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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月鸣哲 于 2009-7-29 13:00 编辑

地铁神秘命案


                             1.猝死的妇人

    李察·佛毕学先生(《伦敦邮报)的记者)对这件事情大发脾气,实在情有可原。
宝莉一点儿也不怪他。
    他那毫不遮掩的坏脾气颇具男儿气概,反而让她更喜欢他,毕竟他所说所为的背后,
只是一种男性妒嫉的表现,恰恰满足她的虚荣心。
    更何况,宝莉对整个事情分明感到内疚。她答应了迪克(也就是佛毕学先生)两点
整在皇宫剧院外头见面,因为她打算去看莫德·爱伦的午场表演,也因为他自然想跟她
一块儿去。
    可是两点整了,她还在诺福克街的面包店里,面对一个把弄细绳的丑怪老头,啜着
凉掉的咖啡。
    可是你怎么能期待她记得莫德·爱伦或是皇宫剧院,甚至因为这些事而想到迪克?
角落里的老人已经讲起那件地铁的神秘命案,使得宝莉忘了时间,忘了她置身何处,也
忘了有事要做。
    其实她今天很早就来吃午饭了,对于下午那场皇宫剧院的演出,她非常期盼。
    她走进面包店时,那稻草人似的老人正坐在他的老位子上,可是他始终一语不发,
小姑娘只好大嚼她的薄饼奶油。这人多么粗鲁呀,连个早安也不道一声——她正这么想
着,他突然冒出的话,却引她抬起头来。
    “能不能请你,”他突然说:“描述一下刚才你用咖啡、点心时,坐在你旁边的那
个人?”
    宝莉不情愿地把头转向远处的门,一个穿着薄外衣的男人正快步穿过那扇门走出去。
宝莉刚坐下喝咖啡吃面包的时候,旁边桌子确实坐着那个人。不久,他吃完了午餐——
不知道他吃的是什么——到柜台付了帐,然后走出去。对宝莉来说,这件事看来一点也
不重要。
    所以她没有回答那粗鲁老人的话,只是耸耸肩,要女服务生拿帐单来。
    “你知道他高还是矮,黑还是白吗?”角落里的老人继续说,看来丝毫没有被她的
冷漠窘住:“你到底可不可以告诉我,他长得什么样儿?”
    “当然可以,”宝莉不耐烦地说:“可是我看不出来,我描述这面包店里的一位客
人,到底有什么重要。”
    他沉默了一会儿,紧张的手指在宽大的口袋里摸来摸去,想找那条缺不得的细绳。
当他终于找到了那不可或缺的“思维辅助器”,眼光再度透过半闭的眼皮投向她,不怀
好意地又说:
    “不过假设这事情绝顶重要,需要你对坐在你身旁半个钟头的人做个确切的描述,
你要怎么起头?”
    “我会说,他高度中等——”
    “五呎八时,九吋,还是十吋?”他静静地打断她的话。

    “差一时或两时,我怎么看得出来?”宝莉生气地回答:“他的肤色也是中间色。”
    “那是什么意思?”
    他又问,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
    “就是不黑也不白。他的鼻子——”
    “好,他的鼻子是什么样儿?你画得出来吗?”
    “我又不是艺术家。他的鼻子蛮直的,而他的眼睛——”
    “不深也不浅;他的头发也是特别得让人印象深刻;他不高也不矮;他的鼻子不是
鹰钩鼻,也不是狮子鼻——”
    他带着挖苦把她的描述重复了一遍。
    “没错,”她反唇相讥:“他看起来就是很平凡。”
    “如果你在一堆不高也不矮,不黑也不白,不是鹰钩鼻也不是狮子鼻的人群里再见
到他,比如说明天吧,你认得出来吗?”
   




    “我不知道,也许可以吧。他确实没那么特别,让别人会特别记得他。”
    “那就对了!”
