没挽留,把两人送到门口。两人看了看齐永州的租屋,还是没人回来。尹川倒不着急,自己顺路去一趟侦缉队便可见到齐永州,于是在离开卫家后,又和邹玉山道了别。
    “尹师傅,虽然您没有什么师徒传授,但在下挺佩服您对我们金评彩挂的行当这么摸门,还十分讲江湖义气。我呢,不仅是这次帮您找人,以后您要还有什么马高镫短的,只要有句话,在下一定尽力帮忙。”临分别时,邹玉山拱手说道。
    “那就多谢邹先生了,今天在您身上学到不少东西。咱们都是江湖人,彼此帮衬都是应该的。”
    两人互道珍重,就此分道扬镳。
    单说尹川,掌灯时分回到了侦缉队队部,此时杜云章正和谢昭等人围坐吃晚饭。见他回来了,便让出个座位。
    “你们吃吧,我没什么胃口。”尹川看都没看一眼桌上的饭菜。
    “怎么?还没有琳琅的消息?”谢昭问道。
    尹川摇摇头。
    “那你这一天都忙活什么呢?”杜云章倒了碗茶递过去。
    “有人留下线索了,我这一天就一直追着线索跑呢。”
    尹川把这一天的事情,从早上和秃子哈九等人开把式场子,下午随崔三凤、王宝福演双学一人,直到傍晚又与唱西河大鼓的邹玉山探访齐家和卫家等等,向杜云章几人说了,听得他们啧啧称奇。
    “好家伙,你真可以称得上把金评彩挂这些撂地的行当都研究透了啊!”杜云章感叹道。
    “唉,先别说这个。”尹川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这一天下来,我总觉得自己冥冥中一直被人牵着鼻子走,似乎这一切都是让别人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谢昭眯起眼睛琢磨着,“嗯,听你从头到尾这么一说,我也有这种感觉。”
    “可这些绑票的人究竟图什么呢?”杜云章接着问道。
    “侦缉队这边有没有收到过类似威胁信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尹川反问。
    “没有,我这一天还忙着审问呢。”
    “那你为何非要说这是绑票?”
    被尹川这么一问,杜云章一时间有些张口结舌。
    “此话怎讲?”谢昭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们想想,如果是绑票,一般都得有个勒索信或者被绑人身上的信物暗地送来,让咱们知道人在对方手里,然后对方提出条件,要多少钱,或者有什么别的要求,不能满足他们那就撕票。可琳琅这次,对方除了给九里桥我家送过一封匿名信后,再也没提过什么条件。之后还有意留下线索引导我,他们这样干什么意思?就算是想有意耍我,也不必这么大费周章地把我引到这引到那吧?”
    “按你这么分析,是有仇家针对你吗?”杜云章放下筷子,紧盯着尹川。
    “哼,我们跑江湖的,哪能保证没有一个半个得罪过的人?”尹川鼻子里哼了一声,“可我不觉得这是仇家干的,这一天下来我细细品了品,好像对方多少有试探的味道在里面。”
    这话更让杜云章和谢昭他们感觉云山雾罩,想细问究竟,尹川也说不出来更多的东西了。
    “这么看来,琳琅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谢昭说道,“我觉得咱们不用想那么多,人家既然画出道,咱们按着走就是了。对了尹川,你查到最后,是想要查黄扒拉眼放在齐永州家的那把弦子上是否有新的线索对吧?”
    “嘿,还说呢。杜队长,要不是你找人把齐永州带走,我何至于和邹玉山扑了个空,只能待在虾米卫家和他媳妇侃了半天。”尹川没好气地转向了杜云章。
    “这你可赖不着我。”杜云章瞥了眼尹川,“你还别说,我找齐永州还真找对了。”
    “哦?你从齐永州那查到了关于娄骷翅儿案子的新线索?”
    “我在他嘴里问出了娄骷翅儿借那二百大洋债主的消息,你猜是谁?我一说恐怕你得大吃一惊。”
    杜云章的话引起了尹川的好奇。
    “哦?是谁?”
    杜云章凑近低声说道:“方茂。”
    “什……什么玩意儿?方茂?”尹川不出所料被这个名字惊到了,“就是咱们五河县前朝的父母官方茂?”
    “可不是!就是他!”
    接着,杜云章将这一天侦缉队里的审讯情况一五一十也告知了尹川。
    在问完黄大喜后,杜云章又问了那个自称是“穷不吝”二师弟的“捂不严”吴劲言。让他有些奇怪的是,吴劲言对他三师弟“凑不齐”齐永州似乎并不熟悉,更别说他的徒弟虾米卫和搭伙的娄骷翅儿了。
    “官爷,在下来五河县只是师兄朱绍琼托我办事的,并没有在此撂地的打算。”吴劲言辩解道。
    “办事?办什么事?”
    “呃……这……”他似乎难以启齿。
    杜云章狠狠咳嗽一声,“我可告诉你,这里是五河县侦缉队,审的是杀人案子。你要有什么隐瞒我们的,可别怪我们给你一个有意包庇嫌犯的罪名,你一个撂地艺人可承受不起吧?”
    吴劲言被这一吓,浑身一哆嗦。
    “我说我说,其实我是来五河县找个能当我师兄替身的。”
    “替身?”杜云章十分不解,“什么意思?”
    “是这么回事,我师兄‘穷不吝’虽然是个下九流,但在京津一带的江湖场子多少有些名气。最近京城也不知怎的,刮起一股什么请愿团的风,就是组织各行各业的拔尖人物去政府大门去情愿,希望一位姓袁的大人来做国民政府的大总统。据说进了这个请愿团,按资排队,拔尖人物有丰厚赏钱,就算一般人每天都有钱粮补贴。有人就请到了我师兄的头上,让他去加入请愿团,说是定有丰厚的好处。
    “可我师兄那人脾气又怪又犟,怎么也不肯,但人家非要把他请出来不可。他不堪其扰,后来从一段相声《捉放公堂》中得到启发,想找个人替他去参加请愿团。在京城地区行动不便,他就叫我去天津卫、运河周边找找人。
    “这么好的事,难道你不想去吗?”杜云章打断他。
    “这可不行啊,天桥那个大场子里,有个熟脸儿的和人家一说穷不吝肥水不流外人田,好事不光自己有,还得给自己门里的师弟占着坑,这些闲话我们师兄弟可受不得。那位给请愿团招人的,看起来像个小官儿,给我出主意去五河县皇木营那儿看看,说是那里也有不少撂地的相声艺人,没准有不错的人选。”
    “呵,他倒对五河县门清啊!”
    “我从侧面打听过,这位怪不得知道五河县皇木营的情况呢,原来人家就是从这儿出去的。他姓严,前清时在此地县衙里做过师爷。”
    杜云章一下瞪大了双眼。严师爷?他如今居然在搞这个?
    “这个姓严的有没有和你说过他有具体的人选?比如,直接让你去找娄骷翅儿?”
    “那倒是没有,他只让我在皇木营街面上找人。不过我知道有位同门师弟在五河县街面上混,而且他还有个徒弟,只是从来没见过。”
    显然他说的是齐永州和卫子琦。
    “于是你便找到‘凑不齐’,让他去当‘穷不吝’的替身?”
    “杜老爷,我到现在也没见过我师弟‘凑不齐’,就算是他徒弟也才在昨天街面上打了个照面。我向那位周江打听了齐永州,他就把我领到娄骷翅儿和虾米卫的撂地场子。谁知道会赶上人命官司,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这些是审问吴劲言的全部供词,而后就是让冯三带回来的齐永州。
    杜云章张口就问:“娄骷翅儿借债找你做过保人吧?”
    齐永周略微一愣,似乎没料到对面这位侦缉队队长一开口便问这个问题。
    “是,他是要借一笔钱,找我做过保人。”
    “你答应他了?”
    “没有。二百大洋啊,娄骷翅儿这人实在让我没法相信他能还上,我这么一把年纪了,看人看得还是很准的。就冲他求我做引师,想去拜在我师兄‘穷不吝’门下,我就知道他没揣着什么好心思。”
    “那你知道他借钱去干什么吗?”
    “这他没和我说,只告诉我要去京城混,有了这二百大洋,就能混出个人五人六的。他说这样就更能让我这个引师有资本找我师兄穷不吝收他入门了。”
    “那二百大洋是谁要借给他?”
    齐永州皱了下眉,“这……我就不知道了。”
    杜云章从他的神情中发现他似乎有所隐瞒,于是语气中加了些强硬:“不知道?齐永州,你也一把年纪了,估计是没吃过牢饭吧?你不说没关系——”杜云章攥起拳头使劲捶了下墙壁,“我有的是手段让你说。”
    齐永州见状吓得体如筛糠,“杜……杜大人,小人不敢欺瞒官家,我师兄真的什么都没和我说啊!”
