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 2024-4-8 08:36:35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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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列第三篇:熬鹰俱乐部案

第一章  来自太行山的猎户兄妹

    从二月到三月,整个五河县的舆论,上到达官显贵家的内室,下到买卖铺户的伙计,甚至烟花柳巷、沿街乞丐,谈论的全是发生在嘉阅戏社的连续命案。有的说是因为戏班子的内讧,各位大角勾心斗角;有的说是仇家来雪恨,血洗戏班后台;还有的说有日本浪人掺和进里面,导致了内外勾结清除异己。
    无论街头巷尾怎么议论,县衙门的官人都没有出来做过一点澄清,原因就是徐绪先返回京城时,叮嘱方县令莫要放出任何关于案件的消息,保持沉默,好让行刺的幕后指使无从判断。如果大理院和顺天府能顺利把行刺案破了,朝廷定会对他有大大的封赏。方县令自然不敢怠慢,向衙门里所有人严令,不许向外再提起任何与嘉阅戏班和日本浪人有关之事。
    而嘉阅戏社那边,官府也下了封口令。可就算封口令不下,戏社也难以再在五河县立足——二月份加上开箱和复戏一共仅仅演出两次,两次都中途发生了祸事,谁还敢去嘉阅戏班看戏?再加上庞嘉舒此时威望已然一落千丈,如今戏班里竟没有一人可称主心骨了。很快,嘉阅戏社便离开了五河县,去往天津另谋出路。
    后来,据说戏社里很多人都散去了,留下的只有蔡嘉生和屠嘉琦两位大角,还有被他们立为少班主的丁舟。至于庞嘉舒,他在庞嘉育被当街问斩后感觉心灰意冷,南下投靠到上海革命党领袖陈英士的麾下,再以后就没了消息。
    就这样过去了少半年,方县令翘首期盼着京城相国府和大理院的公函,可行刺案犹如石沉大海一般杳无音信。又过了些日子,有和他关系不错的官场同僚从京城带来零零星星的消息,听说徐相国已经不再追查遇刺一案,可能和去年甘水桥摄政王遇刺案一样,最后不了了之。
    方县令十分纳闷,细问之下才得知,原来徐相国全部的精力已经投入到了安排袁项城袁公的复出之事上了,再加上南方革命党的起义之火愈演愈烈,摄政王载沣隔三差五就来询对策,更让他应接不暇。
    方县令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年前接到从洹上村来的信件当中所言不虚,袁公果然很快就要官复原职了。于是急命杜云章替他跑一趟河南,给袁公捎去一份八千两银子的厚礼,还有一封密信,无非都是些表忠心的肉麻词句。
    杜云章虽然对这种事嗤之以鼻,但顶头上司指名道姓要他跑一趟,只好不情愿地接了任务,打马加鞭离开五河县,赶奔河南项城。
    这一晃,离嘉阅戏社的命案结案已经过去了六个多月。在此期间五河县内风平浪静,相安无事。尹川和琳琅虽然一直没有正经的官服,但县衙帮办的身份让两人心里有了些许踏实。就算有人还找尹川去干零活打八叉,他既不会拒绝,也不必为了给钱多少而费口舌;而琳琅这边,已经很久没有再见到埃利奥特老师,就算大白天偶尔独自一人走在街市之上,心中加着提防,几次都是平平安安回来。她料想埃利奥特老师早已不在五河县了吧?或许他应该不再被离魂术所控,又或许他早就回国了。可这些都只是她的猜测,并没有来自教会那边的确切消息。
    虽然琳琅和尹川一起接了县衙帮办的官职,但在那男尊女卑的年代,对于她来说不过是个空职而已,甚至连薪俸衙门都不给开。每天身上空戴个官牌,实际仍是个闲散之人。由于她一直与陶氏合住一起,两人的关系日渐亲密,没过多久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琳琅给陶氏起了个名字叫静知,还教给她一些简单的拉丁语;而陶氏也十分喜欢这个小妹,为她洗衣梳妆,照顾得无微不至。等到琳琅感觉埃利奥特老师的威胁逐渐淡去后,两人便时不时一起出门到集市上逛逛,结个伴买菜买衣服挑挑便宜首饰什么的,倒也开心畅快。
    临近八月中秋,一大早两人约好去逛五河县东关关厢的集市,这里拣拣那里看看,不知不觉间眼看就临近中午。琳琅看关厢外运河边有个茶水摊子,便拉着陶氏进到里面找了张桌子坐下。
    “我说静知姐姐,我可真服你的体力。没想到你一个平常大门不出的家庭妇女,逛了这一上午竟然没有一点疲倦?”琳琅向茶坊要了壶水后对陶氏说道。
    陶氏抿嘴一笑,“我又不是什么千金之躯,在家厅堂厨房两边转,哪有你想得那么金贵啊?”
    琳琅点点头,“是啊,你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不仅贤惠心还这么好,把尹大哥的老娘当成自己的亲娘一般,又兼顾着尹大哥和我,也是够你忙的。不过说真的,”琳琅坏笑着问道,“你是不是早就把尹大哥当成自己男人了?”
    陶氏脸一红,柳眉一挑,“琳琅妹妹,咱不是早说好了不提我和尹大哥的事吗?这多让人难堪……”
    “唉,也许因为我在西洋生活久了,不懂咱们大清的女子都是怎么想的。心里面明明喜欢一个人,可为何就是不愿意承认呢?”
    这时候茶坊把茶壶和两支粗茶杯端到桌上,嘴上还不闲着,小声说道:“大清?两位女客官别嫌我嘴欠,也许不久之后大清就不存在了。”
    琳琅和陶氏被他这句话说得一愣,“你这是何意?”琳琅问道。
    茶坊用茶盘向外一挡脸,“一看两位就是咱们平头百姓家的姑娘,要是官宦人家的千金贵胄,我才不和她们说呢。咱们五河县是运河通渠的水路要道,南方什么消息都能传到这里,尤其我们这个茶摊,但凡南边航运来的船工水手,都会到此喝茶歇脚。两位知道吗?最近南方那边闹革命党闹得一日比一日凶,两广、江浙一带不少地方已经闹了多次暴动。另外告诉你们,四川、湖北那边前些日子还闹了叫什么‘保路运动’[1],当地上万人情愿游行,有的地方还把朝廷州府衙门砸了个稀巴烂。”
    “有这等事?”琳琅大吃一惊。
    茶坊凑近了两人继续说道:“您别看好多饭馆酒肆挂着‘莫谈国事’的牌子,其实明白人不说也都明白,糊涂人再怎么说也是糊涂。尤其是我们这里,每天三教九流南来北往的不计其数,东一嘴西一嘴的,谁能管得过来这么些人啊?”
    琳琅把脸一绷,从腰间取出块牌子,“你看,我管得过来不?”
    茶坊一惊,仔细一看是五河县衙帮办的官牌,吓得一缩脖,“哟,小人有眼无珠,您千万恕罪,饶了小的嘴欠,嘴欠。您两位茶钱就免了。”说着,茶坊灰溜溜退远了。
    陶氏捂着嘴一笑,“琳琅妹妹,你这么做可不厚道,看把人家伙计吓的,人家还好心和咱们说说外面的时事呢。”
    “嘿嘿,至少咱们能把茶钱省了不是吗?”
    两个女子相视一笑,端起茶杯不约而同喝下一半。琳琅转头往茶摊外看去,此时的运河上船来舟往,对岸是一人高的蒿草丛和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入秋已经一个多月了,片片树叶逐渐变黄,偶尔枝头还有鸟雀嬉戏。琳琅心想,要是一直能有这样的惬意午后,和好姐妹在运河边喝喝茶、看看景该有多好。
    正当她浮想联翩之时,突然河面上传来“当当”的摇铃声,这是两船相近时的警铃。还没等铃声停止,一道黑影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在眼前掠过。琳琅一怔,等反应过来定睛去找,那东西已然不见踪影。
    “刚才是什么东西飞过去了?”琳琅问道。
    “什么什么东西?”陶氏反问。
    “好像在河面上一个东西‘嗖’地一下就过去了,你没看到吗?”
    陶氏摇摇头,“没有啊,是不是一只小燕儿飞过去,你没看仔细?”
    “不是。”琳琅很坚定地说,“那东西绝对不是燕子,比燕子要大得多,差不多有这么大。”琳琅一张胳膊。
    陶氏前后又看了看运河河面,除了来往船只以外什么都没有。
    “也许是我眼花了吧,”琳琅耸耸肩,“可能是一对燕子飞过去,才让我感觉比较大吧。”
    两人都没在意,把水喝干后离开了茶摊。琳琅说想沿着运河河堤往北走,走到北关城门再回九里桥的家,为的只是想多看看运河两岸的别样景致。——一边是人来人往熙攘不绝的码头闹市,另一边是密林蒿草遍布的自然风光,这样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被一条运河生生分隔,不由得让人生出种难以名状的心境。
    两个女子肩并肩一路沿着河堤往北走,不多时就走到了北关外的码头边。琳琅来到一座土坡前,颇有些感慨地对陶氏说道:“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我就是在此地第一次和尹大哥相遇。还记得他朝我扔了个什么东西,让我躲开了埃利奥特老师的一弩,救了我一命。如今这里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只不过没有了让人不快的命案。”
    “这么说,其实你应该和他更有缘分,他也不止救过你一次吧?”陶氏说道。
    琳琅微微一笑,刚想接着说话,突然就觉得耳边银光一闪,登时让她一激灵。——怎么那么像一支弩箭飞过去?而且……而且就和去年在这里被埃利奥特老师偷袭的感觉一模一样!
    她机警地往下一哈腰,左右观察着周遭。土坡一边是通往北关城门的官道,另一边是直通码头的甬路,此时行人不多,远处路边零零星星的槐树柳树下,不是要饭的乞丐就是歇脚的车夫,好像也没什么异样。
    “呀!那是什么?”陶氏突然大叫道。
    琳琅顺她手指的方向,发现土坡的半截腰处,有支大鸟扑扑楞楞在一上一下地飞着,好像在对坡后面的什么人发动攻击。惊异之间,琳琅小心翼翼绕过土坡一看,只见有只大鹰正用一对利爪猛扑一人。琳琅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催眠术老师埃利奥特。
    “埃利奥特老师?怎么是你?”琳琅忍不住要上前抓住他。
    埃利奥特好像万分惊惧,一边抬起手中的弩箭盒子护着自己的脑袋不被大鹰抓伤,一边狼狈不堪地往河岸方向逃去。
    琳琅想要赶上拦下埃利奥特,还没等她走近,冷不丁旁边传出“吱”一声长长的哨响,那只大鹰仿佛接到了命令一般,不再攻击埃利奥特,而是展翅飞到旁边一棵槐树下。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一男一女,男的有二十五六岁,旁边是一位不到二十岁的少女,个子和男子差不多高,两人都身穿短打衣拷,头戴白色方巾,上身斜跨着兽皮包袱,一看就是山里猎户的打扮。那只鹰头顶上有对红色的绒毛,翅膀一展足有一庹长[1],缓缓落在了那个高个少女胳膊上,少女左臂戴着鹿皮套袖,稳稳接住了大鹰的爪子。随后她从兽皮包袱里掏出一条子红色物什,喂给了大鹰,然后又捋了捋它的脖子,以示亲昵。
    埃利奥特见无法再达到偷袭琳琅的目的,便沿着甬路一溜烟跑进了人流涌动的码头,一转眼就没了踪影。
    琳琅本想紧追不放,可碍于旁边还有个陶氏多有不便,于是放下了一追到底的念头。她转身来到那一男一女近前,拱了拱手,“两位,多谢你们出手相救,小女子欧冶琳琅给两位行礼了。”陶氏也跟着琳琅一起向他们拜了个万福。
    琳琅原本以为两人会和她客气客气,然后一阵寒暄,或者盘几句江湖唇点。没想到那个高个少女就好像没看见她们一样,根本毫不理睬,只顾逗喂左臂上的那只大鹰。
    那个青年倒没像少女一样对两人爱答不理,而是用胳膊肘碰了碰少女,似乎在提醒她有人在和她打招呼。
那少女抬起眼皮很不耐烦地看了眼面前的琳琅和陶氏,用一口很重的乡音对旁边的男子说道:“哥,你干嘛?俺都听你的放出小红了,还要俺咋样?”
琳琅一看,那只大鹰头的左右两侧有两撮显眼的红毛,想必由此得名吧?
    “咦——你看你说的?人家两位姑娘来和咱俩打招呼,你咋恁没礼貌哩?”那位青年男子的口音同样也相当重。
    “哦,合着俺出手了还非得管人家客气?她们要谢,就谢小红得了。”
    琳琅笑着说道:“听两位的口音是河南的朋友吧?”
    年轻男子一抱拳,“两位大姐,俺们是兄妹,从河南济源来。俺叫孟明,”他一指高个少女,“这是俺妹子孟兰。”
    “济源啊?我知道,”陶氏插言道,“就在太行山山脚下。”
    “怎么?静知姐,你知道?”琳琅问道。
    “我先夫是生意人,曾经去河南跑买卖,途径此地。据说那里山岭纵横,尤为难行……”
    陶氏正要继续往下说,那高个少女孟兰一拽兄长孟明的袖口,冷着脸说道:“别在这儿耽误工夫了,赶紧进县城吧。”随后,好没礼貌地把琳琅和陶氏干在原地,拉着孟明便往五河县城北关城门而去。孟明有些不好意思地向琳琅她们挥了挥手,以示歉意,随后紧跟妹妹的脚步离去。
    “这女孩子可真是没品性,”琳琅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没好气地抱怨道,“就算我是被你的大鹰救了一次,也不至于这样吧?好像我前世亏欠她似的。”
    陶氏一个劲地劝慰她:“琳琅妹妹,人家也许是有急事,这样萍水相逢管你这档闲事,能看出这孩子心地不错,就算脸有点酸,至少咱们各自都有个担待。”
    琳琅的气逐渐消了下去,握着陶氏的手,“静知姐,你心眼实在太好了,把所有人都往好了想。但小妹不得不奉劝你,不是人人都像你想的这样,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陶氏没再反驳,只是微微笑了笑,两人一起返回了九里桥的家。
    等两人在家刚做好晚饭,尹川正从外面干完活回来。一进门就擦着汗问衙门有没有来人找过他,老娘说没有官人来过,催债的倒是有。尹川立马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元,足有差不多二十块。
    琳琅眼睛瞪得溜圆,问尹川怎么来的这么多钱?
    “今天斜对门的高二哥给我拉的一个活,运河码头西南角的一家空院子要人去糊顶棚和窗户,前后一共五间,我一个人干了一整天,才糊了一间房子。这些是人家主雇预支的五间房的钱。娘,明天要债的再来,您拿这些打发他。”说着,尹川端起一碗水咕嘟咕嘟猛灌进肚。
    “哪家的主雇出手这么大方?”尹川老娘问道。
    “您听说过咱们五河县那个镶蓝旗富察家吧?那个院子据说是人家盘下来,聚几个顽主玩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用的。”
    “哼,回到大清这些日子我算是见识了,这些八旗子弟不是提笼架鸟就是吃喝嫖赌,能玩出什么花样来?”琳琅不以为然地说道。
    “呵,人家有铁杆庄稼[2]嘛,”陶氏干笑了一声,“玩什么还不由得他们吗?”
    尹川问琳琅,“最近衙门没什么事吧?”
    “咱俩这个闲职就是等有命案的时候发挥作用。怎么着?你还盼着出人命啊?”琳琅打趣道。
    “瞧你说的,这几天我就每天在人家那里忙了,如果衙门有事,你就帮忙照应着点。”
    陶氏赶忙插话:“尹大哥,你还说呢!今天琳琅差点又被她老师偷袭,你还那么放心她独自一人?”
    尹川一听这话,登时急了,“啊?又是埃利奥特吗?这么久了他还阴魂不散?”
    琳琅本不想提起此事,生怕尹川担心和自责。但既然陶氏说起来,不得不给他宽心丸吃,“尹大哥,你不用那么紧张,我这不是没事吗?”
    “要不是有一男一女两个乡下年轻人的出手相助,琳琅妹妹很难逃过那一箭呢!”陶氏紧接着补充道。
    在尹川细问之下,琳琅只好将今天在北关码头的所遭所遇说了一遍,陶氏做了补充。尹川点点头,“这么说来,这两位是你的救命恩公,等有缘相见之时,咱们一定得向人家道谢!”
    琳琅话锋一转,“这兄妹二人的确救了我不假,但他们的做派让我很好奇。猎户出身,训鹰训得出神入化,尤其是那个少女,对我的谢意爱答不理,感觉特别愤世嫉俗的样子。”
    尹川一笑,“人家有特殊的本事,就会有特殊的脾气,你不必放在心上。不过既然埃利奥特时隔那么久又来找你晦气,你就不能再单独行动了,我也得负起给你承诺的责任不是?这样吧,明天我去干活的时候,你也跟着。当然,不用你上手,只是别离我太远就行。”
    既然如此,琳琅便答应了尹川,转天和他一起赶去了运河码头西南角的那栋宅院。
    当两人来到大宅门前,此时大门正虚掩着,门锁已开。尹川上前敲了敲门,不多时从里面走出一个矮个子的中年男子,身穿缎子面大褂,嘴上留着两撇小黑胡。
    “汤四爷,我来了。”尹川冲他一抱拳。
    “哟,是尹师傅啊,请进请进。”那人把尹川让进了院子,“这位是……”这个汤四爷看到跟在后面琳琅,刚一问,马上就明白了,“哦,是尹师傅您的内人吧?”
    尹川赶紧辩解,“不不不,她也是我的主雇。”
    “主雇?”汤四爷把脸一沉,“我说尹师傅,咱可都说好了,我们这儿的钱可都提前给您支好的,您这么干可不地道吧?”
    尹川赔笑着解释:“您看您说的,我尹川在五河县多少也有一号,行里的规矩怎么能不懂?这位琳琅姑娘和我有长期契约,只要离我不远就行,不耽误您这儿的活儿。”
    琳琅没理这个汤四爷,只是白了他一眼。
    汤四爷上下打量了一番琳琅,“行吧,只要你能保证活儿干得利落,几个主雇都无所谓。”说完,朝他们往后一招手。
    琳琅一边跟着尹川往后院走一边问:“这个汤四爷是干嘛的?”
    “他是富察家的一个家院把式[3],给富察本府归置庭院的。这不他们家盘下这个宅子,就把汤四爷派到这儿来拾掇院子。”
    正说着,迎面走来一人。尹川聚精会神地和琳琅说话,没注意此人的出现,差点和他撞个满怀。
    “嘿!哪的睁眼瞎?走路不长眼啊?”那人的尖嗓儿十分无礼地冒出一句。
    “抱歉抱歉!没撞着您吧?”尹川赶紧赔礼。
    那人瞪了尹川和琳琅一眼,“以后小心点,臭泥腿子。”
    琳琅听他嘴里不干不净,就想上前理论一番,尹川一把拦住她,见那人匆匆离去,才低声说道:“这儿的人都是和富察家有关系的富家子弟,咱们可惹不起。”
    “那个细声细嗓的家伙是谁啊?一点教养都没有。”琳琅气哼哼地问道。
    “昨天我碰见过,是五河县富商贾家的少爷,经常和富察家两个公子混在一起。没想到今天他来得这么早。”
    两人说着就来到了后院,其中一间厢房的顶棚和窗户昨天尹川已经糊好了,今天准备糊另外一间厢房。梯子、裱纸、浆糊、滚子等工具在院子里堆着。琳琅问他需不需要帮忙,尹川摆摆手,自己对这种活早就轻车熟路。
    他这一干就是一上午,中间没休息。眼看到午饭时间了,说好主雇会管饭,但没想到汤四爷没来,反倒从二道门走进一胖一瘦两人。胖的足有两个琳琅宽,嘟噜腮,双下巴磕,头戴瓜皮帽,手中提着一架特大号的笼子,里面是空的;瘦子个子不高,刀条子脸,塌鼻梁,小眼睛,也是瓜皮帽顶在头上,手里同样是一架大号笼子。和那个胖子不同的是,瘦子的笼子里有一只老鹰。
    由于距离远,尹川没听到两人在说什么,只是看出来他们一进来就叨叨个没完。
    “两位少爷,您吉祥,怎么今天两位金身大驾来这儿了?”尹川快步上前单腿打千,“小的这活还没干一半呢,别弄脏了您的褂子。”
    胖子瞥了一眼尹川,没理他,继续笑着和瘦子说道:“这儿比原来那个小院宽敞多了吧?等过几天拾掇好了,叫上他们几个,绝对够折腾了。”
    “二少爷也看过了吧?”瘦子问道。
    “当然了,这儿就是他找的。都和你说了,他负责找地界儿,我负责找师傅。别忙,师傅一会儿就到。”
    尹川在两人旁边就这么半跪着,他们好像完全不觉得尹川的存在。琳琅看不下去了,过来一把搀起尹川,准备找个空子训斥他们两句。
    就在这当口,琳琅忽然感觉眼前一片阴影掠过,让她顿时想起了前一天在运河边也有个东西闪过眼前。只不过这次一抬头看了个真切,头顶上正是昨天拿利爪抓埃利奥特老师,救了自己的那只大鹰。
    只见它一抖那双宽宽的翅膀,缓缓下落,落在了后院二道门前一个人的手臂上。琳琅一眼就认出来,正是昨天遇到的那位高个少女。



注:
    [1]保路运动:指1911年5月至9月间,由于清朝政府采纳邮传尚书盛宣怀的建议,决定将铁路收归国有,导致四川、湖南、湖北的私有铁路股东激烈反对,后来演变成游行示威以示抗议,革命党借此机会宣传反封建思潮,组织数次武装暴动。
    [2]一庹(tuǒ三声)长:口语读“讨”,指两臂向左右伸开的长度。
    [3]铁杆庄稼:因清代八旗军兵为世袭制,不论天灾人祸都能按时得收益,而且粮饷待遇高于汉人的绿营部队,又不像绿营部队那样经常需要出去打仗,所以旗兵的月饷被称为“铁杆庄稼”。
    [4]把式:旧时指精通某种技术的匠人。
| 楼主| 发表于 2024-4-9 09:59:32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独眼更夫

