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 2024-3-27 12:22:05 北京| 2024-4-5 22:44编辑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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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窃探系列以清末民初华北大运河为背景,描绘了一位江湖贯盗出身的神探,在官场江湖两道连破奇案的故事。
本作主打本格推理,包含时间诡计、双胞胎诡计、童谣杀人、毒杀、交换杀人等本格元素,诡计设计精妙,逻辑推理严密。

系列第一篇:离魂舟案

第一章:行窃者

    暴土扬烟中,一个身穿粗布长衫、辫子缠在脖子上的中年汉子飞奔而过。在他前襟里鼓鼓囊囊裹着不少东西,慌里慌张地往运河河堤方向跑去。在他后面不远紧追着一名公人穿着的精壮青年,满脸怒容,一边追一边朝前面大喊:“前面的人——拦住他!别让这贼跑了!”
    路两旁不少卖糖葫芦的、拉洋片[1]的、拉车赶脚的,见此情形纷纷避让,生怕无辜被撞,这一天的辛苦算是白费了,所以没有一人听那官家的话上前阻拦。
    中年汉子毕竟没有那精壮公人年轻气盛,腿脚利落,眼看越追越近,若是再跑十几步,便要被后面的人抓到长衫后襟了。
    “杜捕头,您何必非要和老尹我过不去呢?”中年汉子一边飞奔一边偷眼往后观瞧。
    “少废话,你偷了多少次了?西瓜皮擦屁股——你还没完没了了!这回再抓着你,看不把你关个三年五年的!”
    “唉,不就是三块糖卷果[2]、半包咯吱盒[3]、两个毛鸡蛋[4]的事么?至于让您这么上心?”
    “你屡教不改,别人也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杜云章眼里可不揉沙子!”
    说着话,这个叫杜云章的精壮公人差不多追到了中年汉子身后,只需一伸手,便可逮个正着。可那中年汉子也并不想束手就擒,从前襟里面顺出个东西往身后一甩,“嗖”地一声,一颗毛鸡蛋撒手而去,直奔杜云章面门。杜云章身为捕头,自然身手不凡,抬手将毛鸡蛋挡了出去。
    可就在中年汉子往后甩出毛鸡蛋的一刹那,他的目光定格在了旁边的一幅图景当中:
    运河河堤近在眼前,河堤旁的土坡上,站定一位身穿藏蓝色西式外套和墨色粗褶裙的年轻女子,年纪约莫二十五六岁,正呆呆望着运河之上来来往往的船只。而在土坡下,有一个棕色头发的洋人半蹲半跪着,抬手举着一个长条形的盒子看向高处的女子,似乎是在瞄准她。
    中年汉子心中一动,也没多想,下意识地把另一颗毛鸡蛋往那女子头上掷去。那毛鸡蛋不偏不倚正打在她后脑勺上,吓得她顿时一缩脖子。与此同时,“嗖”地一声轻响,打闪韧针之间一道银光从她的头皮上掠过。
    “谁?”女子下意识地低呼了一声。
    还没等中年汉子回答,杜云章已追到背后,一把揪住了他的后襟,“姓尹的,你还想跑哪去?”
    中年汉子被他一拽,身子失去平衡,一个屁股墩跌在土路上,扬起一阵烟尘。此时路上正刮着呼呼北风,将土面子刮起老高,正迷了杜云章的眼,不得已只好松开手去揉。中年汉子趁此机会,一骨碌身爬起来,也不管从前襟散落的咯吱盒,继续往河堤方向跑去。
    “嘿!你这个鬼头儿[5]的尹川,还想跑哪去?”杜云章瞪圆了眼睛,哪甘心马上抓到的贼人从自己手里跑掉?一边用手扇去空中的尘土,一边起身继续追赶。
    两人一前一后跑上了运河河堤,前脚后脚只差三两步的距离。叫尹川的中年汉子脚下一个没留神,打滑往运河里跌去,三翻两滚后,“扑通”一声栽进了河中。
    此时正值寒冬前夕,为了赶在河面结冰之前,漕运、经商、载客的船只在运河中来来往往熙攘不绝。离中年汉子坠落的河面不远处正停着一只巨大的豪华官船,身长十数仗,船身刷满红漆,船梆船舷都有镂刻花纹,船帆虽然收紧,但能看出来桅杆材质是高档楠木,俨然上面定是一位位高权重的大官。
    中年汉子掉落到运河中时,并未在意这艘官船,慌乱之下一头扎进河中,揣在身上的偷窃之物一下子散落无踪。起初他有些不知所措,但仗着水性还算精熟,闭住口气稳下心神,才在河水里保持住了平衡。
    深秋时节运河周遭气温降得很快,中年汉子在冰冷河水中猛地一激,顿时精神劲全来了,眼睛在河中勉强睁开,慢慢环视了一圈周遭,突然发现离自己七八丈外,一个长长细细的东西在水中倾斜着飘荡不停,等他仔细看清那东西是什么之后,顷刻间吓得几乎大叫出来。若不是还记着自己身处河水当中不能张嘴,定然被灌得七荤八素了。
    他三下两下浮出水面,爬到河边。河堤边杜云章候个正着,“尹川!好小子,这下你还想往哪逃?”
    “有……死人!有……有个死人!”尹川的脸色已被吓得惨白,完整话都说不出了。
    死人?杜云章心中狐疑,莫不是这贼人看跑不了了,就编个瞎话转移我的视线?哼,以前总被他用这种招数逃掉,这回我可不会上他的恶当,先逮住押回去再说。
    等把尹川拽上岸后,杜云章不由分说取出随身镣铐就戴到了他两手手腕上。只是让他奇怪的是,刚刚还没命逃跑的贼人,突然间毫无反抗的意识,脸色惨然,真的如同被河里什么东西吓得不轻。嘴里还喃喃着:“死人……有个死人……就在河里……”
    正当他疑虑之际,从官道上又追来两名衙里的公人,看杜云章在这儿,赶忙上前,“杜班头,可找到你了。”其中一人说道。
    “冯三段四?你们俩怎么来了?”杜云章问道。
    来者原来是县衙门快班[6]的两名捕办,都在杜云章手下当差。
    “杜班头,老爷让您回去,一起去迎接乔大人的官船。”冯三叉腰喘着粗气说道。
    “乔大人?哪个乔大人?”
    “就是漕运督办乔息谦乔大人啊。”段四在一旁撘言。
    冯三继续说道:“老爷午饭之后刚接到通传,说是乔大人的官船未末申初就到五河县渡口,老爷马上就要出发了,就等您回去呢。”
    杜云章一扯身后的尹川,“那他怎么办?我可好不容易逮住的,就你们俩给我把他押回县衙?我可有点不放心。”
    “有死人……有死人……”尹川还在在喃喃自语,听说要把自己抓到县衙,突然眼睛一瞪,“杜班头,河里真有死人!不骗你啊!”
    “你少给我废话,冯三段四,你们俩先把他押回去再说,再让他跑了可唯你们是问。”
    杜云章也不听尹川兀自聒噪,硬是命两个手下把他押走。
    正当他们拉拉扯扯准备回县衙时,那条豪华大船上突然传来几声“不好啦!”“出人命啦!”地惊呼,与此同时运河河堤上也有人发出格外惊恐地叫声——“那儿!那有个河漂子[7]!快看!有个河漂子!”
    尖利的喊叫声引起了杜云章的注意,他发现河堤上人越聚越多,都往那条大船的方向指指点点,大船上的人也从船舱里出来不少,神情惶恐地看着离船仅有两步远的河面上忽上忽下的一条缆绳。
    很快,有人跳下水去,把一个长长的东西捞到船上,竟是个衣着华贵的男子。很显然,那男子已经不是活人了。
    杜云章快步走到河堤上,扒开聚拢的人群来到河边,朝着大船上的人大喊:“喂!那边是怎么回事?”
    “出事了!出大事了!”船上有人回喊着,看样子像是管家样子的人。
    “我是衙门的捕头,快把船靠岸。”杜云章向大船招了招手。
    船上管事的听是衙门的人,赶忙让驶船的水手向岸边靠近。
    就在此时,正要被冯三段四押走的窃贼尹川冷不丁看到先前那个站在堤岸上的女子也凑在人群中,她手心里攥着一条细细的链子,链子末端挂着的坠子露在外面。他心中不由得一动,那坠子的形状感觉格外熟悉。很快,在他一段不堪的回忆中显现出了那条坠子的样子。
    也不知哪来的一股激劲,他猛地挣脱了冯三段四的控制,跟头把式地钻进人群,来到那女子身旁。
    “你……你会迷魂的法术……是吗?”
    那女子被尹川的突然出现,和莫名其妙的问题吓了一跳,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你……你说什么?”
    她的语调略显生硬,好像是不怎么会说中国话的假洋鬼子。
    尹川抬起被镣铐拷着的双手,指了下她手中的项坠,“你肯定会迷魂的法术,对不?”
    还没等女子回答,冯三段四已追到近前。
    “好小子!都拷上了还想跑?”冯三一脚结结实实蹬到尹川大胯,尹川一个趔趄,撞在那女子身上。女子站立不稳,随他一起跌倒在地。
    就在这刹那之间,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人嘀咕了一声“来奥趴坦”(葡萄牙语:Raios partam,意为:该死!),尹川听得格外清晰。抬眼往声音处望去,只见人群里有个个头不高的男人身影一闪无踪,头发是棕色的,看身形和刚才在河堤下偷袭这女子的洋人一模一样。
    与此同时,大船也靠到了岸边,杜云章急不可待地一个健步跃上了船舷。其他看热闹的也使劲往前凑,尹川也想看个新鲜热闹,早就把先前落水时发现尸体的惊慌抛到九霄云外。
    “尹川你个小贼,还有闲心看热闹?走!跟我们回衙门。”冯三段四拽着尹川便往人群外走。
    尹川见今天算是跑不掉了,只得央求两人,“两位差爷,我这也不是第一次让你们抓包了。还是老样子,烦请您去我家和我老娘说一声,这两天我就不回家了。也给陶寡妇送个信儿,让她帮忙照顾照顾我娘。”
    段四嘿嘿一笑,“尹川你小子,还知道家里有老娘啊?成天在外面穷混。也难得有个像陶寡妇那样的街坊老帮你照顾老娘,莫不是……”
    “莫不是那陶寡妇对你有点意思?”冯三也坏笑着说道。
    “两位差爷莫要乱说,人家陶寡妇心地善良,只是看我老娘可怜,有空就来我家照看照看,两位可别毁人家清誉啊。况且……我可不是在外面穷混,我也干打八叉[8]的营生,偶尔俘[9]点东西也是为了孝敬老娘。您就看在我有点孝心,和大老爷说说,少关我几天得了。”
    “少关你几天?那我们可说了不算。”冯三鼻子哼了一声,“更何况你可是惯犯了,关几天出来再抄起老本行,还得让杜头带着我们满处逮你……”
    正说话间,三人走到离县城北关不远的十字路口,听见前面传来“哐哐”地鸣锣声。冯三段四一听就知道是老爷的官轿到了。冯三赶忙让段四看好尹川,一溜烟赶到轿子近前。
    “参见老爷。”冯三单腿打千行礼。
    轿夫把轿子停下,轿帘一挑,五河县知县方茂方大老爷把脑袋钻出轿窗,“冯三啊,你是怎么传的信儿?你们杜班头呢?怎么那么久还没见人影?难道没说清楚是漕运衙门的上差来咱们县吗?”
    冯三赶忙一作揖,“老爷,小人已经把话传到了,可是河岸上好像出了点状况……”
    方大老爷把眼一瞪,“胡闹!什么状况还比迎接乔大人重要啊?赶快去,把杜云章给我叫回来,跟随我一起去码头。”
    冯三连连点头,起身刚要离去,只见杜云章风是风火是火地跑到方县令的轿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叫住了冯三,“不用叫了,大人,我回来了。”
    方县令有些不悦,“杜班头,既然冯三他俩给你把信儿带到了,无论有什么状况,孰轻孰重你自该知晓……”
    “大人!您先别发火,运河上发生了一起不得了的命案,我不能不看看啊。”
    “嘿——你个杜云章,命案什么时候勘察不好,乔大人可是关系到本县的前程,你怎么轻重不分呢?”
    杜云章抱拳道:“大人,这命案实在太不寻常,我这小小县衙捕头可拿不了主意,还请大老爷定夺。”
    方县令心中一惊,什么命案连捕头都无权勘察,还得让我这个一县的父母官亲自定夺?看样子案子可能真的很棘手。
    他从官服里取出金壳怀表,看看时间是下午两点四十五分,估计乔大人的官船还得等一等才靠岸,而且杜云章说命案就在河岸边,应该不会耽搁太久,于是便令轿夫起轿赶奔案发现场。
    至于尹川,看着他的段四也想看个新鲜,便押着贼犯跟随县令一众人等一起返回到运河边。
    此时的河堤旁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老百姓,有差役呼喝着拿皮鞭棍棒将人群赶开一条通路,方县令下了轿,赶到临时靠岸的大船边。
    只见大船甲板上横躺着一具湿漉漉的尸体,衣衫华贵,体型消瘦,旁边站着男男女女十余人,都面带惊惧。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管家模样的人迎上前来,“您是县令大人吧?”
    方知县点点头,“不错,正是本官。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人哭丧着脸回答,“是我家老爷,不知怎的,被人发现死在了河里,脖子上还套了条缆绳。”
    方知县低头看看尸体,继续问道:“你家老爷是何许人也?”
    “我家老爷官拜漕运督办,名讳是乔息谦。”
    方知县听他这么一说,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在船板上。

注:
[1]拉洋片:一种旧时北方的静态画片形式,道具为四周安装有镜头的木箱。表演者在箱外拉动拉绳,操作图片的卷动。观者通过镜头观察到画面的变化。通常内置的图片是完整的故事或者相关的内容,表演者同时根据画片内容进行有地方特色的演唱。
[2]糖卷果:一种北方小吃,主料用山药和大枣,配以青梅、桃仁、瓜仁等辅料。
[3]咯吱盒:一种北方的油炸面食,酥脆可口。
[4]毛鸡蛋:一种以鸡胚发育停止,半胚胎半鸡身为原料,卤制而成的北方小吃。
[5]鬼头儿:北方方言,指机灵狡猾。
[6]快班:指旧时县级衙门中主管刑事缉捕的官方办差机构。
[7]河漂子:北方方言,指河里的死人。
[8]打八叉:北方方言,指什么活都干。
[9]俘(fou二声):旧时厨师行业的黑话,多指偷盗雇主的食物原材料。
1 | 楼主| 发表于 2024-4-1 09:31:48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暗处的杀机

