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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短篇] 一梦一夏一锦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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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29 11:19:20 | 显示全部楼层 发帖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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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想,那年那夏仿佛已经过了千百个年头,让我遥远到看不清边角。可是,那年那夏又是那么近在咫尺,近到我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那条冰冷的锦鲤,是我不熟悉却又刻骨铭心的感觉。
而今日,我选择白纸黑字把这个故事写下。或许,还能证明他曾经来过这个世界,不曾被世人忘却。仅此而已。
……
夏日的蝉终日不倦地在细密的绿叶中嘶鸣,喊到声嘶力竭的沙哑,但确是夏的风味。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时时可见,却也不乏突如其来的阴雨。晴朗的时候,天空偶然邂逅几朵流云,或许是哪里流浪来的诗人。它们独行,却不孤独,和着蝉声一直向着南海之滨去了。荒园里那口老井旁的杂草攀着石板疯狂地长起,几近淹没黑黢黢的洞口。而那里,恰是我的乐地。那年,我八岁。
当时开元盛世已经步入末期,大唐国力步步衰退,动乱已不可避免。父亲在朝里做着不大不小的官,没有太多实权,却披星戴月忙碌着,牵挂着母亲担忧的眼神。有时候,我甚至好几天见不到父亲。白日里,母亲素喜抱了我坐在檐下,久久不发一言。我耐不住性子,伸手去拨弄她脑后匆匆理好的发髻,她就轻轻按下我的手,依旧呆坐着,好看的眼睛痴痴地望着门外的车水马龙。后来我才慢慢知道,她是在害怕父亲在战乱中再也回不了家。
安史之乱早就开始,长安城的繁华日益消散,母亲所望的路失了往日不绝的喧闹。周围的邻居有的陆续迁走,留下空荡的老屋,蛛网密布的凄清。我失了玩伴,只好独自一人在那荒园中玩耍。那荒园原是一户人家的独立宅院,几年前搬走后就废弃了下来。门早已是形同虚设,轻轻一推便吱呀作响。一进门是斗拱飞檐的长廊,左侧一溜半人高的漆木雕栏,栏外一园未经裁剪的热闹绿意,并有一不高的假山,一张单腿石桌和石凳二三;右侧的屋舍已然灰尘遍布,隔着雕花的小窗依稀能辨识出当年这里欢笑过的痕迹。园里有条浅溪,据说是从护城河引来的,断断续续隐在假山旁。那年,雨水充沛,捎带着水流清冽,更使得百草疯长。很快,已及我膝。
虫子自然也多,其中大部分都是我叫不上名字的存在。它们有的趴在细长的草叶上压弯了腰,有的一见我便猛扑而来。虽说夜晚虫鸣有趣,但它们有时也颇让我烦躁。大部分时间,我还是把它们当做斗智斗勇的对手。那天,我正不耐烦地在打着一只不知趣的围着我乱飞的小虫。
他忽然地出现了。隔着玉砌雕栏,我能看到破旧院门处那一个模糊的人影。我如临大敌,双眼眯成一条缝,威胁地看着他。他倒是没有马上发现虎视眈眈的我,向前走了几步,到了下堂的阶前,才看见这样一个我。
我终于有机会好好打量一下这个不速之客。他大约是长我几岁,穿的一身衣服普普通通,没有什么出众之处。但他的那一双眼睛,清亮如水,仿佛佛前普度众生的佛光一样让人心安。我想,他或许不是坏人。
我正胡思乱想之时,他却在我面前直挺挺地倒下了,重重砸在狗尾草丛中。他倒下的太突然,我根本没有任何准备。过了一会,我见他一动不动,心中先慌了几分,连忙上去拨弄他的眼皮。我的手指将要碰到之时,他却猛地睁开了眼,那精光吓我不禁尖叫一声。“嘘,小声些。”他一个翻身,跳起捂住我的嘴。那双眼睛依旧清亮,在离我咫尺的地方默默地看着我。我像一只小兽一样象征性地哼了两声,便安静下来。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交锋,胜负已分。
他放开我,好像很尴尬,不知所措地挠挠头。我歪着小脑袋,在心里先就为那眼睛原谅了他。
我请他坐会。说是坐,却也并不坐在石凳上。我们就坐在被时间侵蚀的雕栏上,合着风吹的节奏前后摇晃着我们的双脚。四只小船不时拂过狗尾草毛茸茸的小爪,挑逗地带起三两浮尘。
“你从哪里来?”我先是好奇地问了,盯着那双好看的眸子。
“逃难来的。”他没看我,眼睛直直望着那一园绿意。
我突然说不出话来。在这个动荡时期,逃难已然不是什么特例。心里有一丝的同情,一丝可惜,一丝惭愧。
    “嗨,其实挺好的,有人愿意收留我呢。”他冒出这么一句,淡然地笑着。我看着他的笑,总觉得那里面还有什么别的含义。
    “是对街的张伯,还是邻巷的王姨?”   
    他只是摇摇头,说:“不能告诉你哦。”
    我顿时抗议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他们可是这里顶好的人了,一定是的。”
     “只是不能告诉你。真的不能。”他依旧固执地对这个问题保持缄默。
     “哼,不说就不说。我走了。”我赌气一样跳下来,转身就走。
    他见状,突然转过头来问我。
     “你明天还会来吗?”
     “当然了!这可是我的地盘。”我想我的话里是带着几分炫耀。
    他不再言语,好像在发呆。我看了他一眼,没看出什么所以然,也就不再回头一路小跑从偏门溜回家中。
    只是今天父亲破天荒地回来得早,站在堂前和母亲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吓了一跳,赶紧躲到连廊拐角处,小心地探头出来,努力分辨着谈话内容。却也徒劳。我只能听见母亲的音调较往常低沉不少。父亲最后宽慰地拍拍母亲,安慰地说了几句。
    那时我不知道的是,安史之乱的烽火已经燃到最激烈之时。八百里加急,尽是节节败退的快报。时局动荡难安,哪怕官府再怎么隐瞒,却也是瞒不住了。这一阵混乱的风暴不久就在这片大地上尽情地肆虐着。没有人还能安心过下去,除了我,我们。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去了荒园。他早已经在那里了,蹲在假山旁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我静悄悄凑过去,想吓他一跳。没成想他早就发觉了,招呼我也一起看。
     “你在看什么啊?”我望着那些乱七八糟纠结在一起的杂草,皱起了眉头。
    他一株株指给我看:“你看,这是车前草,这是苋菜,这是芥菜,这是苦菊……”
    我有些不好意思了。在这里玩了不少日子,我也只认识狗尾草之类不多的几种野草罢了。
    一只小虫从我们眼前飞过。他一笑,又给我指起了各种小虫。
     “快看,蟋蟀,天牛,西瓜虫……”
    我不由地赞叹了一句:“好厉害!”平时只觉得它们讨厌,却并不能叫上名来。
     “你怎么知道的?”
    他笑而不语。
     “说嘛说嘛!”
     “真要说的话,可能是天生的吧。”
    我坚定地认为这一定是他的敷衍。怎么可能有人天生就会这些呢?
    这天回家的时候,我心里有些小小的莫名的兴奋。我走得太快,根本就没有留心他眼里浮起的一层薄薄的落寞。
    以后的日子,都这样就好了。我倒是很天真地在想。

