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楼主| 发表于 2024-4-7 11:29:15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发帖际遇
第九章  山后练鞭

    就在杜云章这边为毫无征兆地发现佟嘉瑛尸体而震惊和疑惑不解之际,尹川和欧冶琳琅正身陷于更加凶险的境地之中。
    他们两人此时正被周围二十多个日本浪人如狼似虎般地凝视,虽然免不了内心紧张,却似乎对所处境地早在预料当中。
    这里是位于五河县东关外离运河不远的一处荒废土地庙中,日本浪人的头目西井武夫正坐在神龛前,双手握拳,胳膊肘拄在两腿膝盖上,眯着小眼睛紧盯着二人。旁边紧握兵器的手下就等他一声号令,将不请自来的这一男一女废了性命。
    西井沉默了半晌,把那个会汉语的腾田一郎叫到身边,嘀咕了几句,腾田点点头,对二人问道:“你们地,真的可以向我们透露姓徐的大官在五河县的行程?”
    尹川不卑不亢,面色坦然地回答:“那是自然,否则我们也不会如此大胆来这里找你们了。”
    腾田把他的话翻译给西井,西井嘿嘿一阵冷笑,借着腾田之口说道:“我们哪里知道你给的消息是真是假?没准是你们勾结官府为我们设下的圈套呢。”
    尹川左右看了看,指着几个受伤的浪人反问:“这几位是你们晌午偷袭那个姓徐的大官被差役打伤的吧?就因为这个你才怀疑我的消息?”
    西井微微点点头。
    “你想想,你们一早的伏击,消息来源可是腾田从县衙里我们的口中得知的,能算是假消息吗?况且我给你们消息的时候也强调了会有县衙差役对徐大人严加保护,你们要是有所行动,早该把困难想在前面。怎么?等到吃亏了却怪在我们头上?”
    尹川说得言辞凿凿,理直气壮,让西井有些哑口无言。
    “可是……我很好奇,你们是大清国的人,为何要帮助我们而去对你们大清国的官不利?”
    尹川哈哈大笑,“西井先生,不怕你生气,我对你们东洋人没有什么好感。但那位徐大人身为朝廷命官,只会为自己中饱私囊,鱼肉百姓,大清国的子民对他都恨之入骨,巴不得杀之而后快。既然你们有这心思,我们就不妨来个顺水推舟,借刀杀人。”
    西井没动声色,继续问道:“即使如此,我猜你们不可能不提出什么条件吧?”
    尹川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不知道你们东洋人喜欢不喜欢我们大清的京剧?反正我是很喜欢,简直就是一种享受。尤其是最近京津一带非常著名的嘉阅戏社来到五河县开箱演出,真是让人大饱眼福。但很遗憾,第一场演出还没结束,戏班后台就出了命案,紧接着子夜时分又有人被害,而且两个死者都是戏班的重要演员。这样一来,戏班很难再组织演出……”
    “喂!”西井有些不耐烦,“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别着急,听我把话说完。”尹川继续说道,“如果要戏班恢复演出,就必须将这两起命案尽快侦破。不过这里面牵涉到一个被害人——徐嘉禄,他是正月十八那天在京城行刺那位姓徐的大官的刺客,所以这个案子因为有这样一层关系,侦破起来十分棘手。我的条件是,你们向我提供关于这个徐嘉禄身份背景的情报,我好让官府尽快把杀人案破了,这样才能恢复嘉阅戏社的京剧演出。”
    腾田把尹川的这一番话转述给西井,西井这才明白,“原来你绕了这么一大圈,就是为了这个?”
    “我觉得这个理由已经足够了。怎么样?这笔交易能不能成交?”
    西井沉思了一下,抬起头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有关于徐嘉禄的情报?”
    “呵呵,咱们就别打哑谜了,从你们今天的行动来看,很明显和徐嘉禄的目标相同。傻子才会信你们两方没有关系呢!”
    “既如此,那好,我们成交。你给我姓徐大官每天的行程,我告诉你有关徐嘉禄的事。”
    尹川从袖口中取出一个信封,“这是明天的行程。不过,毕竟这是你的地盘,我想还是保险起见,你先把我要的情报告诉我,然后我才能给你这个。”
    “我怎么知道你给的东西是不是胡编乱造的?”
    尹川一笑,“我一家老小都在五河县,凭你们的力量足够可以找我来算账的。放心好了,我知道你们东洋人心狠手辣,断不会用自家老小的性命当儿戏。不过我可丑话说在前头,你们如果参照这个来采取什么行动,要是失败了,可别再赖到我的头上。”
    “那是自然,大清国有句话叫‘冤有头债有主’嘛。是吧?是吧?”西井左右看了看,然后让腾田翻译给尹川听。
    尹川哈哈大笑。
    随即,西井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徐嘉禄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尹川和欧冶琳琅。两人听罢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原来这里面竟然有如此复杂的背景,同时也暗暗对西井这些人更加忿恨。
    尹川忍住怒气,把手中的信封往上一递,腾田顺手接了过去,交给了西井。西井拆开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
    “你能保证这位姓徐的大官会严格按照这个行程来安排吗?”西井把信封收起来后问道。
    尹川摇摇头,“我可保证不了,像这样的大官,虽然每天的行程安排十分严格,但免不了因为临时的变故而改动。嗯……不如这样,你们可以派一人每天准时来县衙门旁边和我或者这位琳琅姑娘碰头,我把当天的行程交给他,省得我每天跑个来回引起衙门的疑心。”
    西井听言也有道理,便叫过腾田,让他每日辰时到巳时之间去衙门秘密接头,取回当日的情报。
    “如果没有什么别的问题,我们就告辞了。”尹川一抱拳。
    “走好不送。”西井摆摆手,看着往外走的二人找补了一句,“尹川君,最后提醒你一下,如果你给的东西有问题,你可得小心了,我们东洋人眼里可不揉沙子!”
    尹川连理都没理,头也不回地带着琳琅走出了土地庙。
    等两人走远,琳琅恨恨地对尹川说道:“真没想到,这些东洋人竟然做过如此禽兽不如的事情!”
    尹川没回答,只是低声问琳琅:“腾田这里你还能维持多久?”
    “刚才我一直和他四目相对,用手势在暗中施术,维持到明天接头没问题。”
    尹川略加思索,“他让腾田来接头正中咱们下怀,不过要是在此之前西井看出了腾田的破绽……就难办了。”
    琳琅笑道:“怎么?你还对我的催眠术不放心?在我观察,那个西井虽然看上去老奸巨猾,但对腾田毫没怀疑。”
    “那就好。如果西井和咱们说的这些都是真的,这个案子也许能查出更为出乎意料的真相呢!”
    就在两人从土地庙离去后,西井哈哈大笑,心想这下更有把握完成上面委派他的任务。不过他并不知道,在他座位后面立着一尊土地爷的神像,神像背后的阴暗角落里,有两个人正隐匿着身形,刚才西井和尹川之间的对话他们听得一清二楚。
    “嘿嘿,这个西井武夫真是个蠢货,被人耍了还不自知!”其中一人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您看要不要去提醒他一下?”另一人问。
    “不,那个叫尹川的中国人很有意思,让我觉得计划中如果有此人存在,倒是更有趣了。”
    放下土地庙里的浪人,再说尹川和琳琅二人。回到五河县县衙时已是将近黄昏,和门口的衙役打过招呼,还没到正堂,两人便发现县衙里的气氛有些异样,上下的官差们进进出出显得十分匆忙,好像出了什么紧急的事态。
    尹川看到段四行色匆匆地往他们这边走来,却如同没注意到二人似的,于是将他拦住,“段四哥,衙门里这是怎么了?所有人都很紧张的样子?”
    “哟,是尹川和琳琅啊!嗨,你们还不知道吧?又出了条人命。”
    尹川和琳琅同时一惊,“什么?又出人命了?还是嘉阅戏社?”
    “可不嘛,更严重的是,命案就发生在徐绪先大人的马前。”
    两人都瞪大了眼睛,急忙要问个究竟,段四有些为难,“我还要急着出去抓药,你们要问什么,就进去找谢仵作问吧。”
    “抓药?抓什么药啊?”尹川感到莫名其妙。
    “杜班头病倒了,大夫说是疲劳过度,再加上夹气伤寒,所以开了副药,我赶紧去抓来给他煎了。”
    尹川一听杜云章一病不起,心中起急,对段四说道:“他在里面是吗?我得去看看。”说罢,带着琳琅赶到官差当班的单间门外。只见杜云章在床上躺着,双眼紧闭,床边方县令正和一个大夫模样的人说着什么,一旁站着仵作谢昭、冯三等人。
    尹川见方县令在此,没敢莽撞往里闯,和琳琅老老实实在门口等候。谢昭眼尖,发现尹川在外面,和方县令打了个招呼后走出房门,问尹川:“你们俩去哪了?怎么一天都没见到影子?”
    “我们按照和杜头商量的计划,去了趟县城外的土地庙,事情很顺利。”尹川指了指里面,“杜头怎么样了?他怎么会突然病了?”
    “唉,其实也不奇怪,自从戏班的第一起命案开始,他就连轴转地查案子,又是走访又是审问的,连续两天几乎没怎么休息。再加上今天的案子就发生在所有人眼前,被这么一惊之下,急火攻心。大夫讲话这叫‘冷热淤塞,阴阳相冲’,所以人就扛不住了。”
    琳琅忍不住问道:“今天的案子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谢昭回答,方县令从屋里走出来,抬眼看看谢昭和尹川,“尹川尹义士来了?你知道了吧,杜班头突发急病,所以衙门此时缺少人手,查案的事还要你多多帮忙。”
    尹川赶忙行礼,“大人放心,草民定当全力协助衙门办案。”
    方县令点点头,“如此最好。谢仵作,后面案子的事临时由你接手了,杜班头就让他安心静养。有什么事可以和尹川、琳琅姑娘等人多多商量,至于徐大人那边,就由本官去应对。”
    三人一起拱手称是,目送方县令离开。随后大夫走了出来,尹川问了问杜云章的病情,大夫让他放心,杜云章身体底子很好,只是一时气淤,吃几副药,好好休息调养几天就会复旧如初,尹川这才放下心。
    “那谢大人,您就和我们说说这第三起命案发生的前前后后吧。”尹川这才继续问谢昭。
    谢昭让冯三好好看护杜云章,随即把他们领到班房,将在戏班外发现佟嘉瑛尸体的经过详详细细和两人说了一遍。
    琳琅听罢吃惊地说道:“这么说,第三句戏词也对应上了!”