    “是你?”
    欧冶琳琅张大嘴巴惊呼了一声。
    “是你?”
    从那高个少女身后闪出一人,原来是她的兄长孟明。反倒是这个叫孟兰的少女,仍旧和昨天一样,冷着脸对琳琅理也不理。
    “哟,两位师傅可算来啦!”那位胖少爷挤着脸上的肥肉,笑着迎了上去。
    孟明赶紧上前说道:“辰永少爷,您也不派个人接一下俺们,这个地方可难找了。”
    “哈哈哈哈!”胖少爷一听他的话,不知为何一阵大笑,在他身后的小瘦子也随他大笑不止。他们这一笑,把孟明给笑糊涂了,尹川和琳琅也有些莫名其妙。
    “您这是何意?”孟明问道。
    “你认错人啦!”小瘦子止住笑声说道,然后一指胖少爷,“他可不是辰永少爷,他是富察家的大少爷辰延。”
    孟明眯着眼睛仔细端详了一番,挠了挠后脑勺,“您不是辰永少爷啊,怎么看上去那么一样呢?”
    “人家是孪生兄弟。”小瘦子解释道。
    “这个小瘦子是谁啊?”琳琅向尹川问道。
    “他啊,是南关里畅春坊东家的大儿子花霄云。”
    “畅春坊?那是个什么买卖?”琳琅不解。
    “是……”尹川对如何向琳琅解释感觉有些为难,“反正不是好人去的地方。”
    还没等琳琅细问,只听胖少爷辰延说道:“呵呵,我这个弟弟干事儿可真不麻利,好不容易把两位师傅请到,连路都没给人家领。等一会儿来了,我得好好说说他!”
    说着,他往高个少女的方向看去,目光一下集中在落到少女手臂的那只大鹰身上。
    可尹川在旁边看得真切,他们在对话中,那位高个少女连眼皮都没抬过,只是一个劲地捋着大鹰的羽毛,时不时掏出条肉喂过去。
    “这就是你们带来的宝贝儿?”辰延向孟明问道。
    “是呢,少爷,俺妹子驯了它足有两年,您尽管熬,它可禁熬了。”孟明说着,把一胖一瘦两人带到妹子孟兰近前。
    “这家伙——不得了!”辰延盯着这只大鹰,忍不住伸手要去摸。大鹰登时把脖子一拔,眼睛一瞪,抬起尖喙就要去啄他的手。
    “滚开!”孟兰突然一声怒喝,然后左臂往后撤去。这下也把辰延吓了一跳,脸顿时煞白。
    “她……她说什么?”辰延不禁怒火中烧,还没有任何一个平民老百姓敢和自己这么说话。
    “少爷息怒,少爷息怒,”孟明赶紧打圆场,“俺妹子这是在教训那只鹰,差点伤着您,她可绝不是冲您。”
    辰延受了惊吓,余怒未消,狠狠瞪了一眼孟兰,然后对孟明说道:“这个大家伙反正得交给我们,你们兄妹得保证别像今天这样不老实,否则不光我分文不给,你们还得送官治罪。”
    “是是是,俺和妹子说,一定不会让您有危险。”
    这时候,汤四爷把午饭给送来,贴饼子加咸菜,还有桶棒子面粥。当然这些不是给胖瘦两位少爷吃的,孟明招呼琳琅尹川过来一起吃饭。
    另一边,汤四爷告诉胖瘦两位少爷,辰永少爷和其他几位少爷都到了,涮肉的锅子都摆在了前厅,就等两位入席了。两人哈哈一笑,一步三摇地往前院走去。
    后院的四人把饭菜摆在廊下石桌上边吃边谈,尹川先是自我介绍了一番,随即施礼感谢了兄妹二人前一天对琳琅的搭救之恩,然后又问起了他们的身世。
    “我听二位的口音来自中原之地,你们是以驯鹰为生吗?”
    孟明摇摇头,“俺们是太行山下的猎户,早年父母故去,就彼此相依为命,在山里打些獐狍野鹿为生,顺便学了些驯鹰的手艺。”
    “看刚才那意思,你们此行是给这些富家少爷做驯鹰把式的?”
    “您不知道吗?这些官宦家的少爷什么都玩,”孟明放下筷子说道,“熬鹰,熬鹰知道吧?人家就玩这个。俺听雇俺们来的辰永少爷说,他们组织了个什么……什么……好像是个外国词儿……”
    “俱乐部。”一直没吭声的孟兰突然开口说道。
    “对对对,叫俱乐部。就是把都好玩同一种东西的少爷们聚在一起,就叫俱乐部。”
    “熬鹰俱乐部?”琳琅有些好笑,“他们真想得出!我还是不明白,到底什么是熬鹰啊?”
    尹川给她解释:“熬鹰就是一种训练猎鹰的方式。意思就是不让猎鹰睡觉,熬着它,使它困乏。直到把它熬得受不了了,鹰就彻底听你的话了。”
    琳琅一咧嘴,“这有什么好玩的?不就是驯鹰吗?”
    “哎,你还别说,人家有的官家少爷,不在乎把鹰驯成什么样,而是享受熬鹰这个过程本身的乐趣。”尹川回答。
    “就像俺妹子这只小红,”孟明一指落在旁边廊沿下正梳理羽毛的大鹰,“它早就让大兰子给驯好了,这不今天给富察少爷送来了么。”
    尹川好奇之心骤起,忍不住走近大鹰,想仔细端详一番。还有两步距离时,孟兰伸手将他拦住。
    “别再往前走了,小红机警得很,除了俺,它不让任何人碰。”
    琳琅问道:“你哥也不行吗?”
    孟明回答:“若是俺像尹大哥这样肯定不行,不过如果有这条铃子链就没问题。”说着,他从腰间取下条锁链,链子末端挂着个铃铛。他一边摇着铃铛,一边走到大鹰旁边,轻抚了几下它的脑袋,“一会儿小红连同这条铃子链一起交给富察少爷,这笔买卖就算是成了。”
    原来如此,尹川和琳琅这才搞明白。
    正当孟明把铃铛收回身上时,这只大鹰小红突然一展双翅,往院子一边猛叫了一声,好像受到了什么威胁。众人先是一惊,当即往大鹰死盯之处看去。
    只见那里是二层院子通往外面的后门,出去就是一条背阴的胡同。这时两扇门一扇关着一扇半掩,就在半掩的门外,显出一个人影。由于此处阴影遮挡,就算尹川有敏于常人的目力,也仅仅看到了此人多半张脸。
    在昏暗光线之中,那张脸菱角分明,皮肤褶皱斑驳,纹路交错,最让人胆颤的——他的左眼就是个缩进去的肉团,从鼻梁正中到左颊有一道明显的刀疤,而右眼炯炯有神,正用可怖的目光盯着院子里的众人。
    “什么人?”琳琅冲此人大喝一声,同时尹川和孟明两人快步向后门跑去。那人好像被这一吼惊到,一扭身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等到尹孟二人追到门口,再往胡同里四下寻找,哪里还有人影?
    “那人是谁?”琳琅向回来的二人问道。
    尹川摇摇头,“不知道,昨天我干活的时候没看见过他。那人好像只有一只眼睛,脸上还有道疤。他跑得很快,我们俩一出去就没影了。”
    旁边的孟兰哼了一声,“你们找不到,让俺小红去。”说着就要去放鹰。
    孟明赶紧阻止,“算了吧,一会儿富察少爷就要接手了,这个时候可别出什么意外。”
    孟兰不情愿地点点头,没再吭声。
    这时,汤四爷来到后院,向孟明一招手,“来!富察少爷叫你们兄妹俩,带上那只大鹰啊!”
    孟明“哎”了一声,知道马上要交货了,赶紧让妹子把小红带着,一起跟着汤四爷往前院而去。尹川和琳琅心下好奇,也不由自主地在后面尾随,想看看这所谓的“熬鹰俱乐部”究竟是个什么名堂。
    一众人等来到前院,见正有六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哥在院当中叽叽喳喳地谈天说地。正堂的圆桌上摆着还冒着热气的碳锅子,周遭杯盘罗列,好像宴席只吃了一半。院子靠近影壁墙处立着一台西洋机器,旁边有个戴眼镜的洋人正在进行调试。
    “托马斯先生,你调好了没有?”院子正中一个胖子向洋人问道。
    “哦,辰先生不要着急,马上就好。”洋人的汉语还挺标准。
    “老二你别着急,咱们的鹰不是还没到吗?”和他一模一样的另一个胖子说道,而转头看去,正看见把式汤四带着孟氏兄妹赶到,“瞧,这不来了。”显然,他是富察家的双胞胎大少爷辰延。
    二少爷辰永向兄妹二人一招手,“来,把大鹰放我这儿,我们照相得把它照上。”
    孟明赶紧让妹子过来,同时把铃子链交给二少爷辰永,叮嘱道:“少爷,您用这条链子挂在小红的爪子上,一摇这铃铛,它就听您的了。”说着,便把链子一头挂在鹰腿上。
    辰永十分兴奋地点点头,右臂先套上鹿皮套袖,然后接过链子另一头的铃铛,轻轻摇了摇,铃铛发出清脆的“叮叮”声。原本伏在孟兰手臂上的大鹰,一下子舒展开翅膀,跃起落在了辰永的右臂上。
    在场几位少爷全都大声叫好,辰永脸上顿时眉飞色舞,好不神气。连几个下人和孟明都跟着鼓起掌,只有孟兰十分不屑地扭过头,对这些人嗤之以鼻。
    “来来来,咱们大家坐好,拿这个洋玩意拍一个。”辰延一指正对的洋人,“托马斯先生,准备好了没有?”
    那个托马斯打了个OK的手势,“好了,几位坐好,咱们马上开始。”
    六位少爷依次坐在了早已横摆好的座位上,面朝洋人和他的机器。
    尹川在后面对琳琅问道:“这就是传说中洋人的照相机吗?”
    “是的,我在葡国的时候见过,只是没体验过照相的感觉。”琳琅转而问道,“他们就是所谓‘熬鹰俱乐部’的成员?都是谁啊?”
    尹川给琳琅一一介绍,“喏,最左边那个挺瘦的,刚才和你说了,是畅春坊的少爷花霄云;在他旁边的是瑞荃瑞爵爷四姨太的胞兄,叫昭悯,也是旗人;中间两个胖子不用说了,是富察辰延和富察辰永;紧右边的是咱们进门时迎面相撞的那位,先前那一撞我一时没想起来,现在认出来了,他是五河县开宝局的贾家少爷贾金宝;在他旁边的那个……”说到这儿,尹川一皱眉,“咦?怎么还有他?”
    “他?你是说那个斯斯文文的,右脸有颗痣的?”
    “他是咱们县令大人的独生子,方小春。”
    琳琅吃了一惊,没想到方大人的公子竟然也是熬鹰俱乐部的一员。
    这时六人都已坐定,辰永架着左臂,让大鹰也一起跟着照相。就在照相师说了句洋文,闪光灯骤然一闪。刹那间,大鹰被这突如其来的闪光惊得乍起,尖叫一声展开翅膀乱蹬乱跳,只是爪子被铁链锁着无法飞起来。
    在座六人全都大吃一惊,纷纷惊愕地看向大鹰。可此时托马斯的快门早已按了下去,就这样,照相机记录下了如此尴尬又滑稽的一幕。
    孟兰赶紧打了声呼哨,同时拽住锁链,这才稳定住大鹰。一阵骚乱后,辰永叫过来孟明,不由分说左右两个大嘴巴,然后就是一顿臭骂。孟明眼眉挑了挑,没敢吭声。孟兰此时怒火中烧,上前拉开兄长,一指辰永的鼻子,“别以为你们是官宦人家就可以随便欺负人!哪只鹰这么闪它眼睛都受不了,俺家小红也一样。就你们还玩熬鹰呢,这点常识都不懂吗?”
    “你个土包子村姑,还敢教训本少爷?找抽是吧?”辰永把眼一瞪,扬手就要打孟兰,孟兰也不示弱,伸手扣住辰永那只肥胖的手腕,居然力道十足,让辰永腕子一阵酸麻。
    孟明赶紧让妹子把手放开,然后一个劲给辰永少爷赔不是。辰永还想发作,他同胞兄长辰延劝道:“算了老二,多大点事还至于和一个村姑较劲?来来来,托马斯,咱们重新拍一张。老二,你的鹰先放一边。”
    辰永一甩胳膊,嘴里骂骂咧咧地回到了座位上。
    第二次拍照时几人的情绪明显比第一次差了很多。拍过照片,辰延打算让几位熬鹰俱乐部成员继续火锅宴,辰永一门心思就在那只大鹰身上,再加上与孟兰的冲突,此时早已无心呆在这儿了。和他大哥打了个招呼,架着大鹰离开了宅院。
    其他几人受了辰永的影响,也都纷纷起身告辞,辰延不便挽留,和他们说好转天日头西坠时,便再来此集合。
    由于这一番折腾,尹川今天的干活效率要比前一天差了不少,直到黄昏时分,一栋房子的顶棚刚糊完,窗户的活还没开始。
    “唉,这样干可不行啊。”汤四爷来到后院,看尹川的进度直摇头。
    “您是嫌我干得慢吧?没关系,趁着天还没彻底黑下来,我努把劲,把这间房前窗户都给糊了。您放心,咱的活保证干得知公知令。”
    琳琅也感觉到了自己在这儿多少会对尹川干活有些影响,就向他打了个招呼,和汤四爷一起往前院走,边走边聊。
    “汤师傅,您在富察家当家院把式有不少年头了吧?”
    “嗨,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有个六七年了。”
    “这两位富察少爷,长得还真的很像啊,除了脾气秉性稍有差异以外,单看相貌还真难分清谁是谁。”
    “可不是吗!我在富察府干活的时候还经常认错呢,所以后来我只敢叫少爷,可不敢直接认是哪位少爷。”
    “那他们俩外貌上就一点没区别吗?”
    “人家可能有些遮住的地方有区别吧,我这个当下人的自然不知道,但这两位少爷的举止习惯却有个明显的差异。”
    “哦?是什么?”
    “大少爷辰延是用右手,而二少爷辰永则是个左撇子。”
    “是吗?”琳琅仔细想了想,“不对吧?我记得他们照相的时候,辰永是用的右手架鹰啊。”
    汤四爷一笑,“这你就不懂了吧?驯鹰架鹰的手臂都不会用惯用手的,因为惯用手要对鹰做一些指令或者喂食这类动作,所以架鹰的手臂只能用非惯用手。”
    “看来您也是内行啊。”
    “哪啊,我只会打理人家的庭院,说白了就是个扫地归置物件的下人罢了,在几位少爷摆弄鹰的时候耳濡目染知道一点皮毛而已。”
    “他们为何那么喜欢‘熬鹰’这种活动?”
    汤四爷一声苦笑,“我们做下人的可不懂这些有钱有势少爷们玩的东西,他们一熬就是一昼夜,眼睛熬得通红,嗓子都哑了,还乐此不疲。这不,二少爷也不知道从哪得到的消息,太行山里有猎户驯过大鹰,他就托人找到了孟氏兄妹,连人带鹰叫到了五河县,然后大少爷出钱买下来。”
    “这么说,大少爷是管钱的?”
    “姑娘,我猜你不知道五河县的富察家是怎么回事吧?我就给你简单说说,镶蓝旗副都统富察容惠将军早年远征过西北,战功赫赫。晚年定居五河县,这两位少爷自然是他的掌上明珠。虽然是双胞胎,富察将军还是有厚有薄,大少爷比较沉稳,不像二少爷那样沾火就着。所以银钱方面更倾向于大少爷,你看——”他指了一圈宅院,“这座宅子就是大少爷出钱盘下来的,专门为爱好熬鹰的几位朋友聚会所用。”
    琳琅这才对富察家的大概情况有所了解。
    这时尹川从后院追了上来,“不行,光线太暗,没法继续干了,要不明天继续吧。”
    可不是,琳琅抬头一看,果然日头已经落下,再加上黄昏后开始阴天,此时连月亮都无影无踪。于是三人离开宅院,结伴而行。
    他们刚出门没走几步,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更梆响,看来是定更天了。
    “这里还在用如此原始的报时手段吗?”琳琅问道,“现在钟表应该很流行了吧?”
    汤四爷笑着摇摇头,“只有富贵人家才用得起那种西洋玩意儿,咱们平头百姓谁称这个啊?”
    尹川也说:“可不是,正堂摆座钟、身上揣怀表的,都是非富即贵,就算是你这样从西洋回来的,不是也没有吗?”
    琳琅脸一红,确实说得也对,像自己这样身无分文回来的,哪会有钟表用呢?
    正当三人马上就要走出胡同时,突然从旁边的背阴巷子里出现一条黑影,快步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三人不禁吓了一跳,琳琅脱口而出,“什么人?”
    那条黑影被这一叫,转过头看了三人一眼,随即就消失在了另一侧的巷子里。
    “是他!”刹那间尹川看清了黑影的容貌,正是白天在宅院后门出现的只有一只眼睛的怪人。
    “嗯,是那个人。”琳琅也大致认出了此人,“他好像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
    汤四爷先是一怔,而后长出了口气,“你们别大惊小怪,他是这附近几条街更夫,叫孙贵,这一带人都叫他独眼孙贵,据说是以前遭遇横祸,让歹人坏了一只眼睛,才变成现在这样。”
    尹川心下起疑,为何感觉这个独眼孙贵好像对这座宅子格外感兴趣?今天一连碰到两次,他都在围着宅子转。
    “他只负责晚上打更吗?白天他干什么?”尹川问道。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也是来这儿没几天,这个独眼孙贵还是对门和我说的,我一开始碰见他也和你们一样吓一跳呢。”
    尹川微微点头,没再问别的。
    随后的几天,尹川带着琳琅早晚赶工,可算是按照约定工期做完了活。在此期间,几位熬鹰俱乐部的成员多次来到宅子里熬鹰,尤其是富察家的两位少爷,几乎每天都会架着那只新到手的大鹰来,一熬就是一宿。每每尹川头一天完活走,到第二天早上来,他们都在熬鹰。直到日上三竿就睡在此处,有仆人送饭送茶,照顾起居自不必说。只是那对孟氏兄妹没再出现,也不知是离开了五河县还是住在他处。
    尹川的裱糊活计终于赶在中秋节前一天赶完了,收工后他和琳琅请汤四爷聚兴楼吃饭。尹川一时高兴,喝到了二更多,也就是将近晚上十一点,醉得一塌糊涂。琳琅付了酒钱,和汤四爷分施礼告别后,架着尹川往家走去。
    走了不到一里地,就听见三声更梆敲响。
    “嗯……是三更天了?”尹川醉醺醺地问道。
    “可能吧,反正听见三声梆子响。”
    “哦,那赶紧回家吧,我媳妇还在家等我呢……”
    琳琅一愣,“我媳妇”?哦,转念一想明白了,他喝多了,下意识里就把陶氏当做他的妻子。琳琅心中好笑,这一男一女,明明彼此都有心意,还故作矜持着不肯承认,看样子自己以后得多给他们牵线搭桥,创造机会。
    正当她心中盘算着,突然感觉头顶“呼”地刮起一阵风,一条大如锅盖的黑影眨眼间掠过。琳琅陡然一惊,抬头往天上看去,此时临近八月十五,云彩稍稍遮住半扇月亮,月光虽然不太通透,可也算相当明亮了。就见东南天空有道黑影正飞快移动,很快就消失在天际。
    “那是什么东西?”琳琅往东南一指。
    尹川迷迷瞪瞪地抬头看了看,“哪有什么东西?你也没喝多少啊,眼花了?”
    琳琅摇摇头,“肯定有个东西从空中飞过去了,只不过黑咕隆咚的没看清楚。”
    “得了,别管它了,咱们回家。”
    琳琅心中虽然起疑,但既然已经消失了,便不再理会,扶着尹川回了家。
    转天就是八月节。一大早,尹川酒劲已过,刚在街边洗漱完,衙门口的冯三便找上门来。
    “尹川你赶紧跟我去一趟吧,出了命案了。对了,叫上琳琅姑娘。”
    尹川一惊,“命案?什么命案?”
    “岳家胡同十七号,死了一位。”
    尹川用手巾擦了把脸,“岳家胡同?好像很耳熟的样子。好,我去叫琳琅,你等一下。”
    正说着,琳琅刚好从陶氏家里出来,尹川和她一说,琳琅点头,准备收拾一下一起出发。
    正在尹川等琳琅的工夫,段四也来到门前,“尹川赶紧去一趟吧,东关里的赵家客栈出人命了。”
    尹川顿时一惊,心想这么久都没出事,怎么这一出就是两档子事?
    “啊?你也在啊?”段四看见了冯三问道。
    “你也是来找尹川去查命案的?”
    “可不吗?难道你也是?”
    “你那边是谁死了?”冯三问道。
    “富察家的少爷。”
    “什么?不可能!”冯三眼睛瞪得溜圆,“我这边死的才是富察家的少爷。”
    “你胡说,我这边可是亲眼所见。”
    “你才胡说,尸体就摆在那儿还有假?”
    两人争了个面红耳赤,尹川此时已经呆若木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楼主| 发表于 2024-4-9 10:00:07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岳家胡同十七号