    杜云章经验多丰富,一听这里面就有文章。
    “你师兄?你哪个师兄?”
    “我……我二师兄。”
    “他是不是叫捂不严?大名是吴劲言?”
    齐永州战战兢兢地点点头。杜云章当即让人二次把吴劲言带到审讯室,叫齐永州在旁边听着。
    吴劲言刚被带进来,一看齐永州变颜变色地在一旁,就知道事情不妙。
    “我说吴劲言,你好大的胆子啊!”杜云章眉毛一立,只轻轻拍了下桌子,吴劲言便吓得一哆嗦。
    “大人,我说实话,我确实见过我三师弟齐永州,但没提过做朱师兄替身的事。”
    齐永州一听,登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忍不住问道:“哎二师兄,你找我难道不是为了给娄骷翅儿做保的事吗?你可告诉我那位姓方的大人根本不在乎那二百大洋,做了他的保人还会有额外的好处,怎么又出来个给朱师兄做替身?你到底哪句话是真话,哪句话是假话?”
    还没等吴劲言解释什么,杜云章先开了口,“行了行了。吴劲言,不管你的口供是真是假,我觉得也没必要再问下去了。来人!”
    冯三闻声从审讯室外走进来,“队长有什么吩咐?”
    “把这个姓吴的,直接送到祖县长那去,他愿意怎么拾掇他就怎么拾掇他吧。”
    吴劲言一听,顿时吓得腿都软了。
    “老爷!老爷!我说实话,我全都说实话!”
    杜云章深谙前任顶头上司方茂“官断十条路”的手段,向冯三一使眼色,冯三心领神会,在旁边死死盯着吴劲言,好像准备一个不注意就要把他押到县长那去似的。
    “这位老爷,我不敢瞒您。这次我从京城来,虽然表面上是给我大师兄穷不吝找替身,实际上连他都蒙在鼓里,这个替身其实已经找好了,就是娄新迟。”
    “是谁定的娄新迟?那个姓严的?”
    吴劲言摇摇头,“姓严的那位先生只是个跑腿的,说话算的是他上面的人。那人我没见过,但听严先生讲,他姓方。”
    杜云章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件事竟然是方茂在幕后操控着。
    “不……不对吧?”齐永州突然插过话,“娄骷翅儿跟我说也是个姓严的先生找的他,说是二百块大洋是他上面的方大人借的。怎么又成你说的娄骷翅儿成了朱师兄的替身?难不成咱俩说的不是一拨人?”
    杜云章自然明白,他们俩说的姓严和姓方的官老爷,除了严师爷和方县令之外还能有谁?他再稍微思酌了一下,也就明白了这里面的钩挂连环。
    “我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杜云章给尹川讲完这些,随即分析道,“我想方茂如今应该在赵秉钧手下做事,招募请愿团由他一手操办。穷不吝不出头,他师弟也没法做他替身,自然眼光就落在他呆了这么多年的五河县。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他找到了娄骷翅儿,想让他拿钱在京城打点一番,好通过他手让请愿团运转起来。于是便要借给娄骷翅儿二百块大洋,只是找保人却费了一番周折。在这期间,吴劲言、齐永州、周江、黄大喜等人粉墨登场,一个个搅和在这件事当中。所以我想娄骷翅儿的死,他们都有嫌疑。”
    尹川深吸了口气,“关于娄骷翅儿的案子,我觉得你调查的思路是对的,这几个其中一定有人藏着杀死娄骷翅儿的动机,而且还和借债有关。只是我现在更关心的是,什么时候能拿到黄扒拉眼的弦子,上面究竟有没有第三个指向琳琅踪迹的线索?”
    杜云章当即说道:“这不算什么,不就是在凑不齐家里吗?我现在就让冯三带你和齐永州去。”
    “还得带上黄大喜!”尹川提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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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县长身边的高手仆从

    时近二更,也就是晚上九点钟,尹川、冯三、齐永州和黄大喜四人摸着黑赶奔皇木营边上的租屋。
    路上,尹川问黄大喜:“我说,你干嘛要把弦子放在齐永州那儿?”
    黄大喜抬眼看向在前面走着没有回头的齐永州,“这……有些难以启齿啊。”
    “有什么说不出来的?”尹川有些疑惑。
    “想必您知道我和唱西河大鼓的邹玉山搭伙,给他拉弦子,但您不知道我是今年才从直隶滦州来的五河县。就因为滦州那边很乱,又是军队集结,又是军营内讧的,让我们艺人没法撂地过活。原本我是想北上赶奔京城天桥,那里机会应该更多,但沿运河而上到五河县时,遇到位算命先生,为我占了一卦,说是在五河县皇木营能找到不错的搭档,我便留在了此地,遇见了邹玉山和他搭伙唱西河。果然如他所说,我们俩配合出奇地好,杵头子落着的也不少,于是我就打消了去天桥的念头。”
    “算命先生?他是姓窦吗?”尹川灵光一闪。
    “没错,那位字号就叫窦铁嘴。”
    果不出所料,又是窦铁嘴!
    “那和你的弦子有什么关系?”
    “您听我继续说啊,”黄大喜一指他头上的马子盖,“你也知道一个月前的剃头运动吧?大清刚没,到民国了,大家都把辫子给剪了。我早先那头辫子梳得不好,剪了之后就成了这模样。人家看客看我这个弦师实在寒碜,使得我和邹玉山开始立不住杵。我再去找窦铁嘴,他指点我,就让我把弦子放在一个姓齐的说相声的家里几天,再取出来撂地,保准可以重新立住杵。”
    “黄扒拉眼,敢情你是这么回事啊!”走在前面的齐永州停下脚步,有些不忿地看向黄大喜,“你可告诉我因为外面有事,弦子只是在我那保管几天,原来你拿我家当成去晦气的地方了?等等,难不成和你搭伙的邹玉山也是因为这个才把他的大鼓存在我那儿?你们俩可真不是玩意儿!”
    黄大喜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幸亏这是在黑天,其他几人都没发现他那尴尬的神情。
    但心细如发的尹川却听出了齐永州话中的玄机——原来不光是黄大喜,就连邹玉山都曾经找过窦铁嘴算一卦,再加上县令祖元铭和杜云章全在他的摊子相面也好,测字也好,就好像这位窦先生无处不在似的。难道说琳琅的失踪,窦铁嘴也是个知情人?
    不过这只是尹川心里的猜测,并没有真凭实据,为今之计只有先看看黄大喜的弦子上有何线索,再做定论。然而尹川心中萌生出一种预感,看来想要找到琳琅,十有八九会着落在窦铁嘴的身上。
    不多时四人便到了齐永州的租屋,齐永州开了房门,把三人让了进去,然后在立柜里取出一把三弦。尹川要到手中,上下前后仔细查看了一番,好像没有什么特殊的标记在上面。
    这是怎么回事?尹川隐隐冒出了冷汗——如果在三弦上什么都找不到,那就等于寻找琳琅的线索就此中断,再想在五河县里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尹川,你有什么发现吗?”冯三急着问道。
    尹川闷闷地说了声“没有”,然后向黄大喜问道:“窦铁嘴只说把弦子放在齐永州这里吗?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交代?”
    “其他的交代?”黄大喜仔细回忆了回忆,“似乎没有什么交代了。呃……等等,我记起有件事。他算到我这把三弦的外弦定音不准,说现在调音还不是时候。而我问起什么时候调音合适,他说等除了齐永州之外的第三个人拿起这把弦子的时候,就可以调音了。”
    除了齐永州之外的第三个人?这说得不就是我吗?尹川心中一亮。
    “那按他所说,你现在就可以调音了。”尹川把弦子递还给了黄大喜。
    黄大喜也觉得颇为不可思议,他接过弦子,抱在怀里轻弹了几下外弦,果然能听出来有略微的误差。
    “外弦应该有点松,我把弦子拧紧一些应该就好了。”黄大喜听出了问题,对尹川说道。
    尹川眼睛紧盯着黄大喜,就见他从顶头挂弦子处拧了几下,又在蟒皮底下勾弦处箍了箍。突然尹川发现弦子底部连着蟒皮面箍弦线的地方有一点看上去并不突兀的凸起。他赶忙上前抓住黄大喜的手腕,“等等,这是什么?”
    黄大喜吓了一跳,看了看那个地方,也发现了微小的异样。
    尹川不等黄扒拉眼伸手,自己揪住那个凸起之物,一使劲同时也十分小心地弄了下来,原来是一片木屑。他用双指捏住仔细观察,发现这似乎是一根竹签的末端,上面有个蝇头小楷的“窦”字。
    这不是窦铁嘴算卦抽签用的签子吗?尹川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之光,原来接下来的线索指向的是窦铁嘴!
