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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5-8 11:03:35 | 显示全部楼层
太长了,先发前两章吧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新近离任退休,现在正在头等车厢的吸烟室里,倚角而坐,一边喷着雪茄烟,一边兴致勃勃地读着《泰晤士报》上的政治新闻。沃格雷夫放下报纸,眺望窗外。列车奔驰在西南沿海的萨默塞特原野上。他看了看表,还有两小时路程。

他把报纸上讲到的有关印地安岛的种种事情,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先是说有一位美国财主,简直对玩游艇着了魔,因此,买下了这个小岛。接着又说这位财主就在这个坐落在德文郡海面的弹丸小岛上盖了一幢豪华绝伦的时髦别墅;可惜的是,他的第三任新夫人最怕水,结果只能连房带岛一起招盘出售。关于这,报纸上各式各样的广告越登越多。后来有一条干巴巴的消息说,有位名叫欧文的先生花钱买下了这幢别墅。打那时起,少不了有烂笔头的文人传开了流言蜚语,说什么印地安岛其实是好莱坞大明星加布里埃尔·特尔为了息影离尘,过上两三个月清静日子买下的啦!而署名为“忙不偷闲”的记者之流又含蓄地暗示说那里将要作为王亲国戚的私邸啦!“梅里韦先生”则说,据他耳闻是有位青年勋贵××终于拟结丝萝,打算在岛上度蜜月啦。还有位“郁纳斯”说,他了解的情况是,海军部买下了这个地方,准备搞几项试验,但内容保密啦,等等,等等。然而有一点可以肯定:印地安岛成了新闻!

沃格雷夫法官先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尽管笔迹认不真切,但通篇行文措辞却异常明确:“亲爱的劳伦斯……分别多年……务请光临印地安岛……景色迷人之至……离情别意,又何其多!……往日云烟……人天交融…… 向阳之乐……12点40分由帕庭顿车站出发……在橡树桥恭候大驾……具名是位女的,花体签名是:康斯坦斯·卡尔明顿。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苦苦思索着末一次见到康斯坦斯·卡尔明顿夫人的具体日期,想必有七年,不,八年了吧!那时她正去意大利准备享向阳之乐,同大自然和田夫野老融为一体。后来,听说她又向前到了叙利亚,那里的阳光更盛,乐意更浓,更能同大自然和阿拉伯牧民融为一体。

他想起来了,康斯坦斯·卡尔明顿就是这种妇女,一个人买上一座小岛住下,那显得有多么神秘!沃格雷夫法官先生觉得自己推断得这样有理,不禁微微点起头来。就这样点呀点呀的……

他睡着了……



三等车厢里坐着六位乘客。维拉·克莱索恩头往后靠着,阖着眼,这种天气坐火车旅行,真叫热!去海边,简直太舒服了。搞到这份差使真走运。本来么!凡是假期里找活儿,十之八九是弄上一大帮孩子照管。想找个秘书之类的工作,真是谈何容易!连职业妇女介绍所都说不上有多大指望。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来了这封信。

职业妇女介绍所转来了你的情况和他们对你的推荐。幸悉他们对你深有了解。我答应你要求的薪金数目。希望你能从八月八日开始工作。火车12点40分从帕庭顿开出,在橡树桥车站有人接你。附上现金五镑作为旅途开支。

光纳·南希·欧文谨上

信角上打印的地址是德文郡斯蒂克尔海文的印地安岛……

印地安岛!就是它!最近的报纸真的像是除了它就再也没有别的好谈了!流言蜚语,猜测纷纭,说什么的都有!话尽管多,也可能绝大部分纯属虚构。但是,关于房子是由一个百万富翁买下的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再则,房子是豪华已极,这个断语也绝对正确。

维拉·克莱索恩上学期在学校里忙得精疲力尽,她总想:“在一所三流学校里当个带孩子作游戏的女老师,那能有多大油水呢?哪怕找个像样点的学校,也会好得多……”

想到这里,心头油然产生了一阵寒栗,她想:“就算是这个工作吧,弄到手也该说运气不错了。要知道,谁都怕听验尸什么的,尽管验尸官再怎么帮我开脱也罢!”

现在想起来真该庆幸自己当时确实是够勇敢的,把握得住自己。就那次验尸来说,再没有比它更顺利的了。汉密尔顿夫人对她真够照顾的。——只有雨果——(算了,不去想雨果就得了!)想到这里,即使车厢里是那样闷热,她也会突然寒栗起来,但愿她现在不是去海边!多么清晰的一幅情景啊!就在她眼前,西里尔的脑袋在水面忽上忽下,飘向岩石……忽上忽下……忽上忽下……而她自己呢,就在他后面装出像劈波斩浪似地划着,其实她明明知道,她是赶不上了…… 她一定要做到不去想那个雨果……

她睁开眼睛,皱着眉头看看对面坐着的那个男人。高个子,棕色脸庞,两只眼睛挨在一起,显得很轻佻,嘴形尤其傲慢,近乎残忍。

她又想开了:“我敢打赌,这个人肯定跑过一些有意思的码头,见过世面……”



菲利普·隆巴德用他那双明快的眼睛那么一瞟,心里就琢磨起对座的女人来了:“相当动人——女教师味儿可能重了些……”

他完全想像得出:这可是位硬心肠的主儿——无论搞恋爱,上阵打仗都一样——都能把握得住自己。他挺愿意同她搞搞……

他对自己不满意起来了。算了吧,割断这档子哥哥妹妹的柔情蜜意吧!生意经要紧,得集中精力搞买卖。

可是,到底是怎样一桩买卖呢,他也弄不明白。那个小个子犹太人很会装神弄鬼。

“干,还是不干?隆巴德队长!”