    日子真就像我想象中的一样悄悄而过。母亲越发地神经质,经常一看见父亲回来便抓住他的衣襟念叨个不停。父亲显然是有着自己的烦心事,眉头紧锁着,很少有打开的时候。我则优哉游哉地和那个来历不明的他在荒园里游荡。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天,还未进院门,便听见一个低低吟唱的声音。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倚在石桌旁静静地听着。他就那么站在整个庭院的正中,被各式花草包围着,簇拥着,闭着眼,一遍遍地唱。
    他终于送别了荆轲,又唱到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唱的出奇地好听,用一个孩子稚嫩的嗓音唱出了一种千回百转的苍凉。甚至于有那么一瞬,我仿佛看见他披坚执锐,身怀将令,守望着一方厮杀的战场。
    我听得入了迷,不觉中他早已停住,转头问我:“你去过真的战场吗?”
    我愣了一下。
    他没有等我回答,自顾自开始吟诵。
     “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暗兮憔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
    我自是听不懂这些,但也大概觉得是些悲伤的词句。我甚至忘了他的年纪,忘了他也不过比我长上几岁。忽然地,我看着眼前这个人,开始怀疑我到底是不是真正认识他。他在我眼里开始变得陌生。他和我该是不同的吧。他所经历的,定是比我现在的安逸多得多。
    这么胡思乱想着,又到了告别时分。