    当仵作把尸单填好时,已是红轮西坠、玉兔东升。此时坐在船舱里的方县令眉头紧锁,心中忐忑不安。他心里很清楚,漕运督办乔息谦在自己的治下离奇身亡,会给他今后的仕途带来多么大的影响。
    要知道,这位乔大人虽然品级只有从五品,但他在官场中可是荫泽在当今最有实权的袁项城袁公的手下,给袁公掌管运河漕运事项。他的死或许和幕后袁公的政敌,诸如摄政王载沣、肃亲王善耆都有牵扯,自己小小的五河县县令,处理得稍有差池,便会官运不保。
    “大人!大人?尸单已经填好了,要不要我念给您听?”仵作名叫谢昭,向方县令问道。
    方县令有些魂不守舍地点点头,于是谢仵作朗声念道:“现场尸格检录,死者姓名乔息谦,年四十一岁,甲字脸,身长五尺二寸,体型消瘦。初验为外力致死,脖颈有勒痕,直接致其窒息身亡。死亡时辰约为寅时至辰时之间,致死凶具为船头缆绳。死者咽喉口鼻内存有毒性异物,且眼睑暗淡、面青唇白,疑似生前有常吸鸦片烟之习,但非直接死因。记录人:检验吏官谢昭,宣统二年十月廿三日。”
    方县令思绪中尽是日后在官场中如何逢迎上封的打算,对谢仵作的尸格检录内容丝毫没听进去。正在这时,一位雍容华贵的美妇人走到他面前,翩然一个万福,“县令大人,妾身给您行礼了。”
    方县令这才从愣神中缓过来,“这位夫人是……”
    “妾身是我家老爷的内子,娘家姓陆。”
    方县令赶忙回礼,“哦,是乔夫人。”
    这位乔夫人陆氏摆出一脸哀怨,“大人,我家老爷死得实在不明不白,求您给我们申冤做主啊。”虽然她这么说,但脸上显露的表情一看就并非发自真心。
    “夫人请放心,既然乔大人在本县治下出了意外,自然本县会查明真相,给夫人您一个满意的交代。”
    “那如此妾身就拜托大人了。秦管家——”说着,她往旁边一招手,那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端着个托盘来到方县令身边,上面盖着块红布。乔夫人抬手掀起布角,里面满是东珠、玛瑙和黄白之物,登时让方县令两只眼睛瞪得溜圆,“这这……这怎么好意思……”
    乔夫人哭丧着的脸色不见了,向方县令微微一笑,“这是妾身代表乔家的一点心意,如果大人查案查得妥当,我们还有重谢。而且……”说到这儿,她压低了声音,“袁公那边也少不了有您的好处。”
    最后这句话恰恰打中了方县令的要害,他压抑住了忐忑的心境,半推半就地接过了秦管家手中的托盘,还违心地说道:“这怎么行……这怎么行……作为本地父母官,自然要为冤屈之人昭雪了,更何况乔大人还是朝廷大员,这都是下官分内之责。”
    方县令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官场话,双手却十分诚实地把礼金接了过去。只是无意间在乔夫人身后的乔家家眷中发现了位一身笔挺西装、颈下系着领结、留着油光背头的年轻小伙儿,这让一直对国人洋范怀有成见的方大人一皱眉。
    “这位公子是……”他看向那小伙,忍不住问了一句,随即感觉问得有些冒失。
    乔夫人倒是毫没介意,回过头来一看,“哦,您是问他啊?艾伦,过来。”
    那位年轻小伙听夫人在叫他,立即上前行礼,“夫人——”
    “见过县令大人。”乔夫人吩咐道。
    小伙转身对方县令把右手往身前一屈,微微鞠了一躬,“县令大人,您好。”
    方县令心中十分不悦,但在乔夫人面前又不好发作,只好也欠了欠身,“你好你好,阁下怎么称呼?”
    “他叫艾伦,是我家的家庭教师,以前在德国莱比锡大学留学,回国以后就来府上给两位少爷上一些西洋课。”
    方县令听这个叫艾伦的言谈中还有些许天津口音,便问道:“艾先生您家乡是津门一带吗?”
    “大人叫我艾伦就好,”小伙笑着回答,“学生我是天津武清县的人,家里是商贾出身。在德意志留学了四年,回国后承蒙乔大人欣赏,便给两位公子做了私人教师。”
    “哦,哦,原来如此……”方县令点点头,然后向乔夫人说道,“那乔大人这个案子后续就包在下官身上,本县一定全力侦破。如果夫人能和袁公说得上话,还请您在他老人家面前美言几句,下官感激不尽。”
    乔夫人说道:“还请大人放心,虽然妾身只是个妇道人家,但娘家那边和庆亲王颇有渊源,定会和王爷说明大人的辛劳。”
    方县令知道,庆亲王奕劻是袁公的政界盟友,和庆亲王攀上关系自然就相当于找到袁公这个靠山了,兴许未来这漕运督查的肥缺轮到自己来填也说不定。
    “如此那就谢过夫人了。还请夫人到县衙安顿休息。”
    “这就不必了,孀妇人家不方便进驻官衙,况且乔家这一大家子人口,全都搬去也是给您添麻烦。我们就在这艘官船上暂住,饮食用度还请大人能行方便。”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几番客套后,方县令起身告辞,准备离船回衙,乔夫人随后相送。出了船舱,在外面等待多时的杜云章迎上前行礼,“大人。”
    方县令一见杜云章,赶忙回身向乔夫人说道:“夫人,这个案子我就让这位衙门里的快班班头杜云章详细勘察。杜班头勘案很有能力,您要是有什么想法,和他说便可。杜班头,见过夫人。”
    杜云章向乔夫人作揖道:“小的杜云章给夫人见礼了。既然方大人委派小人勘察乔大人的案子,那还请夫人您多多协助。”
    “好说好说,如果杜班头有什么要问的,尽管来船上就是,我们一家都会尽力配合。”
    说话间,众人离船准备告辞,就在夫人把县令送下船时,突然她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情形,忍不住低呼了一声,随即往河岸边指着,“她……她……她怎么在这儿?”
    所有人都是一惊,沿着夫人所指的方向望去,但见在灯火通明中,一个身穿藏蓝色西式外套和墨色粗褶裙的女子正被夫人指个正着。她神色慌乱,有些手足无措,见在场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不由得直往后退,看样子是想溜之大吉。
    可方知县哪容她逃跑,也不问缘由,呼喝在岸上的众衙役:“来人,把那女子给捉了!”
    转瞬间,女子便被十余名公差团团围住,容不得她反抗,公差七手八脚将她捆了个结实。
    “你们干什么?我没犯罪,为什么要抓我?”那女子操着生硬的中国话大呼。
    方县令也不管她喊冤,向乔夫人问道:“夫人,您指的是这个女子吧?”
    乔夫人此时才稍稍松了口气,惊恐的脸色逐渐缓和,“哦,是。大人,我指的就是她。”
    “这个女子有什么问题吗?”
    乔夫人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她……她可能和我家老爷的死有关系。”
    方县令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既然夫人有指认,那就好办了。来人,将这女子押回县衙,待本县详细审讯。”
    一众衙役推推拥拥,将这女子押回五河县县衙,任凭女子怎么喊冤申辩,都无济于事。
    所有发生的这一切,让运河河堤上的尹川看了个满眼。原本杜云章命冯三段四将他先行押到牢里,但冯段二人贪图看个新鲜,就一直站在河堤上的众衙役当中。尹川早就发现了人群中那个穿着奇特的女子,一直到被夫人莫名指认,县令下令将她抓捕,全程都留在尹川那双异目里。
    尹川这双眼可不一般,它能很清晰地记录下某个瞬间的全貌,而且对瞬间画面中并不引人注目,却很不寻常的细节格外敏感,就比如下午被杜云章追捕中,发现暗中有人要偷袭那女子。而此时他注意到,河岸上的女子被指认时,乔夫人另一只垂下去的手似乎不由自主地摆出了个古怪的手势——拇指和小指往里紧扣,中间三个手指立得笔直。
    尹川将这个画面默默记在心里,随着一众衙役来到五河县衙。
    “冯三哥,还是得麻烦你去给我老娘和陶寡妇带个话,等我出去了,一定请你和段四哥下馆子。”来到县衙大门前,尹川对冯三央求道。
    冯三抬脚踢了下尹川的后腚,“算你小子走运,刚才出了大案,恐怕老爷没空理你这个小贼,我估计你就在牢里蹲一宿,明天应该就把你放了。”
    尹川听到顿时心中一喜,“那就多谢冯三哥了。”
    其实五河县衙的牢房对于尹川来说早已是轻车熟路,甚至还有默认属于他一个人的班房。不过这次情况与以往不同,这一晚在他的隔壁,多了那个被乔夫人指认的古怪女子。
    杜云章向女子简要问了几个问题,但实在问不出什么和案子有关的东西,便押到了紧邻尹川的牢房内。
    尹川对这女子十分好奇,无论是河堤上她被莫名偷袭,还是案发后遭到乔夫人的无端指认,尹川感觉她身上总有股奇怪的味道。此“味道”并非闻到的味道,而是一种与世人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喂,我说……”他开口打破了牢房中的寂静,向隔壁说道,“你是哪家的小姐啊?看上去不像我们五河县的人?”
    隔壁无人答话,尹川想来可能那女子有些怯生,便继续问道:“你是不是从西洋回来的?看你的装束很有洋人范儿啊。”
    得到的还是许久的沉默。
    尹川提高了嗓门,“嘿!看你盘挺尖[1]的,怎么这么木讷呢?我可看见了你手里那条坠子,你是不是会迷魂的法术?”
    隔壁轻微地传来一声“哼”,看样子他这话引起了女子的注意。
    “嗨嗨嗨!贼尹子,大声吵吵什么?”他的话也招来了狱卒,狱卒用狱棍狠狠敲了下尹川牢房大门,“冯三说你明天就可以滚蛋,你是不想走了吧?”
    尹川一缩脖子,见是和自己熟络的狱卒,姓常行五,赶忙献殷勤,“哟,常五哥,今天是您老一人值班啊?您看需要我陪您唠唠解解闷?”
    “你好好呆着吧,我可没心情搭理你。明天天一亮赶紧给我土豆搬家——滚蛋。”
    “好好好,明天我出去,一定给您捎点纸码香课。快入冬了嘛,省得您晚上冻着。”
    “呸!你少在这儿逗咳嗽。要不是有大案让你赶上,我看你还敢这么和我说话?是不是又偷了零七八碎的东西让杜头逮个正着吧?”
    “嘻嘻,您也知道,‘厨子不偷,五谷不收’。我干打八叉的,灶厨[2]时顺手俘点东西不是很平常的事嘛,那个杜云章干嘛这么认真?”
    “哼,还不是因为你嘴欠?和杜头说点好话服个软,一天云彩满散。”
    “是是是,还是常五哥您会说话,以后我得多向您学学。”
    两人里一句外一句地插科打诨好一阵,狱卒觉得无趣,便回值班门房喝酒取暖了,牢里重新归于寂静。
    尹川躺倒在铺满茅草的冷炕上,打算忍一晚上,明日一早便回家,想着编几句瞎话把老娘蒙混过去,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尹川在睡梦中听到不远处传来“当当当”地敲击声,响动很轻,但十分清晰。他一骨碌身坐起来,往牢门方向看去。只见在昏暗的灯光下,门口站定一人,正是那位古怪的女子,拿手中的坠链碰撞牢门上的铁条,同时正阴翳地盯着自己,三更半夜的让人不寒而栗。尹川脑袋顿时被吓得清醒了很多,随即一个闪念跃出脑海——她是怎么走出自己牢房的?
    “你……你想干什么?”尹川抑制住惊慌颤声问道。
    那女子依然一句话不说,只是立起左手,拇指和小指紧扣在一起,中间三个手指直立并拢,右手上的坠链仍然有节奏地敲打着牢门。
    尹川不明白她要干什么,灵光一闪冒出句江湖黑话:“穴领的和字儿?斜抹茬儿旋子,没杵着弯儿啊?(你是同道之人吧,在江湖上走偏门的?没挣着钱吗?)”
    那女子一皱眉,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于是她停止了敲击说道:“你不是个大烟鬼?”
    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语气还和先前一样僵硬。
    虽然话说得莫名其妙,但至少得到了她的回应。尹川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我不抽大烟,你问这干嘛?”
    女子没有回答,而是用保持着奇怪手势的左手向一边挥了挥。很快,狱卒常五哥走到尹川牢房门前,拿出钥匙打开了牢门,然后站在一旁一动不动,随即那女子缓步走进了尹川的牢房。
    这一切让尹川看在眼里,惊得他目瞪口呆。
    “你这条坠子是哪来的?”尹川仗着胆子问道。
    女子还是一言不发,走到冷坑边坐下,把坠链贴身收进衣兜,又看了眼尹川,意思是你也坐下。尹川无奈,只好坐在离她有一段距离外的平地上,心里咚咚打鼓。
    “你叫尹川是吧?谢谢你今天救了我两次。”她终于开口了。
    尹川挠挠头想了想,自己救过她吗?好像是救过,一次是扔了颗毛鸡蛋让她躲过河堤下一个洋人的暗箭,可另一次呢?他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叫尹川?”
    “我听捕快和狱卒都这么叫你,想必你是这里的常客。”
    尹川嘿嘿一笑,“姑娘,我也是稀里糊涂地便救了你,别说什么必有重谢的,给个三块五块的大洋就行了。”
    女子叹了口气,“可我如今无辜身陷囹圄,又怎么一时间拿得出三块五块的大洋?”说罢,她低下头,好像十分伤心的样子。
    尹川最见不得年轻女子在他面前悲伤落泪,赶忙劝慰道:“姑娘,别难过别难过,虽然天下的冤案比比皆是,但我们这儿五河县大老爷还是能秉公办案的,杜云章班头也很厉害,肯定可以还你清白。唔……只是……”
    女子缓缓抬起头,脸上仍旧阴翳冰冷,根本没有一点难过的样子,“只是什么?你还是不相信我?”
    尹川心想:我知道你是个“避十”[3]啊?就相信你?但嘴上没这么说:“我是说,你那条坠链我曾经见过,而且印象很深。”
    “那又如何?让你想起什么刻骨铭心的往事了?”
    “嗯……算了,和你说不着。”尹川岔开了话题,“我很奇怪,为什么那位乔夫人别人谁都不指,偏偏指你?”
    女子沉默了片刻,抬起左手,“也许是因为这个吧。”尹川这才发现,她的左手一直就在保持着刚才的奇怪手势,没有丝毫变化,而且和乔夫人那并不引人注意的手势一模一样。
    “你这是……”尹川想继续问下去,但心中多少有了些猜测。
    女子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突然坚毅起来,“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简妮·凯瑟琳,是养父给我起的名字,原籍是山东济南。虽然生于大清,但年幼时被拍花子的卖给了个葡萄牙传教士,也就是我养父。他带我远渡重洋,所以自小就在遥远的葡萄牙长大。后来结识了个吉普赛人传了我一门手艺——催眠术,我在他那里学了六年。喏——”她一指门外直挺挺站着的狱卒常五,“你说得没错,他就是中了我的催眠术——你也可以叫迷魂的法术。不过,我学的催眠术生效有一个前提,就是对方必须是有大烟瘾的鸦片烟鬼。”
    尹川顿时明白了,“哦——原来刚才你想对我催眠,但我没抽过大烟,没中你的招,所以你才说出那么一句。”
    “很抱歉,我只是试探试探你。既然你没中术法,说明我找你没错。”女子继续说道,“今天你救了我两次,一次在河堤上,一次在凶案现场你无意撞倒了我,其实两次偷袭我的都是教我催眠术的老师,他叫埃利奥特。”
    “什么?你师父?你师父为何要在暗中对你下杀手?”
    “他……他被人催眠了。”
    尹川更是不解,“等等,等等,我有点糊涂。你那叫埃什么的师父教你的离魂术,可他却被催眠了?这也太扯了。”
    女子长叹了口气,“中国有句老话,‘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虽然是个催眠术高手,但有比他更厉害的术师并不奇怪。只是我至今没查出来是谁把他催眠的。”
    听到这儿,尹川似乎想到了什么。不过他没有声张,接着问道:“既然你知道他被催眠了,那在我之前,你是怎么躲开他暗中袭击的?”
    女子将左手一抬,“喏,就是这个催眠术手势,让我在他的感觉中不能锁定我这个目标。我先前一直对他有所提防,所以总保持着这个手势。但今天我在大堤上突然看到那艘豪华的大船上,那个乔夫人也在使用和我相同的手势,这让我大吃一惊。不自觉中便放松了警惕,这才让他有可乘之机。”
    尹川点点头,“我大概知道了你的遭遇,但你夤夜时分来我的牢房,不会只是试探我会不会中招吧?”
    女子猛地站起身,走到尹川近前,“你也看见了,这场凶案中那个乔夫人莫名其妙地指认我,十有八九是因为我和她都识得这一门催眠之术,或许这场凶案的背后,也和催眠术有关。你两次救下我,说明你的观察力异于常人,而且你还是第一个发现命案的人,所以我觉得你有能力帮助官府破解此案,还我一个清白。”
    尹川发现这女子脸上的阴翳逐渐消散,在从牢窗透过的月光映照下,显得坚毅且真诚。
    “呃……我说这位简……简什么凯……小姐……”
    “叫我的中国名字吧,我叫琳琅。”
    “哦,琳琅姑娘,你说的这么一大堆,我很是同情,救下你要么是我灵机一动,要么是误打误撞,你也没必要反应过度。至于你说我有能力帮官府破案……唉,你白天也看见了,我只是个混迹在街市上的荣点[4],也就是小贼一个,哪会破案那一套啊?”
    琳琅摇摇头,“不,我绝对不会看错,从你这两次救我的情形看,你绝不是一般人。而且我猜你落入水中看到那个乔大人尸体时,一定发现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尹川挠挠后脑勺,嘀咕了句:“你猜得还真准。”
    琳琅一笑,“另外,你不会中催眠术,也可以保护我不被我师父偷袭。”
    “怎么?这意思是要雇我当保镖?那你得单独给佣钱啊。”
    琳琅走出牢房,在呆立在门口的常五身上翻出两块银洋,往尹川面前一丢,“喏,这是定金。我现在手头没有现款,等出了牢房,我加倍付你。”
    尹川心中好笑,这娘们真会巧使唤人,明目张胆偷别人身上钱装大方,倒是比我偷窃的手艺更方便,可出去以后她能有钱加倍给我?蒙谁呢?更何况她猴年马月出去都说不准呢。不过眼下有钱干嘛不拿?
    他将两块银洋捡起来揣在怀里,嬉皮笑脸对琳琅说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不过……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干活?”
    “哼,你是不是想,我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保镖什么的只是说说而已?”琳琅看出了尹川所想,“放心好了,我估摸如果县令大人真心实意要侦破此案,兴许明天晚上六点之前就会把我释放的。”
    尹川虽然心里不以为然,嘴上没这么说,“既如此,那就等琳琅姑娘明天出来,我一定保你周全。”
    说到这儿,外面传来北关谯楼上的两声更梆响,已过二更了。琳琅缓步走出了尹川的牢房,回头对他说道:“提醒你一下,你在河中发现的不寻常东西的事,最好不要让那位乔夫人知道,切记!”
    尹川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恍惚间心念一闪,才发现牢房门已经关上,刚“哎?”了一声,门口的狱卒常五使劲敲打牢门,“贼尹子,怎么还不去睡觉?半夜想要闹腾是吧?”
    尹川被他吓了一跳,赶忙附和了几声,一头倒在冷炕上。回想刚才和那名叫琳琅的女子的一番交谈,真像是一场惊梦,可身下的茅草上还保留着一点暖意,说明刚才那绝不是个梦。

注:
[1]盘尖:北方江湖黑话,指年轻女孩子容貌长得漂亮。
[2]灶厨:北方方言,指受聘去有钱人家当厨师或者帮厨。
[3]避十:牌九的一种玩法,常用于北方口语,相当于“什么东西”的意思。
[4]荣点:北方市井黑话,专指在街上偷窃的窃贼。
| 楼主| 发表于 2024-4-1 09:32:21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漕帮

    转过天来一大早,尹川的牢门如他所料被打开,捕头杜云章往里喊道:“尹川,出来!”
    尹川坐起身,笑眯眯地走出牢房,“嘿嘿,杜头,你说你昨天何必非玩命撵我撵得满处跑呢?最后无非是让我在牢里睡一宿。只是还劳烦您亲自接我出来,其实冯三哥或者段四哥就行了。”
    尹川本想在被放出大牢之前挖苦挖苦杜云章,没料到杜云章回应他的也是一声冷笑,“哼哼,小贼,你以为我是要放你出去吗?别妄想了,跟我走,大人升堂了,正传你呢!”
    一听这话,尹川顿时有些傻眼,“不……不是……杜头,我就顺了几块糖卷果而已,有必要县大老爷亲自审我吗?您是不是听错了?”
    “少废话,大老爷叫的就是你。”杜云章不理会尹川的争辩,让差役押着他来到了县衙的二堂。
    到堂上尹川一看,方县令坐在上垂手,有位中年男人坐在下垂手。尹川仔细辨认了一下,这才认出他是昨天在豪华大船上见到的那位乔府秦管家。两旁还有仆从和差役,仵作谢昭也在其中。这场面说是升堂不是升堂,说是会客也不是会客,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老爷,尹川带到。”杜云章向县令禀报。
    方县令向他一挥手,杜云章撤身站在一边。
    尹川心里砰砰直跳,赶忙跪倒叩头,“草民尹川,给知县大人见礼。”
    方县令没有理会他,只是向旁边的秦管家问道:“秦管事,您说的就是他?”
    “没错,就是他。”
    尹川听这口风,顿时慌了神,“知县大人,还有这位管家大人,小人可是安善良民,船上那位大人的死可和小人没有关系啊!”
    方知县一摆手,“尹川,是你第一个发现船下乔大人的尸体的?”
    尹川愣了一下,“呃……我不知道是不是第一个发现的,因为被杜捕头追得失足落水,就看到了船下飘飘荡荡一个什么东西,仔细看去才辨认出是个人。大人,我只是偷了几块糖卷果,求您饶过小人吧!”说罢,他直给县令施礼。
    “你看到尸体的脖颈上是不是有一条绳子?”知县继续问道。
    “这……”尹川犹豫了一下,“是,是有一条缆绳,就勒住脖子。”
    “除了这个,你还发现了什么吗?”旁边的秦管家突然问道。
    尹川此时回忆起昨天晚上琳琅叮嘱他的话,想必这个秦管家是乔夫人派来的,于是回答道:“小的没再发现别的什么了……哦对,我想起来了,乔大人脚上没有穿鞋。”他生怕别人起疑,就像是突然想到似的,把这个细节提了出来。
    旁边谢仵作接言道:“大人,昨天卑职验尸时,确实有打捞的人告诉我乔大人的脚上没有鞋。”
    “那你为何不写在尸单里?”
    “大人,卑职作为检验吏官只负责验尸,是否穿鞋这种事并不在验尸范围之内啊。”
    方县令心想也是,尸体上的所有特征勘验才是仵作的职责,身上穿戴他们不会管的。
    “秦管事,看来尹川作为第一发现人,貌似也问不出什么了。”
    秦管家对尹川的话有些将信将疑,接着对他问道:“昨天夫人指认的那个女子,你认识她吗?”
    尹川赶忙摇头,“小的从没见过她,昨天才第一次见。”
    这位秦管家皱着眉头,似乎仍然不太相信尹川的话,于是和方县令耳语了一声,方县令点点头,“杜捕头,去把那名女子提来。”
    杜云章应了一声,转身而去。不多时,琳琅被押到二堂。
    琳琅还是那副阴翳的脸色,而且对知县立而不跪。方知县压了压火气,向她问道:“这个女子,姓字名谁?”
    “简妮·凯瑟琳。”琳琅回答。
    方知县好像没听清,“简什么?凯什么?”
    “简妮·凯瑟琳。”琳琅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
    “呃……不管简什么妮,凯什么琳了。这位姓简的女子,你知道谋杀朝廷命官是什么罪名吗?”
    琳琅把眼睛一瞪,“谋杀朝廷命官?先生你是不是搞错了?”
    方知县听她如此口气,立时火往上撞。刚想发作,旁边的秦管家突然说道:“方县令有所误会,我家夫人并没有指认这位简小姐是凶手,仅是说她和我家老爷的命案有关系。”
    方知县有些糊涂,“那夫人的意思是?”
    秦管家拱了拱手,“夫人托我向大人提出个不情之请,能不能把这位简小姐带到船上,我们夫人想单独向她问话。当然,衙门的人也可以旁听。”
    这请求倒是稀奇,方县令从没见过苦主要求单独盘问嫌疑人的情况。但既然漕运监察大人的遗孀发话了,自己不好驳了面子。于是便答应了秦管家的请求,并派杜云章和冯三段四随行。
    可琳琅却说什么不肯走,提出必须让尹川同去。
    “放肆!县衙哪是你讲价的地方?”方县令勃然大怒。
    “要不让他随着,就算打死我我也不去!”琳琅语气十分坚决。
    秦管家赶忙打圆场,“既然简小姐说了,就带着这位兄弟也无伤大雅。”
    方县令无奈,只得点头同意。
    就这样,秦管家带着琳琅、尹川和杜云章等公差离开县衙,往运河方向而去。
    可奇怪的是,前面引路的秦管家并没有去往昨天大船停靠的河堤,而是一拐弯径直到了运河码头北面的漕营。这让后面跟着的杜云章大感疑惑,“我说贵管事,您这是带我们去哪?那边可是漕营,是一些江湖帮派聚集所在,那里可乱得很啊。”
    “杜捕头有所不知,我家夫人的娘家和漕帮有些渊源,所以今天一早夫人就来这里了。”秦管家回答道。
    “可案发现场和尸体的勘验怎么办?”
    “这个不急,我们夫人只是想向简小姐简单问几句话,不耽误衙门查案。”
    杜云章十分不解,一家之主的老爷被人谋杀,这个正堂夫人竟一点都不着急,还有心思去八竿子打不着的漕帮攀娘家亲戚?
    众人不多时便来到了漕营渡口,有一些小帮会的人见是官差,立马退避三舍。秦管家来到码头,向岸边打了个呼哨,一艘小船赶来迎接,众人登船径直往河中心的小岛而去。
    五河县地处运河最北端,是京城以东大小五条河汇聚之处。五河在此交汇形成足有十数里长宽的水域,正中有一座小岛,正是在黑道上掌管漕运的漕帮总舵所在。漕帮历来与官府井水不犯河水,而且偶尔还有往来。但近些年,尤其是庚子年八国入侵以后,大清被迫签订多项议和条约,河运码头开放通商,于是漕帮的势力在运河上逐渐开始萎靡。到了如今的宣统年间,漕帮在运河南段的影响已经趋近于无,只有北段的经营还在勉强维持。
    自从光绪三十三年那场运河爆炸案后,漕帮主事罗昆一和十几位帮内元老被炸身亡,帮中便群龙无首。最后由总舵的总管陆宗继重整漕帮,才稳定住了局势,而这个陆宗继恰恰是乔夫人陆氏的族中堂兄。
    漕运督办乔息谦原本计划在回京述职前,先到五河县的漕营拜会这位陆总管,怎料船还未靠岸,便离奇被杀。这事在头一天已经让漕帮耳目侦知,当即禀告了陆宗继。陆宗继也是大吃一惊,但碍于官府插手,陆宗继有所忌惮,于是决定静观凶案勘察的进展。
    可乔夫人却有些慌了手脚,一个妇道人家突逢重大变故,身边的靠山没了自然不知所措。她一宿没睡,满脑子里都是那个叫简妮·凯瑟琳的女子的面孔,让她心惊胆战。天刚蒙蒙亮,她便带了两个仆从,乘小舟来到漕营孤岛上的漕帮总舵,同时遣秦管家去县衙催促县令破案,最好把简妮·凯瑟琳也带到漕帮来问话。
    几人来到岛上,由迎客的下人带路,七拐八弯到了一处庄园门前。只见庄宅前有一对石狮,广亮大门颇有官家气派。引路人让他们先少候片刻,单独上台阶来到门房处,让值班的进去通禀。
    不多时,值班的打开侧门,让众人进了院子。穿过头道院时,尹川发现院中有二十多名身穿短衣襟的壮汉,深秋时节这身装扮,一看都是身手不凡之辈,而且手里都有长短冒烟的家伙。这些难道是黑道上著名的漕帮护漕卫吗?尹川心里嘀咕。
    穿过头层院子,几人到了二进院的厅堂。厅堂里十分宽敞,正面供桌上依次摆放着漕帮历代主事的灵位,前面香火缭绕,左边的太师椅上坐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右边正是乔夫人,脸色十分阴沉。
    “贤妹,如果你在船上不踏实,索性就来总舵这儿暂住,为兄怎会亏待你?”戴眼镜的中年人正劝慰道。
    “唉,我也想啊,可是……”乔夫人欲言又止。
    正在这时,秦管家、杜云章一行人到了堂前,报事的向中年人禀报道:“陆总管、夫人,秦管家带着人到了。”
    陆宗继吩咐把人叫上来,秦管家带着杜云章、琳琅和尹川来到厅堂。
    秦管家向陆宗继和乔夫人复命,退到一边。没等陆宗继说话,乔夫人用手一指琳琅,声音有些发抖地问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杜云章有些看不过去了,上前挡在琳琅前面,“乔夫人,您这是何意?毕竟我是代表官府来此的,您这样是不是有些不符礼数啊?”
    陆宗继听杜云章一番质问,也觉得堂妹颇为失态,赶忙接过话来,“杜捕头原谅,夫人也是对乔大人遇害心中着急,不免失了礼数,还请您多包涵。”
    “您和夫人是何关系?”杜云章问道。
    “夫人是在下的亲族堂妹。”
    杜云章恍然大悟,难怪乔夫人这么急急火火赶到漕帮,原来这些漕运大员和黑道之间有如此紧密的亲缘关系。
    陆宗继请四人落座,仆人献茶,同时用向乔夫人递了个眼神,让她先稍安勿躁。
    “在下得知漕运督查乔大人被歹人所害,漕帮上下对此案都颇为关心,不知县衙那边勘察案情是否有进展?”
    杜云章心想,这个陆宗继真是会拍官腔,昨天刚案发,第二天一大早怎会有什么进展?但官场话还是得接,“陆总管,昨日刚发生案件,大老爷就立即赶去,卑职和仵作当即勘验了现场,不过仅是先将现场情况摸一摸,尚未发现更详细的线索。”
    “哦,原来如此。”陆宗继点点头,“不过,我刚听舍妹讲,现场她认出了位可能和这起案件有所关联的女子,也就是在座的这位……”他目光一下盯向了琳琅。
    杜云章回答:“没错,昨天我们方大人便依着夫人的指认,将此女子暂时收押,只是一番询问后,并没问出她与此案有何具体关联。今天秦管家来衙门说夫人有话要问,卑职便押着此女子来到您这里。”
    陆宗继转头向乔夫人说道:“既然如此,夫人有什么要问的直接问就是了,不过还是心平气和一些,不要过于激动。”
    乔夫人答应一声,稳了稳心神,开口问道:“这女子,你是不是会离魂之术?”
    这第一句话让厅堂里所有人都有些吃惊,尤其较远座位上的尹川,怎么乔夫人和昨天自己问琳琅的问题一模一样?
    琳琅稍微愣了愣,“我是在西洋葡国学过一些异术,但那并不是什么离魂之术,而是叫催眠术。”
    “不管叫什么,就是把人的精神由施术者控制,任其摆布的异术?”
    “是的,效果就是如此。”
    乔夫人突然双眼瞪得溜圆,“那你就是凶手了!错不了!”说着话,她又开始情绪激动起来。
    “等等,”杜云章当即插言道,“夫人,这话从何说起?”
    “我能看出来,我夫君就是中了她的离魂之术,被操控着害死。”
    “可……这也不能证明她便是凶手啊?”
    “除了她,没有人会这种异术了。”
    琳琅冷笑了一声,“我连你们这艘大船都没登上去过,如何施术?”
    她这话让乔夫人哑口无言。
    其实在座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乔夫人无非是在无理取闹,她根本拿不出琳琅就是凶手的证据。只因为琳琅会催眠术,就认定乔老爷的死和她有关显然是站不住脚的,更何况目前还不确定乔老爷的死因是否真和催眠术有关。但在杜云章和尹川头脑中同时出现了一个疑问:乔夫人是怎么知道琳琅身怀离魂之术的?
    就在大家以为乔夫人被琳琅反问得无言以对时,旁边的秦管家突然开口道:“诸位大人,小的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陆宗继一招手,“但讲无妨。”
    秦管家向众人转圈作了个揖,“各位不怪罪小的多嘴议论主家,我就说说。”他看向琳琅,“这位简小姐,哦不……您的汉人名字叫欧冶琳琅吧?”
    琳琅顿时一惊,就连旁边的杜云章和尹川都露出惊异之色——他怎么知道这女子的汉人名字?而且连姓氏都说得干板夺字。
    秦管家继续说道:“也许这位欧冶姑娘奇怪为什么我会知道你的名字,其实并不稀奇。刚才你说你从没登上过我们乔大人的官船,的确,你没有登过船。但如果我们大人下过船,而且还和你接触过,你还能洗脱行凶嫌疑吗?”
    杜云章打断他,“秦管家,这件事可不能胡说。如果乔大人在遇害前私自下过官船,那可有违官员礼法啊!”
    秦管家倒是十分从容不迫,“这件事关系到我家老爷的官声,小的自然不敢胡说,但为了尽快查清真凶,小的只能实话实说了。”
    杜云章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家老爷究竟为何下船,又是如何与这位欧冶姑娘有所接触的?”
    秦管家答道:“那是在老爷遇害的前一天晚上戌时左右,当时老爷上了一条很隐秘的小舟,带我随同他一起上岸赶奔五河县。具体所为何事,当下人的不敢询问。老爷来到北关外关厢的一处当铺,让我在外等候。大约一刻钟后,这位欧冶姑娘也进了这家当铺,当时小人并未在意,只是看她穿着古怪,脸色不太好看。然后又过了不一会儿,突然从当铺里传出争吵的声音,小的听见老爷大喝声,于是赶到里面,正见这位欧冶姑娘正和老爷吵架。我进去时,恰好听到她在粗声骂道:‘你算什么东西?我欧冶琳琅可不吃这套!这东西我还不当了!’然后她便气哼哼地离开了当铺。”
    乔夫人这下可逮着理了,“这回你还怎么狡辩?秦管家说得不会是谎话,你还和我家老爷争吵过,如此更能说明你就是凶手!”
    杜云章虽然心觉此事有些蹊跷,但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勘破运河督查乔大人被害一案,于是扭头向琳琅问道:“秦管家所说是否属实?”
    琳琅毫没犹豫,“没错,确有此时。但我根本不知道和我争吵的那人是一个大官,与他无冤无仇的,何必去行凶?”
    “来人!”陆宗继突然发话,“把这女子绑了,听候发落。”
    杜云章赶忙发话,“陆总管,您这是何意?”
    “她已经承认了和乔大人有纠纷,很有可能就是杀人的凶手,我当然要为被害人找回公道了,更何况他还是我的妹夫。”
    杜云章心里门清,心说陆宗继你少来这套,若不是乔息谦和漕帮有互利关系,你还想要在朝廷那边谋求更好的利益,哪会不分青红皂白就想定案?
    “这您就不对了,”杜云章站起身说道,“毕竟这个案子是我们方大老爷在夫人面前打了破案的包票,而且涉及到朝廷大员,就这样定案未免过于草率了吧?这个欧冶琳琅是不是真正的凶犯,还得我们方大人说了算。不如这样,我还把她押回县衙,让老爷立刻提审,在找到确凿的犯案证据后,再定她的罪,陆总管、乔夫人,你们看如何?”
    还没等陆宗继和乔夫人表态,从厅堂外面走进一名下人,径自来到乔夫人近前,将一张便条递给她。乔夫人接过去打开一看,脸色顿时一变,嘴里忍不住吐出两个字:“艾伦……”
    声音虽然不大,但尹川可听了个真切。心中奇怪,这艾伦貌似是个人名,他是何许人也?
| 楼主| 发表于 2024-4-1 09:33:00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发帖际遇
第四章  面生的洋人

