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楼主| 发表于 2024-4-10 08:32:49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七年前的冤案

    中秋节后的五河县,天开始黑得早了。贾家宝局后宅厅堂中灯火通明,贾金宝正神情惶惶地看着眼前的洋人摄影师托马斯,眼中满是祈求。
    “托师傅……托马斯师傅……您就行行好,行行好吧!”
    托马斯为难地将双手挡在身前,“哦,贾先生,不是我不愿意。要知道,我并不是个够级别的神职人员,要是按你说的,主会惩罚我的!”
    “可是……可是我实在受不了了,那件事憋在我心里已经快七年了。今天又是衙门的官差、又是昭悯,还有不请自来的那个人,谁能受得了啊!我求求您了!”
    “我……我……”托马斯还想推辞,不过见这位贾家少爷都快哭出来了,眼看就要给他跪倒在地,心下一软,“那……那我就答应了。不过——”说着他看了眼厅堂正中,那里正摆着一尊关公神龛,“此处好像并不适合忏悔,能不能换个地方?”
    “哦……哦!好。那这边请。”
    贾金宝带着托马斯来到贾宅后山墙的假山旁,“这里您看可以吧?”
    托马斯大概环视了一下周遭,随后勉强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号十字架,在眼前划了个十字,嘟嘟囔囔说着:“Our Father who art in heaven,hallowed be thy name,thy kingdom come,thy will be done……”滴里嘟噜地自言自语好一阵后,他看向面前满脸虔诚的贾金宝,用汉语说道:“愿主能聆听到这个孩子的忏悔,饶恕他的罪孽,阿门。”
    贾金宝双手握拳,把头一低,断断续续将所有心底里的秘密倾吐而出。足足说了一炷香的时间。虽然说得口干舌燥,但心中的抑郁总算得到了释放,让他豁然开朗了很多。
    “呼——谢谢托马斯先生,这下我好多了。”贾金宝长出了口气,感激地握住托马斯的手。
    “但愿贾少爷您能把曾经的罪恶化解,主会保佑心怀善念之人的。”托马斯庄重地回应道。
    贾金宝以为这样就可以卸下多年压在心头的包袱,怎知道隔墙有耳,一直紧盯着他的人把他的话听了个真切。——原来真相竟是如此!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傍晚在胡同里和尹川琳琅相约分头行事的杜云章。
    这样看来,在岳家胡同和赵家客栈两地同时杀害富察兄弟的凶手就是他们了。杜云章心中一阵兴奋,随即打算连夜返回县衙和尹川、琳琅等人说明情况,然后便将真凶抓获。可转念一想,这一来一回,不知道会有什么变故,尤其需要证据确凿,逮捕凶犯才能有十足的底气。
    于是他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继续盯着贾宅内的动静。
    在贾金宝一番千恩万谢后,托马斯提出告辞。贾少爷也没挽留,只是让他走了贾宅后门,偷偷离开。
    就在托马斯刚溜出门没走几步,便让杜云章截住。一通威吓之下,托马斯乖乖将所知道的一切都坦白出来。
    “杜长官,关于富察家和其他俱乐部成员的事情我都和您说了,希望您能放过我。”托马斯战战兢兢地央求道。
    杜云章把眼一瞪,“你光拿嘴这么一说可不行,怎么着也得出个供词,摁个手印。”
    托马斯十分为难地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这样吧,您如果相信我,就随我到我的住处。无论是证词还是手印,我都出具给您。另外……还有一些富察少爷给我的东西,如果能作为证据,您都一并拿去。”
    杜云章心想这倒不错,如果能既有口供又有证据,那真是不虚此行了。
    就这样,托马斯带着杜云章三拐两绕来到一处民宅,这里离富察家不远,听托马斯说是二少爷富察辰永给他长期租下的一处房子。等进屋点灯后,杜云章发现房子是里外大小两间,外屋大间住人,里面小间是个暗室,应该是用来冲洗胶卷影印照片的地方。
    托马斯在暗室中拿出一摞纸张,里面有雇佣合同、熬鹰俱乐部成员的资料,还有一些冲洗出来的照片。
    杜云章在翻看这些东西的同时,托马斯把刚才所交代的一切,拿汉语加英文很潦草地写了出来,最后签上名字,摁上手印。
    “杜长官,您看这样行吗?”托马斯把供词交到杜云章手中,小心翼翼地问道。
    杜云章粗略地看了看,勉强点点头,“就这样吧,毕竟你是洋人,能写成这样就算不错了。如果需要你来当堂作证,你还得随叫随到,明白吗?”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杜云章感觉这下算是一块石头落地了,人证、物证、口供一应俱全,即便方县令对案子不闻不问,没有他的宣判,凶犯一样可以由自己抓捕归案。
    就当杜云章把所有证据口供打包收起来准备离开时,猛然发现窗外硕大的黑影一闪而过。杜云章大吃一惊,飞身跃出屋子,借着月光抬头仰望,只见一只舒展着巨大双翅的飞禽翱翔在夜空中,直直往东北方向飞去。他当即想到尹川描述的那只大鹰,看来便是此物。也许它的落脚处便是凶手的藏身之所,跟上它就可以将他们逮个正着。于是杜云章不加犹豫,撒开双腿紧追大鹰不舍。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只大鹰飞得不紧不慢,他紧赶慢赶怎么也追不上,可目视着又好像离自己不远。就这样,杜云章从托马斯住处一路追到北关关厢,随后用腰牌叫开城门继续追赶。由于大鹰并没有飞跃运河,而是沿着河堤向东飞去,更让杜云章觉得绝不能追丢了它。
    如此一来,直到第二天尹川、谢昭和琳琅再次造访赵家客栈时,也没有得到杜云章的消息。
    而就在孟氏兄妹从酒楼不辞而别,谢昭追出酒楼的当口,尹川才想起了杜云章。都正午了,他怎么还是音讯全无?难道会出什么意外吗?
    “要不咱们也追上去看看?”琳琅问尹川。
    还没等尹川想好,谢昭回来了,后面还多出一人,满头是汗,正是衙门的冯三。
    “几位都在这儿啊,”冯三把气喘嘘嘘地说道,“快回去看看吧,杜头和方大人打起来了!”
    这句话如同惊雷一般,让座位上的尹川和琳琅一下跳了起来。
    “杜云章和方县令打起来了?怎么回事?”
