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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短篇] 无双[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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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
| 楼主| 发表于 2012-4-5 14:00:5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黑羽 于 2012-4-5 14:14 编辑

五、
微风摇曳着翠绿翠绿的依依垂柳,穿行处留下半缕暖暖的药酒香气。
嫩黄的日影挑弄着柳枝上三两只叽喳聒噪的黄鹂,嘴碎的黄鹂正好奇地探视着瓦檐下的雕花窗棂,窗下的周大人很焦虑。
他是一个小小的九品县令,一年的俸禄到头来也领不到几两银钱,偏偏那苏镇就在他的地界上,偏偏那罢官的尚书大人就住在了苏镇,偏偏那主子现下不明不白地就死了。
事情经过到是明白得很:那天赵大人从外边回来,用过饭便关在书房里读书,直到天色渐晚,府上的小厮进屋一看才发现自家老爷已经驾鹤西去了。这位在官场叱咤风云半生的人物,死状倒是很不好看:口吐白沫,面部扭曲,手脚抽搐,一看便知是给剧毒毒死的。桌上还摆着一盏陶壶和一只陶杯,用银针试里面的茶水也没什么异状,可是喂野狗吃下去,眨眼功夫就死了,样子和可怜的赵大人一样惨。
问题就出在那茶壶里。壶里和杯里的茶水都有毒,由是看来,毒最初是下在壶中的。而那盏茶壶,是赵大人当天从外头回来的时候一并带来的。至于赵大人当天去的地方,自然是长乐轩无疑。于是长乐就被官差拿去衙门问话了。一问才知道,那茶壶本来也不是长乐的东西,而是那天早上苏诚给捎来的,也就摆在桌上看了几眼,一滴水都没沾过。找来苏诚一问,事情还真是这样,而那最关键的托壶的主儿,居然完全不知道是个什么人。
莫非是有人送来一个抹了毒的壶想害那长乐轩主人,结果阴差阳错地毒死了赵友直?
这种怪事,若是寻常时候听了,周大人自己也不会相信,怎么能拿去给上面的人交代?
又说那个长乐,大约是无辜的了。无辜就该放,可是放了他,拿谁交差呢?若是不放吧,虽说他现下也还关在衙门大牢里,倒没怎么吵闹,只是听说这人是个江湖上的人物——江湖人,谁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说不定半夜里……
周大人简直是焦头烂额了。
正当周大人汗如雨下左右为难之际,一小衙役跑上堂来:“大人,那个长乐认罪了!”

六、
直到被“收监待审”,长乐也没完全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天长乐送走了赵友直,收了那“雄黄酒”,便进后院摆弄菜田,只知日过晌午再回到茶堂之时,那盏“梅溪壶”已经不见了。本来放着壶的竹台上却多出一张小笺,上书:“妙哉此壶!浑朴而未失灵气,妩媚而不减端庄。虽稍失古拙韵致,然别具生动风流。恐主人不舍割爱,恕愚兄擅作主张。望借与赏玩片刻,三日之内必当归还。季清。”
季清,就是赵友直的表字。
也就是说,趁着长乐在院里折腾花花草草的时候,赵友直大人又悄悄折回长乐轩,把那“妙壶”顺了去,来了个先斩后奏。想想这倒确实是赵大人一贯的作风:看上了就放不下,放不下就干脆拿回去,看够了再还你,直爽率性天真可爱,长乐平素还颇有点欣赏。但时而也曾疑惑,若他在朝中为官时仍是如此行事,不知要如何周旋得来。于是,这回终于是捅了篓子了。
细细琢磨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莫非真是有人打算害自己,才捎了那假壶过来?这么想着,还是有些不对头:一个来路不明的壶送到手上,自己真的会二话不说就拿来泡茶喝么?