    欧冶琳琅一开始没明白冯三段四在争吵什么,后来才大致听懂了其中之意。
    “两位大哥别吵了,其实岳家胡同的命案和赵家客栈的命案并不矛盾啊,因为富察家的少爷原本就有两位,也许他们在这两个地方都被杀了呢?”
    “富察家有两位少爷?”冯三段四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没错,而且他们还是双胞胎。”尹川补充道,“不过……你说他们二人都被杀了?这也未免太凑巧了吧?”
    冯三说道:“现在不是说风凉话的时候,咱们还是先去现场看看吧。”
    “对对对,赶紧去看看,走,跟我去赵家客栈。”段四急扯白脸地要拉尹川走。
    “什么就跟你去赵家客栈?尹川,别听他的,跟我去岳家胡同。”冯三拉住尹川另一只手。
    “行了行了,两位!”尹川甩开二人,“我知道,两边都是人命大案,又赶上杜云章不在,衙门里人手比较紧。要不这样,你们两处哪里离九里桥更近?”
    冯三段四同时想了想,“是岳家胡同离这儿更近些。”冯三答道,段四不情愿地点点头。
    “那我们先去岳家胡同,段四哥,烦劳你回赵家客栈保护好现场,别让闲杂人等破坏了。等冯三哥这边看过情况,马上就去你那边。”
    段四只好答应一声,急忙忙赶了回去。
    冯三带着尹川和琳琅直奔岳家胡同,没走多一会儿就来到一座宅院门前。刚看到这座宅子的大门,尹川和琳琅这才恍然大悟——敢情岳家胡同十七号,便是熬鹰俱乐部两位富察少爷盘下来的那座宅院,也就是尹川一连干了好几天裱糊活计的地方。尹川不禁好笑,要不是对门高二哥亲自领路来此处见汤四爷,自己怎能不知道这里就是岳家胡同十七号啊?
    此时门前已被县衙的差役封锁,一见是冯三到来,纷纷拱手施礼,“冯三哥,您回来啦。”
    冯三点头示意,随即问道:“我离开这段时间有人来过吗?”
    “谢仵作来了,现在正在里面。”
    冯三“哦”了一声,刚要继续往里走,站岗的差役又补充了句:“另外还有个一只眼睛的怪人在门前探头往里看来着。”
    尹川和琳琅一听,登时注上了意,“一只眼睛的怪人?他人在哪?”
    “我们呵斥了他一句,他就走了。”
    尹川琳琅彼此对视了一下,同时都想到了头一天晚上从眼前一晃而过的那个独眼更夫孙贵。
    “怎么?你们知道这人?”冯三看出尹川和琳琅对此人起疑,便开口问道。
    尹川没动声色,“咱们先进去看看行凶现场吧。”
    三人来到头层院子正厅外的回廊下,有三四名差役站在两旁,仵作谢昭正蹲着身子仔细验看。再往回廊地上看去,只见胖墩墩一人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从身形上看,尹川和琳琅立即就认出正是富察家的少爷,只是辨不出是大少爷辰延还是二少爷辰永。
    两人来到尸体近前才真正看清他的容貌,琳琅不禁发出一声惊呼。这个死者满脸是血,右眼圆睁,左眼被挖去,只留下一个可怖的黑洞。尹川也被这一幕吓得一时语塞。
    谢昭发觉身后来人,转头一看是尹川和琳琅,便说道:“怎么样?你们吓一跳吧?”
    尹川稍稍定了定神,“嗯……还好。谢头,你刚来?”
    “来了一会儿了。”
    “如何?有什么结论没?”
    谢昭摇摇头,“不好说……不好说……”
    不好说?尹川有点不懂,“不好说是什么意思?”
    “我初步看了一下,他除了左眼被挖之外,几乎没有其他的外伤,而且也没有中毒的迹象,具体死因为何还需要进一步地勘验。不过有一点很奇怪,死者左眼的伤口创面非常不规则,完全不像被利器所伤,更像是……”
    说到这儿,谢昭有意停了下来。
    尹川似乎明白了他未言之意,“你是不是想说——死者的左眼更像是被生生抠出来的?”
    他的话一出口,琳琅和冯三忍不住都打了个激灵。
    “这就牵扯到一个问题,”谢昭掸掸手,站起了身,“他的眼珠子是活着被抠出来的,还是死了以后才被取走的?”
    尹川摸了摸下巴,“相对而言,我更关心凶手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他的问题让在场所有人沉默不语。很快,尹川把注意力从尸体身上转移到周遭的环境上,“我看这里应该就是富察少爷被杀的地点了,否则凭他这块头,地上不可能没有拖拽的痕迹。”
    说着,尹川绕着尸体走了一圈,突然发现在尸体头部一侧有一滩手指肚大小的未干液体。他蹲下身用手指一蘸,感觉有些粘稠,用鼻子轻轻嗅了嗅,闻到一股腥臊之气。
    “这是什么?”他皱着眉头问道。
    琳琅也拿手指沾着闻了闻,“不是血,味道比血腥味儿还重。”
    尹川把手指递到谢昭面前,“谢大人,你能闻出这是什么东西吗?”
    谢昭闻过后,摇摇头,“不知道,不过这味道很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尹川追问。
    “凭我多年勘验尸体的经验看,这味道绝对不是人身上的。”
    尹川和琳琅听他这么说,都大为吃惊。同时在闪念之间,尹川的脑海中萌生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或许这位富察少爷被杀,会是这样的吗?可这也太异想天开了。
    “我建议现在咱们先要搞清楚几个问题,”琳琅说道,“首先,这个被害人究竟是谁,是大少爷辰延还是二少爷辰永?第二,他的死因究竟是什么?第三,他具体的死亡时间是在何时?”
    尹川答道:“第一个问题其实不难,只要咱们在赵家客栈能确定那边的死者是谁,这里死者的身份自然也就能确定下来。可如果那边也不确定,就另当别论了,当然还是让被害人家里的苦主认尸来得准确。至于第二个和第三个问题,还是得着落在谢大人的身上。”
    谢昭一笑,“这是我的职责所在,要验不出个子午卯酉来,我这么多年的仵作算是白干了。”说罢,他命差役将尸体抬回县衙,待他仔细勘验。
    “那咱们马上起身赶奔赵家客栈段四哥那边吧。”尹川说道。
    谢昭点头同意,大家便要出发。
    就在众人转身往院外走的工夫,尹川无意间抬头扫了眼回廊,发现就在尸体靠外一侧的廊顶处悬着个约莫一尺长的横杆,两头挂着铁链,高度正到人的脖颈。因为横杆只有手指粗细,大家的注意力又都集中在地上的尸体上,所以谁也没注意它的存在。
    尹川转身回来,看了看这根横杆,“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其他三人也凑了过来,都摇头表示不知。
    “怎么?你觉得这东西有什么可疑之处吗?”琳琅问道。
    尹川皱着眉头,“倒不是多可疑,感觉此物挂在这里有些突兀。”
    “喂,咱们还走不走了?”谢昭催道。
    “哦,走!”尹川答应一声,便随其他人出了宅院。
    这时宅院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看热闹,彼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尹川这双锐目一眼便发现其中有几个熟悉的面孔,有一个瘦子——是畅春坊的少爷花霄云,另外还有贾家少爷贾金宝、子爵府的昭悯。也就是除了方县令的公子方小春以外,其他熬鹰俱乐部的成员都在人群当中。
    尹川本想上前对这三人盘问几句,但三人发现有官人从里面出来,就像说好了一般,转身便走,眨眼间都消失不见了。
    “嘿,发什么呆呢?”谢昭见尹川落在后面,向他催促道。
    尹川连忙答应了一声,跟上前面的众人。
    一行人横拐竖绕,穿过了六七条街才到了东关里赵家客栈。此时客栈门前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两名官差在客栈前把守,不许任何人进出。段四正在门口满头大汗地等着,看到谢昭、尹川、琳琅、冯三来到,急扯白脸地迎上去,“好么,你们怎么才来?”
    “那边的现场勘验刚完就马不停蹄来这边了,你还嫌我们慢啊?”谢昭瞪了一眼段四,“这边都封锁了?”
    “可不吗!除了客栈掌柜、几个伙计和三个房间的房客,其他闲杂人等都清干净了。”
    谢昭让段四领路,边往里走边问:“是店家报的案吗?”
    “是他们客栈的赵掌柜找的地保,地保报告到官差这儿的。”
    “尹川,你和琳琅去问问掌柜大致情况,段四,带我去现场。”
    按照谢昭的分派,尹川和琳琅找到了客栈的掌柜。只见这位赵掌柜脸色十分难看,嘴唇一个劲地打哆嗦,旁边其他的伙计也都面如土色,坐在长凳上瑟瑟发抖。
    “您是这个赵家客栈的掌柜?”尹川问道。
    “是……是的……是小人。”
    “您别害怕,说说看,您是怎么发现尸体的?”
    赵掌柜定了定神,缓缓说道:“不是我第一个发现的,是我们这儿一个伙计发现的。我那时刚起,出门就听见他‘妈呀’一声,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到发出声音的客栈房间一瞧,我的天!只见一位特别胖的客人倒在地上,上身哪哪都是血,一只眼睛好像还没了。好家伙,溜溜把我给吓死了!”
    “是哪个伙计第一个发现死者的?”
    赵掌柜一指旁边看年纪只有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就是他,叫崔小七,我们这里岁数最小的伙计。”
    尹川一看,这个崔小七正蜷着身子,不停地哆嗦着。试着问他什么,他都一言不发。
    “这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那场面吓得他一上午都是这样,您要有什么问的,直接问我好了。”赵掌柜说道。
    尹川有些无奈,只好继续问赵掌柜:“您认识这个死者吗?”
    赵掌柜摇摇头,“不认识,看他那样子挺有派头,再加上这位爷穿绸裹缎的,十有八九是位富家子弟。”
    “他是什么时候在您客栈里登记入住的?”
    赵掌柜再次摇头,“没有,这位爷从来没在客栈登过记。”
    琳琅十分不解,“没登过记?你确定?可别骗我们。”
    赵掌柜一咧嘴,“您看您说的,我是掌柜,一直就在客栈柜台这儿盯着,有没有人登记住下我还能蒙您吗?不信的话,您可以查这两天的住客登记薄。”
    说着,赵掌柜从柜台里取出一个本子交给尹川,尹川翻了翻,最近登记的住客不多,一天也就三四个,但里面并没有姓富察的人名。而当尹川翻到了最后一页——也就是昨天的登记记录上,发现有个叫“方六”的名字,这让他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
    方六……方六……尹川心中念叨了数遍,越念叨越觉得奇怪。
    “这个方六你见过吗?”尹川指着本子里的名字问赵掌柜。
    赵掌柜想了想,“方六……好像有点印象,看上去挺年轻,眉清目秀的。”
    “他是以前来过你们客栈,还是昨天第一次来?”
    “以前没记得此人来过,应该是昨天第一次来。”
    “他住的是哪间房?”
    “就在后面客栈二层靠西的那间,挺宽敞的一间。啊,对了!”赵掌柜突然似乎想起了什么,“那间房好像就在发现那具尸体的正上面!”
    尹川顿时眼前一亮,让赵掌柜引路,带着琳琅和便往出事地点而去。
    穿过一条不长的过道后,三人来到客房区,客房一共上下两层,尹川见谢昭和冯三段四都在一层的一间客房门口,地上倒着胖墩墩的一人,姿势身形和岳家胡同的死者几乎一模一样。再凑到近前,尹川琳琅看得真切,就是其中一位富察少爷。他上半身和脸上满是鲜血,一只眼睛没了,另一只瞪得老大。
    “谢大人,怎么样?”尹川问道。
    “大致看了一下,和岳家胡同宅子里的那具尸体基本一样,除了一只眼睛外没有其他外伤。唯一的区别是,这个死者是右眼被挖,左眼还在,和那边的正好相反。”
    “哦?还真是!”琳琅不禁感叹道。
    “不——另外还有个区别,”尹川从上到下仔细端详着尸体,“这具尸体的右手手臂上套着鹿皮套袖。”
    大家都点头认同。琳琅灵机一动,“尹大哥你还记得吗?前几天在宅子的前院那六个熬鹰俱乐部的成员合拍过一张照片,拍照的时候,那个二少爷辰永就是右手戴着鹿皮套袖。后来因为鹰被闪光灯闪了眼睛受惊,等第二次拍的时候,辰永就把套袖给脱掉了。”
    “你的意思是,此人是二少爷辰永?那么在岳家胡同的死者就是大少爷辰延喽?”谢昭捋着不长的胡子说道。
    尹川有些怀疑,“光凭这一点,还不能确定他们的身份。就算两人有惯用左右手的区别,鹿皮套袖套在哪只手上就一定是他的非惯用手吗?有没有可能是凶手后给他穿上,有意让咱们弄混?”
    琳琅十分不解,“可既然咱们已经发现了两位富察少爷死在两个地方,凶手把他们弄混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尹川一时答不出琳琅这个问题,只说了句:“也许他另有图谋。”
谢昭又仔细看了看尸体眼眶的伤口,告诉尹川,这里也和岳家胡同那边有所不同——这具尸体被挖的右眼伤口比较平滑,更像是被利刃所割。
“而且,以我多年验尸的经验,两位富察少爷死亡间隔应该不超过半柱香时间。”
    这么看,是不是能说明这两位富察少爷是被两个不同的凶手所杀?可他们的死状也过于相似了吧?尹川心中暗自思酌。
    尹川又检查了一下尸体周遭的情况,除了血迹之外,地上并没有类似岳家胡同那边粘稠腥臊的液体痕迹。
    “初步勘验得差不多了,叫人把尸体抬回衙门,”谢昭吩咐道,“冯三段四,把客栈的人也带走。”
    众人刚想离开,尹川叫住了大家,“等等。”说着他环视了一圈尸体的上下左右,目光落在了正上方的二楼房间。
    “这里还有什么可疑之处?”谢昭问道。
    “掌柜的,二楼这间房,就是那个叫方六登记的房间?”尹川往上一指,问向赵掌柜。
    “没错。”
    “他人呢?在刚才和你们一起的那三个房间客人里吗?”
    赵掌柜摇摇头,“没有,自从我们发现这具尸体,这个方六就一直没出现,官差来赶人的时候,那间房就是空的。”
    空的?尹川顿生疑窦。
    “带我去那间房。”尹川对赵掌柜说道。
    谢昭等人都有些奇怪,“尹川,你说的这个‘方六’是什么人?难道此人有嫌疑?”
    “现在还不好说。”尹川不置可否,随即便和琳琅跟随赵掌柜来到楼上房间。
    等进了房门,只见里面陈设整齐,被褥叠得十分规整,就好像根本没人住过似的。
    “你们今天拾掇这间房了吗?”尹川问赵掌柜。
    “没有啊,这位方六客人昨天下午才入住此处,他从没叫伙计来归置房间,就连洗脸水、饭食都没叫过。”
    尹川更是纳闷,环视房间,看到正中央是一张八仙桌,四把椅子很整齐地摆在四周。桌上有圆盘,里面是茶壶茶碗,还有一支笔筒。哎?——尹川突然发现就在这支笔筒口上立着两支毛笔,其中一支笔杆上挂着一物,上窄下宽,切面浑圆,这不是一个铃铛吗?
    他上前伸手取下铃铛,轻轻在手里晃了晃,“叮当”声清脆悦耳。琳琅听到铃铛声,忍不住说道:“这声音好耳熟,好像在哪听过?我得仔细回想回想。”
    尹川又摇了摇,稍加思索便说道:“不用想了,这是猎户孟氏兄妹交给富察少爷驯那只大鹰所用铃子链上的铃铛。”
    琳琅顿时瞪大了眼睛,“这么说来,这位富察少爷出事之前就来过这间房?”
    尹川没有回答,又环视了一圈房间,见没有其他的可疑之物了,便带起铃铛,和谢昭众人一起回到衙门。
    刚到县衙大门,众人就看见有七八匹高头大马拴在拴马桩上,还有几名家丁打扮之人站在旁边,而且很明显能看出他们都是旗人。
    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严师爷迎了上来,“谢大人,诸位,那位富察少爷的尸体已经放到停尸房了。”
    谢昭一招手,“那好,这里还有一具富察少爷的尸体,也一并放进停尸房。”
    严师爷脸色一变,把谢昭往旁边一拉,“好家伙,两位富察少爷都死了?”
    “唉,可不是,这一上午可把我忙坏了。”谢昭苦笑一声,“不跟你说了,我得赶紧去见方大老爷,把案子和他说一下。”
    “你先别急,”严师爷板起脸叫住谢昭,“现在最好别去。”
    谢昭一愣,“为什么?”
    “老爷正接待贵客,都快一上午了,你去说案子不合适。”
    “什么贵客?这么久?”
    “是镶蓝旗副都统富察容惠将军。”
    这句话吓得谢昭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好家伙,富察家的两位少爷刚刚毙命,他们的父亲便来县衙兴师问罪了?怪不得门前又是马匹又是家丁,一个个横眉立目。父子连心,更何况是双生子,这富察将军岂不是要拆了衙门发泄心中的怒火吗?
    “里面情况怎么样?”谢昭问道。
    “这位富察将军来的时候脸色极其难看,方大人把他接进客厅后就把我撵出来了,不过我在外面好像也没听到富察将军的大发脾气。现在情况如何,我就不知道了。”
    谢昭点点头,吩咐其他人把尸体抬进去,自己则跟着严师爷来到客厅门前。
    刚到门口,只见客厅门一开,一位身穿补褂,头戴翎帽,脚蹬马靴的旗人走了出来。看他约莫有五十岁挂零,身材魁梧,俨然是位征战沙场多年的武将,想必他就是富察容惠将军。方茂方县令紧跟在他身后。
    “将军您请放心,鄙县一定会抓住凶手,还您一个公道。”
    这位富察将军脸色阴沉着说道:“愿县令大人尽早破案,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告辞。”
    说完,富察容惠迈大步走出县衙,带着亲随上马飞奔而去。
    这一幕让旁边的谢昭目瞪口呆,竟然和自己预想的完全不一样——这位富察将军对自己二子的死不吼不闹,似乎不是特别放在心上。
    “大人,这位富察将军……”
    谢昭刚想开口问方县令,只见方县令擦擦额角上的汗,喃喃道:“怎么会来这么一出?”
    “大人,富察将军对您说什么了?”谢昭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无非就是让咱们尽快破案。”
    “他没去认尸吗?”
    方县令摇了摇头,“没有,他对他儿子尸体的事只字未提,我也不好主动提出让他去辨认。”
    谢昭甚是奇怪,这个做父亲的居然对他儿子的尸体都不闻不问,让人实在无法理解。
    方县令继续说道:“不过,更让我奇怪的是,我还没告诉他儿子被杀的地点,他就先说出了那个地方——岳家胡同十七号。”
| 楼主| 发表于 2024-4-9 10:00:54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大清气数尽了

    看着停尸间里左右停放着两具一模一样的富察少爷尸体,尹川心底生出一种从没有过的异样感觉。
    他们到底谁是谁?
    看着尹川发呆,琳琅拍了下他的肩膀,“嘿,你是不是也对这两位旗人少爷的死心生困惑?明知道他们就是富察家的少爷,可就是分不出来被害者到底是谁?”
    尹川咧嘴一笑,“刚才严师爷不是说富察将军就在县衙里吗?他一来认尸不就水落石出了?总不至于当爹的认不出哪个是老大哪个是老二吧?”
    琳琅一听确实是这么个理儿,“那你为何看上去有些惴惴不安呢?”
    “我倒不是担心辨认不出两人,而是看眼前这两具尸体,感觉这个案子莫名地古怪,似乎有很多解释不通的疑点。”
    琳琅刚想细问个究竟,谢昭从外面走了进来。
    尹川上前问道:“和方大人禀报案情了?”
    “和他说了。”
    “那富察将军呢?”尹川见谢昭身后没人跟着,有些不解,“他怎么不来认尸?”
    谢昭勉强一笑,“很奇怪吧?别说你,我一开始也很奇怪。亲生儿子被杀,而且还是俩,这位富察将军竟然不怎么关心,只说让方大人尽快破案,然后就扬长而去。”
    尹川和琳琅都瞪大了眼睛,“不是吧?他是这两位少爷的亲爹吗?”
    “哼,我一开始不懂为什么,等后来方县令将这位富察将军来到县衙和他说的话简单交代了一番,我才大致明白其中缘由。”谢昭把二人让到了他的班房当中,把门一关,低下声音继续说道:“方大人告诉我,富察将军刚刚接到军机处的严令,让他即日赶奔京城复职,准备南下征剿同盟会的乱党。也许因为咱们这里远离那些革命党盘踞的南方城市,还不了解此时那边的地方衙门已经很难支撑下去了。前些日子的保路运动知道吧?四川两湖地区乱成了一锅粥,就连总督巡抚都弹压不住;几个月前广州又爆发了革命党暴乱,有个姓黄的同盟会头目率领革命党险些攻占两广总督衙门,后来总算是给镇压下去了。可即便如此,朝廷还是每天都接到南方如同雪片一般的求援电报,摄政王、肃亲王、内阁、军机处都焦头烂额,张罗着派八旗兵南下征讨乱党。所以,富察将军便接到了军机处的征调令。”
    “那就因为这样,他就不管他儿子了?”琳琅还是不太明白。
    “你别着急啊,听我继续说,”谢昭凑近二人,再次把声音压低,“我猜你们都知道如今朝廷在是否重新启用袁项城袁公的意见上分歧甚大,一派是以庆王爷、军机首辅徐菊人为代表主张立即恢复袁公官职,让他率领新军进剿乱党;另一派是以肃亲王和七贝勒为代表坚决反对袁公复职。而摄政王在当中摇摆不定,难下决断,可如今南方革命党愈演愈烈,不容朝廷再优柔寡断下去,于是七贝勒载涛便仗着皇室宗亲的身份占了优势,摄政王最终下令由七贝勒挂帅,率领八旗军兵南下弹压。
    “而咱们五河县这位富察容惠将军,早年间是肃亲王善耆的包衣[1],肃王爷就举荐他来辅佐七贝勒。琳琅,你可能不知道在八旗皇室当中,包衣的规矩有多严格。如果做了一个亲王贵胄的包衣,一辈子便是人家的忠实奴仆,但凡有一点违背主人之意,整个家族都会对他弃如敝履,而他和他的后辈也再无资格承袭家族的荫泽了。”
    尹川这才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谢大人,富察将军此时接到的严令就是让他刻不容缓奔赴京城向七贝勒载涛报到,就算自己两个儿子出事,他也没法详细过问了,与其来认尸让自己分神,索性一狠心甩手而去。”
    “那被害者的其他亲属呢?比如说他们的生母?”琳琅问道。
    “两位富察少爷的生母在生他们的时候就难产而死,如今富察将军还有两个侧室,但都不清楚双胞胎之间最直接的差异。”谢昭有些无奈。
    尹川找了把椅子坐下,看着两具尸体思酌了片刻,然后说道:“如果无法辨别出两个地方被害人的具体身份,那只能从凶案地点来入手了。谢大人,您这边可以继续您的老本行,深入验看两具尸体,我猜应该还会有新的发现。我和琳琅去问询两个案发地点的相关人等。哦对了,杜云章什么时候会回来?”
    “按时间算,应该最近几天就该出现了。”
    “希望他能尽早回来吧,调查凶案没有他,确实有些难办。”
    三人按照安排分头行动,尹川首先叫来赵家客栈的赵掌柜。
    “案发之前,你何时见过这位被害人来到客栈?”尹川直奔主题。
    “大约是不到二更天吧,那位胖少爷很是显眼,走路一步三摇的,想不注意他都难。”
    “你看到他的时候,他说过什么话没?”
    赵掌柜摇摇头,“他没理我,似乎和谁约好了似的,径直走过了前面柜台。”
    “之后呢?他去了哪间客房?”
    “这就不清楚了,我在前面一直在柜台里算账,没跟过去,其他伙计也都没注意。”
    琳琅接着问道:“他那时的穿着有什么特别的吗?比如……手臂上有没有套着兽皮做的套袖?”
    赵掌柜想了想,“兽皮做的套袖没有,倒是手里托着个挺大个的笼子。”
    笼子?尹川和琳琅同时一惊,“多大的笼子?里面有什么东西没有?”尹川追问道。
    赵掌柜把双臂空环了个大圈,比划着说道:“有这么大吧,里面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空的?这个答案让尹川有些出乎意料。
    “在那之后,你或者你店里的伙计听没听到某些奇怪的声音?”
    “我没听见什么,崔小七倒是听见了轻微的‘叮当’声。”
    “‘叮当’声?是铃铛的响声吗?”
    “也许吧,反正是他起夜的时候告诉我,就是因为听到这个声音才有了尿意。”
    尹川把崔小七叫来,问他在什么时候听见的,崔小七说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外面的更梆之声,好像是三更天了,更梆声过后,耳边就隐约听见有“叮当”之声,十分清脆。
    尹川取出从客房中发现的铃铛,在崔小七面前摇了摇,“你听到的是这个声音吗?”
    崔小七皱着眉仔细回想,“差不多,当时虽然声音不大,可就是让我感觉响在耳边,让我睡不着觉。”
    尹川转而又问赵掌柜,“你先前告诉我那个叫方六的房客,他当天来客栈开房以后,有没有再见过他?”
    “没有,自从我给他在柜台登记以后,就再没见过他。”
    “那他除了你说的平头正脸,有些书生气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特征吗?”
    赵掌柜闷头使劲回忆,“哦对,我想起来了,这个人不算太年轻也不算老,怎么说也没超过三十岁,他最明显的特征是——右脸颊上有一颗黑痣。”
    他这么一说,琳琅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想提醒尹川,尹川率先开了口,“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想到了。不过咱们先别把话挑明,心里有数就好。”
    两人又找了几个赵家客栈的伙计和房客问了问,没再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尹川便让段四放他们回去,如果有需要随时传唤。
    待客栈众人离开后,琳琅问尹川:“接下来我们该往哪里查?是不是找那个‘方六’问话?”
    “先别着急,看看谢仵作那边验尸情况如何。”
    两人直奔停尸间,见谢昭正聚精会神地查验右边那具尸体。二人为了不打扰他,就想立即退出去。
    “你们俩先别走,我这边把尸格填过就完事了。”谢昭头也没抬说道。
    两人答应一声,又等了谢昭片刻,见他擦干净了手,把两张尸格填完,这才上前问道:“验尸结果如何?”
    “还真别说,的确有进一步的发现,”谢昭展开尸格指给尹川和琳琅看,“两个人都没有外伤,也没中毒,但他们的死因竟然都一样——从尸体剩下的那只眼睛布满血丝和咽喉鼻腔肿胀的程度来看,两人应该都是因为外部的某种突发状况刺激到神经和血管,骤然爆裂而死。直截了当说,他们是被吓死的。”
    “吓死的?”尹川和琳琅同时一声惊呼。
    “我说谢仵作,您不会是实在验不出死因,找个玄乎的说法横杵一杠子吧?”尹川一脸坏笑。
    “这叫什么话?什么叫横杵一杠子?”谢昭立刻掉了脸子,“我学验尸十年,当仵作八年,什么样的死尸没见过?像这种情况也不下十例。而且,我还看过西洋的医书,洋人管这种情况叫‘应激性心血管梗塞’。”
    尹川说这话只是开了个玩笑,知道谢昭的仵作经验十分丰富,他说准了的死因,应该不会有差错。可是……真要判定这两位富察少爷是被吓死的,怎么都感觉十分匪夷所思。
“另外,还有一些可疑之处,”谢昭继续说道,“在岳家胡同死尸被挖去的眼眶边缘,也发现了少量的粘稠液体,和你在地上看到的那种液体味道差不多。”
    “那赵家客栈的尸体呢?有吗?”
    谢昭摇摇头,“那具尸体上没有这种液体,但能看出来,赵家客栈的尸体眼眶上的平滑伤痕是利刃所伤,刃口非常规整,似乎下刀之人十分熟练精细,周遭没有多余划痕。”
    “按您的说法,如果两人是被吓死的,那他们的眼珠都是在死后才被挖走的?”
    “这点毫无疑问,否则他们绝不会是这样的死状。”
    “可人都死了,挖掉眼珠又是有什么目的呢?另外,他们消失的眼珠又去了哪里?”琳琅不禁问道。
    “而且还是左右不同的眼睛。”尹川补充道。
    谢昭笑了笑,“这我可答不出,眼珠的去向更是无可奉告。我还是先给方大人禀报一下尸格情况,接下来该怎么查,还需要你们二位多多出力了。”
    “正巧我们也有关于这件案子的事情要向方大人请示,咱们就一起去后堂?”
    “当然可以,那走吧。”谢昭一挥手。
    就这样,三人来到后堂,正碰见门口的严师爷。
    “三位是来找大人禀报富察少爷的命案吧?”严师爷一看这三人的架势就猜到了。
    “是,还请师爷通禀一声。”谢昭一拱手。
    “你们来得还真是不巧,这不前脚刚把富察将军送走吗,后脚小春少爷就来了,现在正在里面和老爷说话。”
    尹川和琳琅对望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看出了彼此的意思——没想到不等咱们和方县令提起他,人家便主动找上门了。
    “那我们……”谢昭指了指后堂的房门。
    “你们先等等,估计父子俩应该不会谈太久。”
    既然师爷这么说了,三人只好耐心在门外等候。可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把三人急得直冒汗。
    直到将近掌灯时分,才从里面传出方县令的声音,“严师爷,把谢仵作叫来。”
    “老爷,谢大人就在门口,一直等您传见呢。”严师爷答道。
    “方大人,卑职在此。”谢昭高声说道。
    “那进来吧。”
    “大人,还有尹川和琳琅姑娘也要向您禀报案子的事。”
    屋里沉默片刻,随即说道:“一起进来。”
    三人一同走进后堂,只见方大人坐在上垂手,一脸阴沉;下垂手坐着一位妇人,谢昭认得,这是方县令的夫人王氏,正抹着脸上的眼泪;在一旁垂手侍立着少爷方小春,站得规规矩矩。
    “大人,富察少爷的尸体已经勘验完毕,这是尸单,请您过目。”谢昭把尸单呈给了方县令。
    方县令连看都没看,把尸单随手往茶几上一放,“谢仵作,辛苦你了。”然后便端过茶杯呡了一口。
    谢昭十分纳闷,似乎方大人并不在意富察兄弟被杀案的详情,看这意思是想让我告退啊?
    正当谢昭犹疑之际,尹川上前施礼道:“大人,关于两位富察少爷被害的凶案,卑职有细情禀告。”
    万没想到,方县令抬眼一瞥,“尹川,这件案子你不必再查下去了,已经有人投案了。”
    这句话一出口,让谢昭、尹川和琳琅顿时一惊。有人投案?难道案发刚过一天,凶犯就投案自首了?
    “大人,卑职不明白。您说的案犯是何人?”谢昭当即将心中疑惑脱口而出。
    “哼,何人?”方县令瞪了一眼旁边站立的儿子方小春,“你问他,他全都招了。”
    少爷方小春?他来投案自首?三人登时大吃一惊。虽然赵家客栈中案发当天登记薄上记录的“方六”,将嫌疑对象直指方小春,但很明显,这里面绝不是看上去那样简单。
    “大人!此案中疑点甚多,方少爷即便承认他是案犯,恐怕咱们还不能草草定案。”尹川仗着胆子说道。
    “那你还想怎样?”方县令口气中带出不满之意。
    “大人容禀,此案因为涉及到两位富察少爷的离奇死亡,单单是方少爷一人,想必很难做到。”
    “你的意思是,他还有共犯?”
    此时沉默已久的方少爷突然开口:“有!我有共犯。”
    “您有共犯?”尹川大吃一惊,“是谁?”
    “芍药胡同畅春坊的少东家花霄云,他是我的共犯。”
    “既然如此,就派人把花霄云也抓捕到案。”方县令毫不迟疑地下了令,“谢仵作,尹川,我希望你们尽快把这案子结了,最迟在十八日便交给我定案文书,听明白了吗?”
    两人在犹疑中口称遵命,随后方县令和夫人一起回了后宅,而方小春则老老实实被谢昭他们带到牢房暂时关押起来。不多时,花霄云也被冯三段四拷回了县衙,关到了方小春隔壁牢房。
    这突如其来的结果让尹川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方县令如此轻描淡写地就把自己的独生子定成了杀人凶手?他们单独在后堂究竟谈了些什么?而且,还言之凿凿地要求在八月十八日前就要定案,就好像上赶着什么似的。今日是八月十六,离十八日只有两天时间,可这件案子里有很多难以解释的疑点摆在那,这么短的时间里,凭借这两个凶手的供词便能把一切都说通?
    “你对此怎么看?”琳琅问尹川。
    “你一定是一头雾水吧?”尹川反问,“可我总觉得这里面有猫腻。”
    琳琅十分不解,“猫腻?什么是猫腻?”
    “等咱们深入讯问这两个疑犯,应该就能了解个大概了。时间紧迫,说干就干。”尹川没有直接回答琳琅,而更像是自言自语。
    尹川提议谢昭连夜审问方小春和花霄云,同时拜托段四给家里捎个口信,最近这两天他和琳琅都要在衙门查案,老娘就托给陶氏照看。
    首先提了方小春,谢昭没有依循问询惯例,而是很委婉地先向方少爷恕了罪。方少爷看上去毫没紧张,含笑着客气了两句,表示并不介意。
    “那卑职就斗胆问几个问题了,”谢昭随即进入了正题,“方少爷,案发当天您是什么时候在赵家客栈登记入住的?”
    “我记得是下午申时左右,赵掌柜柜台上的登记薄上应该写得很清楚吧。”
    “您去客栈的目的是?”
    “就是约了富察少爷在那里碰面,然后一言不合就把他给杀了。”
    谢昭和尹川两人对了下眼神,十分不解方少爷的回答。
    “方少爷,我们还没问到关于杀人的问题呢,您不必这么着急吧?”谢昭尴尬一笑。
    “我觉得你们没什么可问的,我都在我父亲面前承认了,还要问什么?”方小春有些不耐烦。
    “可我们至少得问清楚您在赵家客栈所杀之人是富察家的哪位少爷吧?是大少爷辰延,还是二少爷辰永?”尹川忍不住问道。
    “我不知道。”
    “不知道?”谢昭和尹川异口同声。
    “难道您在赵家客栈约的谁都不知道吗?”谢昭追问道。
    “我起初约的是辰延,但来的这位少爷并没和我表明他究竟是谁,所以我也说不准。”
    尹川从方小春闪烁其词的眼神中能看得出来,他绝对没说实话,如此再往下问什么也没有实质性的意义,于是他暗中拽了下谢昭,随即将话题转移。
    “方少爷,我对您加入的这个熬鹰俱乐部很感兴趣,能聊聊吗?”
    方小春本来一脸不耐烦的样子,想着把问询敷衍过去就得了。可当听到尹川说起熬鹰俱乐部,他顿时来了兴致。
    “可以啊。没想到你这么个市井小贼,也喜欢熬鹰?”
    尹川眯着眼说道:“小的混迹江湖,多少也听说过。据说把一只新逮到的鹰能熬出来,可是很不容易的。”
    方小春哈哈大笑道:“这你就外行了吧?如果说只是为了玩才熬鹰,所熬的鹰不会那么费劲,而且真正逮到一只成年鹰干熬也熬不出来。”
    “哦?愿闻其详。”
    “如果是现逮住的成年鹰,其实野性早已定型了,人再怎么熬也熬不过鹰的。真正可以熬的鹰,其实是山里的猎户从刚孵出来就开始驯养的鹰,养过了一两年,鹰的野性基本上驯得差不多了,这才能给我们熬它。”
    “就比如那对太行山猎户兄妹送来的那只大鹰?”尹川说道。
    “呃……”方小春顿了顿,“大概是吧。”
    “那能和我们说说您参加的这个熬鹰俱乐部吗?”谢昭紧接着继续问道。
    “当然可以,我们这个所谓的‘俱乐部’,是富察少爷找的那位洋人照相师傅托马斯建议的名字,沾点洋气嘛,比较时髦。起初的名字叫戏鸢会,由两位富察少爷加上子爵府的昭悯发起创建,我、花霄云和贾金宝后续才加入的。”
    “这个熬鹰俱乐部一般如何召集几位成员?具体都是些什么活动?”
    “很多时候都是富察家的两位少爷给我们几个送去请帖,到富察府上聚会,要么是挂个几十两银子彩头的熬鹰比赛,要么是有谁淘换来新的品性来鉴赏品评一番。但由于富察家的家主富察将军不想两个儿子自己府上胡搞乱闹,就禁止了俱乐部的活动。所以大少爷辰延才盘下了岳家胡同十七号那座两进的宅院,当成俱乐部新的活动聚点。”
    “既然你们已经有了新的活动聚点,那你去赵家客栈开房又是怎么回事?”谢昭还是忍不住绕回了案子。
    “唉,你们怎么还是问这些?我都招供了人是我杀的。总之,你们就赶快定了案就得了,我爹不是都说得在十八日前结案吗?还有什么可查的?我事情可多呢!”
    他脱口而出的最后几个字登时引起了尹川的注意——“我事情可多呢!”这是什么意思?
    方小春似乎也觉得自己说漏了嘴,随即赶紧找补,“不是,我是说你们也有很多事情,别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已经定案的案子上。”
    可他越是遮掩,越让人感觉里面定有蹊跷。
    “方少爷,您这……”谢昭还想再问。
    “得了得了,你们也别乱七八糟问这问那了,我能说的就这么多。”方小春说完便往椅子上一靠,闭上眼睛耍起了肉头阵。
    无奈,谢昭只能让人把方少爷带回了牢里。
    “怎么样?听出什么了吗?”谢昭问尹川。
    “哼哼,这位方少爷真当咱们都是傻冒儿啊。”尹川低声冷笑道。
    “我也有同感,可问题是他为什么会供认不讳?难道他不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道理吗?更何况还是满八旗的贵胄子弟,凶犯可得罪加一等啊!”
    “而奇怪的是,他居然丝毫没有要被判死罪的紧张和害怕,反而一脸毫不在乎,甚至说出‘我事情可多呢!’这种不着边际的话。”琳琅也难以理解。
    尹川很驽定地说道:“恰恰是这句话让我坚定了一种判断——方小春,还有一起到案的花霄云,就算给他们定罪,必然什么事都没有。”
    “怎么可能?”谢昭吃惊地问道,“难道富察将军就不会追究了?那可是他两个儿子啊!”
    “具体原因我不清楚,但我猜测无非有这么三种原因,第一种是富察将军有把柄在方县令手里;第二种是方县令对富察将军有巨大利益上的往来;第三种……也许有利于方小春和花霄云认罪却无责的不可抗原因,或者说,他们是拨橛儿的[2]。”
    谢昭对尹川能想到这些原因,实在是佩服,但又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这么说,他和方县令先前在后堂内的密谈,肯定是有难以放在台面上的交代。”
    尹川暗暗叹了口气,心里想:如果真是如此,给方小春定了案却毫不追究,看来杜云章说得没错,这大清的气数是要尽了。