他仔细琢磨着回答道:“一百块金币,呃?”

他故意说得漫不经心,似乎一百块金币对他根本算不了什么。其实,一百块金币啊!要知道眼下他连一顿像点样的饭都吃不上了。他还担心,要不就是这小个子犹太人在搞鬼——犹太人就是这一点最要命啦,银钱问题上谁也搞不过他们——他们可精着呢!

他还是用漫不经心的腔调说:“你不能跟我说得再清楚点儿吗?”

艾萨克·莫里斯先生斩钉截铁地摇了摇他那秃脑袋。

“不,隆巴德队长,就这么回事。我的当事人说你是专门对付这种棘手场合的好手。我受权交给你一百金币,只要你去德文郡的斯蒂克尔海文跑上一趟。靠那里最近的一站就是橡树桥,在那儿有人等你,会开车送你去斯蒂克尔海文的。再从那里用摩托艇把你送上印地安岛。到了岛上,你就听我的当事人的安排吧。”隆巴德立刻问道: “干多久?”

“最多不超过一个星期。”

隆巴德摸弄着小胡子说:“你清楚,我是不干那种勾当的——我是说,不合法的勾当。”

他说着,狠狠地盯了对方一眼。莫里斯先生犹太人特有的厚嘴唇上隐约地掠过一丝笑意。他一本正经地说道:“当然,要是让你干什么不正当的勾当,你完全可以自由退出。”

这个该死的滑不溜鳅的小畜生,他还笑!好像隆巴德过去的所作所为他全晓得似的,晓得对隆巴德这种人来说,分什么合法不合法呢,扯淡!

隆巴德自己也不由得咧嘴一笑。

天知道,有这么一两次他几乎出事!结果,总算滑过去了!其实,他是不大在乎什么出界不出界的……

不在乎!什么出界不出界,没那个事!令人陶醉的是:上了印地安岛,可得好好享受一番了……



在不准吸烟的车厢里,埃米莉·布伦特小姐像往常一样挺胸直腰地坐着。虽说六十五岁了,她还是不敢苟同斜倚侧靠的那种懒洋洋的劲头儿。她那位古板老派的上校父亲,尤其讲究举止仪表。

看看现在这一代!瞧瞧这个车厢里!其实在那儿都一样:放荡,不知道害臊……

布伦特小姐沉浸在愤世嫉俗、毫不妥协的精神状态之中。她虽然踞处于拥挤不堪的三等车厢,却能怡然超脱于令人难受的闷热之外。如今,大家对什么事情都爱折腾!什么拔牙之前要打针啦,睡不着要吃药啦——要坐靠背椅子,要垫软靠垫啦,而姑娘家竟然可以把身子扭来扭去的,夏天还半裸地在河滩上躺得到处都是!

布伦特小姐紧闭着嘴唇,非得给那些人立个榜样看看!她还记得去年夏天的那次假期。可是今年,一定大不相同。印地安岛……

她暗思默想地把那封已经读过不知多少遍的信,又读了一遍。

亲爱的布伦特小姐:我多么希望你还记得我,几年前,有一次在八月里,我们一起住过贝尔海文招待所,看来我们十分投契。

我正在着手自己经营一个招待所,就在德文郡岸外的一个小岛上。我认为这可以说是个创举。在这里,吃得上清淡的伙食,见得到泱泱古风的人物,没有袒胸裸体的玩意儿,也没有一唱就是大半夜的话匣子,如果你能安排得开,作为我的免费贵客来这个印地安岛度暑假,我将深感荣幸。八月初合适吗?就定在八日吧!

尤·纳·——

落款是什么?签名太难认了。埃米莉·布伦特又按捺不住了:“这么多的人签名就是不认真。”

她回想在贝尔海文见过的人。她接连去过两个夏天。有过这么一个挺不错的中年妇女——叫什么太太的——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那位父亲在大教堂里当牧师的。还有一位奥尔顿小姐——要不就是奥曼——不,肯定叫奥利弗!对,就是奥利弗。

印地安岛!报上谈到过什么的,好像是关于一个电影明星,要不就是一个美国百万富翁,是不?

当然,这类地方经常要价不高——小岛并非对谁都合适的。原来的设想也许很罗曼蒂克,但是一住到那里之后,这也不方便,那也不称心,就会以尽快脱手为快了。

埃米莉·布伦特想着:“管它呢!反正我白住上一个假期。”

在收入剧减,这里也滞付、那里也停发股息的情况下,这确是一个不得不考虑的问题,现在的问题是,只要能记得起,那怕再记起一点点也好,关于这位叫什么夫人的,也许叫奥利弗小姐的,就好了!



麦克阿瑟将军从车窗望出去,列车刚刚驶进厄克塞特小站。见鬼!这些支线区间慢车!如果照直行驶,印地安岛这个地方,简直就算不上有多远路程。他没弄明白欧文这家伙到底是谁。是斯波夫·莱加德的朋友吧!显然是的——还是约翰尼·威尔的呢?