    “嗨,别提了。刚过晌午,杜头不知从哪抓来了两个人,口口声声说是富察兄弟被杀案的真正凶手,让方县令依法治罪。方县令一听就急了,说这个案子他早就结了,而且也下令不许再查,杜云章这是不听号令,以下犯上,喝令一众衙役将他拿下。可衙门里的弟兄们和杜头都那么熟,谁会拉下脸来绑他?杜云章也是暴脾气,指着方县令的鼻子破口大骂,谁也劝不住他。现在两个人正在县衙大堂上对峙,整个县衙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谢昭闻言脸色骤变,“这杜云章简直胆子大得没边了,竟敢顶撞辱骂一县的父母官?尹川琳琅,咱们赶紧回去,要是他发起疯来,可能也就你们能劝住他了。”
    事已至此,尹川和琳琅只好随着谢昭等人风是风火是火赶回县衙。
    就在往回走的途中,尹川问起谢昭刚才追赶孟氏兄妹时的情形。谢昭说他们二人出了酒楼以后一拐弯就进了不远处的一间大车店,等自己再想追过去时,正碰上冯三来找他们。
    大车店?尹川心中一动,此处未免离赵家客栈太近了吧。
    不多时,众人回到了县衙。正堂里桌椅板凳东倒西歪,杜云章气呼呼站在当中,指着方县令破口大骂,什么“赃官”“一县的蛀虫”“狗东西”“腌臜之人”……毫无顾忌地骂了个遍。方县令也不示弱,站在桌案后面气得脸都青了,嚷嚷着让众衙役上前抓住这个狂徒,以正王法。倒是两旁的差役一个个躲得老远,生怕稍有不慎就得罪了哪一边。
    尹川眼尖,发现在公堂角落处有差役押着两人,居然是刘地保的入赘女婿祝东龄和独眼更夫孙贵。
    “杜云章!你犯什么疯病了?”谢昭上前横在杜云章面前,大声喝道。
    “谢昭?你走开!老子非和这个赃官说个清楚不可!”杜云章眼睛瞪得溜圆,抬手把谢昭给扒拉开。
    “好啊好啊,真是没人能管得了你了?杜云章!”方茂把桌子拍得山响,“你们这些当差的也都不想干了是吧?再没有人动……我……我可把你们全都上报朝廷,一律和杜云章同罪,推到东关外开刀问斩!”
    官差里真有胆子小的,有四五个见一县之长放出狠话,无奈之下战战兢兢地凑近杜云章,准备一拥而上将他拿下。
    尹川一见形势不妙,赶紧上前拦阻,“大家稍安勿躁,县令大人、杜班头,各位请听我一言。”
    杜云章一看是尹川,把眉毛一立,“你又来凑什么热闹?谢昭都得靠边站,你能拔什么份?”
    方县令趁此机会缓了口气,也对尹川斥道:“你一个没挂几天衔的小小帮办,还想替这个逆贼说话?”
    “方大人,小人并非是替谁说话,而且也自知没有那么大脸面。但我想在场各位都不愿意把事情闹僵。而且杜头手里还有支冒烟的家伙,把他逼急了,难保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杜云章一听,对啊,自己身上还有支镜面匣子,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在受了尹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间的提醒后,他伸手从腰间拽出手枪。这一来原本刚要跃跃欲试上前的几名公差立刻怂了,心里发虚,直往后退。方县令也打了个哆嗦,“杜……杜云章,你可……可别胡来!”
    尹川心中暗笑,但表面上还得做做样子。他冲杜云章眨眨眼,示意自己是站在他这边的,然后说道:“你看你杜头,何必这么冲动。你不是要把富察兄弟案子的真相公之于众,让方大人依法行事吗?方大人答应就是了。”
    谢昭也趁机劝道:“是啊,你就把查出的全部真相和大人说说,只要证据齐全,方大人一定不会不闻不问的。”随即转头问方县令,“大人,您说是吧?”
    谢昭明显是给方县令一个台阶下,方茂久居官场,什么不明白?他知道眼前这样僵持的局面让自己骑虎难下,正好借着谢昭的话就坡下驴,“呃……对对对。杜云章,你既然证据齐全,怎么不早和我说?我早知道的话就不会闹成这样。”
    杜云章真是又气又笑,心想你个昏官,什么时候问过我证据是否齐全?要不是这支镜面匣子唬你,你还摆着一副官架子在我面前假充威风呢吧?
    “既然我有底气把人犯抓到堂上,必定是证据在握,就请大人耐下心来,仔细听我细说清楚。”杜云章稳下心神,收起匣子枪,从怀中取出前一天托马斯签字画押的口供,“这是我从受雇于富察兄弟的洋摄影师兼洋和尚托马斯那里得到的供词。昨天正是他在贾家宝局后院,听贾金宝自述的所有事实。这其中牵涉到七年前一桩与白莲教有关的案件,同时也是凶手杀死富察兄弟的动因。
    “这话还是得从七年前朝廷出兵清剿河南直隶等地白莲教做乱说起。当年白莲教的实力一度掌控了河南大部还有直隶、山东一些地区,声势浩大。朝廷遂出动八旗官军弹压地面,八旗兵所到之处鸡犬不宁,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虽然白莲教被镇压下去,但地方上也民怨极大。
    “白莲教被打散后,一些残部试图躲进太行山中避祸,官军自然不能放过他们,于是沿着太行山脚下的村镇县城对白莲教徒重点清查,自然济源县也在其中。当时有两个教徒慌不择路躲进了一处山间小村,当地一户村民心怀同情,便把他们收留。官军不知从哪听到风声,把那处村子搜了个底朝天,也没搜到他们。当时带队的不是别人,正是富察容惠将军。富察将军还算是八旗军中有良心的,没对这座小村子烧杀劫掠,没搜到人后就准备撤兵。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有个儿子正在军中,同行的还有昭悯和贾金宝,这俩人都是以参军的身份随行,其实就是富察兄弟的两个玩伴。就在要拔营起寨时,这位富察少爷发现村中一户人家十三四岁的姑娘长得秀气水灵,便想轻薄非礼。但人家父母不干,死活不让他碰,那位富察少爷恼羞成怒,举起腰间的火铳连发两枪,当场打死了夫妻二人。