    陆宗继发现乔夫人脸色骤变,不知发生了何事,凑近低声询问。乔夫人似乎欲说还休,犹豫着向他耳语了一番。陆宗继眉头一皱,露出了个复杂的表情。随后他小心翼翼地向杜云章回答道:“嗯……既然杜大人代表衙门这么说了,我们漕帮自然不会违背。来人,送客。”
    杜云章向陆宗继一抱拳,“总管客气,那我们就告辞了。后续如有案件进展,衙门定会通知夫人和总管。”
    三人出了厅堂,杜云章叫上等在外面的冯三段四一起往漕营外走去。途中尹川低声对杜云章问道:“杜头,你知道艾伦是谁吗?”
    “艾伦?”杜云章想了想,“怎么听着那么耳熟?”
    “你对这个名字有耳闻?”
    “呃……对了,是昨天我在船外听方大人和夫人谈话时,说起过此人。貌似是个假洋鬼子,在乔府做家庭教师。”
    “家庭教师?”尹川思酌了片刻,“可看她刚才的神色,可不像因为个家庭教师才显露出来的啊。”
    “你什么意思?”
    “你们没听见吗?刚才乔夫人接过那张字条后,脸上变颜变色的,还嘀咕出了‘艾伦’俩字?”
    杜云章摇摇头,“没有,我只看见她凝起眉头,至于嘴上叨咕什么……她根本没发出声响吧?”
    “嗯?她在那儿。”琳琅突然指向漕营的另一处渡口,杜云章和尹川抬眼望去,只见河上起了大雾,乔夫人和秦管家正匆匆忙忙地上了一艘小舟,在雾气蒙蒙中驶离了码头。
    杜云章心中起疑,总觉得尹川听到夫人说出的“艾伦”两字和乔大人的凶案有所关联。于是让冯三段四放尹川回家,他独自一人去暗访乔家的官船。
    “头儿,那这个女子呢?还是押回县衙?”冯三扣住琳琅的肩膀问道。
    “不行,我要跟着尹川!”欧冶琳琅一甩胳膊。
    “让她去吧,”杜云章对冯三说道,“她绝不是凶手,这我还是能确定的。你和段四去向方老爷复命,就说我去官船查案了,让他不必挂心。”
    冯三见杜头十分笃定,便一拱手,“好吧,那我们俩把他们送到县城以后就回县衙了,杜头您多加小心。”
    “不过……尹川,你最好手脚老实点,要是再让我抓着你偷鸡摸狗,小心老爷给你判个三年五载的!”杜云章临走还不忘警告尹川一番,随后只身坐上条小舟,趁着雾气向乔夫人的船暗中追去。
    冯三、段四、尹川和欧冶琳琅四人叫过另一只船,不多时回到了运河渡口。冯三对尹川和欧冶琳琅说道:“和你们两个说,这件事可还没完呢。杜头只说暂时没你们的事,但如果发现案子还和你们有牵扯,我们可知道你尹川的窝。”
    尹川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赶忙赔笑,“是是,三哥四哥你们放心,毕竟我还是咱们五河县的老户,您有什么吩咐尽管和小的我说,我一定知无不言。”
    两位公差总算给打发走了,尹川这才长出一口气,心里轻松了不少,兀自向他家所在的九里桥走去。可没走几步,发现身边一直跟着自己的欧冶琳琅,不禁有些纳闷。
    “我说,这位琳琅姑娘,难不成你认准我给你当保镖不成?”
    “昨天晚上我们可说好的。”
    尹川又气又笑,“你那位离魂术师父难道无时无刻都在盯着你?”
    “老话讲:‘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尹川哈哈大笑,一时兴起间,从旁边的小摊笸箩里顺手摸了个酥油烧饼,装模作样地往琳琅身边一凑,把烧饼塞到她手中,“喏,他们从不知道我在惦记他们,其实我也确实不惦记,这才是荣点的最高境界。懂吗?”
    欧冶琳琅一皱眉,但也并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张嘴咬了一口,酥脆喷香。她也确实早就饿得前心贴后心,不顾及这烧饼是否是贼脏,囫囵几下就吞下了肚。
    “这就是你在五河县的生存之道吗?”欧冶琳琅吃完烧饼,追上前面的尹川问道。
    “这只是副业,我可是会打八叉的手艺,什么糊顶棚、摊煎饼、灶厨、扛大包,什么给戏班跑个龙套、检检场、给撂地说相声的量个活、给算卦的当个托……反正只要有挣钱的活,我都能拿得起来。”
    欧冶琳琅不禁对尹川刮目相看,“既然你有这么多手艺,干嘛还要做小偷啊?”
    “唉!”尹川长叹一声,“现今这世道,你要不走歪门邪道,光凭本事老老实实的,哪有活路啊。就像那个……”说着,他看向街边,欧冶琳琅也同时看去,只见一个身穿东洋和服的日本浪人正和一位插草卖自家女儿的老汉起争执。东洋浪人淫笑着要调戏只有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儿,老汉紧拦慢拦着,还被那浪人拳打脚踢。
    “这些都见怪不怪了,”尹川苦笑一声,“相比之下,我这荣点又算得了什么呢?”
    “难道如今的世道,连一点最基本的公理都成了奢侈品吗?”欧冶琳琅忿忿问道。
    “最基本的公理?要是饭都吃不上,只能靠卖儿卖女过活,公理什么的还算个屁啊?你甭说整个大清国了,就看这小小的五河县,黑道上的漕帮、洪帮,江湖上的蜂麻燕雀,京城的八旗贵胄,津门的混混儿,作威作福的洋人,偶尔还冒出几个扔炸弹的南方革命党,五方杂地、鱼龙混杂,在这里你想怎么谈公理?我们普通老百姓能活着有口饭吃就不错啦……”
    尹川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一瞥眼发现旁边的欧冶琳琅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他往四下张望,只见琳琅正和那个耍淫威的日本浪人对峙。尹川不觉奇怪,她说话那个浪人听得懂吗?
    尹川竖起耳朵仔细听去,却听得琳琅说出的话他完全不懂,呜哩哇啦的,还直打嘟噜,同时立起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手指上面挂着条坠链,正向那浪人面前摇晃。那浪人眼睛逐渐发直,然后突然抬手向自己脸颊狠狠扇了几个嘴巴,打得鼻血喷流。琳琅不去管他,取出几块银元递给旁边目瞪口呆的父女俩,这才回到尹川身边。
    “这就是你的……”
    “催眠术?没错,是我从埃利奥特老师那学到的手艺。”
    “我是说,这就是你的‘公理’?”尹川又向那边望去。
    欧冶琳琅回头一看,只见那对父女刚接到手中的银元,转眼就被路过的几个混混儿抢了去。她顿时怒目圆睁,就要前去打抱不平。尹川一把拉住她,“算了吧,五河县里这种事每天都有,你管得过来吗?”
    虽然欧冶琳琅气得脸通红,但想想尹川所说的确是这么回事,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跟他往前走。
    不多时,两人来到九里桥。这里方圆数里都是穷苦百姓搭的窝棚土屋,尹川的家就在这片窝棚区边缘的水沟旁,他来到门前向里大喊:“老娘,川子回来啦!”
    话音刚落,从屋里走出一名女子,身穿墨色粗布长衫,额头系着手巾,看样子不到三十岁的年纪。虽然衣着朴素,但容貌还算俊俏。
    “尹大哥,你可回来了,大婶可等你等苦了。”那女子柔声说道。
    尹川看见她,顿时脸一红,“我说陶大嫂子,真是得谢谢你照顾我老娘。”
    “哪里话,都是街坊邻居的,何必这么见外。既然你回来了,我就不多留了。”
    说着话,女子一低头,离开了尹家。
    尹川身后的欧冶琳琅问道:“她是?”
    “邻居陶大嫂子,丈夫早年没了,寡妇失业的挺不容易。”尹川边说边往屋里走去,“老娘,是我,川子!”
    此时虽然天光大亮,但屋里还是漆黑一片,而且寒气逼人。
    “小川子,你个兔崽子,一宿都不着家?要不是衙门的冯老爷来带个话,我还以为你死外头了呢!”一个妇人的声音从屋里传来,虽然略显苍老,但中气十足。
    “老娘,是我托冯三哥给您带话的,怎么您还埋怨上我了?”尹川边说边往屋里走去。欧冶琳琅跟在后面,等逐渐适应了房间里的昏暗后,她才看清里面的陈设。
    其实哪有什么陈设,门口是一架烧煤球的炉子,千疮百孔,上面墩着铁锈水壶。四壁和顶棚尽是修补的草毡,好像一块块膏药,屋子一边摆着破烂的盆碗架子、油脂麻花的木桌板凳,另一边是铺着层羊皮褥子的通炕,一位两鬓斑白的老太太坐在炕沿上。
    “是不是做贼偷又被人家杜大人逮个正着吧?”老妇人厉声喝道。
    “您也知道,给人家当灶厨,手上哪有干净的?”
    “哼,你手不老实还有理了是吧?要不是我腿脚不方便,真是想狠狠抽你俩耳刮子!呃……这位是?”老妇人一眼看见随尹川走进屋的欧冶琳琅。
    “她啊?我的主雇。”尹川随口答道。
    欧冶琳琅有些尴尬,赶忙搭腔:“大娘您好,我叫琳琅。”
    老妇人听她讲话的语气十分生硬,顿时脸色一沉,“是个假洋鬼子啊?恕老身怠慢了,尹川,你自己招呼吧,我歇着了。”说完,一拧身脸朝里躺倒在炕上。
    欧冶琳琅不知为何老太太态度骤变,犹豫着想问问尹川缘由,只见尹川朝她一招手,然后从衣兜里取出昨晚琳琅给他的两块银元“叮叮”地敲了敲,“老娘,这是人家主雇给的,一会儿我给您买点可口的吃食,我先招呼人家去了啊。”
    “别忘了还有人家陶大嫂子,忘恩负义可不行。”老太太也不回头,躺在炕上兀自说道。
    尹川答应一声,和琳琅走出屋子,坐在门前的青石上。
    “你别介意,我老娘就这臭脾气。”尹川说道。
    “大娘腿脚不好?”
    “是啊,十年前让洋人的榴弹崩折了条腿,所以……”
    欧冶琳琅点点头,“难怪听到我的口音以后不高兴了。你们母子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也确实不容易。”
    “这不有隔壁的陶大嫂子帮忙吗?光靠我这个三天两头就被逮进衙门的不孝子?老娘早就饿死了。”尹川苦笑一声。
    “你倒还有自知之明。”
    “就怕这次乔大人的人命官司要算在我头上,恐怕怹[1]就真的没活路了。”
    “怎么会?要算也会算在我这儿啊,你没看见那个乔夫人对我不依不饶的,死活咬定我是凶手。”欧冶琳琅气哼哼地说道。
    “哎,说真的,她为什么一定咬住你不放呢?又没有实打实的证据,只是因为头一天你和乔老爷有过口角?这理由未免太牵强了。”尹川问道。
    欧冶琳琅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还是因为我会催眠术?这也没道理啊。”
    “我很好奇,头一天晚上你和乔大人在当铺里究竟因为什么起了争执?”
    欧冶琳琅侧脸想了想,“我记得前天傍晚时,因为身上的盘缠花得差不多了,所以就想去当铺把一件贴身的坠链当掉换些银元。可刚给朝奉去估价,旁边正巧是那个乔大人在和当行掌柜谈些什么,他看到我的坠链突然喊住朝奉,让他不许收我的东西,而且还要强行命人押我去他的官船。我当时莫名其妙,又气愤不过,就和他争吵起来,最后挣开他手下的人跑了出去。可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人就是乔大人,而是在转天打捞出尸体以后才知道的。”
    “你不知道他为何要抓你?”
    欧冶琳琅摇头回答:“我也莫名其妙,但就算有一千个理由,他也不是执法人员,有什么权力抓我?”
    听琳琅这么说,尹川心里生出疑惑——这个乔大人为何只是看见了她的坠链就不由分说要抓她呢?恐怕其中缘由和案件脱不了关系。
    “但我还有件事不明白,乔夫人是怎么知道你会离魂术的?难道因为这个?”尹川说着,竖起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摆了一个奇怪的手势。
    琳琅耸耸肩,“她为什么知道我是催眠师我不清楚,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她一定也清楚催眠术的事,甚至她也和我一样是个催眠师也说不定呢。”
    尹川回忆起昨天他看到乔夫人的确暗中摆出过这个手势,兴许琳琅说得是真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谈着,却不知道离此不远处正有一双蓝色瞳孔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眼中透出点点寒光。
    话分两头,再说跟着乔夫人的杜云章,借着运河上雾气弥漫的掩护,尾随她的小舟回到了豪华官船边。秦管家引着夫人登上大船,船上迎接的正是那个乔府的家庭教师艾伦。
    “夫人,您回来了。”艾伦毕恭毕敬地说道。
    “纸条我看到了,他来了?”夫人问道。
    “先生正在正舱里等您。”
    乔夫人似乎格外期待,将身上的披风脱下交给管家,然后三步并做两步钻进船舱当中。
    杜云章在不远处隐约听到了甲板上的对话,看起来船上有一位重要客人来访,心想他乔家老爷新殁,转天就登门来个让夫人格外上心的客人?此人定然不一般,也许和命案直接相关。于是他将小舟划到大船尾部,趁人不备,蹁腿登上船舷,来到中舱窗下隐住身形,仔细聆听舱里面的动静。
    只听乔夫人说道:“克里斯,你怎么来得这么突兀?不是说好的等我们进京以后再相见吗?”
    随后舱里传出了个低沉而生硬的声音,口音像是个外国男子,“出了这么大事,我怎么还等得了?告诉我,乔息谦究竟是怎么死的?”
    “我怎么知道?他昨天下午出的事,我看到的只是从运河里捞出来的尸体。”
    “难道是他政敌干的?和袁大人作对的政敌可都很有手腕的啊。”
    舱里沉默了些许,乔夫人用试探的语气问道:“难道不是你干的?”
    “我?你是怀疑我用催眠术……”
    “你别怪我怀疑你,那个欧冶琳琅是不是和你有关系?那姑娘可是个催眠术的行家。”
    “欧冶琳琅?我不认识什么欧冶琳琅。”
    “外文名字叫简妮·凯瑟琳。”
    “得了,我也不知道什么简妮·凯瑟琳。”洋人男子有些不耐烦,“我亲爱的乔茜娅,你为什么非得怀疑我呢?乔息谦现在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就算我急于想和你在一起,也得等他进京履职之后再找机会。”
    “亲爱的克里斯,不是我非要怀疑你,乔息谦早不死晚不死,非在马上就在五河县登岸,眼看就要进京的当口莫名其妙地死了,这难免不让我心神不安啊。”
    “哦我的上帝,作为一个记者,有什么比被怀疑成谋杀嫌犯更令人难堪的事了?而且还是被我的爱人。”
    “对不起克里斯,可能是我过于敏感了。但你应该理解,作为一个柔弱女子,眼前发生这种事,很容易疑神疑鬼的。”
    乔夫人话刚说完,随即舱内便传出了让人浮想联翩的嘤嘤之声,有女人的也有男人的,让舱外偷听的杜云章面红耳赤。
    不多时,那洋人继续说道:“听好了我亲爱的乔茜娅,我知道这个案子本地的政府已经介入了,但无论他们如何调查,最后查出个什么结果,我们俩之间的事一定不要暴露出去。否则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
    “当然,我明白的。”
    “对了,我教你的吉普赛语催眠口诀都背下来了吗?”
    “当然。”乔夫人滴里嘟噜叨咕了一段外语,杜云章完全是蛤蟆跳井——不懂。
    “好的,你很聪明。那么……我该走了。”
    “你这么快就走?”
    “没办法,报馆办事处那边也有人盯着我,我这次来也冒着不小的风险呢。就这样,楚丝(Tschüss,德语:再见)。”
    “好吧,我让艾伦送你,路上小心,楚丝。”
    噔噔几声脚步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船舱。杜云章蹑足潜踪来到船舱边,见一名身穿深棕色遮头长袍、个子足有一米九的人站在甲板上,身后跟着面色绯红的乔夫人。艾伦迎上前准备接那个洋人上小舟,乔夫人有些恋恋不舍地送到船舷,高个子洋人握住乔夫人的手,轻轻吻了下手背,然后登船消失在蒙蒙雾气之中。
    就在那洋人回头亲吻夫人的时候,杜云章看清了他的脸庞,那是一张见棱见角的方脸,鼻梁高挺,鼻尖如勾,一双蓝色的眸子闪闪发亮,脖颈上戴着一条坠链,似乎和欧冶琳琅身上的那条很像。
    杜云章作为五河县的捕快班头,治下的洋人他接触过不少,但这人让他感觉颇为面生。从他的话语中判断,似乎是哪个外国报刊的驻地记者,可他怎么会和漕运督办的夫人勾搭上了?
    正在他看得出神之时,突然从身后伸出一只大手,轻轻抓住了他的肩膀。这一下登时惊得他险些叫出声来。