……您的一两位军队上的老同事也要来——大家都想叙叙旧。

是啊,他就爱摆弄陈年往事。近来,他怀疑人家是不是在躲着他,都怪那个该死的谣言!天哪!那真是叫人受不了!……现在算来,快三十年了!他想,一定阿米泰奇传出去的。该死的小畜生!这桩事情他究竟清楚多少?得了,还是少想些吧!人有时就是好猜想——猜想有谁死盯着你什么的。

现在说说这座印地安岛吧!他多么想见见它。有多少闲话传说着,真是沸沸扬扬。那一条说海军部或陆军部、空军部买下它的传闻,看来其中确实有些名堂……而年青的美国百万富翁埃尔默·罗布森,也的确盖起了那幢楼房。据说钱是成万成万花上去的。

据说人间富贵景象尽集于此……

厄克塞特!还得等上一小时!他真不愿再等了,真想快快上路……



阿姆斯特朗大夫驾驶着他那辆莫里斯牌汽车穿过索尔斯伯里原野。他累极了……出名也有出名的苦处啊。想当初,他全身上下打扮得整整齐齐,在设备崭新、装潢豪华的候诊室里等着,熬着——熬过无人上门的清闲日子,等着不知是凶是吉的渺茫前程。

好吧!总算大吉大利,他交了红运!红运再加上医术高明!他业务上有一套——但要出名光靠这一点可不够,还得运气好。而他就是运气好。有过那样一次了不起的确诊,再加上两三个感恩戴德的女病人,而且都是既有身分又有钱的主儿,好话就从此传开了。“你应该去找阿姆斯特朗大夫,他年纪不大,可是高明极了。阿潘东找大夫西寻医生地折腾了好几年,而他一帖药就见效!”从此,阿姆斯特朗就一帆风顺了。

而今他一跃而登龙门,天天门庭若市,忙得不可开交。像今天这样能在八月的早晨,走出伦敦,去德文郡沿海小岛小住一段,清闲上几天,岂不快哉!但是,要说完全是度假吧,也不尽然。一则来信措辞含糊,二则毫不含糊的倒是那张随信附来的支票。好大一笔钱!这欧文一家子想必滚在钱堆里了。看来不过是些小毛病,男的不放心女的身体,又不愿意惊动她,就想不声不响地让医生去证实一下。她听不得看医生之类的话,她的神经……

神经!大夫的眉毛皱起来了。瞧这些女人!还有什么神经之类的!好吧!反正是生财有道。反正找他看病的女人,好说也有一半的确是什么毛病也说不上来,纯属吃饱了饭撑的。可是这种大实话说了也不见情。好在总能拉扯上些这个那个的:“稍许有点不大……什么的……属于一种……这个名词说起来特别长,拗口——反正,没什么大不了的——治,还得治,不难。”

说实在的,药,主要是个信任问题,说灵就灵。而且他能说会道,不但让人有求于他,还叫人信得过他。

幸好那桩事情总算对付过来了,总有十年——不,十五年了吧。那桩事情真是好险哪!他差点垮了台。幸好那次震动使他重新镇静下来。从此以后,他滴酒不沾。老天爷……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想起来真是差点儿完蛋……

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鸣笛声,一辆超级达尔曼跑车以每小时八十英里的速度飞驰过去。阿姆斯特朗大夫差点给挤得撞到路边的树桩上。

又是一个到处捣乱的小笨蛋!他讨厌他们。这次又是差一点完蛋。该死的小笨蛋!



安东尼·马斯顿猛开快车,他一边想着:这么一大堆车子尽在路上爬呀爬的,真有点吓人,不是这辆,就是那辆,总拦着你,使你动弹不得,而且,它们还总是走在路中间!英国的汽车交通真没办法……哪像法国,人家真叫你敞开来超车……

要不要停下来喝一杯?还是往前赶?时间有的是!只有百把英里了。得喝上杯带劲儿的,再喝杯淡的。这个热得吱吱叫的鬼天气!

如果就这样热下去,岛上那种地方就带劲儿了!姓欧文的是何许样人,他不清楚。总是个阔佬吧,阔得邪乎。探这些阔佬的道儿,巴杰尔确实在行。当然,他也是身不由己,可怜的老家伙,自己没钱真够呛……

但愿他们有好酒待客。同这帮弄了好多钱而又不是生来就懂得花钱的家伙从没有打过交道。可惜关于加布里埃尔·特尔买下那个小岛的说法不确,他可真想同这位女明星拉拉近乎。

好吧!安东尼·马斯顿估计那儿总会有上几个姑娘的。

他走出饭店,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望一望蓝天,然后又爬进达尔曼跑车。

有几个女人不胜爱慕地盯着他看——六英尺高的身材,体态匀称,头发松鬈,脸膛黝黑,还有一双一往情深的蓝眼睛。

他轰然发动着汽车,开上了狭窄的街道,把老头儿和那些替别人跑腿的小鬼吓得直往两边跳。可是小鬼们还盯着汽车看呢,羡慕极了!