注:
    [1]包衣:也称包衣佐领管领下人,是清代八旗制度下世代服役于皇帝、宗室王公之家的一个奴仆群体。
    [2]拨橛儿的:北京土话,完整说法为“人家偷驴,你拔橛。”表示平白无故为他人承担责任,即背黑锅的意思。
| 楼主| 发表于 2024-4-9 10:01:27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狱赦的代价

    接下来要审问的是花霄云。
    尹川能感觉出,这位花少爷一定和方小春通过气,因为他看上去和方小春一样,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就算是认了杀人之罪他也断不会承担任何罪责。
    “花少爷,说说你是怎么作案的?”谢昭开门见山。
    “哼,您这话问的有什么必要吗?”花霄云摆出玩世不恭的少爷秧子派头,“我都这么痛痛快快认了杀人,要定罪就赶紧的。”
    “您先稍安勿躁,”尹川接过话,“斗胆问一句,您真知道自己杀的是谁吗?”
    “还能是谁?富察少爷呗。”
    “富察家的哪位少爷?”尹川紧紧追问。
    “嗯……”花霄云稍做犹豫,“富察大少爷,辰延嘛。”
    “在哪动的手?”
    “就是在我们聚齐的岳家胡同那座宅子里。”
    谢昭冷冷一笑,“您能肯定?”
    “呃……肯定。”
    “不对吧?”谢昭轻轻捶了下桌子,“刚才我们问方少爷时,他说他在赵家客栈约见的富察大少爷,怎么你会在岳家胡同杀了辰延?”
    “哦……这个……”花霄云一时张口结舌,“也许我没认清,他们两兄弟长得实在太像,我也保不齐看岔劈了。”
    谢昭不再穷追不舍,转而问道:“那么你是怎么杀的他?”
    “我……我也忘了。”
    花霄云对面的三人被他这样的回答差点逗笑了。“你忘了?好家伙,花少爷您心可真够大的,杀了人转天就忘了怎么杀的?”谢昭无奈地讽刺道。
    花霄云被问得脸一红一白,“怎么的?我记性不好,隔天的事睡一觉就忘,不许啊?”
    见他开始耍无赖不老实,谢昭真想给他大刑伺候,可毕竟人家都认罪了,这场审问实际上已经没有再继续下去的意义。
    把花霄云押下去后,谢昭紧锁眉头问尹川和琳琅,“怎么办?就这样给他们定案了?”
    “太奇怪了,凶手明显不是他们,可他们为什么这么坚定就认了杀人罪名呢?”琳琅一脸不解。
    尹川低着头思索了片刻,随即说道:“这案子一定得查下去,不能就草草定案。至于方大人那边,他既然要在十八日交给他定案文书,咱们按时交就是了。若是想弄清楚方、花二位少爷为何认罪,我倒有个点子。”
    “哦?说说你的高招。”谢昭眼前一亮。
    “他们回到牢房难免不再次通气,咱们只需要暗中观察他们,不是就能大致知道原因了吗?”
    谢昭摇了摇头,“偷听啊?恐怕很难。方少爷可对衙门里的人都门清,人也机警,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不会和花霄云口无遮拦。”
    “这不是还有琳琅呢么?”尹川笑着指了指琳琅脖颈上挂的坠链。
    “催眠术?这倒是个好办法!”琳琅恍然大悟。
    “好是好,不过据我所知方少爷不像他父亲,他还没沾过鸦片。”谢昭说道,“至于花霄云么……我不太清楚他有没有这嗜好。”
    “直接问他不就得了?”琳琅说道。
    “我猜他也许以为咱们会拿这个胁迫他,不肯说实话,可咱们又时间紧迫……噢对了,我记得典狱的常五不是抽大烟吗?可以让常五试探试探他,花霄云应该不会对常五有戒心。”尹川想起了当初和琳琅午夜会面的情景。
    随即谢昭将常五叫来,尹川面授机宜。原本常五十分看不起尹川,认为他就算有了县衙帮办的名头,也是拆了茅房盖楼——臭底儿,可谢昭在旁边把眼一瞪,让他不得不言听计从。
    按照尹川的交代,常五以送晚饭为名,将两食盒丰盛的饭菜送进牢房,有意无意间和花霄云聊了几句。当说到了抽大烟的话题,花霄云顿时来了情绪,发了通抱怨,说最近很难搜罗到好的大烟土了,这样再参加熬鹰比赛他保准得输不少银子。
    “原来如此,敢情他们熬鹰都用抽大烟来支撑啊。”尹川听完常五的回报点点头,然后冲琳琅一笑,“来吧,该你登场了。”
    琳琅摘下自己的坠链晃了晃,自信满满地说道:“你们等我的消息吧。”
    一夜过去,转天清晨,睡在临时班房的尹川从梦中醒来,洗漱过后来到隔壁琳琅的单间前敲了敲门,里面没人回答。
    “找她啊?她一早就去牢房了。”谢昭伸着懒腰出现在尹川身边。
    “正好,咱们也一起过去。”尹川迫不及待地就要拉着谢昭赶去。
    “不用了,我问完了。”琳琅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只见她几步就来到尹川和谢昭两人面前。
    “如何?有结果了?”尹川问道。
    “哼哼,他们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琳琅冷笑道。
    这么看,琳琅应该已把方、花二人的底摸清了,尹川和谢昭赶忙把她拉进班房,叫她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尹川大哥你还真猜对了,他们真是有……那个叫……‘猫腻’。对!猫腻!方小春和花霄云之所以主动来投案认罪,就是怕富察兄弟的死让咱们追查到另外两个俱乐部成员的身上。”
    “另外两个俱乐部成员?”尹川略加思索,“昭悯和贾金宝?那方少爷他们图什么呢?”
    琳琅喝了口水,“听我细说啊。咱们先说昭悯,听花霄云说,昭悯是瑞荃瑞爵爷最宠爱的四房小妾的胞兄,他和瑞荃一样,也是镶黄旗,而且也和庆亲王奕劻有亲戚关系。如果他要沾上谋杀富察少爷的嫌疑,恐怕庆亲王的声誉也会有染。
    “再说那个贾金宝,他家是京津一带数一数二的富商巨贾,在直隶总督府、顺天府衙等衙门都有他家用银子打通关节的官员,甚至在军界他都有硬关系。你知道驻扎在滦州的新军里有一位姓吴的将军[1]吗?据说这位吴协领[2]颇受七贝勒载涛的赏识,现在正是炙手可热,而且过不了多久,他便会提拔为一镇的统领[3],成为七贝勒和肃亲王对抗袁公的干将。而这位吴姓将军背后的金主,就是贾金宝所在的贾家。”
    “哦!原来如此。”谢昭频频点头,“这两位少爷的家族的背景都极深啊。”
    “可再怎么说,他们担的是涉及两条人命的重罪,而且富察家还是肃亲王的包衣,方县令怎么会如此淡定让他儿子来顶罪?难道他有办法让方小春担罪免责吗?”尹川还是难以理解。
    “哼,你还别说,他就有这本事。”琳琅嘴角一翘,“别忘了,他可下了严令让咱们在十八日交给他定案呈文,你可知因为什么?”
    “为何?”尹川和谢昭同时问道。
    “据前天从京城徐相国府传来的绝密消息,八月十八是袁公复职回京的日子,在这一天,皇帝会下旨,河南、直隶沿途的州府县道都会赦免近一月除了革命党之外定罪收监的囚犯,说是狱赦一日以示恩典。过了这一天,圣旨便无效了。”
    尹川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方县令的如意算盘,就是给庆王和七贝勒两边都卖一个看上去很重的人情,而实际上自己毫无损失,果真是玩得一手好算计啊!
    “说什么狱赦以示恩典?我猜是徐相国为袁公复出邀买人心才出的主意吧。”尹川一下就看穿了这些当官的心思。
    “你还别说,咱们这位方大人真是深藏不露,反正我是小看他了。”谢昭轻笑着低语道。
    尹川若有所思,“这也说明,方大人对自己的消息来源十分笃信,否则怎会冒险把儿子安上杀人犯的罪名?”
    “也没什么奇怪的,半年前徐绪先来五河县督查行刺案时,方大人就递上了几千两的银子。再加上让杜云章送到河南项城的礼银,加起来就上万两了,这些钱可不是白花的。”谢昭答道。
    “哼,还不都是五河县运河两岸的民脂民膏?”琳琅忿忿说道。
    虽然谢昭赶紧提醒琳琅话说得别太肆无忌惮,但三人全都明白,事实可不就是如此吗?
    “其实狱赦的真假我并不在意,”尹川低声说道,“富察兄弟的死我也毫不关心,但我就想查出这个案子的幕后真相,让有罪的人去承担他们该承担的罪责。而且即便狱赦是真的,也希望案子破了以后,这些拿律条当交易筹码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尹川的话语虽然低沉,但显得格外掷地有声,谢昭和琳琅都深以为然。
    琳琅拍拍他的肩膀,“尹大哥,我支持你,这件案子绝对不能用张结案文书就打发了。”
    “对,我也赞成你,”谢昭也附和道,“你说吧,这案子怎么往下查?”
    尹川看了看眼前圆桌上的茶盘,里面是一只粗瓷茶壶和六个茶杯,“好比茶盘里的就是他们熬鹰俱乐部的成员,”然后拿出两个茶杯倒扣在左手边,“这是被杀的富察兄弟,”又拿出两个敞口放在右手边,“这是主动来投案的方、花二位少爷,现在还在里面的,都摆脱不掉嫌疑。”
    谢昭哈哈大笑,“我说尹川,这种十以内的算术之道,现在小孩子都懂,你何必用茶杯来比划?你直接说咱们去查昭悯和贾金宝不就行了?”
    尹川微笑着摇摇头,“谢大人,如果不在桌上摆出来,也许你真可能像这样对眼么前的东西熟视无睹。”
    谢昭一愣,“眼么前的东西?什么意思?”
    琳琅似乎明白了尹川想表达的,“你是说这个?”她拿起了茶盘中央的粗瓷茶壶。
    “嘿嘿,往往有的时候,一些就在你眼么前的东西,你完全有可能把它忽略掉,就像这只茶壶。”
    “你的意思是,有嫌疑的不光是熬鹰俱乐部的这几个人?”
    “或许还有可能,熬鹰俱乐部不仅仅是这六个人呢?”
    尹川这么一说,让谢昭陷入沉思。没错,这的确有可能,方、花二人可从没供认熬鹰俱乐部只有他们六个。
    琳琅紧接着问道:“那咱们下一步的调查方向是?”
    尹川用手抓住茶盘,“就是这个熬鹰俱乐部。”
    谢昭有些为难,“我同意你说的从熬鹰俱乐部查起,可是看方县令这架势,如果咱们不识眉眼高低,楞去钻牛角尖地往下查,也许没等查出端倪,他就得先问咱们个违逆上官之罪了。”
    尹川和琳琅都沉默了,是啊,他再怎么徇私枉法,毕竟人家是顶头上司,县官不如现管。
    “有道是,光棍不斗势力,”谢昭劝解道,“尹川,咱们不必硬碰南墙,我提议暂时避其锋芒,然后迂回而上。”
    确实,谢昭说得有道理。
    尹川稍做思量,对谢昭一抱拳,“谢大人金石良言,既如此,等十八日的狱赦之期过去,咱们再详查此案如何?”
    “而且,很快杜班头归期将至,等他回来,咱们的力量就更壮大了,不是吗?”谢昭笑着说道。
    他这么一说,尹川忍不住想念起了杜云章。是啊,他走这么久,也该回来了。
    之后的一天时间在尹川、谢昭他们看来简直度日如年,即便谢昭急急火火把方小春和花霄云的定罪文书交上去,方县令也不紧不慢地等到了转天十八日一早才盖上官印。果不其然,午后刑部行文就到了县衙,说是皇帝下旨官拜袁项城为军机大臣,领湖广总督职,不日进京复命,着河南、直隶二十一县赦免非乱党刑囚罪责,以示皇恩浩荡,其中便包括了五河县。
    行文刚到没多久,方小春和花霄云在常五的带领下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牢房。见谢昭、尹川等人在牢房外相迎,方小春笑着上前一抱拳,“承蒙这两天诸位的关照,我一定会在家父面前给几位美言。”
    谢昭皮笑肉不笑地答道:“方少爷言重了,我们只是授命行事的差官,真正运筹帷幄的还是方大人。”
    他的话中带着讽刺,不过花少爷毫没在意,点头示意后对花霄云说道:“回去好好歇歇,按咱们说好的,还是老时间聚齐。”说完便回奔县衙后堂而去。
    花霄云正准备出衙门要走时,尹川上前拦住他,一脸堆笑问道:“花少爷,您要回您家是吗?”
    “哦……是啊?你有何事?”花霄云一愣,不知尹川要干什么。
    “刚才听方少爷和您说的,是不是你们熬鹰俱乐部又要聚会啊?”
    花霄云上下打量尹川,“和你有什么关系?”
    “其实我也对熬鹰很感兴趣,很想加入你们熬鹰俱乐部。”
    花霄云一脸不屑,“你?呵——不是我小瞧你,我们玩的东西你玩得起吗?况且我们俱乐部的成员都是达官显贵的公子,你这么个泥腿子还想往我们这个圈子里钻?切,怎么想的?”
    旁边的琳琅看他一脸贱相,气得恨不得上来给他两巴掌。尹川倒是满不在乎,笑容一直挂在脸上,“您看您说的,小的就算是个泥腿子,好歹也会些打八叉的手艺,靠的就是对五行八作的好奇心,您看能不能就让我在旁边看着,不也可以涨涨见识不是?”
    花霄云哼了一声,“这样么……好吧,后天晚上定更天,还是岳家胡同十七号的宅子,你来找我们。可说好,别给我们捣乱,我是好说话,另外几位脾气可暴。”
    “没问题,没问题,我一定老老实实的,不给几位公子添麻烦。”
    待花霄云走后,琳琅狠狠呸了一口,“真是狗眼看人低!在大牢里就该给他点颜色看看。”
    “尹川,你是准备进到熬鹰俱乐部里仔细详查吧?”谢昭问道。
    “对,我想此一行一定能有所收获。”
    “那我和你一起去!”琳琅用坚毅的眼神看着尹川。
    尹川起初并不想让琳琅相随,毕竟大半夜的,保不齐埃利奥特就猫在哪个角落等着偷袭呢。可见她态度十分坚决,恐怕把她放在家她也不安分,没准忍不住自己就跑出门,那样岂不是更危险。
    “好吧。咱们先回九里桥,晚饭以后一起出发。”
    谢昭凑上前问道:“需要衙门这边提前有什么安排吗?”
    尹川摇摇头,“衙门的人先别动,要是惊动了方县令,你也不好交代。”
    谢昭想了想,也的确如此,便叮嘱尹川和琳琅,一定要小心在意,见机行事,切莫涉险。
    回去的路上,琳琅有些好笑,“谢大人说得有点耸人听闻吧?涉险?除了埃利奥特老师以外,还能有什么险?我就不相信有你在,他能闹出什么妖来?”
    尹川也觉得埃利奥特不足为惧,涉险一说有些危言耸听了。可殊不知,有个黑影就隐匿在岳家胡同的阴暗角落中,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注:
    [1]吴姓将领:指的是清末新军将领吴禄贞,表面为效力清廷的高级将领,实则为革命党同盟会成员,暗中谋划推翻清廷统治。
    [2]协领:清代武官名,位在副都统下,佐领上。
    [3]一镇统领:“镇”为一种清末新军内的部队编制,比当代的师要大,比军稍小。“统领”泛指清代军队中营以上建制的正职军官。
| 楼主| 发表于 2024-4-9 10:03:43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红眉元帅

