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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短篇] 《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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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5-4 16:52:42 黑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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牺牲

人类实在是一些可悲的生物,在我十七岁时便早有觉察——他们孤独,急于发声,要让周遭的事物知晓自己的存在,但是又苦于缺乏有效的手段,于是只能一次次将自己寄身于几句短促的话语,几个贫瘠的词,就好像那就是他们孤独的全部真相,于是他们一刻不停地言说,一刻不停地发表愚蠢的见解,他们以为这样就赢得了存在之证,但是,当话语停滞之时,他们的存在仿佛一并被抹去了。

人是一生被语言所困的生物!但语言已经是人类最好的发明,哪怕它糟糕透顶。如若连语言都没有,那些声势张扬的孤独将永远郁结于各自的心中,不得解脱吧。

在我十七岁时,抑或说,我的青春!我可憎可爱的青春!同样困于那三个充满悖论的词中,以致事到如今回想起来,我或许仍然未从它们的围困中脱逃。而后便不可避免地忆及她,我的少女,我的爱,我今生唯一的初恋,她要带着那——

——无人逝去的牺牲

——蒙昧的真理

——虚伪的爱

一并沉溺于我腐朽的回忆之中。

自我出生起,便被一片无垠的海所环绕,直至迎来我的成年礼,也注定被这片海所环绕。该如何介绍这座小岛?这是一座没有丝毫特色的岛,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差,就好像它以它的毫无特色为荣。

但是,明明已经对岛上的一切烂熟于心,它又总会在不经意间崭露出一种陌异感——那是种足以致命的毒,当它发作之时,繁杂的思绪、闲言碎语、天空与太阳的色彩仿佛顷刻之间抛却我,它迫使我思考——为何我会在这座岛上?我还会在这座岛上呆多久?为何从来没人思考过这个问题?

我望见我的同学开着下流的玩笑,诉说着无聊的趣味,又望见暧老师扯着嗓子叫喊,敲着黑板维持着秩序。

嘈杂万分。

于是我转头看向真知子,她无所事事地转头望向窗外,明明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是另一栋教学楼,可是她却如此专注地看,就仿佛她的注视下会诞生什么新奇的事物一般,当然,这只是徒劳之举。

我望向她露出的脖颈,那诉说着“生”的血液流淌在她脆弱到吹弹可破的肌肤之下;接着是她的耳垂,诉说着真知子的“高尚”,它同她一般沉静而落落大方,斜眼藐视红尘;我望见她垂落耳边的几缕发丝,诉说她的“孤独”,环绕真知子的诸多追求者与挚友遥不可及的孤独,它从长发的洪流中脱身,兀自垂落一旁。

我爱她,我怎么能不爱她!就算我们没说过几句话,就算她不记得我的名字!我也必须爱她,如同爱自己的天命。

直到暧老师真正发起怒来,我才将我痴迷的视线移回黑板。暧老师是我们的语文课老师,她是机器人,虽然外观与人类几乎一致,但依旧是愚笨的机器人,从她发怒的神情便可见一斑——她用力龇牙咧嘴,大喊大叫,以此表达她的愤怒。而人类发怒之时,只会报复,不顾一切地以行动证明自己的愤怒,表情是多余的,以牙还牙,血债血偿。

但是,何必苛责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呢?她只会服从阿西莫夫三定律行动,在程序之外,再无灵魂,自然也不会有真正的愤怒。至少,在教学语文方面,她是一流的,她精湛的“构词法”总能向我提供一种新的表述世界的方式,每当我苦于找不到词表达内心最隐秘的体验,便会想起暧老师的教诲,于是,我便学会的象征,以及诗歌。困于语言的人类怎么可以没有诗歌?

暧老师同时司掌着学校图书馆的诸多事务,书籍的购置,归类,借阅,翻译等等。正因为她是机器,才能在汗牛充栋之中也游刃有余。

我很喜欢暧老师——唉,我竟然说自己喜欢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未免太过可悲。但是,对于少有亲友的我而言,暧老师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时常在图书馆与暧老师见面,我向她提出我想要看的书籍(全部是读到的书籍提到的那些),于是暧老师就会记录下,然后,便只要等到每月一次的补给船到来。

我青春的绝大多数时光都在图书馆虚度,倒不是说我是何等热爱阅读,只是,在这个缺乏娱乐的岛上,这是我少有的乐趣。

我比同龄人弱小,不仅是体格上的弱小,更是精神上的弱小,据说我是早产儿,所以早在小学时期,我便被排除在一切剧烈活动中之外了。当别的孩子无忧无虑地嬉闹玩耍时,我只能安静地坐在一旁羡艳地望着他们。

精神上的弱小则体现于不善言辞上,我几乎无法与任何人平等地交流,纵使我知晓的词汇远胜他人。但是每当不得不开口,他人灼热的视线便足以将我炙烤殆尽,我只能撇开目光,垂下头,嗫嚅着回答。

我憎恨我的母亲。为何你将我生得如此弱小!这份苛责毫无道理,我连我的母亲都没见过一面!

岛上奉行的是一种共产主义式的社会制度,孩子出生后由大家共同抚养,我们在同一家公社成长,然后,进入同一家学校学习,这也是岛上唯一的学校。

于是我转头苛责我的主,既然你是怜悯的,为何将我生得如此一无是处!这也是我的使命吗?

主一言不发,因为祂还没能降临,只有那三个被诅咒的词语同时达成之时,祂才会崭露,然后,我才可能得到祂的救赎——

据说,岛的曾经是一片广袤的大陆,人类的生活也与如今大为不同,那时,陆地上充斥着高耸的建筑,随处可见各式奇特的佳肴,人工智能承下工业生产的重任,夜晚的城市要比星空还要明亮。生活的富足激发人类内心的孤独,于是在强烈的叙事欲的裹挟下,人类发明了光怪陆离的电影,离奇诡谲的小说。

人类沉醉于幻梦中,在虚拟的生活中体验人工的爱、冒险、性高潮、窒息、死亡、降生。曾经的美德堕落了,曾经的牺牲玷污了!欲望取代爱,投机取巧取代信仰,浮于表面的言谈取代真实的牵绊,铺天盖地的广告词取代梦想,理性取代上帝!

“而哪里没有爱,哪里就没有理性!”,那是个理性盛行,又缺乏理性的世时代。

再也无人信仰主。

主见到人类自甘堕落,痛心疾首,祂从存在中遮蔽,失去祂的世界紧接而来的便是洪水,将真实与虚构一并吞噬连骨头都不吐的洪水。

洪水纪年长达一百一十七年,当潮水褪去之时,世界只剩下几座孤岛,以及少数人类遗留下来的财产——暧老师便是其中之一。

幸存者们在孤岛上重新建起家园,忏悔人类犯下的罪。于是,人类重蹈覆辙,交易产生了,岛与岛之间的联系建立了,国家的概念再度被提及——围绕着一片面积最大的岛屿,将周边诸多岛屿一并囊括在内——于是有了统治,社会划分,改革开放,文艺复兴,科技再度起步,爱与浪漫复苏,但是再也没有阶级,再也没有堕落的生活,再也没有渎神行径。

见到世间欣欣向荣,主为改过自新的人类留下预言,当人类践行它们,主便会再次现身。

于是,这座岛的存在便被赋予价值,我的存在便被赋予使命——

——无人逝去的牺牲

——蒙昧的真理

——虚伪的爱

我、我们、我们这所学校的所有师生,都是为了实现这三条预言而存在。

困住我的岛同样困住了真知子,但是她远比我强大,在开学的第一日便可见端倪——

“我叫真知子。”她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转过身,满不在乎地张开双臂,面露戏谑地说:“请爱我吧!”

就好像一个被宠坏的孩子,教室陷入了短暂的错愕,而后便传来稀稀落落的嬉笑与起哄声,暧老师不知所措地杵在原地,不知如何解围。

真知子嘴角浮起轻薄的笑,她原本便精致的面庞仿佛又蒙上一层神性的光辉,而后,她便降下预言:“你们必将爱我!”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鼓起掌,接着便是第二个,不是因为虚与委蛇,而是出于纯粹的心悦诚服。

唯独我,那时我陷入了严重的焦虑以致动弹不得,下一个要做自我介绍的人是我——但是,我又有什么可说的呢,要是我可以简单地将自己归类于某种品性,抑或趣味,也许这项苦役就轻而易举,但是,我的品性低劣,我的趣味无聊透顶,开诚布公得到的只有奚落!根本就没有高雅的词可以作为我的代称——我就是如此一无是处的人!但是我又决不能直言我一无是处,因为“一无是处”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高雅。

没有词能代我言说,没有词能抵达我的本质,那么最好的方法就是放弃言说——

“请爱我吧!你们必将爱我!”

真知子刚才所说的话仿佛此刻才传入耳中,震耳欲聋,我参悟了,正因为没有词能代表我,所以,只是,请爱我吧。

所以,请爱我吧!

所以,请爱我吧!