    夏日即将走到尽头,可他却突然不再出现。就像我曾经弄丢的那支竹笔,毫无预兆。偌大的荒园里只剩下我一个。
    那时候大概是不懂什么孤独的,却也知道,他消失那天我呆坐在石凳上好久。我望着假山,望着栏杆,脑子里尽是些关于他身在何方的遐想。有好,有坏。或许这种感觉不能用无聊来形容。这好像是很自然的事情——他走了,我才学会怎么去想念那些日子。
    慢吞吞回到家的时候,却讶异地看见母亲在屋里就着将落的霞光做着针线。她很专心,一眼也没有看门外,就像战乱还未波及这里的那些日子一样。桌子上静静躺着一封开了封的信。我贴上去,努力不被发现地把它拿下来。
     “回来了。”母亲突然开口,却依旧低着头。
     “嗯嗯。”我一个激灵转过身来对着母亲,胡乱应了几句,拿信的手不自觉就躲到了身后。
     “拿去吧,你爹写来的信。”她自顾自做着针线,自顾自地说着,“你还看不懂的吧,毕竟还太小了……”
    我装模作样展开信纸,却猛然意识到我还不识字。忽而就觉到贪玩的坏处了,深感遗憾,却也只好把信小心装回去,溜回自己的小屋,珍重地把它锁进床头的小木匣。这个小木匣,从此也就成为我存放珍贵东西的地方,带在身侧一直不曾分离。

    在那时的我的印象里,他再次出现是好久之后的事了。可能也是我的心理作祟吧,或许实际上也并没有那么长时间。不管怎样,他回来了。我看着那个立在园中的熟悉的瘦小背影,心里有一种特别的安心。
    但是,他只是静静看着我,眸中无喜无悲,仿佛是参透了一切。他如无锋却寒气逼人的利剑,再不用他那淡然的好看的笑面对着我了。
    我开始害怕。我害怕,我对他的陌生会越来越扩大;而他,曾经陪过我那么多日子。
     “我们捉蝴蝶?”我在他左侧问。
     “我们斗百草?”我见他没有反应,又跳到右边问。
     “今晚一起看星星吧。”他突然开口。
    我有些奇怪,但也欣然于他终于说话而不再似一尊木偶。不管他想做什么,一起吧,一起吧。
    那天,我第一次在傍晚时分溜出家门。我来到荒园时,他已经早到了,衣角上挂着入夜的露水。无需多言,两人默契地并排坐到了栏杆上。
    夜色由浅入深,谁拿了粗毫在苍穹挥墨。我想起父亲讲的故事,幻想哪里的守夜人正提着忽明忽灭的灯笼走过大街小巷,一盏盏点燃那些黯淡。
     “你听说过吗?”他率先开口。
     “什么?”
     “我们那里的老人们都说,天上的每颗星都守护着一个人。若是这世上死掉一个人,天上都会有一颗星掉下来,摔得粉碎。”他停一下,又说,“每个人只有一颗星,就像每颗星只能守护一个人一样。不过,也会有例外……”
    我不禁抬头望天。漆黑一片的夜幕上只挂着一轮弯月,半隐在薄云后。
     “有时候啊,有时候几颗星的命运是紧紧连在一起的。她们相依为命不可分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是有一颗星暗了,就都暗了……”他越说越轻,最后几不可闻,像是在自言自语。而我依旧坚持望着天空,试图寻找他口中黯淡的群星。
    我深信,这是我听到的关于夜晚最震撼人心的故事。
    许久,深夜的凉风把他从迷离状态吹醒。“你该回去了。”他说。
    我揉揉因为仰望星空而酸痛的脖子,偷偷看他。他的眸里倒映着一种光芒。是星光,还是泪水?
    也没多想。反身跳下栏杆,我向家的方向走去。
     “对不起。”
    我疑惑地转过头,看着他。他依旧坐在那里,背对着我。我甚至不知道他这一句道歉到底是在问谁,问天,问地,亦或是我。于是我回:“没关系。”
    于是,没关系。
    我又一次为那眸子做出了原谅,原谅他那莫名其妙的致歉。
    回家的路上,浓稠的夜色不时绊住我的脚步,冷风阵阵。已经是到了要下霜的季节了。这个夏天,结束了。