    就在定更天的更梆声敲完之时,尹川和欧冶琳琅二人准点出现在了岳家胡同十七号的宅院门口。
    只见面前的大门紧闭,门旁连一盏灯笼都没挑,显得十分漆黑清冷。尹川上前叩了叩门环,没有回应,耳朵贴近门缝往里一听,似乎里面是有轻微的响动。
    “花少爷,您在吗?”尹川开口问道。
    不多时,里面的响动越来越清晰,是一个人的脚步声。尹川从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能听出,来人穿的是双粗底布鞋,应该是个下人。
    随着“吱扭”一声,院门开了个缝,里面有人探出头来。
    “谁啊?”
    尹川一看,正是前些时候来此糊棚窗户时接待自己的汤四爷。
    “哟,这不是四爷吗?”尹川赶忙打招呼。
    “你谁啊?”
    “您不认识我了?中秋节前在这儿干了五天活的尹川,您忘了?”
    汤四爷仔细辨认了一番才认出来,“哦,记起来了,是高老二介绍来的那位裱糊匠吧?你这么晚来这儿做什么?先前的账不都结清了吗?”
    尹川一笑,“您看您说的,账是结了,而且数目可是不少。要不是您在中间牵线,我能有这进行吗?所谓吃水不忘挖井人,咱们跑江湖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以后有这种活不还得靠您多想着我们吗?”说着,从怀里掏出五块银元塞给汤四爷。
    汤四爷眉开眼笑,将银元收到口袋里,“嘿嘿,那我就财黑了。不过,你今天这么晚来,不光是和我套瓷吧?”
    “嗨,今天和花霄云花少爷约好了,这个点儿来这儿找他,有幸看看人家熬鹰俱乐部的活动。不知道几位少爷现在在不在里面?”
    “哦,和花少爷约好了啊?那行,你进来吧……哎?后面那位也是你带来的?好像先前也见过似的。”
    “您眼力就是好,这位还是上次和您说的,我的那位女主雇,您多关照。”尹川赶紧又是点头又是作揖的。
    汤四爷犹豫了一下,“好吧,那一起来吧,跟我去后院。”
    尹川道了谢,带着琳琅进了院子。
    “四爷,您不是富察家的院子把式吗?我听说前几天富察两位少爷出事了,富察将军还领旨去了京城,您怎么又来这里了?”
    “唉,你也知道富察家飞来横祸啊?原本我以为出了这些逆事,我这把式很快就没饭辙了,谁知道没几天又让贾少爷叫去,雇我专门看这套院子,打扫归置、当个跑腿、伺候少爷什么的就叫我管了。我倒是无所谓,这里没人常住,不用每天院里院外看主家脸色,每月给的钱不比富察家少,何乐而不为呢?”
    说着,三人来到后院。尹川和琳琅发现此处灯火通明,院子正中的石桌上摆着香茶点心、瓜果梨桃、还有烟枪烟泡什么的,四支鸟笼挂在一旁的杆子上,有的里面有鹰,有的是空的。四个富家少爷在院子里或坐或站,有说有笑。院中靠西一边有一棵大椿树,齐肩高的横枝上落着只个头不算太大的猎鹰,左鹰爪还被细链子拴着。
    “花少爷,您约的人来了。”汤四爷冲正坐在石凳上抽着烟枪的花霄云说道。
    花霄云起身来到尹川近前,一看后面还跟着琳琅,他一皱眉,“怎么这位琳琅姑娘也跟着一起来了?她是你的影子不成?”
    还没等尹川说话,琳琅把脸一绷,呜哩哇啦地说了一通葡萄牙语,把花霄云说得一愣一愣的。与此同时,另外三个俱乐部成员也听到了琳琅说话,不约而同凑到近前。
    等琳琅气哼哼地说完,四人啧啧称奇。其中一位头顶瓜皮小帽,身穿缎子马褂,手握一块镀金怀表的富家公子开口说道:“失利了这位姑娘,敢问你是西洋哪个国家之人?”
    琳琅上下打量了打量,才想起来他是子爵府的昭悯,于是把腰一叉,“怎么的?听我一说西洋话,你们立马态度就不一样了?”
    昭悯笑着作了个揖,“哪里,只是在下看姑娘气度不凡,想必是位刚从西洋归来的巾帼魁首。今天有如此雅兴,莅临我们熬鹰俱乐部,我们这里可是蓬荜生辉啊。”其他人都连声附和,唯独县令少爷方小春无动于衷。
    琳琅一指旁边,“我自小长在西洋的葡国,确实是不久之前回到五河县。今天随这位尹川兄一路来此,和他一样也想见识见识熬鹰这样的稀奇玩意儿,不知你们是否介意?”
    “哪里哪里,我们欢迎还来不及,两位这边请。”昭悯把两人让到石桌旁,请他们落座,一指桌上摆的茶点水果,“两位请随便用,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昭悯少爷不用这么客气,你们忙你们的,我们自便就好。”尹川客气地一摆手。
    昭悯点了点头,随即将所有俱乐部成员召到椿树下。
    “嘿,刚才你叽里呱啦地说的是什么啊?”尹川凑近琳琅问道。
    “呵呵,我骂他们狗眼看人低,崇洋媚外,都不是什么好饼。他们可真是贱骨头,好好说话不管用,非得骂他们一顿,他们反倒对咱们客客气气。”琳琅忍住笑低声回答。
    其实尹川对这些达官显贵平日里对穷苦人趾高气昂,一见到洋人就低眉顺眼的做派早已见怪不怪,也庆幸带着琳琅的决定算是对了。
    “只是我看方少爷不像其他那三个,好像对咱们还存着戒心呢,毕竟让咱们过过堂问过话。”尹川盯着几人说道,“而那个花霄云倒一副满不在乎的少爷秧子模样。所以嘛……”
    “你是想说,咱们若想深入往下查,从花少爷入手更容易,是吧?”
    尹川没正面回答,“咱们先观摩观摩他们熬鹰俱乐部是怎么个玩法。”然后随手抓过一支鸭梨,吭哧吭哧大啃起来。琳琅见他毫不拘谨,自己也就放松下来,倒了杯茶小口呡着。
    两人吃着喝着,又饶有兴致地看着四人在椿树下夸夸其谈,什么谁的鹰品相好,谁的驯鹰家什齐全,谁的熬鹰耐性更长久等等,反正一通胡吹海侃。昭悯似乎对自己那只鹰并不满意,个头最小,还蔫头搭脑的。其他三人商量好了似的对他的鹰翻来覆去地几番褒贬,让他颇感下不来台。
    “你们别以为我的鹰好欺负,等咱们开熬以后,就知道谁的厉害了。”昭悯气呼呼地说道。
    “哈哈,那可不是!您这只是叫‘哨子将军’吧?一看这小家伙就好熬。”贾金宝讽刺道,“待会儿要是您这只第一个熬出来,可胜之不武啊!”
    “我倒是觉得您这‘哨子将军’虽然品相比贾少的‘金眼彪’略差些,但您还真未必比他的好熬。”方小春揶揄道。
    “方少您这话可够损的,昭悯少爷刚才可抽足了烟泡,至少比您这样没嗜好的厉害,等一会儿下了注,恐怕您还得和往常一样输个干净。”花霄云拍拍方小春的肩膀。
    昭悯听他们这么说,越看自己这只“哨子将军”越有气。他赌气摘下笼子,嘴里骂骂咧咧地转身往西厢房走去。其他人纷纷说道:“哎!昭悯少爷,别生气啊。”“是啊,一会儿未必你就输的。”“咱们有话好说。”
    昭悯理也不理,将“哨子将军”的笼子挂在廊沿下,又从旁边的搭包里取出一条鹿皮套袖穿到右臂上,回头一指其他三人,“我这儿可有更厉害的角儿,你们看着——”说完,他从袖口里拽出一根链子,链子末端是一枚不大的铃铛。只见他把铃铛“叮当”一摇,猛然间从西厢房敞开的窗户内飞出一只大鹰,鹰翅展开足有一庹宽,“扑扑楞楞”地缓缓落在昭悯的鹿皮套袖上。
    好家伙!
    这只鹰,好威猛。
    准头正,双目明。
    爪勾利,喙头锋。
    项毛纯,尾羽绷。
    双翅展开遮天日,眉顶一双赤金翎。
    长鸣一声镇山岭,百兽听得是丧胆闻风。
    尹川和琳琅在座位上看得真切,不禁同时一愣——这不就是富察少爷从孟氏兄妹手中买的那只叫“小红”的大鹰吗?更让尹川不解的是,先前那只铃铛不是已经被自己作为证物取走了吗?怎么昭悯手中还有一只铃铛?
    “我说昭悯少爷,敢情富察少爷买来的‘小红’是让你给接手了啊?”贾金宝瞪大眼睛问道。
    “哼,‘小红’?那名字太土气了,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红眉元帅’,怎么样,威风吧?”昭悯趾高气昂地说道。
    “既然如此,咱们今天就见识见识这位‘红眉元帅’的厉害。”方小春一下提起了兴致。
    昭悯一步三摇地走回椿树旁,将他的“红眉元帅”放到了树枝上,用细木棍逗弄了几下,耳边听到其他人啧啧称奇,不由得眉飞色舞起来。
    琳琅憋不住心中的疑惑,准备上前质问缘由。就当她刚放下茶杯,还没等起身之时,从西厢房里走出一人,气哼哼地一指那只大鹰,用浓重的口音说道:“俺可和你交代过,你这么弄俺的‘小红’可不行!”
    昭悯和院中所有人都是一惊,转脸看去,只见一位满身猎户装束、英气十足的高个少女站在房门前,两眼瞪得溜圆,正狠狠凝视着他们。
    “孟兰姑娘,你这是……”昭悯心中不悦,脸上还是皮笑肉不笑。
    “俺的‘小红’不能这样拿树棍子捅,它该闹气了!”孟兰几个健步上前,毫不客气一把夺过昭悯手中的细木棍。
    “你——”
    昭悯正要发作,从西厢房里又走出一人,慌里慌张地呵斥道:“大兰子,不许胡闹!”随即向昭悯道歉,“悯少爷,俺妹子在山里野惯了,您别和她一般见识。”
    尹川和琳琅一眼就认出来,来人正是孟兰的兄长孟明。
    昭悯却不依不饶,“我说孟明,先前不都和你说了,管好你妹子,这怎么个意思?而且货都已经倒了两手了,怎么你们还非得紧追着不放?要不是对‘红眉元帅’还有点不放心,需要你们托个底,我早就把你们轰出去了。”
    “是是是,悯少爷您多包涵,”孟明一个劲地赔礼,“俺一定管好俺妹子。兰子,还不赶紧给悯少爷道歉!”
    孟兰白了一眼昭悯,“哼,你最好把俺们轰出去,俺们还不稀罕伺候几位呢。”
    “呵!你个乡巴佬,信不信我抽你!”昭悯气急败坏,猛地抢回细木棍,狠狠往孟兰脸上抽去。孟明赶忙挡在孟兰身前,棍尖正扫在孟明脸上,生生划出一条血道子。
    “哥!”孟兰气得大吼一声,上前就想动武,让孟明伸手拦了下来。
    “不许你撒野!”孟明把眼一瞪,随即对昭悯说道,“既然俺们扫了几位少爷的兴致,那俺们就退下了,您要有事,就派人来找俺们吧,还是老地方。”说完,取出一块青色方巾擦擦脸上的伤。
    昭悯气得说不出一句话,冲孟明摆摆手,意思是别在这儿给他添堵,要走就赶快走。
    孟明作了个揖,拉着气鼓鼓的孟兰,往二道院子的后门走去,准备离开此地。
    就在这当口,尹川突然站起身,急急追向孟氏兄妹。琳琅有些莫名其妙,不知尹川犯了什么癔症,也赶忙追了过去。
    “这两位是什么毛病?”
    “谁知道,甭管他们,咱们继续。”
    尹川和琳琅毫不理会院里那几个公子哥的絮叨,几步赶到院外,追上了正往胡同外走的孟氏兄妹。
    “孟明老弟,慢走!”尹川喊了一声。
    孟明发现后面有人追来,当即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去,“您是……”也许是胡同里的光线过于阴暗,他似乎并没看清身后追上的人。
    “咱们见过的,前几天我给这家糊过顶棚和窗户。”尹川凑近了说道。
    借着月光孟明才逐渐看清,“哦,记得记得,您是姓尹吧?”
    “没错,今天真是巧,咱们又碰上了。”
    “尹大哥,你这是……”琳琅也跟了过来,想问他兀自追出来所谓何故。
    尹川没接琳琅的话,而是继续对孟明说道:“这位你们应该都认识,是我的主雇,欧冶琳琅。上次在运河边多亏你们两位出手相救于她,我一直没机会道谢。今天可算是有缘相遇,在此我向两位恩公施礼了。”说着,尹川一躬到地。
    “哪里哪里,看年纪您可比俺们都大不少,俺们怎能受您的大礼呢?”孟明赶忙伸手托住尹川,“咱们都是跑江湖的,讲究插把过结[1],彼此有难互相都帮一把,举手之劳何必放在心上?”
    “哥,俺饿了。”孟兰看到胡同口有个摆夜摊卖烧麦的,就对孟明说道。
    尹川赶紧接上了话,“两位,我请客,多少算表个谢意了。”说着,将兄妹二人让到摊子前的方桌旁。
    孟明瞪了一眼孟兰,有心推辞,但尹川执意相让,再加上孟兰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坐到桌边的凳子上,无奈只得一起坐下。
    尹川要了两屉烧麦,四碗豆泡汤[2],不多时老板就把吃食端上桌。孟兰不由分说夹起个烧麦就往嘴里送,烫得直哆嗦。
    “孟明老弟,不知道能不能这样称呼?”尹川问道。
    “没关系,您怎么称呼都行。”
    “老弟,你的伤不要紧吧?”尹川指了指孟明脸上那道血痕。
    “哦,没事,皮外伤而已。俺们猎户受伤是常有的事,敷点外伤药就行了。”
    “哼,哥!要不是你拦着,俺真想揍一顿那个小白脸。”孟兰刚把一个烧麦咽下肚,听他们说起刚才的事,忍不住气哼哼地说道。
    孟明叹了口气,继续对尹川说道:“俺妹子从小就满山疯跑,是个野丫头,两位见笑了。”
    “令妹爱恨分明,让我这个七尺男儿都自愧不如啊。”尹川一番恭维后,回到正题,“对了,孟明老弟,你们兄妹来五河县就是为了和富察少爷做买卖吧?可几天前两位富察少爷双双被杀,为何你们还留在此地,没有回去呢?”
    孟明答道:“尹大哥有所不知,俺们此番来五河县不仅是和富察少爷做买卖,另外还想要寻一个人。”
    “寻人?但不知你们要寻的是哪位?”
    琳琅也说道:“要是你们想找人,大可以和尹大哥说,他在运河两岸混迹这么多年,五行八作都有结识的人,让他帮着找人,要比你们自己瞎撞要强得多。”
    尹川一摆手说道:“琳琅的话虽然有点过,但在五河县县城里这么巴掌大点小地方,大道边小道沿[3]的我还都挺熟。你说吧,想要找谁?”
    孟明一听尹川能帮自己,格外高兴,“要真是如此,那就多谢尹大哥了。俺们就是想找个叫徐洪斌的人。”
    “徐洪斌?”尹川乍一听这个名字有点陌生,但隐隐约约又觉得听到过相似的名字,“他是什么人?干什么的?有什么特征吗?”
    “他今年应该三十左右岁,长得挺俊俏,是个唱戏的。”
    唱戏的?尹川脑海中第一反应就想到了嘉阅戏社。
    “他是唱什么戏的?京戏吗?”
    孟明摇摇头,“不是,他是唱河南梆子的。”
    “原谅我多问一句,你们为何要找这个人?他和你们是什么关系?”琳琅问道。
    “他是俺们兄妹的救命恩人,要不是这位徐老板,俺和俺妹子都活不到现在。”孟明回答得很至诚。
    “哦?有这么重的恩情啊?能和我们说说吗?”尹川顿时心生好奇。
    “哥!”孟兰一皱眉,拽了下孟明,好像是不希望他说起此事。
    “既然人家尹大哥愿意帮咱们,咱们怎好瞒着人家呢?”孟明拍了拍妹妹的手,继续对尹川说道,“俺们兄妹自小生长在太行山脚下的山岭之地,娘过世的早,爹是个老猎户,以进山打猎养活我们兄妹。这话说是在七年前,河南山东闹白莲教闹得很凶,官府派大军征剿,所到之处烧杀劫掠、鸡犬不宁。但凡有人反抗,就让官兵安个私通白莲教逆党之罪,就地格杀。
    “那年秋天,官兵杀到了俺们济源,村村镇镇的自然都落不到什么好。因为俺们家在太行山下,比较偏僻,那时还没直接受到波及。不过倒霉的是,正巧有个河南梆子的戏班来到县城外的集市搭台,爹就带着俺们兄妹俩去赶集看戏。没想到官军突然开到,不容分说就认定戏班里有白莲教的逆党,连打带杀地就把俺们兄妹和爹冲散了。那时孟兰还小,一不小心就暴露了行迹,让官兵发现,抓住俺们俩不容分说就要一刀一个结果了,没想到此时突然闯出一人,打倒了几名官兵,救下俺们俩。
    “逃出来后,俺才认出他就是梆子戏班的小生,叫徐洪斌。之后,徐洪斌护送我们俩回到家中,但爹在混乱中不知所踪,恐怕是凶多吉少了。送回家后,这位徐老板说他还有事,便和俺们告辞了。在俺一再追问之下,才说他今后会去运河北部的周边一带讨生计,日后有缘再见。
    “所以这次趁着来此做生意,顺道就在大运河周边找找这位恩人,就算当面给他磕个头道个谢也好。”
    尹川听完点点头,“原来如此,两位还真是不忘旧恩的有心之人,在下钦佩之至。”
    “哪里,尹大哥若是能帮忙,俺们兄妹一定感恩不尽。”
    彼此又是几句客套后,四人风卷残云般把烧麦吃完,随即走出摊子。
    “两位现在住哪?”尹川问道。
    “就在东关里的一家大车店。”孟明回答。
    “那正好,咱们有一段顺路,要不然结伴而行?”
    “当然可以。”
    就这样,四人边聊边在夜色中前行。还没出岳家胡同口,就听见耳边传来清脆的更梆声,是两声梆子夹着两声铜锣,现在已经二更二点了。
    就当他们还没出胡同口,尹川隐约察觉到似乎有人在跟踪他们,身子忍不住一激灵。难道还是埃利奥特正在暗中偷瞄着琳琅?随时准备偷袭?
    尹川下意识地往旁边的黑巷子里瞥去,赫然发现巷子里有条黑影一闪而过。
    “是谁?”尹川忍不住大叫道。
    其他三人也不由得被他这一声惊到。
    “尹大哥,怎么回事?”琳琅问道。
    “那儿……有条黑影!”尹川往旁边的黑暗巷子里指去。
    琳琅、孟明和孟兰一起往琳琅所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是条黑漆漆的小巷子,什么都看不清。尹川刚想提醒琳琅小心,那条黑影猛然间从巷子里窜出,如同鬼魅一般横穿胡同而过。就在闪过的刹那,此人回头看向他们。尹川这时才多少看出些眉目,此人身穿青色粗布衣,手中拿着打更的梆子和铜锣,满脸褶皱的皮肤,面庞见菱见角。让人畏惧的是,那人只有一只眼睛,左眼只是个缩紧的肉团,脸颊上还有道可怖的刀疤。
尹川一下便想起了前些日子在岳家胡同宅院后门外出现之人,这哪是琳琅的老师埃利奥特,分明是那个独眼更夫孙贵!

注:
    [1]插把过结:旧时江湖话,意思是恩怨分明。
    [2]豆泡汤:也叫炸豆腐,是一种京津一带十分常见的小吃,原料为油豆泡、香菜、芝麻酱、酱豆腐、大料等。
    [3]大道边小道沿:北方俚语,字面意思为大路小路上的边沿,意指认识人的范围广、路子宽。
| 楼主| 发表于 2024-4-10 08:29:49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莫名的缉捕令