    尹川紧皱双眉,不由得幽幽念叨:“‘儿三哥马踏尸如泥块’……对了,尸体你验过了吗?有没有什么结论?”他接着问道。
    “时间有些紧,只是简单了验了一下。你跟我来——”说着,谢昭带尹川和琳琅来到停尸房。此时停尸房里已经停了三具尸体,都盖着白布单子。谢昭指着最右边的那具,“这就是佟嘉瑛的尸体。”
    尹川上前掀开白单,看到佟嘉瑛被马蹄踩踏满身伤痕的尸体,也禁不住抽了口冷气。
    “那句戏词儿就在这里——”谢昭抬起佟嘉瑛的左脚,裤口外侧有六个字,显然是用鲜血所写。
    尹川看了看,又问道:“他是怎么死的?我猜应该不会是被马蹄踩踏致死吧?”
    谢昭点点头,“没错,马蹄踩踏不是他的致命伤,他的致命伤是在脑后。”说着,他走到尸体头顶一侧。尹川跟到近前,仔细看了看佟嘉瑛的后脑,果然血迹斑斑,颅骨深深向里塌陷。
    “看上去也和郑嘉昌一样,被人在背后偷袭而亡。”尹川说出了他的第一反应。
    “是的,这很明显。”
    “可又和郑嘉昌之死不太一样。”尹川若有所思,“嗯……现在验出了他的被害时间吗?”
    “从血迹的干涸程度初步判断,至少是清晨卯时以前,更详细的时间还需要更详细地验看。”
    尹川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这个凶手好奇怪。从最开始杀死郑嘉昌,到今天清晨行凶佟嘉瑛,怎么越来越感觉不对劲呢?似乎整个案子的前前后后总有条连不上的线在扰乱着自己的思路。如果从西井那得到的情报是千真万确的,可徐嘉禄的死又该怎么解释?
    “对了,凶器找到了吗?”尹川差点把这个重要问题忘了。
    “凶器是下午找到的,一柄十五斤重的铜锤。”
    “铜锤?”尹川很是纳闷。
    “对,是在靠近后台小门的杂物间里发现的。其实铜锤是一对,其中一柄上沾有血迹,经过和伤口比对,基本确定凶手就是用它砸漏了佟嘉瑛的后脑将其杀死的。”
    琳琅似乎想到了什么,“噢,我记得先前杜班头说他审问戏班的人时问出他们嘉字科的名演员都有贴身的兵器,这对铜锤是不是佟嘉瑛的贴身兵器?”
    “不是。”尹川否认了她的判断,“杜头审问过佟嘉瑛,他展示过自己的贴身兵刃,是一支飞刀。”
    琳琅和谢昭记起了杜云章在审问中让佟嘉瑛拿出过他的兵刃,的确是一把飞刀,那这对铜锤又是属于谁的呢?
    “那支飞刀呢?”琳琅问道。
    “发现佟嘉瑛尸体时飞刀就贴身箍在左腿的绑腿上,现在已经收到证物箱里了。”谢昭回答。
    “有没有问过戏班里的人,谁见过这对铜锤?”尹川问谢昭。
    “杜头在病倒前盘问过喜子和丁舟这两个跟包,还有其他一些戏班的人,都说从没注意过。”
    “这样啊……”尹川有些失望。
    “不过……”谢昭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尹川紧跟着问。
    “不过杜云章似乎对那对铜锤格外注意,好像在它上面有什么发现,不过还没等说清楚,就病倒了。”
    尹川心中一亮,知道杜云章一定在这个凶器上有了特别的发现,只是大家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此时段四把药已经抓来,准备拿到伙房煎熬,琳琅赶忙过去帮忙。
    “我去看望一下杜头,行吗?”尹川问谢昭。
    “你是想问问他案子的一些细节吧?”谢昭看出来他的意图,“你去没问题,不过尽量还是让他多静养静养,他那个脾气你也清楚。”
    尹川点头称是,嘱咐琳琅等药煎好后就送过去,随后独自一人来到杜云章养病的房间。
    敲了敲门,从里面走出冯三。尹川和他打个招呼,便进屋走到杜云章的床前。只见杜云章盖着被子面朝里躺着,好像是在酣睡,尹川轻轻咳嗽了一声,发现他的肩膀微微抖动了一下,就知道他根本没在睡。
    “怎么样?感觉还好吗?”尹川拍了拍他。
    杜云章没出声,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谢仵作把佟嘉瑛的案子已经和我说了。我真看不出,你堂堂一县快班班头,怎么就让一具尸体吓得起不来床?”
    “哼——”杜云章从鼻子里发出一声。
    “行了行了。这几件案子我知道让你特别不舒服,那天吃饭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是不是一说起义和团,你就心里有个疙瘩?”
    “你闭嘴吧!”杜云章说出这四个字的声音不大,但语气格外强硬。
    “得得得,碰了你的肺管子了?那这事我不说了。说说我和琳琅今天的收获吧,按照咱们的计划,我们在东洋浪人西井那已经安排好一切了。”
    “嗯。”
    “西井还和我们说了一段旧事,也许和眼下这个案子有关,不过要是直接套在案子里,我总觉得缺一个前后相连的关键扣子。哦对了,那对铜锤,我听谢昭说你好像在那上面发现了什么?”
    杜云章侧了下脸,“我记起在发现徐嘉禄尸体的道具柜里,有两个重物压过的凹痕,和这对铜锤看上去挺吻合。我怀疑铜锤原先就放在那里。”
    尹川点点头,“我知道了,这个线索很重要。”
    “至于西井那边,只要琳琅的催眠术不掉链子,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杜云章此时翻过了身,靠在床头,“我倒觉得这个时候我病倒了好像也不算是坏事,正好可以缓冲一下徐绪先的压力,而且也让那个真正的凶手放松警惕。梨园行里讲话,这叫‘山后练鞭’,本意是台上要声好,台下练折腰。放在我这里,却是要给他们一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尹川嘿嘿一笑,“我说杜头啊杜头,你总共才看过几出戏啊,就这么乱用人家戏班行话,还‘山后练鞭’?要是让人家内行人听到,估计会笑掉大牙。”
    两人忍不住都哈哈大笑。只是在他们大笑之时,尹川突然感觉这句无心之语似乎提醒了自己——差点忘了原来还有这样一个奇怪的细节!
| 楼主| 发表于 2024-4-7 11:30:31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发帖际遇
第十章  大角

    杜云章这一病就是五天,连方县令都觉得奇怪。平常的杜云章但凡有案子在身,总是风风火火地去跑这儿跑那儿的,生怕遗漏了任何线索导致案子无法尽快解决。可这次却十分反常,他竟能安安稳稳地躺在病床上,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
    在这五天里,那位京城相国府派来的徐绪先大人,每天都来追问方县令案情的进展情况,每每方县令都用“正在稳步调查中,请大人放心,案子定能按期侦破”这样的官话来应付。
    而尹川倒是没丝毫清闲,一方面协助谢昭进行了详细验尸,将三个被害人的尸单填好入档,并且一起仔细研究了三人的尸体上还有什么其他的线索。只是除了第一起郑家昌被杀的手法有些新奇意外,其他两人的死因都很简单直接——徐嘉禄被自己所配的短刀当胸刺死;佟嘉瑛后脑被铜锤一击而亡。另一方面,他和琳琅每天辰时以后都与腾田在衙门旁一条小巷里见面,琳琅给他接续催眠术,也叫他稳住西井那边,告诉西井那位徐大人的行程没有变化,只是守卫甚严,很难一击得手。
    至于戏班那一边,喜子一直被扣在县衙每天都受到讯问,其他戏班成员被官府限制在南关里八义庙,不得随意走动。也许是由于行动受限,戏班内一连数日都相安无事,没再发生命案。
    到了第六天头上,戏班后台门外来了四个人,看穿戴像是两主两仆。门口值班的差役拦下他们,问他们是意欲何为。
    为首一人向差役一作揖,“这位官爷,在下几人从京城来,是嘉阅戏社的伶人。”
    差役上下打量这人,见此人身形匀称,鼻直口正,双眼炯炯有神,气度颇为不凡,“嘉阅戏社的?戏社的人不都在里面吗?”
    “官爷容禀,在下庞嘉舒,这位是我的师弟蔡嘉生,”他往旁边一指,“后面两个是我们的跟包。本来这次在五河县开箱没有我们两人的戏份,我们就留在了京城。这不嘉阅戏社出了些变故吗?我们接到戏班的信,就匆忙赶来了。”
    差役一听是庞嘉舒和蔡嘉生,不由得刮目相看。要知道,这二人在京津一带的梨园行可是响当当的人物,庞嘉舒的须生和蔡嘉生的铜锤花脸都名声在外,宣统元年时还进宫给皇太后演过戏。所以,这两位可真是名副其实的大角。
    正在这时,从后台门里胡管事走了出来,看到庞嘉舒和蔡嘉生就在眼前,赶忙上前迎接,“两位大老板哟,可把二位给盼来了,我的书信收到了吧?”
    庞嘉舒点点头,“当然收到了,否则我们怎么会急急火火赶到五河县呢?”随即他眉头一拧,“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一言难尽。”胡管事说完,转头看向差役,“官爷,这两位是我们戏班的名角,您行个方便?”