安东尼·马斯顿神气活现地继续着他的旅程。



布洛尔先生乘坐的是从普莱茅斯开出来的慢车。除他之外,车厢里只有一个人,一个飘洋过海的老人家,眼圈儿都烂了。眼下,他耷拉着脑袋睡着了。布洛尔先生正仔细地往小本本上写着。

“这伙人有,”他一边叨咕说,“埃米莉·布伦特,维拉·克菜索恩,阿姆斯特朗大夫,安东尼·马斯顿,沃格雷夫老法官,菲利普·隆巴德,麦克阿瑟将军,男管家和他的老婆——罗杰斯先生和罗杰斯太太。”

他合上小本子,放回口袋,朝角落里望了望酣睡着的老头。

“比八个多了一个。”布洛尔先生作了精确的判断。

他把一桩桩事情都仔细地想了想。

“这趟差使是够轻松的,”他反复琢磨着。“看不出会有什么意外。但愿我模样上没问题。”

他站起身来着急地从镜子里仔细地端详着自己:脸上有一撮小胡子,有那么点儿军人气概,就是毫无表情。眼睛是灰色的,左右两眼挨得很近。

“像个少校吧,”布洛尔先生想,“不成,我忘了。还有个老行伍呐,他一眼就会戳穿我的。”

“南非,”布洛尔先生又想,“这是我熟悉的地方!这些人无论哪一个都和南非搭不上界,而我正好一直在读着旅行资料,可以谈上一气的。”

亏得各色各样的殖民地多得是。布洛尔先生自觉对南非有所了解,凭这一点想必在哪里都吃得开,不至于出洋相。

印地安岛!他从小就了解它……臭烘烘的岩石上扒满了海鸥——离岸大约有一英里远吧,因岛的形状像人头——美洲印地安人的头型而得名。

到这座岛上来盖别墅,真是个古怪的念头!天气一变,可够瞧的!所以说百万富翁,就是爱闹个新鲜!

旯旮里的老头醒过来了,他说道:“海的脾气,可是谁都摸不准——从来也摸不准哪!”

布洛尔先生随口答应说:“说得对。谁也摸不准。”

老头打了两个嗝,唉声叹气地说:“要起风暴了呢!”

布洛尔先生说:“不,不,伙计,天气好着呐。”

老头生气了,说道:“风暴就在前头,我闻得出来。”

“也许您是对的。”布洛尔先生心平气和地说。

火车靠站停下了。老家伙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我得下车了。”他摸索着窗户说。布洛尔先生帮着他。

老头站在门口,庄严地把一只手举起来,闪着烂眼圈。

“瞧着点儿,祈祷吧,”他说,“瞧着点儿,祈祷吧。审判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他穿过门道,跌跌撞撞地下了月台。他斜过身来对着上面的布洛尔先生无限尊严庄重地说道:“我对你说,年青人,审判的日子近在眼前了,近得很哪!”

布洛尔先生退到位子上坐好,心里想着:“审判的日子对他要比我近得多呐。”

但是,在这一点上,往后的事情证明,他错了……





一帮人站在橡树桥车站外面,稍许乱了一阵子。搬运工跟在他门后面搬箱子,有个人喊了声:“吉姆!”

一位司机往前挪了挪。

“你们是去印地安岛吧?”他问道,满口柔和的德文郡口音。

四个声音同时答应了——但马上又偷偷地互相打量起来。

司机又说话了,直冲着沃格雷夫法官先生,把他当作这帮人的头儿。

“先生,一共是两辆出租汽车。得留下一辆等厄克塞特来的慢车——最多再过五分钟就到——要接一位乘那趟车来的先生。哪一位不在乎等一下?这样安排,大家都可以宽敞些。”

维拉·克莱索恩,自己感到是秘书身分,职责有关,马上开口说:“我来等一下吧。诸位是不是请先走一步?”她望着其他三位。她的眼神口气都多少带着一种身在其位、自当指挥一切的意味,很像安排她的女学生打网球时哪个先哪个后的那股劲儿。

布伦特小姐端着架子说了声“劳驾了。”头一低,就先钻进了一辆汽车,司机的一只手正敞着车门。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随后跟了进去。

隆巴德队长说道:“我来同那位小姐——一起等吧。”

“我姓克莱索恩。”维拉说道。

“我姓隆巴德。菲利普·隆巴德。”

搬运工正忙着把行李往车上堆。车里,沃格雷夫法官先生颇有身分地说:“天气真是不坏!”

布伦特小姐答道:“确实不坏。”

这是一个气派十足的老先生,她想。同海滨宾馆里那种司空见惯的男人迥然不同。显然,那位奥利弗小姐或夫人的社交关系不同一般……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问道:“这一带您熟悉吗?”

“我到过多奎和康沃尔,至于这里,还是初访。”

法官说道:“这一带我也不熟悉。”

出租汽车开走了。

第二辆出租汽车的司机说:“请到车里坐着等吧!”

维拉坚决地说:“不必。”

隆巴德队长微笑着。

他说道:“墙外的太阳多好,真够迷人的。您想进车站里头去吗?”

“当然不。离开闷死人的火车,那才叫痛快呢!”

他回答道:“是啊!这种鬼天气挤火车真够呛。”

维拉照例回答道:“我倒希望它能稳定下来——我是指天气。我们英国的夏令气候太变化无常了。”

隆巴德有点人云亦云似地问道:“您熟悉这一带吗?”

“不,以前从来没有来过。”但她又急着补充说,“我还没见过我的东家。”她决心立刻亮出自己的身分。

“您的东家?”

“不错。我是欧文夫人的秘书。”

“啊,我明白了。”他的态度虽然很难觉察,但是已经有了变化,变得放心了,声调也不再紧张。他说:“不太突然吗?”