    他说,同时激动地把身子向前倾,完全像个从盒子里蹦出来的弹簧玩具小丑。
    “完全对了!你是个记者,至少你自称是个记者,注意别人、描述别人应该是你专
业的一部分。我的意思,不只是注意有明显撒克逊血统特征,有漂亮的蓝眼睛、高贵的
眉毛、古典脸庞的达官贵人,而是普通人,那些可以代表他同种同胞百分之九十的普通
人。比如说,一般中产阶级的英国人,不太高也不太矮,留个色泽不深也不浅,可是盖
过他嘴巴的胡髭,戴着一顶把头型和眉毛都藏得进去的大礼帽,一个事实上穿得像他几
百个同胞穿的一样,动作一样,说话一样,没有特色的普通人。
    “想办法去描述他,比如说从今天开始的一个星期之内,把他从另外八十九个替身
里指认出来;更坏的情况是,如果他正好涉及某件罪案,而你的指认就可以让他上绞架,
去宣誓作证,去结束他的性命。”
    “试试看,如果你怎么样都做不到,你就比较能够了解,那些最下流卑鄙的罪犯之
一为什么至今还逍遥法外,也会了解为什么地铁谜案到现在还没有破。”
    “我想,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真的很想为警察指点迷津,让他们好好利用我对这件事
情的看法。你知道,虽然我欣赏那畜生的好头脑,可是我觉得他没被绳之以法,对任何
人都没有好处。”
    “现在地下铁道和各种交通工具这样普遍,曾经号称是‘到城里和西端最好、最便
宜又最快’的老路线常常没人要搭了,老旧的大都会铁路车厢无论什么时候都算不得太
挤。不管怎样,当那一列火车在上个月,也就是三月十八日下午大约四点钟驶入爱得格
街这一站的时候,头等车厢非常空。”
    “列车员在月台上上下下,到每一节车厢里看看,心想或许有人会留下一份值半便
士的报纸可以看。他打开一个头等车厢的门,发现一位女士坐在较远的角落里,头朝向
窗的那边,显然忘了这条路线上,爱得格街是终点站。”
    “‘您到哪儿去,小姐?’他说。”
    “那位女士没有动,于是列车员走进车厢,心想她可能睡着了。他轻轻碰了碰她的
手臂,仔细看她的脸。用他自己文绉绉的话说,他那时是‘吓得呆若木鸡’。玻璃般的
眼珠,土灰色的双颊,僵硬的头,是死掉的模样,绝不会错。”
    “列车员小心锁上车厢门,急忙招来了两个搬夫,叫其中一个到警察局去,另一个
去找站长。”
    “幸好每天的这个时间,北上月台不太挤,下午排的都是西向的列车。当督察和两
位警官随同穿着便衣的探长和一位医官到了现场,围在一节头等车厢时,几个无所事事
的人才知道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急忙又好奇地围拢过来。”
    “于是这消息在晚报版面上就刊出来了,还带着个耸人听闻的标题:‘地铁神秘自
杀事件’。医官很快就下了结论,说列车员没有弄错,那女士的生命的确已经完结。”
    “那女士很年轻,而且在惊慌害怕还没有严重扭曲她的五官以前,一定非常漂亮。
她的穿着高雅,几家肤浅的报社竟然还为他们的女性读者对那女士的衣服、鞋子、帽子、
手套做了详尽的报导。”
    “有一只手套,是她的右手套,似乎脱了一半,把拇指和手腕都露在外面。那只手
握着一个小提包,警方打开来,希望找到死者身分的可能线索,却只发现几个散放的银
币,一些嗅盐,还有一个小空瓶。这瓶子后来交给了医官去做分析。”
    “就是这个小空瓶,使得地铁谜案原是桩自杀案件的传言甚嚣尘上。可以确定的是,
那位女士本身或是火车车厢表面,都毫无挣扎甚至抵抗的痕迹。只有那可怜女人的眼神,
显露出突如其来的惊吓,描绘出她意外而猛烈死亡前的瞬间景象,全部经过可能只需一
秒钟的好几万分之一,可是在她的脸上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要不然那脸庞会是多
么安静祥和。”
    “死者的尸体被送到太平间。当然,到当时为止,还没有一个人能够指认出她来,
或是这件萦绕她的死亡之谜,提出一点线索。”