    家里依旧没人发现我的逃离。我悄悄地想要溜回房间,却发现父母卧房渗出的光依旧不倦地亮着。窗上映着一个孤独的人影。那一夜,我睡得并不安稳,梦里是三颗纠缠不清的黯淡的星。
    第二天起早,发现母亲又开始呆望门口了。我决定今天不去荒园了,就站在连廊拐角处,默默看着她,和她一起望。
    清早,我看见手里持书的孩子被送往学堂,昏昏沉沉还没从梦中醒来;日中,小贩们的贩卖声遥遥地在市中响起,有家长里短的气息;迟暮,父亲依旧未归。
    我看见母亲失望地站起身,准备去做晚饭了。我也困倦了,只想回到房间倒在窗上睡一会。
     “避让!避让!”街上传来一声吆喝,接着是一片混乱。母亲和我都停下脚步。那混乱声像波纹一样传开,由远及近,快速地逼近这一片宁静的院落。
     “这是,怎么了?”母亲茫然地问,可惜没人能够回答。直到,这混乱逼近院门,涌入家中。
    风风火火的一群官吏突然闯进来,很快就挤满了院子。
     “圣上有旨,原礼部赵显因公逝世,追认功勋,圣恩发丧,钦此——”打头的人突然就掏出一份圣旨,高声读起来。
    赵显……好像是,父亲……
    母亲呆呆地看着念旨之人,不知所措。随波涌进来的一些邻居惊诧中也失了方寸。幸亏张伯还算见过几分世面,忙提醒母亲跪下接旨。母亲睁大了失神的双眼,没有动。张伯急了,一脚敲打在她的后膝。母亲踉跄跪倒在地,双手无力地勉强支撑住身体。那官吏大约此景也是见得多了,并不十分在意。招一招手,后排几人抬上一副棺木来,重重落在堂前。
母亲连忙爬起来扑上前去。几个年轻力壮的见了,帮着小心翼翼地将棺盖挪开一条缝隙。母亲的脚步完全乱了,跌跌撞撞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极其艰难。她走到跟前,很慢却又急切地探头去看。
“赵郎!”母亲只看了一眼就瘫倒在地,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打花了她的脸。说实在,母亲哭的样子很难看,可是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院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安静地站着,认真地听她肝肠寸断的哭号。乌云压抑在每个人的脸上,挥之不去。
但是,那时的我却没有哭。
或许那时我还不到拥有眼泪这种奢侈品的岁数,亦或是我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小小的我躲在画屏后被大人们遗忘了。我只记得我迅速转身,跑到荒园里,蹲坐在那张石桌后,发着呆。
天刮着阴风,空气里丝丝都是凄凉,连带着吹木了我的思考能力。我只记得,呆了很久,长远到像是一生。
他突然出现,毫无预兆地,递给我一个东西。
“什——么?”我不明所以,从梦中被拉回现实。
他的手里抓着一条鲤鱼,是极其喜庆的大红色。
“你留下。”他不由分说塞到我手里,扭头便走。
恰巧日落西山,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昏暗的日光投在他身上,浮现出一种时隐时现的梦幻。他大步走向园门,和我相隔一片肆意妄为的草丛。阴风再起,卷动百草悲鸣,像一条奔流的长河。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又想起他在这里唱的那支歌了。不同的是,这次他是主角。
我目送他离开,手指还残留有他冰冷的触感。低头一看,手心正挣扎着一条无助的锦鲤。