维拉笑了。

“不吧,我不这样想,欧文夫人原来的秘书突然病了。她给介绍所打了电报。介绍所就让我来了。”

“是这么回事!要是您去了之后,又不喜欢那个工作了,怎么办呢?”

维拉又笑了。

“这只是个零活——假期里的差使,我在一所女学校里有固定职业。说实在的,一想到要见到印地安岛我还很怵头呢。报上的议论简直太多了。它真是那么引人注目吗?”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它。”

“真的?欧文一家可着迷啦。我看就是。究竟什么模样,给我说说吧。”隆巴德想:“糟糕,怎么说呢——说见过还是没见过?”

他急忙说道:“别动!一只马蜂,就在您的胳膊上,正爬着呢。”他像煞有介事地哄赶了一下。“好了,飞了。”

“啊,谢谢。今年夏天马蜂真多。”

“就是。怕是气候太热招的。我们等谁,您有数吗?”

“一点也不清楚。”

向这儿开来的火车的拖长了的汽笛声,已经听得见了。

隆巴德说道:“现在火车到了。”



从月台出口处走出来的是个高身量,军人气概十足的老头,一头修剪得短短的灰白头发。小白胡也拾掇得整整齐齐。他的那口扎扎实实的大皮箱压得搬运工走起路来有点晃悠悠的。搬运工向维拉和隆巴德招了招手。

维拉走了过来,显得既干练又利索。她说:“我就是欧文夫人的秘书。汽车在这儿等着呢!”她接着说:“这位是隆巴德先生。”

那双蓝眼球,已经失神和没有光彩了,年纪老啦,尽管这样,打量起隆巴德,照样尖厉着呐。就这么一刹那,谁要是正好注意到的话,完全可以看出来,两人都在揣摩着对方。

“长得不坏。就是有这么一丁点儿邪气……”

三人上了那辆等着的出租汽车,车子穿过死气沉沉的橡树桥街道,在普莱茅斯大道上大约又跑了个把英里路。然后进入一片纵横交叉的乡间小巷,那里倒是青翠新鲜得很,就是又陡又窄。

麦克阿瑟将军说道:“对德文郡的这一带,太不熟悉了。本人的小地方是在东乡,就挨着多尔塞特旁边。”

维拉说道:“这儿实在可爱得很。小山包,红土,到处绿油油、香喷喷的。”

菲利普·隆巴德不无挑剔地说道:“就是闭塞点儿……我是喜欢空旷的乡村的,纵目远眺,一目了然,啥都看得见……”

麦克阿瑟将军问他。

“我看,老兄到过不少地方吧。”

隆巴德耸耸肩膀说:“到处转了转,您哪?”

他心里在想:“现在他该问我是不是赶上了大战(指第一次世界大战——译者注)。这些老棍子都是这个德性。”

然而,麦克阿瑟将军并没有提到大战。



他们的车子翻过一个陡坡,向下来到通往斯蒂克尔海文的曲里拐弯的车道上——只有一个村落,傍水近滩,茅屋数间,渔舟点点。

映着落日余辉,他们第一次望到了海面上的印地安岛,在正南方向。

维拉很有点意外地开口说道:“离岸远着哪。”

现实同她设想的竟完全不同。她原以为会在岸边不远,盖着那么一座美丽的小白楼,但是现在根本连房子也看不见,只看见了粗黑影绰的岩石和依稀像是印地安巨人脑袋的岛形。还带点肃杀凶气呢!她有点不寒而栗了。

在一座店名“七星”的小饭铺门前,正坐着三个人。有老态龙钟的法官,有直腰挺胸的布伦特小姐,另一个——第三个,粗粗大大的,走过来做自我介绍。“想来还是等等你们的好,”他说道,“打算一趟一起走。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贱姓戴维斯,南非出生,南非是我的故土。哈哈!”

他谈笑风生地说。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瞧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一看上去就是他那副想让旁听人员全部退出法庭似的神气,而布伦特小姐则弄不清楚自己是否欢喜殖民地上的人。

“有谁想在上船之前先吃点什么吗?”戴维斯先生满心好意地问道。

对这个建议,谁也不吭声。戴维斯先生转过身来,竖起了一个指头。

“那好,不该再耽搁了,我们好心的主人和主妇正盼着我们呢!”他说道。说话间,他应该注意到那伙人中间出现了一种异常的紧迫感。似乎一提到主人和女主人,他们就有想像不到的震动。

戴维斯用手指一招,正斜靠在附近墙上的一个男人立即走过来了。他那罗圈腿似的步伐说明他是个吃水上饭的。他有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一双多少有点闪烁不定的黑眼睛,一口软绵绵的当地口音。

“太太们、先生们都准备好上岛了吗?船早已候着了。有两位先生要开车来,欧文先生关照不必等他们了,因为不能肯定他们什么时候到。”

大伙儿站起身来,跟着他们的向导沿岸走上一座小小的堤岸码头,旁边紧靠着一艘摩托小艇。

埃米莉·布伦特说道:“这船够小的。”

船主却尽量找词儿说:“这船可棒着呢,太太,可是条好船哪!坐它上普莱茅斯,一眨眼就到,方便极了。”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说话却尖刻得多了。

“我们人可不少。”

“再多一倍也坐得下,先生。”

菲利普·隆巴德和和气气地说道:“不成问题。天气好,没风浪。”