再说这边任自己怎么百思不得其解,那边县令大人似乎已经准备结案了。这样下去,岂不是要莫名其妙地蒙上不白之冤?谢无忧肯定是联系不着的,以往都是他找上长乐轩来,长乐自己还从没打听过他的住处,况且又是一个以行踪不定闻名的家伙。倒是那个县令,一看便知是个懦弱而少决断的人,眼下只怕正惶惶不安手足无措吧。不妨从他入手,先图个方便脱身再说。
于是,便喊来门旁狱卒,称是有话要招,那狱卒便一溜烟禀报消息去了。
待长乐复又被押至堂上,听那县官老爷装模作样地审他道:“堂下何人?所犯何罪?”不由想笑,连忙低了头抿住嘴,一会儿才学着周大人的调调,一本正经地答道:“草民无罪。”
周大人本以为长乐在他的威严之下,一审就该哗啦啦地全招了,谁知回了这么一句,一时噎了个张口结舌,手指着长乐虚戳了半天,才憋出了句:“大胆!”骂完不知怎的还是觉得有些底气不足,便招来先前那小吏,气急败坏地问道:“他不是认罪了嘛?”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自然是压低了的,可还是足够让长乐听得清清楚楚。
长乐在堂下看着那衙役被喷得满头唾沫星子,也不知道之前那狱卒是如何传的话,又一阵想笑。但他还是知晓事情轻重,立时朗声打断上面嘀嘀咕咕的二人,道:“周大人,草民是决计没有给赵大人下毒的,但那茶壶既然是从草民这里得去,草民自然难辞其咎。愿将功赎罪,向大人赊三天时日,届时若不能查出下毒之人,则听凭大人发落。”
这话里给足了周大人面子,又把“赵大人”三个字咬得恰到好处,一方面给了周大人一个打发走长乐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另一方面,要是最后真查不出凶手,也能名正言顺地拿长乐交差,省心省力。
果然,长乐话音刚落,周大人便挥开了那衙役,小小的眼珠儿滴溜溜地转了几转,便拿腔拿调地答了声:“好!”
似是怕长乐反悔,又道:“三日之后,若是真凶没有在这公堂之上现身,我就拿你归案,治你毒害赵大人的罪。”
“谢大人。”

七、
经历了这一番折腾,重新回到自家茶堂门前的长乐顿感自由之可贵,又想起昨日才与自己相谈甚欢的赵大人此刻已长眠九泉,不由一番叹惋。
向那县令许诺三日查出真凶,虽说是一时权宜之计,但自己心里却也是真真切切想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还赵大人一个公道的。可是查案缉凶之事,从来就不曾尝试过,全凭自己一人究竟能做到多少,心里几乎毫无把握。如果到了时限仍是毫无所获,也就只能给自己的茶堂觅个新处所了。总之,还是先从赵府查起吧。

毕竟是被贬谪之人,赵友直的宅院并不宽敞,前后只两进,中间的正堂将院落里外隔开,事发的书斋便在里间最深处。
长乐来到赵府的时候,斑驳的朱漆门侧挂着挽联,正堂已经布置成了灵堂,赵良和赵恭跪在一旁啼哭,时有镇上居民前来吊唁。
长乐静静地上了炷香,将那日赵大人来取的碧螺春又备了一小罐供在灵前。
赵良赵恭二人起身向长乐致谢,大概都对长乐从牢中被放出的事有些惊讶,但二人都没有开口。
却是长乐先提起了命案之事,向赵良赵恭二人言辞恳切地道:“赵先生之事,疑点甚多。茶壶虽然是从我那里得来的,但我对其中有毒却是一无所知。我想二位应该同我一样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故而希望你们能将当日之事如实相告。”虽然知道在灵前谈论命案对死者颇为不敬,但赵友直生前最后几个时辰的事情,也只有向这两人打听了。
两人闻言,果然有些踌躇。在长乐的坚持下,赵良这才将长乐引至堂后,一五一十地说出了自己所知。
原来那日赵友直从长乐轩回来,用过午饭后就再没出去。先是把一小袋茶叶交给赵良去收好,然后便吩咐赵恭在书房里准备炉火烧水。赵恭抬着炉子进屋的时候,只见赵友直正眉飞色舞地摩挲着一个扁扁的小茶壶,还兴致勃勃地叫赵恭来看这壶妙不妙,赵恭只得连声应道“好看,好看”。后来,赵良收拾过午饭的碗筷,便回房小睡。赵恭则在前院打盹,醒时日已偏西,想到自家老爷几个时辰都没有什么吩咐,便打算上书房给茶炉添个火,才发现赵友直已经死去多时了。
长乐思索片刻,问道:“那个时候,赵先生的书案上就摆着那茶壶,是么?”
赵恭点头,道:“是的,就是之前老爷叫我看的那个茶壶。旁边还有一个茶杯,那是老爷平日里自己用的。杯子和壶里都有茶水,后来就给官差带回去了。那里面…是不是给人下了毒?”