    独眼孙贵的再次出现,让尹川和琳琅都感觉十分蹊跷。他只是个打更的更夫,老老实实打更就好了,为何非要这样装神弄鬼地一再从我们眼前闪过?就好像他有意引起我们的注意,却又不当面说清他的目的。
    琳琅性情直率,没想太多就兀自追了上去。尹川自然不能任由琳琅单独追赶,和孟氏兄妹打了声招呼,在后面紧紧相随。
    那个独眼孙贵脚力十分了得,步伐虽然不大,但速度奇快,再加上他对周遭街道地理十分熟悉,琳琅和尹川紧赶慢赶也没追上。
    穿过两条胡同,又拐了个弯,两人再寻孙贵,已然踪迹全无。
    琳琅和尹川叉腰喘了一会儿,都有些不甘心。
    “这个家伙跑得还真快。”琳琅直起身子忿忿说道。
    “你干嘛这么拼命追他?害得我不得不紧跟着你。”
    “也许是埃利奥特老师给我的心理阴影太重了,但凡有人在暗地里盯着我,我就有种恨不得一下抓过来问个究竟的冲动!”
    尹川苦笑了一声,表示理解琳琅的心情。可现在该怎么办?是回去汇合孟氏兄妹,还是继续找这个独眼孙贵?
    “看时辰快到三更天了,”尹川说道,“这么摸着黑找也不是办法。其实咱们大可不必现在就要找到他,既然他是更夫,就一定在地保那挂了名,明天去找一趟岳家胡同的地保问问不就行了?另外,人家孟氏兄妹也不会在原地等咱们,我已经和他们打了招呼,咱们就此回九里桥得了。”
    琳琅见事已至此,只好依着尹川。
    “对了尹大哥,刚才我就想问你,”琳琅边走边说,“咱们好好的在院子里观察那些熬鹰俱乐部的几个公子哥,怎么孟氏兄妹一离开,你就立马追了上去?是不是你发现了什么?”
    尹川听琳琅问及此事,突然停下了脚步,“是的,我的确发现了一些东西。当时昭悯用树枝抽了孟明脸上一条血道子,孟明取出一块方巾去擦脸上的伤口……就是这个!”尹川从袖口里掏出块青色方巾。
    琳琅瞪大了眼睛,“怎么在你这儿?”
    尹川伸出两根手指,“你忘了我的老本行了?”
    琳琅这才想起,尹川可是窃贼出身,偷走孟明那块方巾简直是手到擒来。
    “这块方巾有什么奇怪的吗?”琳琅看了看这东西。
    “你还记得我曾和你说过,当年运河爆炸案时,我被爆炸震晕。等醒来时发现席棚外有两人在说话,其中有一个女人,她手中就有一条青色方巾,和这条一模一样。”
    琳琅有些奇怪,“可像这样的青色方巾太普遍了,你怎么会把这条方巾和当年那个女人的方巾联系在一起呢?”
    尹川摇摇头,“不,它们可有很特殊的相同点。你来看——”说着,他将手中的方巾展开平放在手上。琳琅仔细看去,方巾上沾着斑斑血迹,应该是孟明擦拭脸上伤口留下的。其他还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似乎没什么不同啊?
    等等!琳琅突然发现了一些端倪——好像这条方巾并不是方形的,而是左右长、上下窄的菱形。
    尹川看出琳琅发现了端倪,随即说道:“你明白了吧?其实这并不是条‘方’巾,而是条菱形手帕。当年我在席棚里没看清那个女人的脸,但她手中的丝帕就是和这个一模一样的青色菱形手帕。”
    琳琅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按你这么说,孟明和当年爆炸案的幕后真凶有关系?我觉得你过于敏感了吧?他一个太行山下的猎户,怎么会和运河爆炸案扯上关系?”
    尹川挠挠头,“这我也猜不透,也许是我想多了吧。”
    正当两人在夜色笼罩的街边胡乱揣摩之际,突然从黑暗角落中猛地抡出一支铁锹,从上往下朝尹川天灵盖拍去。此时尹川正琢磨着心事,丝毫没有注意旁边有人偷袭自己。
    眼看铁锹就要拍到他头顶,突然间不知从哪伸出一只大手,“砰”地接住了铁锹头下的木棒。此时尹川才明白过来,吓得他一缩脖子。但见有个高大威猛的身影挡在自己前面,单手顶着铁锹把。阴影里的人似乎感觉已无法得手,拽又拽不回铁锹,于是果断松开,转身钻进了黑胡同。
    那高大壮硕的身影扔下铁锹刚想要追,琳琅眼尖,大叫一声:“是杜大哥吗?”
    尹川当即明白了八九,再加上那越看越熟悉的轮廓,终于认出了此人。
    “杜云章!怎么是你?”尹川脱口问道。
    “你们俩在这儿等着,我先去把那家伙抓住再说。”杜云章飞快从腰里拽出个锃明瓦亮的铁家伙,就要紧追而去。
    尹川一把抓住他,“别去!那里面黑灯瞎火的,保不齐有人暗地埋伏着,你这样没头苍蝇瞎撞进去,不是找吃亏呢吗?”
    “我有这冒烟家伙,还怕他?”杜云章把手中的家伙向尹川一晃,好么,竟然是支德国造的镜面匣子[1],尹川当年在漕帮的护漕营里曾经见过。
    “算了算了,你在明人家在暗,就算你追上去,这个家伙也帮不了你什么。”尹川极力劝住杜云章。
    杜云章见这样一耽搁,对方看来已经跑得没影了,只得恨恨地叹了口气,把家伙收回腰间。
    “我说杜班头,好几个月不见,你怎么突然三更半夜出现了?手里还多出这么个厉害家伙?”尹川问道。
    “嗨,说来话长了。”杜云章左右看看,“这里还是不怎么安全,你们此时回家我也不太放心,干脆一起回县衙忍一宿得了。”
    尹川想想确实如此,刚才要不是杜云章及时出手,自己没准已经成了冤死鬼,此处离九里桥又着实不近,依杜云章暂回县衙恐怕是最好的选择。
    三人结伴而行,路上再没遇到危险,不多时就回到了县衙。
    进了班房,值班的段四一见是杜云章回来了,又惊又喜,赶忙又准备热毛巾,又沏茶倒水。杜云章让他别忙了,说自己和尹川琳琅他们聊几句,你回去休息就好。
    待段四走后,三人团团围坐在桌前。尹川问道:“你怎么不白天进县城,这都什么时候了?”
    “你知道我性子急,心里有事呆不住。就算关了城门,能拿县衙的腰牌叫开我也绝不在城外等到天亮。”
    “你心里有什么急不可待的事啊?”琳琅不禁问道。
    杜云章没回答,而是兀自从怀中取出一张叠了几折的公文纸,展开铺在桌上,“喏,我这里有张缉捕令,你们看看。”
    尹川和琳琅凑近看去,只见纸上竖着写了几行大字:
    本县特缉捕匪寇两名:
    孙之彦,年三十二岁,讼师,独目,左脸有刀疤一道。
    徐洪斌,年二十九岁,伶人,体态偏瘦。
    如有检举者,赏银十两。活捉者,赏银三十两。
    下面的落款是济源县县衙,还盖着衙门的大印。
    “这道缉捕令你是从哪来的?”尹川抬头问道。
    “嗨,真是一言难尽。你听我从头说起,”杜云章喝了口水,继续说道,“这次去河南洹上村,可算是一波三折。去倒是很顺利,一天半的路程快马加鞭也就到了。可到那我才傻了眼,这位袁公名义上官职一撸到底,是个无职无权的白丁,但实际上排场大得吓人。当地官员上到一省巡抚,下到州府县道,还有中外记者,什么溜须拍马、见风使舵之辈,全都云集洹上村。就算我是专程代表方大人送上厚礼,也得排队等着。不过人家很会待客,又是安排食宿,又有仆人伺候着。
    “就这样溜溜等了一个多月,这才排到我。可接待我的只是袁公身边一位姓朱的文案,把我呈上去的书信和礼银都收了,问我还有别的事没有。你说我折腾这么久,怎么也该见一面这位不可一世的袁公吧?但人家说得很含蓄,‘袁公诚心感谢,奈何官民有别,望请见谅。’其实意思可一点都不客气——就你这身份没资格见袁公。我原想发作,但又一转念自己只是代方大人递书送礼的跑腿,何必非要较劲见那位高高在上的袁公呢?不如把礼送完,赶紧赶回五河县交差就得了。
    “打定主意以后,就在要出发返程的头天晚上,我的住处有位不速之客造访。他说他姓魏,和我是同行,也是衙门的快班班头,隶属于河南济源县县衙,来此的目的和我一样。我想既然都是吃这碗饭的,也算是有缘,便把他让进屋好好叙谈叙谈。
    “我们聊了些缉捕擒拿方面的经验见识,很快便聊到了他最近遇到的难题。于是他就把随身的这张缉捕令取了出来,希望我能帮忙多多留意。可我细看之下,总觉得这张缉捕令有些莫名其妙……”
    说到这儿,杜云章顿了顿,尹川趁机接过话去,“你是不是觉得这张缉捕令写得含糊其辞,既不写所犯罪行,又不说明犯案时间,甚至连案犯简单的画像都没有?”
    杜云章点点头,“是啊,我的第一反应也是如此。当时我就问这位魏班头了,他说这是县令老爷亲自下的缉捕令,并且命他尽快把人犯抓捕到案,否则就挨打罚俸。我出于对同行的同情,答应帮他的忙,和他一起跑一趟济源县追查二人。”
    尹川这才明白杜云章为何耽搁这么久才姗姗归来。
    还没等他继续追问下去,琳琅突然开了口:“两位大哥,我怎么觉得缉捕令上这个叫孙之彦的,容貌描述很像一个人?”
    片刻后,尹川和琳琅同时脱口而出:“独眼孙贵!”
    “独眼孙贵?谁是独眼孙贵?”杜云章被二人同时说出的名字搞得一头雾水。
    “哎?等等!”尹川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徐洪斌……徐洪斌……这个名字好像也是刚从谁的嘴里听过。”
    “是刚才咱们在烧麦摊子上孟明说起他们来五河县的目的,除了卖鹰的买卖之外,就是来寻个叫徐洪斌的人。”琳琅提醒道。
    虽然琳琅的话让尹川当即回忆起来,但他的疑虑不止于此。“对,孟明是说他们兄妹来五河县找这个徐洪斌,但是……我的记忆里好像不仅仅是孟明说过,似乎不久之前也有人提起过一个类似的名字。究竟是什么来着?”
    他们俩你一嘴我一嘴地使杜云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喂,你们俩别在我面前打哑谜了,到底怎么回事?什么又是独眼孙贵、孟明兄妹,又是卖鹰的买卖?”
    尹川知道杜云章性子急,只好把先前在岳家胡同和赵家客栈同时发生的两起命案一五一十和杜云章说了一遍。当说到方县令的公子方小春和花霄云有恃无恐地顶罪后却大摇大摆地放出来时,杜云章气得一拍桌子,“这个兔崽子!我能想象他从牢里走出来时的表情,如果那天我在场,一定上去扇他几个大嘴巴!”
    尹川赶紧劝他消消气,叫他小点声别让方县令听见。杜云章使劲“哼”了一声,然后问道:“那这个案子你们可有进展?”
    尹川摇摇头,“这案子一开始查得还算按部就班,可让方花两位少爷这么一搅合,线索都给弄乱了。所以今天我和琳琅才要直接上门访这个熬鹰俱乐部,看看能查出什么新端倪来。后来因为一些和这个案子无关的原因,我们便去追孟氏兄妹,离开了十七号宅院。再后来就在胡同口遇到了那个独眼更夫孙贵,也就是和你这张缉捕令里孙之彦很像的人。我们俩追了他一段路便追丢了,随即就有人在暗中偷袭我,这才被你救下。”
    “好家伙,这么曲折复杂啊。”杜云章叹道,“那你觉得用铁锹偷袭的那人是否就是独眼孙贵?”
    “不好说,不过从那柄铁锹落下来的高度看,似乎不符合孙贵的身高。”尹川摇摇头,“先不纠结这件事了,还是说说你吧,你和那位姓魏的班头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我随他来到济源县,在县衙里按照程序标了名挂了号,征得他们县令允许后便和魏班头一起追查那两人。至于我向他们县令问起两人涉及的案子,那位县令只是顾左右而言他,这让我十分疑惑。
    “我们经过分析,那个孙之彦有如此显眼的特征,既然许久都没人发现,想必是已逃往外地;而另一个徐洪斌,有伶人的身份,调查范围就能缩小一分。于是我们俩就走访了济源县周边的几个河南梆子戏班,然而一个认识他的都没有。”
    “哎?等等!”尹川突然灵光一闪,“你说什么?河南梆子戏班?”
    “是啊,人家济源县隶属河南,当然河南梆子是看家戏了。”杜云章不知道尹川想起了什么。
    “我想我知道他是谁了。”尹川说道。
    “尹大哥,你想到了什么?”琳琅好奇地问道。
    “还记得二月二嘉阅戏社开箱演出那天,第二出戏是什么来着?”
    杜云章想了想,“我记得是《芦花荡》。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戏里是徐嘉禄扮的周瑜吧?我当时不经意和你们说起,徐嘉禄的唱腔里有一点河南梆子的味儿。而且到案子最后咱们在庞嘉育的口中得知,徐嘉禄原先就是唱河南梆子的,后来才改行唱的京戏。”
    杜云章和琳琅同时一惊,杜云章一指桌子上的缉捕令,“你的意思是……这上面写的徐洪斌,就是正月十八行刺徐相国的那个刺客徐嘉禄?”
    “我之所以突然萌生此念,就是因为这上面的名字‘徐洪斌’,让我隐约觉得似曾相识。现在我才想起来,当时那位从京城来的徐绪先大人,在停尸房里刚见到徐嘉禄尸体时,脱口而出的名字就是‘徐洪禄’,那是徐嘉禄混进相国府所用的假名。所以说——徐嘉禄、徐洪禄、徐洪斌,都是同一个人。”
    “可既然徐嘉禄已死,济源县老爷的严令你们该怎么应对呢?”琳琅问道。
    杜云章哈哈大笑,“我估计你们想都想不到,世界上还有比接下来我所说更离奇的事。你们知道吗?就在八月十九,也就是前天,湖北发生了大事。驻守武昌的新军趁夜暴动,领头的是姓蒋和姓孙的两个新军军官,只一夜间便攻陷了武昌的总督府衙门[2]。整个湖北包括临近的河南、安徽都震动了。河南巡抚当天就下令所辖州县整备军务,随时准备响应朝廷支援汉阳汉口两镇,压制武昌的乱军。于是济源县县令便让魏班头放下所有案子,配合驻军管带[3]协同征兵事宜。可哪想到,济源县里竟然也有革命党成员,而且还在武昌暴动的当天,将济源的驻军也策反了多一半,连魏班头和我,他们都直接算进了革命军里,还一人发了支镜面匣子。喏——”杜云章从怀里拽出那支锃亮的手枪,“这可是真家伙,还有六发子弹呢。”
    尹川和琳琅瞪大了眼睛左看右看了一番,虽然不懂这枪的厉害之处,但那崭新亮堂的外观,外行人也能多少看得出来,它断不是平平之物。
    “好家伙,他们革命党出手可真大方,你这样的官府要职,他们连问都不问,就发给你这么厉害的家伙什?”尹川有些不可思议。
    “可说是呢!”杜云章把枪收回腰间,“他们说什么这是时代潮流,大势所趋,看我俩有些本事,就直接把我们糊里糊涂算到了革命军里了。”
    尹川听杜云章所说,真有些哭笑不得。他曾风言风语听过南方的革命党打着什么“民主、民权、民生”这样的旗号为老百姓出头,对这些人的印象还算不错,可济源县的这番行动,尹川真的看不出这些革命党到底是聪明还是傻。
    “然后呢?”琳琅听得兴致勃勃,继续问道。
    “你们想想,像他们这么搞,能有什么好结果?”杜云章冷哼一声,“这些革命党本打算赶奔湖北支援武昌的举事,可刚出济源县,就被官兵打了个落花流水。我们俩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趁乱从革命党队伍里逃了出来。魏班头要向他们县大老爷去报信,便提前告辞了。我一想济源那边这么乱了,难免五河县保不齐也横生枝节,于是打马加鞭赶了回来,想星夜进城把这一行的所见所闻向方大老爷禀报。”
    “但没想到夜半三更阴差阳错把我们俩给救了。”尹川接了他的话。
    “哎,说真的,拿铁锹砸你的人如果不是那个孙贵,还有可能会是谁?”杜云章问道。
    尹川皱着眉,一语不发。倒是琳琅一拍桌子,“虽然没看清楚那个人的模样,但想到孙贵突然现身引我们在黑胡同里紧赶慢赶,到了那里被此人袭击,我觉得定是这二人密谋策划了这个圈套。”
    “你说得有道理,”尹川点点头,“如果说他们设这样的圈套是为了让我闭嘴,显而易见,熬鹰俱乐部富察兄弟之死必与他们有关。所以接下来咱们调查的方向就很明确了,就是那个独眼孙贵。”

注:
    [1]镜面匣子:指德国毛瑟军工厂于1895年开始生产的一种配备20发弹夹的手枪,也称为盒子炮或驳壳枪,因其枪身宽大,因此又被称为镜面匣子。
    [2]特指辛亥年的武昌起义,由湖北新军在十月十日(农历八月十九日)发动,攻占了总督府衙门,建立了民主政府。发动起义的领导人是文学社领袖蒋翊武与共进会领袖孙武。
    [3]管带:清代军事职官名称,相当于营长一级,巡防营与陆军警察队统辖一营的长官亦称管带。
| 楼主| 发表于 2024-4-10 08:30:42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发帖际遇
第八章  白莲妖

    岳家胡同这片地区位于五河县靠近北关地界,辖区的地保是位家世荫富的老保学,世代居于运河之畔。
    晌午时分,杜云章、尹川和琳琅三人来到地保家门前,看得出这座青堂瓦舍的宅院落砖到底、磨砖对缝,虽不及王公贵胄的深宅大院,但在五河县里也算是个讲究人家了。
    “老杜,刚才你可不该那么冲动顶撞方县令啊。”没等杜云章上前叩门,尹川先行提醒道,“你最好把火气压压,要是这么没好气去登门拜访,就算人家给咱们好脸色,恐怕也得畏惧三分吧。”
    “是啊,要不是严师爷在当中挡着,再加上你辛苦跑了趟河南,没功劳也有苦劳,否则我看那方大老爷真要把你绑起来打一顿板子呢。”琳琅也说道。
    “哼,他拿王法当儿戏,还不许我说两句了?”杜云章忿忿道,“就算他不准咱们查下去,咱们自己私下查,倒看他能把我如之何。”
     说到这儿,杜云章稳了稳心神,上前叩打门环。不多时,里面传来苍老的声音:“谁啊?”
    “您这里是刘地保的家吧?我是五河县县衙的,有事找他。”
    很快,从里面大门敞开,一位胡须飘白的老者出现在面前。老者一见外面站着二男一女,不由得一皱眉,“三位是县衙的官差吗?”
    “正是。您是这几条街的地保吧?”杜云章问道。
    “没错。老朽姓刘,几位找小老儿有何事?”
    “您知道前些日子岳家胡同发生杀人命案的事吗?”
    刘老丈仔细想了想,“哦,对对对,中秋节那几天是有这么个事,好像还有几位官差来找过我。嗨,几位见笑了,老了,脑子不好使了。几位来访,还是要问关于命案的事吧?”
    “没错,您看我们可以进去和您细谈吗?”
    刘老丈赶忙敞开大门,“哟哟哟,怠慢了怠慢了,您几位请进吧,我让下人待茶。”
    杜云章三人跟着刘老丈进了门,一直让到客厅,侍女献了茶。杜云章简单说了一些客套话,然后言归正传。
    “刘老丈,我们此来想问问,您这一片地区夜间打更人都是您亲自安排的吗?”
    “呃?打更人?”老头略加思索,“我在五河县这片地区当地保有个十来年了,近些年由于老眼昏花,身子骨也不利索,有些事就托给女婿料理。至于这打更人的安排么……他应该更清楚。”
    “贵婿现在何处?我们能见见吗?”尹川问道。
    “各位稍等。小翠,去,把姑爷叫来。有几位官爷要问话。”
    侍女答应一声,转身出去。
    “您为何要招个入赘女婿?”杜云章问道。
    “唉,家里就一个闺女,性子野,就担心我们老两口子百年之后这家业就荒了。而且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招个入赘女婿起码能让姑娘收收心,我们老夫妻心里也安稳一些。”
    只一碗茶的工夫,从外面走进一个男子,三十岁左右,长得眉清目秀,看上去像是个文弱书生。
    “小婿给岳丈大人请安了,”他一进来就规规矩矩给刘老丈施了一礼,“不知叫小婿前来有何事?”
    “东龄啊,这几位是五河县县衙门的官差老爷,他们有话要问你。”刘老丈一指杜云章三人。
    女婿赶紧行礼,“几位官爷,不知找小人有何要问?”
    “您怎么称呼?”杜云章问道。
    “小人姓祝,名东龄。”
    “哦,祝兄。听刘老丈说,您是帮着在管理本地的打更人?”
    “正是。因为岳丈大人年纪大了,我便帮忙管起来一些杂事,比如这街道清理、邻里纠纷、走水联络[1]等等,自然夜间打更也在其内。”
    “咱们这一带一共有几位更夫啊?”
    “因为我们这片区域并不算大,加上临近北关城门,还有座谯楼可用,所以有两人足矣。”
    “这两人里有没有个叫孙贵的?”尹川忍不住开口问道。
    “是有个更夫叫孙贵,而且他还身有残疾。”
    “只有一只眼睛,脸上还有道刀疤?”琳琅也站起来追问。
    祝东龄被问得有点发毛,“三位官爷,这个孙贵是不是犯了什么事?您几位干嘛问得这么急?”
    杜云章一指尹川说道:“因为就在昨天夜半,我这位同僚在附近胡同里被人袭击,我们怀疑就是这个孙贵干的;而且前些时候发生在岳家胡同十七号的命案,他也有行凶的嫌疑。”
    一听此言,祝东龄和刘老丈都是一惊。“孙贵袭击了官爷?还是杀人凶手?有这等事?”祝东龄有些不可思议。
    “我们也只是怀疑,现在还没有真凭实据,”杜云章说道,“麻烦你把他找来,不管他是否真是凶手,或者真有袭击官差之罪,我们都要盘问一番。”
    祝东龄显出为难的样子,“诸位官爷恕罪,因为孙贵昨天当班,打更值班的规矩是第二天会放他一天假,可能他在住处睡觉,也可能出去喝酒解闷,至于他怎么打发时间,这我就不管了。所以小人不敢保证现在就能把他找来。”
    尹川拉了一下杜云章,然后接着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先和您谈谈,了解了解这个孙贵,您可方便?”
    祝东龄看了眼刘老丈,“岳父大人,要不您先回后面歇息,小婿我来接待三位官爷就可以了。”
    刘老丈点点头,起身离开了客厅,祝东龄稍作搀扶,将岳父送出客厅。而尹川发现,他搀扶刘老丈的右手小拇指不由自主地上翘着。
    等祝东龄回来坐定,才开口说道:“说到这个孙贵,其实也是挺巧的。在下是六年前入赘到刘家的,一开始岳父便让我接手一些地保的杂事,当时有个更夫被朝廷征兵征走了,有了缺。正好我刚接手时认识了这个孙贵,便让他顶了更夫的差事,每月支给他一钱银子。”
    “你是怎么认识的孙贵?他当时就和现在一样是少了只眼睛、脸上有道刀疤的样子吗?”
    祝东龄略加思索,右手小拇指又不自觉地翘了翘,“那时他的确和现在一样,他当时混迹在县里的乞丐当中,因为捡到了我丢失的一块玉,没有私贪而是还到我手中,我便对他起了怜悯之心,才将打更的差事交给他。”
    “原来如此。”杜云章点点头,然后继续问道,“那你了解他的底细吗?他祖籍是哪?以前是干什么的?”
    “我也问过,他说他是从河南逃难过来的,当年河南闹白莲妖,朝廷便派官军去清剿,闹得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他家被官军一把火烧了,也没有什么亲人,便独自随着逃难的乡亲来到直隶,流落到了五河县。”
    杜云章追问道:“他没和你坦白过眼睛的伤和脸上的刀疤都是怎么留下的吗?”
    “嗨,他都把话说到这儿了,还能怎么留下的?不就是战乱中不是被白莲妖就是让官军给伤的呗。”
    “那他有没有提过另外一个叫徐洪斌的?”尹川突然插了句话。
    没想到祝东龄立即脸色一变,但转瞬即逝,“这我就不清楚了,他没提过什么徐洪斌。”
    这个瞬息间的变化让尹川生生看在眼里,心里多少有了计较。
    “这样吧,你告诉我们,他一般什么时候人在住处,我们直接去找他就好,你留个地址,就不用带我们去了。”杜云章说道。
    “他的住处就在我们大门前这条胡同往西尽头的一个小窝棚里。一般他要是出去,怎么说到傍晚也会回来。”
    “那好,今天多谢祝兄弟了。”杜云章站起身一抱拳,“即便孙贵真是凶犯,我想应该不会连累到你们老刘家。今天到这儿吧,我们就此告辞。”
    祝东龄赶紧起身还礼,“几位要不在我家用过午饭再走?”
    “不了,我们还有公务在身,就不叨扰了。后面如果有疑问,可能还会登门请教。”
    “您客气了,我送几位。”
    三人走出刘宅,祝东龄施礼告辞。
    “这趟你们觉得有什么收获?”刘家大门刚关上,杜云章便急不可待问尹川和琳琅。
    尹川微微一笑,“这个祝东龄说的话听上去滴水不漏啊,可他终究还是露了一些马脚。”
    杜云章拍了下尹川的肩膀,“我就知道你肯定有发现,咱们边走边说。”
    “咱们往哪走?”琳琅问道。
    “那还用说?当然是去堵独眼孙贵的门了!”杜云章往胡同西边一指。
    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顺着杜云章所指方向看去,视线中突然出现了两个熟悉的面孔,一个是子爵府的昭悯,一个是贾家宝局的贾金宝。两人正并排往他们三个方向一步三摇地走来,昭悯手中还托着个空鸟笼。
    “这不是尹川兄弟和琳琅姑娘吗?昨天匆匆忙忙不辞而别,没想到转天就又碰上了,真是有缘啊。”昭悯干瘪地笑着打招呼,随后又一指杜云章,“哟,杜班头,您也在啊,好长时间没见您在五河县露面了,是不是去外地公干了?”
    杜云章一看两人的嘴脸就觉得不舒服,但又不好不理,只得勉强迎合回答:“是啊,两位少爷,在下最近确实去外地办事,这不昨天晚上刚回来么。”
    说着话,昭悯和贾金宝便走到他们三人近前,昭悯看了看旁边的大门,“怎么着?三位到此来找地保老刘头?是不是还是在查岳家胡同的案子?”
    杜云章一摆手,“没有没有,我听方大人说案子都结了,我只是回访一下地保这边,问问命案对周边百姓日子有什么影响。”
    贾金宝撇了撇嘴,嘟哝出一句:“最好如此。”
    昭悯轻蔑一笑,“我刚才看杜班头用手所指的方向,似乎是个死胡同吧?您是要去那里吗?”还没等杜云章回答,昭悯继续说道,“我告诉您,那里住着个怪人,那个在附近打更的独眼更夫,您确实该查查他。据我们所知,他也许是个白莲妖的余孽呢!看他每天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整出点幺蛾子。”
    尹川一听他的话,立刻提高了警惕,“昭悯少爷,您说什么?那个独眼更夫孙贵是白莲妖的余孽?您是怎么知道的?”
    “你们甭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反正我敢和杜头打赌,但凡你们去查他,保准一查一个准。怎么样?要是不信,咱们可以下个注,看看我说得对不对。”
    杜云章赶紧摆摆手,“下注就算了,我们倒是正想去找这个孙贵。看两位少爷从那边过来,是不是刚从孙贵那儿出来?”
    “扑了个空,人没在。”贾金宝脱口而出,然后似乎有些后悔地捂了下嘴,随即打了个哈欠,“哎——昨天熬鹰熬了一宿,一大早也没补多少觉。走了,回去继续睡个晌觉。”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杜云章三人,拉了一下昭悯,往胡同外走去。
    昭悯一边随贾金宝走着,一边回头向杜云章说道:“那咱们改天见。杜头,提醒你一句,富察家的案子既然已经结了,您最好就别再节外生枝。”
    杜云章眼见两人出了胡同一拐弯不见了踪影,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呸!瞧这俩少爷秧子那德性,看见他们我就来气!”
    “那咱们怎么着?还去找孙贵吗?”琳琅问道,“听他们说孙贵不在。”
    尹川想了想,“不管孙贵在不在,咱们还是得去那里看看。难道你们不觉得昭悯和贾金宝此时出现得很奇怪吗?”
    “是,我也感觉有些奇怪。”杜云章稳了稳情绪说道,“他们两个富家少爷去找孙贵是何用意?还冷不丁提起孙贵是白莲妖的余孽?却好像欲言又止,这里面一定有猫腻。”
    “那还愣着什么?咱们走呗。”琳琅招呼二人道。
    三人一路向西,来到胡同尽头。果然,一处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窝棚出现在他们眼前——几根粗木搭的房柱房梁,周遭墙壁用散砖碎石垒成,墙上密密麻麻的孔洞里外透风,房顶盖着茅草和破毡子,想必一刮风就得房顶现天,一下雨便漏得满屋都是。屋门由十多根柏木枝条拼结而成,但此时却是门户大开的状态。
    “看来那两个少爷秧子进去过。”杜云章说道。
    尹川从外面看了眼屋内,然后径自走了进去,杜云章和琳琅随后而入。
    只见屋子里简直是凌乱不堪,碎罐破碗满地都是、竹椅木凳翻倒在各处,破水缸、土灶台,还有一口缺沿少把的铁锅,破破烂烂的物什堆在房间各处。
    “这就是那两个孙子干的好事?真不是东西!”杜云章气哼哼地骂道。
    尹川眼尖,发现在房门旁边挂着的铜锣和梆子,他托起来看了看,然后又放下。
    “他们是在此处找什么东西吗?”琳琅看出了点端倪。
    “没错,一定是在找东西。”尹川十分肯定,“但他们似乎只对明面上的东西感兴趣,挂在墙上的铜锣和梆子他们毫没在意。”
    “可他们究竟在踅摸什么呢?”杜云章四下看着,心中满腹疑虑。
    尹川略加思索,“刚才昭悯和咱们仨碰面的时候,手里托着鸟笼子,可里面却空空如也,这是为什么呢?”
    “这还用说,肯定他们怕里面的鹰不听话,就放在家没带出来呗。”杜云章回答。
    “不对,他们要是怕笼子里的鹰不听话,索性连笼子都不拿着了,何必多此一举还提个空笼子呢?”
    杜云章被尹川问得张口结舌,琳琅脑筋一转,“也许他们的笼子有用,而且用途就和他们要在孙贵这里找的东西有关?”
    尹川点点头,“我想也是如此,要么他们的笼子为了直接装鹰用,要么是他们找的那件东西和鹰有关。”
    “你所说的‘那件东西’是指什么呢?”杜云章问道。
    “目前我也说不好,要不咱们也仔细找找,说不定那两个少爷粗心大意遗漏过去,咱们能找出什么蛛丝马迹呢。”
    三人开始小心翼翼地在房间中东寻西看,他们不像先前两个少爷那样胡乱翻腾,而是仔仔细细观察这间简陋窝棚里的犄角旮旯。杜云章一边找一边问尹川:“刚才你的话只讲了一半,你说在刘宅访祝东龄时发现他露出的马脚,到底他有什么破绽让你看出来了?”
    “你身为班头,按理说不应该看不出来吧?当我突然提起‘徐洪斌’这个名字时,他的脸色陡然一变。虽然转瞬间恢复如初,但足以说明,他一定认识徐。而且据我猜测,他不仅认识,更有可能和徐关系密切。”
    “唔,他对于你的突然袭击,反应是有些不自然。但只有这些吗?咱们不能只凭这个就怀疑起祝东龄了吧?更何况徐洪斌早就死了,他和富察兄弟的命案又如何扯上关系?”
    “难道你从济源县带回来的那张莫名其妙的缉捕令还不能说明问题吗?”尹川反问道,“上面的孙之彦——也就是这个独眼孙贵,和徐洪斌出现在同一张缉捕令中。如今更让我奇怪的是,如果祝东龄说的是真的,孙之彦在六年前就逃到了五河县,济源县县令为何又时隔六年重提旧案?让魏班头捉拿孙徐二人?”
    杜云章也觉得尹川的问题值得深究,“那依你之见呢?”
    “目前当务之急是需要搞清三件事,首先,祝东龄说的是不是真的;其次,孙贵是否确定就是缉捕令上的孙之彦;第三,六年前究竟在济源发生了什么,是否和富察兄弟有关。”
    “尹大哥,你看这是什么?”琳琅突然开口问道。
    尹川和杜云章凑过去,只见琳琅正蹲在屋子最里面孙贵睡觉用的铺盖旁,从破破烂烂的褥子下面取出个油纸包。尹川接过来轻轻打开,里面包着两张纸,其中竟然是一张足有六百两银子的银票,三人都是大吃一惊。
    “好家伙,六百两银子?怎么这个独眼孙贵有这么多钱?”杜云章惊叹道。
    “问题是他还住在如此简陋的地方?”琳琅更无法理解。
    尹川仔细看了眼银票,“这应该是河南的银号开的银票。”
    “何以见得?”杜云章问道。
    “你看,下面开票的落款是‘豫丰银号’,这不是很明显吗?而且开票日期写着光绪三十一年,也就是六年前。”尹川说完,又翻到第二张纸,纸张已经泛黄,而且大部分空空如也,只有右上角和左下角有几个字。右上角写的是:“兹事循律,望公断。”左下角则是:“青天鉴上”四个字。
    尹川一笑,“看来刚才我提的前两个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杜云章和琳琅都迫不及待让他把话说明。
    “你们看这张,”尹川给他们看第二张只有几个字的纸,“从上面写的内容来看,这显然是一张诉状的最后一页,前面的内容不知什么原因找不到了。结合那张河南银号开的银票,就和缉捕令上孙之彦是讼师的信息对上了。说明祝东龄和咱们说的并不属实,而孙贵的确就是缉捕令上的孙之彦没跑了。可惜这张诉状只有最后一页,如果能看到完整的内容,也许我们就会清楚六年前在济源发生的事,和富察兄弟到底有没有关系。”
    “可我又有了新的问题,”杜云章一拧眉头,“他明明手上有这么多钱,为何在这六年间流离失所,甚至沦落到与乞丐为伍,如今只住在如此破旧简陋的地方,还给人家当更夫?”
    尹川毫没犹豫便答道:“一定和这张诉状有关系。”
    “看样子,咱们必须当面向这个孙贵问清楚……”
    就在杜云章刚说完这句话时,尹川那双贼眼透过墙上的缝隙猛然发现墙外有个人影晃动,“外面是谁?”
    他这一声喊,让杜云章和琳琅都吓了一跳。杜云章反应极快,一个健步就从屋里跃出,琳琅也紧随其后。
    尹川飞快把两张纸放回油布包中,塞回了破褥子下面。刚想跟上,眼光不经意扫到挂在门边的铜锣和梆子,脑海中闪过一丝灵光——难道那两个少爷刚才在此翻找的是那个东西?可转念一想,不对啊,那东西昨天明明还在他手上……
    容不得尹川细想,屋外传来“啊”地一声惊呼。他不知发生了何事,赶忙打断思绪,快步出了屋门。
    只见杜云章和琳琅面前有一人正惶恐地看着他们,这不是刚见过面的祝东龄吗?
    “你怎么在这儿?”杜云章问道。
    “我是来看看孙贵在不在。这不是您三位刚光临本宅说了他的事吗?我就想找他先盘问盘问。”
    “哦,原来如此。”杜云章点点头。
    “三位也是来找他的吧?看样子他的确是出去喝酒了,要不这样,等他晚上回来,我就给他带到衙门,任凭几位查问。”
    “这倒不必,”杜云章赶紧推辞,他只怕三人暗地查访的事太过招摇,让方县令知道了自己不好解释,“他要是回来了,你私下告诉我们就可以。”
    “好,您放心,我一定多多配合。”祝东龄向三人施礼,然后转身回到刘宅,关上大门。
    “不知道你们看没看出来,”杜云章抬起下巴吊了一下刘宅的方向,“那个祝东龄鬼鬼祟祟的,一定心里没憋着好屁。”
    “当然,我也看出来了。琳琅,你呢?”尹川轻笑着说道。
    “不光如此吧,”琳琅凑近两人说道,“我总觉得第一次送咱们出去以后,他就在门后偷听呢,而且咱们遇到那两位熬鹰俱乐部的少爷所有的对话,他肯定都听得一清二楚。”
    “所以……咱们还是在大街上少说为妙,谨防隔墙有耳。”尹川说着就往胡同外走去。杜云章和琳琅也顿觉警惕,后面紧跟尹川。
    可尹川那双贼眼有多尖!就在转身往胡同外走的瞬间,他发现这条胡同最里面,也就是孙贵窝棚的墙后,露出了半条太阳光照出的人影,如若鬼魅一般。