布伦特小姐尽管心神不定,还是让人扶上了船。跟着,其余的人也挨个儿上了船。到现在为止,大家相互之间还谈不上什么照顾和扶持,而且还有点猜疑。向导刚要解开缆绳,忽然又停了下来,手里还拿着那个搭钩。

在陡斜的车道上,从村里驶过来一辆小汽车。这辆车威风极了,出奇的漂亮,简直不同凡响。车上坐着一个年青人,风吹得他的头发直向后飘。在夜色的闪耀中,他看来哪里像是世人,简直是一尊年青的神仙,一尊见诸于北欧传说中的英雄神仙。

他按着喇叭,一阵回声震荡,响彻海湾的山石丛中。

这一刹那确是精彩。安东尼·马斯顿此时此刻简直太不同凡响了。就是后来,清楚记得这个情景的也绝不止一人。



弗雷德·纳拉科特坐在马达旁边,心里想着,这帮人真叫奇怪。欧文先生请的这些客人究竟是些什么货色,真叫人摸不着头脑。总之,他想像的要比现在见到的高级,比如应该是全身穿着乘游艇出游的服装,富丽堂皇,气派非凡的老爷太太等等。

弗雷德·纳拉科特回想起埃尔默·罗布森先生平时的交往,不由得撇嘴微微一笑,这帮人哪里像是这位百万富翁的高朋贵客。如果你说得出口,这帮人真叫是——瞧他们平时喝的是啥玩意!

这位欧文先生也真叫特别,就是让弗雷德想想也够滑稽的。他压根儿没瞅见过这位老爷,甭说太太了。从来没见他来过,没有。全都是莫里斯先生张罗的,钱也是他付,应该做些什么,得怎么做,总是说得再清楚不过了,而钱也给得爽快。就算这么着吧,仍是出奇。报纸上说了欧文那么多莫名其妙的闲话。纳拉科特想想,确实有道理。

说真格的,兴许就是加布里埃尔·特尔小姐买下的产业吧。但是,他望望眼前的一个个客人,觉得这种想法没道理。这帮人不像——没一个够得上同一位电影明星打交道的。他不动声色地估摸着这帮子人:“一个是老姑娘——酸不溜丢的那种,这帮人她全看得透。要不,就打赌?她不是个刺儿头才叫怪呐。一个是老行伍——从神色看,倒是个地道的军人。那个年青的妞儿,脸蛋不错——只是也平常,没那股浪劲儿——谈不上好莱坞气派。那个装腔作势、咋咋呼呼的大少爷可不是个正人君子。弗雷德·纳拉科特认为,他像是个倒闭了铺子的生意人。另外那个先生,精瘦精瘦的,一脸狠相,一双滴溜溜转的眼睛,少见,倒很可能同电影行业有点儿瓜葛。

慢着,船上还是有一个像点样子的客人,就他一个,开小汽车最后到的那个(多棒的汽车!斯蒂克尔海文以前从没有见过,像这种车,得花上几万几万的),他才够格,钱堆里长大的。要是这帮人都像他那样……那才说得通……

真要想个明白的话,是越想越糊涂——本来就是件糊涂事——够糊涂的……



小船在礁石中间颠簸前进。现在总算望得见那幢房子了。岛的南侧又是另一番景象了,边缘延伸为斜坡一直伸入海中。那幢房子就正好位于那里,面朝南,不高,方方正正的,时髦得很,圆形的窗户把阳光充分地引入室内。

这幢房子确实使人感到兴奋——没有辜负大家的向往。

弗雷德·纳拉科特关上马达,小艇载着他们顺利地钻进了岩石和岩石之间形成的一个天然小港湾。

菲利普·隆巴德尖声尖气地说道:“碰上坏天气,在这儿上岸那就难啦!”

弗雷德·纳拉科特乐呵呵地说:“风一往东南刮,那谁也休想上印地安岛。有时候不上不下的,一断就是个把礼拜。”

维拉·克英索恩想:“供应想必很不方便。这一点对一个小岛来说是最糟糕的,看来要当好这个家是够人操心的了。”

小艇碰撞着岩石,嘎嘎作响。弗雷德·纳拉科特跳下船,他同隆巴德搀扶着其他的人下了船。纳拉科特把小艇牢牢拴在岩石上的一个环上,随后引导大家登着岩石上凿出来的石级。

麦克阿瑟将军嘴里说着:“好地方,叫人心旷神怡!”

然而,他心里并不平静!真见鬼,这鬼地方!

这帮人拾级而上,来到上面一层的平台,精神才稳定下来。在这所房子洞开着的房门口,一个端端正正的男管家正等着他们,他那副一本正经像煞有介事的神态,使这帮人更稳定了些。此外,这幢房子本身确实是再动人不过了,站在平台上欣赏海岛上的绮丽风光,真是壮观……

男管家走过来,微微躬着身。他细高条,灰白头,十分体面。管家说道:“请这里来。”

宽敞的大厅里,酒已摆好,成排成排的瓶子。安东尼·马斯顿精神有些振奋了,他刚才还一直在想着,真是一出莫名其妙的把戏,不对他的胃口!老家伙巴杰尔把他弄在里头,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但话又得说回来,这些酒是不错的,冰也不少。

这个男管家什么的家伙方才说什么来着?

欧文先生……不巧,耽误了……明天才能到。他关照好了……要啥有啥……现在是否到各位的房间去?……八点钟开饭……



维拉由罗杰斯太太带上了楼。这个女人推开了甬道尽头的一扇门,维拉走进一间讨人喜欢的卧室。有一扇大窗户正好在海的上方,另一扇朝东。她立刻高兴得呼唤了一声。

罗杰斯太太问:“小姐,还要什么吗?”

