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VENO 于 2015-10-18 04:13 编辑
CHAPTER 5 人鱼暴走
结果今天居然起了大雾。
在这等天气下绝不能开快车,能见度极低,在去水族馆的路上也只好小心翼翼地前行。路边商铺的招财猫,麦当劳阴森的小丑面像,与林立的交通灯柱一同隐在大片乳白色之中,仅能微见轮廓。
答应带女儿前去水族馆后,她居然罕见地对我露出高兴的脸。
她坐在旁边副驾驶座,反而朝我说:你那是什么表情啊?
我怎么了?我说。
实际上,虽然知悉这一点的人不多,我确实讨厌有雾的天气。
※
大概是刚上高中的时候。
北山少年坐在教室的后排,每每不自觉望向窗外,看到的风景几乎一成不变地都是大雾。
书中敕语是怎么说的?孝于父母,友于兄弟,恭俭持己,博爱及众,修学习业,以启发智能,成就德器。
向来被看做是乖小孩的代表,十五年来以迎合双亲的期望为目标,北山少年为长成一个优秀的大人而努力。仿佛活在一座雾中城堡里,坚信着城堡中流传的美好法则,并认为它们同样适用于城墙外的世界,少年对包围着城堡的迷雾视而不见。
新学年的第一日,新来的男导师甫上任就大声强调自己的理念是注重德行教育。
即是说,念好书之前,要先成为一个良善的人。为此教师不惜动用拳头,也要帮助学生们成长。毕竟那时期普遍流行体罚教育。
发觉不对劲的那天,是在小组打扫的时候有人偷懒。班导师盛怒之下揪着某个学生的一只耳朵,就在地上拖行了一路。
一个清脆的撕裂声,那个人的耳朵喷着鲜血掉下来了。
在因此举行的教师会议上,男导师赫然说伤口是被野狗咬的。同一小组的学生没人愿意出来作证,那个性格封闭又倒霉的学生脸上缠着绷带,含着眼泪一言不发。
北山少年忍不住私下对学生父母说了真实情况,第二天就经由某个不知名的契机被当堂掌掴了耳光。
腹部当时就被踢到淤青,并被勒令一学年之内只能站着听课。
——别以为成绩好一点,老师就会放过你喔。别把我想成只会照顾优等生的古板家伙比较好。
导师瞪着少年说。
怎么会这样呢?
站在课堂上,北山少年时不时望向窗外,看到的永远都是漫天的大雾,下意识地害怕窗外的雾气会涌进来。
城堡已经崩坏了一角。
——我说,被这么对待,你就不觉得生气吗?
什么?
——我早就看那家伙不爽啦。
转头一看,旁边那个名叫将大的不良学生在朝自己挤眉弄眼。
不会以为所有的教师都是好人吧?是不是学太多脑子傻掉啦?将大笑道。
少年突然觉得很不愉快。
忍不住反驳他说,如果是这样,我们一直以来受到他的教育算什么?
他听了却哈哈大笑。
——教育个屁啊。只是为了拿个薪水,屁话谁都会说吧。
——你知不知道,那家伙习惯在放学后留下女生做他妈的单独辅导?已经有好几个人跟我哭过了,说那个混账东西是色狼。
——看清现实吧朋友。
不……不敢想象。
隔了几天,将大说要北山少年傍晚放学后跟他悄悄返回教室。
趴在门口偷窥室内情景的时候。
发现班上最漂亮的女生被留下做加强习题,班导师坐在她身边。
一只手放在那个女生膝盖上,朝裙子下方伸去。
那一刻包围自己的世界观顿时塌碎,被涌来的厚重浓雾淹没。
少年甚至感觉自己永远无法成为一个大人了。
「……我说啊。」
「陪女儿过生日,感觉不开心吗?」耳旁突然传来玲奈不满的声音。
「……在说什么啊?」我苦笑着说。
车子开进一条隧道,离目的地不远了。
「我看起来像不愉快的样子吗?」
「是啊。」
「只是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罢了。学生时代的。」
我看着隧道里两旁的壁灯飞速朝后流走,就像急速流逝的张狂的青春。