    官差自然没话说,闪开一条路,胡管事道过谢,将主仆四人接进戏班。
“你们没骑马来吗?”胡管事随口问道。
“最近官道很难骑行,还不如走着快。”庞嘉舒答道。
“老胡,你赶紧和我们说说,嘉昌、嘉禄他们是怎么出事的?”往里走的时候,蔡嘉生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唉,这里面的事情太复杂了。”胡管事长长叹了口气,“现在不光是他俩,在我给您二位把信送出去不久,佟嘉瑛佟老板也遇害了。”
    “什么?”庞嘉舒和蔡嘉生同时瞪大了眼睛,惊呼了一声。
    “他们三个的尸体现在都在县衙里停着,官府的人到现在还没查出个头绪,所以戏班也没法开戏。”
    “都这时候了,哪还有心思开戏啊!”蔡嘉生忿忿说道。
    “可要是不开戏没进项,咱们戏班好几十口子人怎么支撑下去啊。”胡管事面露为难之色,“几位老板可以只管台上之事,可我得管台前台后戏班老少爷们儿的生计呢,两位爷您得多多体谅啊。”
    说着,后台的演员、伙计等人纷纷向两位大角打招呼行礼,庞蔡二人强颜欢笑回应众人。来到里面房间三人落座,两个跟包去放行李。
    “可我看这架势,官府一日不破案,咱们一日就没法开戏啊。”庞嘉舒说道。
    “所以我才赶紧去信把二位从京城请来,商量一下咱们戏班以后该怎么办。”胡管事满上两杯茶,递到两人面前。
    庞嘉舒呡了口茶,沉默良久才开口:“没别的办法,咱们能做的只有配合官府赶紧把案子破了,找到杀害他们三个的真凶,否则……哼,嘉阅戏社就只能散伙,大家各投生路了。”
    蔡嘉生心有不甘,“师兄,您就这么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散伙就散伙了?当年老弦师临终时托付咱们几个一定要支撑着戏班子别挎,要是这样散了,对得起怹老人家吗?”
    正说着,外面脚步声响亮,急冲冲走进一人,“两位师兄,是你们吗?”
    三人抬头看去,原来是屠嘉琦。
    “屠师弟——”
    “屠师弟——”
    两人赶忙起身相迎。
    屠嘉琦单膝跪倒,抱住二人放声痛哭。胡管事见状,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两位师兄,幸亏你们来了。那三位师兄师弟无故被害,我们戏班上下都不知道今后该何去何从。”
    庞嘉舒上前将屠嘉琦搀扶起来,“屠师弟莫要悲伤,这不我们俩来了吗?你放心好了,咱们嘉阅戏社不会挎的。”
    “如今也不知道官府那边案子有没有进展,”胡管事无奈地说道,“这么多天了,喜子一直被押在县衙,那孩子怎么可能是凶手呢?”
    “真是岂有此理,他们凭什么抓喜子?”蔡嘉生忿忿问道。
    胡管事叹了口气,“唉,还不是因为那个京城相府来的徐大人,因为他指认徐嘉禄是正月时候行刺徐相国的刺客,虽然徐嘉禄已死,却倒霉了喜子。”
    庞蔡二人都是一惊,庞嘉舒说道:“正月十八那天我就在京城,的确听说在东四附近发生了行刺事件,闹得满城风雨。怎么会是徐嘉禄?”
    “不,庞师兄,如果刺客真是徐嘉禄,我倒觉得一点都不奇怪。”蔡嘉生皱着眉头说道。
    “我也有同感,”屠嘉琦应和道,“徐嘉禄是半途加入戏社的,和咱们五个根本不是一路,而且他那人总是神出鬼没的,谁知道混进咱们戏社打着什么算盘。”
    庞嘉舒低下头,半晌无言,任凭其他人七嘴八舌议论,他也没再说话。其他三人见大师兄沉默无语,想来可能是赶路劳累,再加上戏社里的一连串变故,让他一时难以接受,于是便各自起身离开。
    就在胡管事准备最后一个告辞出去时,庞嘉舒叫住了他,“老胡,你先等等。”
    “庞老板,有事?”
    “丁舟那孩子在吗?帮我把他叫到我这儿来吧。”
    胡管事一愣,随即点头,“好,稍等片刻。”
    不多时,胡管事叫来了丁舟,刚一进屋,庞嘉舒便把门关紧,两人对坐密谈了很久。而门外,有一人惴惴不安地偷听着他们的谈话,但似乎一无所获。
    转过天来,谢昭率领几名衙役来到戏社,同时还带回了押在县衙五天五夜的喜子。庞嘉舒等人热情迎接,把众位官差接进戏班。
    “谢大人,这位是我们嘉阅戏社的顶门大师兄——庞嘉舒庞老板。”胡管事向谢昭介绍道。
    “久闻大名啊庞老板,您可是久战京津、名声在外的大角。昨天在此值班的官差就向衙门报信说您和蔡老板赶到我们五河县,所以我今天专程前来拜访。”
    庞嘉舒赶紧一抱拳,“哪里哪里,还不知贵大人官称是?”
    “在下谢昭,是五河县的检验吏官,老年间说法就是仵作。只因为县衙里的快班班头杜云章突生急病,尚未痊愈,所以老爷就委下官暂时负责查访嘉阅戏社的连环凶案。”
    “哦,原来是谢大人。那里边请,里边请!”
    一众人等来到客房分宾主落座,戏班杂役献茶。
    “敢问谢大人,案子查访得进展如何?”庞嘉舒开门见山问道。
    “这个……”谢昭被这么单刀直入地突然一问,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庞嘉舒赶忙解释,“哦,大人恕罪,在下昨天刚到,见戏班被衙门限制走动——当然,衙门为了查案,做出这样的决定理所应当。不过,我们戏班都是吃张口饭的,一直如此恐怕难以维计,还请谢大人多多体谅。”
    “哪里哪里,这都是人之常情。正好,我代表衙门有个重要的消息要通知你们,敢问咱们嘉阅戏社的班主何在?”
    当谢昭问到这个问题时,庞嘉舒、蔡嘉生还有胡管事等人面面相觑,好像都很为难的样子,没有人回答。
    “怎么?”谢昭十分奇怪,“班主有什么不方便的吗?”
    “呃……怎么说呢?”庞嘉琦欲言又止,“老胡,还是你说吧。”
    胡管事把话接了过去,“嗯——跟您这么说吧,我们嘉阅戏社原来有一位老班主,就是组建起戏班的那位老弦师。几年前老弦师病故后,戏班便没再推选出新的班主,一直到现在。”
    “哦?这是为何?”
    胡管事尴尬一笑,“梨园行里的规矩,除了戏班的创立者外,班主的接续是要靠公认角的大小来定的。但……我们嘉阅戏社的情况不太好处理,这……”
    谢昭一听他的话茬,就明白了是什么意思。戏班后台就没有一个能服众,又镇得住场面的人物,表面上这几位大老板彼此客客气气,称兄论弟的,敢情心里面谁也不服谁。只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胡管事不好明说。
    当然,在场所有人都不傻,都懂胡管事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却竟然没人开口澄清,这更让谢昭心生疑窦。
    “那么,戏班里的事情你们又是如何决定呢?”
    “这倒也不难,前台出场的事情就交给几位老板,后台杂事我就可以做主。”胡管事答道,“如果有一些关乎戏班发展前途的大事,大家就坐下来一起商量着办。”
    既然人家戏班的制度如此,谢昭也不便多有议论,他咳了一声,继续说道:“既如此,我就把县衙的决定告知各位。经县大老爷方大人的批准,嘉阅戏社可以从后天起恢复开戏。”
    这话一出口,嘉阅戏社的所有人好像如临大赦一般,都是又惊又喜。尤其是胡管事,有些激动地问道:“谢大人,我没听错吧?这是真的?”
    “没错。不过案子的调查并不会停止,我们县衙的官差该问话、该取证的,你们戏班都必须要配合,但凡发生什么意外,不管戏座有没有卖出去,官府会立即查封你们戏班。”
    “当然,当然!我们嘉阅社所有人都会老老实实配合官府调查,您尽管放心。”
    “还有一事,”说着,谢昭叫差役将喜子带到近前,“这个徐老板的跟包喜子,在衙门里很配合我们,自然衙门也没为难他,现在把他交还给你们戏班。”
    胡管事见喜子面色红润,并没有受刑吃苦的迹象,连忙施礼称谢。
    “至于案子的调查进展,多亏这位喜子提供的线索,现在已经有了很大的突破,我想案情不日便能水落石出,衙门也会很快抓住这一连串命案的真凶。”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胡管事点头称是。
    一众人等走出戏班,临别前,谢昭对庞嘉舒笑道:“我想你们戏班应该很快会重新开戏,等到时候可得给衙门递个水牌帖子,不光是我们几个官差,连方大老爷都想欣赏欣赏庞老板、蔡老板两位的真本事呢!”
    庞嘉舒一拱手,“那是自然,能请来五河县的官爷们捧场,我们戏社可求之不得啊!到时候在下和众位师弟一定知公知令[1]给各位大人唱几出拿手的,保证伺候好您诸位的耳音。”
    “那我们就静等佳音了,告辞告辞。”
    互道告别后,几位官差离开南关里。谢昭对身边一名不起眼的差役问道:“怎么样?此行有什么发现?”
    那名差役“嘿嘿”一笑,“和我上次来的感觉差不多,嘉阅戏社的后台一点都不平静。”
    “嗯,我也有同感,就冲胡管事告诉咱们戏班根本没有班主这个情况就可见一斑。在你看来,是不是凶手就隐藏在这些人当中?而且你有没有觉得这两个大角一来,事情就变得更复杂了?”
    “十有八九是这样。只不过,对于庞嘉舒和蔡嘉生这两位老板的出现,起的作用也许并不会把这潭水搅浑,相反会更通透。”
    “哦?此话怎讲?”
    “你想,自从佟嘉瑛被害后,一连这么多天戏班里都相安无事,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而真凶隐藏在这潭水下面,他不露头,咱们也不方便强行入手。而这两位大角的到来,如同死水潭中投入两颗石子,咱们正好借着泛起的波澜让真凶露探出头来。嘿嘿,你就等着来一出《群英会》,把这位‘蒋干’绕进咱们的套子里,咿呀——”
    谢昭听他甩出不伦不类的戏腔,不免又气又笑,“我说尹川,你还真把自己当官老爷了?充其量也就是戏台上的官老爷吧?”他一把抓过他的官帽,旁边其他官差都忍不住嗤嗤发笑。
    “谢大人……您别生气,我也是入戏太深。回去以后,咱们和杜头好好商量商量,等戏社的水牌帖子一来,就准备行动。”尹川臊莫搭眼地从谢昭手里要回了他的官帽,重新戴在头上。
    等几人回到衙门,谢昭、尹川找到杜云章、欧冶琳琅,四人坐下来开始详细研究后边的安排。
    “现在戏班那边可以算安排妥当了,”杜云章听完谢昭此行的收获后说道,“现在比较麻烦的是相国府的徐绪先大人那里,他可一直在向方县令施压,刺客徐嘉禄的死要是不给他一个合理的交代,不说整个戏班都要遭殃,就连咱们县衙门也得吃挂捞。”
    尹川点点头,“杜头说得没错,如今此事就看能不能顺利计赚那些日本浪人了。因为只有他们和徐嘉禄有共同的任务,我们的手段也只得着落在那些家伙身上。琳琅,这几天对腾田的离魂术控制不会有差池吧?”