注:
    [1]走水联络:是指联系本地消防民团灭火事宜。
| 楼主| 发表于 2024-4-10 08:31:33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发帖际遇
第九章  宝局里的小伎俩

    “什么?在孙贵窝棚外偷看咱们的人不是祝东龄?”
    当三人返回县衙,尹川将他的猜测告诉杜云章时,杜云章大惊失色。
    “尹大哥,你为什么这么说?”琳琅也感到奇怪。
    “因为就在咱们和祝东龄别过时,我发现孙贵窝棚旁边的墙后,还有一个人藏在那儿。”
    杜云章一拍大腿,“嘿,你当时干嘛不告诉我?我肯定一把就把那家伙抓出来,好好审问一番,肯定能审出点有用的东西!”
    尹川摇头,“不,我当时想了想,咱们还是不要在那里打草惊蛇。毕竟离刘宅那么近,但凡有个风吹草动,祝东龄一定有所察觉,后面再想深入查下去就不太容易了。”
    杜云章听尹川说得在理,只好闷闷地“嗯”了一声。
    “尹大哥,那你觉得藏在墙后的人会是谁?”
    尹川摸了摸下巴,“十有八九就是昨夜拿铁锹袭击我的人,而且一定和熬鹰俱乐部,甚至是富察兄弟的命案有关。”
    “你看你看!”杜云章不满地一拍手,“这么一个关键人物,当时要是抓到他该多好,你何必这么瞻前顾后的,他祝东龄能掀起什么风浪?”
    尹川不以为然,“老杜,事情绝对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从孙贵窝棚里找到的东西,结合着你在济源县与魏班头的所遭所遇,还有那张奇怪的缉捕令,所有这些你都不觉得里面暗含着重重玄机吗?”
    杜云章长长吁了口气,“可要是不搞清楚那个黑影究竟是谁……难不成咱们只能干等着祝东龄给咱们报告孙贵的消息吗?这岂不是十分被动?”
    “干等着?”尹川笑着摇摇头,“我有十成十的把握告诉你,就算咱们等到地老天荒,也等不来祝东龄的消息,你信不?”
    “你怎么有如此把握?”琳琅问道。
    “因为那个祝东龄是白莲教的余党!”
    尹川这话一出口,让杜云章和琳琅都是一愣。
    “他是白莲教?你从哪看出来的?”杜云章急着追问。
    “就在咱们到刘宅拜访,第一次和祝东龄谈话的时候,他前后两次不经意间翘起右手的小拇指,而且左手从没有过。老杜你当年曾经接触过白莲教的人,应该知道他们教内的礼节都有右手小指上翘的细节,后来便形成了一种改不掉的习惯动作。”
    杜云章恍然大悟,“哦,对对对,几年前的确有一部分白莲教的流民沿运河来到五河县,县令命我严查这些人,他们统一都有这种行为……难不成,这个祝东龄就是当年在我手中漏掉的白莲教众中的一员?”
    “十有八九就是。”尹川答道,“若真是如此,咱们再想让他能实心实意配合查案,恐怕就是痴人说梦了。”
    “那这么说,这条线索也指望不上了?”琳琅有些灰心。
    “其实最直接的线索一直摆在咱们眼前,只是因为我的原因,带偏了调查的方向。”尹川想了想后说道。
    “是什么最直接的线索?”杜云章问道。
    “你是说熬鹰俱乐部?”琳琅明白了他的意思。
    “对,要不是昨天我被孟氏兄妹的菱形手帕引出了岳家胡同十七号宅院,咱们应该可以在那四个公子哥那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不过今天也不知怎么那么巧,咱们又碰上了昭悯和贾金宝,而且从他们的举止行为和言谈话语中,我发现了一些新的疑点。我想一定是昨天在我和琳琅离开后,宅院里又发生了什么事。”
    “你所谓的新的疑点,不就是昭悯手中的那个空鸟笼吗?”杜云章有些不以为然,“这又能说明什么?”
    “不光是空鸟笼,他向咱们告发孙贵是白莲妖的余孽,未免也太过突兀了。而他又是从何而知孙贵有白莲教背景的?另外,他们在孙贵家胡乱翻找着什么东西?粗略得连褥子下面的银票都没翻到,难道就不能说明些问题吗?”
    “说真的,他们到底在找什么啊?”琳琅好奇地问道。
    “我猜,他们不是在找红眉元帅,就是在找能驯服红眉元帅的物件。”
    琳琅更加疑惑,“可是……不对啊,咱们昨天晚上不是看到了那只鹰吗?而且铃子链也在昭悯手上。”
    “所以,搞清楚昨天咱们走后院子里发生了什么变故,才是重中之重。”尹川坚定地回答道。
    “熬鹰俱乐部——看来还是绕不开这几个纨绔子弟。”杜云章喃喃道,随即他掰着手指头边数边说,“方少爷肯定不行;花霄云和方少爷一起坐过几天牢,肯定都达成了一致;昭悯还直接警告我别再查这个案子,这么算,没表态的只剩下那位宝局的贾少爷了。”
    尹川心里跟明镜一样,杜云章算计得没错,也只有往这个贾少爷那儿查下去才可能会有突破。
    “但那个贾少爷可不好伺候,”尹川想起第一次和贾金宝碰面时的情形,“那天在岳家胡同的宅子里,就因为我不小心差点撞上他,他当场就对我开卷[1]。”
    杜云章有些不屑地鼻子哼了一声,“那些公子哥个顶个都是势利眼、欺软怕硬。别担心,给你换身行头,我保证他立马变个态度。”
    说着,杜云章叫来冯三,让他找出一大一小两套衙门的官差服,交给尹川和琳琅。
    “你们有这一身,我倒看那个贾金宝还敢对你们小瞧!”
    到了傍晚时分,杜云章、尹川和琳琅一行将官服穿戴整齐,赶奔贾家宝局。
    此时的宝局里正热闹,尤其贾家宝局在五河县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排场,上下两层楼都是押宝耍钱的浪荡子弟。什么推牌九[2]的、打麻将的、掷骰子的,耍钱的门路应有尽有。大门和后门处各站着数名彪形大汉,任务就是维持宝局秩序,防止输家闹事。各个赌桌前后有伙计穿行其中,为赌客们迎来送往,斟茶倒水,接送筹码。
    杜云章三人一进宝局,立即就有个伙计笑脸相迎,“三位爷,您是来解闷押两宝,还是和朋友有约,推几把牌九?”
    “我们不耍钱,你不认识这个吗?”杜云章眼一瞪,用手拍了拍腰间的板带,那是只有官差才系的带子。
    “哟,是三位官爷!小的有眼无珠。”伙计赶忙哈腰施礼,然后冲柜台大喊,“掌柜的,有三位官爷来访!”
    只见从柜台后有个掌柜打扮的精瘦中年人急急赶来,向杜云章三人作了个揖,“原来是三位官家老爷,失敬失敬。我是宝局的掌柜,鄙姓林,不知三位来到小店有何公干?”
    “我们来找你们东家少爷贾金宝,不知道他在不在?”
    这个林掌柜微微一皱眉,“哟……抱歉三位,您来得不巧,我们少东家现在正在后堂会客,可能一时半会离不开。”
    “会客?”杜云章一愣,“他会的是哪位客?”
    “这……小人就不清楚了,毕竟是东家的事,我只是负责宝局前面的经营。”
    “那老东家呢?”
    “老东家中秋节就去京城了,这几天都不在家。”
    “既然少东家在,那我们去后堂等他会完客就是了。”杜云章自然不肯就此放弃,想甩开林掌柜,径直往里闯。
    这时,后门口的六七名彪形大汉围拢过来,也不说话,硬是挡在了杜云章面前。杜云章把眼一瞪,“怎么着?还想和我来横的?”
    林掌柜凑近杜云章,嘿嘿一笑,“官爷恕罪,我们宝局毕竟是遵纪守法、按时纳税的买卖生意,您想要硬往里闯,还请拿出官家的搜查令牌。不然的话,您这样闯进去,少东家可要怪罪小人对官爷招待不周啊。”
    杜云章有心再拿官话压他,尹川见形势不利,赶忙暗中拽了拽杜云章的衣襟,示意他不要冲动,咱们从长计议。
    “既然如此,那我们改天再来拜访。”尹川对林掌柜说道,然后拍拍杜云章,往宝局外走去。
    杜云章不服不忿地瞪了一眼几名大汉,和尹川琳琅一起走出宝局。
    “就这么算了?”杜云章刚一出宝局的门,就气呼呼地说道,“这些家伙真是不把官府放在眼里!”
    “官府?”尹川哼了一声,“现今这世道,官府已经毫无声望,你还想指着这身官服通行无阻啊?”
    “那怎么办?”
    琳琅指了指脖颈上的坠链,“要不然,还用我这招?”
    尹川瞟了眼宝局里,“这里人多眼杂,恐怕你的离魂术没有用武之地。哎——”正说着,尹川突然看见宝局里有个熟悉的面孔,那不是曾经富察家的家院把式汤四爷吗?只见他正扎在一堆人里推牌九,看样子是宝局的老客了。
    尹川对杜云章琳琅打个招呼,让他们俩在外面等着,然后兀自二次返回宝局。他凑到汤四爷的身后,翘脚望向里面。这时汤四爷刚抓了三张牌,一张板凳[3],一张红头[4],一张铜棰[5],如果第四张能抓到个幺鸡[6],便能组个地杠[7]牌面,和庄家比至少能立于不败之地。
    “您就要个幺鸡是吧?”尹川在汤四爷耳边用极低的声音问道。
    汤四爷瞥眼一看是尹川,不自觉地点点头。
    尹川一笑,随即从旁边人身上顺了个钱袋子,然后往牌桌上一扔,大叫道:“哟,这谁的钱兜子嘿?”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被吸引过去。丢钱袋的人一摸腰间,立时明白了,赶紧伸手去捡。尹川就趁这混乱的间隙,在骨牌堆里做了手脚。
    “放心,你这把稳赢。”汤四爷耳边传来这么一声。
    果不其然,汤四爷最后一张摸的就是幺鸡,正好压庄家一头。看着赢过来的一大堆筹码,汤四爷喜笑颜开。但他赌徒的心理作祟,赢完了还想继续耍,便打算再开一局。尹川又是一声嘀咕:“刚才我给您搞的活儿,可弄不了第二次了啊。我这儿有点事劳烦您。”
    汤四爷一愣,随即把牌一推,“抱歉各位,今天就到这儿,有个朋友找我有事,失陪失陪。”
    等把筹码兑了,两人走出宝局,汤四爷向尹川一抱拳,“谢谢尹兄弟帮忙,多亏你,今天算是赚了点小钱。来,去旁边酒楼上喝两杯,我请客。”
    尹川一摆手,“哪里,咱们那么熟的关系说这个就见外了。不必四爷您请客,只是希望您能给帮个忙。”
    这时候杜云章和琳琅也凑了过来。汤四爷一看这架势,有些心慌。
    “呃……三位,不知道我能给你们帮什么忙。如果是富察家案子的事,我可有点为难啊。”
    杜云章一拍汤四爷肩膀,“四爷别紧张,我们就是想让您帮个小忙而已。看这架势,贾家宝局您是经常光顾?”
    “是……是的,差不多两三天就来玩几把。”
    “我们想问问你,昨天晚上我和琳琅离开宅子以后,里面又发生了什么事?”尹川问道。
    “实在不好意思,那四位少爷可不让小的去后院,在送两位过去以后,我就回房间睡觉了。”
    对于在汤四爷口中问不出昨天的事,尹川早有心理准备。
    于是尹川继续问道:“那您应该是经常能见到宝局少东家贾金宝进进出出吧?”
    汤四爷点点头。
    “今天你有没有看到贾少爷和其他客人去到后面?”
    “嗯……我是下午来的,注意力一直在牌桌上。不过,大概半个多时辰前,我还真看见贾少爷带着一个披着套头斗篷的人去了宝局后面。”
    “披着套头斗篷的人?”尹川和琳琅同时脱口而出。
    “他们这么久都没出来?”杜云章问道。
    “反正我一直在宝局一楼,没看到他们出来。不过人家是不是从别的门离开,我就不知道了。”
    “那个套头斗篷有什么特征没?”
    “我想想……那人个子挺高,比贾少爷高出半头,虽然穿着套头斗篷,但脸还是大概能看清,模样挺清秀的,而且感觉似曾相识。”
    “似曾相识?”尹川眼前一亮,“这么说你先前见过这个人?”
    汤四爷挠挠头,“隐约感觉是见过,而且就在最近,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那除了清秀和个子高,那人还有什么别的特征吗?”尹川继续问道。
    “让我想想……哦对了,那人似乎左手有残疾,总是半抬不抬的样子,感觉走路不怎么协调。”
    这倒是个很有价值的信息,尹川心里多少有了盘算。
    还没等三人继续问下去,琳琅无意间扭头一看,“哎!贾少爷这不是出来了吗?”
    尹川和杜云章一听,赶紧往宝局门前看去,只见贾金宝提着一副里面装着只鹰的鸟笼刚走出大门,后面跟着林掌柜和几名壮汉。贾金宝对林掌柜说道:“行了,柜上就交给你了,给我好好盯着。我还是中午前回来,除了他,谁来找我都说我不在。”
    林掌柜一个劲点头,“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尹川他们一看就知道,他是要去岳家胡同的熬鹰俱乐部,看来今天计划好还有活动。
    杜云章冲尹川和琳琅一使眼色,二人心领神会,悄悄跟在贾金宝的后面。他自己则先行一步。
    宝局离岳家胡同不算太远,但也得走个二里地。贾金宝既没骑马也没坐车,而是带着两个精壮仆从跟在左右,步行而去。
    此时天已擦黑,主仆三人正要穿过一条胡同时,杜云章突然出现横在胡同当中,顿时吓得贾金宝一哆嗦。他以为是拦路打劫的强盗,用尖嗓子一叫唤:“干什么的?要打劫是不是?”说着便往后一退,两个仆从挺身向前,把主子挡在身后。
    杜云章哈哈一笑,“我说贾少爷,您连我都不认识了?”
    贾金宝眯起眼仔细一看,这才认出面前之人,“哦,原来是杜班头啊,您这是唱的哪一出?怎么在这么个小胡同里挡住我的去路?”
    “没办法,您是金身大驾,我可难得能见您一回。”杜云章冷着脸说道,“别紧张,我就是想问您几个有关你们熬鹰俱乐部的问题。”
    贾金宝把脸一沉,“杜班头,上午我就和你碰过面,你说难得见我一回是从何说起?而且,听你的意思是还想要查富察家的案子吧?方大老爷都已经把这案子给结了,富察家也不再追究,你又是何苦呢?”
    “哼,听您这口风,好像特别不想让我们查出真相啊?难道您和这件案子还有什么牵连不成?”
    贾金宝神情骤变,“你可别乱说!我劝你赶紧让开,我还有事。您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话,冲两名恶仆一挥手,两人气势汹汹就要往杜云章面前冲去。
    杜云章一不慌二不忙,从怀里猛地拽出他的镜面匣子,枪管在腰间一顺,“怎么着?玩横的?认识这家伙不?”
    两个恶仆可不傻,一见杜云章手里有冒烟的家伙,顿时吓得容颜更变,不敢向前。后面的贾金宝也被镇住,一动都不敢动。
    “我……我说……杜大人,您……您有话好好说。”
    杜云章看他那怂样便觉得好笑,冲贾金宝身后一招手,尹川和琳琅从胡同另一头露了面。
    “贾少爷,我们真不想为难您,”尹川上前说道,“无非就是想问您几个小问题,您回答完马上放您走。”
    “您说——”贾金宝战战兢兢地盯着杜云章回答。
    尹川问道:“昨天晚上,我和琳琅离开以后,十七号宅院里又发生了什么事?”
贾金宝咧了咧嘴,“您二位走后,我们四个就开始押注,比谁的鹰更禁熬。后来一直熬到三更天,更梆声刚响,昭悯少爷的那只红眉元帅突然毫无征兆地展翅而起,一头往北扎去。昭悯手上的链子没抓住,鹰爪带着链子就没影了。昭悯顿时就急了,飞奔出门就往北追,我们仨自然也不能干看着,一起跟着追去。前面三个人跑得快,我最慢跟在后面,刚拐过条胡同,我往旁边一看,就发现胡同深处那个独眼更夫正和一个人低声说着什么,那人身影看上去隐约是刘地保家的入赘女婿祝东龄。”
    “祝东龄?”尹川一惊,“你能肯定是他?”
    “应该不会错。”
    “那后来呢?”杜云章问。
    “后来我就继续往前赶,追了一阵,才赶上他们三个,昭悯说天太黑,根本不知道红眉元帅飞去了哪里。我把刚才看到孙贵和祝东龄的事和他说了,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怀疑是孙贵的打更声里有毛病,也许红眉将军的飞没影就是他搞的鬼。于是他就约我今天一起去找孙贵算账。”
    “于是今天你们就在孙贵家里乱翻乱找了一通,对吧?”尹川说道。
    “那你们究竟想找什么?”杜云章追问。
    “其实我也不知道,也许昭悯就是想找到他昨天用什么手段让红眉将军炸毛的证据,结果他那个破窝棚里什么都没有,等我们出门没走几步就碰到了你们。”
    “还有一事让我很好奇,”尹川继续说道,“昭悯临走前和我们说,他怀疑孙贵是白莲妖的余孽,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贾金宝挠挠头,“这我就不清楚了,谁知道他为啥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最后一个问题,”杜云章说道,“刚才你在后面会见的客人是谁?”
    “这……”贾金宝似乎特别不情愿,“刚才么……就是远房的一个亲戚,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尹川、杜云章和琳琅一听都能听出来,贾金宝是在说谎。
    “那我还想再问一下,你们四位少爷对于富察兄弟的死,是个什么态度?悲伤?震惊?或者是恐慌?”尹川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让贾金宝有些措手不及。
    “这……怎么说呢……其实我们四个也就是当时有些震惊,后来……”他刚说出这一句,立马觉得不对——方小春和花霄云都认罪了,自己怎么能这么说呢?于是他赶忙改口,“反正其他人我不清楚,我自己是有些震惊的。三位,这下能放我走了吧?”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多问了。贾少爷,您走好。”
    贾金宝如获大赦一般,冲三人一龇牙,头也没回,忙忙慌慌地快步离开胡同,一溜烟没了踪影。
    “哎!你——”杜云章刚要伸手阻拦,被尹川扽了一下。“你干嘛?就这么轻易放他走了?”杜云章十分不理解。
    “你不用和他较劲了,刚才你已经拿枪顶着他脑袋,他要还是不想说,你再逼他也没用。难不成你真能用枪把他毙了吗?”
    “那至少也可以用我的催眠术,咱们也能先下手为强啊!”琳琅也有些不理解。
    “如果只有他一人,咱们怎么都好办。可他还带着两个仆人,琳琅,你有本事能同时把三个人都催眠?”
    琳琅被问得一怔,随后无奈地摇摇头。
    “还是的,所以咱们只能放他走。”
    “不是——”杜云章气得直在胡同里溜来溜去,“熬鹰俱乐部里就他还算能查问的,然后只问了这几句就放他走了?”
    “你别着急,”尹川不急不躁地说道,“其实刚才咱们已经从他的口中得到不少有用的答案了——红眉元帅突然飞走;他偶然发现孙贵和祝东龄偷偷碰面;今天他和昭悯去孙贵家胡乱翻找;还有他最后被顶着手枪也不愿说出会的客人是谁。这些信息在我看来,已经足够多了。”
    “这么说……你对这个案子心里有数了?”
    “现在咱们还需要核实两件事,把这两件事搞清楚,这个案子就算是水落石出了。”尹川自信满满地说道。
    “可若是贾金宝这条线索也这么断了,咱们还怎么往下查?”琳琅问道。
    尹川转了转眼珠,随即又将目光聚焦在琳琅的坠链上,“咱们可以另辟蹊径嘛。”