那天我倚靠在石桌旁睡着了,直到大人们找到我。仲秋的露水湿透了衣襟。不出所料的风寒。
好久没有这样安静地躺在床上了。母亲挽着一朵白菊,在忙乱的丧葬仪式中抽空来看我。她的神情憔悴不堪,眸里是一种经历了大悲之后的淡然。这样的母亲使我陌生而不敢接近。
“娘,我的鲤鱼呢?”我终于鼓起勇气问。
“鲤鱼?”正在给我掖被角的母亲抖了一下,随即反问,“什么鲤鱼?”
“就是我手里拿着的那个,很红的。”我努力地想要用手比划出那锦鲤的模样,却是徒劳。
“没有,没有什么鲤鱼。”母亲别过头不再看我,但我还是从对面摆放的铜镜里看到了她眼底的挣扎。
“孩子,”她说,“有些时候即使无可奈何,也必须有所选择。”
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她迈着不稳的步子离开了。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盯着房梁上的蛛网。弄丢了他的东西,我该怎么告诉他才好?那是他送的锦鲤。意义非凡。

病好了,父亲也早已入土。头七那天,我跟着母亲,还有父亲生前的好友一起去拜祭。
放眼望去,荒山上只有寥寥的几个坟包,遍生杂草,凄清的很。
父亲的几个同僚站在墓碑前,神色很凝重。
“赵兄走得太早。”李侍郎上前,在墓前燃起一支香,“他本还能做更多的事的。”语气中不无惋惜。
他身后的孙尚书拍拍他的肩膀,权作安慰。
“也值了。这动乱就要结束了。”孙尚书言简意赅。
母亲看着墓碑上简单的几句生平,红了眼眶。
李侍郎把香插好,起身回头,正好看见我怯怯地躲在母亲身后。
“这是赵兄的千金?”他问。
母亲似已脱力,艰难地点点头。
“这孩子这么小就成了孤儿……唉……夫人还请节哀。”
李侍郎的那支香燃尽了一半,香灰被风一卷,散在空中是一种靡靡的气味。
“然而……”李侍郎欲言又止。

再之后,我开始学书及女红,被规规矩矩向一个相夫教子的女子方面培养。我再也生不起小时候那样对于冒险的兴趣来了。那一场噩梦,提前结束了我的童年。我也曾试图去寻找当年那个孩子,但是无论荒园里还是街坊那里我都找不出一点线索。甚至于我在他消失之后才猛然惊觉连我都没有问过他的名字。他就像一个谜,在我的世界里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很多年之后,看着秋风扫落叶,我还会记起他,记起当年孩童时的天真与无邪。世事多磨,我早就没办法再拥有那种简单的情感。再回想,只觉得物改人亦非。
我曾经把这事讲给一个女伴听。她听后笃定地告诉我,他一定是一个鱼精,把自己化作锦鲤送给了我,而我却把他不知道丢在了何处。听了这样的说法,我在悲凉之余更添了一份自责,直至十几年后。
后来及笄成人,母亲做主把我许给了李大人家的公子。他是做史官的,宠我而时常愿意给我看一些未完成的史书。我早没了儿时的玩性,日日做着与母亲当年相差无几的事。我开始渐渐明白母亲那些年的心情,更加地想念那些时光。
那天,百无聊赖地翻起桌上成山的史书。我本意不过打发时间,却在看到那段话时忍不住颤抖起来。
“天宝十四年,叛贼兴,天下乱。宝应一年秋,朝官赵显请旨以贼将次子招降。叛贼嚣,赵于乱箭中身亡……”
是父亲去世那一年。
是他消失的那一年。
是那锦鲤虚无的那一年。
手一抖,卷简掉在地上,响声清脆。
“……寻乱终,叛贼清,天下平。”
我终于哭出声来。夫君闻声而入,不问缘由,轻轻抱住我。我的泪水在他的白袍上洇成一片荼蘼。
我喜欢这种无声的安慰。