维拉向四周扫了一眼。行李已经搬进来,而且打开了。房间的另一边是浅蓝色瓷砖铺成的浴室,门开着。

她当即说道:“我看,不用了。”

“小姐,要是想要什么,请拉铃。”

罗杰斯太太的声音既平板又单调,维拉好奇地望了望她。真是少见的毫无血色的苍白的女幽灵。头发往后一把抓,穿着一身黑。模样儿倒体面极了。就是那双眼睛,出奇的亮,而且一刻不停地转来转去。

维拉想道:“她连自己的影子都害怕。”

对了,就是这个——这个女人害怕着呢!

看上去,她就是这样一个生活在极度恐惧之中的女人。

维拉感到脊背上一阵轻微的发冷。这女人究竟害怕什么呢?

她高高兴兴地说道:“我是欧文夫人新雇的秘书。这一点我希望你明白。”

罗杰斯太太说道:“不,小姐,我什么也不明白。我知道的只是各位女宾和先生们的一份名单,还有哪位住哪个房间。”

维拉说道:“欧文夫人没提起过我吗?”

罗杰斯太太眨巴着眼睛说:“我没见过欧文夫人——还没有。我们不过才来了两天。”

真是少见,这姓欧文的一家子!维拉想着。

她大声说道:“有多少当差的呢?”

“就我和罗杰斯,小姐。”

维拉皱起眉头。现在,这幢房子里有八个人——加上男主人和女主人则是十个——而只有一对夫妇供这些人使唤。

罗杰斯太太说道:“我是个好厨师,我男人管家也能干。当然,我其实不知道会有这么多人。”维拉说道:“那么你能忙得过来?”

“行,行啊,小姐,我能行。如果经常请客的话,估计欧文夫人会添帮手的。”

维拉说道:“我想会吧。”

罗杰斯太太转身走了。她脚步轻盈,寂然无声,就像一个影子似地挪出了房间。

维拉走到窗前,坐在靠窗的椅子里。她隐隐约约地感到一点不安,一切——多少有点奇怪。欧文两口子缺席,幽灵似的苍白的罗杰斯太太,还有那帮子客人!这些客人本来就稀奇古怪,少见的大杂烩!

维拉想道:“我真希望我见到过欧文他们……我真希望我清楚他们是怎么样的。”

她站起来,不安地在房里踱来踱去。

这是一间完完全全照时兴式样装修起来的无可挑剔的卧室。锃光刷亮的镶木地板上铺着洁白的地毯,浅色辉映的墙壁,四周镶嵌着电灯泡的大镜子。壁炉架朴素大方,只有一大块按时兴式样雕刻成狗熊形状的白色大理石,中间镶嵌着一只座钟,上面有一个发亮的克罗米镜框,镜框里是一大块羊皮纸,上面写着一首诗歌。

她站在炉台前看着这首诗歌。原来是托儿所里流传的儿童歌谣,早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记住了。

十个印地安小男孩,为了吃饭去奔走;噎死一个没法救,十个只剩九。

九个印地安小男孩,深夜不寐真困乏;倒头一睡睡死啦,九个只剩八。

八个印地安小男孩,德文城里去猎奇;丢下一个命归西,八个只剩七。

七个印地安小男孩,伐树砍枝不顺手;斧劈两半一命休,七个只剩六。

六个印地安小男孩,玩弄蜂房惹蜂怒;飞来一蜇命呜呼,六个只剩五。

五个印地安小男孩,惹事生非打官司;官司缠身直到死,五个只剩四。

四个印地安小男孩,结伙出海遭大难;鱼吞一个血斑斑,四个只剩三。

三个印地安小男孩,动物园里遭祸殃;狗熊突然从天降,三个只剩两。

两个印地安小男孩,太阳底下长叹息;晒死烤死悲戚戚,两个只剩一。

一个印地安小男孩,归去来兮只一人;悬梁自尽了此生,一个也不剩。

维拉微微一笑。确实,这不是印地安岛吗?

她又走到窗前坐下,望着海。

这海多么辽阔!从这里望出去,哪儿也看不到边——就是若大一片茫茫天水,落日余晖,碧波涟漪。

海啊……今天是如此的平静——有时又是那样的狂暴……就是这个海把人拖入深渊。淹死……发现淹死了……淹死在海中……淹死了……淹死了……淹死了……

不,她不愿记得……她不愿想到这个!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阿姆斯特朗大夫到达印地安岛时,太阳正好落山。过海的那会儿,他和船夫——一个本地人,聊了一阵子。他急于想打听一点关于本岛主人的种种情况,然而这位纳拉科特似乎出奇的闭塞,也许是不愿意讲。

于是,阿姆斯特朗大夫只能扯扯天气啦,打鱼啦等等。

长途跑车,确实累了,他眼珠儿发疼。往西开车,就是正对着西照的阳光开车。

真的,他太累了。海啊,百分之百的宁静啊——这些正中下怀。他真想多歇上一阵子,只不过是做不到而已。当然,不是经济上做不到,而是,他哪能这样随便撒手呢?人家很快就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不能!他现在既然来到这里,还得下功夫搞出些名堂来。

他想道:“反正今天晚上我就当作再也不回转去了——同伦敦哈里街(伦敦名医荟集的街道名——译者注),和其它一切的一切都一刀两断了。”

谈到小岛什么的,总好像有一种魔力似的。就光“小岛”这两个字,幻想的味儿就很浓。它使你同整个世界隔绝了——自成一个天地。这个天地,也许,你就一辈子回不去啦!