    黄大喜也自觉得奇怪,窦铁嘴的签子残片怎么无缘无故夹在了自己的弦子上?也许是抽签之时不小心刮到了竹签,签头留在上面了吧?应该是这样。
    “咱们回去吧。”尹川对冯三说道。
    “要找的东西都找到了?”
    “找到了。”
    “行,那咱们回去。齐永州、黄大喜,跟我回侦缉队。”冯三对他们两人说道。
    “别忘了带着你的弦子。”尹川提醒道。
    黄大喜心里一万个不情愿,但官差说话了,他再不乐意也只能照办,随着其他人离开了租屋。
    就当齐永州锁上大门,四人刚到巷子口时,就听见另外一边的胡同里有妇人厉声教训着孩子:“你这臭小子说多少遍就不听是吧?非要动那东西,非要动那东西!是不是不想要你的小命了?你爹要是在家,非把你的腿打断不可!”
    “这是哪家的妇人那么大嗓门?好像还有点耳熟啊。”冯三自言自语。
    尹川倒是一听就听出来了,这不正是不久之前自己和邹玉山去卫虾米家,他的媳妇康氏吗?听上去像是因为孩子调皮不听话在教训他。“非要动那东西”、“不想要你的小命”,这又是什么意思?
    尹川一时想不通,也就不去想了,反正调查方向已经明确,就算窦铁嘴不是绑架琳琅的知情人,至少在他身上一定也留有继续追查下去的线索。
    在冯三把齐永州和黄大喜押回侦缉队的同时,尹川独自一人走回了九里桥的家。这一天他奔波在皇木营和侦缉队两头,感觉身心俱疲。不过还好家中有陶静知这样一位贤良的女人,不仅替他照顾老娘,还准备了热腾腾的饭菜等着他。不管他回不回家,这个女人就真的如同对待自己的丈夫一般,为他打理好家中的一切。
    尹川推门进家,看到陶静知正陪着老娘在炕上聊天,桌上的饭菜虽然简单,棒子面粥、贴饼子、香椿摊鸡蛋和咸菜,但都还冒着热气,顿时他心中一阵暖意涌来。
    “娘,陶大嫂子,我回来了。”尹川进门向她们打招呼。
    陶静知一见是尹川,赶忙起身,“尹大哥你回来了,饭我都做好了,你趁热吃吧,我这就回去了。”
    “闺女,你别走啊,坐下一起吃呗。”尹川老娘拉住陶静知说道。
    “是啊,陶大嫂子,你也因为等我没吃饭呢吧?一起坐下吃吧。”
    陶静知推辞不过,只好再次坐下。
    “尹大哥,琳琅妹妹有消息了没?”陶静知迫不及待地问道。
    “我也想问呢,川子,你忙活这么一天,找没找到我干闺女?”尹川老娘也追问。
    尹川喝了口粥,用手擦了擦嘴,随即把这一天下来为找寻琳琅的下落奔走在皇木营周边的前前后后和这娘俩说了一遍。说完他叹了口气,“唉,娘、陶嫂子,琳琅这件事可能比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起码绝不像送到咱家的那封信写得那样简单。什么‘欧冶造访,暂住几日’,我要是没法按照线索找到琳琅,这些人会那么好心放人吗?”
    “就是啊,这些挨千刀的,既然绑了人,怎么会轻易放走?”尹川老娘忿忿道,“那按你说的,九里桥街口的窦铁嘴知道内情?要是他真的参与害我闺女,看老太太我不动员街坊邻居,非把他那个算卦的卦摊给砸了不可!”
    “老娘您别激动,窦铁嘴未必直接参与了绑架琳琅,也许他和秃子哈九、邹玉山、黄大喜一样,也是被人利用而已。待我明天去他的卦摊探访一番,便知内情。”
    三人吃罢晚饭,又聊了一阵儿,陶静知很知趣地告辞回了自己家,留下尹川娘俩单独谈心。
    尹川知道老娘十分在意琳琅的事,一个劲地向她保证肯定会尽快把人找到,让老娘放心。老太太也是个明事理的人,明白儿子已经非常尽力了,便不再说别的,累了一天,让他早些休息。
    转过天来,尹川一早就起身来到九里桥街口,打算会一会这个窦铁嘴。但没想到原本窦铁嘴每日早早就摆摊的地方,今天竟然空空荡荡,摊子、人、招牌全都没了。
    他顿时心中打起了鼓,不会是因为东窗事发,这个窦道风逃之夭夭了吧?
    向旁边卖毛鸡蛋的一打听,才知道清早天刚亮,有个身材威猛彪悍的官家之人找到窦铁嘴把他请了去,好像是个保镖护卫,要他去哪位大人家里扶鸾[1]占课。
    他是谁?尹川心中大为疑惑。身材威猛彪悍?还是个保镖护卫?会是哪位大人的门下?
    “此人么……我能想到的只有祖元铭祖县长的贴身随从查洪臻了。”当尹川来到侦缉队队部,和杜云章说起此事时,杜云章的第一反应便是他,“那家伙总是一副死鱼脸,看着就让人不舒服。”
    对啊,先前祖元铭就在窦铁嘴那儿看过手相,旁边就跟着一个精干威武、一脸冷峻的贴身仆从,尹川这才想起自己当时就在一边旁观。
    “可祖县长今天一早就叫查洪臻把窦铁嘴找去,说是去扶鸾,他又想让窦铁嘴算出什么幺蛾子?”
    杜云章稍作思索,便站起身对尹川说道:“你在这儿等我消息,我去县长那看看。”
    还没等尹川说话,杜云章便匆匆出了侦缉队,赶奔旁边的县政府。
    这个杜云章真是冒失!尹川心想。
    “哟呵,你来得够早啊!”尹川刚坐下,就听见门外传来谢昭的声音。
    尹川赶紧起身拱手,“老谢,你也早啊。”
    “杜云章呢?我找他有事。”谢昭黑着眼圈,显然是熬夜来着。
    “他啊,去找祖县长了。”
    谢昭手里托着个方盘,里面是娄骷翅儿被毒杀时身上穿的那件上面有不少地方沾着毒物的大褂。
    “喏,我一宿没睡,就为了研究娄新迟所中之毒。”
    “看样子是有所收获喽?”
    “那是当然,”谢昭看了看方盘里的大褂,“这上面沾的毒是一种动物内脏和血液中分泌的毒物,十分厉害,人要中了此毒,没一会儿就手脚麻痹,呼吸困难,很快气绝而死。”
    “一种动物?什么动物?”
    “我查了前朝一些仵作验尸的典籍,好像这毒是从河里某种鱼类的体内提取出来的,但具体什么鱼,我没查到。”
    鱼?尹川转念便想起了前一天在卫家康氏木盆里的鱼。可那些鱼是要卖给大饭庄子做菜的,不应该会和娄骷翅儿所中之毒扯上关系吧?
    谢昭继续说道:“昨天杜云章给我安排的任务,让我尽快验出毒物为何。这不,我熬了一宿,一大早就来找他说。”
    尹川出了门往外望了望,“按理说他去了不短时间,也该从县长那儿回来了,怎么还没消息?”
    正说话间,就听见侦缉队外面有人大喊:“快来人!杜队长和县长的人打起来了!”
    尹川和谢昭一听顿时大惊,两人一前一后跑出侦缉队队部来到街上。正看见杜云章被人一甩而出,飞出好几丈远摔倒在地,扬起尘土漫天。
    这下杜云章可不干了,一骨碌身爬起来,一边掸着身上的尘土,一边恶狠狠地瞪着对面之人。尹川看得真切,只见对面那人一身正装,身挺站得笔直,眼睛炯炯有神,一看就是个有功夫在身的武者。这不正是祖县长身边的贴身仆从查洪臻吗?
    “好小子,先前要不是看在祖县长的面子上,我不想对你如之何。可今天你却狗仗人势,欺人太甚,就别怪我给你点教训了!”杜云章往地上吐了口痰,指着查洪臻骂道。
    对面的查洪臻似乎毫不在意,只是双手倒背,眉头微皱,一句话不说,好像根本没把杜云章放在眼里。这下更让杜云章气不打一处来,一个箭步上前,举拳往对方面门打去。
查洪臻不慌不忙,待杜云章拳锋将至眼前,只稍稍偏了下头便躲过了这一拳,随即抬肘往杜云章挥过去的手臂下面一架,肘尖顶在了拳头下面的小臂关节处,登时杜云章感觉胳膊一阵酸麻。查洪臻又闪电般用肩膀向前一靠,杜云章一下就被靠飞了出去,又一次重重摔在地上。
    “好家伙,这人厉害啊!看他的架势应该在军队里呆过,这一招一式俨然是军人做派。”谢昭忍不住感叹道。
    尹川瞥了一眼谢昭,“你咋清楚当兵的是什么做派?”