    “等出了人命,这位富察少爷也慌了。倒不是因为他后悔连伤二命,而是他知道自己父亲治军甚严,就算是亲儿子,犯了军纪也一样不饶。于是赶紧找到昭悯和贾金宝二人,商量如何在他父亲面前对付过去。贾金宝当年虽年纪不大,却是个狠角色,他提议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那村姑也一并除了灭口,事情也就没人再提了。
    “三人说干就干,可二次返回那户人家时,村姑早就不知所踪。此时富察将军下令拔营,再想去找已不赶趟了,于是只好悻悻而去。这队官军便返回济源休整。
    “他们自以为这事就过去了,可转天济源县衙有人击鼓鸣冤,正是村中那位姑娘,而且还找来一位讼师陪同。她手捧状纸,在县衙大堂上状告富察少爷无故杀害双亲,要县大老爷替自己伸冤报仇。济源县令当时便犯了难,富察将军是八旗大将,他怎敢得罪;可原告这边有位讼师,朝廷规制讼师都是有功名的,若将其拒之门外,他有权越级上告,自己的官位很可能不保。
    “就在他左右为难之际,师爷出了个主意,不妨给富察将军递个条子,看他如何对待。若是他接诉,就按照审案流程来,若是他不接,便将事情全都推到军营那边,县里也就免了责任。县令一听有理,依着师爷给军营递去消息。富察将军一见登时火冒三丈,也没把儿子叫来细问,直接给县令回了条子,说让他秉公办事,如证据确凿,该怎么判怎么判,自己不会插手。
    “既然富察将军有了这样的态度,县令就只好接手了案子,于是很快将富察公子叫到堂上。那位讼师可真是牙尖嘴利,在公堂上从头到尾详细述说了案情,还将被害夫妻中弹的尸体抬到县令眼前,可谓是有理有据,信誓旦旦。但那位富察公子似乎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辩解:案发时他根本不在村中,而是随几个军官在济源县城中游玩,不光是军营里的军官可以作证,就连县城中的酒楼伙计、宝局庄家,甚至是街头乞丐都是目击证人。等县令命人盘问后,果然如他所说,这位富察少爷整整一天都身在济源县城,根本没去过村子。
    “这下讼师傻了眼,但他再怎么喊冤,县令也不会听从,更何况还收了富察家的贿赂。就这样,案子便以证据不足为由,驳回了村姑和讼师的状子。可原告自然不想就此罢休,讼师声言要越级上告到知府衙门,决不能让无辜被害之人冤沉海底。
     “说者言辞凿凿,听者也心惊胆战。济源知县和富察少爷、昭悯、贾金宝等人私下一商量,索性来个斩草除根,派出刺客暗下毒手。讼师面门被狠狠砍了一刀,掉入河中被水冲走,幸好命保住了,但瞎了一只眼,脸上也留下了难看的伤疤。而杀手正要取那位姑娘的性命,却被突然出现的一位义士所救。
    “而后杀手自知无法回去复命,便兀自逃了。虽然指使的那些人没有等来杀手得手的消息,但讼师和村姑至此音讯全无,越衙上告之事也不了了之。他们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可没想到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大家听清楚了吧?这些就是托马斯的供词,来源就是贾金宝之口。”
    杜云章终于把话说完,长长吁了口气。
    “那么,根据这些口供,你便得出了祝东龄和孙贵就是杀死富察兄弟的凶手的结论?”谢昭问道。
    “当然。来,把他们押上来。”杜云章向角落里一点手,两名官差押着祝东龄和孙贵来到堂上,“若不是我连夜跟着那只大鹰沿运河岸边追到一处船坞,大鹰落在那里,哪能这么快就把他们抓获啊?”
    “他们俩当时都在那儿?”尹川紧接着问道。
“可不是,正让我堵在里面。这个孙贵挣把了几下,让我放倒在地。倒是祝东龄没怎么反抗,只交涉了几句,便老老实实受了绑。这不,两人一大清早就让我押到了县衙。”杜云章继续说道,“想必各位已经明白了,他们正是七年前为躲避官兵的追捕,藏身在小村中的两个白莲教教徒。”
    说着,从怀中掏出他从济源带回来的那张缉捕令,向外一展,“孙贵,你就是当年那个讼师孙之彦吧?我今天才明白为何时隔多年济源知县突然又发出缉捕令,原来当年救下村姑的义士竟是半年前嘉阅戏社案中被害的徐嘉禄。魏班头告诉我,当年徐洪斌——也就是那位徐嘉禄徐老板——其实也是白莲教的教徒之一。救下村姑后不幸被捕,多亏同伴营救,才得脱险。而最近革命党蜂起,济源知县不敢直接通缉革命党,而是把缉捕徐洪斌孙之彦的命令搬出来,目的是敲山震虎,不过这件事也从侧面印证了贾金宝的供述。”
    “那他们的作案过程……”谢昭刚问到一半,突然想起了刚才二次造访赵家客栈时赵掌柜的说辞,“我知道了,赵掌柜说案发当天用‘方六’登记的人长得眉清目秀,还有右手翘小拇指的习惯,说明那人就是祝东龄。他和孙之彦商量好了,等着午夜天更梆之声响起,便在两地同时作案。”
    杜云章哈哈大笑,“看来谢兄找到的线索也证明了我的判断,这下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尹川皱着眉,“可两个被害人各有一只眼被挖去,这又是为何?”
    杜云章看了看孙贵,“你看他,当年就是因为富察兄弟丢了一只眼睛,挖去他们每人一眼就是要解自己心头之恨,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尹川不以为然地轻轻摇摇头,“另外,你说你是追赶那只鹰才找到的他们,可鹰对他们有什么用途?他们被捕以后,鹰又去哪了?”
    杜云章犹豫了一下,“鹰么……想必是给他们通风报信用的。至于后来飞去哪了,这和案子本身并没有什么关系吧?”
    显然,对于这些问题杜云章并不能给出令人信服的答案。而且尹川突然发觉,众人在公堂上述说案情之际,被捕的两名案犯一直沉默无语,没有丝毫要辩解的欲望,就好像早就认了罪一般。
    “既然如此,这个案子就算结了吧?”大堂上端坐着的方县令开了口,“杜云章,这下你满意了?”
    杜云章没理他,转而问祝东龄和孙贵二人:“你们认不认罪?”