    琳琅回答:“放心好了,腾田出不了问题。”
    “这样就好。”
    “现在是不是就差嘉阅戏社的水牌帖子了?等帖子一来,咱们就立刻安排妥当。”杜云章挥了挥拳头,兴奋说道。
    尹川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口水,“可我总觉得整个这件案子的脉络差了一点东西,要是在这上面接续不上,前后的所有线索都会说不通。”
    “你觉得差了点什么?”杜云章问道。
    “差就差在前后的凶器和手法完全不一致,前面的是毛笔,后面的是铜锤,难道你们不觉得这两样东西差异过大吗?”
    三人被尹川这么一说,不约而同陷入了沉思。仔细想想也是,第一个死者被那么出乎意料的手法杀害,第三个被害人却被重物直截了当地砸死,这前后落差确实很大。
    “那第二件案子呢?”琳琅反问道,“凶手用徐嘉禄的贴身兵刃杀死他,难道和第一案就没有可比性?”
    “谢大人,徐嘉禄尸体的检验结果现在很清楚了吧?”尹川没有直接回答琳琅,而是问向谢昭。
    “很清楚,徐嘉禄就是胸膛中刀,心脉流血过多而亡,而且先前还中过迷药。”
    “嗯,中迷药这点让我十分不理解。”尹川托着腮喃喃道,“如果说卤面里下过迷药,最有可能是喜子回来以后遇到的那个人,可他怎么会提前就要做好杀死徐嘉禄的准备?难道他早有预感?”
    “除非此人和徐嘉禄早有过节,想到了这次午夜会面其中定然有诈。”杜云章回答。
    在座的人都点头认同。
    “这的确有很大可能性,”尹川挑了下眉毛,“但你们觉得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抛开两人的关系不说,那个凶手也许和徐嘉禄想得完全不一样,彼此之间产生了无法言明的误会,才会发生这场谋杀?”
    其他三人都感觉尹川这么说有点离谱,谢昭不以为然地说道:“两者之间的误会导致徐嘉禄被杀?你这想法是不是有些过于异想天开了。”
    尹川闷头想了想,是啊,这确实也说不通。可他总有种莫名的感觉,这种种“说不通”,一定因为缺少了一个节骨眼才会说不通,而这个节骨眼——也就是整个案件最关键的证据——如果能找到,那一切的“说不通”就会说得通了,并且三起案件前后的脉络也肯定能够串联起来。
    就在这当口,严师爷走进班房,对杜云章和谢昭说道:“杜谢两位爷,方大人有请。”
    两人赶忙起身,随严师爷赶奔后堂面见方县令,把尹川和琳琅留在此处。
    “喂,你猜方大老爷把他们二位找去所为何事?”尹川凑近琳琅问道。
    “还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过问嘉阅戏社的案子呗。”琳琅漫不经心地回答,“最多还有徐绪先督促查办刺客的进展。”
    尹川微微摇头,“也许吧。可我看严师爷的表情有些复杂,似乎不光是目前案子的事,可能还有更让他,甚至方县令不安的大事。”
    “让方县令不安的大事?”琳琅吃了一惊,“难道和那些日本浪人有关?”
    “不知道,我估摸着和浪人没什么关系。”
    “那还能是什么?”
    尹川挠了挠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只是一种直觉,方县令同时把杜、谢二人都叫去,一定不会仅限于当下这件案子相关之事。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呆在班房,喝着大碗茶,要么有一搭无一搭地聊两句,要么各自沉默无语。将近等了多半个时辰,杜云章和谢昭才一起回到房中。尹川和琳琅发现二人眉头紧锁,心事重重,不由得心中生出些许不祥之念。
    还没等两人发问,杜云章率先开了口,“尹川,你现在没有什么固定的正经营生吧?”
    这话让尹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杜云章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呃……我现在就是打八叉,哪有活我就在哪干。杜头,您问这是何意?”
    “既然如此,以后就别打八叉了,衙门给你个固定的差事——给老爷做县衙帮办。”杜云章没有回答他,而是兀自继续说道,“还有琳琅姑娘,也包括你。”
    两人被搞得一头雾水,尹川打断杜云章,“这是方老爷的意思?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昭上前拍拍杜云章的肩头,给他使了个眼色,杜云章明白他的意思,坐在一边不再说话。谢昭接着说道:“你们不必吃惊。是这样,刚才方县令叫我俩过去,是告诉了我们徐大人透露出朝廷的一些内部消息。据说因为朝廷已经很难控制南方革命党的活动了,可能会调动天津的新军。但新军的实权人物袁项城现在还在原籍被贬,摄政王派去的人新军上下很难认同,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重新启用袁公。而且庆王爷和军机首辅徐大人都力主袁公复职,这让摄政王举棋不定。而据徐绪先徐大人透露,袁公最多在半年内就会官复原职,并且还会重启政局革新运动,所以这就涉及到咱们五河县的衙门整肃,陈年积压的旧案都要清算处理干净。”谢昭放低了声音,“你们俩也能看得出来,就凭方大人这本事,哪有那能耐?所以么……”
    “所以就把我和琳琅拉进来专门给衙门办事?”尹川这下听懂了谢昭绕了这么一大圈的意思。
    “哼,什么玩意儿!”杜云章猛地一拍桌子,“堂堂一县父母官,查案这样的分内之事,还得拉进来一个市井窃贼来帮忙才行,大清国真是要完蛋了!”
    谢昭赶忙提醒他,这话不能乱说,被大人听到还得了?
    琳琅嘿嘿一笑,“杜班头您还真别这么说,尹川就算只是个市井无赖,在我看来,他的能力就是比你们这些吃官饭的强。”
    杜云章被琳琅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羞又恼,忍不住就和琳琅你一句我一句吵了起来。
    尹川一句话也没说,听着两人的争吵和谢昭的解劝,心中五味杂陈。虽然他对两方谁也不支持,但杜云章的那句话,在他看来是说到点子上了。
    大清国真是要完蛋了!

注:
    [1]知公知令:梨园行话,特指舞台表演规矩认真,借用到其他领域,也指规规矩矩办事。
| 楼主| 发表于 2024-4-7 11:31:56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庆顶珠

    第二天晌午,衙门就接到了嘉阅戏社的水牌帖子,送贴的人居然是戏班公认的闷葫芦丁舟。
    接待他的尹川不免有些出乎意料,丁舟看上去不再像一阵子审问时那样畏惧,虽然还是略显羞赧,但总算可以主动向尹川说话了。
    “这位大人,这是我们庞老板亲笔所写的水牌帖子,请您过目。”丁舟双手恭恭敬敬把帖子递了过去。
    尹川道谢接过帖子,打开一看,里面的剧目只有一出——《庆顶珠》。
    这时杜云章和琳琅也来到近前,看到帖子上写的三个字,琳琅不明所以地问道:“怎么只有一出戏?”
    杜云章懂行,“这是连台本戏[1]《水浒后传》中最著名的一出,老生、花旦、黑头[2]都有,情节也十分精彩。”
    丁舟补充道:“这次我们庞老板、蔡老板都要登台献艺,还请诸位老爷到时候能大驾光临。”
    尹川一看,帖子下面清楚地写着开戏时间,二月十二日申时整。
    他把帖子交给杜云章,意思是让他决定。杜云章很干脆地回答:“好,我这就去请示方大人。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到时候无论方大人是否到场,衙门肯定会派人前去捧两位大角。”
    丁舟千恩万谢。刚要告辞离去,尹川上前拦住了他。
    “且慢,衙门留你有些事要交代。”
    丁舟脸色一变,先前的惊惧之色再次浮现出来。
    “大……大人,还有何事?”
    “别紧张,就是托你替衙门捎几句话回去,无论是庞老板还是胡管事,你只要捎到就行。来,你跟我来。”
    说着,尹川抬手搭住丁舟的肩膀,做出很亲密的样子,这也是用行动让他把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
    就这样,尹川和琳琅把丁舟拉到了班房,琳琅沏了杯热茶,还端来一盘鑫顺斋的点心。丁舟这才松弛下来,抓起一块点心就啃。
    “最近戏班是不是很困难啊?”尹川见他吃得狼吞虎咽,便开口问道。
    “唉……”丁舟咽下一口点心,又喝了多半杯茶,喘了口气才说道,“戏班现在一天只能开一顿饭,庞老板和蔡老板把自己的家当都拿出来了,勉强支撑着大伙的开销用度。所以老板们才要赶紧开戏,否则戏班真有可能要散摊子了。”
    尹川点点头,琳琅让他慢点吃别噎着。
    “丁舟,你知道方大人为何特赦你们戏班在破案之前可以开戏吗?”尹川继续问道。
    丁舟摇摇头。
    “因为我们计划就在戏班开戏的同时采取行动,让这场连环杀人案的真凶彻底伏法。”
    丁舟听尹川这么说,正往嘴里送的点心停在半空,“您的意思是,衙门已经查出凶手是谁了?”
    “八九不离十,只差一个证据就能定此人的罪,所以才借着你们开戏的机会展开行动,把所有贼人一举拿获。”
    “那您就吩咐吧,让我捎回去什么话?”
    尹川给琳琅使了个眼色,琳琅会意,凑到丁舟耳边一阵低语。丁舟听完后眼睛瞪得老大,吃惊地扭头看向他们二人,“这……这真是县令大人的意思?我们戏班后台的人会不会有危险啊?”