我将要如此说,但是,我终将无法如此说,词到了嘴边便踟蹰了,我草草抛下自己的名字,灰溜溜地回到了座位。

好在,所有人都注意依然停留在真知子身上,根本没人在意我的发言。

真知子犹如恒星一般将诸多行星纳入引力的接管范围,但凡是过于靠近她的人,必将被其灼烧。

世人爱她,她却不爱世人!她何等残忍!纵使她与他们嬉笑打闹,但是她眼中的轻薄却从未有一刻褪去,她在鄙视他们!我看到了,也只有我看到了,毕竟,我能做的只有看。

真知子拒绝所有的求爱,甚至不屑于看上一眼;拒绝同任何人用餐,哪怕是那些自诩是她最要好的女伴;拒绝聚会邀请,这是这个贫乏的小岛上举足轻重的社交活动。

但她又精于世俗礼法,她能言善辩,她富有见解,她独特的幽默感与对人心的体察将自己置于社交网络中无法动摇的核心地位。

她是恶魔!我必须坦言,我将每日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投入于观察她,我恨我的视线不是用情热编织的密文,如此我便可以质问她——“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你轻而易举骗取世人的宠爱,而不付出丝毫!你不觉自己自私吗!”

但是,每当她不经意的回头对上我的目光,我便退缩了,陷入卑劣的妄自菲薄——我爱她!我很她!或许,大家都只是被这股两相矛盾的情感所掳获——真知子所散发的引力的真实面目。

与真知子的初次交谈发生于晨间的礼拜。

为了维系对主的敬仰,每周一次的礼拜是必不可少的。岛的正中矗立着一所巴洛克风格的教堂,也恰好是学校的正中位置,毋宁说,学校是为了这座教堂才建立的。教堂是整座岛最重要的地标建筑,早在洪水纪年之前便存在于此,据说,这里发生过不少知名的事件——某个教皇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刺杀;异教徒将此处占为己有,举行邪恶的仪式;某个贵族与风尘女子在主的注视下交欢,诸如此类。我想它之所以免于灾祸,恐怕是受到教堂正中那座庞然大物——雕刻着主受难之刻的神圣雕像——的庇佑吧。

校长——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头——为我们讲解经文,带领我们祷告。全校学生届时齐聚一堂,向我们的主祈求内心的平和以及宽恕。

那是一段长达十分钟的静默,我们闭上眼,虔诚地祈祷。那时的我纵然对主将我生得如此弱小而愤恨不已,但依然心怀敬畏,因为只有这一刻,我与他人才是平等的,我们都是主的子民,身体、性情、品格的差距皆被敉平,我们被平等地赋予意义——为了主的再次降临。我憧憬着,等到那一刻,主将解救我于言辞之中,我的话语终于不再是囚禁我的牢笼,我的所有语言都有了归途,我可以同常人般被爱。

但是,与我的虔诚截然相反,真知子是大不敬者!

那日,她恰好坐在了我身旁,她不认识我,她当然不认识我!因为我情热的密文根本没得到破解。我只是胆怯地望了她一眼,便默许她坐在我身旁,或者说,我被默许留在她身旁。

在我们闭眼祷告之时,教堂里寂静无声,身旁却传来了轻微的响动,仿佛是纸摩挲的声音,而后又是硬物碰撞沉闷声响。我为这点微不足道的声响搅得心神不宁,绝非因为那是真知子!

于是我便皱起眉头朝真知子望去——她没有祷告,甚至没有低下头,又用她轻薄的目光俯视着前方同学的后脑勺,在这个理应神圣无比的时刻,她用如同观察蚂蚁般的审视目光评判着众人。似乎感知到我错愕的注视,她转过头,望向我。我慌乱地垂下头,否认对视的事实。

但是,真知子却硬要揪着这可悲的间奏不放,她的手伸到我的眼前,手指如同花瓣般绽开,一颗糖躺在她手心。

我再次看向她,她又是轻佻地一笑,示意我接下糖,我只能顺从。我自然不敢像她一般在这种时刻堂而皇之地食用,于是只得将糖塞入口袋,结束这场插曲。

礼拜之后,在我快步离开教堂之时,真知子叫住了我,我以为她要我保守秘密——关于她小小的渎神行为。但她只是说:“您爱我吗?”

“......”

她等待着我的回答。

当我回过神时已经做出了回答。于是,真知子露出自虐的笑,“想必也是。”

她说,接着便离开了。

渎神者,至少还有两人。

其一,便是硕鼠。当然,他的本名也许不叫硕鼠,不过,据其样貌与品性,称他为硕鼠甚至要比称他的本名更加合适,据说,他并非在岛上出生,而是来自于这个国家那片最大的岛屿。

他自命不凡。他像对待白痴一般对待班上的所有同学,于是很快,他就被排挤到了边缘地位,不过,他似乎毫不在意,甚至可能根本没有察觉自己的处境。

他讽刺一切,简直如同讽刺学家,哪怕是同学之间最稀疏平常的闲谈他都要插嘴讽刺几句。他四处树敌,他的生存策略与真知子截然相反,但是无人敢忤逆他,因为他有着绝对的暴力,并且已然创下了一人单挑五人还大获全胜的辉煌战绩。

这位暴君在开学第一天就缠上了我。

“你这种人,以后绝对会杀人的吧。”他没缘由地就坐到我身旁,口出狂言。这一天,我刚刚听过真知子“世人必将爱她”的预言,结果又收到了硕鼠关于我的“未来职业”的预言。

我沉默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你是哑巴吗?”他咧开嘴,似乎对受到忽视而感到不满。

“不、”我刚张口,他便打断我。

“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咧嘴一笑便起身离开了。

此后的日子里,他便时不时找我说话,这不是一种同处班级边缘地位的同病相怜,而是君主巩固对他唯一的奴隶的统治而进行的对谈。

那日也是如此,我心烦意乱地抚摸着口袋中真知子赠予我的恩赐(哪怕只是一块糖)。我思念着她,我想起她灼刻入我眼中的每一寸肌肤,她的唇间吐露的每一个词......我独自一人前往图书馆,我需要将自己投入别人的人生来使头脑冷静。

然而,在我常驻的位置上等待我的是硕鼠。

“你又在看无聊的书呐。”他完全不顾及图书馆保持安静的美德。

“......和你有什么关系。”我不打算搭理他,但是又不敢撇下他离开,我畏惧他的暴力。

他猛的伸手打下我手上的书,“我们做好朋友吧。”他阴险地笑着。

“容我......拒绝。”

他冰冷的审视了我一眼,似乎完全没料想自己会被拒绝,“知道吗,我不喜欢暴力。”

“......”

“暴力是最愚蠢的手段。”他语带威胁地停顿了一下:“但不可否认,它也是最有效的手段。”

我屈服了,除了屈服别无选择。

“说点有意思是事吧,作为好朋友的密谈。”他紧接着挑起话题。

“你认识A吗?”

A是“圣主之子”——为了嘉奖最有潜力践行主的预言的学生而推行的虚名,其标志是一枚铁质的指环——她是高我一届的学姐,兼任学生会主席,完美主义者,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凡事亲力亲为,而几乎所有学生间的事务都在她的管辖范围之内,因此,我时常看见她戴着那枚象征着荣耀的指环穿梭于各年级之间,不过更为耀眼的是她绑在头发上用红丝带系成的蝴蝶结,简直就像某部作品里的巫女一般。

不过,今日是“圣主之子”的交接之日——如果一年之内无法实现主的任何一条预言,那么,这个虚名与指环就会易主,显然,建校起直到现在都没有人达成过,所以,这也只是一个虚名——就在例常的礼拜之后,学生们似乎都认定下一位人选非真知子不可,然而继承这一虚名的是一个我闻所未闻的家伙。我记得在交接仪式时,A的脸色似乎不太好,像是发烧了一般,精疲力竭,不时轻微地喘气,也许对她而言,交出这份虚名就像交出自己的性命一般。

“......她怎么了?”我不知道为何硕鼠会提到她,也许是因为硕鼠劣迹斑斑,经常遭到A的制裁,所以对她怀恨在心。

“事先声明,我可不讨厌她。”就像看穿我的内心一般,硕鼠接着说,“今天礼拜时,我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

“......什么?”

“她是晚一步才进教堂的吧。”

我回忆了一下,的确如此,在我们静默祈祷开始之时,她才匆匆来迟,也就是礼拜开始的五分钟左右,因为她的突然闯入,当时还发生了一些小小的骚动。我点点头。

“像她这样的人,根本不应该迟到吧。”我说。

“的确如此,我早就看到她了,在教堂之外不远处,那个净水台旁。”

净水台,通俗而言,只是一排盥洗台罢了,在进入教堂之时,理应保持身体的清洁,所以作为形式主义的一环,所有学生都应先洗手再进入教堂,不过根本没多少人当真。

“......没什么奇怪的吧,她这种人,肯定会遵守这种繁琐的程序,先洗手再进入教堂。”

“如果作为真正的完美主义者的话,岂不是应该将自己洗手的时间也计算在内,好能够准时参加礼拜?”