    “冲着这情景,一群闲着没事做的人——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感兴趣——借口说走
失了或错过了亲戚朋友,获准去看尸体。大约晚上八点半,一个年轻人,穿得很讲究,
乘着一部有篷的小马车来到警察局,把名片递交给警察长。他是贺索定先生,航运代理
商,地址有两个:东中区皇冠巷十一号,和肯辛顿爱得森街十九号。”
    “那年轻人看来一副倍受心理折磨的可怜相,他的手紧张地拿着一份《圣·詹姆斯
公报》,里面刊有那篇要命的报导。他没有向警察长讲什么,只说一个他非常亲密的人
那天晚上没有回家。”
    “半个小时之前,他还不怎么着急,那时他突然想到看看报纸。报上对那位死去的
女士虽然只有很含糊的描述,却让他变得非常紧张。他跳上一部马车,现在请求看看尸
体,希望能消除他最深的恐惧。”
    “你当然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角落里的老人继续说:“那年轻人的悲伤实
在令人同情。贺索定先生指认出,那太平间里躺在他面前的女人,正是他的妻子。”
    “我在加油添醋,”角落里的老人抬起头看着宝莉,嘴角带着浅淡而温和的微笑,
紧张的手指头卖弄似地努力想在不停玩弄的细绳上再打上一个结。“恐怕这整个故事都
带有廉价爱情文艺小说的意味,可是你得承认,而且无疑你还记得,那真是非常悲伤而
戏剧化的一刻。”
    “那天晚上,死者不幸的年轻丈夫没有受到什么问题询问的困扰。事实上,他的状
况还不适合做有条有理的叙述。直到第二天在法医的侦讯下,一些事实才被揭露出来,
那些事实似乎暂时解开了贺索定太太的死亡之谜,可是后来却让这同一团谜陷入了更深
沉的黑暗里。”
    “侦讯庭上的第一个证人,当然是贺索定先生本人。当他站在法医面前,努力为这
谜团提供线索时,我想每个人都对他寄予无限同情。他穿得很讲究,像前一天一样,可
是他看来非常不适和忧虑,连胡子都没刮,无疑使得他的脸有一种饱经忧患,备受忽略
的神情。”
    “他和死者好像结婚六年了,而他们的婚姻生活一直很美满。他们没有小孩。贺索
定太太身体似乎一直很好,直到最近她患了轻微的感冒,由亚瑟·琼斯医生为她治疗。
琼斯医生那时也在场,一定会向法医和陪审团解释,贺太太是否患有任何可能让她突然
致命的心脏病宿疾。”
    “法医当然对丧妻的丈夫心怀体贴。他绕了好大的圈子去问他想问的,也就是贺索
定太太最近的心理状况。贺先生好像不想谈这个问题,使得法医不得不拿出贺太太手提
包里的小瓶来提醒他。”
    “‘就我看来,’他终于不甘愿地承认,‘我太太有时候的确不太正常。她以前都
是很高兴很开朗的,可是最近我常看到她在晚上呆呆坐着,她像在想些什么,可是什么
事情她显然不愿意跟我说。’”
    “法医还是坚持,又拿出小瓶子做暗示。”
    “‘我知道,我知道,’年轻人回答说,发出沉重的一声短叹。‘您的意思是——
自杀的问题……我完全不了解,这件事好像好突然,好可怕……她最近的确看起来无精
打采,心事重重——可是也只是有时候而已——昨天早上我上班的时候,她看起来又很
正常了,我提议晚上一起去看戏。她很高兴,我知道,还告诉我她下午要去买点东西,
拜访一些朋友。’”
    “‘你知道她上了地铁,要到哪里去吗?’”
    “‘嗯,我不能确定。您知道,她可能想在贝克街出来,走到庞得街去买东西。可
是,有时候她也会去圣保罗教堂广场上的一家店铺,如果这样,她就会买票去爱得格街;
可是我不敢说。’”
    “‘好,贺先生,’法医终于说了,以一种非常温和的语气。‘你能不能设法告诉
我,在贺太太的生活当中,有没有你知道,或多或少可能可以解释她为什么心情沮丧,
而且你本身也注意到的任何事情?有没有任何财务困难,可能使贺太太内心痛苦?有没
有任何朋友——与贺太太交往,而……你……呃……曾经反对过的?事实上,’法医又
说,好像很欣慰那段令人不快的时刻总算过去了,‘你能不能给我一点暗示,哪怕是最
轻微的,来确定我们的疑虑,那就是您不幸的夫人,在一阵心情焦虑或精神错乱之下,
可能希望结束自己的生命?’”