长乐黯然点头,又问道:“既然从我那带去的碧螺春已经收了起来,那当日赵先生所泡的是什么茶呢?”
“大概是苦丁茶吧,”赵良答道,“这几日老爷觉得有些上火,便叫我拿来一罐苦丁茶放在案上,时时在喝,没见他取其他的茶叶。”
长乐若有思索地沉默了片刻,复又开口道:“当日下午,可有什么人造访?”
赵恭稍作犹豫,回答道:“应该是没有的。那时我在前厅,如果有人上门来,一定会经过那里。而那天下午除了内院时有鸟雀鸣叫,其他什么声响也未曾听见过。”
听过此言,长乐心中一动,隐约想起了一件事,便不再问什么了。
谢过赵良赵恭,长乐便穿过正堂,来到了里间的院落。这里的花木并不似前院繁盛,仅植了方竹数本。院中凿一小池,池中有七八盏青绿色的荷叶,虽未至盛时,微风过处亦是珊珊可爱。池边有石桌一张,石凳两个,长乐曾与赵友直在此秋夜赏月,夏日赏荷,如今回忆起来,亦有些怅然。
院内虽草木荣华,却寂寂无声。长乐顺着小径穿过院里萋深的翠草,便来到了赵友直的书斋。轻轻推开门,里面的摆设一如主人生前。
长乐踱至赵友直的书案前,桌上确实有一个小茶罐,揭开盖子,只见支支细长的深绿色的茶叶——正如赵良说的那样,是苦丁茶。
因为案子尚未查清,当日壶里的茶水还保留着,先前长乐从县衙出来时,曾向县官要来看过。那茶壶里的也的确是苦丁茶,沉在壶底的七八支茶叶和眼前这罐子里的一模一样。
长乐心下了然,放下茶罐,四处查看起来。忽然间觉得,自从进了这书房以来,就隐隐有些不适感。仔细思忖,似乎是那阵浓厚的雄黄酒气——院子里是极淡的,一入书房就骤然变浓了。回想刚才在前院和正堂,好像几乎都闻不出什么药酒气味,这是为什么呢?
长乐目光四下搜索,在墙角的五斗柜上发现了一个小酒壶。走近一看,和前日里赵友直送给自己的那壶是一样的。把塞子轻轻揭下,一阵浓烈的药酒气扑鼻而来,看来这屋子里的气味都是这壶酒散发出来的。这大概就是当日赵友直口中的另一壶酒了,确实是雄黄酒。那么,自己那里那一壶水酒,又是怎么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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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4-8 19:59:46 | 显示全部楼层
八、
从赵府出来的时候,天色正渐渐黑了下来,东方天空已然斜斜地挂上了半轮弯月。街巷里戏耍的小孩儿都已被各自家里叫回屋吃饭,嬉闹的鸟雀也大多不见了踪影。长乐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朝百步开外的醉月楼走去。
醉月楼是一家酒楼,同时也是苏镇上唯一的客栈。由于平日里几乎没有过路留宿的旅人,仅有的两件客房总是空置着的。长乐来到的时候,平素夜里吃酒谈天的人群还没聚拢起来,跑堂小二们大多正顾着自己在角落里吃饭,并没有出来招呼客人。长乐向掌柜的借来笔墨写了一张字条,便上楼去了。
楼上又比下面要冷清许多,几张木桌凌乱地排开在昏暗的月光下,桌上、地下都积了厚厚的灰尘——这二楼确乎是许久没有开张了。长乐看了看地面的灰尘,顺着唯一一串脚印来到了一扇门前。这便是醉月楼两间厢房之一——究竟是“天字号”还是“地字号”,长乐估计店里的小二们也是弄不清的。
站在随时会被黑暗吞没的走廊里,长乐并没有伸手去敲眼前那扇门。他静静地听着,屏气凝神,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许久,许久,长乐只听见自己绵长的呼吸声,房间里并无异动。但长乐知道,里面有人。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楼下的喧哗声陡然变强,旋即又静了下去,只是一片片嗡嗡的嘈杂,似有许多人在交头接耳。
长乐伸手推开了眼前的门。

看到长乐进来,黎琅没有半分惊讶。很显然,就像长乐知道屋内有人一样,黎琅也清楚地明白,有一位不速之客在自己房间门口伫立多时了。
房间不大,器具摆设仅一张床,一张茶几,两只圆凳。黎琅坐在茶几旁,目光烁烁地看向来人。
长乐微微一笑,似对黎琅眼神中的戒备浑然不觉,道:“黎少侠别来无恙。”
黎琅闻言略作犹疑便流利地答道:“承蒙前辈关心。”语气却稍显生硬。
长乐知道,黎琅语气中的生硬多半是因为长年住在苗疆蛮荒之地,对中原的繁文缛节一时难以习惯罢了。这也是二人第一次见面时引起长乐兴趣之处
此刻长乐的心情自然比那时要复杂得多,嘴上仍是打趣道:“不知道黎少侠愿不愿意请我坐下?”