我皱起眉头,对硕鼠的话依然不得要领。

“那又如何,只是身体不适,起得晚了,或者有什么脏污洗不干净罢。”

“我目击她在洗手之时,正好是学生一股脑涌入教堂的时候,也就是说,她并没晚起,准时到达了教堂,而且她在净水台前呆了很久。如果正常洗完手进入的话,完全赶得上礼拜。而且,更关键的是,她的手上没戴那枚指环,这家伙到哪里都戴着那玩意耀武扬威,只要她还是一天的‘圣主之子’,就一天不会摘下指环吧,把这种东西当作自己人生的意义,也就只有她这种愚蠢的女人了。”硕鼠嗤之以鼻。

“只是怕指环生锈,在洗手时摘下了罢。”

“很合理的推测,不过更奇怪的还在后面。”硕鼠故弄玄虚,“A恰好坐在我前面,当她入座的时候,我观察到两件事实——其一,那枚指环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上;其二,她绑在头发上的红丝带湿了,而头发却是干的。哎呀呀,当时水还滴到我手上了!”硕鼠舔了舔自己的手背。

“你到底想说什么!”

“推理一下吧!”他突然向后仰去,将整个重心倚靠在椅背上,挑衅地看着我,“谜题有两个——为何绑在她头发上的丝带会湿;为何她会迟到,明明可以赶上礼拜。”

“......无聊!”

“趣味要从中挖掘!就跟你看这些无聊的书一样。”真是大言不惭。

“......”

见我长时间沉默不语,硕鼠故意打了个哈欠,“时间到了,答案是什么?”

我摇摇头。

“我们得到了同样的信息,而即便如此你也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吗?”他露出讽刺的笑。

我无言以对,只好愤怒地盯着他。

“听好了,我只说一次——

首先解答红丝带为何会湿?自然是因为清洗过了,而A头发却没有湿,证明她是将红丝带取下来清洗的。为何要清洗红丝带?最自然的想法便是红丝带脏了,可是红丝带好好绑在头发上,是怎么脏的?她又是怎么得知红丝带脏了?

作为完美主义者,A在起床打理头发之时想必已经确认过红丝带的情况了吧,如果有脏污,早在那时候就洗净了,到达教堂之时也早该干了。所以最有可能的是,红丝带上的脏污是在那之后才沾上去的——例如鸟刚好把屎拉在了A的头上。但是这种情况下,A要能感知到鸟把屎拉到了头上这一事实,必须依赖头皮的触觉,那就不可避免得连带头发一起被弄脏,那么为了以防万一,A最好是选择是连带头发一并清洗了。而且,红丝带原本便与的头发紧密相连,要让什么脏污精准的只落到红丝带上,并且能成功引起A的注意也就几乎不可能了。

当然,A也有可能是受到了其他同学提醒注意到了污渍,于是取下了红丝带进行了清洗,但依然无法解释A为何迟到,清洗普通污渍用不上多少时间,除非是一种极其难以清洗,但最终是可以洗净的污渍。

当然这种除非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不过还先中断这个方向的讨论吧,继续下去可能性就变得无穷无尽了,在有限的信息中,只考虑最简单的方向才是上策,因此,反过来考虑——丝带是被取下后才弄脏的。如此一来,便可以解释为何A只单单清洗了丝带的难题,而随之而来的问题是,为何要取下丝带?不过这可要比构思一种奇特的污渍要简单的多。

此外,从红丝带中我们还可以得到一个结论——如果只进行清洗完全可以赶上礼拜。因此,A必然还做了一些其他的事情,可净水台又不是什么游戏机,有什么值得A如此留恋吗?

在给出的线索中,第二个值得注目的便是指环,正如你所说,A会在洗手时会摘下指环防止其生锈。同样利用以上的思路锁定最有可能的解释——A之所以长时间呆在净水台前是因为指环在洗手时弄丢了,所以不得不寻找。因为之后的交接仪式必须要用到指环,虽然她大可以承认自己不小心弄丢了指环或者随便找个借口,但是作为一个完美主义者,在这么多师生的见证下出这样的差错,她肯定接受不了吧,所以,哪怕迟到也要找到指环。”

硕鼠顿了顿,他浑圆的眸子闪着异样的光,如同鬼神附体了一般,我不寒而栗。

“......好,结合上述两个解释,我们便可以接着推测——红丝带是为了取回指环而取下的,并且在取回指环时弄脏了。

想象一下,究竟是什么场景下,取回指环竟然要用到一根丝带?”

如果掉在平地上或者水槽里,只要捡起来就行,净水台附近也没什么犄角旮旯,除非是掉到了一个很深的地方根本无法触及,才不得不用上红丝带,那就只能是净水台的下水管道了,红丝带也许正是被下水道管壁的污垢弄脏了......不过还是不可能仅凭一根丝带将指环弄上来......

“答案是,净水台的下水管道。”硕鼠得意洋洋地说。

“丝带又没有系在指环上,单凭一根丝带怎么把指环拿上来?”我当即反驳。

“没错,但如果此时有一块磁铁的话,绑在丝带上,就能轻而易举把铁质的指环吸上来了,从深坑之中。”

“正常人根本不会随身携带磁铁吧。”而且,磁铁这东西在生活中也不常见,至少于我而言,一时半会想不到去哪里能在五分钟之内弄到一块磁铁。

“所以说,A不是正常人啊。”硕鼠意味深长地说,“A随身携带了某种物品,里面就有磁铁。”

随身携带物品?参加礼拜基本只需要听讲,根本用不上什么,而且要是带了什么书籍之类打发时间的,肯定会会被认为是渎神。所以大家基本都是空手而去空手而归......

“你到底想说什么!”

“是——跳蛋。”硕鼠咧开嘴笑了。

“......”

“你应该明白的吧。这种东西说到底就是一个微型的马达带动整体震动起来,而马达的构造之中必不可缺的就是磁铁与电磁铁......”

硕鼠的声音突然远离了,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荒诞的画面——在大庭广众之下,A在净水台前苦等着所有学生进入教堂,然后从私处取出性玩具,拆开,找出其中的磁铁,绑在红丝带上,伸入下水管道吸上指环,将磁铁重新装回性玩具,再塞回私处......再怎么说也太荒诞不经了......可我又想起A在交接仪式时像发烧一般面色潮红......难道那个时候,她也......

“......这就是我们奉行完美主义者的学生会会长大人。如何,是不是比你想象的有趣。”

“一派胡言!根本没有直接逻辑能推导出磁铁就来自于......那个东西......完全有其他可能,说不定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A才随身携带着磁铁,你凭什么这么武断!这个推测完全不符合你所说的最有可能的解释!”

“因为只有这种解释最有趣啊。”硕鼠大笑着扬长而去了。

如果说,硕鼠这一番下流无耻的推理带给我什么教训的话,那么只有一个——那些看似完美的事物也许远不及我想象的完美。然而,在我真正理解这句话的含义还是在很久之后。

而对于A的渎神行为,却在不久便遭到了报应——主显圣了!且以一种恐怖诡谲的方式。

事件发生在素描课上。为了培养学生其他方面的兴趣爱好,学校会开设几门选修课程供学生选择,素描课便是其一。我并非这起事件的亲历者,只是事件发生不久便传遍了整个学校。

事件发生在A所在的班级。素描课自然少不了素描的对象,都是一些石膏像(是从隔壁的石膏雕塑课拜借过来的),这些雕塑有大有小,不过几乎全是主的雕像——关于主的形象多种多样,因为主超脱于成见之外,流变于万物之中,通常不会以正常人类的姿态示人,所以石膏像有的是长着翅膀的英俊男子,有的是羊头人身的奇美拉。

大型的雕塑通常只有头部像,而且是中空的(为了方便搬运);小型的雕塑则有全身像,也能做成实心。

因为只是培养兴趣的选修课,老师对于绘画什么不会有硬性规定,学生便各自选择石膏像进行绘画。A当时选择的是一具小型的石膏像——长着翅膀的英俊男子。

然而,课程将近一半之时,选择的那具石膏像的脖子处突然产生了一道裂缝,接着,淌下了血——就好像主附身于那座雕像!然后向A发起了控诉。

主显圣了!为了惩罚A的渎神行为!

她到底做了什么?

谁知道呢,总之,主在A面前显圣,一定是她做了什么!

......

风言风语很快就传遍了学校,处于台风中心的A据说当时便受到惊吓昏迷了过去,不省人事。这起事件的后续发展依然不得而知,只是听说,A辞去了学生会会长的职务,我也再也没见过雷厉风行地穿梭在各学年之间的身影。

我隐隐地担心起真知子,她在那日也进行了渎神行为,虽然与A的荒唐行径相比只是一点小小的僭越,但主会不会对这点僭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依然是未知数。

不过,我自然不可能主动找到真知子,诉说我的担忧,就好像跟她告白一般。我只能远远地望着她,为她向主祈求宽恕——

我仁慈主,她只是个被宠坏的孩子,还请宽恕她!