    祝东龄抬头瞥了眼杜云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们认了。”
    “哼,反正我们说什么你们都不会相信,随便吧。”孙贵把头扭向一边。
    方县令也听了个真着,刚想宣布结案,严师爷忽然慌慌张张凑到他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尹川发现方县令显出十分复杂的表情,有些惊慌,也有些兴奋,甚至还有一丝不知所措。
    “方大人,案犯都已招认,就请您……”
    方县令使劲咳嗽了一声,打断了杜云章的话,随即站起身,“我刚得到吏部的消息,即日起,本官不再担任五河县县令一职,新任县令不日便会走马上任。杜云章,这件案子就交由下任县令处理,就这样。”
    说完,不等所有人反应过来,转身匆匆离开了大堂。
    “方大人——方大人——方茂!”杜云章没想到他突然来这么一手,气急败坏地就要追过去,严师爷伸手拦住他。
    “杜班头,大人已经不在管五河县的事,请您自重。”
    “可这件案子……”
    “我建议您可以等新知县上任后,由他处理,您何必非要为难方大人呢?”
    “可是……新任知县什么时候上任?”
    “这在下就不清楚了。其实……”严师爷凑到杜云章身边低声说道,“杜头您也能看出来如今这局势朝廷有今儿没明儿了,五河县由谁来管、有没有人管还说不准呢。您手里这件案子,就连苦主家属都不闻不问了,您还何必较这真呢?这不您也抓住了真凶,您看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既然方大人撂挑子了,县里的刑案事宜您就说了算呗。”
    严师爷拍了拍杜云章,然后跟着方茂奔后堂而去。
    杜云章一时有些懵,转头看着谢昭、尹川、琳琅等人,“那……这件案子就算是结了?来人,把两个犯人先定肘收监。”
    差役领命,把祝东龄和孙贵押进了大牢。
    琳琅捅了下尹川,“就这么结案了?难道你没看出来杜云章的那番推理里漏洞百出吗?”
    尹川摇摇头,随即又点点头,“虽然我觉得你说得没错,但我也同意杜云章的结论——祝东龄和孙贵就是杀害富察两位少爷的凶手。”
| 楼主| 发表于 2024-4-10 08:33:18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眼么前儿的盲点

    刚把祝东龄和孙贵押进牢房,杜云章此时还没想好如何收尾富察兄弟的命案。突然外面天空乌云密布,云中隐隐传来闷雷之声。眨眼间,零星的雨点从天而降,由小变大。
    “这雷雨来得好突然啊。”琳琅走出县衙大堂,望着天空感叹道。
    “杜云章,你觉得怎么处置两名罪犯合适?”谢昭问他。
    “我也没想好,是等着新任县令到了以后再说,还是咱们直接报知府衙门?尹川,你说呢?”
    尹川连忙摆手,“我哪能做县令大人的主啊?不过,我想州有州官,县有县管,没有一县父母官盖大印的公文,你怎么处置都不合规制。就算是方大人撂了挑子,咱们还是得按规矩行事。”
    杜云章有些无奈地插着腰,看着天空中电闪雷鸣,雨势逐渐变大,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们说,这些人究竟把王法当做了什么?祝东龄、孙贵、富察辰延、富察辰永、方小春、花霄云、昭悯、贾金宝,还有咱们这个方……哎,不说了,这些话就不该从我嘴里说出来。”
    尹川明白,杜云章是感叹如今这世道,王法已经没人再当回事了。
    “琳琅,我要去一个地方,你能不能陪我走一趟?”尹川看着逐渐变大的雨,似乎想起了什么。
    “尹大哥,你想去哪?现在雨可越下越大了。”
    “不要紧,你跟我去就是了。”
    说着,尹川向衙门借了两把油纸伞,冒着雨带着琳琅一前一后走出县衙,不多时两人再次回到了东关里赵家客栈门前。
    “怎么又回到这儿了?难不成还有一些遗落的证据在客栈里?”琳琅不明所以地问道。
    “我要去的不是赵家客栈,而是那儿!”尹川一指客栈斜对面。
    斜对面是间简陋的大车店,住的都是拉车赶脚、运货船工之类的底层人。尹川走进店里,琳琅紧跟在后面。两人把伞收了,栏柜后的店伙计抬了抬眼皮,有气无力地问道:“两位,住店啊?”
    “我们不住店。”尹川答道。
    “不住啊?这大雨天的,两位是特意来逗闷子的?”店伙计没好气地反问。
    “我们找人。”
    “找人?找谁?”
    “有两个从外地来的一男一女,猎户装扮,姓孟,您知道吗?”
    “哦,那俩人啊,刚从外面回来没一会儿。往里走靠右第七间屋子。”
    尹川道了谢,往大车店里面走,沿着右手边望去,正看到孟明倚着门站在廊檐下,抬头看向大雨倾盆的天空。
    “孟明老弟!”尹川向他挥手打招呼。
    孟明发现尹川和琳琅到来,略微一愣,然后施礼道:“哟,两位,怎么大雨天的来此?赶快进屋。”随即朝屋里说道,“大兰子,尹大哥和琳琅姑娘来了。”
    话刚落,孟兰提着个大铜壶从屋里走出来,“是你们啊,俺给你们倒水去。”说着就要往外走。
    尹川赶紧拦住,“别忙了,我们来说几句话就走。”
    四人进了屋,屋里没有桌子椅子,只有一张通铺和一把长条板凳。孟明孟兰坐在炕上,尹川和琳琅则并排在板凳上坐定。
    尹川率先开口,“我听说你们刚从外面回来?”
    “可不是咋的,这雨下得突然,俺们紧赶慢赶总算在被浇之前回来了。否则要是淋出病来,就没法走了。”孟明答道。
    “这么说,你们已经找着跑船的了?”
    “对,就在东关外码头上,有条南下山东的货船。船家是个好心人,答应让俺们搭一程。不过看这天气,恐怕得等雨过天晴才能出发了。”
    “雨过天晴也未必能走,”尹川摇摇头,“这瓢泼大雨的,运河水线得暴涨,这时驶船都要冒一定风险。所以我估摸船家得等水位下去一些才敢行船。”
    “这样啊,”孟明一皱眉,“大兰子,你看这事闹的,你急也没用。”
    “哼,非得走水路吗?”孟兰满是不快地问道,“要是……好吧,哥,那听你的。”
    尹川看了眼孟兰,微微一笑,“确实是不巧,如果没有这场雨,你们此时应该已经上船离开五河县了吧?我想你们这一趟虽然没有找到要找的恩人,但除掉了你们想除掉的仇人,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他这话一出口,屋子里所有人都是一惊。琳琅瞪大了眼睛问道:“尹大哥,你是说……”
    “杀掉富察兄弟的凶手,我想应该是你吧?孟兰姑娘。”
    “啥?俺?”孟兰惊呼了一声。
    “尹兄,你胡说什么?俺妹子怎么会是凶手?”孟明不可思议地瞪着尹川。
    “尹大哥你是不是搞错了?凶手是孟兰?难道不应该有两个人吗?”琳琅的言下之意:就算是和孟兰有关,可也该是他们兄妹二人一起做案才对啊!