黎琅这回倒是着实一愣,忙起身道:“您请坐。”
就在长乐拉过一只圆凳上坐下的当儿,黎琅似乎重新确认了自己的立场,再开口时语气已比先前多添了三份沉稳,灼灼的目光也颇得收敛:“上回本来说好隔日再登门拜访,只是正值此地端午时节,见到许多不曾见过的事物,便忘了时日,望前辈恕罪。不知前辈今日亲自前来,是有何见教?”
其实黎琅和长乐都明白,任他们二人如何舌灿莲花,事情的真相就摆在那里,不会有丝毫改变。故而黎琅虽避开了与长乐锋芒相对,但也无需太多的虚与委蛇,便没有假装对事情一无所知,而是直截了当地切入了话题。
长乐没有敛去唇边笑容,但却低了眸,淡淡道:“黎少侠可曾听说前日发生在苏镇赵府的一件事?”
黎琅颔首道:“略微听说了一些,可是有丧事?”
长乐点点头,语调仍是黯然:“那位去世的赵先生,可谓是在下的忘年之交。本来宦海失意,又遭此横祸,惜哉,痛哉。”
黎琅垂首不答。
长乐默然片刻,似在追思逝者,忽地抬眼直视黎琅道:“那日黎少侠带着的小蛇确乎是异品,不知今日能否借我一观?”
话题转得突然,黎琅微微一怔,才从袖中又引出了那条小蛇来,让它盘立在桌上。
其实这条蛇并不小,仔细看来约莫有四尺长,除却头部,尾部也是鲜艳的红色,身体盘绕在茶几上,前部立起,幽幽的吐着信子,比上回看见时又多了一分危险的气息。
长乐细细地打量着这位让他失手摔碎梅溪壶的罪魁祸首,想起因这毒虫凭空生了多少事端,不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黎琅见长乐叹气,虽不解,却仍然不发一词。
长乐心下有数,才又开口道:“黑身白侧纹,首尾猩红色,这大约就是所谓的‘赤环’吧。这种蛇生于西域,中原从未得见,传说剧毒无比,一滴毒液便是见血封喉,果然名不虚传。”
这句“名不虚传”似乎赞得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但黎琅好像没有觉察,只是漫不经心地点头附和。
就在此时,长乐语气却陡然转厉:“如此厉害的毒虫,黎少侠若是没有好生看管,放了它出去,可就是等同于戕害人命了!”
黎琅蓦然遭长乐喝问,未及招架已是眉头深锁,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涩涩地道:“不知前辈此言是何意。”
长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我的意思是,赵先生,是被你的蛇毒死的。”
黎琅避开长乐的目光,又是一阵默然,才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温吞吞地道:“晚辈听说,赵先生是被茶水给毒死的。”
长乐收回自己略有些咄咄逼人的目光,淡淡道:“他们只知道桌上有茶,茶里有毒,当然以为赵先生是被那茶水毒死的。况且‘赤环’的毒牙痕迹细小,除非有意分辨否则很难发现,加之苏镇是个从来罕见毒虫的地方,种种情况之下,绝不会有人想到去查看尸身上的咬痕——这也就是你留下那些有毒茶水的用意罢。”
黎琅强自笑笑,反问道:“前辈突然这么说,晚辈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分辩,只是晚辈当日并没有去过赵先生府上,又如何准备那些有毒的茶水呢?”
长乐也笑了笑,又自觉大概是和黎琅笑得一般僵硬,便很快隐去了笑容,答道:“那日赵府上下只两位家童,一个在屋里小憩,另一个虽然侍在前厅,可却打了一个下午的盹。凭你的身手,要不惊动他而进入内院,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吧。”
黎琅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沉着地接话道:“虽然前辈这番说法看似合理,可是我为何要放蛇去咬赵先生呢?我与他可是素昧平生。况且,您方才似乎暗示晚辈没有‘好生看管’这蛇,才致使它伤及无辜——若是如此,晚辈又怎么知道它会在哪、咬了什么人呢?”