    “法庭上安静了好一阵子。在每个在场的人眼里,贺索定先生那时正遭受极度道德
挣扎的煎熬。他显得苍白而惨淡,两度开口想说话,最后终于以轻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
说:
    “‘没有,没有任何财务困难。我太太有她自己独立的财务——她也没有奢侈的嗜
好——’”
    “‘也没有任何你曾经反对的朋友?’法医追着问下去。”
    “‘没有,没有任何我……曾经反对的朋友。’那不幸的年轻人结结巴巴地说,显
然说得很吃力。”
    “侦讯庭上我也在场,”角落里的老人继续说,喝完了一杯牛奶后又叫了一杯。
“我可以向你保证,在场最笨的人都知道贺索定先生在说谎。再钝的脑筋也明显看得出
来,那不幸的女人落人情绪低落的状态,不是没有原因的,而且或许有位第三者比这位
忧郁、遭丧妻之恸的年轻鳏夫,更能对她怪异且突然的死亡提供更多的线索。”
    “很快,她的死现在显然变得比刚开始更离奇。不用说,你那时一定读过这案子的
报导,也一定记得那两位医生的证词给群众带来的骚动。亚瑟·琼斯医生是贺太太的一
般治疗医生,他才刚医好她最后一次非常轻微的疾病,最近也以专业的身分看视过她。
琼斯医生以充满同情的语气说,贺太太身体上没有任何可能造成突然死亡的毛病。不但
如此,他还协助地方医官安得鲁·松顿先生验尸,他们共同的结论是:死亡是氢氰酸引
起的。可是这种会立刻造成心脏衰竭的药是怎么进入她体内的,他们两个目前都没法解
释。”
    “哪么,琼斯医生,死者是被氢氰酸毒死的,我这样说对吗?”
    “‘我的看法是如此。’医生回答道。”
    “‘在她手提包找到的小瓶子里,有没有氢氰酸?’”
    “‘当然,曾经有过一点。’”
    “‘那么,依您的意见,那位女士是服了一剂药而造成自己的死亡喽?’”
    “‘很抱歉,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暗示。贺太太是被药毒死的,但是药是如何施
用的,我们没办法确定,不过当然是以某种注射方式。药确定不是吞下去的,因为胃里
没有一点药的残余。’”
    “‘对的,’医生又回答了法医另一个问题。‘注射之后很可能紧接着就死了,比
如说两三分钟之内。很可能身体忽然快速地痉挛一下就死了,大致是如此。这种情况下
的死亡是绝对突然而且致命的。’”
    “我想,当时在法庭上没有人真正明白医生的证词有多重要。顺便说一句,他证词
的细节都被主持验尸的地方医官——加以确认了。贺索定太太是因为突然被注射进氢氰
酸而死亡,怎么注射进去或是什么时候注射的,没有人知道。她搭乘头等车厢的时候正
是白日繁忙时段。这位年轻高雅的女人,如果真当着大概两三个人的面将致命的毒药注
入自己的身体,必然要有超人的勇气和镇静。”
    “请注意,我刚才曾说那时法庭上没有人了解医生的证词有多重要,我说的不对;
其实有三个人马上了解到事情的严重性,也了解到整个案子的惊人发展正要开始。”

                                 2.艾林顿先生

    “你见过艾林顿先生,那位和地铁命案关系非常密切的人吗?’”
    角落里的老人一边问,一边把两三张快照相片放在宝莉·波顿小姐的面前。
    “这就是他,栩栩如生。长得蛮帅的,脸孔讨人喜欢,可是很平常,绝对的平常。
就是因为没有任何特色,艾林顿先生差一点——还好没有——被送上了绞架。我想我讲
得太快了,让你摸不着头绪。”
    “当然,大家从来不明白事实上艾林顿先生是怎么跟这件事扯上关系的。这位住在
爱博特华厦里,常出现在格洛维诺和其他花花公子俱乐部的有钱单身汉,某一天天气好
得很,他却发现自己站在弓箭街的法院里,被指控和玛丽·碧翠丝·贺索定的死有关,
死者的住址是爱迪生街十九号。”
    “我可以向你保证,新闻界和大众都吓了一大跳。你知道,艾林顿先生在伦敦上流
社会某些团体里很有名而且很受欢迎。剧院、跑马场、运动场和保守党总部他都是常客,
交游甚广,所以那天早上的法庭里来了好多人。”
    “事情是这样的,在侦讯庭上的证词零零碎碎被揭露之后,有两位先生经过深思熟
虑,认为他们对国家和社会大众都该尽点责任,于是挺身而出,愿意尽他们所能地为地
铁的神秘事件尽点心力。”
    “警方最初当然认为他们提供的资料来得晚了些,事实上也是如此,可是后来发现
这些资料绝顶重要,而且这两位先生无疑是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因此他们很庆幸能
得到这些消息,马上采取了行动。他们于是以谋杀罪嫌疑把艾林顿先生带进了法庭。”
    “那天我初次在法庭上见到被告的时候,他看来苍白又焦急,这其实没有什么好奇
怪的,想想看他当时的处境,多么可怕!”