注:
    [1]开卷(三声):北京土话,意指骂街。
    [2]推牌九:一种古老的中国骨牌游戏。起源于宋代。牌九的基本玩法就是以四张骨牌组合的点数大小区分胜负。
    [3]板凳:牌九术语,指白4点,四点状似板凳四腿,故有此称呼。
    [4]红头:牌九术语,指红4点,白6点。
    [5]铜棰:牌九术语,指红1点,白6点。
    [6]幺鸡:牌九术语,至尊牌之一,可当2或4用。
    [7]地杠:牌九术语,地牌配任何一种8点牌,属于高阶牌面。
| 楼主| 发表于 2024-4-10 08:32:14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鹰舌与失传秘法

    贾金宝慌慌张张一路跑到岳家胡同的宅子,此刻其他三人都已等他多时。见贾少爷匆匆赶到,昭悯当即埋怨道:“你怎么回事?不是说好天一擦黑就集合吗?”
    贾金宝擦擦头上的汗,“还说呢!刚才可把我吓坏了。”
    “出什么事了?”三人同时问道。
    “那个杜云章……好家伙,不知道从哪鼓捣来一把镜面匣子,刚刚就顶在我脑门子上。连同那个尹川和欧冶琳琅,半路上截住我一通逼问,吓得我这一身冷汗!”
    昭悯眉头一皱,“他们都问你什么了?你不会一句不落都招了吧?”
    “瞧你说的,性命攸关的事我能这么容易就招么?”贾金宝把刚刚杜云章三人的问话说了一遍,唯独没有吐露他秘密会客之事。“他们问得这些都只是皮毛。可你上午遇见他们时非要把孙贵是白莲教的事情捅出来。看吧,人家可记在心里了。”
    昭悯眼珠转了转,“他们无非是想继续查富察家的案子,白莲教的事只是捎带脚掺和进去而已,不足为虑。”
    “怕只怕富察兄弟这么一死,莫不是真和孙贵、祝东龄有关系。那个杜云章就是个认死理儿的家伙,搞不好他们能查出什么对咱们不利的东西。”花霄云有些担心。
    “实在不行……我就让我爹联络一下滦州的吴协领,让他派一营新军进驻五河县。”贾金宝恨恨地说道,“我就不信还镇不住他杜云章了?”眼中却满是惴惴不安。
    昭悯一摆手,“算了吧,远水不解近渴。”
    方小春嘿嘿一笑,“大家其实没必要这么紧张,杜云章?一个小小的县衙班头能掀起多大风浪?你们还不知道吧?我听我爹说,官场马上就要大变天了!”
    众人听方小春的话都是一惊,纷纷细问详情。方小春便把袁公官复原职,连带整个朝廷的变化和三人说了一遍。
    “袁公复职以后,京畿直隶各地官员,有一大批会被他招至麾下,我爹必定也是其中之一。所以不久以后,我们方家便会升迁到京官了,他杜云章怎还敢兀自妄为?”
    三人这才恍然大悟,纷纷向方小春溜须祝贺。
    “这么说来,富察家与白莲教之间的恩怨应该就这么了了,后续应该不会波及到咱们了。”昭悯如释重负。
    “四位少爷,你们真是这么认为的吗?”突然从院子角门处传来一声,顿时四人都是一惊。
    “祝东龄!你怎么来了?”昭悯一下便认出了来人。只见祝东龄迈着方步走进院子,后面还跟着个仅有一只眼睛的丑陋男人,正是独眼更夫孙贵。
    “别紧张,四位,我是给你们送东西的。”祝东龄从怀里取出一张硬质纸,往昭悯面前一递。
    昭悯一看,正是前几天洋人摄影师托马斯给熬鹰俱乐部六个人的合影照片。照片上一字排开坐定的六个人,正中间就是长得一般不二的富察辰延和富察辰永兄弟。
    “照片怎么在你手里?”昭悯问道。
    祝东龄微微一笑,“这位托马斯师傅原先是富察家请的,如今富察兄弟已死,富察将军又被征调走,他把洗好的照片只能委托地保刘家转交给诸位了。”
    “是这样啊,那多谢了。”昭悯接过照片,冷冷说道,“祝先生还有事吗?”
    “不好意思,刚才我不小心听到你们的谈话。怎么着?富察家和白莲教之间的事就这么了了,然后你们也没事了是吗?”
    在场四位少爷脸色瞬间一变,昭悯硬着头皮说道:“祝先生,就算是我们知道您白莲教的身份,可毕竟七年前的事我们都没参与过,既然富察兄弟已死,您又何苦为难我们几个呢?”
    “富察那两个贼子,他们死有余辜!”祝东龄身后的独眼孙贵突然发话,登时吓了四个少爷心头一颤。
    “哎,之彦,你别激动。”祝东龄拍拍孙贵的肩膀,“对他们咱们还是得心平气和一些。”随即他继续对四位少爷说道,“我们真不是想为难四位,当年的事本身也和你们没直接关系,但我们的东西还是得要回来。昭悯少爷,上午你从孙贵窝棚里搜去的东西,是不是得还给我们了?”
    “东西?什么东西?”昭悯有些莫名其妙。
    “你别装糊涂!”孙贵厉声喝道,“你和贾金宝在我那里翻了个遍,难道什么都没找到?”
    “我们真的什么都没找到啊!贾少爷,你呢?有没有拿走人家什么?”
    贾金宝慌慌张张地回答:“没有啊,我和你一起去的,当然什么都没拿了。”
    祝东龄见他们矢口否认,皱着眉头心中思虑,莫不是杜云章他们三个搜去了?——不,不对!他当即否定了这个判断。如果是被杜云章他们搜去,那只鹰怎么会仍然毫无踪迹可循呢?杜云章他们要是迫切想查清此案,根本不该拖延到此时仍然没有行动。
    “但愿你们心口如一,”祝东龄冲四人一抱拳,“这件事我们不会就此罢手,如果我们知道东西被你们藏匿起来……我可提醒你们,别看白莲教表面上偃旗息鼓,但现今的政局可千变万化,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的势力还会东山再起。”
    昭悯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回头看了眼方小春,见他眼神中也露出些许畏惧,便强作笑颜,“当然当然,元凶首恶富察兄弟都已魂归那世,我们这几个小鱼小虾您也不必放在心上。”
    祝东龄点点头,又对身边的孙贵耳语了几句,然后两人转身离开了宅院。
    昭悯等四人目送着他们消失在门外,不由得同时长出了口气。
    “咱们还继续吗?”好半天,花霄云才开口打破了沉默,指了指鸟笼子说道。
    “继续个屁,”昭悯狠狠骂道,“债主子都逼到头上了!你还有心情熬鹰玩?”
    其他三人顿时都不敢吭声了。
    “方少爷,能不能让你爹下道令,严拿五河县的白莲教余孽?”昭悯问方小春。
    方小春一声苦笑,“我爹现在哪还有心思管五河县的事?他能让杜云章不再查富察家的案子已经够可以了,这种事还想指望他再插手?”
    昭悯苦着脸又想了想,实在没有更好的主意。今天也没心情熬鹰了,只好让众人把严自己的嘴巴,然后大家各自散去,唯独他手握着那张熬鹰俱乐部成员的合影照片,越看越觉得惶恐不安。
    俱乐部成员中,只有贾金宝心中有鬼。那个高个子的神秘访客,他是断不能和昭悯他们坦白的。毕竟无论什么事,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真等到船翻落水时,自己还是得有颗救命稻草能倚仗。
    贾金宝带着两名仆从惴惴不安地往贾家宝局走去,可殊不知,暗中正有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就在熬鹰俱乐部成员们各自怀揣忐忑的同时,尹川和琳琅正和谢昭商量着二次探访赵家客栈的凶案现场。
    当胡同里放走贾金宝后,尹川和琳琅回到了县衙。尹川想起谢昭之前交给方县令的尸单,方县令根本连看都没看,很快就宣布结案了。他一直都对富察兄弟的死状念念不忘,于是再次找到谢昭,细问富察兄弟真正的死因。
    “我先前告诉你他们俩是吓死的,当然说得也没错,但其实并不太严谨。按照西洋验尸的说法,当一个人受到突发或极度惊吓之余,血管骤然爆裂,洋大夫通常叫做‘应激性心脏骤停’。但前提是他们得有因常年纵欲、抽鸦片、熬夜、饮食无规律等等陋习导致的慢性心血管病症。”
    尹川自然对这些西洋医学术语如听天书,但谢昭所说的陋习他一听就明白了,“富察家那两个少爷,什么吃喝嫖赌抽这些没有一样不沾的,再加上常年嗜好熬鹰,肯定有你所说的心什么的病症。别看他们都是脑满肠肥的,其实身体早就被掏空了,只是一直让补品顶着而已。”
    “现在的问题是,两个死者被各挖一眼究竟是怎么回事?”
    尹川“嗯”了一声,“这个细节我也是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杜云章说当他第一次看到那个更夫孙贵,立即就联想到了富察兄弟被挖去一眼的尸体。”
    “他的意思是,孙贵的独眼和富察兄弟的死状有着某种关联?”
    “从他自河南济源带回来的缉捕令上讼师孙之彦的信息来看,孙贵即是孙之彦,数年前他一定发生过与富察兄弟有关的变故,这才导致如今他们如此死相。”尹川分析道,“可我总觉得此事有点说不通,毕竟孙之彦在五河县隐忍数年,富察兄弟也一直在,为何相隔这么久之后才向他们出手?”
    谢昭觉得尹川这个问题很有道理,“我想,一定是出现了什么契机。”
    “会是因为那个祝东龄吗?”琳琅问道。
    尹川不置可否,随即说道:“其实凶案发生的两个地方,岳家胡同十七号咱们已经去过数次,而赵家客栈自从案发当天后,就再没去过,要不咱们再去探访一番,兴许能有新的发现。”
    于是三人相约第二天再次来到赵家客栈。赵掌柜一见是前几日来过的三位官差,慌忙相迎,“三位官爷,时隔多日几位又来小店何事啊?”
    “掌柜莫慌,我们只是再看看案发现场,不会影响您做生意。您该干嘛干嘛,不用特意关照我们。”
    谢昭说了几句安抚的话,便和尹川琳琅一起再次来到当时富察少爷尸体倒地的位置。
    “还记得当时这具尸体是什么样子吗?”尹川低头看着地面自言自语,“右眼被挖去,眼眶伤口平滑,右臂上套着鹿皮套袖,对吧?”
    “没错,”谢昭回答,“因为鹿皮套袖的原因,咱们也曾怀疑过在此地被杀的是二少爷辰永。但你也说了,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是哪位少爷。”
    “咱们真的有必要纠结两处被害人哪个是老大,哪个是老二吗?”琳琅不解地问道。
    尹川深吸了口气,“也许当时没必要,但经过这段时间的调查,以祝东龄和孙贵代表的白莲教势力浮出水面后,我愈发觉得必须得搞清楚两地被杀的人到底谁是谁。”
    “哦?此话怎讲?”谢昭好奇问道。
    “你想,孙之彦隐忍这么多年,究竟当初在济源和富察兄弟发生过什么?有很大可能和他们是双胞胎这一点密不可分。而且你别忘了,孙之彦有讼师身份,依我看十有八九和一起诉讼案件有关。更有可能是他们引起孙之彦恨意的源头。”
    谢昭和琳琅听得一头雾水,谢昭皱着眉说道:“我还是没明白,这和区分出他们谁是谁有什么关系?”
    尹川虽然心里已有数,但不知道如何解释得更清楚,只能敷衍道:“你们就听我的,这件事肯定是有必要的,现在我说不好,等到时候你们就明白了。”
    这个话题暂时作罢。尹川又想起另一件事,他来到前面柜台,向赵掌柜问道:“掌柜的,我记得你说有个叫方六的在案发前一天登记过二楼的房间,对吧?”
    “没错官爷。”
    “他前一天登记后,你就再没见过他?”
    “是的,没再见过。”
    “那我想问您,登记‘方六’这个名字的人,是不是长得眉清目秀的,像个文弱书生的样子?”
    这时谢昭和琳琅都凑了过来,仔细听着尹川和赵掌柜的对话。
    “我记得和您说得差不多,那人似乎是挺眉清目秀的。”
    “那他有没有翘右手小拇指的习惯?”
    赵掌柜闷头想了又想,最后一拍桌子,“哎,还真有。您不说我就给忘了。当时登记以后需要他签名,他右手拿笔签名的时候,我就见他翘起了小拇指。当时我觉得挺好笑……”
    尹川和琳琅一听就明白了。“就是他!”琳琅忍不住说道。
    “是谁?”谢昭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祝东龄!”尹川回答。
    “祝东龄……不对啊,”谢昭十分疑惑,“还记得咱们审问方小春的时候,他说是他在赵家客栈登记开房的,而且还言之凿凿交代是下午申时左右。”
    尹川一笑,“既然当时他都抱定了投案的目的,这么说也不出意料,而且身在县衙的他,知道下午申时登记的这些细节再正常不过。所以他的话……可以视如放屁。”
    说到这儿,尹川还想再继续盘问赵掌柜,眼睛的余光不经意间瞥到赵家客栈门外,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街道对面。
    “哎,你们看,他们怎么在这儿?”尹川一指门外。
    谢昭和琳琅沿着所指方向看去,正是孟明孟兰兄妹。只见他们东张西望,好像在街上寻找什么。
    “哟两位恩人,你们怎么在这儿?”尹川走出赵家客栈大门,笑着冲兄妹俩打招呼。
    孟明孟兰同时发现了街对面的尹川,先是一愣,随即孟明开口应道:“是尹大哥啊,真是巧!”
    尹川穿过街道,走近两人一抱拳,“很抱歉我们前天晚上不辞而别,光顾着追那个更夫了。”
    “说得哪里话,当时俺们也吓了一跳呢。见你们一溜烟追得没影了,想必也是事出突然,俺和妹子也就没等你们,自己回去了。”
    “那两位在这儿是……”
    孟兰忍不住插话:“俺们就在这儿……”
    说到一半,让孟明拦下了后半句,“哦,俺们想在这儿找个跑运河的,不管是商船也好,货船也好,就打算最近两天离开五河县了。”
    “最近就要离开了?”尹川问道,“你们在这儿的事情都办完了?”
    “和富察少爷的买卖是做完了,可要找的人却杳无音信。”孟明叹了口气,眼中满是失落。
    尹川也是个热心肠,自从见到杜云章取回的缉捕令,便一直想将实情告诉孟氏兄妹,“你也不必费心了,你们那位救命恩人徐洪斌,我知道他的下落。”
    “哦?”孟明眼中一亮,“尹兄知道?那太好了!”
    “很遗憾,他已经死了。”
    “死了?”孟明大吃一惊,身边的孟兰也瞪大了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能和俺们说说吗?”
    “这就说来话长了,”尹川看旁边有座酒楼,“现在到了饭点,要不咱们边吃边谈?”
    孟氏兄妹点头应允,尹川又叫过来谢昭和琳琅,五人一起来到酒楼。点了饭菜后,孟明迫不及待地再次向尹川细问究竟。
    “唉,如果你们早来半年,或许还能见到他。”尹川说道,“其实你们那位救命恩人徐洪斌的真实身份是刺杀朝廷一品徐相国的刺客,化名徐洪禄,同时又是嘉阅戏社阅字科的名角。这话要从今年过了正月,嘉阅戏社来到五河县开箱演出时说起……”
    尹川一五一十将嘉阅戏社那一案的经过大致和孟氏兄妹讲述一番,听得两人目瞪口呆。
    “可您怎么知道这位被害人徐嘉禄,或者叫徐洪禄,就是俺们的恩人徐洪斌?”等尹川讲完,孟明迫不及待问道,似乎还心存一丝侥幸。
    “戏社的人证实他原来就是唱河南梆子的,而且我也的确听出他唱腔里带着河南梆子的味儿,正和你所说的对应上,这是其一;其二,从名字上看,不光都姓徐,洪斌、洪禄也过于相似了;另外……还有白莲教的关系……”说到这儿,尹川有意顿了顿,“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孟明一时间没反应过味儿来,不知该如何接话。孟兰倒是心直口快,“你可别胡说!孙先生是被污蔑的!”
    她突然说了句不着四六的话,让尹川、谢昭和琳琅三人都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胡说什么呢?给我闭嘴!”孟明狠狠瞪了眼孟兰,孟兰顿时低下头不敢再吭声。
    “令妹所说的孙先生是?”谢昭追问道。
    被他这一问,孟明一时有点张口结舌。恰在此时,勤行把饭菜端上了桌,尹川福至心灵,赶忙打了个圆场,“哎,吃食上来了。两位恩人尝尝,这些都是五河县的特色:河鲜、豆包、糖火烧、炸咯吱……”说着,殷勤地给孟氏兄妹夹这夹那。孟明赶紧道谢,孟兰却一声不吭,闷头就吃。
    “既然两位在五河县的事情都有了定论,便更确定很快就要离开了是吧?”尹川一边给孟明酒杯里倒满,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啊,”孟明点点头,“多亏尹大哥能给俺们确切的消息,否则俺们兄妹只能满心遗憾地走了。但不知徐恩公葬于何处,俺们临行前要是能拜一拜,磕几个头也算没白惦念这么多年。”
    谢昭打了个“唉”声,“恐怕你们这个愿望很难实现了,徐洪斌作为行刺朝廷大员的刺客,就算是死于命案之中,他也是戴罪之身。更何况当时也没有亲朋给他收尸,在案子结了之后,便由五河县外的寺庙僧人领走,随便找了个坟岗子就葬了,也许连块铭名木牌都没有。”
    孟明忍不住一阵唏嘘,孟兰也是黯然神伤,随即两人同时陷入沉默。
    尹川眼珠转了转,心中有了主意,对孟氏兄妹说道:“咱们不提那些不愉快的事了,我先前碰见两位时就在岳家胡同的宅院里,正想好好看看那些富家公子玩的鹰究竟是什么名堂。今天有幸再遇二位恩人,能不能和我讲讲你们猎户驯鹰这里面的门道?”
    谈到这个话题,孟兰顿时来了兴致,忍不住打开话匣子,“尹大哥想知道俺们猎户家鹰是怎么回事啊?那俺就给你说说……”
    “大兰子,你一个大姑娘家,哪有这样嘴大舌敞的?成何体统!”孟明呵斥道。
    “哥,自从出来以后你净管着俺了!人家尹大哥想知道鹰的事,俺给他说说有什么关系?”孟兰不顾孟明的斥责,继续兴致勃勃地讲解道,“说到鹰啊,俺们太行山的鹰可是中原一绝,飞得高、目力好、爪勾如刀、俯冲如箭,要是带上一只上山打猎,绝对能多打不少猎物呢!”
    “这样啊,可要是驯它们是不是也不那么容易啊?”尹川接着问道。
    “驯鹰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比如长成了的鹰,你再怎么驯它都很难驯服,人家野性都已然定型了;要是刚从鹰蛋里破壳的雏,从这时开始驯它,不到一年,它保准只听你的话。俺的小红就是这样驯出来的。”
    “就是那只个头特大、头上有两撮红毛的‘红眉元帅’?”琳琅插了一句。
    孟兰把嘴一噘,“哼,俺才不待见那些公子哥给小红起的这个赖名字呢!”
    “可这四个字无论是念出口还是写下来,绝对比‘小红’可有气势得多呢!”尹川笑道。
    “那管啥用?俺又不识字,它是俺打小驯的,俺就觉得‘小红’这名字最好!”
    “难道只能是谁自小驯的它,它才听谁的吗?可那条铃子链能控制它又是什么道理?”尹川十分不解。
    “铃子链啊,那只是个障眼法的家伙什而已。”
    “障眼法的家伙什?此话怎讲?”
    此时孟明轻轻拍了拍孟兰,“行了,你少说两句。”
    “干嘛啊哥,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俺就索性给人家说个通透嘛,也不碍啥的。”孟兰白了眼孟明,继续说道,“俺们太行山的猎户,还有一种控鹰的秘法,据说早年间已经失传了,后来没想到俺哥居然还保留着。就是用驯好的这只鹰的鹰涎——也就是口水,涂抹在一支只有鹰头大的铃铛上,而且每天以食物为引,驱使此鹰舔舐铃铛的膛芯,直到鹰的舌头舔得分开两岔,便算是成功了。每当这只铃铛摇响时,鹰便会视摇铃的人为主人。”
    这番话听得尹川、谢昭和琳琅三人大呼神奇,没想到向他们这样不起眼的太行山猎户,竟然还有如此古怪玄妙的驯鹰秘法。
    就当尹川刚想继续问所谓的“障眼法的家伙什”又是指的什么时,孟明毫无征兆地站起了身。
    “几位,俺们就不在此打扰了,就此告辞!大兰子,走!”说着,拉起嘴里还在嚼着豆包的孟兰,便往酒楼外走去。孟兰虽然好大的不愿意,但见孟明脸色阴沉,便不敢反抗,老老实实随他而去。
    孟氏兄妹如此突然离席遁走,让尹川、琳琅和谢昭措手不及。
    “哎!两位——”谢昭不甘心就这样放他们走,紧跟着追过去。
    “这个孟明是什么意思?好像他妹子说了什么禁忌的话似的。”琳琅诧异万分。
    尹川直愣愣看着前后离开的孟氏兄妹和谢昭,幽幽呢喃道:“呃……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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