他想道:“我把我的老一套生活抛到脑后去了。”

他乐滋滋地盘算起以后的打算来,其实都是些荒唐的想法。

一直到他踏上石阶的时候,他还在对自己笑呢。

平台上,椅子里坐着一位老先生,阿姆斯特郎大夫一眼看过去,仿佛有点面熟。他在哪儿见过这张癞蛤蟆样的脸,这个乌龟似的脖子以及这副拱腰曲背的姿态——还有这双暗淡而狡猾的小眼睛呢?是他——老沃格雷夫。大夫有一次在他面前作过证。瞧那样子,总是半睡不醒的。可是,一碰到法律问题,那就精极了。比方说,对付陪审团,他可有点子了。人家说他完全可以让陪审团照他的意思作出决定。根本通不过的案子,他不止一次地让陪审团通过了。而且说在哪天就在哪天通过,有人说他是个刽子手法官。

在这个地方——尘世之外……见到他,太有意思了。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思忖着:“阿姆斯特朗?记得!证人席上见过。挺会装模作样的,那个小心劲儿就甭提了。当医生的都是混蛋。哈莱街那帮子人更是混蛋之尤。”他想到前不久才见过那条街上的一个奉承讨好的人物,一口恶气还憋在心头。

他大声哼哼着说:“大厅里面有喝的。”

阿姆斯特朗大夫说道:“我得去向东道主夫妇致意。”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又阖上了眼,满脸鬼模鬼样的。

“不行啊。”

阿姆斯特朗大夫惊讶地说道:“怎么回事?”

法官说道:“没有男主人,也没有女主人。莫名其妙得透顶,弄不清楚这地方。”

阿姆斯特朗大夫盯着他看了足有一分钟。正当他以为这位老先生真的睡着了时,沃格雷夫猛地又说起话来了。

“你听说过康斯坦斯·卡尔明顿吗?”

“呃——不,我想没有。”

“这问题不大,”法官说道,“这个女人的身分不清楚,其实笔迹也认不真切。我正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阿姆斯特朗大夫摇摇头,继续向房子走去。

沃格雷夫法官先生还在琢磨着康斯坦斯·卡尔明顿的问题。这个女人就像天下所有的女人一样的不可靠。

他又想到屋里的两个女人,一个紧闭着嘴不说话的老小姐和另一个姑娘。他才不在乎那个姑娘呢,冷冰冰的毛丫头。啊,不,是三个女的,还得把罗杰斯的那口子算进去。怪人,看来她惊恐得要死。两口子倒是挺体面的一对,也懂行。这时,罗杰斯来到平台上。法官问他:“请康斯坦斯·卡尔明顿夫人了,你知道吗?”

罗杰斯凝视着他。

“不,先生,我不清楚。”

法官抬起了眉毛,但只是嘟嚷了一下。他想:“印地安岛,呃?其中必有文章!”



安东尼·马斯顿正在洗澡,热水冒着气,痛快得很。开车开久了,四肢都发麻。他脑子里啥也不考虑。安东尼是个好激动的人物——也好动。

他自己思付:“我想,总得坚持始终吧。”随后他就什么也不想啦。

热气腾腾的水,无力的四肢,再刮上一次脸,一次鸡尾酒——吃上一顿。之后?



布洛尔先生在打领带,这类事情他并不在行。

穿着打扮看上去没问题吧?他自己认为是没有问题的。

谁对他也不亲切……大家都是你看我、我看你的德性,怪!就好像他们都知道……

不过,这还得看他自己。

他并不打算把事情弄糟。

他对壁炉架上镜框里的托儿所歌谣瞟了一眼。

这么搁着倒是显得干净利落。

他想道:打从孩提时起,自己就记得这座岛了。但从来也没想到过会在这儿的这所房子里干这种活。也许,一个人预见不到将来倒是件好事……

十一

麦克阿瑟将军紧皱着双眉。

一切都该死。这桩事情的前前后后都见鬼!一点也不像他先前一直想像的那样……

他得借故溜走,丢开整个这档子事……

可是摩托艇已经开回去了。

他没法子,只能留下。

隆巴德那家伙,现在看来,真是少有。

不地道。他敢起誓发咒,这个人就是不地道。

十二

听到钟响,菲利普·隆巴德走出房间,一直走到楼梯尽头,就像一头豹子似的,轻捷无声。总之,他确实有点豹子气的,像一头猛兽那样——看上去,怪精神的。

他自得其乐地咧着嘴。

不是一个礼拜吗——呃?

他可得乐上一个礼拜。

十三

埃米莉·布伦特,一身黑绸衣衫,等着吃晚饭,现在,她正坐在自己的卧室里,读圣经。

她喃喃地嚅动着嘴唇,逐字逐句地念道:“异教徒们自作圈套自己套,借网藏身反而自投罗网。上帝的审判,执法不阿:作恶之人作孽自受,作恶之人必入地狱。”

她闭上嘴,紧撅着,合上了圣经。

她站起身来,颈项上别了一枚苏格兰烟晶宝石别针,下楼吃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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