    “他是在法国马赛被捕的,他正打算由那儿到可伦坡去。”
    “我想他刚开始并不真正了解他的处境有多危险,直到后来,在侦讯庭上听到所有
逮捕他的原因,还有爱玛·芳诺又重复一遍的证词,说艾林顿先生早上来到爱迪生街十
九号,而贺索定太太下午三点半出门要到圣彼得教堂广场去。”
    “贺索定先生对于他在侦讯庭上说的话没有任何补充。他最后见到他太太,是在命
案的那天早晨,那时她还活着,她看起来又健康又快乐。”
    “我想每个在场的人都明白,他在极力避免任何可能把死去的妻子和被告名字连在
一起的联想,能不说则不说。”
    “可是,仆人的证词无疑揭露出真相。年轻漂亮,又喜欢别人仰慕的贺索定太太,
曾经一两次因为和艾林顿先生略嫌开放但纯然无邪的打情骂俏,激怒了她丈夫。”
    “我想,每个人对于贺索定先生中庸而尊严的态度都一致地印象深刻。这一堆照片
里,你可以看到,那就是他。在法庭上他表现的就是这个样子,他全身当然是深黑色,
可是绝无卖弄忧伤之嫌。他最近留了胡须,而且仔细修剪得恰到好处。”
    “在他作证之后,那天的高潮开始了。一位高大黑发的男士,全身上下无一处没有
市侩的味道,亲吻了《圣经》后等着说实话,除了实话什么也不说。”
    “他说他的名宇是安得鲁·侃博,是梭摩顿街上安氏证券公司的老板。”
    “三月十八日下午,侃博先生也搭乘地铁出门,他注意到同车厢里有个很漂亮的女
人。她曾经问他,她要到爱得格街去,不知道搭对了车没有。侃博先生说她没搭错。之
后就埋首看晚报上的证券交易行情版去了。
    “到了勾沃街那一站,同节车厢上来一位穿着粗呢西装和硬礼帽的先生,在那女士
对面坐下。”
    “她看到他似乎很惊讶,可是安得鲁·侃博先生记不起来她到底是怎么说的。”
    “那两个人谈了很多,那女士显得兴高采烈。证人没有注意他们,他正全神贯注在
买卖计算上,最后在费灵东街下了火车。他注意到那穿粗呢西装的男人跟女士握过手,
并且愉快地说:‘再会,今晚别迟到了!’之后也紧跟着他下了车。侃博先生没听到女
士的回答,很快那位男士就消失在人潮里,看不见了。”
    “这时每个人都坐立不安,焦急地等着那令人悸动时刻的到来,等着证人描述并且
指认出那位女士最后见到并且交谈过的人,也许就在她神奇死亡那一刻的五分钟前。”
    “我个人在那证券商还没说话以前,就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会对嫌犯做什
么样的描述和图绘,我早就可以记下来。那样的描述用在刚才坐在那张桌子吃午饭的男
人身上,也同样适合;十个你认识的英国男人当中,绝对有五个可以适用他的形容。”
    “那个人高度中等,留着颜色不太深也不太浅的胡须,他的头发是中间色,他穿的
是粗呢西装,戴硬礼帽……还有呢……可能就是这样啦——侃博先生若是再见到他,也
许会认得,可是,也可能不认得——对那位和他坐在车厢同一边的男士,他没怎么注意
——而且那人一直戴着帽子。而他自己忙着看报纸,对,他可能认得他,可是他实在不
能确定。
    “你会说,安得鲁·侃博先生的证词没什么用。的确,它本身是没什么价值,如果
不是另外有詹姆斯·维拿先生的证词补充,它根本不足以当作逮捕任何人的依据。”
    “维拿先生是一家卖彩色印刷机电的公司罗得尼企业的经理,也是安得鲁·侃博先
生的私交。事情似乎是这样:他在费灵东街等火车,看到侃博先生从一个头等火车车厢
里下来。维拿先生和他谈了一下子,火车就要开了,他才踏进刚才侃博先生和穿粗呢西
装男士坐的同一节车厢。他依稀记得一位女士坐在他对面角落的位子上,脸背对着他,
显然是睡着了,不过他也没有特别留意。他就像天下所有的生意人一样,坐车时聚精会