两条飘荡不已的橙色光带,令人莫名其妙忆起当年的荒诞岁月。
那天的夕阳也是如此漂亮的颜色。
大概过了十五分钟,那个女生红着眼眶从教室里出来,抓着书包低头飞快跑走了。
走廊空空荡荡。
号称教师的人扣好皮带,慢吞吞推门出来。
就在这时,将大拿着一个装旧书的黑色编织袋,迅速从背后套住他的头。
北山少年从后冲出来,猛地抱住他的腰,把他扑倒在地上。
两个人手里各自举起一根短铁棒,重重挥下。
每当回忆到这里,北山少年仍忍不住会心一笑。
才发现原来失去了世界还可以得到一个世界。多亏了有人凿开那层壳,才令北山少年确认了一件事。
那就是,错误的事物终究可以被修正,这个世上还是黑白分明的好。
手机响起。
「我说,你们几点才到啊?」老柴的声音。
「到啦。」
我跟女儿下车,望向不远处竖立着巨大蓝字「新宿Plesio」招牌的建筑物,水族馆门口的人流中耸立着一个大个子。
柴原将大朝我们招手。
※
大雾天气之下,亦并非节假日,水族馆门口居然还聚集了不少游客。
大概是拜难得一见的水下表演之赐。
年轻情侣热恋中的脸、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脸、老年夫妻相濡以沫的脸。
大家普通又真实的笑容环绕着我一个人,反而让人感觉是超现实的存在。
本来以为有新宿区近日接连发生的怪奇事件,多少会有所影响才对。明知有银樱组在严密控制消息,我还是高估了人们的反应,为防万一,身上还是带着枪。
按理说冬城鹫仍处于行踪不明的状态,这几天内我不该擅离岗位,我还是打电话拜托了千城熏,请她在我离开的时候注意冬城鹫的消息,并随时call我赶到现场。
她知道我今天要去做什么,只是淡淡地说:
——嗯,我知道了。
隐约感觉电话中她的语气有些奇怪。
比起冷淡,更不如说是感觉变得反应迟钝。先前一直对她隐瞒关于冬城鹫的黑历史,想来恐怕她有点觉得不被信任的失望吧。
这一点只能深表无奈。我叹了口气。
「喂喂。」
思绪被打断。
「好不容易陪女儿出来玩一下,你在发什么呆啊?」对面的大个子伸出手指在我眼前晃。
真是抱歉,总在想有的没的。
「一直就是这样。」女儿跟着说。
「精神点呀你。」老柴笑,「只有打老师的时候比较活跃。」
什么啊?玲奈发出不解声。
「哈哈,不能说得太详细。总之可以理解为青春期的放纵吧!」
跟小孩说话也是,什么话都乱讲,这混账……话说回来,当时下手最重的人是你吧?
我笑了几声没有讲话。
班导师被敲断两根肋骨后,从此一蹶不振,没过多长时间就辞职了。
现在仔细看去,老柴西装笔挺,眼角多了几条笑纹,脸上的肉也松弛了不少,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不是当年的他,我亦不是当年的我了。
我和玲奈跟着老柴并肩走进水族馆。
虽然比不上国家级的海底公园,作为私人开设的水族馆,这家「新宿Plesio」也算得上豪华级别,起码从门票价格上就能看出。而作为手中拿着40%股权的股东,老柴每年仅靠这里的分红便能跻身上流人等。
光是展览大厅就分成好几个,左右两旁墙壁里嵌放着巨大的亚克力玻璃窗。老柴说,这样的水族箱已共有二十多座,而最大型号的巨型水族箱则位于尽头处的房间,正是稍后进行水下表演的场地。
场馆特意调暗了灯照,整个覌览厅的两侧都溢出水蓝色的光晕。
不知不觉,感觉自己快要溶化在光影中了,被大片的明蓝色块挤压着。
亚克力水族箱笔直依次排列着,延伸往尽头的水下表演厅。
老柴兴致高昂地走着,玲奈不时还东张西望。留下我一个人在后。
一条锤头鲨从我身边的观景窗慢悠悠游曳而过,同情我似的。
「如你们所见,整个馆里都是海水水族箱。」