    “你不知道了吧?虽然我在五河县做了八年仵作,但先前也在汉八旗的军营里当过军医。”
    这是尹川第一次听谢昭说起还有这么一段经历,但眼下还是更多地关注在杜云章和查洪臻的对打上。可两人没走上几趟,连外行的尹川都能看出来,杜云章根本不是查洪臻的对手,甚至连近人家的身都很难。查洪臻就好像老叟戏顽童,一连摔了杜云章七八个个子,自己则身不动膀不摇,两人俨然不在同一个水平。
    “算了吧杜队长,”查洪臻终于开了口,轻蔑地说道,“祖先生那边还有好多事需要我去办,今天我就不奉陪了。但你如果以后还想在先生面前不敬,我可不会像刚才那样给你手下留情。”
    “嘿!我还就不信了,我的镜面匣子呢?”杜云章还是不服不忿,爬起身就想回队部去取他的手枪。
    “镜面匣子?你说的是这个吗?”查洪臻慢条斯理地从后腰拽出一支驳壳枪,连瞄都没瞄,抬手就往杜云章的方向打了一枪。
    “啪”地一声,顿时街面上一阵骚动,把尹川和谢昭都吓得容颜更变,杜云章吓得当即停下了正要往侦缉队门口迈的步子,他低头一看,就见自己的鞋面脚趾顶端被一颗子弹射出了半个圆孔,他的脚却丝毫没挂彩[2],这得多厉害的枪法才能打出如此效果?
    “你……你……”杜云章回过头看向查洪臻,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查洪臻倒是十分从容,用袖襟擦了擦枪口,重新揣回腰间,“如果杜队长想改玩枪术,您看查某有没有资格陪您耍几趟?”
    “算你厉害!”杜云章咬着后槽牙说道,“不过我还是托你带话给祖大人,别以为给点小恩小惠就能收买我死心塌地当他的走狗,我是给民国政府办事的,不是给他祖元铭。”
    “洪臻,怎么回事?”
    祖元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查洪臻的身后,想必是那声枪响惊动了他。
    “先生抱歉,卑职有失检点。”查洪臻赶忙转过身向祖元铭一低头,脸上显出愧疚之色。
    “洪臻,以后得小心在意,做事切莫冲动。”祖元铭蜻蜓点水般斥了一声,然后又对杜云章说道:“杜队长你别多心,我纯粹是欣赏你的才干,并非要收买你如之何。你说得没错,你是给民国政府办事,我也是,各位吃官粮的都是如此。如今早已不是前清帝制,大家不分官高官低,一律都为国民办事。”
    “是吗?大人恕罪,您这举动有违民国法制,那几个人都是当街命案的嫌疑犯,您这么干……卑职可很难做啊。”
    “杜队长请放心,我这样安排自有用意,而且可以向你保证绝不会放走本案的真凶。”
    杜云章还想说什么,查洪臻回头瞪了眼他,同时谢昭和尹川也适时凑近给双方打圆场。
    “祖县长肯定自有分寸,队长您甭担心。”谢昭说道。
    “就是,祖大人都这样保证了,你还想怎么样?大人让怎么做就怎么做。”尹川暗中捅了捅杜云章,示意他别再拧着了。
    “洪臻,我说过多少遍了,你得和杜队长搞好关系。”祖元铭拍了拍查洪臻的肩膀,然后转身往县政府走去,“去帮他把几个人带过来,别再闹矛盾了。”
    查洪臻“是”了一声,然后向杜云章一抱拳,“杜队长,刚才对不起了。您听到祖大人的话了吧?请!”
    话已至此,杜云章只好按照上司的指令行事,走在前面引路,将查洪臻领进了侦缉队。
    这祖县长是要哪几个人带过去?听这口风似乎在指吴劲言、齐永州、周棒槌这几个撂地的艺人,可要他们去做什么呢?尹川想到这儿,刚要迈步跟着众人回侦缉队,突然看见从县政府门里走出一人,肩上背了个搭包,正向祖元铭施礼,看样子是要告辞离开。那不正是摆摊算卦的窦铁嘴吗?
    “你们先进去吧,我有点事要办。”尹川随口扔下一句,也不管杜云章谢昭他们听没听见,直直向窦铁嘴方向追去。
    窦铁嘴和祖元铭拜别后,顺着街面走了几步后,一拐弯钻进了条胡同。尹川看得真切,三步并做两步追到了胡同口,同时扯嗓子大喊:“窦先生,请留步!”
    就当他刚拐过弯,正有个人迎面而来,两人立时撞了个满怀。尹川“哎哟”一声,连连倒退了几步,差点摔个腚墩。
    “哟!对不起对不起,没撞坏您吧?”对面的人赶紧扶住他。
    是个老头的声音,尹川揉揉眼睛,只见一个穿着破衣啰嗦、戴顶破毡帽的老汉站在面前,身后还背了个皮口袋。
“不要紧不要紧。您也没事吧?”
    “我皮糙肉厚的,没啥事。”老汉呵呵一笑。
    尹川再往胡同里一看,窦铁嘴已然不见了踪影。
    “您要是没事,那老汉我就走了,日头都老高了,还得去摆摊做生意呢。”老汉又说道,随即便往街口走去。
    好一阵尹川才缓过神来,心想窦铁嘴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回九里桥去堵他不也一样?
    他思量过后就准备要走,可突然心中一动——刚刚和自己撞了一下的那个老汉,好像有些眼熟,怎么感觉在哪里见过?

注:
    [1]扶鸾:又称扶乩,一种民间请示神明的方法。在扶乩中,需要有人扮演被神明附身的角色,这种人被称为鸾生或乩身。神明会附身在鸾生身上,写出一些字迹,以传达神明的想法。信徒通过这种方式,与神灵沟通,以了解神灵的意思。
    [2]挂彩:江湖黑话,指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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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花场堂会

    虽然杜云章十分不情愿,但还得听从祖元铭的吩咐,将羁押在侦缉队里的周江、黄大喜、吴劲言、齐永州、卫子琦五人带了出来。
    “喏,你要的就是这五个吧?”杜云章冷冷地问旁边的查洪臻。
    查洪臻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左右扫视了几遍这五个人,好像在心中判别他们的身份。
    “到底是不是?”杜云章忍不住又问了一声。
    “不对,还少了一个。”查洪臻突然开口。
    “少了一个?”这话让杜云章大为不解,“与娄新迟这件案子有关的撂地艺人就是这五个,哪会少一个?莫不是你有意找我的茬吧?”
    眼看气氛再一次剑拔弩张起来,谢昭赶紧出面打圆场,“两位,咱们还是心平气和一点。查大人,您说还少一个,究竟少了谁还请明示。”
    这时尹川刚从外面走进来,正让查洪臻看了个正着,他拿下巴朝尹川一指,“就少他!”
    尹川被突如其来的状况搞得有点懵,杜云章和谢昭也不禁感到莫名其妙。
    “我说查洪臻,你搞错了吧?他是我们侦缉队的人,协助我调查娄新迟案子的。”杜云章把手一横质问道。
    查洪臻没理他,而是向尹川问道:“你叫尹川是吧?”
    “没错,我叫尹川。”尹川回答。
    “是不是曾经在皇木营和这些艺人搭伙撂地说相声、演双簧、唱大鼓什么的?”
    “嗯……是,都干过。”
    “那就没搞错,和他们一起跟我走吧。”查洪臻说完一挥手,让这六个人随他往外走去。
    杜云章还想再说什么,查洪臻冲他狠狠瞪了一眼,那眼神中的凌厉劲让人看了寒毛直竖。谢昭拉了一把杜云章,示意他莫要冲动。
    尹川知道查洪臻身手了得,而且也想搞清楚祖县长究竟要搞什么名堂,于是在颇有深意地看了眼杜云章后,乖乖在后面跟着几人一起出了侦缉队。
    杜云章眼见几人老老实实被带走,气得肚子鼓鼓的。
    “这到底怎么回事?”谢昭把心中的疑问终于说了出来,“祖县长为什么非要这些人?”
    杜云章用拳头一捶桌子,“和你说吧。刚才我不是替尹川去县政府找窦铁嘴吗?没见着祖县长,就让查洪臻拦在了会客厅外面,他还骂我是‘帝制的余毒’,我就和他呛上了。而后我断断续续听见里面窦铁嘴正向祖元铭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没多久祖元铭走出会客厅,看到我在,便问我扣留的嫌疑犯都是谁,是否全部是皇木营撂地的艺人?我自然如实回答,他就让我把这些人带到他这儿来。我问他欲意何为,他说要找这些艺人办一场曲艺堂会。”
    “曲艺堂会?”谢昭实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位祖大人脑袋里在想什么?真是搞不懂。”
    “我也搞不懂。尤其这些人是娄骷翅儿命案的重要嫌疑犯,杀人凶手应该就是他们五个当中,这时候稀里糊涂地要办什么堂会,而且还指名点姓要这几个,你说我能不急吗?”