我虔诚的祈祷没有得到主的回应,倒是机缘巧合下得到了真知子的回应。

我在图书馆见到了她,真知子孤身一人读着一本题为《初恋》的书。我精心挑选了一个隐蔽的位置,刚好可以窥见真知子的侧脸又不至于被她发现。我随手拿起了一本书遮挡我的脸,心不在焉地读了起来。

我沉醉在这般恬静的时光之中,仿佛真知子就在我的身旁,她成了我是恋人,我们共享着同一片时光,呼吸着相同的空气,于是我与她的界限也开始含混不清,直到我变成了她,她变成了我——我们窥见了真理!爱中一定包含了某种真理吧!否则,世人为何像爱真理一般爱着“爱”?

这样永恒经过了多久?真是愚蠢的问题,永恒只能经历永恒!没有开始,亦没有终结,从始至终。

回过神来之时,真知子已然不在原位。我环顾四周试图寻找她的身影,而后便不经意间与她对视了——她正在将《初恋》放回书架,试图去取另一本书。

真知子看见我,伸手向我打了招呼,她的举止太自然了,自然得仿佛我们已经是相识多年的好友一般!我哑然失语,急切地将目光瞥见别处躲避她的视线。

真知子径直朝我走来,就坐到了我的对面。

“您还记得我吗?”

我点点头。

“那真是太好了。”真知子应该在笑吧,“您在读什么?”

我慌乱地将书翻回标题处——《我是猫》,我瞬间开始后悔起刚刚竟然没有好好挑选书籍,随手就拿了一本人尽皆知的小说,何等的失策!

“这本书有趣吗?”我能听出真知子语调中的讽刺意味!

“......唔,还好吧。”我只能硬着头皮附和下去。

“唔。”

话题终结,我们各自安静读了一会儿书——真知子在读《金阁寺》,而我只是心神不宁地将书中的字刻入脑海。

“对了,好久没见到安娜了。”真知子一边翻页一边说

“......安娜?”

“我们学校的流浪猫,您没见过吗?”我有点印象,难道是夏目漱石的小说让她联想起了流浪猫?

我点点头。

“您喜欢猫还是喜欢狗?”真知子突然放下书直视我,就好像这个问题将要决定她与我的未来关系一般。我还是撇开了视线。

“......没有特别喜欢哪一个......”

“唔......”

我一无是处的品性果然让真知子感到无聊了!我痛恨自己!为什么想不出有趣的回答让对话可以源源不断地继续下去!

发起了两次话题统统受挫的真知子果然不愿意与我继续纠缠下去,她突然就站起身,朝我露出标志性的完美微笑:“失陪,我先走一步了。”

“......那个!”我脱口而出,让我自己也吓了一跳,真知子回过头看向我。

“......我、我为您祈求宽恕。”

“宽恕?”真知子皱起眉头,突然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为什么祈求宽恕?”

“您的......您的渎神行为。”

真知子突然弯下了腰,她的长发一下子垂落到我眼前,我看见她的背部轻微颤抖着。直至三分钟后,她才重新直起腰,我看见她嘴角挂着灿烂的笑,眼角都有了眼泪。

“抱歉。”真知子语调滑稽地说,“我渎神了,我会遭到什么惩罚?”

我暗自咒骂自己的愚蠢,你还不明白吗!这完全是一个不合时宜的话题!就好像!就好像我是个多管闲事的白痴一般!可是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下去了......

“会像......A一样。”

“您说那件事吗?”真知子突然又绕到我正面,似乎带着怒气一般猛地坐下。

“要我说,那件事只是有人在装神弄鬼罢了。”她的眼神锐利,似乎要刺穿我。

“......”

“我现在就来告诉您,这个世界才没有什么鬼神,只需要一点简单的知识就能实现同样的效果。您知道石膏像是如何制造的吗?”

我摇摇头。

“石膏像与一般的石雕、冰雕不同,它是将调制好的石膏粉倒入预先制成的模具中使其凝固而做成的,本质是硫酸钙的水化反应,当然,如果您太过愚笨,也可以简单的理解为一个从液体转化为固体的过程。

因为它原本就不像石头般自成一体,那么朝石膏像内部注入血液的方法就数不胜数了。我就向您揭示一种吧!

很简单,在朝模具之中灌入石膏粉时,放入一颗血液冻成的冰块,让冰块彻底包裹于石膏粉之中,如此一来,就能得到一具包裹了血液冰块的石膏像。

而石膏像不适合在潮湿的环境下保存,因为石膏会吸水软化,若环境干湿交替频繁,很容易产生断裂的情况。

而血液冰块终将融化,石膏像内部吸收了水分,而外部环境较为干燥,导致石膏像产生了断裂,于是血液也就从内部流出来了!”

我无言以对,只能弱弱地反驳:“那......犯人到底是让A选到这具特制的石膏像的......”

真知子只是古怪的地看了我一眼:“很简单,犯人根本就没有刻意让某个特定的人选到这具石膏像,谁都可以,只要呈现出你们所谓的“主”显圣的效果,他的目的就达成了,不过是为了巩固你们的信仰罢了。这下您听明白了吗?那么我希望您不要再以讹传讹了!”真知子猛地起身离开了。

......不对,犯人正是为了恐吓A才制造这一出闹剧的,因为真知子并不知道A渎神的行径,所以她觉得谁选到都可以,只是恰巧轮到了A。但是那个人不一样,那个人知道A的渎神行径。

可是他是如何让A选到特质的石膏像?如果,可以得知过往A绘画的兴趣,在一定程度上就能推测出她选择石膏像的偏好,再加之她的学生会会长的身份,在选择时恐怕别的同学都会谦让她......

血液的来源呢?——“对了,好久没见到安娜了。”——猫,那只流浪猫。

动机是为了报复。因为硕鼠劣迹斑斑时常遭到A的制裁,所以,要假借主的名义彻底摧毁A。不对!不对!以他的性格才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他是在向我证明,他那天所作推理的正确性——而A已然因主显圣而心生愧疚,便证实了他的正确性。

硕鼠,才是真正的渎神者。

我不久后便见到了硕鼠,因为在真知子面前出丑而郁结的烦闷在看见他的脸的一瞬间便爆发了:“是你干的吧!”

“我的朋友!我亲爱的朋友!你到底在说什么!”硕鼠嬉皮笑脸地回答。

“A的那件事!是你干的吧!”

“......”硕鼠玩味地审视了我一眼,“如何,这下该承认了吧,最有趣的推理才是最正确的推理。”

我哑然失语,为了这种无聊正确性,可以毫无愧疚的毁灭一个人,乃至亵渎神明!

“主......主必降罪于你!”

“哈哈哈!你说的主,不会是那个羊头人身的恶魔吧。”硕鼠大笑起来。

“......诶?”

恶魔?恶魔难道不是邪恶的那一方?因为主从存在中遮蔽,才祸患人间降下洪水的那个罪魁祸首?这家伙才胡说八道什么!他是从岛外来的,可耻的异教徒!为了诋毁主无所不用其极!我攥紧了拳头。

“哈哈哈!”硕鼠拍了拍我的肩膀——“愿主赐福于你!”

无论是真知子对待主鄙夷的态度,还是硕鼠嬉笑着将主斥为恶魔,无疑动摇了我的信仰,我从出生起便坚定不移信仰,乃至这份信仰都已然成了我人生意义!

如果主纯属虚构,抑或从属邪恶,那么我至今为止虔诚的祷告难道都是徒劳?如果没有主,又有谁能救我于一无是处之中?

他们......他们都只是,卑鄙无耻的渎神者罢了!这是、这是主对我的考验!就像将我生得如此弱小一般,另一种考验。

亚伯拉罕为了证明自己的虔诚向主献上自己儿子,我也必将证明自己的虔诚!

否则无法达成预言,否则无法得到救赎......