    “你只管转告给庞老板和胡管事,让他们配合我们就可以了。至于戏班后台的安全,你只要除了他俩之外守口如瓶,我们就能保证戏班所有人都安然无恙。”
    丁舟想了想,点点头,“希望大人说话算话。”
    两人又叮嘱了两句,随后将他送出了衙门。
    丁舟刚走,杜云章便急急忙忙找到二人,“你们俩在这儿啊。”
    “怎么了?杜头干嘛这么慌慌张张的?”尹川问道。
    “喏,你们看这个——”杜云章把刚才丁舟送来的帖子递给尹川。
    “这不是刚接到的水牌帖子吗?”
    “你仔细看看,里面有东西。”
    按着杜云章的指引,尹川见帖子的中缝已被撕开,翻出来仔细看去,隐藏在内层的纸上竟满是密密麻麻的小楷字。
    “这是……”尹川看上面的字虽然微小,但字迹工整,行文清楚:
    诸位官爷台鉴,吾社遭此横祸,实感悲戚。幸有本县父母官倾力查访,料想不日便可水落石出。吾辈乃伶人,归于下九流之属,但求为此案查实献绵薄之力。当日官爷造访鄙社,吾有话不便直言,就此以匿信形式相告。
    嘉阅戏社由义和团一位丁姓弦师所创,老人家年近七旬,早年在团中颇有威望,大师兄亦敬之。不久,义和团烟消云散,丁老弦师流落江湖,在保定府偶遇我等五人。本想就此隐姓埋名躲灾避祸,哪料到庚子年末,我等五人至亲突遭血光之灾,弦师之孙就在当场,目睹这场人间惨祸,此后开始性情变得少言寡语,胆小多疑。
    几年后老弦师创办嘉阅戏社,做了班主,本想让其孙入梨园学艺,怎奈此子正处倒仓[3]之龄,众人只让他给郑师弟当跟包。老班主无奈,提出一条件,在他身故后不得在我们嘉字科的五人中选出班主,直至其孙正音清嗓,才能由他决定继承班主之人。
    吾写此书,仅为官爷提供线索,愿对勘察案件有所助力。
    庞嘉舒手书
    原来是这样!尹川看完了所有文字,结合从土地庙的西井口中所闻,心中顿时一片豁然——这样一来,一切的事情全都串联起来了。
    “你们说,这个庞嘉舒是不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写了这么一大堆,无非就是说丁舟这孩子有段不寻常的身世。这能对调查这个案子有什么帮助?”杜云章见尹川放下了帖子,忍不住发起牢骚。
    琳琅倒是从尹川的神情中看出了些端倪,“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庞嘉舒写的这些东西并非毫无用处吧?”
    尹川深吸一口气,“岂止有用处,简直就是及时雨啊!这下前后三起命案的线索可以全都接续上了,而且凶手也大致确定了就是那个人!只不过现在还需要确认最后一项证据,就是那对铜锤。”
    琳琅也似乎明白了什么,只有杜云章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们俩——能不能把话说清楚?”
    尹川笑道:“你就别问这么多了,到时候自然会真相大白。明天就要开戏了,时间紧迫,咱们还是赶快按计划布置好,否则一个疏漏就可能前功尽弃。”
杜云章点点头,虽然不满于尹川不对他把底和盘托出,可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想必是已经把案件的谜题全部破解了。
    “既如此,我马上就去布置,方大人那边我会让严师爷去打招呼。不过……尹川,还有琳琅,我得提醒你们两个,如今的你们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是有官职在身的人,如果这次的计划有一点疏漏导致对徐绪先徐大人不利,你们可掂量着办,明白吗?”
    尹川一点都不傻,杜云章是在告诫他们俩,要是事情办砸了,衙门的黑锅就得你们背。
    第二天一早,五河县南关里八义庙前,戏班的水牌摆了出来。剧目:《庆顶珠》,登台大角:庞嘉舒、蔡嘉生、屠嘉琦等等。五河县的人们奔走相告,很快就把戏票抢了个精光。
    与此同时,尹川和琳琅将今天徐大人的行程交给了按时来接头腾田。等西井得到情报后,奸笑了几声,召集所有在五河县里外周边的浪人,准备下午倾巢出动。
    而在衙门这边,徐绪先也听说了嘉阅戏社复场的消息,虽然还对县里调查行刺之事毫无进展略感不满,可对于嘉阅社几位名角的技艺早有耳闻,也神往已久。所以当方县令向他提起此事时,便迫不及待地答应午后一起去赶这场难得的大戏。
    帖子上说是申时开场,实际上未时三刻台上就开始演起了垫场戏,几个阅字科的徒弟演了一折气氛轻松的《小放牛》。而就算是垫场戏,台下已是满坑满谷,座无虚席。等临近申时,五河县的数位名流显贵依次到场,其中就包括京中相国府的徐大人和陪同而来的县令方茂。
    后台的胡管事亲自到门口迎接,徐绪先倒也没摆官架子,让戏班的人莫要影响他人看戏。胡管事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将两位大人和一众官差让到了旁边的包厢当中,上了茶点干果。徐绪先冠冕堂皇地寒暄了几句,便让胡管事去忙他的,不必专门伺候自己。胡管事施礼退下。
    包厢专门为贵宾所设,里面视野开阔,整个戏台一览无余,而且距离一侧台板并不远。此时台上的《小放牛》已近尾声,正场大戏即将开演。
    《庆顶珠》这出戏共有十二折,自“得宝”起,至“珠圆”结。故事讲的是曾经的梁山好汉阮小七自梁山散伙,更名换姓为萧恩,在意外获得一枚宝珠后,正赶结义兄弟李俊来访,兄弟联手对抗乡绅恶霸丁家,最后以献珠为名,夜入丁府灭了丁家满门。
    嘉阅戏社的首席大角庞嘉舒饰演老生萧恩,男旦屠嘉琦反串饰演萧恩女儿萧桂英,花脸蔡嘉生饰演另一位好汉倪荣……总之,嘉阅戏社各位名伶悉数登台。尤以庞嘉舒的萧恩最为叫好,做派颇有气场,唱腔字正腔圆,余音绕梁。每当他的腔一落,台下就是潮水般地鼓掌喝彩。
    整个《庆顶珠》这场大戏一折一折唱下来,一直唱到接近黄昏,眼看就到了最后一折“珠圆”。此时台下的观众虽然都意犹未尽,但连场下来,大部分还是感觉有些疲劳。就连坐在包厢里的徐绪先和方茂,不免想要起身直一直腰板。
    “徐大人,您是否想寻个方便?”方县令偷眼看出了端倪,便小心翼翼地问道。
    “贵县,那我就失礼了。”徐绪先颔首起身,准备离座去方便一下。
    就在这一刹那,戏园子里突然发生了变故。只见一道寒光飞向徐绪先的面门,眼看就要击中,斜刺里横出一把钢刀挡住暗器,只听“当”地一声,那支六刃飞镖弹出去老远,原来是杜云章突然出现拔出腰刀护住徐绪先。
    随着周遭围墙处的一声呼哨,不知从哪突然闯出数十条身穿黑衣、黑布遮面、手持双刀的凶徒,领头的个子不高,率领一众人等凶神恶煞般直奔徐绪先和方茂的包厢杀来。
    此时戏园子里的观众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四散奔逃,有的往门口跑,有的往后台跑,还有的要翻墙逃命。倒霉的是慌不择路跑到那些黑衣杀手的面前,黑衣杀手们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挡在眼前,一律格杀勿论。喀嚓喀嚓几刀撂倒了数人,不多时就杀到了包厢近前,此时的徐绪先和方茂两人强装镇定,方茂大声喝令杜云章和贴身的几名县衙差役将这些凶徒拿下。
    此番方县令带在身边的几名官差身手都不软,各抄家伙随着班头杜云章和黑衣杀手们战在一处。不过毕竟足有三十多个黑衣杀手杀奔包厢,敌众我寡,杜云章和几名官差哪里挡得住?被几名黑衣人纠缠无法分身之时,十多个杀手已经逼至包厢近前,眼看就要硬闯进来。
    可有两名杀手刚把脚迈进包厢,只听“砰”“砰”两声枪响,二人应声倒地,脑袋胸膛中弹,立时死于非命。随即,两位官爷的身后闪出八名护卫,每人手中都是德国造的冒烟家伙,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指向包厢之外。
    杀手头目发现势头不对,对方看上去早有防备,急命所有人往戏园子外面撤。可他没想到,庞嘉舒、蔡嘉生、屠嘉琦等伶人连妆都没卸,率领十多个武生小伙子抄起戏班的家伙截住了他们的退路,两方就在这戏园子里打成了一锅粥。
    只见台上台下桌椅乱飞,兵刃磕碰声叮当作响,呼喝惨叫此起彼伏。
    包厢里的方县令瞥眼看看徐绪先,他只是一言不发地呆坐在椅子上,后面八个荷枪实弹的保镖就像杵在他身后的八根大蜡一般,一动不动。
    杀手头目知道今天看来很难完成使命了,打了个长长的呼哨,所有的黑衣杀手像是早已演练纯熟一般,同时舍弃了迎面的对手,往戏园围墙奔去,很显然想要不顾一切逃之夭夭。
    可他们哪里料到,还没等靠近围墙,墙上一跃而出数十名官差,强弓硬弩、刀枪棍棒指向他们,为首的正是谢昭和尹川二人。
    “放下兵刃,老实投降!否则死路一条!”杜云章大声呼喝。
    众官差随着他也一起喝道:“放下兵刃,老实投降!放下兵刃,老实投降!”