长乐点了点头,道:“这就是所谓‘无巧不成书’吧。本来这条‘赤环’,你那时虽然说不知应该如何驯养,但至少贴身藏着也不曾出事,足见你拿它还是有办法的。可这几日赶巧遇上端午,苏镇又有泡晒雄黄药酒的习俗。毒虫畏惧雄黄气味,故而这条小蛇才渐有异动,致使脱出你的管束。而在你四处寻找之际,打听到这镇上唯有赵府和我长乐轩两处不备雄黄酒。此处离赵府最近,而长乐轩则在镇东——况且它若真到了长乐轩,料想也不会出大事——于是你便先前往赵府查探。
“谁料当你进入那书斋时,赵先生已经倒毙在地了,而这条‘赤环’就正在屋里。你稍一查看尸体便知赵先生是为‘赤环’咬死。正当计无所出之时,却见书案上摆着一壶一杯,还有一只锡罐里存有茶叶,旁边的茶炉也正在煮水,于是便心生一计,用那茶叶泡了茶,又令这小蛇将毒液注于杯中,便造成了赵先生为茶水所毒死的假象。至于这毒究竟是蛇毒还是其他,下在了水中也无从分别了。”
说罢,长乐看似随意地提起了面前茶几上的壶,翻过一只素瓷杯,从容不迫地斟了一杯,却并不喝。
黎琅听罢长乐的推论,面上虽是一派波澜不惊,心中却微微生出几分凉意,低垂着眼帘道:“先生这番话真是妙极,晚辈竟无可辩驳。只问先生一句,您有何凭证?”
赵友直的尸身尚在,稍作察看便可证实他是被咬死而非毒杀。只是,正如黎琅说的那样,长乐并无任何实际证据可以证明咬死赵友直的是眼前这只“赤环”,而布置了有毒茶水的则是眼前这位苗疆少年。
长乐无奈地摊开双手,苦笑道:“并无凭证。”
话锋一转,却反问道:“即便如此,苏镇方圆几里内大约只有你我眼前这一条毒蛇,它的存在,本身岂非就是最好的凭证?况且,现下只你我二人,不妨直来直往,又何必牵扯上什么凭证之说?”
顿了顿,又说道:“更何况,今夜我来此处,只不过是想为逝者讨一个公道。事情真相若当真如我所料,也只称得上是一场意外——于少侠你,是无咎的。”
自打长乐进屋来,黎琅便知事情必定瞒不住。先前的局促张皇只是因自己内心有愧,又担心遭长乐责怒。听到长乐刚才这句话,也略微放下心来,但仍不与长乐的目光接触:“当日之事,确实与您所料无差。晚辈一时手足无措,心中慌乱,才斗胆布置了假象,想要掩人耳目,谁知还是瞒不过您。只是不知,您是如何窥出其中端倪的?”
长乐微微一笑,并不急着回答,却伸手将刚才斟满的茶杯推至黎琅面前。
黎琅微微一怔,低头看那茶杯,只见杯中之物明澈透亮,映着瓷杯分外洁白——是一杯清水。
长乐这才淡淡地解释道:“赵先生桌上留下的那壶茶里,少说有七八支苦丁茶叶——试问有谁会将如此之浓的苦丁茶,只沏一道便喝下肚去?看到这壶茶我便料定,赵先生非但没有喝过这茶,甚至连沏也不是他亲手沏的。此时我又想起,几日前在长乐轩,你曾说过自己不谙饮茶之道,可有此事?”