然而,疑虑的种子一旦种下,这座岛就已经无可挽回地朝着覆灭的结局高歌猛进而去了。

在这场闹剧之后不久,我们也都升到了三年级。在这个学期之中,有两件及其重要的事项,其一是成年礼举行的圣餐仪式,其二是游学活动。

圣餐仪式人数固定在六人,选择的条件依然是最有望实现主的预言的学生,他们会受邀品尝一道名为“牺牲”的菜肴,据说,是用山羊的肉做成的(在洪水纪年,山羊濒临灭绝,因此是十足的稀罕物),而主的形象之一便是羊头人身,因此,这道菜代表着主将自己的躯体化作食物供养世人,即为“牺牲”的第一重含义。而这些学生之后也会逐渐成为学校管理层的新鲜血液,接下实现主的预言的重任,奉献一生,即为“牺牲”的第二重含义。

游学活动的人数较多,通常在十到二十人左右。这恐怕也是唯一一个出岛的机会,他们会前往这个国家的本土——那座最大的岛屿——在那边的学校进修一年的时间,而一年后正好是我们修满三年毕业的时间节点,因此,参与游学活动的学生大多数会选择在当地就职,鲜有人还会回到这个闭塞的岛。

不过两者于我而言都无甚瓜葛,无论是圣餐仪式还是游学都只会挑选全年级成绩品德综合评价顶尖的那些佼佼者。

因而,当我的同学挤破脑袋想要得到一个机会之时,我将全部的课余时间都投入到了阅读之中,于是我愈发孤僻,甚至不时感觉我的存在早已被抹除了。

硕鼠依然是一副无赖模样,惹事生非,他有他的正确性作为武器,却不断毁灭那些与他毫无瓜葛的人。因为他的心里没有对主的虔诚,所以他才会如此邪恶!在主重归人世之时,他必将第一个蒙难。

而对真知子爱恨交错的情感一直如同火焰般灼烧着我的内心,我逐渐发觉,这种情感与我对主的虔诚如出一辙。

我的信仰似乎俨然被推至了悬崖边缘——跃下去究竟是飞往天堂,还是堕入地狱?而我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迟迟无法做出决断,于是眼睁睁看着时间在手中流失。

直到游学的名单公开了——总共入选了十七人,五名男生,十二名女生——真知子的名字赫然在列。

真知子将在下个月初离开岛,踏上游学之旅。很大程度意味着,我将在也见不到她,因为毕业后,她定然不会回到这座岛上吧。

这座于她而言,充斥着愚昧的信仰,无可救药的岛。她将获得她的自由,我不禁为她感到欣喜,又不禁怅然若失。我们的关系依然像“你喜欢狗还是喜欢猫?”那个问题一般,没有决断。

如果可以,我实在我不希望以如此可笑的姿态留在她的内心。可是,我又能做些什么?什么也做不到,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

于是很快,饯别的那天就到了。班里举办了欢送会,为真知子的前程祝贺,真知子与所有同学一一告别,她眼中的轻薄似乎也为这番别离感染到般,化作一种惋惜与悲哀的混合物。她在可怜我们,可怜我们这些永远困在这座岛上的白痴。于是我又痛恨她。

她到底在信仰什么?就像我信仰主,硕鼠信仰他的正确性与暴力一般。人类必须要信仰些什么才能生存,只要他还在行动,还在言说,那么他就必然信仰他的语言,他的国家,围绕他所建成的世界。然而,真知子连语言都不相信!乃至她与我对话时,刻意采取一种矫揉造作的方式,她将自己置身局外,就像她从外星球而来,初次学会我们的语言一般!

她什么也不信仰!她依然讽刺性地使用过于敬重的语体,回应同学的祝福,她与他们虚情假意地握手告别,然后来到了我眼前——

“我......我向主为您祈求宽恕。”血液想必充盈了我的眼睛,丑态尽显,可我还是我压低喉咙,表达我的憎恨。

憎恨也是一种决断。

真知子楞了一下,露出无可匹敌的微笑,抓住我的手:“愿您找到您的自由!”

接着,一切都结束了。

结束了。

彻底结束了。

像僵硬的尸体。

真知子离开后的日子与平时别无二致,只是连愚钝的我都察觉到班级里的氛围凝重了不少。而我依然游离于集体之外,抑或说,集体早已将我排除在外。

我彻底放弃了学业,只参加礼拜与祷告以维系对主的信仰。我思考真知子所说的自由。

——自由!何等美丽的词汇!可是真知子根本就不知道,自由只能由信仰给予!就如同我的不自由来源于身心的弱小,而对主的信仰来约束我的生活,我才能在这种约束之中嗅到一丝自由。约束并非是自由的限制器,而是自由的缺口,如果一个人没有约束的概念,那么自由对他而言也全无意义。信仰什么,就是有所约束;而有所约束,才能有所自由。像真知子这般无所信仰之人,怎么可能觉得自己有所自由?

我陷入一种虚幻的激情之中,与假想中的真知子激烈的争辩,我的语言不再是我的束缚,在这种假想中我如同演讲家般不断抛出词汇,她据理力争,我再全盘否定......

我们争辩得大汗淋漓,面红耳赤,终于,真知子屈服了,她露出疲乏的笑,眼里却闪烁着光——于是,我重新抬起头,才想起真知子不在眼前......

我又兀自怅然,又兀自悲伤,兀自重拾反复被遗忘的事实——这份侵凌性的爱,已然失去了出路。

如此毫无建设性的生活消磨着我的生命。我一度以为今生也将在这种痛苦的思辨中沉沦下去,然而生活却在某一刻彻底覆灭了——仅仅是一张纸条,它将我推入了悬崖,而后我便知道,我将堕入地狱。

它被夹在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里,只写了寥寥数字——“教堂,7、右、3,阅后即焚”

被找到时,纸条的边缘已经开始泛黄,显然已经颇有年头。由于根本没人喜欢读冗长乏味的哲学书,于是,它就被遗忘在历史长河中,或者,这正是留下纸条的人所期待的结果。

我趁着夜色潜入教堂,根据纸条的指示,找到了那个隐藏的地下室。

当我撬开石砖,一股腐臭之气与灰尘便扑面而来,我提起灯向下照去,只看见一道铺满灰尘的石质阶梯,与内部更浓的黑暗。

我提心吊胆地走入地下室,这是一个狭小的房间,摆着一张发霉的木质床,一台书桌与一把椅子,再无其他。

我在书桌的抽屉里找到了那本被诅咒的笔记,翻开第一页,我便知道,我的人生已经彻底脱离了正轨——

“骗子!全部都是假的!所有人都在说谎!一群疯子!根本没有主!离开这座岛!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我不愿让笔记的内容打断叙述的连续性,或者说,我不愿回想起那一个个研读笔记的苦涩夜晚,这是一本完全离经叛道的笔记。

笔者同我一般是这所学校的学生,他存在于过去,已死掉的过去。

笔记的第一部分内容,翔实记录了他是如何通过这座教堂的曾经发生过异教徒举行仪式的历史推理出这个地下室的存在,而这个事实甚至事到如今依然不为校方所知。

笔记的第二部分内容,写满了他的思辨,他对主的敬仰与虔诚——他生来相貌丑陋,但是,因为这份信仰,才得以平等地为同学所接受。他写了他的暗恋,对象是同班的一个学生,他在笔记里毫无保留地赞美她,但是碍于相貌的丑陋而迟迟不肯告白。那个女孩即将游学离开岛,他终于决定以一种委婉的方式告白——在她喜欢的书里留下线索引导她找到这个地下室,然后读到他对她的所有思恋。

但是,这个计划显然以失败告终了,因为他愚蠢地选错了书,在暗恋时,不可避免地美化了她,而结果就是,她只是一介俗人,根本不会看哲学著作!

笔记的第三部分,讲述了他与一个经历了游学而最后回到岛上的男人的相识,而对主的信仰的崩塌也是从这里开始的。

因为暗恋之人的离去,他终日与这位新朋友厮混。在某一次喝得酩酊大醉时,这位新朋友意外地透露出自己其实根本没去过岛外!

——据他所说,在离开岛外之前,学校的管理层对所有参与者又进行了一次单独的审问,审问的内容大多关于对主的信仰,还被要求写一篇文章。

最终,管理层以信仰不坚定为由取消了他参与游学的资格,但是作为补偿,他可以提前毕业,去这座岛的一座附属岛屿上进修,一年之后回到岛上获得一份待遇极好的工作,当然,前提是不能泄露没去过岛外的事实。

于是,他接受了这个条件,与另外几个同样落选的人前去进修,一年后回归了岛上的生活。

因此,事到如今他还是很后悔当初没有好好作答而失去了游学的资格。

这本来是一件无聊的琐事,顶多证明校方在游学名额上有暗箱操作的可能,除此之外又能说明什么?

然而,笔者却敏锐地(甚至可以说是被害妄想般地)发现了疑点——学校完全可以在公布名单前进行这种资格审查,而学校没有这么做简直就像为了制造出“参与游学的人还能回到岛上”这种事实一般!

于是,从对学校的不信任开始,笔者对主的信仰也逐渐崩塌了......