    被围在正中的黑衣杀手们一看自己一方已被重重包围,心中都生出胆怯之意,只有那个矮个子头目厉声喊出一句东洋话,顿时杀手们举起兵器,嘶吼着往外冲去。
    谢昭喝令一声“放箭”,箭矢如雨射来,顿时放倒冲在前面的十多个黑衣杀手。旁边的尹川提醒他尽量要活的,尤其是那个头目,好给徐绪先一个交代。
    谢昭明白,让人把话带给杜云章,杜云章也自然知晓其中利害,吩咐所有人生擒为上,死命顽抗的便就地正法。
    这时的杀手们只剩下不到十个人,擎着兵刃步步后退,但还没放弃和官差对峙。杜云章一声令下,官差们一拥而上,借着人多势众,很快将大部分黑衣杀手生擒活拿。头目还想趁乱溜走,杜云章一直盯着他的动向,见他往外冲杀,自己拿过一张弓,朝他的下盘射出一支箭。却没料到旁边冲出一个杀手歪打正着挡住了箭矢,正中他的大腿。
    头目借此空隙逃到另一边较矮的墙头,正要翻越而逃,就听见“嗖啪”声响,一颗石头弹子正中头目后脑勺,他“啊”地发出惨叫,重重摔倒在地,众差役上前将他摁住绳捆锁绑。
    杜云章和尹川同时往声音所发之处望去,原来是戏班顶门大角庞嘉舒手中的弹弓发出一记弹子,打得那叫一个脆生,两人不禁连声叫好。
    随着头目的落网,战斗也宣告结束。黑衣杀手团一共被当场正法二十六人,活捉七人。官差这边也有六人殉职,十余人挂彩。谢昭让众官差打扫战场,救治伤员,杜云章则押着那个杀手头目来到徐绪先和方茂面前。
    “两位大人,这就是这些歹人的头目。”杜云章抱拳禀告。
    “杜班头辛苦了。”徐绪先此时才稳定了心神,指着头目斥道,“胆大的贼子,还不摘掉黑纱露出真面目!”
    杜云章伸手扯去了他的面罩,嘿嘿一笑,“西井,这回你没话说了吧?”
    面罩后露出了浪人头目西井武夫狰狞的脸孔,还透着狼狈与心有不甘。
    “你们这些东洋人,真是胆大得没边了,青天白日下就敢干这种罪大恶极的勾当!”方县令一拍桌子,愤而斥道。
    徐绪先倒是稳稳当当地向杜云章问道:“虽然先前你们就告诉了我,这些人今天会趁着嘉阅戏社开戏的热闹,要有不得了的行动,可我还是想知道,你们为何对这些歹人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杜云章一笑,把身后的欧冶琳琅叫过来,对徐绪先说道:“都是凭借这位奇女子的离魂术,让这些日本浪人都在我们的计划之内行动,把他们一网打尽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徐绪先惊异地上下打量琳琅,琳琅向他行了个西式鞠躬礼,“这位大人,小女子简妮·凯瑟琳向您问好。”
    “你是怎么让他们如此听话的?”徐绪先继续问道。
    方县令大概明白了其中端倪:“先前乔息谦的案子时我就认识你,你会离魂术?”
    琳琅嘿嘿一笑,在半空打了个响指,后面走过来一个被俘虏的浪人。“他叫腾田一郎,在东洋人中是最精通汉语的一个。我就是把他催眠了,让他给西井传递了徐大人您的行程安排。”
    腾田神情木然地说道:“我地,每天把消息传给西井君,同时也是让凯瑟琳大人接续我最多只生效一日的催眠术。”
    徐绪先听闻是拿他的行程安排做诱饵来诱捕的这些浪人,心中十分不悦。但此时既已大获全胜,自己也不好责备什么。
    “而且——”尹川忍不住插言道,“琳琅,你让腾田告诉西井,让他最后明白明白,他针对这位徐大人的行动,即使成功了,他的上封也不可能满意。因为他真正的目标是徐菊人徐相国,根本不是这位徐绪先大人。”
    这话一出口,徐绪先和方茂不禁瞠目结舌。
    琳琅会意,将话转给腾田,等腾田一五一十说给西井听后,西井居然露出了和徐绪先方茂一样的神情,双眼圆瞪盯着徐绪先,大呼了一声“八嘎!”随即颓然瘫坐在地上。
    “你……居然如此大胆!”徐绪先反应过味来,指着尹川怒道,“竟敢以徐相国为诱饵,简直无法无天了!”
    尹川赶紧跪倒施礼,“大人恕罪,您此行五河县的目的不就是查明正月十八京城徐相国遇刺案的真相吗?既然刺客徐嘉禄已死无对证,我们用计拿住和徐嘉禄一样目的的东洋浪人,不正是此案难得的突破口吗?”
    杜云章忍不住上前给尹川说话:“徐大人,尹川现已是县衙的帮办,此番尽数捉拿住这些东洋浪人,还真是多亏了他的出谋划策,否则行刺徐相国的事情恐怕无从查起。”
    方县令也适时凑到徐绪先耳边,“徐大人,无论是相国府还是大理院,您不都得有所交代吗?如果这样空手而归,对您的官声仕途都不太有利吧。”
    徐绪先仔细想了想,也罢,难得找到了东洋人这条线索,又何必在意其中的细节。他点点头,“好吧,看在你献策有功的份上,本官就既往不咎了。来人,把这几个东洋浪人都押下去,听候审讯。”
    “大人且慢!”尹川突然开口阻止。
    徐绪先眼眉一挑,“怎么?你还有何话说?”
    “大人,这个西井不光是和行刺徐相国之事有牵扯,发生在嘉阅戏社连续三条人命案子,也与他有关!”
    他这一句话出口,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不是吧?你是想说杀死郑嘉昌、徐嘉禄和佟嘉琦这三人的都是这个西井?”杜云章惊异地问道。
    尹川赶忙又摇头又摆手,“不不不,你误会了,我可没说他是凶手啊……”
    正当他准备继续说下去,嘉阅戏社的诸位老板和胡管事来到包厢前,庞嘉舒跪倒施礼,“两位大人在我们戏园子里受惊了,我们戏班子所有人都惶恐不安,还请大人恕我等之罪。”
    徐绪先一挑大拇指,“庞老板真是身手不凡啊,这把弹弓指哪打哪,了不起!”
    庞嘉舒一拱手,“大人谬赞了,小人早年间练过几招把式,弹弓只不过是爱好摆弄的小玩意儿罢了,登不上台面的。”
    其他人也都是一番恭维,唯独尹川一言不发,直到最后他突然冒出了一句:“我觉得庞老板不光是这手绝活厉害,今天这出《庆顶珠》选得也颇费心思呢。”
    杜云章应和道:“那是自然,庞老板台上扮的萧恩,那做派,那唱功,神完气足、字正腔圆,简直没挑!”
    尹川笑着摇摇头,“不,杜头你又误会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庞老板挑得这出戏可真有讲究。《庆顶珠》里萧恩伙同李俊等人灭了丁家满门,庞老板是不是拿这出戏在暗示,丁家灭门的惨祸也发生在了现实当中?”

注:
    [1]连台本戏:属于戏曲编剧与表演的一种特殊形态,不停接续表演一部整本大戏,演出又有相对独立性,类似于如今的电视连续剧。
    [2]黑头:指戏曲中花脸的一种,因勾黑脸谱而得名。起初专指扮演包公的角色,后来泛指偏重唱工的花脸。
    [3]倒仓:梨园行指戏曲演员在青春期发育时嗓音变低或变哑。
| 楼主| 发表于 2024-4-7 11:35:35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发帖际遇
第十二章  庚子年旧事

    本来还有说有笑的气氛,被尹川这一句话顿时搞得颇为尴尬,尤其是庞嘉舒庞老板,干嘎巴嘴楞是不知道该怎么接尹川的话。
    还是杜云章眼明心亮,从尹川的话茬里就听出了他的意图,看来此刻他就要把这场连环命案的真相公之于众了。
    “丁家灭门的惨祸?尹川,你想说什么?”方知县忍不住问道。
    尹川一抱拳,“两位大人容小的……”
    “别叫‘小的’了,叫卑职。”杜云章拽了下他的衣襟提醒道。
    尹川这才想起来,自己已是官职在身,于是赶忙改口:“呃……容卑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细说清楚,事情还要从当年义和团在杨村阻击八国联军的那场战役说起。
    “众所周知,光绪二十六年八国联军从塘沽登岸,来势汹汹。当时的义和团打着‘扶清灭洋’的义旗,帮助朝廷抵抗外夷诸国。就在联军占领天津,杀奔京师之时,团里的大师兄率领三千余名团员,手中尽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在杨村以东展开奋勇抵抗,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无奈最终抵挡不住洋人的火枪大炮,得了个全军覆没的结局,仅剩不到十人生还,其中便包括了嘉阅戏社的创始人丁老弦师。
    “丁老弦师侥幸活下来后,便辗转来到团里在保定的一处落脚点,偶遇了庞、蔡、郑、屠、佟等五位义和团团员,也就是日后嘉阅戏社的五位台柱子大角。
    “或许诸位大人觉得我说的这些都已经是路人皆知的事了,那我就说一些各位不清楚的。其实当年丁老弦师在遇到这五位时,不光是他光身一人,而是带着他的一个孙子,也就是后来给郑嘉昌郑老板做跟包的丁舟,这在昨天庞老板托丁舟给衙门送的水牌帖子的夹层中写得很清楚。不过,庞老板还有一处关键的细节没有提及,此事事关整个案件当中凶手的本源动机——当年丁氏祖孙二人遇到的不光是这五位义和团团员,还有其中三位的家人:郑老板的发妻、佟老板的胞妹和庞老板的族弟。
    “庚子年的冬天,太后老佛爷迫于内外压力,降旨将义和团定为了逆贼,和联军一起征剿。一旦发现义和团团员,不容分说一律就地正法。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丁老弦师率领所有人隐姓埋名,藏匿在了保定关厢外一处庵观之中。可毕竟众人还要等米下锅,于是五位团员冒险出去干些体力活,挣些散碎银钱维持大家的生计。
    “就在当年的年根底下,有一天五位团员正要一起去外谋活干,庞老板的族弟也自告奋勇要随众人前去。庞老板执拗不过,便带上了他。那位族弟在庵观里藏匿了很久,冷不丁一出门就格外兴奋。虽然庞老板提醒他注意言行,万不可把身份泄露出去,但他还是不慎说漏了嘴,被一个驻扎在当地的日本兵营里的翻译识破了身份。东洋兵不由分说把他抓到营中,严刑拷问之下他供出了实情。
    “当天十个日本兵就逼着他领路找到那座庵观,那时只有前院干活的两位女眷和在后院练功的丁氏祖孙。东洋兵破门而入,一见是两个女子,顿时兽性大发,不由分说轮番奸污了她们,最后将两人残忍杀害。庞老板的族弟当时就在门外,听着院子里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根本不敢露头。与此同时,丁氏祖孙察觉不妙,小心翼翼藏在后院柴垛后躲过了一劫。随后找到五位团员。把经过一说,郑老板和佟老板顿时疼得昏死在地,醒来后咬牙切齿发誓一定要报仇雪恨。但丁老弦师劝他们莫要冲动,为了顾及大家的安危,还是要从长计议。而庞老板的族弟趁着东洋人撤军的机会逃出了军营,之后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回到了众人身边。也就是因为这件事,丁老弦师的孙子丁舟因为目睹了这场惨祸,受了很大的刺激,性情变得少言寡语。
    “直到后来成立嘉阅戏社,几位老板约定了贴身携带兵刃和道具中掺进真家伙的规矩,也是为了时刻提醒他们莫忘当年的血海深仇。
    “诸位可能会问,如此久远且隐秘的事情你是从何得知?其实这件事也是颇为巧合,”尹川说着,一指下面被绑的西井,“这个东洋人就是当年光天化日之下做出禽兽不如之事的那队日本兵的小队长,我想丁舟在二月初二开箱那天胡同里偶遇日本浪人时就认出了他,这才惊慌得抄起铁通条将其扎伤。
    “这件事是西井亲口对我和琳琅说的。当然,他并非良心发现,而是为了和我以徐大人的行程消息作为交换,我打听此事,也是想从他嘴里套出徐嘉禄行刺徐相国的幕后指使之人。既然说到了正月十八发生的徐嘉禄行刺事件,就不得不绕回这场连环杀人案——徐嘉禄究竟是何人所杀?