神地看报纸。不久,他对一篇物品行情报导感到兴趣,想要记下来。他从背心口袋掏出
一枝铅笔,看到地上有一张干净的名片,于是捡起来,把报导的重点写下来,这是他要
留下的。然后,他把名片塞进了口袋。”
    “‘直到两三天之后,’维拿先生在一片令人屏息的静默中又说:‘我才有机会把
我当时记下来的东西拿出来做参考。’”
    “‘那时报纸上已经满是地铁神秘命案的报导,而那些相关人士的姓名我都蛮眼熟
的,所以,当我看到我无意中在火车车厢里捡到的名片,上面的名字是“法兰克·艾林
顿”时,真是大吃一惊。’”
    “法庭上这时的骚动无疑是空前的。自从芬雀曲街谜案发生,审判梅瑟斯特之后,
我就没见过这样的群情激动。请注意,我自己并不激动,我那时已经知道这罪案所有的
细节,就像是我自己做的案子一样。事实上,即使是我做的案子,也不见得会比凶手高
明,虽然我研究犯罪学已经好几年了。法庭上好些人——多半是艾林顿的朋友——都相
信他完蛋了。我想他也这样想,因为我看到他脸色惨白,而且时时用舌头舔嘴唇,好像
非常干裂的样子。”
    “你知道,他现在因为根本没办法提出不在场证明——我插一句话,当然他没办法
——处境非常危险。那罪案——如果真有罪案的话——也是三个星期以前的事了。一个
像法兰克·艾林顿这样的高等游民,他自己可能记得他某天下午在俱乐部里或是运动场
上待了几个小时;可是要找出一个能够发誓肯定那天见过他的朋友,百分之九十找不到。
找不到!找不到!艾林顿先生被困在死角了,他自己也知道。你知道,除了这证据之外,
还有两三件事对他也极为不利。第一个,就是在他毒理学方面的嗜好。警方在他房里找
到各种有毒物质,包括氢氰酸在内。”
    “然后是马赛之旅,尤其是他正要启程去可伦坡,虽然完全无辜,却非常倒霉。艾
林顿先生漫无目标地随兴去旅行,却被大家想成是畏罪逃亡。不过,亚瑟·英格伍爵士
这次又代表他的当事人展现出绝佳的辩护技巧,用高明的方法把所有几个忠君爱国的证
人搅得天翻地覆。”
    “这位聪明的律师,首先让安得鲁·侃博先生肯定地说,他的确认不出穿粗呢西装
的男人就是被告,然后在二十分钟反覆询问之后,证券交易商终于承认,他很可能连自
己公司小弟都认不出来,原先的沉着自若已被彻底击溃。”
    “不过,即使侃博先生狼狈不堪又生气得很,他对一件事还是很确定,那就是直到
穿粗呢西装的男人跟那位女士握过手,用愉快的声音说:‘再会,今晚别迟到了!’之
前,她还是活生生的,而且和那男人谈得很愉快。他没听到任何尖叫或挣扎,所以他判
断,如果穿粗呢西装的男人真的替那女人打了一针,她一定知道而且是自愿的,可是火
车上那女人的模样或说话的神情,怎么看都不像准备好要惨然而死。”
    “詹姆斯·维拿先生,就这件事情同样信誓旦旦地说,从侃博先生下车那一刻到他
上车的那段时间里,他就站在那儿,看得到整个车厢,而且费灵东街和爱得格两站之间,
没有任何人上车,至于那位女士,他深信她在整个旅途当中都没有动。”
    “幸亏有他的律师,聪明的亚瑟·英格伍爵士——”
    角落里的老人带着他的招牌冷笑又说:
    “没有,法兰克·艾林顿先生没有以死罪接受审判。他完全否认是穿粗呢西装的人,
而且发誓从命案那天早上十一点以后,他就没再见过贺索定太太了。事实上即使他见过,
也无法证明。更何况,根据侃博先生的证词,那穿粗呢西装的人很可能不是凶手。常识
告诉我们,一个女人不可能被凶手打了一剂致命的针而不自觉,还一面和他愉快地谈
天。”
    “艾林顿先生现在住在国外,快要结婚了。我想真正是他朋友的,没有一位相信他
会犯下这起卑鄙的罪案。警方却认为他们知道得更清楚。他们的确清楚地知道,这不可
能是自杀案件,也知道命案那天下午和贺索定太太一起坐火车的人,如果心里没有鬼,
早就会挺身而出,尽他所能对命案提出线索。”