笔记的第四部分,笔者已经毕业了,但在学校谋得了一职,因此依然使用教堂的地下室进行记录。此时,他对主的信仰已经荡然无存,因为他暗恋的那个女孩果然再没有回到岛上。

他很想给她写一封信询问近况,然而,岛与外界的交流只能依靠一个月一次的物资补给,而以他的身份是不能向岛外送任何东西的。

而恰好此时有一台发电机出了故障,因为岛上没有精通机械的人,只能将发电机送出岛外进行修理,于是他利用这个机会在发电机内部藏了一份信,拜托修理师将信寄往指定的学校。

在满心期待了一个月之后,修好的发电机被运回了岛上,他拆开发电机发现里面的信件已经被取走了,而且可以断定一定是修理师取走的,因为如果是校方的人得知这种越界行为的发生,一定会惩罚他。

笔记的第五部分,写满了他的期待,期待收到回信,期待能够再次见到暗恋的女孩......然而,直到几年后,因为一次疏忽被学校开除,他也没能等到回信——也许,修理师根本就懒得理会这种无聊的情书。

整本笔记就在这无望的期待中迎来了结束。

在真知子离岛的七个月后,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件极为戏剧性的事件——我获得了参与圣餐仪式的资格。不,正确的说法应当是——我被强制要求参与圣餐仪式。

显然,硕鼠在其中作梗。他向委员会举荐了我,出于恶作剧的心态抑或其他不为人知的险恶居心。

他是从岛外来的,据说校长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认定其能够实现主的预言而将他带到了岛上,被给予厚望的硕鼠显然有着不可小觑的影响力。

于是参与圣餐仪式便成了不容推脱的既定事项,我没有异议,甚至没有太多话想要说,我被自出生以来的信仰以及那本离经叛道的笔记折磨得身心俱疲,我已经不想再深究对错。

于是在我即将步入成年的那个月,补给船送来了稀罕的山羊肉,我理所应当地参与了圣餐仪式。

我们六人被带到了一个逼仄的房间,不,房间并不逼仄,一张挤占了大多数空间长桌加之光线的昏暗在心理上施加了压力,而让我认定房间是逼仄的。

长桌上摆放着两列蜡烛,左右各三支,我们依次入席,硕鼠坐在了我身旁。

而后,教主——也就是校长——披着黑色长袍来到了长桌的末端,“为了主的复生!”他双掌合拢,举在胸前,开始餐前祷告——感恩主赐予食物与美酒。

我们也照做了,就连硕鼠此时也老老实实做着这些愚蠢的仪式。我偷偷瞄了他一眼——他神情痛苦,眼角逼出了泪水,似乎为主的牺牲而动容。然而下一秒,他就露出渎神的嘲笑。

苦等了五分钟,名为“牺牲”的菜肴被装在银色的餐盘里为我们一一献上——那是一块很小的肉,似乎为了保留山羊原本的风味,甚至没有做过多的处理,肉上残着淡淡血液。

“主的子民们!为了主高尚的牺牲!”教主高举酒杯。

我望着杯中的红酒,在那一刻,我真觉得里面装的是主的血液。我摒除杂乱的思考,将肉送入口中,为了冲淡浓烈的血腥味,拌着酒一鼓作气咽下。

硕鼠挑衅地看着我,一边优雅地用刀叉切割着肉,然后细细咀嚼,这头穿上人类衣服的野兽。

因为不胜酒力,不一会儿我便头晕目眩起来。在这种高尚的肃穆之中,圣餐仪式安然结束了。

成人礼刚结束,整个学校突然陷入了一种惶惶不安的氛围之中,就好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低气压。而这种气压,自然是由上层施压而来的——突然宵禁开始变得严格,没有批准不能随意出校,连平日里也不时有保安在四处巡逻。

到底出了什么事?学生之间遍布了各种离奇的猜测,这些猜到往往不攻自破,然后归咎于——兴许是主复生的前兆罢!

我知道,硕鼠一定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主动找到了我,一如既往,在图书馆守株待兔。我不清楚他又要为了他的正确性牺牲谁。但是他一改往日戏谑的神情,竟有些严肃地说:“我亲爱的挚友!我需要你给我一点灵感!”

“......”

“如果一个人从人世凭空消失,他是怎么做到的?”

“不是受到主的征召上了天堂,就是是作恶多端,堕入了地狱。”我反讽回去。

然而,正是这一句简单的讽刺,迎来了一切覆灭之日——密室的开启,以及主的降临。

事发当日,所有学生被勒令呆在宿舍。

当然,不少好事者怎么可能乖乖屈从这无理的命令,他们偷偷溜出宿舍,打探情报——学校高层集体出动,正在逐栋巡视教学楼,似乎是很花时间的作业,不知道在寻找什么,足足花了两三个小时才从教学楼出来。他们的下一个目标是教堂。

然后,他们便遭遇了密室——教堂只有一扇出入的门,那是一扇木质的双开门,使用一根颇长木棒作为门闩锁门。教堂里理应空无一人,而门却上锁着,在尝试敲门无果后,学校高层叫了几个男同学撞开了门,门闩折成两段,不过已经没人顾及这跟可怜的木棒了,更没人关注门附近的地板上几个白色的斑点。因为映入眼帘的是——暧老师的无头的躯体。

他们在教堂内仔细搜索了一遍,一无所获——就连地下室都没找到。

机器人被斩首于密室——这是一起何等荒诞的事件。究竟是谁,出于何种动机,要对一台没有人类感情的机器痛下杀手?而且甚至为此要制造一出密室?

关于密室,在学生之间已经出现了一种流行的解答——因为暧老师是机器人,所以只要还有电,即使被斩首也能够行动,密室也就不攻自破了,凶手编写了程序,使得被斩首的暧老师自己放上了门闩锁上了门。

然而,暂且不论这座岛上根本没人精通机械与编程,被斩首后,暧老师究竟能否行动就已经是未知数了,更何况还要做出将门闩精准放入门闩扣上,再走回原地这一系列复杂的动作。

我听着同学聒噪地谈论着这些愚蠢的猜测,这些未经证实的猜测逐渐演变成了一种信仰,就好像答案本该如此一般四处游说,拉拢信徒,我不禁一阵作呕。

——“骗子!全部都是假的!所有人都在说谎!一群疯子!根本没有主!离开这座岛!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学校高层的行动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想必,是由硕鼠出面解决这起事件吧。他在岛上的用途就是这个——揭示那蒙昧的真理!

果然,他再次找到了我。

还是图书馆的那个位置,不解风情地一把打掉我手上的书强迫我听他的长篇大论。

“哎呀呀,那群老头子可真是冥顽不化!”他以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作为开场白,“你听说了吧!那个机器人被斩首的事件。”

我缓慢地点点头。

“你是如何推理的?说来听听。”

“......我对这起事件的了解仅限于同学之间的闲聊,没法进行推理。”

硕鼠露出了一个值得玩味的表情,“这么说,你是认同那个机器人斩首后还能行动的说法喽?”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你知道的吧!教堂有地下室的事情?”

我愣了一下,强壮镇定,“什么地下室?”

“你不是缺少条件吗,现在我就为你补足那几个条件。第一个便是,教堂可能存在一个地下室......”

“这么说,还有第二个条件?”我讽刺到

轮到硕鼠楞了一下,随后面露阴冷:“是啊,第二条件:那群老头子在找真知子。”

......他死死盯着我,像是要从我的表情里捕捉任何蛛丝马迹一般。而我对真知子的恋情早已燃尽。

像僵硬的尸体。

所以我只是坦然地看着他,硕鼠见我毫无反应,于是继续慢慢开口:“真知子这家伙,本来是在好好游学的,结果圣餐仪式前几天跟着补给船重新逃回了岛上,而且,极大可能躲在学校里。”

“好了!条件已经给齐了,推理吧。”

“......我没兴趣——”

砰的一声巨响,书桌竟然在我眼前裂成了两半。我抬头仰望着暴起的硕鼠,“我说过,我不喜欢暴力。”

他重新坐下,我们夹着一张不成样的书桌,不得不进行这愚蠢的推理游戏。

“......因为有地下室存在,所以不存在什么密室,真知子杀掉暧老师后,锁上门,然后躲入了地下室,就这么简单。”我说。

“你觉得她的动机是什么?想一想真知子的处境吧,如今,那群老头子正拼了命的在找她,此时她制造这一处闹剧岂不是告诉别人自己就藏在教堂?”

“不对,因为在真知子的视角里,这个地下室只有她一人知道,她只知道学校高层在找她,并不知道学校高层正在找地下室。为了避免他们过于仔细地搜索教堂,她反过来利用了‘密室的盲点’——密室发生之后,凶手必然不存在于密室之中——以此来误导他们,让他们以为自己已经逃之夭夭。”

“所以,她大费周章杀台机器,都是为了这个愚蠢的误导?”硕鼠冷笑了一声。

“杀暧老师,很可能是被迫。也许是她出入地下室的时候被暧老师目击到了,所以不得不杀了她。所以问题应该是——已经有了一具‘尸体’,如何充分利用这具‘尸体’来让自己‘获利’。”

“原来如此,看来还算有点道理,不过很可惜,我刚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于是建议老头子仔细找了一下地下室,结论是——没有找到。”

“那就证明‘地下室’根本就不存在,本来存在地下室这一说法就是空穴来风。”

“他们当时也是这么想的,都开始质疑我的能力了!他们相信了机器人死后自动关门的鬼话,认为真知子制造密室就是为了托住他们,自己早就逃跑了!”

“我觉得这个推测很合理。”我静静地说。

“去你妈的!”

“......”

“不过你知道吗,我可不会轻易放弃这个地下室存在这个可能性!因为,这可是你给我的灵感啊!简直就像故意引导我这么想的一般”他邪恶地笑着。

“凭空消失的人不是上了天堂就是堕入了‘地狱’!”

“这只是一句玩笑话。”

“我可不这么认为。”

“为什么。”

“直觉。”

又来这一套吗?

“好吧,可是事实就是,你们根本没找到地下室。”

“没错,因为真正的凶手连我都算计了。”硕鼠像是锁定了猎物一般盯着我。

“教堂里,只有一个地方我没有搜查,你知道是哪吗?”