入夜,起身点灯挑烛泪。我从床下翻出一个早已落满灰尘的木匣。匣上的灰尘被我轻轻一吹,洋洋洒洒飞在烛光里。我摸索着,“咔”的一声打开了锁头,登时一阵岁月的味道扑面而来。我急不可耐地一层层拿出里面所放的各种杂物。曾经珍爱的簪子,喜欢的书籍,友人的来信,都在里面。我仿佛是在穿越时光的束缚,强行打开被我尘封多年的记忆。终于,我看见一封泛黄的信正静静躺在木匣底部。
我的手指在战栗,仿佛听到了宿命那头吹起的冲锋号角。当年,究竟错过了怎样的真相?我究竟还要走多远,才能真切看清那年的人和事?不管在日后的岁月里我是如何的自责,我终究是渴望着当年的真相。又或者,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来宽慰自己的心。

芸儿亲启:
近日公务繁忙,有些事不便言说。但时至今日我已没有别的路,只能拼死一试。若是能够平息战乱,实乃吾等之幸。
月余前,旧友从战场上带回一个孩子。年纪大概比吾儿略大,却极其倔强不愿被人收养。我无奈之下只好瞒下此事,在附近给他寻了一间小屋,素日自有下属去给他送些吃食。
或许我早该注意这孩子的与众不同。但是为时不晚,他现在依旧是那个能平息战乱最重要的砝码。这样说可能对这孩子不公,然而眼下并没有其他办法了……
我决定冒险一次。勿念。


信到此为止。
我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这个想法一直纠缠着我,逼迫我去思考。但随即又觉荒谬。内心激烈斗争了好一会,只听见背后夫君起身为我披了一件衣。我忍不住捉住他的手,却又不敢看他,问:“当年,安史之乱究竟因何而终?”
他反握住我的手,附在我身后,话语里带着慵懒的睡意:“据说,是因为有人进献了一块锦鲤玉佩。那玉佩本是叛贼一大将的传族之宝。圣上以此要挟那贼将退兵。官兵自此节节追击,终袭贼营成功,叛贼元气大伤再也无力风浪。”
我默默地听着,往事不由自主浮上心头。

“我从别处逃难而来,有个好心人收留了我。”他迷离的眼神望着荒园。
“你去过真的战场吗?”他突然转头问我,眼里满是凄凄。
“对不起……”他莫名其妙地说。
“你留下。”他不由分说塞给我那条锦鲤,转身就走。
……

他莫名的忧郁,莫名的消失,莫名的致歉,都在我大胆的想法中一一得到解释。
他是贼将之子。
我忽然感到一阵轻松。
或许这就是我要的答案,不过是为自己的年少寻一个心安理得的借口。有时候,也无关对错,只要对过往的一个说法罢了。
至此,我终于能够把他完全的放下。我可以逃开那些夜夜纠缠的梦魇了。
闭上眼,他还似当年般说着:“你看,这是车前草……”
我感到一阵的心悸,可我不愿意再多想哪怕一点点。
真相,或许有的时候真的没有那么的重要。一味地去追寻,换来的也不过是更深的痛苦。不如,就此麻痹自己,告诉自己这样已经足够。
我想,他当年也是不愿我一直活在痛苦之中吧。
我伸手,挑一下那将灭未灭的灯芯,房间里摇曳的光又亮了几分。烛泪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纱窗外有有夜虫的鸣叫。
又是一个夏天。