老柴淡淡地说。
「我们采用了把同种水族箱并排的方案,将这些水族箱完全密封处理。而现在你们脚下埋着的,是特别订制的大型海水过滤系统。也就是说,不用经过人工换水就能自动将水族箱的杂质清除干净,里面形成了食物链,水族箱内已经是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了。拜它之赐,喂食工作也变成只须每隔一个月加点饲料就行啦。」
「过滤器还必须专门定制啊?」我说。
「当然啦,有专门的人在做这方面生意。」
「但是,这么大的过滤系统安装在地下,一定很麻烦吧?」玲奈插嘴说。
「我们当然想多装几个过滤器上去啊。」老柴苦笑,「小姑娘,若你看见器材价格单上的那些数字,你同样会觉得——没有选择。」
重点就是,使用单个过滤系统,统一为所有水族箱工作不知能省下多少资金吧?我心想。
似是看穿我的心思般,老柴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
「位于走廊尽头的那个水下展厅,是半年前才建好的。其实,针对那个大型的水下表演箱,有考虑过重新设立一个过滤系统,只不过,后来这个计划被否决了。」
「为什么?」
「入股这家水族馆的出资者不只我一个啊。其他的投资人在股东会议上曾公开表示反对开设水下表演的项目。」老柴咬着牙说,「我一再坚持之下,好歹保住了这个水下表演厅。但经费却被他们削减了一大块,最后连过滤系统也只好凑合着用原来的了。」
「怎么会这样?做馆长的不是你吗?」我大为惊讶。
「因为鱼啊。」
老柴瞇着眼睛说。
「……鱼?」
「为了这个水下表演计划,水族馆高价购进了几十条人工培育的新品热带鱼。我倒是觉得很划算啦,但建设场地的八千万资金一瞬间就掏空,他们会有不满也是应该的吧,哈哈!不过,最大的问题是,我买来的这些鱼简直就是混蛋头顶。首先,必须身处恒温25℃左右的海水中,只要上下温差超过3℃,立刻就翘辫子给你看;其次,食谱极其刁钻,除了一种仅在深海才有的珊瑚触手之外,它们几乎什么也不吃。当然啦,这种珊瑚也贵得要死,真他妈的不讲理。」
看他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我忍不住笑起来。
「——这不就是吃钞票吗?看来其他人反对你也不是没道理,谁叫你养了一堆烧钱机器嘛。」
老柴也突然一笑:「不过,很值得。」
边走边聊,我们三人已来到最尽头的水下表演厅大门前。
——等下不要吓到了喔,你们两个。老柴说着,推开尽头表演厅的大门。
一瞬间。
我们。
被庞大的空间吞噬了。
沿着长长的阶梯式座区一路下行,在那尽头中央的是高约二十公尺、宽十五公尺,辉烁着蓝色光芒的巨大水族箱妖怪。
「离水下表演开始还有十分钟。」
老柴诡异地一笑。
「在这之前,我就先让你们认识一下我们水族馆的经费杀手。」
隔着妖怪表面十五公分厚的钢化玻璃,我们看向其中悠然游弋的事物。
——是身形如同菱形箭头、浑身以闪烁光泽的深蓝鳞片为底色的奇异生物。
但,最令人过目难忘的。
是其身躯两侧燃烧着的、巨大火焰状的绮丽橙红斑纹。
「——这就是伊卡洛斯。」
女儿的神魄几乎被它吸走。
我则反应略微迟缓地反问:「什么?」
「根据形象,它们是被这样命名的。」老柴笑着说,「听过伊卡洛斯的神话故事吧?」
「当然。」
不过……
……居然是伊卡洛斯吗?
试图飞上高空的伊卡洛斯,以蜡粘封各类鸟羽,做了一对巨大翅膀来逃离克里特岛。
然而,在青空中翱翔的伊卡洛斯,不小心越飞越高,蜡质翅膀却被炽热的太阳熔化了。
双翼燃烧着的伊卡洛斯一头扎进了爱琴海。
然后,沉到了这里吗?