我摇摇头。

“别再给我装了。”

“你真是莫名其妙。”

“答案就是——尸体的下方。”

“为什么?”

硕鼠差点又要发作,不过他还是用他那坚定的意志力忍了下来。

“因为存在悖论——如果地下室在尸体下方,尸体的存在就阻碍了进入地下室的通道,真知子在杀害暧老师,锁上门后就无法回到地下室了。

如果地下室真的位于尸体之下,而真知子就藏身在地下室之中,那她就无法完成杀人,或制造密室。

所以当时我有两个选择——

其一,不承认密室,地下室存在于尸体下方以外的位置。

其二,承认密室,地下室就在尸体之下。

遵循应当采取最简单的解释的原则,我首先选择了第一种,放弃面对密室之谜。

而听过我的推理,能够算计我的人只有你。”

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所以,你承认那个密室了?那么密室的解答又是什么?”

“一个卑劣的诡计,只是对我的拙劣模仿。线索就在被撞断的门闩里,当时根本没人注意到,裂成两半的门闩的断裂处正中有白色的物质,就好像夹心面包一样,外层是木头,而内层却是石膏!

那么诡计就显而易见了,凶手事先便已经折断了门闩,然后分别在裂成两半的门闩的断裂处挖孔,分别往里面灌入石膏粉,而后将两根断裂的门闩分别放上门闩锁上,就这么关上门离开教堂。因为门的合拢,门闩的断裂之处也重新结合到了一起,其内部的液态的石膏粉混合到了一起,经过一段时间变成了固态。于是门闩就好像又变得完好无损了一样。”

“这算不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别耍你的小聪明了!我已经那群老头子去检查那个位置了,他们找到真知子了,就在那个地下室中!”

“是吗?我承认你赢了。”我淡淡地回复到。

“是啊,不过我还是如鲠在喉啊,我觉得,推理还不能就此结束。”

“为什么?”

“因为你能算计到我会陷入‘不承认密室’与‘承认密室’的二选一之中,也算计到我必然会首先选择‘不承认密室’,那么你也肯定能算计到——在我意识到选错之后,就会立刻转向第二个选项,就像如今这样。”

“我没有这么深的城府。”

“不,你有,而你正是早就预料到了。反而更加让人好奇你的动机了。所以我打算做一点补充推理。

别看我是老头子他们的得力干将,其实他们可对我藏着不少秘密呢,正如上述说明的一样,我得知的线索只有——真知子因为不明原因逃回了岛上。接下来就推理一下这个不为人知的原因吧。”

“好吧,你说便是了。”

“回到刚刚所说的,你算计到我必然会选错,但是这个‘算计’却异常无用,因为我根本没有付出什么惨痛代价,在找不到地下室后我立刻换了方向选择‘承认密室’,并且还没花上一天就解开了你那幼稚的诡计。

而且就结果而言,这个选项是正确的——他们最终找到了真知子。可是你既然能算计到我会采取第二选项,为了让我继续出错,最好的办法应当是——让真知子离开地下室。只要换上校服,乔装一下,很容易就能让她混在人群之中。可是你却没有这么做。

那么就衍生出两个问题——其一,让我选错第一个选项代价太小,你究竟从中‘获利’了什么?其二,为何不让真知子离开地下室,让我继续出错?”

“也许只是你想太多了,我根本无法预测这么多。”

“对于第一个问题,因为选错导致的结果是我晚了一天才找到地下室所在,那么干脆就把为了让我更晚找到地下室当作你的目的好了。

那就很值得玩味了,你没料到你的那句话竟然启发了我,让我猜到了学校有地下室的存在,于是当那天老头子们开始地毯式搜索时,你就已经得知地下室被找到是无法避免的事,可是早一天找到与晚一天找到对你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那么极有可能——地下室正在发生什么事,在这一两天之内就会发生质的变化。

再回过头来看为何不让真知子离开地下室另寻他处,那日,老头子们集中在教学楼时,你有大把的时间这么做,可你却没有这么做反而是制造了一出愚蠢的密室。或许对你而言,让真知子隐藏在人群,甚至要比制造密室还更加困难。

真知子嘛,她虽然性格古怪,可在长相方面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乔装一番理应轻而易举......”

“她可能出了意外,身患残疾,断了一两只手脚之类的。”我漫不经心地说。

“这也是一种可能性,不过根据一些我们共同知晓的信息,我认为这还不是最大可能性的假设。”

“共同信息?”

“——游学与圣餐仪式之间的微妙联系。”

怎么会扯到圣餐仪式?

“为何圣餐仪式会在游学开始后七个月才举行?为何圣餐仪式结束之后不久就发生了真知子出逃事件?

送肉补给船是在圣餐仪式开始前几天来的,如果真知子是同那一趟补给船一起回到岛上的话,搜查应当在圣餐仪式之前就开始了。可是实际情况确实,搜查几乎是和圣餐仪式同时进行的,那就不得不让人怀疑了——真知子根本就不是乘坐补给船回到岛上的,而是一直就在岛上!就在这座学校里!而是趁着圣餐仪式期间逃跑了。

如果真知子一直留在岛上,那么就必须要重新审视学校举办的游学活动真正目的了。给你透露一点内幕消息吧,在游学之前还会重新进行一次审查,再淘汰一批人,不过这批被淘汰的人名义上还是参加了游学。”

我想起那本笔记上的记述。

“那么,参与游学的真正资格到底是什么?接下来,可能就是些飞跃性的猜想了。我查看了历年游学名单的构成,发现了一个事实——女性的比例远大于男性。”

今年也是,女性十二人,男性五人。

“再加之还要进行一轮淘汰,我猜,审查的标准恐怕只有一个——只需要女性。所有的男性会在第二轮审查中被淘汰,名义上参与游学,实际只是发配到一座附属岛上虚度一年,重新回到岛上。而通过两次审查的人,也就是那些女性,却永远不会再回来了。那么为何只需要女性?”硕鼠又露出了邪恶的笑。

“因为只有女性才能怀孕。如此一来,真知子无法离开地下室的原因也就一目了然了,因为她正怀有身孕,根本不可能隐藏在人群中!”

......

“好,继续延续这个思路。学校每年选出一批女生让她们受孕到底是为了什么,结合真知子逃跑的时间点,正好是在圣餐仪式期间,那么不妨再次飞跃性的做一个猜测——她们受孕是为了圣餐仪式做准备,也就是,提供圣餐仪式所需的‘肉’,或者,准确的说——胎儿。”

我感到一阵反胃,那一天,我吃下的到底是山羊肉还是人类的胎儿?可是,为何同样吃了胎儿的硕鼠却一脸淡然?

“学校大费周章选择学生,骗他们吃下胎儿,自然只有一个目的,为了实现主提出的预言中的一条——‘无人逝去的牺牲’,这些早产的死胎还未获得人类的身份就成了我们的盘中餐!”

这就是“牺牲”的第三重含义吗?

“恐怕,在游学开始之日,这群女学生就被迫受孕,而后这七个月时间内,被迫服用宫缩素等药物,迫使她们流产诞下死胎!当然,被如此对待后,当然不可能再让她们回到岛上,所以,诞下死胎后,她们肯定会被抹杀吧,这也就是,再也不会回到岛上的原因。”

我感到头晕目眩,明明,我早就有了这个推测,我只是一直不敢承认......而现在,这个恶魔满不在乎地将这个骇人听闻的解答告知我!他到底有没有人心?

“好,到此,我们也找到了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为何要让我更晚找到地下室——因为这几天,真知子极有可能会早产,为了让胎儿能够获得‘人类的身份’,从而逃脱被食用的命运,她甚至必须要产下婴儿!

重新整理一下思路——因为真知子在地下室怀有身孕,而且极有可能在近期临产,但老头子同时也开始大规模搜查,地下室被找到只是时间问题,而真知子无法隐藏在人群中,不可能外出。为了让真知子的胎儿能够‘获得人类身份’,你制造了密室,甚至杀害了暧老师来拖延时间,你算计了我的想法,也成功让我晚了一天才找到地下室,不过从结果而言,依然是我的胜利!也许你的原计划中想的是至少能拖住我两三天,只可惜你那幼稚的密室诡计我一眼就看穿了。对了,再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吧!真知子被找到时还挺着大肚子呢,你的计划彻底失败了。”

“好吧,那么你打算治我什么罪?破坏公共财产?”

“不,我不打算揭发你,我会给老头子们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永远都赢不了我。”硕鼠发出几声干涩的笑。

对他而言,这只是一次奴隶对他的小小反抗,而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成功摆平了。

真是,扭曲啊。

“暧老师,会怎么样?我不想成为杀人犯,所以不得不选择了她......”我不想像硕鼠预言的一般,杀害某人。

“她已经被送出岛外修理了,毕竟图书馆的事务还是很重要的。”

“是吗。”听到这个答案,我就放心了——

——于是,三条预言皆以已实现。

——于是,主复生了。

我看见硕鼠的头颅突然在眼前爆裂开来,飞溅的血液如同蝴蝶般扇着翅膀四下逃开。我被抛入了反空间与反时间,我被抛入无爱无真理无牺牲的错觉。

一首诗!