注:
[1]怹:北方方言中第三人称的尊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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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忠心的管家

    毕竟杜云章做五河县捕快班头也有五年光景了,什么阵仗没见过?就在背后有人轻拍他的一瞬间,他闪出一个念头——不管身后是什么人,自己都不能叫出声让乔夫人发现,否则衙门的脸面得让自己丢光了。
    于是他压抑住惊异,缓缓扭过头,只见秦管家站在背后,正冲他摇头眨眼。杜云章一下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让自己切莫声张。随即他用极低的声音对杜云章说道:“上岸后在关厢等我。”说罢,他一闪身从船舱后面消失无踪。
    杜云章心里纳闷,这秦管家行为颇为古怪,看样子是有话对自己说。既然他主动相约,我就去会会他。
    打定了主意,杜云章从大船上回到了小舟,借雾气的掩护,荡桨摇橹很快上了岸,不多时就到了县城的北关关厢。稍做等待后,秦管家一身便装如约而至。
    “杜捕头,让您久等了。”秦管家行礼道。
    “管家您叫我来是……”
    “嗯……”秦管家一阵左顾右盼,眼看要到晌午,此时关厢附近正是人来人往的热闹时候,“咱们找个清净之处,如何?”
    杜云章往南一指,“那边有家聚兴楼,那儿的掌柜和我很熟,可以找间包房。”
    秦管家点头称善。二人来到聚兴楼,此处是五河县数一数二的大饭庄。正是晌午饭点,一楼饭座已经满满当当。勤行[1]见是衙门的杜捕头,赶忙热情往里相引。饭馆掌柜也亲自上前迎接,“哟!杜捕头,最近怎么一直没来我们这儿啊?”
    “孙掌柜,不好意思,这几天公务忙得脚不沾地,实在没机会照顾您家生意。”
    “嗨,没关系,您心里有我们聚兴楼就行。今天怎么有空赏光?”
    “有个朋友,我们谈点事。麻烦孙掌柜找间清净的房间。”
    “没问题,杜头吩咐的,我们哪能怠慢?六子,带两位爷去三楼天字单间。”
    “好勒!两位大爷,您楼上请!”
    勤行伙计把杜云章和秦管家让到三楼单间,这里格外僻静。伙计擦抹桌案,上来一壶铁观音,问两位来点什么,杜云章吩咐和往常一样,两荤两素,不要酒。伙计答应一声离开包间。
    “这里还算清静吧?”杜云章给秦管家倒了杯茶。
    秦管家点点头,“可以,这里不错。”
    “刚才在船上时,您有意不泄露我的行踪,想必是瞒着您家夫人有话要和我说吧?是不是和乔大人的案子有关?”
    秦管家呡了一口茶,又叹了叹气,“唉,杜班头,其实有些事……我不该瞒着我家主母和您说,毕竟我在乔家干了快十年光景了,乔家待我不薄,可……老爷新殁,我这个当管家的,憋在肚子里的话不知和谁说。不过您可别误会,我可不想拿您打岔,我不敢保证和您说的话与老爷的命案有关,但这里面玄机重重,或许能给您破解此案有所帮助。”
    杜云章听闻此话,顿时来了兴致,“哦?那我洗耳恭听。”
    秦管家嘬了嘬牙花,“从哪说起呢?哦,就从您刚才看到的那个洋人说起吧。”
    杜云章急不可待地低下声插话道:“难道你家夫人老早就在外面有这个洋人相好?”
    “我跟您说实话吧,这个叫克里斯的洋人,其实早在一年多前就和我家夫人有来往了,两个人明铺夜盖,背着我家老爷,每个月都有好几次约会。不过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您继续听我说——”
    正说着,伙计把两荤两素四碟菜端上桌,杜云章有意咳嗽一声,秦管家中断了谈话。
    等伙计退出去,秦管家才继续说道:“那个克里斯是个德国人,挂着《德意志远东新报》驻地记者的招牌活跃于运河周边京津两地,但真正是干什么的,谁都说不准。”
    “难道他还有什么特殊身份?”杜云章紧接着问道。
    “您别着急啊,我也只是暗中观察。从举止行为看,总觉得和记者身份有些差异,但只是种感觉,没有真凭实据。而且您知道总在夫人身边的那个艾伦吧?”
    “我知道,不是乔家的家庭教师吗?”
    “表面上是,但实际上就是他给夫人和克里斯牵线搭桥,每次两人约会就是他从中协助。”
    杜云章给秦管家碟子里夹了一筷子菜,“您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嗨,我在乔府里管事,上上下下有什么能瞒得了我的?伺候我们二少爷的周妈,时不时就能碰上艾伦把主母叫去做些神神秘秘的事情,自然克里斯的存在也都看在眼里,我就从她口中了解到些端倪。加上我家老爷公事繁忙,又特别重视外国记者的来访,这才给他在府里出入自由的权力。后来克里斯索性明目张胆地以记者身份在府里直出直入,可以说毫没顾忌。”
    “难道您就没和乔大人禀报过这事?”杜云章有些不解。
    秦管家哼笑一声,“杜头,虽说我是管家,但此事事关乔大人的颜面,我一个下人,怎么能在背后说主母的坏话?告诉乔大人头上有顶绿帽子?不光主母好不了,就连我这个知情人也得遭殃。有句老话叫‘奸情出人命,赌钱出贼星’,我何苦干得好好的管家,因为这种乔家内里的逆事把自己搭进去呢?其他知情的下人也都是这么想的。我想您也是干了多年的缉捕差事了,叫您说,官家的女眷哪有几个安安分分的啊?”
    杜云章听秦管家如此说来,想想确实有些道理,“唔……那您把我约来,只是为把乔家的丑事抖楞出来吗?”
    “当然不仅如此,”秦管家把茶杯一推,凑近杜云章说道,“刚才我和您说那个所谓的德国记者克里斯,看起来不像是个记者,您知道我为何会这么说吗?”
    “为何?”
    “因为这个克里斯会一种西洋邪术!”
    “西洋邪术?”杜云章突然想起了在船上偷听时,听到克里斯让乔夫人背一段什么吉普赛语催眠口诀,“难道你说的是离魂之术?”
    “没错,就是在漕帮总舵时夫人指认欧冶琳琅身怀此术,才一口咬定她是凶手。其实……我在旁边听了个门儿清,若是按夫人所说,克里斯也洗脱不了嫌疑!”
    杜云章若有所悟,“嗯,我明白了,这才是您约我来此真正要说的话。”
    秦管家似乎如释重负,吃了口菜,又一口灌下杯茶,“杜头,我下船时和夫人说是您叫我去衙门配合调查案件,我知道的可全都说了,不知道的半字没有。您心里有个掂量就行,我在此谢过了。”说完,他从腰间取出一包银元塞给杜云章。
    杜云章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就是提醒他到关键时候别说这些事是从他嘴里听来的,“秦管家,我当然知道怎么办事,可这些……不合适吧?”
    “杜头您就别推辞了,乔老爷对我恩重如山,我也不希望他死得不明不白,还希望衙门能早些破获此案,还老爷一个公道。”说完,给杜云章深施一礼。
    杜云章心想,你们老爷想要一个公道?谁又给他治下的运河漕工一个公道?他这种官媚上欺下,背后勾着漕帮,压榨盘剥漕工的血汗,被人杀了真是报应不爽。但自己既在公门身不由己,只好收下银元应和道:“既然秦管家看得起卑职,我自然会竭尽所能把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聚兴楼,秦管家回奔运河上的官船,杜云章兀自往五河县衙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思量,这乔家真是够热闹的,老爷离奇被杀,夫人外面又有个会催眠术的洋姘头。难不成乔息谦的命案真和这个克里斯有关?在船上可听他对夫人信誓旦旦矢口否认。不过这只是一面之词,谁又能保证他不是在利用乔夫人的感情,接近乔息谦后用离魂之术暗中下手呢?
杜云章越想越觉得这个克里斯有重大嫌疑,便决定回衙门向大人禀报此事。然后和仵作谢昭一起再赴官船,把尸体详细勘验一番,其中定有疑点可寻。如有确实的线索指向克里斯,便沿着这条的线索继续追查。
    他打定主意后,在路边叫上辆人力车,给了车夫一块银元,拉上自己飞速赶往五河县衙。
    就在人力车走到北关西边的丁字路口时,杜云章听见不远处街边一阵骚乱,有骂街声,也有嘶吼声,还有摔盆摔碗的乒乒乓乓声。
    “停车!”杜云章叫住车夫,一跃而下,往出事地点赶去。
    只见街边一名身披藏蓝色斗篷,一头棕发的洋人惊慌失措地正往前跑,他背后有两个人在紧追不舍。杜云章定睛一看,前面追得急的不是尹川吗?后面是名女子,正是那位琳琅姑娘。那洋人把街边的摊位掀了个乱七八糟,大街上满是咒骂怒吼。他似乎毫不在意,一个劲地横冲直撞。
    杜云章岂能坐视不管?他一个健步上前挡住了洋人的去路。洋人没料到面前竟然有人敢拦挡于他,惊骇中抽出把匕首,嘴里嘟囔着“冯塔十大瓜!冯塔十大瓜!(Fantasma da Água,吉普赛语:水鬼)”猛地扑向杜云章。
    杜云章身为一县的捕头,这阵仗岂会吓住他?看眼前寒光闪到,上面用单臂往外一格,挥起拳头猛击对方面门。洋人似乎也会点拳脚,头往旁边一侧躲开了杜云章的一拳。但他没想到,这一拳是虚招,杜云章下盘发狠,一个勾腿踢到了洋人的迎面骨上。洋人“哦”地一声嚎叫,当即被踢倒在地。杜云章上前摁住对方肩头,“你个洋鬼子,别动!”
    这时尹川和欧冶琳琅也赶到当场,见洋人被擒,这才松了口气。
    “又碰见你们俩了?这是怎么回事?”杜云章一边从腰中取出绳索把洋人捆上,一边问二人。
    “多谢杜捕头出手,这家伙真是个狗皮膏药。”尹川说道,然后将先前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杜云章。
    原来尹川带着欧冶琳琅回到九里桥的家后,两人在门前的青石上闲谈,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尹川起身要给老娘弄晌饭,琳琅怕他又去行窃,就从衣兜里取出一块银元交给他。
    “怎么能再要你的钱?”尹川赶忙推辞,“你本来也不富裕,还得靠当东西度日。”
    琳琅一笑,“这是昨天从狱卒常五那留下的,那人一看就不是善类,以前没少为难你吧?这就当是他的补偿了。”
    尹川笑着感叹道:“哎,真是羡慕你这种会异术的能人,比我当荣点可潇洒多了。”
    两人出了窝棚区,来到街边的二荤铺[2],尹川要了四个素馅包子,两张山东大煎饼,一壶不要钱的高碎[3],准备和琳琅在铺子里吃完包子后,带着煎饼回家给老娘和陶大嫂子捎去。
    伙计把高碎沏上,摆到了两人面前。琳琅抄起大茶壶,给尹川和自己各倒上一杯,然后说道:“我觉得你这人很了不起。”
    “是吗?怎么个了不起?”尹川反问。
    “先前见你偷烧饼,行窃手艺可不比我的催眠术差。在这五方杂地里,单凭这样的本事绝对可以吃得开。但你似乎很克制,不会轻易使用。当然,那个烧饼例外。”
    尹川皱了下眉,“没办法,现今这世道,逼得穷人只能靠这个过活。就算我会打八叉,人家主雇左一个借口右一个说辞,就是拖着不给你结钱。家里的瘸腿老娘还等米下锅啊,唉——”
    琳琅点点头,“也是,咱们都是身不由己……”
    “其实我那算什么手艺?贼就是贼,根子里名声就臭。更何况杜捕头可不是吃素的……”
    “他经常会逮住你吗?”
    正说着,琳琅随手端起茶杯往嘴边送去。就在这时,尹川突然一抬手,将她手中的茶杯打翻在地,琳琅顿时一惊,“你……你干什么?”
    “高碎沏出来是满天星,可这杯里的碎沫凝聚,里面可能被动了手脚。”尹川看着自己那杯说道,随即他又掀开茶壶盖,果然上面的碎沫都凝成了一整团。
    “冯塔十大瓜!”一个声音从二荤铺门口传来,尹川早就注意到了暗藏在门后阴暗角落里的那人。此时他手持匕首,恶狠狠向琳琅扑去。尹川一拽琳琅,让她躲开那人的偷袭,然后抬脚一蹬,踹到那人肚子上,一下蹬出了二荤铺的门外。
    “是埃利奥特老师!”琳琅大呼一声。
    “又是他?”尹川眼一瞪,拿起桌上的饭食往外就追。那个洋人见又一次事败,只好沿街狂奔而逃,跑出不远正撞见杜云章。
    “光天化日,行凶伤人,我先把他押回衙门!”杜云章听尹川说完过往之事,狠狠对那洋人说道。
    那洋人一个劲地挣把,面容扭曲,嘴里还念念叨叨地说着:“冯塔十大瓜!冯塔十大瓜!”
    “杜大人现在就要把他押走吗?”琳琅问道。
    “那是自然,而且我下午还得去追查乔大人的命案,不能在此耽搁。”
    “嗯……这样您看成吗?我和尹大哥先把饭送回家,然后去衙门找您。因为这个洋人是我的老师,我有些话要问他。”
    杜云章略加思索,“那你们可尽快来,我把他押回去以后就得出外差了。”
    琳琅点头称是,和尹川一起返回九里桥的家中。
    “你那个老师好像得了失心疯一般,”尹川边走边对琳琅说道,“你还能在他嘴里问出什么?”
    “你不知道,凡是被催眠的人,身上一定会被施术者种下什么印记,比如耳后、脖颈、腋下这种不易察觉的地方,而且像我老师本身是个催眠师,如果他被催眠了,所种的印记应该更明显。所以,想要给他解开术法,就必须得找到印记。”
    两人很快回到家里,把一部分饭食放在桌上,剩下的给了邻居陶氏。尹川和老娘打了招呼,说是下午还有个码头帮工的活计,晚上才能回来,便随琳琅赶往县衙而去。
    等他们到了县衙,找到杜云章,却不见被押来的洋人。琳琅细问究竟,杜云章忿忿回答:“刚把他押回县衙,连坐下歇脚都没顾得上,西洋教会的就来人了,非说这家伙是他们教会的教徒,我们县衙无权羁押。方大老爷为了息事宁人,就让我把人交了出去。真是窝囊!”
    尹川劝慰道:“杜头,这种事不是很常见吗?在咱们大清国,洋人高高在上,咱们哪惹得起啊?您别气坏了身子。”
    在一旁的琳琅脸色陡然又变得阴郁起来,她对尹川说道:“本想他被衙门捉住,你就不必再做我的保镖了,但现在看来,恐怕咱们的约定还继续生效。”
    尹川苦笑一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对了,刚才他嘴里叨咕的什么‘冯塔十大瓜’,是什么意思?”
    “Fantasma da Água,是吉普赛语‘水鬼’的意思。”
    水鬼?尹川心中一动,不禁勾起了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注:
    [1]勤行:指酒馆饭店中需要手勤眼勤的行业,一般指跑堂伙计。
    [2]二荤铺:指向平常百姓阶层贩售家常便饭的小饭馆,价格低廉,依地域情况不同,供应当地特色食物,包括各种荤素主食。
    [3]高碎:亦称“高末”,特指茶叶店筛茶时筛出的茶叶末,因十分廉价,颇受贫民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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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坠链、离魂术和“水鬼”