黎琅恍然,面上渐露叹服之色。
没等黎琅答话,长乐却又兀自说了起来:“再加上你那条小蛇,事情的大概我便已猜出七八分。待到亲自前往书斋察看一番,我便有了九分把握。”
这番话说得好没用处,黎琅正觉不解,却见长乐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蘸了水,在桌上写起字来:“门外有人,速从窗走。”
黎琅疑惑地看着长乐,后者只点了点头。
其实长乐先前写的小纸条,便是托人去请来官兵伏于门外。本来此案就无甚证据,让那县官亲耳听了自己与黎琅的对话,也算是洗脱自己嫌疑的一个好办法了。但长乐并不是真想让黎琅被捉拿归案,所以嫌疑既已洗脱,便把实情告知了黎琅,叫他自己脱身。
而黎琅自己,也不是一点没有察觉门外异动的。所以看了长乐在桌上写的字,心下也是了然,不再犹豫,挠身向窗外一跃,转眼便消失在夜色中。身手之敏捷,长乐不由暗赞一声。
门外的官兵听得里面声音有异,“轰”地破门而入,却只见长乐一人立于洞开的窗边,一脸认真的苦恼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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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4-8 20:00:51 | 显示全部楼层
九、
“所以,就是这样了?”
谢无忧懒散散地倚坐在梅树下,秀澈的眼眸半阖,拈一只白玉酒杯,遥遥望着长身玉立在月光下的那人。
树,是二人初遇时长乐纳凉的那棵梅树。
酒,是赵友直生前送给长乐的“雄黄酒”。
人,自然是长乐轩主人无疑。
在黎琅逃走后的第三天,谢无忧才从日渐聒噪起来的蝉鸣声中施施然到来。周大人当日诚惶诚恐地把实情禀报至了上级,却没见上面有什么说法,只是大张旗鼓地追捕起黎琅此人来——大约是要不了了之了。风波便这么眨眼就过去了,此时长乐已经能够安闲从容地与友人在月下饮酒笑谈,不禁觉得有些不真实感。
盛了毒茶的那只“梅溪壶”,最终是被官府收了去,再没归还。是故此番下来,真壶假壶是俱不可得了——倒也省去了是否“假壶真送”的烦恼。
虽然横竖是没壶可送了,但对于是否应该告诉谢无忧实情,长乐仍然有些踌躇。
略去摔碎真壶、又得假壶的曲折,直接说是梅溪壶被卷入了命案,最后又被官府收走:这种说法也不是不可以吧。
大概长乐只是羞于说出自己失手摔壶的事……
犹豫不决的长乐干脆把梅溪壶这一段整个隐去了,只当那是赵府里一个普通的茶壶,就这样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谢无忧。待他说完才发觉,如此他又何必把赵友直的事讲给谢无忧听呢?横竖没有半句是关于梅溪壶的。
这样一来,长乐不由得又有些懊恼起来。好在谢无忧似乎对他先前所讲之事颇感兴趣,竟没提起送壶的约定,反而追问起一些无关的细节来,便有了刚才那一幕。
“自然就是这样了。黎琅逃走了,赵先生尸身上也查到了蛇牙印迹,更待如何?”长乐漫不经心地答道,心里仍在盘算着关于梅溪壶的说辞。
树下席地而坐的谢无忧正若有所思地把酒杯端举在跟前。清凉的月色撞碎在深翠的枝叶间,跌出一身幽绿的冷辉,便随着谢无忧轻晃的右手,在温润的玉杯中跳荡着。
谢无忧的脸藏在了深翠的阴影里,只能看清他举着玉杯的右手。那是一只好看的手,有着修长的指,惝恍间看去似与手中酒杯一般的玉色——大约不是一只能握剑的手。
手的主人虽看不见表情,但想来是对长乐这敷衍了事的回答颇为不满,便轻轻地哼了一声。
听得这一声冷哼,长乐方回过神来,定睛打量了树下那人片刻,才悠悠地反问了一句:“怎么?”
“听你编这么个故事,难倒是打发我的不成?”那人的语气带着冷冷的调笑意味,与披在身上的翠色冷辉浑然一体。
长乐便笑开了,字句里也平添了三分戏谑:“在下怎敢打发谢公子?不知谢公子方才所‘哼’何事,长乐愚钝,还请明示。”
谢无忧也没恼,不紧不慢地道:“好说好说。本公子觉得你方才编的那个故事忒没头没尾了,故有此‘哼’。”
听得“没头没尾”四字,长乐一阵心虚,以为谢无忧看穿他隐瞒梅溪壶的把戏了,眼神闪烁仍是回了句:“何谓‘没头没尾’?愿闻其详。”
谢无忧浅浅地啜了口玉杯中清淡的水酒,道:“譬如说这壶酒,为何好好的雄黄酒平白无故就变成水酒了呢?再譬如说赵友直屋里那壶酒,既然赤环畏雄黄,何以又能毫无顾忌来去自由呢?”