我想象着,翅膀着火的鸟人坠入水底后,变作两侧燃烧的鱼儿,隔着一层玻璃观察着我们这些巨人的世界。
不,对它来说,或许自己的世界也跟着沉入水底了。
水底成了它的世界。
天空变成了依稀透着明亮光影的水面,稀疏的光线洒下,越往下越深邃的蓝色晕染开。
自己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身侧的花纹很棒吧?」
老柴的话打断了我的想象。
「它们的前身只不过是一种不起眼的棘蝶鱼,但被植入从深海荧光水母提取的基因后,身价立即暴涨,现在一条就要六十多万。」
「好贵!」玲奈捂着嘴巴。
「多亏这些家伙,水族馆当时几乎都被掏空了。」
老柴笑容一收,脸上出现一股阴鸷。
「结果,那帮混蛋一看到有风险就纷纷说要撤资,不然就大幅削减经费。还好他妈的我也不傻,用自己没上过大学的脑子也成功摆平了这件事。现在水下表演才开始不到半年,仅靠门票收入已经收回了当初的一半支出,占了绝大部分红利的当然是我啦。哈哈哈!」
——现在那几个王八蛋眼红得,光是流口水就足够再盖一家水族馆啦!老柴大笑着说道。
这时,大厅入口处开始涌来了喧哗的人声。
「喂,表演好像快开始啦。都有观众入场了。」
老柴拉着我们到指定的席位坐下。
这可是专门为你们两个准备的上等观赏席哟。老柴笑着说,落座在我身旁。
「——当年啊,我就是这样坐在你老爸旁边,考试的时候也一样没变过。」
最后那句话没有加上的必要吧?在一旁的我腹诽。
「你们作弊吗?」玲奈好像来了兴趣。
「当然啦,哈哈哈。若不是你这个成绩好的老爸每次都偷偷把试卷横过来给我看,恐怕要我高中毕业都是个问题,哈哈哈哈。不过考大学的时候就不行了,没有他在我身边,只能抄个屁。」老柴笑嘻嘻地说。
这家伙真的老了,我苦笑着想。人啊,一旦开始动不动就回忆过去时光的时候,就说明他的心境已不再年轻了。
「——那个时候啊,我自认一定会落榜了,就找你老爸说了一句话。」
「什么?」
……什么?
那时对我说的、被我铭刻在脑海深处的话。
从大厅入口渐渐进来了越来越多的观众,塞满了水下展厅。越来越多的嘈杂声音涌入了,塞满了我的耳朵。
老柴模仿着当年的表情,严肃地说:
——请连着我的份一起努力。
话音刚落,我顿时陷入黑暗之中。
大厅的灯光陡然熄灭了,只余下中央闪映着幽幽蓝光的巨大水族箱。
四周的观众开始热烈鼓掌。
绚丽地燃烧着的伊卡洛斯不断四处游舞。花花绿绿的珊瑚礁之间,几只笨重的海龟也开始摆动起硕大的身躯。
「表演开始了!」玲奈兴奋。
而我,在听到老柴那句话之后,
突然掉入了回忆的漩涡。
五年前发生了一些事。感染体第一次现身,银樱组运送珍贵尸体的车辆被炸毁。
警方怀疑有人泄露情报,最大的嫌疑落在了举动可疑、且知详车辆运行路线的冬城鹫身上。
于是上级作出决定,在嫌疑尚未洗清之前,冬城鹫将暂时被调离银樱组。
在调任通知下达的前一天晚上,冬城鹫独自找到我面前。他面色铁青,透着戾气。
——他们居然怀疑我是内奸。老大,共事这么长时间,你不会不了解我的。
我问:你想怎么做?
我不接受这个混账结果,冬城鹫咬牙切齿地说。这是我的事,我一定会用自己的方式解决。
我叹了口气,说:你不能乱来,剩下的交给我来做。你的调任通知明天就要下来啦。
他说: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上面会做出正确的判断。我说。
也许我错估了他的内心,他竟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这时,脑海中突然冒出一句多年前刻在我心上的话语,正是老柴赠予我的。
我郑重地看着眼前这个即将离开的友人,说:
——听好了,我会连着你的份一起努力。
冬城鹫的脸,在那瞬间变得愈发铁青,紧接着转为煞白,最后表情化作石头般僵硬。
我并不明白自己有说错了什么。只见他一言不发地掏出警官证丢在桌上,默默地转身消失。
那是我最后一次以友人的身份与他交谈。
数日后。
连续几个黑道组织就在短短几天灰飞烟灭,据传冬城鹫独自一人大开杀戒。
我想,或许这正是他的发泄方式。他以疯狂的手段不断强调着自己的存在,也因为这样的性格,最终导致了今天的不可收拾地步。
CIA的艾略特曾说,冬城鹫是在被追捕的过程中,不慎将装有寄生虫的培养皿打破的。
然而,外国人的说辞不值得全盘接受,或许这是CIA为安抚银樱组而使用的障眼法。
我了解冬城鹫这个人,他绝非易于慌乱的性格。在这些天以来发生的动荡中,我始终怀着个疑问,这次的寄生虫灾害真的是无意造成的吗?