    既然埃利奥特被教会的人领走,尹川只好继续履行他和欧冶琳琅的保镖承诺。但埃利奥特口中念叨的“水鬼”,却使他心底最深处不愿触碰的记忆再次被唤醒。
    那是光绪三十三年的冬天,刚入腊月,运河河面尚未完全结冰。根据漕运衙门的规定,入冬之后民船通渠将受到严格限制,而官船运输除了御用船只外,也不得随意行运。
    尹川当时是一名为官船搬货的漕工,若在往年到了腊月,运河上的船运活计应该十分稀少,但今年不同以往,似乎到了腊月南来的漕运官船格外频繁,这让尹川的活也成倍增加。
    当然这对于尹川是件好事,活多了挣的自然也就多了,而且官家也不会拖欠工钱。但他还是有些好奇,就私下问码头上的监工。监工和尹川私人关系不错,就暗中告诉他这是漕帮打着官船的旗号运的私货。漕帮主事罗昆一重金贿赂了工部大员,让他在运河地带给漕帮多行方便。
    尹川也就听个热闹,点头称是,并没想太多。
    到了腊月初九那天,运河上的官船数量增急剧增多,加上河床结冰将运河河面收窄,大船小船已相当拥挤,因此码头上漕工搬运货物也更加紧急。尹川从早上一直干到天黑,还没有收工的意思。刚过申时,尹川的媳妇晁氏带着六岁的孩子尹乐来到码头给丈夫送饭。
    虽然一家人日子过得清苦,但夫妻之间相敬如宾,尤其晁氏媳妇对尹川的老娘格外孝顺,相夫教子十分贤惠,让尹川在外面奔忙丝毫没有后顾之忧。
    就在尹川和媳妇孩子团聚在一起吃晚饭,其他漕工也陆续停下休工的时候,突然临着河堤边的一名漕工低呼一声:“嘿!你们看!河里的是什么?”
    有的人好奇,走到大堤下看去。此时河边已结了厚厚一层冰,再加上天黑光线昏暗,很难看清冰下的东西。
    “老三你又瞎嚷嚷,黑咕隆咚的你看见什么了?”
    “那是你眼瞎,冰下面有东西在动呢。好像……好像水鬼!”
    尹川听大堤上有人大叫什么“水鬼”,好奇地举个煤油灯走到河岸边顺着那名漕工所指的方向看去,发现运河边的冰面下果然有东西在游动,而且个头不小,足有一人来长。或者说,那更像个人。而且,不止一个,黯淡中至少有三四个这样东西来回游动。
    “真是水鬼!”尹川也忍不住惊呼。
    这一声可不要紧,旁边的人也跟着惶恐大喊:“水鬼!水鬼!”顿时河岸上乱成一团。
    尹川的妻子晁氏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听河堤旁有人大喊大叫,便大喊尹川的名字,想问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这当口,突然运河上的船队中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紧接着周边大小船只接二连三发生了爆炸。还没等岸上的漕工反应过来,河岸边堆积货物的仓库也突然爆炸。“轰隆”“轰隆”地爆炸声震耳欲聋,刹那间运河码头上也和河当中一样火光冲天。
    尹川幸得此时正在河岸边,离仓库比较远,但爆炸的冲击波非常猛烈,一下将他撞到河面的冰层上,顿时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尹川才幽幽转醒,发现自己从头到脚盖着麻布单子。只听外面有个男人用低沉的声音说着:“离魂术还有多久到时候?我可不想活没干完就暴露了。”
    “那叫催眠!懂吗?”是个女人的声音,“这次施术对象太多,应该很快就失效,除了在爆炸里死的,剩下的也就五六个人,你还担心什么?”
    “那就好,回去向首领复命,定会给你记功。”
    “哼,那就多谢了。”
    尹川挣扎着将盖在脑袋上的麻布掀开,发现自己在一座席棚下,旁边一排排全是被麻布单子盖得严严实实的人。抬眼往刚才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两道黑影,一前一后经过席棚。突然间尹川感觉自己的眼睛似乎能无意地将眼前能看到的一切聚焦到一处,此时他聚焦在后面那个黑影,是个女子身材,而且脖颈上挂着一枚坠链。
    转眼间,两人消失在夜色之中。
    尹川感觉浑身酸痛,缓了好一阵才勉强站起身。想起自己的媳妇孩子不知身在何处,赶忙踉跄着走出席棚,见周遭仍然到处都是冲天火光,灭火、搬运尸体货物的人们忙得不可开交。迎面撞见个消防民团的团丁,便拦住他问道:“看没看到一个女子和一个六岁孩子?”
    那人摇摇头,“活着的都已经救出去了,没看见有女人和孩子。”
    尹川心里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萌生出来。他又找到消防民团的团头,问他有没有见过。那团头用手一指旁边三座临时搭建的席棚,冷冷说道:“你去那里找找吧。”
    尹川只得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在一排排盖着麻布单子的尸体中寻找,最后,终于找到了夫人晁氏和孩子尹乐的尸体,娘俩已经被炸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尹川抱着两具尸体嚎啕痛哭,这哭声在寒冬之夜的运河边显得无比凄凉悲戚。
    几天之后,朝廷派来了都察院京畿道御史前来专门勘察运河爆炸案,但前后查了三个多月,毫无进展。最后只以因守库人玩忽职守引燃火药的意外事故做了结案,朝廷给漕运官员和直隶巡抚扣了个漕运监察不严的罪名担了全责,最后也就是降职罚奉的处理。
    但坊间对此案的猜测就不一而足了。有的说是南方革命党为破坏朝廷的漕运枢纽搞的破坏,有的说是义和团流寇干的,还有的说是洋人之间的争斗而引发,并且有西洋异术师参与其中,甚至有人将亲眼目睹的黑衣人轮廓画像画下来偷偷贴在酒馆茶肆门前。尹川一看,正是当时他看到的其中女子的身形,尤其明显的是脖子上还挂着一枚坠链。
    自此之后,坠链、离魂术和“水鬼”这三样东西便成了埋在尹川心底最深处的梦魇。经过这场变故,尹川暗下决心,一定要找到爆炸案的元凶首恶,为无辜殒命的妻儿讨回公道。
    然而,数年后的今天,这三样东西竟毫无征兆地在乔息谦的命案当中同时出现。
    “杜捕头,恕小人冒昧,我能向您提个请求吗?”尹川冷不丁对杜云章说道。
    “你有什么请求?”
    “希望您能带上我一起勘察乔大人这个案子。”
    杜云章和欧冶琳琅都是一愣,杜云章把脸一沉,“尹川,这可是涉及朝廷大员的惊天命案,你一个小贼瞎掺和什么?要不是因为琳琅姑娘,上午去漕营也本不该让你跟着,可别得寸进尺啊。”
    “瞧您一口一个小贼的,您嘴下留德,我又不是没有正经营生。更何况——您可别忘了,我可是第一个发现命案的人。而且……”尹川凑近杜云章说道,“我在水下看到尸体时,还发现了一个重要线索。”
    “哦?是什么?”
    “这……现在不便说明,等到该说的时候小的自会说明。”
    “尹川你可别故弄玄虚,戏耍公差你可知道是什么罪名?”
    琳琅接着说道:“杜捕头,我相信他说的,而且他有相当敏锐的洞察力和分析能力,肯定会给你们官府查案有所帮助。”
    杜云章原本觉得尹川就是个市井地赖,他能帮助查案简直和癞蛤蟆成仙一样,异想天开。但经欧冶琳琅一说,再加上他确实是第一个发现死者的人,说不准真的能提供案发现场的关键线索。
    “那好吧,但愿你能提供出有用的线索,”杜云章终于松了口,“等我叫上谢仵作,咱们一起去案发现场再行勘察。”
    就这样,一行四人赶奔运河官船而去。路上杜云章把在官船上暗中听到的乔夫人的秘闻,和聚兴楼秦管家所交代的事都告诉了尹川他们,尹川也和杜云章一样,感觉乔家上下错综复杂的关系让这起命案玄机处处。
    等到了官船边,杜云章让乔家下人向里禀告,就说五河县官差前来查案。下人去了不多时,回来传话说夫人请诸位上船。
    “夫人,下官叨扰了。”杜云章见乔夫人从舱里走出来,先行见礼。
    “杜班头不必客气,查案是您的本分,不过您身后的琳琅姑娘和尹先生……”
    “哦,夫人别介意,我们老爷已经审过他们二人了,都排除了嫌疑,而且他们还向衙门提供了此案的关键线索,所以我才带他们来。”
    “哦,原来如此。”乔夫人脸色有些难看。
    “那我们能不能再看看乔大人的遗体?”
    “当然可以,老爷的遗体在最下面船舱,秦管家,给各位官差带路。”
    旁边的秦管家答应一声,然后对杜云章四人一挥手,“几位,随我来。”
    众人跟随秦管家来到官船的底舱,这里虽然昏暗,但格外宽敞。正中停靠着一口盖着盖子的楠木大棺,乔大人的遗体并未停在棺里,而是放在棺材旁边。
    秦管家让下人掌起灯,然后对四人说道:“因为主母料想官差大人还会来查案,所以只是置办了寿材,老爷并没入棺。”
    杜云章点点头,然后叫过仵作谢昭,“谢仵作,您再看看?”
    谢昭说道:“虽然遗体过了一天时间,不如昨天第一时间检验更容易查出疑点,但昨天的初验我已经记录下一些值得注意的地方,毕竟昨天方大人和夫人都在场,说得过细多有不便。”说着,他将随身带的工具箱打开,大大小小的验尸器具一应俱全。
    “需要我做点什么?”杜云章问道。
    “把灯调亮。”
    杜云章向秦管家一挥手,秦管家赶忙让人又添了几盏格外明亮的烛灯。
    谢昭抬起尸体的下巴,然后对杜云章说道:“死者无疑是被绳子勒毙,但有个细节我昨天没有说,你看……”
    杜云章顺着谢昭所指看去,旁边的尹川和欧冶琳琅也凑过来,只见脖颈稍微靠上有道明显绳子的麻花印痕。可再仔细看去,几个人都发现这道明显的勒痕之下,似乎有道更细小的痕迹,更像是线绳所勒。
    “不止一处勒痕吗?”琳琅忍不住问道。
    “没错,但我无法判断这两道痕迹究竟哪个才是致命伤。”
    “难道这么细小的线绳也能致命?”尹川问道。
    “只要线绳有足够的仞度,就足以把人勒毙,以前很多江湖上的杀手都有这种手段。”杜云章答道。
    谢昭摇摇头,“杜头虽然见多识广,但这道勒痕倒不像是江湖老手所为,更像是个新手棒槌[1]。你们看——细线勒痕左右很宽,没有明显的着力点,如果是老手,着力点一定非常明显。”
    杜云章沿着谢昭所指细看之下,果然如他所说。凶手是个新入行的棒槌杀手?杜云章怎么想怎么觉得蹊跷。
    “谢大人,您在乔老爷尸体身上有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印记?”尹川突然开口问道。
    “特别的印记?”谢昭一愣,“你是说胎记还是刺青之类的?”
    “嗯……都算上吧,您看有吗?”
    谢昭摇摇头,“没有,尸体上没有任何特别的印记。”
    尹川没再答话,皱了皱眉,好像若有所思。
    “你想到什么了?”杜云章问道。
    尹川支吾着,“没有,没什么。”
    “不过另有一处不寻常的地方,不知道和案件有没有关系,”谢昭接着说道,“尸体的脚踝处还有一道轻微的擦痕。”
    “脚踝?”杜云章和尹川一起往下盘看去,确实在左右脚踝处都有一段不起眼的勒过痕迹。
    “上次您说,这位乔大人还有鸦片烟瘾?”琳琅插言道。
    “对,从面色、舌苔、鼻孔处都可以看出来,乔大人的烟瘾很厉害,可能每天都吸。”
    尹川小心翼翼对琳琅说道:“于是就把你给扯进来了。”
    “别忘了,还有那个克里斯。”杜云章补充道,“这位德国记者得详细调查一下。秦管家,我能找几个乔府的下人让我盘问盘问吗?”
    秦管家赶忙回答:“当然可以,不过……杜大人,咱们在聚兴楼可有言在先……”
    “你放心,我忘不了。你就叫来几个和夫人比较亲近,私下里议论过克里斯的府里人到这里,然后就没你的事了。”
    秦管家答应一声,然后出了底舱。不多时,便叫来几人在舱外等候。第一个盘问的是伺候二少爷的周妈。
    这周妈有五十左右岁的年纪,慈眉善目的面容里透着饱经沧桑。杜云章首先问道:“你平时负责照顾乔家二少爷是吗?”
    “是啊大人,二少爷的饮食起居都是我来照看。”
    “那这次乔大人外出公干二少爷并未离府,你为何会跟随?”
    “大人有所不知,老婆子我先前有个姑娘,是乔夫人的贴身丫鬟,我们娘俩都在乔府为佣。半年前我姑娘找了个乡下人家出了门子,夫人就又新找了个丫鬟,那丫鬟面善心好,听说我是先前丫鬟的娘,就私下和我拉家常交心,一来二去便拜我当干娘。这次老爷夫人出门公干,那丫头借着有些内事需要帮忙为由,恳求夫人把我带上。这不,我就随同一起来了。”
    杜云章继续问道:“有个在府里经常走动的洋人,你知道吗?”
    “知道,那个叫克什么斯的,一脸油光水滑的样儿,时不时就来府里,说是给外国报纸搞专访的。”
    “他是看乔大人在才来,还是不管乔大人在不在他都来?”
    周妈眼一眯,“哎呦,这个洋人来可从来不看乔大人在不在,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来府里。而且……我似乎感觉他专挑老爷不在的时候来呢,尤其还总假么惺招[2]地哀叹来得不是时候。但又赖着不走,多数时候就是夫人接待他。”
    “那这么说,这个克里斯和夫人之间,经常有所接触喽?”
    “哟,这老婆子就不敢说了,我一个当下人的,哪敢嚼主家的舌头根子啊。”
    杜云章看了眼谢昭,意思是还有什么可问的。谢昭摇摇头,杜云章正准备让周妈离开,尹川忽然开口问了一句:“你每次见到克里斯,他身上有没有坠链?就像这个一样。”说着,他往琳琅脖颈处一指。
    琳琅的坠链就在脖颈上戴着,周妈仔细看了看,板起脸回答:“老婆子可不敢靠近洋人,他身上戴没戴这东西我哪知道啊?”
    尹川点点头,然后不说话了。
    杜云章让秦管家把周妈带下去,很快又来个下人。这回是周妈口中现在乔夫人的贴身丫鬟。
    贴身丫鬟名叫翠香,看上去年纪有个十七八岁的样子。虽然正值碧玉年华,但样貌有些中规中矩,谈不上青春貌美,两腮的怯红让人一看就看出来这是个乡下姑娘,见到官府中人也是怯生生的。
    “你是乔夫人的贴身丫鬟?”杜云章问道。
    “是……大人……”
    “在夫人身边干了多长时间了?”
    “有……有半年了。”
    “哦,这半年里,夫人和大人之间的感情如何?”
    翠香迟疑了一下,“呃……夫人和大人之间感情挺好的。”
    “可大人经常不在府里?”
    “是。”
    杜云章稍加思索,“你知道有个洋人记者经常到乔府来吗?”
    “知……知道,有个叫克里斯的先生经常来。”
    “每次老爷不在时,都是夫人接待他?”
    翠香脸色稍微一变,“嗯……是的,夫人会接待这位……克里斯先生。”
    “那他们会面的时候,你在身边伺候吗?”
    “不会,每次夫人都会把我打发出去,说是没叫我就不要进来。”
    “那么你知道他们每次都谈些什么吗?”
    “奴婢不敢偷听夫人和客人的谈话,就是在外面候着。”翠香似乎不那么怯生了,“只是最近几次夫人和克里斯先生见面时,我都隐约听到夫人在屋里念念有词地叨咕着外国话,好像念经一样。”
    “是吉普赛语?”琳琅忍不住插口问道。
    翠香一脸懵懂,尹川轻拽了琳琅一把,低声说道:“她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是吉普赛语?”
    琳琅这才发现自己失言了,便对翠香解释:“你听是不是这种语调——”随即口中喃喃念了段吉普赛语的催眠咒语。
    翠香闷头听了听,然后摇摇头,随即又点点头,这让杜云章和尹川都有些纳闷。
    “你什么意思?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杜云章问道。
    “您念叨的我是听过,但不是夫人嘴里念叨的外国话。”
    这话倒让三人都是一愣。“不是夫人,那是克里斯?”琳琅追问。
    “不,是周妈。”
    她这个回答使盘问的三人大吃一惊——周妈?周妈怎么可能会催眠咒语?
    “周妈祖籍是江苏,她有时候说家乡话,就很像您刚才的语调。”
    “你和周妈很熟络吗?”杜云章继续问道。
    “周妈平时很关照我,因为她和我说,我是接替她出嫁的闺女来给夫人当丫鬟的,所以对我有种特殊的感情。我在乔府无依无靠的,所以就认她做了干娘。”
    “听周妈说,是你恳请夫人,让乔大人这次公干带着她,这是为什么?”
    问到此处,翠香好像打了个突,“呃……我是想这次随夫人出远门,没人和我说个贴心话,时不时觉得自己孤苦伶仃的,所以就希望干娘在好有个慰藉。”
    “那这么说,是你主动提出来的?”尹川问。
    翠香点点头。
    “不对吧,”尹川把眼一眯,“你没说实话!”

注释:
    [1]棒槌:一般指菜鸟、新手或外行。
    [2]假么惺招:市井俚语,指惺惺作态。
| 楼主| 发表于 2024-4-2 08:24:32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朝奉所见