    “至于那人是谁,警方却茫然毫无头绪。在深信艾林顿有罪的情况下,他们不眠不
休,把前几个月的时间都花在寻找更多、更有力的证据来证明他有罪。可是他们不可能
找得到,因为根本就没有。而对真正的凶手也没有确切的证据可以将他绳之以法,因为
他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下流胚子。他思虑周密,事前看到所有可能性,深艾谙人性,而且
可以预知什么证据会对他不利,他可以好整以暇地加以反击。”
    “这个下流胚子打一开始就把法兰克·艾林顿的身材、个性放在心里,好量身制造。
法兰克·艾林顿是这恶棍撒向警方眼里的沙子,你也看得出来,他想使警方盲目的计谋
成功了,让他们甚至盲目到完全忽略了简单的一小句话,那句话是侃博先生无意中听到,
而且当然是整个案件的关键,也是那老奸巨猾的混球惟一的失误——‘再会,今晚别迟
到了!’——贺太太那天晚上本来打算和她丈夫去看戏……”
    “你很惊讶吗?”他耸耸肩又说:“你还没看到真正的悲剧呢,不像我,早就看到
它在我面前演出。那位轻浮的妻子,和朋友打情骂俏?都是眼障,都是托词。我花了警
方即刻就该花的功夫,去找出贺家财务的情形。十之八九的罪案里,钱都是主因。”
    “我发现玛丽·碧翠丝·贺索定的遗嘱是她丈夫查验过的,他是惟一能使遗嘱生效
的人,这笔财产有一万五千英镑。我还发现爱德华·萧伦·贺索定在和这位肯辛顿有钱
建筑商的千金结婚时,只是个航运代理公司里的穷职员。我还记下来,自从他太太死后,
这个悲伤的丈夫开始留胡子。毫无疑问,他是个聪明的大坏蛋。”
    那古怪的老人又说,身子激动地倾靠着桌子,盯着宝莉的脸看:
    “你知道那致命的毒药是怎么跑进那可怜女人身体里去的吗?用最简单的方法,这
方法每一个南欧的无赖都知道。戒指!对啦,用戒指!那里面有个小针孔,可以装进足
足可杀死两个人的氢氰酸的量——不只是一个人。穿粗呢西装的男人曾和他漂亮的女伴
握手,而她也许几乎没感觉到被扎了一下,无论如何没有痛到让她尖叫的程度。还有,
请注意,凭那混球和艾林顿的交情,他要拿到需要的毒药非常方便,更不要说他朋友的
名片了。我们无法知道到底几个月以前他就开始用心模仿法兰克·艾林顿的穿着、胡髭
修剪的式样和一般外貌,他的改变可能非常缓慢,慢到连他自己的仆人都没注意到。他
挑了一个身高体格跟他一样,头发颜色也相同的人作为模仿的对象。”
    “可是他也冒了很大的风险,因为他可能被搭乘同一班地铁的其他旅客认出来。”
    宝莉提出意见。
    “没错,的确有这样的风险。可是他选择了冒险,真是聪明。他想过,那个人,一
个全神贯注在报纸上的生意人,要是真的再见到他,无论如何也是命案好几天以后的事
了。犯罪成功的最大秘诀,就是熟读人性。”角落里的老人又说,一边开始找他的帽子
和外套。“爱德华·贺索定非常清楚。”
    “可是那个戒指呢?”
    “他可能度蜜月的时候就买了,”他以一阵可厌的咯咯笑声提示她:“这悲剧不是
一个星期就计划出来的,可能花了好几年等时机成熟才动手。不过你得承认,这个可怕
的坏蛋一直逍遥法外,我留给你的相片里,有他一年前照的,也有现在照的。你看得出
来,他又把胡子剃掉了,髭也是。我可以想象得到,他现在是安得鲁·侃博先生的朋友
了。’”
    留下满腹怀疑的宝莉·波顿,不知道该相信什么。
    这也就是为什么那天下午,她与《伦敦邮报》记者李察佛毕学先生相约去看莫德·
爱伦的舞蹈,后来却失约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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