    “大人,还有诸位,容我先从第一起案件开始说。郑嘉昌郑老板在嘉阅戏社开箱当天被人用道具扎枪贯穿喉咙而死,还留下了一句‘长枪来刺坏’的戏词儿。经过一番访查,推断出了用冰冻毛笔作为凶器的行凶手法。诸位可以想想,这种一般人不太容易琢磨出来的手法,是不是有点像一个经验丰富的专职杀手的手笔?而且那件丢弃在现场尸体后面的血衣也间接说明了这一点,凶手考虑得很周全,并没留下明显的蛛丝马迹。
    “可让人不理解的是,随后徐嘉禄、佟嘉瑛两人被杀的手法,都感觉非常粗糙,甚至凶器就留在了现场或者丢在离现场不远的地方。所以,让我不由得萌生出一个想法,或许第一起案件和后面两起案件并非同一人所为。至于后面留下的另外两句戏词儿,无非是混淆官府视听的障眼法而已。
    “这在尸体衣物上三句戏词儿的差异中也可以得到印证——第一句‘长枪来刺坏’五个字,用黑墨书写,说明这个凶手早有预谋,准备得很充分;而第二句‘短剑下命赴泉台’和第三句‘马踏尸如泥块’则拿被害人的鲜血所写,更像是凶手的临时起意。”
    徐绪先听到这儿,耐不住性子开口问道:“你说得如此匪夷所思,就别再绕弯子了,直说凶手是谁吧。”
    “大人,各位,那卑职就斗胆指认了。杀害郑嘉昌的凶手,就是徐嘉禄!”
    在场众人先是沉默片刻,随即一阵哗然。徐绪先哈哈大笑,“徐嘉禄?你不会是吃错了药吧?一个受害者会是凶手?”
    杜云章似乎明白了其中玄机,“尹川,你是根据用冰冻毛笔那种非常规的杀人手法来判断的吧?”
    “不光如此,另一个证据就是那件血衣,只有当时正在演出的伶人有理由穿上那件长衫行凶。符合这两个条件的人只有徐嘉禄一个。”尹川驽定地说道。
    “可徐大人问得也有道理,”方县令开了口,“如果第一案的凶手是徐嘉禄,为何在当天夜里他又被他人所杀?这又是何道理?”
    尹川从容回答:“大人,这件案子看似是个连伤三命的连环杀人案,实际上整个事件的脉络极为错综复杂。如果刚才我不说清楚庚子年的义和团旧事,恐怕整个这件案子根本无从破获。这样,我就把从二月初二开箱那天第一件案子发生,一直到最后佟老板被杀的整件事情的前后说给大家——
    “当天,就在第三出戏《四郎探母》一开场,郑嘉昌郑老板开始在自己的隔间里扮戏,准备最后一出《挑滑车》的戏份。同时,在私下他又约来了刚下场的徐嘉禄来和他密谈,并且把跟包丁舟以买花茶为名支走。我想这次密谈的内容应该是郑老板已经明了徐嘉禄刺客的身份,警告他戏班里的另外两人也知情,以此来要挟徐嘉禄出封口费。徐嘉禄作为一个机敏的杀手,自然早有预感,他身穿着长衫前来赴约。就在郑嘉昌面朝里毫无防备地勾脸时,他用事先准备好的冰冻毛笔,借着扎枪的力道,从后面刺穿了郑嘉昌的咽喉致其死命。随后把尸体放倒,脱掉染血的长衫塞到背后,凶器毛笔放进笔筒,留下透过脖子的道具扎枪。最后在脖领子处写上那句‘长枪来刺坏’的戏词儿,目的就是为了警告另外两个知情人,如果打算泄露机密,下一句戏词儿杀的就是你们。
    “很快尸体被底包纪二爷发现,官府来调查案件,将箱倌赵兴、检场苏韬和跟包丁舟带走审问,却并没有怀疑到徐嘉禄的头上。当天晚上,徐嘉禄就约见了另外一个他认为可能的知情之人。但阴差阳错的是,那人误以为徐嘉禄是当年东洋兵施兽行的知情人,因为郑嘉昌的死向他来摊牌。就这样徐嘉禄未加防备,几口吃掉了掺入迷药的卤面,本想除掉此人的他,却反被对方从自己身上取出贴身匕首一刀捅进胸膛毙命。由于当时戏班已经被官府封锁,那人在行凶后无法将徐嘉禄尸体搬离后台,于是趁无人看管道具箱的机会,把尸体藏了进去。
    “当然,那人也知道郑嘉昌被杀时凶手留下那句戏词儿的事,于是灵机一动,心想何不趁此机会将当年那场惨祸的相关之人全部除掉,还正好可以利用这三句戏词儿,混淆官府的视听,岂不是一箭双雕!
    “然而当他把第二句戏词儿‘短剑下命赴泉台’用血渍写上时,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第一句第二句戏词儿在杀人手法上都有了对应,但第三句‘马踏尸如泥块’该如何实现?当听说徐绪先徐大人率领八位护从由京城快马加鞭而至,他便决定此时下手。就在县衙衙役们陪着徐大人赶来戏班时,他约佟嘉瑛单独见面,趁其不备用铜锤将其击杀,然后装进麻袋,裤管处用血迹写下第三句戏词儿,偷偷出了戏班把麻袋绑在一匹马的肚带下面。等徐大人一行离开时,他暗中让那匹马受惊,一跃而出将麻袋甩在地上。当然,马蹄能在上面踩踏几下最好。这样,他的行凶计划便可顺利完成。”
    徐绪先听到此处,不自觉地点点头,“如此说来,佟嘉瑛遇害当天,这个凶手就在戏班的人群当中?”
    “是的大人,也就是说此人现在就在这里。”尹川说完,目光扫过面前一众戏班成员。
    “那他到底是谁?”方县令忍不住问道。
    尹川不急不慌,“大人莫急,先前我们把徐老板的跟包喜子一直留在衙门生生五天,并非仅仅是为了要盘问有关刺客徐嘉禄的信息,同时也需要他澄清两件事:第一,开箱那天在纪二爷发现郑老板尸体之后,后台是谁作出终止演出的决定;第二,当天晚上,徐嘉禄让他去买夜宵,买回来后遇到过什么人?喜子对这两个问题貌似很难回答,首先,当天戏班后台乱乱哄哄的,他也不清楚是谁做的停演决定;其次,当他把面买回来时已经是午夜时分,实在困得不行,一时想不起遇到了谁。可这两件事对案情十分重要,我们就留了他数天让他回想,最后因为琳琅无意中说起了二月二龙抬头的剃头典故,终于让他想起了端着碗要进徐嘉禄房间时和门口的胡管事打了个照面。就是因为胡管事也在当天打理了辫子,才让他才记起来如此重要的细节。
“而说到当天的终止演出决定,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不过胡管事曾对谢仵作说过,前台的事交给几位老板,后台一直是他做主。
    “另外一点,他把庞蔡两位老板急急叫来,表面上是为了撑起场子,实际上他料想,他们二人为了尽快赶来,应该会骑两匹快马,他好实现那第三句戏词儿的杀人手法。只不过徐大人的到来让他提前了计划。
    “所以么,结论就显而易见了——”
    “你的意思是……胡管事就是后两件杀人案的凶手?”方县令听懂了尹川的意思。
    此时在戏班人群中的胡管事抬头看了一眼尹川,幽幽开口道:“我是凶手?胡说八道!我有什么理由杀了徐嘉禄和佟嘉瑛?而且,你根本没有证据。”
    尹川浅浅一笑,“我是胡说八道?胡管事……哦不,我应该叫你庞二老板才对吧?”
    他说完这话,眼神转向了在另一边手持弹弓的庞嘉舒,注视着他神情的变化。只见庞嘉舒的脸色由红逐渐变白,嘴唇开始极其细微地打哆嗦,额头微微渗出几滴汗珠。
    “庞老板,还有蔡、屠二位老板,我想你们都是知情人,这位胡管事的真正身份,是要我和盘托出,还是你们自己开诚布公说给两位大人听?”