    尹川突然戳穿丫鬟翠香所说不是实话,翠香顿时脸色一变。
    “您……您怎么这么说?”
    “是周妈向你提出要跟随乔老爷一行出门公干的吧?你执拗不过,才去恳请主家。”
    琳琅不明所以,“你怎么这么肯定?”
    “你可以想想,一个伺候不到半年的丫鬟,夫人怎么可能对她言听计从?我猜翠香只是个敲边鼓的,真正能说的上话的肯定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杜云章想了想,这才恍然大悟,“你说的是他?秦管家,把贵府的家庭教师艾伦请来。”
    秦管家答应一声,很快把那个油头粉面的家庭教师艾伦叫了来。
    “这位大人,您叫我?”艾伦一脸陪笑着问道。
    “哦对,关于乔大人的案子,有些问题想问问阁下。”杜云章不失礼貌地说道,“您是什么时候来乔府做家庭教师的?”
    “嗯……有一年多了吧。”
    “都教两位公子些什么?”
    “主要是一些西方科学方面的知识,比如数算、物理、天文,还有英语、德语等外文。”
    “那您除了给两位公子授课,在府里还有别的事干吗?”
    “当然,我还要给乔老爷做翻译的工作,比如这次老爷外出公干,因为涉及到和洋人接触,还有一些外文稿件,所以也让在下一同随行。”
    杜云章点点头,“哦,原来如此。我想问问,您和府里的周妈关系如何?”
    “周妈?噢,您是说伺候二少爷的那个女佣啊?关系还可以,我每次授课,她都伺候周到。”
    “仅仅是关系还可以吗?”尹川脱口而出。
    “嗯?你这是什么意思?”艾伦露出不满的神情,“你是想说我和这个周妈还有不一般的关系吗?在下可是德国莱比锡大学留过学的,和一个佣人能有什么关系?岂有此理啊!”
    杜云章侧头瞥了眼尹川,然后赶忙打圆场,“艾伦先生别激动,我们只是例行询问而已。”
    艾伦轻蔑地打量了打量尹川和欧冶琳琅,看两人衣衫古怪,有些挑衅意味地问道:“他们也是你们官府的人?怎么看都不像啊。”
    杜云章答道:“这两位是提供关键线索的目击者,配合官府调查案件。”
    “如果是官府的官人询问,我知无不言,这两位还请免开尊口。”
    杜云章见这个艾伦狗眼看人低的样子,不禁怒气上涌,但为了调查案情,只得将火气压下去。继续问道:“您知道克里斯先生吧?”
    “当然知道,我和他在德国就是朋友,他采访乔大人还是我引见的。”
    “他会吉普赛语吗?”
    “吉普赛语?”艾伦一皱眉,“我们只用德语沟通,偶尔也用汉语,可从没听他说过吉普赛语。”
    “那他人现在在五河县吗?”
    艾伦摇摇头,“他一般都在京城的《德意志远东新报》办事处,五河县这样的小县城他应该不会来吧。”
    杜云章和尹川互相看了眼,心里都跟明镜一样,这个艾伦在说谎。
    “好吧,感谢艾伦先生有问必答,我这边没什么要问的了。”杜云章礼貌地说道。
    艾伦也不客气,起身便走出了船舱。
    杜云章再一次叫过来翠香,“你知道艾伦先生最近两天有没有下过官船?”
    翠香想了想,“艾伦先生前天白天好像离开过一次。”
    “他去了哪?”
    “当时夫人向老爷问起过此事,老爷说艾伦先生去五河县的一家当铺去办事。”
    “具体是哪家当铺?”
    翠香一皱眉,“这我就不清楚了,老爷没说得更详细。”
    欧冶琳琅似乎想起了什么,“难道就是当晚我和他撞见的那家当铺?”
    “秦管家,你那天晚上陪着乔老爷去的哪家当铺?”杜云章扭头问道。
    “是北关关厢叫‘汇宝当’的铺子,门面挺大的。”
    “‘汇宝当’我知道,”尹川插过话,“我经常去那当东西,那儿的三柜[1]就是个臭不要脸的货……”
    “你算了吧,”杜云章瞪了一眼尹川,“你当的十有八九都是贼赃,还有脸说?看我过几天到那去起赃,足可以关你个一年半载的。”
    尹川一缩脖子,不敢言语了。
    杜云章转头对秦管家问道:“你陪你家老爷去汇宝当干什么?”
    “无非也就是当或者赎一些老爷的私人物品吧,否则还能干什么?”秦管家回答。
    “怎么?你并不知道?”
    “我在漕营的时候和几位说过的,老爷进当铺之前,让我留在外面等他。直到这位琳琅姑娘进去和老爷吵起来,我才进到铺子里。”
    杜云章点点头,之后又找来几个乔府的下人问话,没再问出什么有用的,看样子今天就到此为止了。他转头问仵作谢昭,尸体那边还有新发现没?谢昭挥了挥手中的勘验簿,意思是该勘验记录的都在里面了。
    “既如此,今天的勘察就到这儿,我们有需要再来找贵管。”杜云章向秦管家一拱手。
    秦管家回礼相送,几人准备离开官船,可尹川突然开口:“我能再看一眼尸体吗?”
    杜云章和谢昭都有些奇怪,他还想看些什么?
    尹川要来一柄烛火,向尸体后脑的辫子下面照着看了看,然后把烛火还了回去,对杜云章说了声:“走吧。”
    众人回到上层船舱向乔夫人告辞,上岸后杜云章问尹川最后有什么发现,尹川摇摇头,不置可否。倒是反问杜云章:“这一番问话,杜头是不是发现了不少疑点?”
    “疑点确实不少,尤其是周妈、艾伦和翠香这三个人,都向咱们有所隐瞒。比如周妈这次跟随乔大人,为何要隐瞒艾伦的作用?她和艾伦两人之间一定有关系,却要么只字不提,要么矢口否认。另外,艾伦有意隐瞒克里斯的行踪,他很可能是幕后知情人。还有翠香,一下就让咱们戳破了。”
    尹川撇撇嘴,“我总有种感觉,这些人所说的话里,还有一些咱们没注意到的破绽。”
    琳琅问道:“你还听出什么了?”
    尹川摇摇头,“具体是什么我说不出来,只不过隐约感觉在他们的话里话外有某些不对劲。”
    四人回到县衙,尹川和琳琅向杜云章告辞,准备回九里桥的家。杜云章让他们第二天再来一趟衙门,汇宝当那边的调查还需要两人随着。
    “杜头您也知道,我家那情况可容不得我怠工啊,一天没进性,我们娘俩就得挨一天饿,再加上个琳琅姑娘……逼得没办法,我也只能捡起荣点的行当了。”
    杜云章明白尹川是在耍无赖,没办法,他只好从怀里掏出五块银元,“喏,这是衙门预支你明天的佣钱,你再手脚不干净,我抓你可不留情面!”
    尹川笑嘻嘻地从杜云章手中接过银元,心满意足地带着琳琅回了九里桥,把她安顿在陶寡妇家,还给了陶寡妇三块银元,算是感谢她照顾老娘和琳琅。陶氏再三推辞不过,只好收下。
    一夜过去,转天清晨时分尹川在梦中被寒气冻醒,披上棉衣打开门才发现漫天鹅毛大雪。他赶忙将熄灭的炉子笼热,然后又把自己的被子给老娘加盖上,自己添了件厚麻布外套。不多时,琳琅从陶寡妇家走出来,见尹川正在扫地上厚到脚踝的积雪,便上前要帮忙。
    “不必不必,”尹川赶忙推却道,“这些活都是老爷们干的,哪有让女人扫门外雪的?让人看见好说不好听[2]。”
    琳琅第一次听说还有这规矩,只好作罢。
    “你在陶大嫂子那边住得还好?”尹川边扫边问。
    “还好,陶家大姐人很热情,对我照顾有加。”
    “的确,她那人心地很好。”
    “是啊,而且还对你很关心呢,说起来昨夜临睡前和她闲谈,她的话里就没离开你。”
    尹川脸一红,“嗨,她一定说我不少不是吧?算了算了,她的事别提了。”他故意把话题岔开,“一会儿咱们去衙门,可别收了人家的钱,不给人家干事。”
    琳琅见尹川有意回避陶氏的话题,也就知趣不再提了。
    将自家和陶寡妇家门前雪扫干净后,两人一起赶奔五河县衙。到了衙门班房,杜云章正在里面挨着炉子取暖。见他们俩来到,便招呼:“来了?赶紧烤烤火,这雪可不小。”
    两人围拢在火炉前,张手烤火。尹川问道:“杜头,今天这么大雪,还去汇宝当吗?”
    “当然了。你们不知道,昨天晚上从京城大理院[3]发来官碟,让方大老爷彻查乔大人命案,并且限令年内破案。所以时间紧迫,不能因为下雪就把案子耽搁了。”
    “可这案子里可能涉及到洋人,方大人有权处置吗?”尹川有些担心。
    “洋人的事就不是咱们能左右的了,若案子里要是真有洋人涉及其中,至少咱们也得拿出真凭实据,方老爷在大理院那边才好有个交代。”
    尹川和琳琅心里都明白,那个德国记者克里斯有很大的嫌疑,如果真是他所为,就会关系到国际交涉,恐怕连大理院都很难应对。
    三人在班房里只待了一会儿,喝了几口热水,便起身前往北关关厢。一路顶风冒雪来到汇宝当,只见当铺大门紧闭,看起来还没开张。
    杜云章上前敲门,说了声“官差,有事。”不多时里面有人把门打开,看了看眼前的三人。
    “几位是?”
    “在下五河县快班班头杜云章,为调查一桩案子来此问话。”杜云章回答。
    门里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见果然是衙门口的官人,赶忙开门将三人接进去。
    “你是伙计?怎么当铺没开门?”杜云章问道。
    “三位,小的是铺子的后生[4],因为雪太大,掌柜让今天盘点,就没开门。”
    杜云章点点头,“你们掌柜可在?”
    “可能掌柜的在后面和账房对账,要不您几位稍后,我去打个招呼。”这后生看样子很懂规矩,将三人让到旁边的待客隔间,倒了三杯热水,然后往栏柜后面而去。
    不多时,一位身穿蓝袄,外罩翻毛坎肩,留着两撮八字胡的中年人来到茶间,向杜云章三人行了个礼,“几位贵客久等了。”
    三人站起身,杜云章问道:“您是掌柜?”
    “抱歉,掌柜刚被东家叫走,我是铺子的朝奉,也就是头柜。”那人请三人归坐,然后又叫过后生,让他把热水换成最好的茉莉毛峰。
    “您怎么称呼?”
    “鄙姓李。”
    “李先生,我是五河县衙的班头,鄙姓杜。最近五河县发生的命案,我想您有所耳闻吧?”杜云章继续问道。
    “听说是一位朝廷大员在运河上遇害,但更详细的,在下就不清楚了。”
    “据我们所知,这位遇害的乔息谦大人,在出事的前一天曾经来过贵铺?”
    “这……”李朝奉脸色一变,似乎没想到杜云章会问起此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愣了半晌才支吾着说道,“您是不是搞错了?”
    杜云章心领神会,“我知道乔大人这件事办得并不妥帖,但人命关天,还请你据实相告,我们办差的不能漏掉一点线索。”
    李朝奉还想否认,旁边的琳琅有些着急,“李先生就别隐瞒了,我那天还在你们当铺里和这位乔大人口角了一番呢,我记得很清楚,您就在当场。”
    李朝奉这才仔细打量欧冶琳琅,想起了当时争吵的一幕,无奈之下,只好承认了杜云章所说。
    “既然如此,您能否和我讲讲当时的情形?乔大人究竟为何不顾礼制登岸来汇宝当?”
    李朝奉有意压低了声音说道:“也罢,我就和您说说那天我看到的。那天傍晚乔大人来铺子里和我们这儿的靳掌柜见面叙谈时,我就感觉很是突兀,但后来才知道,原来白天的时候官船上就已经来人和当铺这边打好招呼了。”
    “是个洋装穿戴的假洋鬼子吗?”杜云章追问。
    李朝奉一摇头,“那我就不清楚了。只是靳掌柜下午就和我们铺里的人打了招呼,傍晚会有位官家老爷要来铺里,让我们守口如瓶,不许多嘴。”
    “那乔大人来铺子里是当物还是赎典?”
    “他来铺子里直接找的靳掌柜,在单间里谈事情,具体谈了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杜云章听罢,不禁有些失望,但没想到李朝奉紧接着说道:“不过,我在栏柜后面看到,那位管家老爷留给靳掌柜一枚团花香袋,后来还让我做价补了当票。”
    他这话出口,杜云章和尹川不约而同地心中一动。“团花香袋?这东西现在在当铺吗?”杜云章紧跟着问道。
    “我做完价,补了当票以后,东西就放在后柜,不知道靳掌柜是否拿走了。”
    杜云章让李朝奉去后柜看看香袋在不在,李朝奉不多时回来,把手中拿着的一个黄蓝相间的香袋放在茶几上。
    “喏,就是这个。”
    杜云章拾起来一阵端详,见香袋上有八角形团花刺绣,工艺甚精,除了颜色较素以外,和普通富家女眷用的大同小异。然后又撑开袋口往里看了看,空空如也。
    “这东西会是乔老爷用的?”
    李朝奉一咧嘴,“这我哪知道去,掌柜的让做价,我就给做。”
    “您给做了多少?”
    “我做了三次,第一次做了十二块,被掌柜的给打回来了;第二次我做了二十一块,又被打了回来;我揣摩掌柜的意思,又做到三十八块,掌柜的这才定了价。”
    尹川嘿嘿一笑,“就这东西值三十八块银元?真敢开牙啊!”说着,他从杜云章手中取过香袋,翻来覆去端详了一番,然后把袋口凑到鼻子前闻了闻,顿时一皱眉,“哎?怎么是这味道?”
    杜云章不知他所指为何,把香袋接过去,也凑近一闻,一股淡淡焦糊中夹着甜腻的气味渗入鼻孔。他多年办案,一闻便闻出了端倪,是烧熟了的大烟味儿。
    “这香袋里先前装过什么?”杜云章向李朝奉问道。
    李朝奉一摇头,“不知道,掌柜让我做价的时候就是空的。”
    尹川捅了捅杜云章,低声说道:“看样子乔老爷把它带来的时候,里面肯定有东西。”
    “废话,这还用你说?”杜云章瞥了他一眼。
    “只是,这东西十有八九让他们靳掌柜取走了。”尹川接着说道,“而此时靳掌柜又不顾外面大雪纷飞,让东家叫去,也许就和这香袋里的东西有关?”
    杜云章也觉得颇为蹊跷。难不成这里面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可这个靳掌柜当天为何不把香袋里的东西交给他们东家,而是今天顶风冒雪去?——不,其中一定有原因。
    想到这里,杜云章接着问道:“你们东家是哪位?”
    “我们东家可不得了,怹是满八旗里镶黄旗乌喇那拉氏一族,名讳叫瑞荃。”
    “瑞荃?”杜云章和尹川听到这个名字,同时都是一惊。
    琳琅不明所以,问这个乌喇那拉氏瑞荃是何许人也?尹川告诉他,这个瑞荃是镶黄旗的贵族,光绪帝册封为子爵,在五河县里算是八旗的名门望族,而且还听说他和京里皇室有亲缘关系。不过此人在五河县里从不招摇过市,一直深居简出,很是低调。尤其在京津两地的商界颇有影响,做了不少大生意,比如饭馆、钱庄、烧锅[5]、宝局[6]、当铺什么的,这家汇宝当就是他的买卖。
    “这件案子水越来越深了,连八旗贵胄都可能牵涉其中。”杜云章紧锁双眉,喃喃道。
    “这么说,我们的调查方向得指向这位瑞荃了?”琳琅问道。
    “哼,你说得可真轻巧,调查瑞荃爵爷?连知县方大老爷都没这个胆子……”杜云章说到此处,略微思索了一下,“不行,我得把这个情况上报给方大人,让他定夺。”随后他又对李朝奉说道:“这个香袋可能是个关键证物,我得带走。”
    “这……”李朝奉有些为难,“东西已经出了当票,是靳掌柜亲自安排的,您拿去不太合适吧?”
    杜云章把脸一绷,“怎么?官府查案你们还抗拒不成?小心给你加个妨碍差官办案的罪名,连你们靳掌柜都担不起。”
    李朝奉赶紧摆手,“不敢不敢,您拿去就是。”
    杜云章站起身告辞,欧冶琳琅也准备一起离开,但刚要迈步,却被尹川拉住。他一指琳琅脖子上戴的坠链,问李朝奉:“您能不能给这东西估个价?”
    杜云章和欧冶琳琅同时一愣。欧冶琳琅福至心灵,刚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尹川的用意,她把坠链摘下,交给李朝奉,“这是我那天来想要当的东西,只是还没等估价就和那位乔大人吵了起来,今天趁这机会您给看看。”
    李朝奉接过坠链,又从柜台上找来单片放大镜,仔细看了几眼,然后放到桌上,“这位姑娘,嗯……怎么说呢?我们当铺有‘三不当’的规矩:神袍戏衣不当,旗锣伞扇不当,低潮手饰不当。您这东西我看了,算是低潮手饰一类,所以……抱歉,我们这里不收。”
    欧冶琳琅顿时火撞顶梁,“低潮手饰?你识货吗?这可是我吉普赛老师亲传的宝贝,叫你这么一说,简直一文不值?”
    李朝奉一笑,“看您说的,在下干朝奉这行也有十好几年了,看走眼的时候几乎没有。您这东西,表面上挺圆润光滑,像是碧玺质地,其实就是合成矿晶。再说细致了您也不懂,总而言之,内行看就是个西贝货。”
    尹川拍拍琳琅,让她把东西收回去,然后对李朝奉说道:“听您说这是西贝货,言下之意您是见过这东西的真品喽?”
    李朝奉眼眉一挑,“哎,您还别说,最近我还真见过实价的东西,和您这个几乎一模一样。”
    “哦?”尹川和琳琅都十分出乎意料,“最近有人在您这儿拿一样的东西估过价?”
    “对啊,几天前,有人也拿了个很像的坠链找我看了看,那东西可估了不低的价呢。”
    “那人是谁?”尹川和琳琅异口同声问道。
    “是个洋人。”李朝奉回答。

注:
    [1]三柜:一般当铺里按照给典当物品贵重程度,给做价朝奉由贵到贱分为头柜、二柜、三柜三个级别。
    [2]门前扫雪一般意为迎客,旧时女人扫门前雪多隐示此处为暗娼,因此平常人家忌讳家中妇女扫门前雪。
    [3]大理院:原名为大理寺,相当于现代的最高法院,掌刑狱案件审理,光绪三十二年改称大理院。
    [4]后生:指当铺杂役,多为未满期的学徒。
    [5]烧锅:指酿制白酒的作坊。
    [6]宝局:指赌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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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福寿之礼

    从汇宝当出来后,三人见外面的大雪仍然下个不停,而且西北风刮得格外猛烈,视线也被漫天的乱琼碎玉遮挡个严实,连说话都十分艰难,于是在回五河县衙的路上一言不发。
    一进班房,杜云章把羊皮长衫脱掉,往木椅背上一扔,凑到炭火炉子旁搓起手来。
    尹川和琳琅先后进屋,跺了跺脚上的积雪,尹川对杜云章说道:“这大雪天的,案子的事咱们还继续查吗?还是等等再说?”
    “等等?等个屁啊等!”杜云章气哼哼地说道。
    “等雪停了,天气好点了……”
    “要是雪一直下,案子还不查了?”
    琳琅哈了口气,随即说道:“那接下来我们还要怎么往下查?”
    “往瑞爵爷那查吗?”尹川苦笑一声,“咱们连人家的门都进不去。”
    “克里斯呢?”琳琅反问,“他可也去过汇宝当,如果咱们能找到当天他上过官船的证据,十有八九就是他向乔大人下的杀手。而且鉴于他与夫人私底下的关系,说明动机也相当充分……”
    “我知道,”杜云章用火钩子挑了挑炉子里的木炭,“以你的经验判断,乔大人很可能是被人施了离魂术,在没有反抗的情况下被杀,但以离魂术的特征是没法直接给克里斯定罪的。况且咱们现在连克里斯本人都没接触过,对他的怀疑仅仅停留在你的推断上。”
    “你的意思是,咱们必须要找到克里斯本人,从他的话中找到破绽,才能确定是不是他?”尹川问道。
    杜云章叹了口气,“我们该怎么知道他人在何处?现在可能清楚他踪迹的,只有那个艾伦,但他又有意隐瞒。我总不能把他拘来县衙拷问吧?”
    尹川思酌了片刻,“咱们要是确定了艾伦确实在隐瞒克里斯的事,再想从他那儿追查下去恐怕很难。不过我倒是想到另一条线索。”
    “哦?是什么?”杜云章急着追问。
    “就是香袋里被汇宝当靳掌柜取走的东西,上面沾着烤熟烟土的气味,是不是能从这上面继续追查?”
    “你是说靳掌柜身上可能有突破口?拉倒吧,这不还是会查到瑞爵爷的府邸吗?”琳琅有些不解。
    尹川摇摇头,“不,我说的不是人际关系,而是这件东西本身。你也许不知道,在光绪三十四年时,朝廷就颁过召旨查禁烟土。五河县是运河北段的通渠枢纽,自然是朝廷严查的重点,以前红极一时的烟土生意在那以后销声匿迹。不过杜捕头肯定清楚,这东西表面上被禁了,但暗地里的私货买卖仍然十分猖獗。就像乔大人这样带个信物来做地下生意的大有人在,而且很多还都是朝廷官员。若是沿这批烟土私货往下追查,也许在个中的利害关系里能寻到乔息谦命案之中的疑点。”
    正在这时,班房棉门帘一挑,段四从外面进来。
    “杜头,您回来了?”
    杜云章看了他一眼,“嗯,回来了,刚才我们去北关关厢那边查案。有事?”
    段四说道:“方大老爷让我来叫您去内堂,我先前来班房找您您不在。”
    杜云章心想,自己正要找大人禀报案情的进展,现在线索指向了瑞爵爷,唯有方大老爷出面,案子才可能有进一步突破。
    他点点头,回头和尹川、琳琅说道:“你们可别走,就在班房等我。”
    尹川笑道:“外面那么大雪,你轰我们走我们都不走。”
    杜云章哼了一声,离开班房,冒雪往县衙后堂而去。
    刚到后堂角门,迎面正碰上师爷。杜云章赶忙行礼,“严师爷,老爷在内堂吗?”
    “是杜头啊,老爷现在正招待客人,你找老爷有事?”
    “是啊,段四说老爷有事叫我。怎么?这大雪天的,还有客人来拜访?”
    “可不吗?看样子还挺急。”
    “谁啊?”
    严师爷凑近了杜云章回答:“咱们五河县的镶黄旗宗室,瑞荃瑞爵爷。”
    杜云章登时就是一惊,万没想到这位瑞爵爷竟然主动到县衙拜访方县令,这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那我……”杜云章指了指内堂,意思是能不能进去报事。
    “您呐……”严师爷撇了下嘴,“还是别进去找事了,瑞爵爷到县衙脸色就不对,我刚从内堂出来时,瑞爵爷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正和方老爷发脾气。”
    “发脾气?他为何要对县大老爷发脾气?方大人招着他了?”
    还没等严师爷回答,就听内堂方老爷大声说道:“严师爷,杜班头还没回来吗?再让段四去找他。”
    杜云章赶忙回话:“老爷,卑职杜云章回来了。”说话间,杜云章几步走到内堂门口,轻咳一声,“杜云章在门口等大人传话。”
    “哦,杜班头回来了?进来吧。”方大人说道。
    杜云章一推门,走进内堂待客厅。见正厅端坐两人,主座是方县令,客座坐着一位面色红润的矮胖子,身穿翻毛裘皮长衫,手持玉嘴烟袋,头上顶着镶珍珠的瓜皮帽,手指戴着几枚翠玉扳指。虽然浑身上下显得富贵逼人,但脸色却十分阴沉。在他身后站着个瘦高个,左眼架着单片眼镜,看样子像是个商贾之人。
    “大人。”杜云章向方县令行礼。
    “杜班头,这位是瑞荃瑞爵爷。”方老爷指引道。
    杜云章赶忙单腿打千,“瑞爵爷,您吉祥。”
    瑞荃冷着脸哼唧着吐出两个字:“免了。”
    杜云章心中不忿,暗自琢磨:这瑞荃吃了呛药是怎么的?好像别人欠他多少钱似的。
    只听方县令说道:“爵爷,这件事卑职定会给您个交代。这不杜班头在吗?我就派他追查此事。”
    瑞荃拖着傲慢的口气,“既然如此,本爵就等大人的交代了。靳掌柜,你就帮着衙门办这事,给我小心在意着。”
    他身后那个瘦高个回了一声:“老爷放心。”随即,瑞荃使劲抽了口烟袋,双手一撑椅栏,抬起肥胖的身躯,一步三摇地走出后堂。方县令随后相送,直把他送出县衙侧门上了大轿,才折返回来。
    “老爷,究竟是什么事?”杜云章有些摸不着头脑。
    方县令这才露出为难之色,看了眼旁边未走的瘦高个,“你问这位靳掌柜吧。”
    靳掌柜?杜云章这才想起来,汇宝当的掌柜就姓靳,莫不成就是他?
    “老爷,那乔大人的案子……”
    杜云章想来,先前方大人叫段四去找他,八成就是要问乔息谦案子的进展,可不知为何此时他却只字不提?
    “那件案子先放一放,先紧着瑞爵爷的事。”
    杜云章看得出来,方县令似乎并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他只好向靳掌柜一抱拳,“那劳烦靳掌柜说说情况。”
    靳掌柜并没立即开口,而是看向方县令。方县令明白,叫来下人给他和杜云章搬来椅子坐在一侧,又命人端上茶水。杜云章暗中思忖,真是宰相门前七品官哈,一个子爵府下头铺面的掌柜都这么大架子。
    靳掌柜呡了口茶,这才说话:“本来这是瑞爵爷府内之事,但既然爵爷吩咐小人协助衙门,我就和杜班头说说。其实事情也不复杂,就是爵爷府里半夜闹了贼了。”
    “半夜闹贼?”杜云章眼眉一挑,“能说得详细点吗?”
    “事情发生在前天丑时,当时爵爷正在卧室酣睡,耳边听得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本来爵爷最近经常失眠,睡得就浅,听到这动静立马便醒了,发现卧房窗外有黑影闪过。爵爷赶忙叫来家丁,在府里前后搜查了个遍,却一无所获。”
    “丢了什么东西没有?”杜云章问道。
    “倒是没丢什么,反倒多了点东西。”
    这话让杜云章煞是诧异,“多了东西?这贼人也是稀奇,夜入富家府邸不去偷盗,反倒还留下赃物?请问留下的是什么?”
    靳掌柜扭头看向方县令,方大老爷从桌案上拾起一物,“喏,刚刚瑞爵爷来此,就把这东西放这儿了。”
    杜云章走上前接到手中,一看原来是一支做工精致的鼻烟壶,壶身由玉石雕琢,壶底有八角形团花纹路,做工十分精致,壶前身刻了个红釉的“福”字,翻过来后面是个“寿”字。
    靳掌柜说道:“爵爷忙叨了一晚上也没寻到那贼人,将近天亮精疲力竭要回房休息,才发现在床榻旁放着这东西。”
    杜云章仔细端详了一番,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壶嘴凑到鼻子前闻了闻,闻到一股淡淡的焦糊甜腻之气,似乎感觉这味道似曾相识。
    “杜捕头,”靳掌柜继续说道,“爵爷希望衙门能捉到夜闯爵府的贼人,还府上一个清净。”
    杜云章一边检查着鼻烟壶,一边好像无心似地问道:“既然是爵府闹贼,爵爷是不是也有点急糊涂了,怎么会派您这么个当铺掌柜来配合衙门查案?府上的下人管家都忙得太紧吗?”
    靳掌柜不太自然地嘿嘿一笑,“这不正巧在下去爵府向爵爷汇报铺上的账目吗?所以爵爷就顺道带我来了。”
    “哦,言之有理。”杜云章继续看似无意地打趣,“方大人您说爵爷确实有一套,前天丑时闹的贼,昨天不来报案,今天倒顶着北风烟雪的光临县衙……”
     “行了杜班头,少说两句吧,”方县令听出杜云章在旁敲侧击,赶忙打断他,“让你查就去查,我这边也好给爵爷一个交代。至于乔大人的案子……等晚些时候再来报我。”
    杜云章见方县令也确实难做,只好行礼退出内堂,揣起鼻烟壶往班房而去,后面跟着靳掌柜。
    一进班房,尹川凑上去问道:“怎么样?方大人说什么了?”
    “方大人没说什么,不过……嗯——来新活儿了。”杜云章没好气地用下巴颏往身后一吊。
    只见靳掌柜走进班房,冲屋里的人点点头,然后往尹川的座位上一坐,一言不发地烤起火来。
    尹川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位是……”
    琳琅见过他,低声对尹川说道:“他是汇宝当的掌柜。”
    尹川吃了一惊,“这是怎么个情况?”
    杜云章低低地哼了一声,把县衙后堂的事简要和尹川、琳琅两人说了说。旁边的靳掌柜阴阳怪气地说道:“不好意思,就麻烦杜头多费心了。如果没有别的事,在下就回铺子了,还有一大摊子事等着处理呢。”
    杜云章见靳掌柜要溜,赶忙发话:“哎,您别走啊。爵爷府的事,我还一头雾水呢,您这一走,我怎么调查啊?”
    靳掌柜扫了眼尹川和琳琅,“有这两个外人在,咱们说话多有不便。如果杜头有什么要问的,就去铺子找我。失陪了。”说完,他兀自就往班房外走。
    杜云章上前拦在门口,“靳掌柜,这就是您的不对了。爵爷刚才红口白牙说得明白,让您配合本捕头调查爵爷府闹贼一案,您怎么说也得给衙门口点面子吧?”
    靳掌柜有点不耐烦地问道:“那您想让我怎么配合?”
    “至少您得回答我一个问题——”说着,杜云章从怀中取出那只香袋,“这东西您认识吧?”
    旁边的尹川和琳琅原以为靳掌柜见此物会大吃一惊,但万没想到他只是扫了一眼,轻描淡写地回答:“认识,是前些日子有位客人将此物当在我们铺子里。”
    “呃……”杜云章对于靳掌柜这样的反应显然他有些措手不及,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往下问了。
    就这样愣了半晌,靳掌柜继续说道:“要是杜头没什么问的,在下就告辞了。”说罢,绕过杜云章,离开了衙门。
    “哎——”尹川想提醒杜云章叫住靳掌柜,但为时已晚。
    好半天杜云章才缓过神。尹川埋怨道:“你怎么回事?为何这么轻易地放他走了?”
    “真是奇怪,本来觉得他会因为我拿出这东西心中惊诧,怎么会丝毫不为所动?难道他不怕咱们已经弄清楚香袋和鼻烟壶有所关联?”
    “让咱们知道又如何?”琳琅十分不解。
    杜云章摇摇头,“不,你不懂……”
    “但你至少得留下他啊,这倒好,人家凉锅贴饼子——蔫溜了。”尹川苦笑着说道。
    杜云章又看了看手中的香袋和鼻烟壶,“不行,我还是得去汇宝当,这个靳掌柜这么不把衙门放在眼里,我这个当公差的脸面何在?”
    尹川拍了拍他,“我觉得先不急,虽然他这个态度有些出乎意料,但从他的话里话外咱们能听出些别的意思。”
    “哦?详细说说。”杜云章和琳琅都凑近过来仔细听着。
    “首先,靳掌柜有如此反应,说明他,或者他背后的瑞爵爷早就预料到香袋会让官差查到。而且他们认为,这两件东西就算让官差查出有关联,也无所谓。可他们今天演这一出又是什么目的呢?”
    “难不成也和乔息谦被杀案有关?”杜云章思索着问道。
    “其次,瑞爵爷来县衙报案的时间也很耐人寻味,明明前天丑时有贼人闯府,却不在第一时间来报信,反而今天冒着大风大雪前来。这又是为什么?”
    杜云章点点头,“刚刚内堂里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还有,”尹川从杜云章手中把两样东西接过来,将鼻烟壶和香袋比对了一下,“很显然,鼻烟壶就是放在香袋里的物件,而且鼻烟壶正反面有‘福’‘寿’二字——对于这两个字你们能想到什么?”
    “‘福’、‘寿’?”琳琅略加思索,“不就是福寿绵长的意思吗?”
    杜云章似乎明白了尹川的意思,“你是说‘福寿膏’?”
    “福寿膏,也就是鸦片烟土。乔息谦和瑞爵爷前几天约在汇宝当的交易,绝对就是福寿膏的买卖。”尹川将自己的分析详细说给两人听,“而且瑞爵爷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今天这么个恶劣天气来县衙找方大人报案,在我看来,十有八九是因为他昨天才听闻乔息谦被杀,生怕官差查案查到他与乔息谦之间见不得人的地下交易,于是乎今天来个主动出击,报个家中闹贼的假案,还给衙门施压。这样一来,既分散了衙门的注意力,还把自己从地下交易中撇清。”
    “呵,好一个一箭双雕的妙计。”杜云章恍然大悟。
    琳琅还有疑问,“可又如何解释他们将鼻烟壶和香袋都丢给衙门,难道就不怕衙门以这两样东西为线索,查到他们的烟土交易?”
    杜云章嘿嘿一笑,“所以刚才我说你不懂嘛,官场上的事,无论是方县令还是瑞荃爵爷都心知肚明。现在县衙的当务之急就是乔息谦的命案,瑞荃今天冒雪拜访方大人,或者说给方大人施压,表面上是要追究府中闹贼之事,但真正目的是警告大人,无论怎么查乔案,都不要把他牵扯进来。刚才尹川所说的,我仔细思酌,咱们从李朝奉那儿拿到香袋,还有瑞爵爷假借贼人之名带来的福寿鼻烟壶,再加上靳掌柜满不在乎的态度,无一不是证明了这一点。”
    尹川点点头,“这位瑞爵爷想得真是周全啊,从方大人那儿就把自己摘出去了。那么,爵爷府的案子,杜头你该怎么向大人回?”
    “切,还回什么回?”杜云章一脸不忿,“既然人家的意思不言自明了,咱干嘛还去惹这家伙?”
    尹川不以为然,“我估计这可不行啊。杜头,我是为你考虑,虽然咱们私下分析出瑞荃和方大人的言下之意,但如果你没有个冠冕堂皇的回应,恐怕这两边你都讨不到好。更何况,乔息谦的命案,既然追查到了汇宝当,就必然绕不开爵爷府。咱们查案是查案,官场上的表面文章还是得做。”
    “可是……照这样看,汇宝当和爵爷府的这条线索已经被瑞荃封得死死的,咱们还怎么往下查呢?”琳琅问道。
    三人陷入了沉默。是啊,汇宝当和克里斯这两条线索如今都没法往下查,难道案子就僵在这里了吗?
    就在他们相顾无言时,绵门帘一挑,仵作谢昭从外面走了进来。他使劲跺了跺脚上的雪,见三人都在,便开口说道:“这大雪天的,你们仨倒挺舒服,又是喝茶又是烤火的。”
    “哟,谢头,您这是有的忙?”杜云章打了个招呼。
    “可不吗?这乔大人的家属说了,尸体不能一直放在官船上,打算雪一停就准备办丧事。所以我就得再把前两次填的尸单再去核对核对,要不之后就没法再验尸了。这不,我穿好衣服准备再去一趟船上。你们有人随我一起去吗?”
    “这风雪交加的,我们可不想遭罪了。”杜云章摆摆手。
    “谢大人,烦劳您回去以后再确认一遍尸体身上还有什么特别的标记没有,可别遗漏什么。”尹川对谢昭说道。
    “你要是不放心,就和我一起去呗。”
    尹川一咧嘴,“我就不去了吧。我要是去,这位琳琅姑娘肯定和我一起去,杜头也断不会一个人待在这里烤火喝茶,我这不是讨人嫌吗?”
    谢昭瞥了眼杜云章,然后回答道:“行行,那我就照你说的再仔细查一遍。不过其实先前第二次在舱底验尸时,我就已经留意了,确实什么都没有。如果你还不放心,今天我再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再查一通,给你个确实的结果。”
    “尤其是这里——”尹川摸了摸自己脑后辫子下面的头发。
    谢昭挥挥手,表示知道了,然后披衣而去。
    琳琅不知尹川有何用意,出言问道:“你到底想从尸体上找到什么?”
    尹川咬了咬嘴唇,“我并不是想找到什么,而是要确认尸体上没有什么。”
| 楼主| 发表于 2024-4-2 08:26:35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镶黄旗的脸面