    相比于杜云章,谢昭算是个心思细密之人,毕竟也是干仵作干了这么多年了。他摇摇头说道:“我倒觉得这位祖县长绝不是他前任方茂那样,眼里只有他的官运财路。自打祖元铭第一天上任,我就发现他的气质不一般,是个干大事的人。这回他突然要搞个曲艺堂会,看上去有些莫名其妙,但我想他非要把尹川一起带去,其中一定另有深意。”
    “另有深意?”杜云章不以为然地看了谢昭一眼,“那咱们就拭目以待喽。”
    县政府大院,也就是先前的五河县县衙,周江、黄大喜、吴劲言、齐永州、卫子琦,还有尹川,六人一字排开站在后堂当院,廊下正是五河县民国第一任县长祖元铭,旁边紧随着他的贴身护卫查洪臻。
    祖元铭向六人抱拳拱手,“几位师傅,在下是五河县的县长祖元铭。据我所知,你们都是混迹在皇木营街面上有些名声的艺人,身怀了不起的本事,所谓‘平地抠饼对面拿贼’,说得就是您几位的手艺了得。”
    六人一听,这位祖县长不仅说话很随和,而且似乎对跑江湖的十分熟悉。但毕竟这是国家的命官,自己再怎么说也只是平头百姓,地位相差悬殊,所以大家只是愣愣地看着,有的下意识地点点头,却一个说话的都没有。
    祖元铭继续说道:“在下对各位多少都有耳闻。这位——”他走到最右手边的周江面前,“您艺名叫‘周棒槌’吧?据说您不仅双簧演得好,变戏法、鼓曲、相声量活都很在行。”
    周江刚想说话,祖元铭很快转到第二个人——黄大喜。
    “黄先生,您是三弦弦师对吧?”说着,他扭头问查洪臻,“黄先生的弦子给人家拿来了吗?”
    “拿过来了。”查洪臻回答得十分干脆。
    “好,那希望一会儿能欣赏到您的技艺。”
    说完,祖元铭又继续往旁边看去,“这位吴先生……似乎没怎么在皇木营地界撂地吧?”
    “呃……没有,小人一直在京城天桥混饭吃。”吴劲言下意识地回答道。
    “哟,京师天桥啊,那地方可是藏龙卧虎。什么拉洋片的大金牙小金牙[1]、变戏法的辛文立[2]、说书的双文星[3]、说相声的穷不吝,个个都是厉害人物。哦对,您应该是穷不吝朱绍琼先生的二师弟吧?想必本事也不会差。”
    接下来,祖元铭又对齐永州和卫子琦师徒二人说道:“还有您二位,穷不吝的三师弟齐永州先生和高足卫子琦先生,久战五河县皇木营一带,运河周边的看官对二位的对口相声都有口皆碑。”
    “祖大人您过誉了……”齐永州赔笑着一拱手。
    可还没再继续说下去,祖元铭就来到尹川面前,“尹先生,在下知道您可是个不一般的人物。”
    “祖县长,您这话……”
    尹川刚开口,祖元铭把手一摆,随即打断了他,“在五河县城的街面上,我估摸着您的声名不比其他这些江湖有字号的艺人低,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尹川越听越糊涂,“祖大人,您的意思是……”
    要知道,祖元铭在一个月前刚上任那天,尹川和杜云章、谢昭、欧冶琳琅一起参加了县里的欢迎会,而且还一一与祖元铭打了招呼。而看今天的情形,他好像重新对自己认识了一番,不知这里究竟有何深意。
    “我知道,尹先生如今在县里办差,官面上我们算是上下级。但今天我只是想在内堂办一场花场堂会,您是我请来的曲艺艺人。公差这个身份,今天莫要提起。”
    “可是……祖县长,我……”
    “好了,今天鄙人纯粹是请几位来我这里做一场曲艺堂会,希望各位尽量施展技艺。我这里有大洋二百块,待堂会结束,就当做诸位的酬金,而且赏钱另算。”说完,祖元铭朝下人一挥手,下人不多时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卷红纸包的大洋。
    “呃……祖大人,那我们怎么编排?毕竟有些唐突,连个准备都没有。”这里资历最老的吴劲言仗着胆子问道。
    “您几位自行商量,不必太繁琐,编排四五个就可以了。”祖元铭漫不经心地回答,然后他取出怀表看了看,“几位就在这儿准备个半小时左右,我在后堂等着,准备好了就和查护卫说。”
    祖元铭又和查洪臻耳语了几句,便去了后堂。
    吴劲言、周江等人你看我我看你,足足五分钟没有说话。因为几人实在是犹如身处云里雾里,不知道这位一县之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最后还是尹川打破了沉默,“各位,不管祖大人出于什么目的,咱们大家不都是为了挣钱养家才撂地卖艺的吗?这种花场堂会也不是没接过。既然主雇已经讲妥了赏钱,还有什么多想的?大家操练起来吧。”
    齐永州也琢磨过味来了,应和着说道:“尹老弟说得对,这是祖大人赏咱们饭吃,咱们还愣着什么?吴师兄,要不你来挑头编排几个活,如何?”大家纷纷赞同。
    吴劲言想想确实是这么回事,“好,既然各位信得过我捂不严,那在下就托大了。”
    要讲混江湖撂地的资历,在场众人没有比常年在天桥曲艺界混迹的吴劲言更老的了。这位捂不严与名声显赫的穷不吝朱绍琼师出同门,八岁学评书,九岁学相声,十多岁时还和诸多曲艺名家学习过数来宝、各种柳活,另外什不闲、太平歌词、说唱鼓曲等等都十分在行,使的活尤其以撂地学唱和腿子活[4]最为拿手。
    在齐永州向他简单介绍了众人擅长的曲艺行当后,吴劲言很干脆地临时编排了几个节目,一开场是六人一起的开门柳[5]《发四喜》,这是曲艺堂会普遍的保留节目;而后是齐永州、卫子琦师徒的相声《对春联》;第三场是吴劲言、周江和黄大喜的一段京东大鼓《摔镜架》加反串莲花落《珍珠衫》,尹川此时也会登场助演;第四场是周江与尹川的一段临场双簧小段,攒底的是吴劲言、齐永州和卫子琦的群口活《武训徒》。
    水牌单子就这样定了下来,尹川把单子写在纸上交到查洪臻手上,请他呈给祖县长,并说再有十五分钟就可以开始了。查洪臻点点头,将水牌递到后堂。
    众人又大致排练了一番,互相对了对词儿,很快十五分钟就到了,查洪臻招呼他们赶去后堂,花场堂会即将开始。
    这场堂会,尹川被众人推选为司场,也就是报幕的。六人一起来到后堂时,尹川一看此处早已把堂会的场面安排好了,后堂影壁墙前面简单地铺了一方十多仗的藏蓝色毡子,算是演出台面,影壁墙后就是后台,大鼓、弦子、扇子、醒目、铙钹双簧假辫等等道具一应俱全。正房廊下摆着两把太师椅,尹川思量着应该是祖县长和夫人的座位。
    尹川向查洪臻打了个招呼,问是否可以开始了。查洪臻让他先等等,尹川明白,祖元铭毕竟是一县之长,摆点谱耍个派头什么的再正常不过。
    又等了十来分钟,祖元铭还是没出现,这让后面的众人有些不耐烦,纷纷来问尹川怎么回事。尹川自然没法回答,只好先好言安抚,让大家稍安勿躁,而后又去追问查洪臻。
    “祖县长应该是有重要公务要处理,各位再等等吧。”
    他只是给了这么个不咸不淡的回答,这令尹川颇为无奈。
    “那何必让咱们这么急着出水牌子呢?”黄扒拉眼第一个表达出他的不满。
    “没办法,人家是县长,更是咱们的主雇,说什么是什么。咱们只是受雇的下九流,哪能说人家主雇的不是?再等一等吧。”齐永州拍拍黄大喜劝慰道。
    六个人又足足等了半个钟头,时间已临近正午,祖元铭这才姗姗来迟。
    “诸位久等了,后面有事需要我处理一下,抱歉了抱歉了。”祖县长拱了拱手。
    尹川赶忙回礼,“祖大人客气了,毕竟一县的事务都得您操心,我们怎么能挑理呢?那咱们是再等一下,还是马上开始?”