    “你以为这件案子必须要两个人才做的了吗?”尹川嘿嘿一笑。
    琳琅大惑不解,“你是说一个人就能做下?绝对不可能!尹大哥,你应该听见谢仵作最终的验尸结果了,两个人被杀时间间隔不超过一炷香,岳家胡同与赵家客栈一个在东关里,一个在北关附近,两处相距足有十多里地远,一个人根本无法完成啊!”
    “一个人完的成完不成先放一边,我可以先告诉你孟兰姑娘的动机。”尹川转而对孟兰说道,“孟兰妹子,我猜你应该是当年在富察辰永想要轻薄的那位村里姑娘,父母被富察少爷用枪打死。为了伸冤,你委托一位叫孙之彦的讼师状告富察少爷,这位讼师十分同情你的遭遇,为你打抱不平,又是写状子又为你上公堂出头。但由于对方的不在场证明十分严密,导致你们输了官司。后来你们才知道富察少爷是对双胞胎,这个不在场证明根本不该做数。可本打算越级上告,你们却被那几个少爷雇来的杀手追杀,讼师孙之彦重伤失踪,而你被伶人徐洪斌所救。等回家后再次见到被父母救下的两个白莲教教徒,就此和他们其中的一人隐匿山林。”
    “哎等等,”琳琅打断了他,“你这里和杜云章说得不一样啊,杜云章说祝东龄和孙之彦是被她家所救的白莲教成员,按你的说法,孙之彦并非是白莲教的人?”
    “孙之彦只是位普通讼师,”尹川说着一指孟明,“他才是和祝东龄一起获救的白莲教教徒。祝东龄不久后离开济源,来到五河县当了刘家的入赘女婿,后来又偶遇从杀手手中死里逃生的孙之彦,将他收留做了更夫。”
    琳琅大吃一惊,“不……不对啊,他俩不是兄妹吗?你为何这么说?”
    “你一直身在西洋并不清楚大清的制度,因为孙之彦作为讼师,他身上必有功名。你可以算一算,六七年前他才多大岁数?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若是白莲教教徒,他哪有时间和资格去考功名?至于孟明老弟么……还记得前几天咱们从岳家胡同离开时,碰巧看到孙贵从眼前一闪而过,你我和谢昭一起追去,左拐右绕后,突然有人举起铁锹袭击于我。幸好杜云章及时赶到,我才躲过一劫。当时从那人的个头、身量看,可以看出根本不是孙贵,现在想想,袭击我的人,应该是你吧?孟明老弟,当时只有你知道孙贵会把我们引到何处。”
    孟明脸色骤变,“尹兄,这可不能乱说的。”
“是吗?不光如此,转天我们又去造访刘地保家,祝东龄把我们引去了孙贵的窝棚,后来我从墙缝中看到外面有人,出门后才发现是祝东龄鬼鬼祟祟的在偷看。但另有一人还藏身于窝棚后边,我想那人应该也是你。想必你先前已经和他碰过面了,而且还给了他从济源带来的六百两银子的银票,为的就是希望他给行凶的孟兰做掩护,就算官府深入查下去,至多也就能查到祝东龄和孙贵头上。
    “还有,你偷偷去贾家宝局约见了贾金宝,向他施加压力。贾金宝不堪重负,终于把所有事情全都吐露给了托马斯。想必他被杜云章逼问口供,也早就在你的计划之内吧?无非就是要把所有疑点和动机都指向祝东龄和孙贵身上。
    “当然,他们已经做好为孟兰顶罪的打算,然后再用银子打点上下,以减轻罪责,所以在公堂上祝东龄对杜云章的指控毫不辩解。而孙贵想起当年的冤案和自己的残疾,仍然心有不甘,于是嘴上一直不服不忿的。”
    孟明听尹川把自己的事全抖出来了,再否认也没什么意义。
    可孟兰不受这个,只见她眉头一立,向尹川问道:“你说俺是凶手,那俺怎么杀的人?”
    “是啊,尹大哥,说了孟明这么多,可你非要说孟兰是凶手的话,她是怎么做到一个人同时在两地行凶的?”琳琅也急着追问。
    “人是一个人,但确切点说,还有一个并不是人的帮凶。”尹川说着,从袖口里取出件东西,正是那条铃子链。
    “这……这条铃子链不是在衙门做证物吗?怎么在你手上?”琳琅刚问出口,便想起了尹川的老本行,“难道是你偷出来的?”
    尹川尴尬地咧了咧嘴,算是默认了琳琅的问题,“这事先放一边,我只说为何会判断孟兰是凶手。当我们第一次做完岳家胡同和赵家客栈两处凶案现场的勘验后,不光是发现了一些留在现场的线索,更让我在意的是一些本该存在的东西却不见了。首先是两个死者各被挖去一只眼睛,而眼珠直到现在也没找到;其次岳家胡同宅子本来是熬鹰俱乐部的聚集之地,富察少爷每次都会提着鸟笼来此,可鸟笼去哪了?第三,我在赵家客栈二楼方六开的房间里发现一只铃铛,就是我手上这条铃子链一端的铃铛,而链子却不见踪影。除去第一点,若把后两样消失在现场的东西联系到一起,琳琅,你会想到什么?”
    “想到什么?”琳琅低下头略加思索,突然灵机一动,“是鹰!”
    “没错,就是鹰。你再想想,假设第一样东西也和鹰有关,又会因为什么?”
    琳琅摇摇头。
    “因为被害者的眼珠,是被鹰吃掉了。”
    琳琅被尹川的话惊得张大了嘴巴,“眼珠被……被鹰吃掉了?”
    “这也是导致其中一人死亡的原因。所以,只凭孟兰一人自然无法同时在两地杀人,但有她的‘小红’作为帮凶,便能做到。”
    孟兰一脸轻蔑地看着尹川,“俺能让小红杀人?简直是胡说八道。”
    琳琅也有些怀疑,“尹大哥,你是怎么想到她所用的手法的?”