以及歇斯底里症。

——于是,我看见真知向我走来。

真知。

她散发出邪恶的笑,她是撒旦!堕天使!恶魔!羊头人身的奇美拉!

真知。

取代借由爱真理牺牲的反结构代词诉说神明的语言,在一阵短暂的手性反转之后,我通达恶魔的话语。

“我的子民!”真知词着。

“主......”我未曾迂腐祂竟然结构着!

“你实现了预言,你召唤了我,不过,没有奖励。相反,我会给这个世界一个惨痛的教训,作为召唤恶魔的惩罚。”真知词着。

“......”我语语语语。

“不过我愿意给你一个决断。关于你虚伪的爱,关于他蒙昧的真理,关于那死胎的牺牲。”真知在空中施展神迹。

“那么词吧!你的爱何以虚伪?他何以蒙昧?死胎又何以牺牲?”

我别无决断。

“硕鼠说我算计了他——我将他的正确性作为密室的一环加入了误导——他的确从这种误导中抵达了某些真相,可是,他的推理全部建立于一句话之上

——若非上了天堂就是堕入了地狱!

他受到这句话的启发,怀疑学校存在地下室,他以为他将了我一军,认为我不小心透露出地下室存在的可能,于是拆穿了我的全部算计。

然而,这句话才是我真正的算计——故意透露出地下室存在的可能性。”

“哦?如果原本没有你给他关于地下室的启发,就没人得知这个可能性,那么所有的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更不可能有人找到真知子。

那就更让人怀疑你的动机了。”

“我只是希望他们能找到真知子。”我词。

“我以为你爱她。”

“是啊,但是这份爱破灭了——那天夜里,真知子找到我时,我就明白了,我所爱的不是她,而是一种完满,毫无信仰的自洽的完满。”

“真知子在游学前,展现出的便是这种完满——她不信仰主,不信仰她的语言,她自成一体,没有东西能约束她,她处于极端的自由,以及极端的不自由。

我时常觉得那时的她已经超越了常人,她能够仅凭自身便成为一种新的信仰,一种可以等同于你的信仰。

可是,那天晚上我就知道那只是,被我美化过的真知子......她也有信仰,而且是一种极端愚蠢的信仰。”

“呵!”

“她信仰——母性。

她说,她想要把孩子生下来,所以请求我的帮助,她考虑了诸多对象,最终却选择了我,因为她说,我对她的憎恨才是一种能抵达她本质的爱。

她满怀爱意地看着自己隆起的肚子,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吗?

我想到了曾经的自己,愚蠢地信仰着你,毫无道理的认为你居然是我全部的存在意义。如今,真知子把她的孩子当作了她全部的存在意义。同样愚蠢而毫无道理,甚至,这种信仰是被强加于她的!”

明明是真知子指引着我不再依附任何信仰而生,而她自己却陷入愚蠢的信仰!白痴!

——虚伪的爱。

“所以你出卖了她,可是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因为真知子从来不是重点。那起密室真正的重点只有一个——暧老师。

硕鼠满心以为杀害暧老师只是一种误导,为了隐藏密室真正的核心——真知子。

事实应当反过来,真知子才是真正的误导,真正的核心乃是杀害暧老师的动机。”

“哦?”真知饶有兴趣的降下咒语。

“很简单为了把暧老师送出岛。因为岛上没有精通机械的人,所以只要她被破坏,必然会被送出岛。

可是唐突地杀害暧老师,必然会引起硕鼠的怀疑,所以,我利用了真知子。”

“可是如此一来,最好的方法不应该是将误导做成‘不承认密室’的样子,即地下室不在尸体下面——真知子为了隐藏行踪杀害暧老师,利用‘密室的盲点’让他们以为自己已经逃之夭夭?这样既能隐藏杀害暧老师的动机,又能让他们更快找到真知子。”

“这个推理很容易产生问题,因为被找到时,真知子理应还没有分娩,很难想象她有力气斩下暧老师的头颅,就算她是机器人。如果因此让硕鼠怀疑真知子当时已经分娩完成,只是在假装怀孕的话可就麻烦了。

为此,必须有另一个人介入,代替真知子下手。既然我已经不得不介入了,自然没必要按照‘不承认密室’的样子进行误导。

而且遵循应当采取最简单的假设这条规则,选项二——‘承认密室’才是更简单的,尸体的位置直接点明了地下室的位置,没必要再劳神穷举几近整个教堂了,而密室之谜因为线索都留在现场,也很容易破解。所以选项二反而能更快找到真知子。

这才是我失算的地方,我没料到硕鼠居然认为穷举更加简单。

不过他后半段的推理和我的料想不谋而合,他当真以为我是为了拖延时间才制造密室,以及杀害暧老师。”

——蒙昧的真理。

“那么你费尽心机要把那个机器人送出岛的理由又是什么?”

“为了告知岛外的人这个岛上正在发生的一切。”

“哦?这不是早就有人做过了?似乎没什么效果嘛!”

“他之所以失败,是没有看到一件事实,这个事实就隐藏在这个图书馆中——所有送入岛的书籍都要经过暧老师的审查以及翻译——

这整座岛都困在语言之中!这恐怕是一种人工语言——为了控制我们编造了一种全新的语言。因此,那本笔记的作者送出岛的信件才会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杳无音讯!收到信件的机械师根本看不懂这个岛所用的语言。”

就像我一生都困在语言之中一般!

“你说错了一点,这种语言是一种更接近我的语言,也就是,更接近恶魔的语言,控制你们只是一种附加效果。不过,既然你已经知道送任何书信都无济于事,那你还想送什么出去?”真知词。

“死婴。”

——无人逝去的牺牲。

“真知子诞下的那个死婴。人类超越语言共通的东西——真正的牺牲。”

斩下暧老师的首级,将真知子诞下的那枚死婴从脖颈处塞入暧老师的内部。而暧老师的首级被用来伪装成真知子的孕肚。

在诞下死婴的那刻,真知子绝望了,她陷入激烈的歇斯底里之中,她诅咒学校,诅咒主,诅咒这座岛,诅咒她的命运。她同我一样沦为怨天尤人的常人,我倒觉得她亲切了不少。

我将那颗她赠予我的糖重新还给了她,于是她诅咒我,她像一个白痴一般攻击所有她能看到的人,更好笑的是,她不再用“您”称呼我,我看不起她,她也看不起我,于是我们互相咒骂。然而在与真知子相处的那几段时光里,只有这一刻,才是甜蜜的......

“我的子民!你忠实地履行了我的预言!那么就让我赐予你一个决断吧!”真知灼见。

据说,与恶魔交易通常要付出灵魂的代价。对我而言应当是最小的代价了。那么,我的决断是什么,我想我已经做出了,在说服真知子交出她的死婴参与我这荒唐的计划时,便已经有了决断。我开始思考真知子未来的命运,她已经打算好赴死了,她极有可能会被抹杀掉,那么我应该再拯救她吗?

我想起了我,我这困在语言之中的十七年,我等待着主的救赎,可是,可笑的正在于,当我摒弃对主的信仰之时,我便已经从语言之中解放出来了,我可以随心所欲地运用我的语言,哪怕是面对硕鼠也毫不怯场!

我又想起芸芸众生,坚守着自己的信仰像蛆虫一般苟活的贱民们,他们仍然困在各自的语言之中不得解脱甚至甘之如饴......

我思考了世界的最终答案,这座岛是虚构的,也许洪水根本就没发生过!岛外的世界正是那个理性盛行又毫无理性可言的堕落世界,如果有这样的机会,难道不应该改变这样的世界吗?

我又思考了宇宙,蚂蚁,莎士比亚的诗歌,爱,与齿轮。

我又思考牺牲的第四重含义......

于是,我做出决断——

Fin.

楼主| 发表于 2025-5-4 16:53:45 黑龙江| 发自安卓客户端 发帖际遇
复制粘贴把我分段干没了)
发表于 2025-5-11 23:05:09 山东| 发自安卓客户端 发帖际遇
看完了,讨厌你,为什么要把大梗提前告诉我?这篇确实好
仅次于处女血,打8.5/10
😋前面的跳蛋推理又难绷又逆天的,幸好我喜欢这样的,可惜你提前告诉我了😡讨厌你
第二案很强,先是用地下室这个伏线牵涉出来凶手是“我”,然后根据地下室这个线索进行误导。伏线埋的不错,让大家把重点放在了凶手上,但其实重点在于死者,这个思路挺清奇
可惜的就是你把圣餐的真相也告诉我了,所以意外性没那么强了。推出来真知子怀孕那段以及藏匿她的动机是为了让她诞下孩子,这段推理很精彩,但是前面的推理有点繁杂,我看的有点累。
最后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关于语言这个小点
所谓语言,本来就是人类社会的寄生虫啊。通过实物代替语言,用所指代替了能指,喜欢这个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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