    尹川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注意到摆着的两张太师椅,看这架势观众不应该只有祖元铭一人。
    “没关系,你们这就开始吧,”祖元铭也明白尹川的意思,“另外还有一位客人,不过他一会儿就到,不必等他了。”
    既然主雇发话了,尹川也就不再多说。他退到台面上,向刚刚在上垂手太师椅上坐定的祖元铭一抱拳,“祖大人,接下来咱们这场堂会就开场了。首先是所有艺人给您奉上一段开场小唱《发四喜》。”
    所有六人此时都上了台,周棒槌敲起大鼓、黄扒拉眼打起铙钹,随着其他四人一起边打家伙边唱起来:
    福字添来喜冲冲,福缘善磐阡在玉瓶,福如东海长流水,恨福来迟身穿大红。
    鹿行小道连中三元,鹿叼灵芝口内含,鹿过高山松林下,六国封相作高官。
    寿星秉手万寿无疆,寿桃寿面摆在中央,寿比南山高万丈,彭祖爷寿抵八百永安康。
    喜花掐来戴满头,喜酒斟上瓯几瓯。喜鹊落在房沿上,喜报三元独占鳌头。
唱完这四句,捂不严上前一步,向祖元铭深施一礼唱道:“愿祖大人福禄永在,寿喜常有。”
    祖元铭微笑着拍了拍手,让身后的查洪臻赏了六块大洋的彩头。
    等六人鞠躬回到后台,紧接着就是凑不齐和卫虾米的对口活《对春联》。
    这段活算是有些文墨味道的文哏活,需要捧哏十分扎实的功底。可尹川在后台听得出来,捧哏的卫虾米有几个对子的上联说错了词儿,好像心思不在活上。比如“马吃马牙枣”说成了“马吃马鱼儿枣”、“山羊上山山碰山羊角”说成了“山羊下水山碰山羊角”等等,好在他师父齐永州临场经验丰富,每次说错都能用现挂给圆回来,这让后台的吴劲言直皱眉头。倒是祖元铭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被逗得轻笑几声。
    等这段活使完了,齐永州因为徒弟失常的发挥心里十分恼火。刚要鞠躬下台,就听祖元铭身后传来一声清脆洪亮的“且慢”。只见从后堂门里闪出一人,台上的齐永州一看,登时张大了嘴巴。就连影壁墙后的吴劲言都是一惊,急忙绕过墙向传出声音的方向望去。
    来人个子不高,窄瘦的面庞留着短须,年纪约莫五十多岁,身穿暗红色大褂,虽然其貌不扬,但眉宇间显出一股洒脱自信的气质。
    “师哥!”齐永州和吴劲言同时开口叫道。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享誉京城天桥的著名相声艺人穷不吝朱绍琼。
    “哟,两位师弟,好巧不巧在这儿碰上你们啦?刚才那场活不错嘛,永州使得真叫一个脆生。”朱绍琼笑嘻嘻地说道,随即又向祖元铭打了个招呼,“祖大人,小人没等您叫就来了,失礼失礼。”
    “朱先生不用客气。”祖元铭起身笑着回答。
    这人就是大有名望的穷不吝朱绍琼啊!尹川心中一阵感叹,看样子祖元铭旁边那个座位就是留给他的。
    但出乎尹川意料的是,正当自己介绍下一段活是京东大鼓《摔镜架》时,朱绍琼并没有在祖元铭身边的椅子落座,而是凑近他身后耳语了几句,随后便和查洪臻一起站在一边。
    难道祖元铭说的贵客并非朱绍琼,而是另有其人?尹川转念一想——也是,朱绍琼再怎么有名也只是个地位低微的江湖艺人,怎么可能会和一县的最高长官平起平坐?那这个座位会是留给谁的呢?而且,穷不吝又为何从京城天桥来到五河县的县政府?尹川心里更加好奇了。
    容不得尹川多想,捂不严和黄大喜绕过影壁墙来到前台,大鼓、键子、三弦一一摆好。捂不严虽然本门是说相声,但鼓曲一派他也十分熟悉,尤其京东大鼓更是拿手。只看他抄起鼓键子,先在大鼓边沿打了两下,示意弦师正式开始。黄扒拉眼心领神会,弦子悠扬地弹起来,随即捂不严打鼓开唱:
    阵阵秋风冷飕飕,王二姐坐北楼好不自由,我二哥南京去赶考啊,一去六年就没有回头……
   嗓音圆润低沉,极富韵味,让祖元铭听得如痴如醉。连朱绍琼也不禁暗挑大指,自己这位二师弟鼓曲的唱腔功底可真是了得,几乎可以算独具一派风格!
    等唱完这一大段,大鼓的花点一起,尹川就知道该自己和周江上场了。紧接着就是莲花落《珍珠衫》,周棒槌反串王三巧,捂不严接着扮蒋兴哥对唱,尹川在当中赶个吴知县。
    这场人一多就显得热闹活泼,让祖元铭看得饶有兴致。可正唱到一半时,从后堂慢慢悠悠又走出一人,他既不声张,也没和任何人打招呼,甚至不注意的人根本不会发觉他的出现。
    可尹川眼尖,那人刚一现身就被他看在眼里。尹川顿时心中一颤——是他?他怎么也出现在这里?

注:
    [1]大金牙小金牙:大金牙本名焦金池,民国初年北京天桥著名拉洋片艺人,因其口中镶有一颗金牙,而被老天桥的人们称之为大金牙。小金牙本名罗沛霖,是大金牙的徒弟。
    [2]辛文立:民国初年著名天桥变戏法艺人,善耍“仙人摘豆”等小手彩戏法和“水现金鱼”等大戏法。
    [3]双文星:民国初年著名评书艺人,原名双厚坪,说书细致深透,叙述人物形象生动,并善于在书中针砭时弊,讽刺时政,令听众捧腹。
    [4]腿子活:相声术语,指相声节目中为了学唱或者表演一段情节,两人略带化妆,分包赶角,进入角色来表演,之后还要退出来叙事的表演形式。
    [5]开门柳:曲艺术语,起初指艺人们撂地时为了招揽看客,引人围观,由多人进行开场小唱。后引入堂会等编排场面,作为固定的开场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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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危险的攒底

    后来之人轻轻坐在了祖元铭身旁的太师椅上,很自然地翘起二郎腿。祖元铭此时也发现了他,冲他笑了笑低声道:“来了?”
    “来了,抱歉略迟了些。”那人笑着回答。
    此人身穿西装,打着蓝色领结,手拄文明棍,脚踩锃亮的皮鞋。虽然台上表演的其他人也都发现了他,但几乎都没认出此人是谁,唯独尹川对他再熟悉不过了。这不正是前清在五河县任县令多年的方茂吗?
    似乎方茂也发觉了尹川已经认出了他,但为了不打乱台上的节奏,扫了祖元铭的兴致,他只是向尹川微微摇摇头,示意明白了他的心思,继续演出就好。
    等莲花落《珍珠衫》唱完,尹川连报都没报,直接叫出了周江开演双簧。这虽然有些不合规矩,却也无伤大雅。只是这段活尹川在后面的词儿十分生硬,几乎没有现场的发挥,纯粹就是按照先前后台和周棒槌对过的词儿来照本宣科,一趟活下来只有短短五分钟,让祖元铭和方茂都有些意兴阑珊。
    “你怎么回事?怎么好像跟念书一样?”
    刚回到影壁墙外的后台,周棒槌就质问道。
    “我只想让这场堂会赶紧结束。”尹川的回答很让人莫名。
    按照安排,接下来就是堂会的攒底活——捂不严、凑不齐和虾米卫的群口段子《武训徒》,按节目的固定编排,扮演朋友关系的捂不严、凑不齐先上,而在中间凑不齐介绍自己徒弟时虾米卫才会登场。可不知怎么的,虾米卫竟然糊里糊涂地和捂不严、凑不齐一起上了台。等齐永州发现卫子琦跟着上场时,气得一抬脚就把他蹬回了后台。
    吴劲言向齐永州一使眼色,然后问道:“您这怎么个意思?”
    齐永州很有默契地回答:“‘武’训徒嘛,咱点个题。”
    台下祖元铭和方茂一下被逗笑了,连朱绍琼都不禁点头,赞叹自己两位师弟临场的反应和默契真是不得了。
    随即两人开始这段活的表演。
    影壁墙后周棒槌低声问刚从地上爬起来虾米卫,“你想什么呢?开场该你上吗?”
    “抱歉抱歉,我走神了。”
    在和六人来到县政府大院,听到要演一场花场堂会开始,尹川就发觉卫子琦不太对劲,神情似乎一直都十分紧张。第一次登场时就嘴瓢不断,到了整场堂会最重要的攒底,一开场就出错,尹川料想他心中一定有着某种挥之不去的忌惮或者让他不安的心事。
    而且尹川注意到,卫子琦时不时捋自己穿的那身青色大褂,从上面鸽子扣[1]到下面膝盖,都成了习惯动作。他这是干嘛?