或许,他正是想从这次的骚动中证明一些什么。我永远忘不了当年他离开时那张青色的脸,警方处理不了的变异者被他一举扑杀,也许是想逼我们承认,银樱组在五年前将他抛弃是大错特错的举动吧。
而,他现在究竟又想做什么呢?我无从判断。
……
「看!人鱼要出场了。」
玲奈的这一声把我从臆想中叫回现实。
该死。不知不觉就又开始想这些事情。我暗骂了自己一句,这才定睛看向面前的水世界舞台。
水族箱底部正中,被花花绿绿之珊瑚礁簇拥着、白色的巨大珍珠蚌壳终于缓缓张开。
——冒出一条窈窕的黄金尾鳍。
「那就是人鱼吧?」
听到我喃喃说话,老柴笑瞇瞇地点头——是啊是啊,这个人工制造的大蚌壳实际连接着进入水族箱的入口,演员就是从那里才能进来呢。
纤细身材紧裹着金色的比基尼泳衣,容姿端丽的人鱼女郎在水中四下游曳,摆动着人造的鱼尾,与成群的伊卡洛斯嬉戏不止。
人鱼并无携带沉重的氧气瓶,这名薪酬不菲的演员,据老柴说仅凭一口气便能在水下自如活动长达五分钟。
我看着她带着燃烧着的它们,穿过一丛丛明黄色珊瑚礁,片刻后才察觉美人鱼的掌心暗中握着香袋,依靠从中渗出的味道,便能操控鱼群的行动。
数十条伊卡洛斯盘绕着穿行,橙红的火焰斑纹绚丽地连作一片。几只大海龟抬起颈子观望,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台下观众与此同时传来惊叹和掌声。
女儿突然幽幽地说了一句:要是妈妈现在也在这里就好了。
妻子……吗?
记得她最喜欢看这种东西了。
如果当初没有认识我,或许此时妻子也可以跟自己的家人坐在这里,有说有笑地看着美丽的人鱼吧。
或许她更能正好看到此刻美丽的人鱼伸长妖娆臂膀,单手高举,正对着观众席大放笑靥的一幕。
在全场观众注视下,几十条伊卡洛斯迅速循香游梭而来。
几十道亮丽的火焰斑纹,围着人鱼女郎密密麻麻聚成一团,沿着周围不断上下游动。像个巨大的燃烧着的茧。
燃烧的茧猛地剧烈晃动不停,焰光在蓝麟表面不息流转。台下观众一齐发出欢呼,掌声如浪潮般涌动。
这个瑰丽奇景在我的视线中维持了数秒。直到身旁的老柴喉间发出一道细不可察的怪声「咦」。
那个燃烧的巨大火焰人形开始咕噜咕噜冲出大量气泡。
不知为何突然心跳加速。
我凝神细看。
只见被鱼群包围的女郎,浑身朝外渗出大片红色的细丝。
这瞬间,我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视。与此同时,台下的观众也似发现了什么,欢呼和掌声戛然而止。
女郎的表情不再是如花的笑靥,而是惊恐的苍白。她拼命挥舞着四肢,下一秒,全身猛地铺开一层血雾。
所有人忘了呼吸。
女郎的身上挂着几十只凶残的水生食肉动物。
六十多万一条的伊卡洛斯们竟在啮下她的皮肉——
她肺中的氧气所剩无几。很快这个女人颈部的动脉就破了,肱动脉也破了,然而她拼命挣脱着伊卡洛斯们围攻,拼命向上游去。正在此时,下方的一头巨大海龟却突然探出脑袋,一口咬住那金色的尾鳍。
海龟没有牙齿,但它的咬合力足以牢牢拖着这个女人沉入水底。下沉了、下沉了、一直沉下去了。沉入水底吧。伊卡洛斯们似乎在对着人鱼说,陪伴我们吧,你也跟着一起坠落吧。
伊卡洛斯、伊卡洛斯、伊卡洛斯伊卡洛斯伊卡洛斯伊卡洛斯。满眼都是下沉的伊卡洛斯。像一幅画。自己竟沉醉在宛如艺术品的景象之中。
直至耳边升起了夹杂着女儿悲鸣的嘈乱杂响,才意识到眼前出现的并非幻觉。
!?