顿了顿,又道:“那个黎琅的师父莫非与你很是相熟,竟然如此随意地打发自己的徒弟给你料理?而当今朝廷莫非已无一人把赵友直放在眼里,竟然就任事情这么不了了之?”
长乐听他这话,似乎并非是猜出了自己心上担忧之事,便放下心来,好整以暇地反问道:“那,照谢公子的意思,这故事该怎么讲才‘有头有尾’呢?”
谢无忧见长乐从容不迫,便知道他心中对这些未解之谜都是早已有数,先前之所以不点破,恐怕是打算借此刁难。念及此,却也不生气,反而顺水推舟道:“那就待我给你讲讲吧。”
于是,放下酒杯,从腰间抽出一把摺扇,一面在手中随意地把玩着,一面娓娓地说起来:“赵友直被赤环咬死,此事确乎属实,但仍有其他疑点存在。解开这些疑点,方能还原事情的本来面目。
“且从两年前,赵友直失势被贬说起。那时事发突然,局势虽对太子党急转直下,但赵友直早已有所准备,握有祺王党要员的把柄在手,虽无法翻盘,但足以自保。是以涉案的朝廷大员俱无善终,唯独赵友直得以在此地保全性命。
“苏镇与尘世隔绝,是个监视囚禁的绝好处所。赵友直安身此处,自然就被囚禁了。至于监视,便是仰仗那个书僮赵良。
“囚禁监视具足,还欠一个传递消息的,于是苏诚便扮演了这个角色。他年纪轻轻,经验全无,能得金陵商号录用已是奇事,况且行贾又需慎之又慎,怎会随便托付,还容得他次次绕道苏镇私稍物件?只怕是有人在背后打点,授意那商号如此为之。”
说到这里,顿了顿,修长的手指轻抚扇骨,语调微扬,道:“我这个开头比你的如何?”
长乐拍拍手,笑吟吟地道:“妙极,妙极!只是这故事里,人心未免太过险恶了些。”
谢无忧用摺扇虚指着长乐,反驳道:“官场勾心斗角,本来就不是你我能够设想的。”说着便扶着梅树站起身来,淡淡地振了振衣衫,就听得一串佩环相击的清越鸣响。
谢无忧手执摺扇,立在斑驳的月晖下,一直深藏在幽绿的阴影中的轮廓就渐渐清晰起来。经了梅树裁剪的玉魄恰到好处地勾过他的眉角,便顺着侧脸精致的线条淌下,在他手中的摺扇上浮动着。
——长乐忽然就想起“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八字来。
谢无忧三两步走上前,用摺扇轻轻敲了敲长乐的肩,满眼笑意地道:“你坐,且听我道来。”
长乐看他满眼的笑意,倒像是满眼月色,不禁怔了怔,才依言席地坐下。
谢无忧扬了扬嘴角,便又说了起来:“事情的前因大致如此。却说祺王党将赵友直监禁在这里,本非长久之计。经过一番苦功,祺王党人终于查出了赵友直手中的‘把柄’并将之销毁。如此一来,便可放心除掉赵友直了。可是两年前的旧案早已过时,无法翻出来再定新罪。而赵友直在苏镇住了这么许多日子,平平静静,一时也捏不出什么罪名来,贸然行事反而容易落政敌口实。另一方面,赵友直此人颇有手段,一直为祺王党视作心腹大患,一日不除,一日不安。就在此时,番邦小国进贡来一条奇蛇‘赤环’。此蛇能闻笛起舞,又剧毒无双,便促成了这个借刀杀人的阴谋。
“这条小蛇先是被暗地安排,‘落’到了黎琅手上。又借其师父之口,指点他前往此处向你求教——赵友直被监禁在此地,这里的居民想必都早已被查了个一清二楚,知道你的身份也不奇怪。最后让苏诚给赵良捎来驭蛇之笛,便是万事俱备了。
“接着,事情便依着计划开始发展。黎琅在端午前夕来到苏镇,宿于醉月楼。‘赤环’畏雄黄,惊惶走失,很快出现在了醉月楼附近唯一没有雄黄气味的赵府。赵良以蛇笛将其驱入书房(这便是当日赵恭所听见的‘鸟雀鸣叫’的由来),咬死赵友直。黎琅很快寻来,以为是自己疏忽铸成大错,后来的事情便如你先前所说了。”
说到此处,语调略一上挑:“然而其间,却发生了一个小差错。赵恭为了答谢赵友直收养,私下里炮制了两壶雄黄酒。如果这酒留在赵府,‘赤环’就很可能不会乖乖上门了。赵良思前想后,只能先以两壶水酒替换了原先的药酒,待行凶之后再将酒换回。这个计划本来还算稳妥——因为赵友直对雄黄酒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基本没有喝它的打算——却不料赵友直将其中一壶转送给了你,便是眼前这水酒了。”
听到此处,长乐不由微微颔首。谢无忧所言确实与他心中所想丝毫不差,彼时长乐在赵友直书斋中因察觉到雄黄气味陡浓,才隐约猜出这酒可能被掉过包,谢无忧只凭他三言两语转述之词就能窥破玄机,着实令人叹服。
谢无忧此刻正笑得皎洁,倒像是个向母亲邀功的孩子,略扬着下巴补充道:“至于事情最后的收场,自然会是‘不了了之’了。”