    等台上捂不严说到要见一见凑不齐的徒弟时,意味着虾米卫扮演的傻徒弟该登场了。可奇怪的是,此时的虾米卫脸色十分难看,腿脚微微地打着颤。场上凑不齐一连叫了几声:“徒弟,徒弟?我的个爹哎!”原本虾米卫该趁此为了占这个伦理哏上的便宜,答应一声就出场的,可前面的人好一阵都没见他出来。
    眼看就要冷场了,还是周江更机灵一些,在影壁墙后扯开嗓子答应了一声“哎——”然后拽过虾米卫往前台一推。虾米卫一个踉跄到了前面,这才意识到该自己的戏份了。
    凑不齐脸色不正,上前就给虾米卫脑袋一巴掌,“占你师父便宜是吧?”原本这里并没有打哏,但他也想趁机撒一下怒气,这巴掌的手劲还格外大,打得虾米卫有些懵。这倒歪打正着地符合了傻徒弟的形象,让祖元铭和方茂乐得前仰后合。只有旁边的穷不吝朱绍琼看得出来这是为临场失误做的现挂补救,心里不禁给台上三人捏了把汗。
    还好,凑不齐的这一巴掌起到了作用,虾米卫似乎被一下子打醒了,很快便进入了角色。后面的包袱,像什么“贵庚了?——吃的卤煮!”“属什么的?——属猫的!”使得都在点子上,逗得祖元铭和方茂哈哈大笑,把原本保持正襟危坐的官架子早已丢到九霄云外。
    从表面看上去,好像这段攒底活的确起到了“攒底”的作用,把这场堂会的气氛推向了高潮——就算只有两个真正意义上的观众——可在后台的尹川隐隐感觉事态有些不对。祖元铭这样毫无顾忌地开怀大笑,与他旁边无论什么包袱都不显丝毫笑容的查洪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如同祖元铭和查洪臻有着各自的职责,祖元铭已经把任务交代给了查洪臻,此时他纯粹是在享受相声的乐趣,可以无所顾忌;而查洪臻正酝酿着自己将要执行的任务,心思丝毫没在这场堂会上。
    似乎穷不吝朱绍琼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别看台上三个人手舞足蹈,活使得不亦乐乎,但他的神情逐渐凝重起来,眼睛开始机警地四下张望。
    这场活的底[2]是捂不严向凑不齐问候其父的对话,凑不齐的问候却没有得到凑不齐其父的回应,最后凑不齐问“我爸爸怎么不说话呢?”而虾米卫会接上说一句“你不让我说话!”随即结束这场活。而就在凑不齐把他这个问题问出来,虾米卫还没等接上时,方茂突然插了句话:“哎呀,不是我不想说话,是你们早把话说好了呀!”
    虾米卫陡然一愣,最后一句词儿被生生憋在嘴里。
    此时尹川才发现站在祖元铭身旁的查洪臻已经把一支驳壳枪的枪口指向方茂的脑袋。
    台上的捂不严和凑不齐都和虾米卫一样呆立在台上,任凭他们临场经验再丰富,面对这样的情景也感到不知所措。还是穷不吝见过大阵仗,没像那三人直挺挺愣在那里,而是使劲冲台上摆头使眼色,意思是让他们赶紧下台回影壁墙后面躲躲,可三人的注意力全被查洪臻的举动吸引过去,哪里还看得见穷不吝的示意?
    “方先生……哦不,方督办,看样子似乎这场面在您的意料之内啊?”祖元铭逐渐收敛了笑意,扭头瞥着旁边的方茂。
    “祖县长你错了,我可没有诸葛亮那般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的能耐。本来今天冒昧拜访,你还特意给我安排了花场堂会,所以我没觉得你会这么快和我撕破脸,或者说和赵大人撕破脸。看起来赵大人高估了你,你并不识时务啊。唉,可惜啊,可惜。”
    “哦?赵秉钧这么看得起我?”
    “赵大人看得起你,也就是袁公看得起你。可你非要一门心思追查吴绶卿的案子,这又是何苦呢?”
    祖元铭眼眉一挑,“这么说,吴绶卿被刺就是袁公的授意喽?”
    方茂阴恻恻地笑着摇摇头,“我可没这意思。你要是非往那方面想,我也没办法。”
    旁边的查洪臻突然把驳壳枪直接顶到了方茂的太阳穴上,低声怒喝道:“你给我说实话,害死吴将军的到底是不是他姓袁的?你要不说,我先毙了你,再去找赵秉钧问个清楚!”
    方茂没理会查洪臻,而是看了看祖元铭,“我说祖大人,威胁人可不是这么威胁的。你不想想,既然对你的身份心里有数,我会单人独马来到此地吗?别忘了,谁对这里最熟悉?”
    这话一出口,祖元铭不禁心中一凛——是啊,这里原来可是五河县的县衙门,方茂在此官居七年,没有谁比他更了解这里了。而且他刚才和自己谈话之后,说是让我先来前面,而后他去干了什么自己不得而知。难保他事先有所准备。
    祖元铭不由得环视了一圈整个院子,似乎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只有在影壁墙前呆愣愣地站着的三个相声艺人格外突兀。
    “呵呵,你以为我这是疑兵之计吗?”方茂大致猜出了祖元铭心中所想,“给你提个醒,严师爷可是一直和我形影不离的,但此时为何没在我身边?”
    祖元铭自然明白方茂的意思,他向查洪臻使了个眼色。查洪臻也提高了警惕,让下人去后面寻姓严的,同时一双锐目观察四周是否有方茂安排的埋伏。
    下人不多时回来说姓严的人不见了。还没等查洪臻向祖元铭禀告,突然从后堂旁边的院墙外飞进一物,直直飞向祖元铭的面门。查洪臻反应奇快,一枪托把飞来之物半空打落,“啪嚓”一声摔在地上,众人定睛一看,是一块屋顶上的瓦片被摔成碎片。果然有人埋伏!查洪臻往院墙和屋顶看去,却未发现任何人出没的迹象。这更令他难以遏制心中的紧张,难道暗中埋伏的人是个高手?连自己这个曾担任吴将军的贴身卫队长都发现不了他?
    而此时此刻他又无法离开院子查探,虽然后堂都有官差把守,可谁知道其中哪个和前任知县有私下串通?若是自己不在,祖县长的安全可就无法保障了。
    还是尹川的观察力更敏锐,一眼看见地上摔碎的瓦片中有一根细长的东西,像是一支竹签。他不顾此时后院里有些凝滞的气氛,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扒拉地上的那些碎片,在里面果然找到了一根完好无损的竹签,签子底部和黄大喜三弦下面发现的签子头上一样,也写了个“窦”字。毫无疑问,新的一条寻找琳琅的线索就在上面!
    尹川翻过来看了看竹签表面,上面写了四句话:丑午未酉亥五时,东西北面未可知。若访伊人无处去,三目龛奉尚不迟。
    尹川登时眼前一亮,终于得到了比较详细的地址线索了!他抓起这支竹签,匆匆朝祖元铭一抱拳,“祖大人,小人还有急事,就不在此逗留了,告辞。”说罢,转身就往院外走去。
    “尹川!”突然方茂开了口。
    尹川一愣,回头看了眼叫他的前朝五河县县令,“方大人?您有何事?”
    方茂向他神秘地一笑,“可别乐极生悲啊。”
    这话让尹川心里“咯噔”一下,好像方茂也知道琳琅被绑的内情,可他此时顾不得细问,急急走出县政府大院。
    就在他刚出了院门,迎面正碰上杜云章。原来自从六个人被祖元铭请去后,杜云章就在院门外来回踱步等着,一直等到正午时分,才见尹川一人火急火燎地从里面出来。
    “怎么样?堂会结束了?”
    尹川把那根签子递到杜云章手中,“琳琅有线索了,她应该就在这里!”
    杜云章有些纳闷,看了看签子上的四句话,挠了挠头,“这是什么意思?”
    “很显然,这是一个地址。”
    “这怎么看出是一个地址的?”
    尹川摆了摆手,“你带着几个侦缉队队员,我前面领路,路上边走边和你解释。”
    杜云章见尹川眼中冒光,神情透着信心满满的样子,看来琳琅的踪迹已经有眉目了,于是一溜烟赶回了侦缉队,召集队部里十个队员,跟随尹川去救人。
    还没等一众人等出发,谢昭大喊一声叫住了杜云章和尹川。
    “喂!你们先等等,我这里有新发现!”