    这场大雪足足下了一天一夜,等到云开雾散天空放晴,已是第二天黎明。
    前一天杜云章把这些日子对官船命案的调查进展详详细细地禀报给了方县令,尤其说了遇到的阻力。但对于瑞荃府上闹贼真实性的怀疑,他没敢和方大人直说,只是旁敲侧击地点了两句。方县令要么是“哦”“嗯”着敷衍,要么顾左右而言他,不禁让杜云章怀疑方县令是否真的明白瑞荃耍的伎俩。
    转过天一早,尹川和琳琅如约来到衙门,案情谈论了一上午也没有个更清晰的头绪。直到日上三竿,他们才终于等到仵作谢昭的消息。
    谢昭将查验呈文交给了方县令,县令用印批复后,收进案卷当中。等谢昭退出后堂,来到前边和三人相见后,尹川迫不及待问起最后验尸的结论。
    “我又仔细查验了尸体全身上下,尤其是你说的辫子后头发之下,还真别说,查到了一个特别的标记。”
    在座三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杜云章问道:“是什么特别的标记?”
    “是个很细微的一个图案,不仔细找还真找不到,就好像……好像……”谢昭努力思索着如何形容,不经意间看了眼欧冶琳琅,眼睛瞪得溜圆,“哎!就是这样的标记!”
    三人先是一阵惊诧,随后尹川明白了谢昭所言为何。他抬手指向琳琅脖颈上的坠链,“你是不是说很像这个?”
    那坠链上宽下窄,上面有半个车轮形状,下面是收窄的流线型水滴,中间由十字凸骨支撑,样子确实不太好形容。
    “有这么个标记?这代表什么呢?”杜云章十分纳闷,然后用怀疑的眼光看向琳琅,“莫不是真和你有关?”
    “杜头你可别瞎猜疑!”尹川喝住杜云章
    “难道说……这位乔大人确实曾被施了催眠术?”琳琅倒没在意,若有所思地反问。
    屋里的的大部分人都不明所以,而只有尹川心中有了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看起来案子告破已经指日可待了。
    在一番莫衷一是的猜测后,杜云章决定还是按原先的计划再访汇宝当,怎么说也得在靳掌柜的嘴里套出点有用的东西来。
    尹川没有随他同去,而是找了个要回家补房添火的借口,暂时和他分道扬镳。而欧冶琳琅自然也跟随尹川同路而行。
    此时风息雪止,道路上泥泞不堪。除了个别人家出门扫雪以外,五河县的大街上冷冷清清人烟稀少。尹川在前,欧冶琳琅在后,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琳琅忍不住问道:“我们这是去哪儿?回九里桥你家吗?”
    尹川没有回答,而是低着头兀自往前走。琳琅发现这条路通向东边运河码头,和九里桥的方向背道而驰。
    “你还是要去官船查案?”她接着问道。
    “不,我去前边铺子里买点东西。”
    琳琅不知道他要买什么,只好跟着他继续往前走。
    两人来到县城东关边的一家门脸不大的铺子,尹川一进门便招呼店家,“掌柜的,来四块蜜贡四块喇嘛糕,两个纸碟,六柱香。帮我包好。”
    店家见有主雇登门,赶忙答应一声,在柜台里取出货物。
    琳琅上下左右打量这家店铺,又听尹川要的东西,不禁有些纳闷——这个店铺的陈设一点都不像是个点心铺子,又是香炉又是黄表纸,还有很多五颜六色的纸制仿品,有裱物也有裱人,这里到底是个卖什么的所在?
    不多时,店家把包好的东西递给尹川,“一共是两块一,给您把零头抹了,给两块就行。”
    尹川接到手中,把两块银元递过去,“多谢掌柜的,您财源广进。”
    两人离开店铺,出门后琳琅问道:“这里是卖什么的?怎么透着怪里怪气?”
    “这是家扎彩铺[1],也就是纸马香锞祭祀之物,还代卖些点心供品。”尹川回答。
    “祭祀之物?你是要祭奠什么人吗?”
    尹川轻轻一笑,“是啊,一早老娘和我说夜里梦见了怹儿媳和孙子尹乐,便要我今天务必去给她们娘儿俩拜拜坟。”
    琳琅不禁严肃起来,点点头,“原来是这样,那我一定得陪你去。”
    两人一路走到了县城东关北边的一处坟茔地,尹川轻车熟路地来到树林一侧的土陇边,此处堆着一大一小两座坟包,前面立着两块木板当做墓碑,上面满满被白雪覆盖。
    尹川捡起旁边的树枝扫去墓碑和坟包上的积雪,刻在上面的字显露在眼前。
    亡妻晁氏之墓
    爱子尹乐之墓
    尹川在墓碑前摆好纸碟,把蜜贡和喇嘛糕整整齐齐摆在里面,然后又点燃几柱香,插在碟子前的土中。
    “妻啊,原本我想在腊月祭日时来看你们的,可能你和乐儿想念咱娘了,才给她老人家托梦。你是不是还在责怪为夫啊,责怪我当时没有去救你们?对不起,对不起……”尹川面对着晁氏的墓碑低低地自语,说着说着眼泪点点而落。
    琳琅见尹川十分动情,也不禁受到了感染,低下头,眼圈渐渐泛潮。
    随后尹川又面向亡子尹乐的坟包,“儿啊,爹还记得你最喜欢吃蜜贡,这不今天给你买了,希望你和你娘亲在那边别有牵挂,我代你奶奶来看你了。我的儿啊……等着将来爹爹和你们团聚……”说罢,尹川终于忍不住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琳琅赶忙好言安慰尹川,毕竟斯人已逝,这天寒地冻的别再哭坏了身子。
    哭罢多时,尹川才勉强止住悲声。在琳琅的搀扶下勉强站起身,掸了掸腿上的泥雪,然后坚定地说道:“你们娘俩放心吧,我一定会找到当年引起那场灾祸的元凶,还你们一个公道。”
    尹川再次跪下,在墓碑前磕了四个头,起身和琳琅离开了坟地。
    “当年的那场运河爆炸案,你确实亲耳听到和催眠术有关?”琳琅边走边问。
    “那一男一女在席棚外的谈话,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尹川语气坚定地回答,“假如他们中任何一个的声音再在我耳边响起,我一定能识得出来。”
    两人边走边谈,很快就到了运河码头以北的堤岸旁。此时尹川发现不远处的大堤上摇摇晃晃来了一乘四人小轿,轿子前面有一名执事打扮的人开道。尹川一下便认出了那人,向前一指,“哎?那不是瑞爵爷府上的门房执事瑞禄吗?昨天瑞爵爷冒雪去县衙,就是这个瑞禄在轿前开道。”
    琳琅顺着尹川所指望去,果然是他,不由得喃喃自问,“这瑞爵爷又去哪里了?”
    尹川眼珠转了转,心生一计,凑近琳琅一阵耳语。琳琅先是一皱眉,“你能肯定他也是?”
    “放心,我在地下烟馆见过他,你失不了手。”
    琳琅点点头,壮了壮胆子,把颈上的坠链取下,迎着瑞荃的轿子拦在了前面。
    在轿前开道的瑞禄登时一惊,上前大喝:“嗨!你这女子是干什么的?好大胆子……”
    还没等他继续说下去,琳琅将左手的坠链往前一摆,右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在链子上面一立,嘴里念念有词叨哝着吉普赛语,很快面前的瑞禄安静下来。
    “瑞禄,怎么回事?”随着轿子停下,轿子里面传出了爵爷瑞荃的声音。
    “老爷,有人找您。”瑞禄回答得略显生硬。
    轿里面稍微沉默了一下,随即轿帘一挑,瑞荃矮胖的身躯从里面走出来。前面的轿夫赶忙将轿杆向前一压,瑞荃一迈腿,来到瑞禄切近。
    “你这奴才,到底出什么事了?”
    “老爷,有人找您。”他用同样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瑞荃走到他身前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随即转身向还摆着催眠术手势的欧冶琳琅望去,惊讶问道:“你……你怎么会离魂之术?”
    尹川来到琳琅身边,“怎么?瑞荃爵爷知道西洋的离魂术?”
    瑞荃脸色骤变,“你们……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爵爷先别问我们,”尹川回答,“听您这么说,想必很清楚离魂术的事。那么,我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谈谈,爵爷以为如何?”
    瑞荃沉下脸仔细想了想,“好吧。不过在街市之上多有不便,两位随我回府一叙。”
    尹川朝琳琅点点头,琳琅收起催眠手势,向瑞禄面门打了个响指,瑞禄顿时如同大梦初醒一般,使劲眨了眨眼睛,一脸懵懂地看了看周围,发现瑞荃站在身边,慌忙行礼,“爵爷,您怎么……”
    瑞荃摆摆手,指了指尹川和琳琅,“把这两位请到爵府,我和他们有话说。”说罢便返回了轿中。
    瑞禄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遵命照办,引着轿子和尹川琳琅二人返回子爵府。
    到了府里,瑞荃把他们引到了后宅小院中的私密厅堂中,让其他下人都退出去,没有他的话不得打扰。
    分宾主落座后,瑞荃率先开口:“两位,这里是本爵府里相当隐秘的房间,我们可以有什么说什么。”
    尹川一抱拳,“看得出爵爷不是那种以势压人的官老爷,当然,我想也因为我们二人的举动,触碰到您心里的一些敏感的东西,所以才如此相待。”
    “离魂术,我知道的,一种源于西洋控人心智的秘术。”瑞荃说道。
    琳琅纠正他,“不,它只能操控有鸦片烟瘾之人的心智。”
    瑞荃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今天才知道,这种秘术并非能控制所有人的心性。”
    “原来您并不是完全清楚?那您是怎么听闻这种秘术的?”
    瑞荃打了个“唉”声,“这事说来话长了,因为它关系到当年一件惊天大案,我是其中的一个知情人,所以当今天这位姑娘当着我的面施展出此秘术时,我才大吃一惊,所以决定把两位请到府上。”
    尹川心中一动,“您所说的惊天大案,难不成就是三年前那场运河爆炸案?”
    瑞荃压低了声音,“关于当年之事,要不是今天遇到你们,我都想烂在肚子里。但关乎我们乌喇那拉氏,甚至镶黄旗的脸面,我真的不想一直心惊胆战下去。”
    尹川听出他话里有话,便起身一躬到地,“瑞爵爷,当年的那场爆炸案,小人的家小双双遇难,如果您能把实情相告,小人定不会忘了您的大恩。”
    瑞荃一摆手,“算了吧,你一介小民能报答什么?我之所以答应向你们吐露前情,全看这位会离魂异术姑娘的面子。当然,我可以实话告诉你们,我也有鸦片烟瘾,这位姑娘如果想对我施术,此时就是最好的机会。”
    琳琅轻声一笑,“瑞荃大人您说笑了,我们来见您并非想要对您施术,原本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打听您和乔息谦之间的交易内情,这对于我们破解乔大人的命案十分重要。但既然您说您也是当年运河爆炸案的知情人,索性您也把当年所知之事和盘托出吧。”随即她将二人答应协助杜云章访查官船命案,以及调查进展告诉了瑞爵爷。
    瑞荃这下才明白他们二人的真实目的,不禁有些尴尬。可既然话已出口,收是收不回来了。无奈之下他长长叹了口气,低下头沉默不语。
    此时房间里的气氛略显压抑,尹川和琳琅互相看了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不多时瑞荃抬起头,咳嗽了一声,打破了僵局,“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那我就索性就不瞒你们了。昨天本爵冒着风雪去县衙,确实报的是假案,目的和你们分析的一样,就是想避免衙门追查官船命案时牵扯出我和乔息谦的烟土交易。我得告诉你们,这件事绝不可以摆在明面上,希望你们能嘴下留德。”
    尹川和琳琅都听得出来,瑞荃的话表面上是请求,但语气中却掺杂着威吓。
    两人互相交换了下眼神,心中都有了底,当前还是破了乔息谦的命案更为迫切,可暂时先答应瑞荃的要求,让他协力配合,同时也能从他口中得知当年爆炸案的真相。
    “瑞爵爷请放宽心,只要您帮忙解决乔大人的命案,我们一定对牵扯到您交易之事守口如瓶。”尹川答道。
    “既如此,本爵就把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们。嗯……还是从三年前的运河爆炸案说起吧。”瑞荃喝了口茶,继续说道,“我还记得是光绪三十三年腊月初三那天,有个自称是东印度公司执事的假洋鬼子来到我府上。因为我的烟土生意要从东印度公司进货,况且他还拿着交易的信物,所以并未怀疑便将他迎进来。我答应和他交换两方的交易信物,他拿此物能往来于运河码头和五河县不被官府查问。不过那人说起这次的货物量超出以往,所以委托漕帮征调了五河县附近村镇的数十名壮劳力。我觉得此事蹊跷,往常进货就算数额巨大,也不该征调民夫,以免人多口杂泄露消息。但那人让我不必担心,他能用西洋的离魂之术控制民夫心智,断不会把消息泄露出去。
    “我对他的话颇感疑虑,于是要求必须让我亲眼验看离魂术是否确有效用,才能把信物交出。那人转天带了个从运河东岸前榆庄征来的小伙子,年纪约莫十八九岁,当着我面用坠链和咒语施展出离魂之术,那个年轻人便被控了心智,就和琳琅姑娘在大堤上所施之术一模一样。
    “由此,我才对他深信不疑,将交易信物交给了他,他答应在腊月初十把货送到。可到了腊月初九,刚入夜,我就在府里听见运河方向传来惊天动地的轰鸣声。我赶忙让下人去码头查看情况,过了好久下人才回来禀告,说是运河上的货船,还有岸上的中转仓库都发生了大爆炸,我的那批货恐怕也不能幸免。
    “我在大惊之下,想起自称东印度公司执事之人手中还有爵府出入县城的信物,这要让衙门查知,就算不能定罪,恐怕本爵在五河县官场算抬不起头了,甚至镶黄旗的脸面也丢个干净。所以,我让府上的人满处寻找此人,但那人像是从来没出现一般消失了踪影。
    “后来我想起他曾说委托了漕帮征调的数十名民夫,便去漕营探问,才知道连漕帮的舵把子罗昆一都在这场爆炸中丢了性命,哪还有人去留意征调民夫的事?就这样,爵府信物犹如石沉大海,连同那人一起不知所踪。
    “可让我万没想到的是,就在前天,这件信物突然出现在我的爵府之中。你们以为昨天我去县衙报案是纯粹的假案吗?错了,我其实只说了一半假话。那天半夜确实有贼人暗入爵府,也确实留下了东西,但不是我交代靳掌柜所说的鼻烟壶,而是这个——”
    说着话,瑞荃从袖口里取出一枚玉牌,上面刻有“子爵府”的字样。
    尹川问是否可以一观,瑞荃将玉牌一递,他接过来翻来覆去仔细看了看,然后又交回瑞荃手中。
    “既然东西已经失而复得,您还有什么可顾虑的?”琳琅问道。
    瑞荃苦笑一声,“这可不是一件东西得失这么简单。当年朝廷派都察院京畿道御史追查爆炸案,当然也问到本爵的头上,但顾及本爵与庆亲王的关系,没有往下深究。但我知道,如果有任何把柄落在御史手里,就算是庆亲王也没法保我。这枚玉牌在遗失这几年中,到底有没有让人做过文章,我一无所知。而且当此物再次回到子爵府时,我心中的不安更甚,好像这是一个警告,再加上乔息谦的横死,我感觉灭顶之灾就在眼前。”
    “于是您就想到了主动出击,向方县令施压,来减轻自己的压力?”尹川直言点破。
    瑞荃呵呵一阵冷笑,“这位尹兄弟说得不错。不仅如此,你们知道本爵刚才去了何处吗?”
    “何处?”
    “漕营。”
    尹川和琳琅甚是惊异,“您去漕营所谓何故?”
    “虽然在县衙方面我做了防范,但对于当年之事,漕帮也是我所担心的一方面。罗昆一之后,陆宗继逐渐掌握了漕帮的大权,我知道县衙官人已经造访过漕帮,所以我务必要亲自和陆总管谈一谈,至少要探探他对乔案和当年爆炸案的口风。可让我震惊的是,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说起当年在前榆庄征调的年轻民夫,在爆炸中幸存了五六人,如今都归于漕帮。陆宗继说得轻描淡写,可对于本爵可是如晴天霹雳一般,但凡这五六个民夫中有一个是知情人,我这爵位恐怕都难保啊!”
    “那么,您准备如何应对?”
    瑞荃咬了咬牙,“可恨的是这几个民夫如今归于漕帮,若非如此,我就算冒点风险,也得雇几个黑道之人将他们几个暗中除掉灭口。”
    尹川和琳琅都感觉后背一凉,心想这个瑞荃真是心黑手狠。这几个幸存的民夫若不是投了漕帮,早晚会被瑞荃所害。虽然替他们感到庆幸,但同时也堵上了从这几人身上调查的线索。
    “瑞爵爷好手段,”尹川故作镇定应和道,“我想漕帮也得顾及在黑道上的声望,应该不会给您惹麻烦的。”
    “但愿如此吧。我只是希望乔息谦的案子越快了结越好,如果调查得旷日持久,本爵这点事难免不露出马脚。唉,夜长梦多啊。”
    尹川见瑞荃心焦的样子,一边嘴上好言劝慰,一边心里忿恨——这种无德之人,就算这次不戳穿你,今后有你拉清单的时候。
    等尹川和琳琅起身告辞,离开爵府后,琳琅问道:“接下来我们的调查方向在哪?还是漕帮吗?”
    “不,”尹川眯起眼睛,“从瑞荃的话里可以知道,有个地方咱们一定能收获乔息谦案最关键的证据。”
    “是哪儿?”
    “前榆庄。”