身旁不断传来喧杂叫喊和纷乱的脚步声,整个大厅的观众都陷入了恐慌,争相尖叫着朝后面的出口狂奔而去。
我猛弹起身,一把抓着老柴说:愣着做什么?快叫人把水族箱打开!
但这时才突然发现,老柴的整张脸已变得极其苍白,豆大汗粒从额头沿着鼻子轮廓流下。他已完全僵在当场,无论身边人说什么都不会反应了。
「……混账!」
一切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我掏出佩枪。女儿在身旁尖叫着死命抓我的手臂,我连忙反手把她推进逃往出口的人群。
「快跟他们一起出去!」说完,我跳下观众席。
水族箱中女郎的脸上甩来甩去地挂着一只伊卡洛斯,姣好的脸皮已被撕开一个可见牙龈的肉洞,从中冒出连串泛红血泡。她双腿不甘地拼命挣扎,那只被海龟咬着的布制金色尾鳍终于被撕下,露出女郎一对修长的白腿。
这双性感的长腿转眼间就覆上了八条伊卡洛斯,它们的牙齿像一排排尖刀。
我咬牙举枪,对着水族箱玻璃。这是特制的十五公分钢化玻璃,但我手中的却是银樱组的改装佩枪。对准玻璃固定的一点连开数枪,砰砰几声,裂痕便如蛛网蔓延。
美人鱼已经浑身千疮百孔,玉手贴着玻璃壁,周身都晕散着炽热的血雾,看起来真似燃烧殆尽了。
连番射击后,防弹玻璃伴随着一声巨响被打穿。
整面玻璃方被击破即无法承受强大的水压,片刻就破裂崩碎,伴随的便是整座水族箱储存的水量一股脑朝观众席涌上。
我一时不慎,被巨浪冲翻在地,浑身都浸透了腥咸的人造海水。
吃人的伊卡洛斯们亦随着水流冲上观众席的高地,棘蝶鱼离了海水便不能活动,在原地跳跃挣扎着。
然而海龟不是非得在水中活动不可的。
我并没有喘息的机会。来不及从水中爬起,我已迅速举枪,一头飞速袭来的大海龟片刻即冲至面前——这头黑色大家伙的迅猛却让我心中不由一跳。在它扑上来的瞬间,我便顺着其大张的嘴巴,第一时间对着黑洞洞的喉咙开了一枪。
这畜生脖颈抽动着,口中喷出大量污血,软趴在地上染红了一大滩。
——一股恶臭冲入脑中,莫名其妙地,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不明烦恶。
仓促间转头一看,只见老柴尚自呆坐在自己席位上。
我顿时想去推他,然而余光又捕捉到另一头大海龟朝这边急速冲来,情急之下我抬手去挡。
这厮张开大嘴,一口叼住我持枪的手腕。
我被它半压在身下,一边身子浸着海水,右腕传来的钻心剧痛,让我怀疑骨头是否裂开了。
该死。
我迅速抬起剩下的那只手,挥拳猛砸向海龟的眼睛。这畜生吃痛发出刺耳的嘶叫,一股酸臭的热气顿时喷上我的脸。我拼命挣脱海龟的压制,扯动着右腕,这厮似乎因同类的死狂性大发,张开的酸臭大嘴似乎想连着我的脑袋一并吞下去。
正在眼冒金星之际,我头顶上传来熟悉的清亮声音。
「——老大,快把头侧开!」
闻言我不加思考地迅速偏过一侧脑袋。
几乎同一剎那枪声响起。「噗」地一声,这只海龟的脑袋猛地甩开,迸出鲜血跟骨渣喷了满地。
压在我上头的沉重肉块终于不再动弹。我费力用一只手将其从身上推开,这才爬起身来,浑身湿漉漉地狼狈至极。
转头一看,一个年轻女警抱着她的AWP狙击枪站在大厅门口。
竟是千城熏。
「……你怎么会在这?」我瞪大眼睛。
「水族馆也在新宿区的范围内啊。我巡视了一圈,刚刚转到这附近,发现水族馆门口突然冲出很多人……」熏用手背抹了头上的冷汗。
我一愣。
先前闻到海龟身上恶臭时那股不明来源的烦躁,此刻,愈发地轮廓清晰起来。