    “什么新发现?没看我们马上得出去吗?”杜云章有些不耐烦地瞥了眼他。
    “是关于娄骷翅儿验尸的,我刚才又从上到下仔细验了一遍,发现有新的中毒之处。”
    杜云章拍拍尹川,“等我们回来再说吧,帮尹川这边救人要紧。”
    “怎么?找琳琅有眉目了?”
    “有了。不跟你废话了,走了。”杜云章不再理他,加快脚步和众人一起出了侦缉队队部,直奔五河县南关城门而去。
    就在尹川毫无顾忌地离开县政府大院后,祖元铭向查洪臻挥手示意,查洪臻长长吁了口气,将驳壳枪收回了腰间的枪套中。
    “我说方督办,你让我办堂会时刻意叫这位尹川过来,只是为了给他这个竹签上的提示?似乎小题大做了些吧?”
    方茂轻笑了一声,“嘿嘿,别说是你,连我都觉得有些无法理解。可那位金先生非要如此,赵大人还特意交代我,金先生有什么要求,一定要满足他,我有什么办法?”
    祖元铭眼珠转了转,“你说的金先生,对尹川此人那么重视吗?”
    方茂叹了口气,“唉,前清时我在五河做官,虽然这个尹川帮着破过几个案子,但他毕竟是贼偷出身,我也没看出他有什么过人之处。怎么就入了金先生的法眼了呢?”
    “那我可不可以这么理解,尹川入了这位金先生的法眼,也许就和吴将军一样,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方茂眯起眼睛看着祖元铭,“祖县长想套我的话是不是?说尹川就说尹川,何必生拉硬套到吴绶卿身上去呢?”
    “这么说,吴绶卿遇刺之事……”
    “祖老弟,”方茂打断了祖元铭的话茬,“赵大人可对您和这位查护卫的底细一清二楚,按以往惯例,从袁公那说课不会轻易放过两位的。只是这件事不该由我插手,我来五河纯粹只是为了请愿团的事。这不,穷不吝朱先生也在——朱先生,您当真不参与请愿团吗?”
    话峰突然转向了朱绍琼,朱绍琼先是一怔,然后陪着笑脸说道:“哎呀您真是瞧得起我,其实我都和那位严爷说了,小人就是个跑江湖撂地吃张口饭的,哪有资格去给袁大爷捧场的份啊?就算我在天桥有那么点小名声,也就仅限在下九流里,树叶过河——全凭着一股子浪劲儿,真没法上得台面啊。”
    方茂一摆手,“哎——朱先生自谦了,京津运河一带有谁不知道穷不吝的大名?就凭你在江湖上的名誉,加入请愿团一定可以给袁公造出声势,只要你同意进请愿团,赵大人亏待不了你。”
    朱绍琼还是不紧不慢地嬉皮笑脸说道:“我多谢赵大人和您的好意,您还是对我们有误解,相声行当本来在曲艺圈子里属于细枝末节的门类,就算小人像您说的有多大的名声,也没有人家京班大戏的大角们有威名,像富连成里的杨小楼、嘉阅班里的庞嘉舒等等,我和那些名家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所以您亲自请我去加入请愿团,实在是青龙刀斩野鸡——不够您刃口活动的。”
听朱绍琼诙谐的回答,方茂笑着说道:“好了好了,我知道朱先生心意已决,也没打算强迫你加入。如今是民国了嘛,民意为尊,以民为本,所以我才亲自到五河来。”随即方茂朝堂会台上说道:“吴先生,你说得没错,你大师兄的确说不动,而你在五河找的替身娄新迟也被毒杀,现在你说该怎么办吧?”
    在台上愣了好一会儿的三人这才醒过味来,没等吴劲言说话,齐永州率先接过话冷嘲热讽道:“是啊师哥,人家方大人可问你话呢,现在娄骷翅儿死了就做不了保了,还得再给大师哥找替身,你担子可够重的啊!”
    吴劲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简直和外国鸡差不多。
    “师弟,朱师兄……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搞成这样,我本想……我本想……”吴劲言想说他本打算在五河找个机灵通透、见钱眼开的娄骷翅儿当替身向方茂交差就算了,可方茂此时这场,这话怎能说出口?
    朱绍琼那是多聪明的人,从吴劲言的言语内外就听出了端倪,他赶紧起飞智[3]把话抢过来,“两位老爷,我师弟本想既不驳方大人的面子,又能避免因为我给各位老爷添麻烦,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娄骷翅儿莫名其妙地死了,您看这事闹的。”
    “那朱先生有何高见?”祖元铭问道。
    “要不然,您五河县先把这个案子破了?毕竟人命关天。方大人不是说了吗,‘民意为尊,以民为本’,出了人命案子,还是破案更重要一些,两位大人您说对吧?”
    朱绍琼这番话是打算缓和一下现场紧张的气氛,暂且避开方茂请愿团之事的逼问,话还说得有理有面,让两位大员挑不出毛病,不愧是闯荡多年的老江湖。
    可说到“破案”二字,方茂不禁一皱眉,这让他回想起了这两年间五河县发生的多起离奇命案。虽然最后都被尹川、杜云章他们查出了真相,治了凶犯的罪,但其中的奇巧诡异,仍使他心中久久不能释怀。
    “这我就不便插手了,”方茂从太师椅上站起身说道,“祖县长,还请你多多劳心。”
    祖元铭明白,方茂想就此抽身而走。他也随着起身回答:“怎么?方督办这就走吗?不留下吃个便饭?”
    “不了不了,赵大人还急着等我的消息,更何况你这里我留下也不太方便……”说着,他瞥了眼刚刚还拿手枪顶着自己脑袋的查洪臻。
    “既然如此,我就不留您了。洪臻,替我送送方督办。”
    “不必不必。”方茂赶忙推辞,然后快步从后堂角门离开了县政府大院。
    “祖先生,就这么让他走了?”查洪臻低声问道。
    “你没听出来吗?姓方的是有备而来,就算咱们对他采取什么行动,对方指不定在哪有后手等着。反正他不算什么核心人物,他走就走了吧。”
    “那吴将军的事……”
    “你先等等。”祖元铭打断了查洪臻的话,因为他看到影壁墙前还站着表演堂会的几位撂地艺人,他们个个满脸狐疑,不知所措,于是说道:“各位师傅,今天的堂会我很满意,许诺给大家的赏钱一块也不会少。不过,几位毕竟是毒杀案的嫌疑人,还需要配合侦缉队调查案件。洪臻,一会儿把赏钱分给大家,然后通知杜云章把他们带回侦缉队。”
    查洪臻领命,将赏钱加彩头分给众人,然后叫下人去叫杜云章。此时在旁边的朱绍琼上前向祖元铭施礼道:“大人,我能不能和两位师弟说两句话?”
    “当然可以,朱先生您自便。”
    朱绍琼道了谢,来到吴劲言和齐永州面前。齐永州抢先说道:“师哥,您怎么来五河了?”
    “还不是因为请愿团的事吗?我自打没应这个活以后,就估摸着他们不会死心,果然就找上了吴师弟。”说着,他看向吴劲言,“老吴,你和永州不同,你我都在天桥地面上混,你的脾气秉性我可一清二楚。当我知道他们去找你时,我就猜着这件事你不会轻易撒手。当然你也不会自己应下,想必会当个中间人,去找天桥外的人来替我。可我心里明白,事情可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里面弯弯绕多了,我生怕你会把自己绕进去。所谓‘一入宫门深似海’,再想拔出腿来可难了,所以我才一路尾随你来到五河。从皇木营撂地的同行口中得知了你找娄骷翅儿的事,还有他撂地时突然中毒暴毙,我就更对你放心不下了。这不,今天你们一进县衙门,我就以拜访县长大人为名,来此看看你们的情况。”
    吴劲言十分羞愧,低下头不敢直视朱绍琼。
    “行了师弟,你也别害臊,咱们有事说事。”朱绍琼继续说道,“我也看明白了,娄骷翅儿当街暴毙,凶手不会出圈,一定是在今天演堂会的这几个人当中。”
    “哦?朱师傅,何以见得?”祖元铭听到朱绍琼这番话,疑惑地问道。
    “祖大人,因为我知道一个众位办案官爷都不知道的秘密!”

注:
    [1]鸽子扣:“扣”北京话读“派儿”音,指系大褂的扣子一头尖一头圆,如同鸽子的头部一般。
    [2]底:也称“底包袱”,是指相声艺人对主题的最后评价,是故事的结局,亦是人物性格的“点睛”之笔。整段相声在“底包袱”中戛然而止,艺人也在这高潮之中结束全部表演。
    [3]起飞智:意为快速的想出可行的办法,出自《三侠五义》第七十四回。后来在说书相声中多以“贼起飞智”来引用,指急中生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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