宝应一年夏,边塞小城。
“快点走,能跑一个算一个!”少年用力推着身旁的他。少年的右腿中了一箭,汩汩鲜血止不住的流,眼看是无法逃出这天罗地网了。
“不行!不行……”他扶住踉跄的少年,哭号道,“你为什么要挡!你是主子啊,哪有主子替下人挡箭的说法!”
“记得吗,”少年突然笑了,笑得云淡风轻,似忘了身后的刀光剑影,“你说你的家乡不似这边塞的荒漠。那里有山有水有数不清的绿。我走不了了,你活下来,我还能跟着你的眼睛去看看那塞内的风光,那些树啊,草啊……”
“不……”他呜咽着,想背起少年。
少年的重量不是同样年幼的他所能背负的。少年重重跌在地上,扬起了一片沙尘。
“走吧,”少年笑,“连我的那份,一起好好活下去。”少年从胸口摸出一块玉佩,用力塞给他。他一只手扶住少年,另一只手抓紧了玉佩。那玉佩上还残留有少年胸口的温热。
少年的眼睛像繁星一样,是一种难言的光芒。
“走啊!”少年用尽余力推他,“走!”
少年最后的命令。
他一咬牙,向地平线方向跑去。他拼命地跑,仿佛夸父逐日般不舍分秒。
因为他知道,身后有一双注视着他的眼睛。
因为他知道,两颗星星的命运从此连在了一起。
因为他知道,他务必要好好活下去。
残阳如血。


后记:每篇之后的后记大概是习惯了吧。这一篇断断续续写了好几个月,算是至今为止自己最喜欢的一篇,至少不是那种写完就觉得后悔的文章。它的初稿,在周记本的最后,用掉了好几个晚自习的最后一节课。初稿完成后,同桌说我写的有些难懂。然而我努力修改过后,也已经没法改变什么了。或许这一篇从开始构思的时候就是乱七八糟的。当初的本意,是想改编《锦鲤抄》。然而后来写着写着就偏离了自己的本意。或许这篇模棱两可的主题也正是我一直在矛盾的——若是真相不尽如人意,是否还一定坚持去探寻?有时候,大概一无所知是最好的结果。

曾经有一些刻骨铭心的事都发生在夏天
曾经有一些注定难忘的人都消失在夏天
曾经的夏天百感交集,
但却回不去了
时间不等人,
已经改变的没有撤销键
所以只剩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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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评分
+16 英镑 +4 原创度 +1
| 发表于 2015-8-29 14:31:20 | 发自安卓客户端 | 显示全部楼层
纯美的感动,淡淡的思念
178
| 发表于 2015-8-29 17:12:30 | 显示全部楼层
文笔赞赞哒 虽然楼主说断续写了很久 但情绪一直拿捏得很到位 读起来很流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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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8-29 18:06:15 | 发自安卓客户端 | 显示全部楼层
为下位诺奖女得主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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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8-29 21:29:42 | 显示全部楼层

嗯...没看出来,哀酱也是原创版的一大黑马呀,这文字的运用实力非凡,正如黑羽所说,情绪的拿捏是蛮到位的,或许你们女生的体会会更深一些,但是从我的角度来看,确实凸显了你后面说所想要表达的主题。
很期待你这次的中秋主题文章会是怎么样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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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8-29 22:57:56 | 显示全部楼层
有时停下脚步多想想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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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8-29 23:10:25 | 发自安卓客户端 | 显示全部楼层
好赞!那句“这个夏天就这样结束了”感觉好戳:ywz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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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5-8-30 22:59:32 | 显示全部楼层 发帖际遇
这文笔………未来是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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