    “其实就是两具尸体告诉我的答案。咱们第一次和谢昭勘察现场时,两具尸体就把作案手法就摆在眼么前儿,只是咱们一时被盲点蒙蔽,没看出来而已。
    “还记得不?岳家胡同后院富察少爷的尸体是什么样的?左眼被挖,且伤口极不均匀,按谢昭的话说,更像是被生生抠出去的。另外,我还在尸体旁边发现了一滩粘液,闻上去有点腥臊之气,我估摸这是鹰涎。当时我就有了大鹰杀人的猜测。还有,廊檐下悬着一尺左右长的横杆,那应该是鹰飞落的地方,正好与富察少爷的头平齐。于是我更加感觉自己猜得靠谱。
    “再说另外一边,赵家客栈的杀人现场。另一个富察少爷的尸体右眼没了,伤口平滑,似乎是被利器所割。还有,这个富察少爷右手戴着鹿皮套袖,谢昭由此推论这个死者是二少爷辰永。一开始我并没认同这样的判断,凶手也有可能有意混淆赵家客栈的死者身份,故意把他套上套袖,而事实也印证了我的猜测:如果一个人自己套上套袖,套袖应该是靠着手的一边有褶皱,而上臂边缘更为平整,可是尸体上的套袖褶皱分布很均匀,无论上下边缘还是中间,都有褶子。这就是此人死后被凶手套上套袖的证据。
    “那么这个被害者究竟是谁?”琳琅追问道。
    “我是这么分析的,富察家两位少爷唯一的区别是二少爷辰永是左撇子,而大少爷不是。如果辰永玩鹰,他会用左手摇铃子链控鹰,链子那头挂在鹰爪上,更接近他的左脸颊,鹰就有可能啄到他的左眼;而赵家客栈的大少爷辰延并非被鹰所啄,而是凶手亲手行凶,然后用匕首割去他的右眼,喂给了小红,并将鹿皮套袖套在他的右臂,做出此人是富察辰永的假象。”
    “呵呵,”孟明一阵冷笑,“尹兄,你说得不对。既然铃子链在富察少爷手里,怎么小红会啄他的眼睛吃掉呢?小红可是最服从于铃子链了。而且怎么又会在赵家客栈吃掉另一个富察少爷的眼珠?”
    “孟明兄弟,你的记性可真差。你妹子孟兰几个时辰之前说的话这么快就忘了?”尹川先看向孟明,而后目光转到孟兰身上。
    “什么话?”
    “驯鹰的失传秘法啊。其实孟兰只把话说了一半,她说虽然铃子链可以控鹰,但那只是‘障眼法的家伙什’而已。就算你把她的话打断了,可我已经猜到后面她要说什么,小红真正听从的还是打小就驯化它的孟兰啊。
    “我想整件事情是这个样子:八月十四那天熬鹰俱乐部并没有聚集活动,但富察兄弟对刚买来的这只‘红眉元帅’爱不释手,尤其是二少爷辰永,他一心想带着‘红眉元帅’去十七号宅子过过瘾。而大少爷辰延收到了孟兰约他夜间在赵家客栈单独见面的要求,我猜理由可能是要交代一些驯熬小红的注意事项。在当天傍晚,孟兰在脸上粘了颗痣,乔装成方县令的公子方小春的模样,开了那间房间。所以赵掌柜看到眉清目秀的‘方六’并不是祝东龄,而是女扮男装的孟兰。
    “就在更梆之声响起时,远在岳家胡同,正落在廊檐下横杆上让辰永用铃子链逗弄的小红突然暴起,狠狠一嘴啄瞎了辰永的左眼。辰永被这一吓,再加上一眼被啄瞎,诱发他的……谢昭说那个病叫什么来着?”
    “嗯,叫应激性心血管梗塞。”琳琅提醒道。
    “对。应激性心血管梗塞,说白话就是被吓死了。小红随即把他的左眼啄出来吃掉,鹰涎流在眼眶和地上。展翅腾空飞往它真正主人孟兰所在的赵家客栈,腿上还挂着那条铃子链。与此同时,孟兰与辰延见面,并趁辰延未加防范之际,一刀插进他的右眼,也让他因重伤加上应激性心血管梗塞暴死当场。孟兰用匕首挖出辰延的右眼,等小红飞回来后,将眼珠喂给它。取下它腿上的铃子链,拆下铃铛放在房间里,为的是让官差把调查的方向转移到这个叫‘方六’的身上,也就是往熬鹰俱乐部内部调查。这样一来,官府的注意力自然不会聚焦到你身上了。”
    尹川说完这一通推理,死死盯着孟兰。但此时的孟兰一言不发,脸色极其难看。
    此时房间里沉默得可怕,四个人有的紧盯着对方,有的低垂眼睑,还有的不知所措,能听见的只有外面时隐时现的闷雷声和“哗哗”的瓢泼大雨声。
| 楼主| 发表于 2024-4-10 08:33:45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恶人自有恶人降

    “尹兄,你的这番说辞,是代表五河县县衙,还是只代表你自己?”许久之后,孟明才开口打破了沉闷压抑的气氛。
    尹川对他突然提出的这个问题吃了一惊——他怎么会这么问?完全不像是个来自于太行山脚下的泥腿子。就算他的确不是猎户出身,但话中的语气和措辞也太……太官面化了,和他的气质完全不搭。
    “是这样,方县令已经不再管五河县的政事,县衙班头杜云章认定祝东龄和孙贵是本案凶手,已经将他们掐尖入狱。虽然他的判断是错的,但以他官面的身份来看,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果。我和琳琅此番来,只是想印证我的判断,绝非要……”
    尹川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孟兰突然将手指含进嘴里,“吱——”地一吹,猛然间从大雨瓢泼的天空中飞落一庞然大物,正是那只大鹰‘小红’。只见它翅膀张开遮天蔽日,身形快如箭矢,穿过四敞大开的窗户,探出利爪直直向尹川扑来。
    尹川只觉眼前一黑,大惊之余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挡在面前。琳琅此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呆坐在原地,更别说去救尹川了。
    “孟兰!住手!”孟明大喝一声。不知怎的,这一吼之下小红扇动翅膀往后飞退,缓缓落在了门边的窗台上。
    “哥!你怎么还帮他?这个姓尹的和那些龟孙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孟兰指着尹川大骂。
    “闭嘴!”孟明大声斥责,“人家只是说出了真相,并没想把你如何。”转脸又对尹川说道,“尹兄,俺看得出你是个执着之人,可就算探寻出了真相又能怎样?富察兄弟死得一点都不冤,你又何必非给他们这些败类翻案呢?”