    尹川这话犹如一把利刃扎进这几人的心中,他们彼此面面相觑,最终眼光都落在了庞嘉舒的身上。
    还没等庞嘉舒说话,胡管事抢先开了口:“行了行了行了,你不必拿话敲打我们了。大哥,你也别为难,我全说了就是。”
    “嘉育,你……”庞嘉舒看上去想要拦住胡管事,但又欲言又止。
    “大哥,人家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索性钢股叉气[1],事情都挑明了吧,别藏着掖着了。”胡老板眼神坚定,“没错,我根本不姓胡,我姓庞,庞嘉育,也就是你刚才说的当年丁氏祖孙遇到庞嘉舒的那个族弟,嘉字科一开始也有我一号,只不过丁班主去世后,我便更名换姓管了后台。那一天就是我受不住日本兵的非刑拷打,带着他们去的破庙,结果就撞上了郑嘉昌的妻子和佟嘉瑛的妹妹……”
    “什么?竟然是你?”蔡嘉生勃然大怒,转头一指庞老板,“好啊好啊,庞嘉舒,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亏得我们同意对庞嘉育改名换姓之事缄口不言,为什么还瞒着我们这么多年?”
    屠嘉琦虽然没有蔡嘉生那样激动,不过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狠狠瞪着庞嘉舒和庞嘉育两人。
    此时的庞嘉舒低下头,一语不发,看上去愧疚万分。
    尹川适时说了话:“庞老板,我猜自从你知道你兄弟干出这种事后,这么多年心里一定备受煎熬,今天你选的这出《庆顶珠》就很有意味,简直就是一出戏中戏。只是这位庞二老板一错再错,为了防备郑、佟两位老板因当年之事报复于他,便早对二人萌生杀意。”
    “你这又是从何说起?”杜云章不解地问道。
    “就是因为一个人的出现,庞二老板才开始起了疑心。”尹川回答。
    琳琅猜到了答案,“你是说——徐嘉禄?”
    尹川笑着点点头,然后对胡管事——也就是庞嘉育说道:“庞二老板,我说的不错吧?”
    “这个姓徐的简直让我捉摸不透,”庞嘉育轻哼了一声说道,“他原来是唱河南梆子的,后来才改行唱京戏。自从他来到戏社,三天两头见不着面,总是神秘兮兮的。要不是他的翎子小生[2]确实是一绝,而且戏班里还缺他这个行当,否则丁老班主断不会留下他。有一次他请了我和郑、佟两位老板吃饭,席间他竟然隐晦地提起了当年我引来东洋人的那场惨祸,虽然语气轻描淡写,可在我听来声若洪钟。我不知道他是从何得知此事,但我明白,一旦郑嘉昌、佟嘉瑛两人清楚当年的真相,一定会来找我报复,就连我大哥都难保我周全。没想到他先出了手,替我除掉了郑嘉昌,随后夜半三更来找我摊牌,我于是将计就计,在卤面中下了迷药,一刀杀死他,而后一不做二不休再将佟嘉瑛干掉。这下你们都明白了?”
    蔡嘉生早已按捺不住怒火,上前抓住庞嘉育的脖领子就要一顿老拳,却被杜云章一把扯开。“你敢在两位大人面前放肆?这是本案的重犯!”
    庞嘉育丝毫没在意蔡嘉生,而是继续对尹川问道:“你是怎么发现我的破绽的?”
    尹川摇摇头,“可能你自认为所作所为都无懈可击,但你在这个案子一开始就犯下了最致命的错误。当纪二爷发现郑嘉昌被杀时,你擅自决定在台上打出赶临时堂会的牌子。但凡有个稍微明白点的,都感觉这种做法根本不合规矩。戏班子哪有临时决定赶堂会的?我想只有一个解释,这块牌子并不是为观众准备的,而是你怀疑郑老板极有可能是被知道当年东洋人突袭庵观的知情人所杀,才立了这么个牌子,为的是诈一诈他——意思是我已经知道你是凶手,你最好主动出来和我谈条件!”
    庞嘉育有些吃惊,“你猜得一点都没错。我想这块牌子也促成了当晚他和我的碰面,可万没想到我和他的初衷竟然完全不搭杠。”
    “而你杀掉他却阴差阳错地达到了目的,不是吗?但这样一来,让我不得不怀疑你和案件的关联,就算第一起案子不是你犯下的,你也必然是个幕后知情人。而且当你犯下第二和第三起案子的时候,留下的证据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装下徐嘉禄尸体的道具箱子里有一对铜锤压过的痕迹,那对铜锤也是杀死佟嘉瑛的凶器,而它就是你的贴身兵器。只是由于过于沉重,便借着戏班道具箱里放真家伙的规矩,一直混在道具中不被发现而已。”
    庞嘉育长长叹了口气,“当年我被无故抓进日本兵营,他们的酷刑简直不是人能承受的。也许你们并不知道被烧红的碳块糊在下体上是什么滋味。当他们闯进庵观如同禽兽一般将两个良家女子强暴致死时,我根本无法接受那场景。后来,我每每回忆起她们撕心裂肺的惨叫嚎哭,心中的惊惧惶恐简直无以复加。后来还是忍不住把这件事告诉了兄长,他让我守口如瓶,同时给了我四个字:‘见机行事’。也就是这四个字,才让我最终下定决心向徐嘉禄和佟嘉瑛下手。”
    庞嘉舒听到此处,不自觉地一哆嗦,手中的弹弓应声落地。
    “兄长,你不必自责,”庞嘉育冷冷一笑,“我肯定是罪无可恕了,但真正的恶鬼我要亲手送他下地狱!”
    说着话,庞嘉育生起一股激劲,一个饿虎扑食抓住被绑住的西井武夫前襟,生生往后推去。徐绪先一看事情不妙,赶忙喝命众人拦住庞嘉育。因为他知道,刺客徐嘉禄已死,也许行刺徐相国的幕后主使只有西井武夫知道,断不能横生枝节。可为时已晚,西井被庞嘉育推到戏台下杂乱的场地中,站立不稳栽倒在地,后脑正撞到一把倒着椅子尖尖的椅腿上。立时西井眼睛瞪得老大,从脖颈处留下鲜血,身子一颤腿一蹬便没了气。
    徐绪先不顾官威,快步赶到当场,一看人已经死了,不由得又气又怕。气的是竟然没有人拦住庞嘉育当场行凶,怕的是西井这一死,调查不出行刺的幕后之人没法向相国大人交代。
    方县令眼珠一转,劝徐绪先莫要着急,并附耳献上一计,徐绪先脸色由阴转晴,轻轻点点头,“如此甚好,还是方大人足智多谋啊。”
    “这样一来,不愁那些歹人不为所动。”方县令陪着笑说道。
    徐绪先命人将西井的尸体搭走,同时把剩下的几名日本浪人押下去,准备第二天解送这些人返回京城。
    另外一边,方县令告诉所有官差,西井之死一定要严守秘密,任何人不许走漏风声,否则严惩不贷。
    谢昭不明所以,悄声问尹川是怎么回事。尹川早已看出了端倪,“嗨,我估计方县令给徐大人出主意,让他带走所有浪人,然后欲擒故纵一两个,声称有浪人已经供出了行刺幕后之人,这样就能让对方乱了阵脚。其实人家也不傻,能这么轻易上当吗?恐怕这招聊胜于无吧。”
    谢昭想了想,也不好说尹川是对是错,静观事态发展罢了。
    “大人,杀人凶手庞嘉育如何发落?”谢昭上前问道。
    “这还用说?定肘收监,待大理院批文下来,当街枭首示众。”
    众衙役上前将庞嘉育绳捆索绑,庞嘉育此时已然毫无反抗之意,被押时经过尹川身边,喃喃地低声说了四个字:“嘉字,短刀。”
    尹川一开始并没有在意,眼看着庞嘉育被带走。就在即将离开戏园子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尹川,留下一个僵硬的表情。这让尹川浑身不禁一颤,这个表情似曾相识,好像就在不久之前见过。结合他低语的四个字,尹川似乎想到了什么,问身旁的杜云章:“杀死徐嘉禄的那柄短刀,你知道在哪吗?”
    可杜云章如同没有听到他的话,站在那一动不动,紧锁双眉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在衙门的证物箱里。”谢昭替杜云章回答。
    “等回去以后能给我看看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那是重要物证,别搞丢了。”
    尹川点头会意,随后对杜云章说道:“老杜,我这么叫你不介意吧?”
    杜云章没理他。
    “你这是怎么了?”尹川有些不解,又扭头冲琳琅问道,“他是不是中了你的离魂术了?”
    还没等琳琅回答,杜云章说了话,“我没事,只是想起了以前一些私事。”
    谢昭凑到尹川耳边,“他应该是想起了义和团师父的事,他师父也是当年死在了杨村那场战斗中。”
    尹川这才明白,自从戏班的人供出他们的义和团背景后,杜云章就一直心事重重,敢情他还有这么一出。
    他靠近拍了拍杜云章的肩膀,“义和团都是为国为民的好汉,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也不必……”
    “好了,你不用说这些有的没的,案子结了就好。”
    杜云章的话似乎前言不搭后语,也许是他心中的疙瘩还没彻底解开的缘故。不过此时他已不再魂不守舍,眼中重新泛出了坚定的光。
    等所有人回到县衙,尹川找到了庞嘉育行凶的那把短刀,仔细翻看之下,果然在刀柄的底部发现刻着个“嘉”字。
    琳琅好奇,问他这有什么可疑之处。尹川没有回答,而是让琳琅查一下其他嘉字科大角的贴身兵器上是否也有这个字样。琳琅查验了一番,回来告诉尹川,无论是庞嘉舒的弹弓还是郑嘉昌的宝剑上都没有“嘉”字,就连凶手庞嘉育的凶器铜锤也找过,也无此字样。
    “你是想到了什么吗?”琳琅见尹川眉头紧锁,猜他可能发现了什么疑点。
    “还记得上次那件案子刘翠香留下的那条坠链吗?上面有个‘乔’字,你有没有发现,那个‘乔’字的字体和短刀上‘嘉’字的字体完全一样?”
    琳琅使劲回想了一下,模模糊糊是感觉两个字的字体很接近。
    “我想这种字体很常见吧,这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吗?”
    尹川没再说话,默默把短刀放回了证物箱中,只是心中的疑虑仍然挥之不去。

第二篇完

注:
    [1]钢股叉气:梨园行内口语,形容语气坚定、毫不犹豫。
    [2]翎子小生:京剧小生行当之一。多扮演青年能武的角色。要求嗓音刚劲,并善武行,能舞翎。代表角色为周瑜、吕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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