她说,水族馆也在新宿区的范围内,这让我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冰冷的想象。
有个人,可以出现在这里。
我再度转向坐在椅子上的老柴。
老柴看着面前狼藉的一切,他的大脸上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满脸的人造海水、汗水和眼泪混合着崩开成一条绝望的大河。
「北山。告诉我我是在做梦。」老柴闭上眼,喃喃说。
「还是个噩梦啊。」
我低声说着,不忍再看老柴的脸色,转身踱步到玻璃崩碎的水族箱前。
人鱼小姐的一只手搭在水族箱破碎的边缘外,五片红指甲仅连着一条皮开肉绽、露着森白骨头的胳膊。除了那只手臂,她整个人趴在水族箱仅剩的一湾浅水里,周围全都是红色。
包裹在身上的比基尼已被咬得破破烂烂,露出惨不忍睹的女人裸体。
浑身有近百处伤口,从腰部侧面撕开的大洞更流出一滩肠子,依稀可见粘稠的消化物。女人的眼球受了惊吓般飞出,落在地上瞪着我,眼珠子尾部连着淡红色神经,延入空洞的左眼窝。
「……老大?」熏在后面叫我。
我转回头去,又顺着她惊异的目光,转往脚下的地面。
我的鞋跟下踩着一条压扁的伊卡洛斯。
泛着血色泡沫的小小身躯爆裂,从中钻出的四五条灰色胶虫已失去了活性,浮在地面的积水上。
我屏住呼吸,蹲下身仔细查看。一时间背脊竟有些发冷。
从散发出腐烂味道的死鱼伤口处,长着大量细碎的肉瘤。
果真是这样,感染,居然波及到这里了。右腕处亦传来阵阵灼痛,恐怕是肿起来了。我从鼻间发出一声轻哼。
「你怎么了?」熏问我。
「……是冬城鹫。」
我淡淡地说:「他是来找我的。」
「你是说……他在水族箱里散布了寄生虫吗?但,那又是怎么做到的?」
我指着水族箱中央,巨大的白色珍珠蚌壳。
「那个人造的蚌壳下面连接着入口,目前来看,这是唯一的入侵方法吧?」我看向老柴,「打开入口的操作室在哪里?」
老柴困顿地蠕动嘴唇,终究没有开口,只是用手指了一下大厅门外的走廊。
我叹了口气,没有再缠着他,和熏两人走出了表演大厅的门。
刚出大门,却发现玲奈居然站在门口。
一动不动地。
看着那张皮肤精细、隐隐透出毛细血管、因紧张而渗出潮红色的小脸,人的五官怎么能排列得这么诡异呢?
「你……你怎么还在这里?」我一时怔住。
「大叔怎么样了?」
「不太妙。倒是你,我不是说过危险让你快走的吗?怎么站在这里不动?」我的语气有点恼火。
女儿无神的双眸对上我的眼。
「我想,等你的事情忙完后,再跟我一起逛逛水族馆吧?好吗?」
我呆住。
逛,逛,水,族,馆,吧。
女儿的脸突然变得如陌生人般,完全认不出来了。
「你……你怎么能讲出这种话来?现在是什么时候!」
玲奈的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瞳孔缩小,之后脸色泛红。对了,对了,这样就能辨认出来了。
简直跟她妈妈一样,这就是作为北山研的家人特有的、濒临崩溃的神情啊。
她歇斯底里地大喊:
「因为,十五岁的生日,只有这么一次啊!」
强烈的眩晕袭击了我的大脑。
一定是哪里坏掉了。一定是。不是她出了毛病,就是我。
我突然「呵呵呵」地笑出声来。
看着自己的女儿。
「——这句话,」
「你去跟躺在鱼缸里的那个女人说说看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