    尹川惊魂稍定,喘了口气,勉强一笑回答道:“孟明兄弟,不管案件被害人是否死有余辜,可就杀人这件事本身来说,不符公道王法。当年富察少爷害死孟兰妹子的双亲,又做伪证赢了官司,他们只会得意一时,老话说: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孟明哈哈大笑,“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尹兄你说得没错,孟兰所做的一切不就是印证了这句话吗?”
    “可……这……”尹川一时间找不到反驳他的说辞,干嘎巴嘴说不出话。
    “尹兄,俺奉劝你一句,如今这世道人鬼难辨,什么公道王法都是狗屁,恶人自有恶人降。你这样执着于所谓的真相公理,在这世道根本行不通。”
    尹川微微一怔,心中思量他的话格外耐人寻味——的确,我到底在执着什么?像方小春之流,就算认了罪,也得不到任何惩罚,只被关了两天后就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牢房。那我做这些的意义又在哪?
    但转念又一想,我真的能说服自己不去探究真相吗?不,我做不到。
    “孟明老弟,你的话有些道理,可是天下人都视公理王法如草芥,那我们国家岂不要成了弱肉强食的不法之地了?就像富察兄弟当年行凶脱罪,如今孟兰妹子设局致他们于死地,看似是现世报,然而要是大家都学她以牙还牙泄私愤,那还要国家法治何用?”
    “呸!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俺家的事还由不得你指手画脚!”孟兰站起身横眉立目地大放厥词。
    “恩人莫要动怒。”琳琅赶紧劝住对方,“尹大哥他是有些执拗,但心肠不坏。而且……他并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的一双妻儿也是被人给害死的,到现在都没找到真凶。”
    “琳琅!算了,提它做什么?我们此行并非以县衙帮办的身份而来,只是作为朋友闲谈而已。这些天虽然和两位相见机会不多,但我觉得十分投缘。你们很快就要走了,没必要临别时闹得不愉快。琳琅,我们该回去了。”
    就在两人准备告辞之时,孟明站起身一抱拳,“尹兄,通过这几日和两位的接触让我们觉得很是畅快,现今像你这样执着于真相的人凤毛麟角。不管怎么说,俺很佩服你的头脑,能根据很少的线索做出十分精细的分析。只是……我还是对你有些失望。那么……保重吧。”
    尹川虽然感觉他这句话若有所指,但也没太在意,只当他是对自己的执拗而言。可他总觉得事情若是这么结束,似乎缺了点什么。
    两人回到九里桥,想着案子总算真相大白了,可以在家好好歇歇。陶氏一见他们回来,赶忙端来洗脸水和饭菜,嘘寒问暖自不必说。
    这场雨一直下到第二天凌晨才停,一大早杜云章风风火火来找尹川和琳琅,众人在陶氏的家里团团围坐。
    “跟你通个气,就在昨天晚上,吏部来了调任文书,方县令调去了京城,据说袁项城把他安插在内政司。”杜云章对尹川说道,“五河县很快便会新来一个县官,姓祖。我想案子应该会交给这位新来的祖县令处理。”
    “那你知道这位祖大人脾气秉性如何?做事是否和方茂一样稀里糊涂的?”
    “听说他官风极正,眼里不揉沙子,而且雷厉风行说一不二。”
    “既然如此,你有十足的把握可以让祖大人给祝孙二人定罪吗?”尹川问道。
    “你看你说的,贾金宝和托马斯都可以作证,还有托马斯提供的一堆证物,再加上那条的铃子链,人证物证口供俱在,定他们的罪应该不是问题。”杜云章信心满满地回答,然后取出那堆证物给尹川看。
    尹川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看一边说道:“我提出的那只鹰的问题,你说是他们传递信息所用,可要是祖县长问起来鹰在何处,你又该如何答对?”
    杜云章不以为然,“那只鹰传递信息的说辞只是为了应对你的疑问而已,我要不在供词刑文里写出来,他怎会问起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更何况,那鹰怎么会真有能力传递消息?这只是夸大其词罢了。”
    “哎,杜大哥,您还真别说,”旁边的陶氏忍不住插了嘴,“当初我先夫在河南跑生意时就见过大鹰传递消息呢,那是数年前白莲教教徒驯的大鹰,传信又快又准。”
    “哦?静知姐,你先夫是在济源县遇见的传信大鹰吗?”琳琅不经意问道。
    “可不是么,听他说那位驯鹰的大哥可厉害了,那只鹰对他言听计从,让干啥干啥。”
    听到这句话,尹川心中猛地一动。与此同时,他在杜云章带来的那堆文件中翻到了一张照片,那是托马斯给六名熬鹰俱乐部成员的合照,照片里面的大鹰被惊吓而起,正展开翅膀往前扑去,旁边六人都是一脸惊慌地看向它的表情。
    尹川当时也在现场,他突然回忆起来,大鹰被照相机闪光灯惊到后,第一反应是往在场一人飞去,那人并不是孟兰,而是她名义上的兄长——孟明!
    “原来是这么回事!”尹川倏地站起身,惊呼了一声,“我弄错了!我弄错了!”
    杜云章、琳琅、陶氏都觉得莫名其妙,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尹川已跑出了家门,径直飞奔向东关外的运河码头。
    因为运河水位刚有所回落,码头上尽是准备升帆出航的船只。尹川心中起急,他们会在哪呢?
    正在他四下寻找之时,一道黑影从头顶掠过,直飞向码头南侧。尹川认出是小红,赶紧追了过去。没几步正看到小红落在一人套着鹿皮套袖的右臂上,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孟明,而孟兰就在他旁边。
    “孟明兄弟!”尹川赶到码头栈桥边挥手向他们打招呼。
    孟明发现了尹川,既吃了一惊,又似乎有些欣慰。
    “尹兄,是你啊。”
    “哥,你猜得真准,他果然还是来了。”旁边的孟兰噗嗤一笑。
    尹川喘着粗气缓了缓神,这才说道:“我刚想到了,凶手不是孟兰,而是你!”
    “何以见得?”孟明含着轻描淡写的笑意望向尹川。
    “昨天孟兰说的失传秘法,根本不是源自猎户人家,而是你们白莲教用于驯化出传信猛禽的秘术。证据就是昨天那只鹰要扑向我时,你大喝了一声,它便退了回去;而且我邻居陶大嫂子的前夫曾在河南济源做生意,见过那只大鹰,驯化它的人就是你。”
    “呵呵,还有呢?”