注:
    [1]扎彩铺:指专门出售祭祀用品(旧时多为丧葬用品)的店铺。
| 楼主| 发表于 2024-4-2 08:27:20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发帖际遇
第十章  前榆庄的收获

    前榆庄在运河东岸十五里外,全村总共有一百多户人家,大部分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不过此地田垄贫瘠,庄稼连年歉收,为了维持生计,不少庄里的年轻劳力时常都去运河码头帮工,多少能挣回些银钱养家糊口。
    尹川和琳琅临近黄昏时分来到前榆庄,见庄口有个中年村妇刚从井里打出水,正要把两支水桶往庄里挑。尹川赶忙上前施礼,“这位大嫂子请了。这天寒地冻的,您一个妇道人家还出来打水啊?”
    村妇吓了一跳,水桶差点掉落在地。
    “你们是……”
    “我们是从五河县来的。”琳琅带着善意的笑容。
    “又是五河县?中午保长不是招呼过你们吗?怎么这会儿又来了?”
    尹川和琳琅对视了一眼,同时心生疑惑。“中午县里有人来过您这前榆庄?”尹川问道。
    村妇一脸不耐烦,“你们可真是耗子生孩子——一窝接一窝啊!打个水都不让人安生。”
    尹川可是个会来事的人,一把抓过挑水的扁担担在肩头,“这两桶看样子够沉的,还是我来帮您挑回家吧。”
    村妇一见来人颇有眼力价,这才略微消了气,“那多谢这位大兄弟啦,有什么话先去我家再说。”
    就这样,三人进了庄里。村妇引着二人很快就到了一个篱笆扎的小院,她让尹川把水倒进房门边的缸中,然后进屋给二人端来两个盛着热水的大粗碗。
    “我不知道您二位和中午来的是不是一事,如果都是为了征人运私货,那两位就免开尊口,我们前榆庄已经禁不起折腾了,就算你们去找保长,保长也得这么说。”村妇抱起肩膀,靠着门框说道。
    “征人运私货?是哪的人来庄里征人运私货啊?”琳琅喝了口水追问。
    “还能是哪?漕帮的呗。说是陆宗继陆总管派来的,在保长家蹭了顿饭,然后都被打发走了。至于保长是怎么和他们说的,我就不知道了。”
    “您能带我们去见见保长吗?”尹川放下粗碗。
    “不用我带,你们从我这院子出去往右拐,到头有扇红漆大门,保长就住那儿。哎,还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呢?”
    尹川一笑,“我们是县衙门的舌漏,给官府打听消息的。”
    村妇一听是给官府办事的,一改心不在焉的态度,立马热情起来,问这问那的,临了还主动给两人领到保长家门前。待她叩了几下门后,一个精瘦的小老头打开了门,小老头看上去六十岁左右,戴了副老花镜,脑后留着短辫,别看身材样貌又矮又黑,却显得十分精神。
    “我说老二媳妇,怎么又是你来敲我家门?中午那帮人又回来了?”老头一见村妇便不满地问。
    “保长,这回是县衙门的人——”村妇说着冲身后的尹川和琳琅一指,“喏,就是这两位,有事问您老。”
    小老头扶了扶眼镜,仔细看了看尹川和琳琅,“是这两位?哦,恕罪恕罪,请进吧。”
    尹川和琳琅打过招呼,一前一后走进大门。那村妇也想随着一起进来,小老头把眼一瞪,“老娘们家的进来凑什么热闹?出去出去!”
    村妇被奚落一番,冲保长翻了个白眼,嘴里轻轻“切”了一声,乖乖退出大门。
    保长把尹川和琳琅引进房中落座,让内人沏茶招待。然后问道:“看两位的装束不像是官府中人……”
    尹川为了消除保长的疑虑,赶忙解释:“我们是给县衙快班做眼线的,这不最近有个案子,和你们前榆庄有关,所以衙门的杜捕头就派我们俩来此打听点事情。还不知您老贵姓?”
    “免贵,鄙姓刘,是此处庄村的保长。”
    “听带我们来的那位大嫂子说,中午的时候漕帮有人来此征人干活?”
    “可不是嘛?说是运帮里的私货,漕营那边人手不够,活还很急,要我们庄至少抽三十个棒小伙子去。可我们这个庄子哪还有多余的年轻劳力去给他们干活啊?就算他们开出每人一天十块银元,庄里也没人去。”
    琳琅有些吃惊,“一人一天十块银元?那可不少啊!怎么会没人去呢?”
    “实话和你们说,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嫌工钱少,而是真的没人能去了。”
    “哦?这话怎么说?”尹川不解。
    “您是不知道,三年前运河上那场大爆炸,当场就炸死了我们一个村里的壮劳力四十多口子啊!有很多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们来征人的漕帮每户也就给了五两银子,那能够干啥的?要不是过后我这个保长赶奔五河县,死皮赖脸从县令大人那又求来二百两抚恤银,这些人家的日子简直没法过了。如今再让他们出人,哪还有人可去啊?”
    “三年前您这庄子一共给漕帮征去多少人?”
    “一共有五十二个,都是二十到二十五岁的小伙子。活着回来的也就五六个人,后来就直接加入了漕帮。”
    “这些年轻人都有抽过鸦片烟土吗?”尹川继续问道。
    保长先是一愣,然后把脸一沉,“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庄子里的小伙子都是田里的一把好手,抽那玩意儿还怎么下地干活?”
    这时保长内人正把茶端来,忍不住插言道:“老头子,你还别这么说。我记得三年前他们六个回来时候,都是脸色发青,眼窝子陷进去很多,还都一个劲地咳嗽,真就好像抽大烟的烟鬼一样。”
    琳琅赶忙问道:“那您有发现他们身上多出什么特殊的标记没?”
    保长和他媳妇彼此看看,都摇摇头,“这我们就不清楚了,他们几个能活着回来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尹川接着问道:“您这儿有当年那些遇难村民的名单和家里人情况吗?”
    保长点点头,“有啊,我得拿这东西找县令要抚恤银子呢。”
    “冒昧能给我们看看吗?”
    “可以,我去拿。”
    说着,保长转身去了里屋,不多时取出一个类似账本一样的文簿交给尹川。
    尹川翻开仔细看去,前面是写给官府的陈情书,后面是人名单,里面详细记录着每个遇难村民的姓名年龄和家里人信息。他一行一行从头看到尾,在文簿后半部分发现了一行记录:刘常顺,卒年时廿三岁,家中无双亲,有一胞妹,代申领抚恤银十五两。后面是申领人的签名。尹川一看这签名,心中顿觉一阵豁然。
    “保长,这个名字是家属本人的签名吗?”
    保长凑过来用老花镜看了看,“是我帮忙签的,她不会写字。”
    尹川心里就好像有了着落一般。他合上文簿,拿起来问保长:“这东西我们能取走当证物吗?”
    保长叹了口气,“人不在了,银子也早就领完了,这东西也没什么用了,衙门要的话就拿去吧。”
    尹川千恩万谢,将文簿揣进怀里,看看外面天色已暗,随即起身告辞。
    保长把他们二人送出门,刚要道别,就见把尹川二人送来的那个大嫂子一脸惊恐地跑来,对保长说道:“保长保长,可不得了了!”
    保长不知何事,急忙问道:“老二媳妇干什么这么慌慌张张的?”
    “村口……村口有个洋鬼子,鬼鬼祟祟的。”
    “洋鬼子?保不齐是邻村的洋和尚吧?”保长说道,“邻村不是有个外国神父刚建了座教堂吗?经常听说那边的教徒来此渡人入教呢。”
    “哪啊,那个洋鬼子一看就不是教徒。我发现时叫了他一声,他立马慌慌张张逃了,好像做贼似的。”
    琳琅似乎想到了什么,接着问道:“那人是不是一头棕色短发,个头不高,有一对蓝色眼珠?”
    村妇歪头想了想,“他个头在洋人里不算高,至于头发和眼睛的颜色嘛,这天黑咕隆咚的,我哪看得清?”
    琳琅看了眼尹川,尹川眉头一蹙,“八成还是你那位催眠术老师。”
    “埃利奥特?他怎么跟到这儿了?”
    尹川看外面天已大黑,便和琳琅说道:“我们在明他在暗,黑夜回去难免不被他暗中袭击,我可知道被人惦记上那种提心吊胆的滋味。要不就在保长这里借宿一晚,等明早天亮再回五河县,如何?”
    琳琅听尹川说得有理,点头同意。尹川便问保长是否接纳二人,保长自然不会拒绝,让老伴给尹川他们做了晚饭,安排了两间住处。
    这一晚尹川毫无睡意,硬拉着保长聊起三年前的那场运河爆炸案。保长虽然并非当事人,但毕竟他管辖的这座庄村人丁遭受极大损失,谈论起当年之事便滔滔不绝——哀叹、愤懑、牢骚……反正是一肚子苦水可算找到倾吐之人。尹川问起那个叫刘常顺的,保长苦着脸摇摇头,“唉,常顺这孩子命够苦的。父母早亡,打十六岁起就独自一人养活小四岁的妹妹,又给地主当佃户又在码头帮工,苦熬苦业的真是不容易。”
    “那他这么一死,他妹妹还有何依靠?”
    “就是说啊,我当年还特意多给了那小丫头一些抚恤银子,那孩子也十分懂事,经常来我家做些浆洗缝补的杂活,还分文不要。后来她说是去外地投靠个亲戚,就离开了前榆庄。”
    “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嗯……应该是一年半以前吧,呃……不到一年半,一年多一点。”
    “后来她回来过吗?”
    “没有,自从她走后,就再也没有消息。”
    尹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之后又和保长聊了一些庄里庄外的事,直到子夜才去休息。
    这一夜就这样平安无事地过去,转天清晨琳琅起了个大早,又把尹川叫醒。洗漱一番后,两人向保长辞行。
    出了前榆庄,尹川仔细环顾四周,并未在树丛田垄间发现有人跟踪,这才放下心来。
    等回到五河县,刚进东关县城,正遇到在城门口的杜云章和冯三段四等人。
    “尹川?你们俩跑哪去了?”杜云章看到他俩,就急扯白脸地问道。
    “我们去了趟县城东边的前榆庄,杜头你们是在城门口专门等我二人吗?”尹川反问。
    “你少自作多情了,是方老爷派我们在此等候乔家的亲眷进县城办白事。昨天乔府的秦管家已经把棺椁都移到县城里的白事处[1]了,今天乔家官船上的人全都来,做完道场以后就把灵柩运往热河乔家的原籍。”
    尹川有些不解,“乔家怎么不在自家府里发丧?”
    “夫人说要就近把白事办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尹川“哦”了一声,然后把杜云章拉到一旁角落里,小声问道:“案子有进展没?”
    “你还别说,我昨天再访汇宝当,真是有收获。”杜云章面露得意之色。
    “是吗?从靳掌柜那问出什么了?”琳琅也凑过来。
    “那个靳掌柜可是个狗仗人势的东西,仗着东家是瑞荃,那嚣张的德性根本没把县衙门放在眼里,我恨不得左右开弓扇他十八个大嘴巴。”
    尹川一咧嘴,“那你还算有收获?”
    “嘿嘿,靳掌柜那一无所获,却碰巧让我撞见一个此案的关键人物。”
    “哦?是谁?”
    杜云章凑近尹川耳边轻轻嘀咕了一声,尹川顿时一惊,“是他?”
    “可不是吗?他正拿那东西在当铺里典当,你说巧不巧?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现在在何处?”
    “让我软硬兼施,给留在县衙里了。当然不会关押到牢里,我请示了方大人,暂时把他安排在府衙的客房,就等今天乔府的白事办完了,再让他露面作证。”
    琳琅有些纳闷,“这么说来,杜班头已经查出谁是凶手了?”
    杜云章一付胸有成竹的神情,摇头晃脑地说道:“嘿嘿,那是当然,而且证据确凿。”
    尹川和琳琅互相看了一眼,都对杜云章的话半信半疑。
    “怎么?你们不信?那好,等乔家的白事一办完,我就带你们一起向方大人禀报此案真正的凶手和证据。”
    尹川和琳琅听杜云章言之凿凿,只好耐下心来等他揭开凶案的真相。
    又过了不多时,一辆顶上挂满白纸带的双辕马车出现在县城城门口,有三匹马在头前开道,最前面的马上正是乔府的秦管家,马车后面跟着多名府上亲随,艾伦、周妈、翠香都在其中。
    杜云章赶忙上前行礼,“乔夫人,杜某代方大人在此迎接。”
    前面开道的几匹马停在路中,马车车夫也勒住缰绳。秦管家蹁腿而下,还礼道:“杜捕头,辛苦您在城门前相迎。”然后他回身给马车行礼,“夫人,杜捕头来迎咱们了。”
    车帘一挑,乔夫人从里面探出身。只见她外面披着黑袄,内里是孝妇穿着,头戴白巾白花,素面朝天,脸色暗淡。她看了眼杜云章,微微点头表示礼过。杜云章一抱拳,“夫人,我们方大人已经在白事处恭候,等您一到就可以开始了。”
    乔夫人微微颔首,“那就劳烦杜官人引路了。”说罢,扭身回到车中。杜云章、冯三、段四,还有尹川、琳琅等人在前,乔府一行人在后,一起进了五河县,径直到了离县衙不远的白事处。
    此时白事处内早已高搭灵棚,乔息谦的楠木大棺放在厅堂正中,左右挽联高挑,棺后摆满了纸马香锞,旁边为死者超度的僧道禅尼、吹鼓乐队一应俱全。
    县大老爷方茂率领师爷、差役一众人等在白事处门前正静待乔府亲眷,见捕快杜云章头前引路,后面跟着披麻带素的车马队伍,知道乔家人已到,赶忙上前相迎。
    乔夫人缓缓下车,和方县令彼此行礼后,方县令简单慰问了几句,然后将乔府亲眷迎进里面。
    县令陪夫人在一旁八仙桌边落座稍作休息,喝了几口茶后,白事处的执宾[2]上前请示丧礼是否开始。方县令转头问乔夫人,夫人点点头,随即起身往灵堂走去。
    这场丧礼虽说略显仓促,但办得还算隆重大气。执宾大念悼文、吹鼓手奏接引大乐、僧道禅尼轮番诵经超度、孝妇哭灵、宾朋悼祭等流程逐一走完。只是由于府上的少爷未在,无人打幡,只好暂时省去长子抱头摔罐的程序,自然也就免了入殓事项。
    乔息谦的白事办完已是午后,方县令将夫人请到县衙,摆上酒宴款待,乔府的其他人等都有招待。自然,衙门的师爷班头等县吏一律在席前作陪。
    不过乔夫人似乎胃口全无,只是勉强和方县令对饮了两杯,便眼圈泛红,一言不发。
    方县令劝慰道:“夫人对乔大人真是感情至厚,让下官动容。毕竟逝者已矣,还请夫人莫要悲伤过度,身体要紧啊。等乔大人灵柩运回祖籍,由二位少爷发丧下葬、灵牌入了祖祠,夫人也就可以安心了。”
    乔夫人勉强一笑,“妾身谢大人关心,只是夫君亡故得突然,还是身遭歹人暗害。若歹人一日不捉拿归案,亡夫便一日不能瞑目,妾身也一日不能安心。”说着,眼泪点点而落。
    在席前陪坐的杜云章心里明白,这夫人真是演得一出好戏。哼,我倒看你还要演到什么时候。
    不想方县令猛然转头问向杜云章:“杜捕头,此案查得如何了?是否已经有了凶手的眉目?”
    这话问得十分突然,容不得杜云章仔细斟酌。他一惊之下不禁脱口而出:“呃……大人,卑职已经查到了凶手。”
    话刚出口,杜云章顿觉自己失言了——虽然对于凶手在心里已有了底,可在这不合时宜的场合之下,自己该如何言明?
    “哦?既如此,那就和大家说说你查到的凶手,也好让夫人放宽心。”
    方县令的眼睛紧盯着杜云章,杜云章感觉仿佛他的双眼中射出两支利刃,直插自己心窝。

注:
    [1]白事处:旧时地方官府为客死异乡的达官显贵临时举行丧事的地点,同时也提供专业人员、丧礼用品等服务项目。
    [2]执宾:属于司仪的范畴,执宾是旧时红白喜事中的常见称呼,又称执宾先生、执宾先、执命先。主要负责在丧葬或者婚礼仪式及其他宴请活动中,进行主持、协调和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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