说到这,眸光流转,又道:“当然了,若非早已看透此中关窍,长乐先生又怎敢私放凶手呢?不知谢某说的这个故事您还满意?”言毕,终于“唰”地展开了手中把玩多时的摺扇,月色下一身风流竟叫人一时移不开目光。
长乐绝倒,举起身侧酒壶道:“当浮一大白!”
谢无忧眉眼间也满是盈盈笑意,只见他不接酒壶,却把手中摺扇平平地推了出去,递在了长乐跟前,道:“送你的。”
长乐定睛看去,只见洒金扇面上书有四个玲珑小篆:“举杯长乐”。
长乐犹疑地接过摺扇,脑海中隐隐约约浮现出了另外四个字,心中顿时生起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眼前笑吟吟的人儿轻启皓齿,吐出了那四个字来:“望月无忧。”
接着便是劈头一句:“我的壶呢?”
长乐被问了个招架不及,一时语塞。两人就这么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好一会儿没人说话。
“莫非……”先开口的却是谢无忧,“那个下了毒的茶壶就是梅溪壶?莫非那壶,就这么给官府收下了?”
长乐只得苦笑,犹自打趣道:“不愧是谢公子。‘无忧观星’,名不虚传啊!”
谢无忧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轻声自言自语道:“那另一个呢……”
长乐听他这话心头一动,扬眉便问道:“什么‘另一个’?”
谢无忧自知失言,立即矢口否认。
长乐却是不依不饶,非要问出个究竟来。

五月里,疏落的蝉鸣渐渐地响起来了。
树杪月色正好。
这夜,大约还很长。

(《无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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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2-4-9 14:03:16 | 显示全部楼层
终于完结啦~最后动机的设计合情合理~虽然隐隐感觉到与官场斗争有关~但着实没想到苏诚也是其中的棋子~如此想来苏诚的那段描述是有铺垫的~
可是如此一来~赵良的贼喊捉贼的戏码就让我有点看不懂了~“近日府中有毒虫出没”是赵良所说~可是他为什么还一味的劝诫赵老爷用雄黄酒呢~一般人应该极力回避的才是~如此设计不巧妙~也让我将矛头彻底转向赵恭而忽略赵良的原因~
唯一有点遗憾的是~作为每迷~没有提及身上的伤口~反而还抛出茶壶有毒这一说法诱惑读者~无疑有一点叙诡之嫌~个人感觉不是甚好~
如若从头分析的话~倘若没有身上这小伤口~倒是我在每迷中的分析会更合理点吧~黑羽不妨看看我在每迷中的回答~与你的思路是否有改动之处~
如此美文~搞得我说话也文绉绉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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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2-4-18 14:43:25 | 显示全部楼层
小逆转,嗯。有如此之每谜,吾实难得积分矣……(现今的侦探小说家很少有作品能困惑我,但聆儿……)历史推理……中国古典……这才是您的正统么?果然木乃伊和卡尔误我……先入为主啊……(本格推理的常用心理盲点)
| 发表于 2012-5-13 04:22:17 | 显示全部楼层
黑羽大人的这篇文实在妙极,要不要本使发个后言来锦上添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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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2-5-26 05:03:21 | 显示全部楼层
刚拜读完此作、文笔大好啊、七爷难道是作家?

[发帖际遇]:  诺亚·全意混入《Sherlock》的拍摄片场被当场抓住,罚款英镑5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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