    “我在摄影师托马斯所拍的照片中,注意到那天这只鹰被闪光灯惊吓之后下意识飞去的方向,经过我仔细回忆,就是你所站的地方。另外,你用大鹰传信的方法,叫祝东龄和孙贵在船坞汇合,而后把杜云章引去将他们擒获。他们俩多少都有白莲教的背景,就能不被怀疑地替你顶罪。因为你身怀真正的驯鹰秘法,为了白莲教的东山再起,一定不能被官府逮捕。他俩以后再用那六百两银子上下打点,出来是早晚的事。”
    孟明摇摇头,“这些都只是你的臆想,可没有真打实凿的证据。”
    尹川拧着眉头死盯着孟明继续说道:“我还有一个你无法反驳的决定性证据。”
    “哦?是什么?”
    “赵家客栈的掌柜在案发当天接待了个自称叫‘方六’的人,并且在柜台登了记。他供述那人模样眉清目秀,右脸颊有颗痣,在登记薄上亲手写下了‘方六’的名字,而且写字时右手小拇指有上翘的习惯。我起初以为那人是冒充方县令公子方小春的孟兰,所以我昨天才指认她是凶手,但今天我回忆起前一日和你们俩吃饭时,孟兰无意中说出她根本不识字。这样一来,那天在赵家客栈登记开房的人只有可能是你,所以你才是在岳家胡同和赵家客栈两处安排好同时杀掉富察兄弟的布局之人。
    “你之所以想混淆两地被杀的富察兄弟谁是谁,就是因为如果官府将调查方向从熬鹰俱乐部转移到白莲教,那么从赵家客栈的死者辰永推断,管钱的辰延死在岳家客栈,这样更会让人怀疑凶案和手握着六百两银子的银票,且身在岳家胡同的孙贵有关,自然祝东龄也难逃干系。
    “如果你觉得屈枉,只要咱们再去赵家客栈,让掌柜仔细辨认,再拿字迹做对比,便会铁证凿凿。”
    孟明低下头嘿嘿一笑,拍了拍身边孟兰的肩膀,“唉,大兰子,真是成也是你败也是你啊。”
    孟兰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
    “你做这件事,不仅仅为了给孟兰双亲报仇吧?我想应该和那位已死的徐洪斌有关。”
    孟明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原本我和孟兰是收到祝东龄的传信,他怀疑嘉阅戏社的被害人之一徐嘉禄很有可能就是当年救下孟兰的徐洪斌时,我很怀疑这消息的真实性。所以我们才以驯鹰人的身份来到五河县,主要目的是想打听证实徐洪斌与徐嘉禄是否是同一人。但小红是白莲教传递消息最倚仗的工具,岂能便宜了富察兄弟,所以我也就顺水推舟,策划实施了这场杀人布局,替大兰子报了仇。可当我和孟兰从你口中得知徐义士已在半年前身亡,心中都十分难过。但此次五河县之行能结交到你这个朋友,也算是弥补了遗憾吧。”
“至于那天夜里我拿铁锹暗中给你一下子,纯粹就是要置你于死地,以免你那么执着查下去坏了我的事。可后来我越来越觉得你这人实诚够交,便后悔对你下黑手。希望尹大哥你海量汪涵,不要和我计较。”
    尹川尴尬地笑着摆摆手。
    此时桅杆上已升起风帆,船马上就要开了。
    “行,尹大哥,这回你没让我失望。”他从怀中取出一条方青色手帕,塞在小红爪子里。挥手间,小红一跃飞到尹川近前,将手帕丢落在尹川手中。他继续说道:“如果开船之前你不来指认我,这条手帕我就带走了。先前你偷走我那条方巾时,我就猜到你想弄清楚什么,但我能帮你的也就是这些了。希望你往后多加小心,咱们后会有期。”
    孟明的话说完,船已行出了码头。他向尹川一抱拳,然后“吱”地吹了声口哨,小红扇动翅膀几下便飞回他身边。
    尹川看着船延运河往南渐行渐远,心中不禁有些怅然。他展开那条青色手帕,果真还是那天注意到的菱形形状,但仔细看去,手帕的左下角上绣着一个字:“辰”。尹川回想起这字体和先前两案的“乔”“嘉”二字字体非常相似,难道这三个字之间会有什么联系吗?
    孟明说他知道我想弄清楚什么?难不成当年的运河爆炸案他知道内情?
    可再想细问,船已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了。
    尹川回到家,杜云章还没走,陶氏已经做好饭菜,还打了酒。尹川把老娘让到上座,然后和杜云章、琳琅、陶氏一起吃了一顿久违的团圆饭。席间,杜云章说琳琅已经把孟兰是杀掉富察兄弟凶手的情况告诉了他,尹川只是点点头,并没有向杜云章说起最后才得到的真相。
    “那要是这样,我可不好办了。”杜云章有些傻眼。
    “要我说也好办,”尹川给杜云章满了杯酒,“你就把先前销了案子的方小春花霄云的投案自首刑文交上去,倒是看看这位祖大人如何处理。”
    “这倒是个好办法,”杜云章哈哈大笑,“既给新官一个下马威,又能考验考验他的官风是否真如传说的那样。”
    “不过……说起方少爷,他应该已经跟他爹去了京城吧?”尹川问道。
    “可不是吗,虽然他们钻了袁公复出后特赦的空子,但这样的小聪明就算朝廷不追究,其他人可都会记着的。”
    “其他人?你指的是谁?”琳琅有些好奇。
    杜云章轻咳了一声,低声说道:“看现在整个大清的局势,有今没明了。武昌被革命党占领以后,湖南、广东、四川、江西等等南方十多个省都脱离朝廷宣布独立。大清的多半江山已经没了,就算袁公有天大本事,我想也难以扭转乾坤。所以,等改朝换代以后,方茂做过这些龌龊事,革命党怎能容得下他?”
    尹川说道:“可我听说不光有袁公,贾金宝他家资助的吴将军,也是文武全才的大清栋梁,让摄政王委以重任。现在统领新军驻扎在滦州,很快就要南下配合袁公平定革命党。”
    “你只看表面上袁公和吴将军都统领新军,但据我所知,袁公十分忌惮这位吴统领,他们能合作南下进剿革命党?我可不看好。”
    说到这儿,尹川老娘发了话,“哼,他们那些当官的都没一个好饼,指望新来个什么祖大人就能替咱们老百姓说话?我这个老婆子更信那句话:恶人自有恶人降。老天爷有眼,有人作恶,自然就会有人降了他。”
    尹川心想,老娘居然和孟明说得一模一样,难不成这世道真是只能如此吗?

    第三篇完
返回版块
12
尚未登录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加入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