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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短篇] 《乌有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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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3-3 11:48:18 福建| 发自安卓客户端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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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2024年2月5日凌晨4点30分,约莫1.1w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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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3-3 11:49:14 福建| 来自小霸王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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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雨夜,有人帮我付清了“变格酒吧”的账单,我拖欠已久,积累了千来块。她右手撑伞,左手将烟递在嘴边。嘬一口,火星夹在路边昏黄的灯与雨滴折射出的夜晚之间,不为所动地微微明亮了些,又迅速随着升腾的烟偃息。她屈指一弹,开口与我告别:“That's ok. So be it. ”我看见烟头翻飞又跌落在地上,些微的火星立马被雨水浸灭。

  对这场雨我本有些预兆,三天前的傍晚,悠子将新闻报纸一丝不苟地剪好,贴在我租房唯一的桌子上,书店新开张的报道将最后显露出的一角桌木遮了个干净,整个桌面成了报纸的拼贴画。我尚且没有看到她有一丝喜悦的表现,窗外忽然就炸开了道雷,几乎像在欢庆,只闻雷声不见雨滴。我闭好窗户,悠子已经把车钥匙拎起,走前我递给她把雨伞,她摆摆手说:“没雨的,误报了。”我不觉得,硬将伞塞给她:“我是船员,信我。”悠子无可奈何似地收下伞,走前对我说:“再见。”

  那晚果真没有下雨,我虽然是个船员,却是个蹩脚船员。雷声的伏笔一直掩藏到今天晚上,才迟疑而迅猛地落下,台风沿台海一路掠过南三省,听说途经福建的一些港口已经避无可避地被淹了。船长提前将船驶离了停泊点,运到就近的防风洞里,这不是一项轻松的工作,他当然招呼过我帮忙,我没有去。我站在落着骤雨的城市街头,心不在焉地看着女人手中的烟亮着微光,看着女人嘴巴开合:“that's ok. so.…”

  大多数时候我觉得悠子很脆弱,她扎着一头普适的淡黄卷发,化浅淡但不可或缺的妆容,说话中英文混杂,像在趋附某种与她不相容的概念,这种脆弱近乎和愚蠢是同义的。可是,此外的其余时间则大不相同,她显得精确又简短,不化妆,也不太在乎我。尤其疲倦时,她完全专注于吸烟和酒精,偶尔开口也只讲英语,无所谓我能否听懂。

  我清楚悠子有丈夫,这不是出于印象上的判断——因为大多数时候的印象来说,她总是固守着那种微小谨慎、以至可以预想到她最终一定会因此而崩溃的顽固,不像是能与任何人建立长线联系的样子。我没什么顾忌地问过悠子,这样的印象是否贴切,她并不生气。不如说,我从没见她对谁生气,起码在明面上。她只是把四散的衣物找齐,披在赤裸的身上。并不能够御寒,可这代表她接近清醒了。然后,她以我难以理解,却能够欣然接受的憎恨的视线看着我,但不会很久。最终她别过头,既令人喜爱,又很倦怠地说:“If you say so. ”我不清楚这句话的含义,可我切实明白悠子的意思,只因这样的判断一向无关乎语言。

  我回想着,我与悠子之间究竟是何时出现无可补救的裂痕的。那天她带来家里的旧报纸,固执地要将我房间里那破旧的木桌翻新,我拒绝了她,但她出乎预料的坚持,我就顺从了。我告诉悠子,报纸吸油,吃饭弄脏了不好清洁。她说:那就别在这吃了,以后去茶几桌。这当然算不上什么矛盾,对我来说,悠子意外对我展露的任性顽固,反倒令我对她更加着迷。尽管这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因此,要将时间追溯到更久之前。

  我曾邀请悠子一起乘船出海。为此,我向船长借了小型渔船,只供我们两人航行。在邀请时,悠子比平常犹豫得更久,平日她绝不会令自己展露这样扭捏的姿态,这又是一个预兆,我心中总是有一些终将酿成什么的预兆,可这回我没当回事。多次请求后,悠子答应了。和悠子一起乘船是早已有之的想法,原因说来无非两点,我喜欢海,也喜欢悠子。

  要是再回溯一番自己究竟为什么喜欢海,就又要将时间往前拨动一大截。许久之前,父亲死了,怎么死的我忘记了,父亲是个存在感稀薄的人。之后不久,母亲也死了,她则是老死的。在父亲死后的某一天晚上,母亲操劳完工作回家,因为身体与精神的一齐衰弱,她在浴室里洗澡时,或因为脚一滑,或因为水汽而头晕了一瞬,或因为死了算了,总之,她一头撞在洗漱台圆润沉钝的边角上,全无预告、一声不吭地死了。我那时尚不到二十岁,意外总是来得比岁数增长要快。学校仁慈地许给我一段颇长的假期,显然是不在乎我的功课了。我盘算着要用这段假期与父母留下的遗产做些什么事,最终选择了游泳。母亲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喜欢洗漱台,也不喜欢在家里的浴室洗澡。可一两天的时间,身上就变得脏乱难忍,总得想个办法。于是,我想到去小时候去过的游泳馆,在游泳前后都可以淋浴一遍。事情如同被谁提前预设过方向一样顺利解决了,我也理所当然地学会了游泳。对于海的好奇,或许就是这时候萌发的。

  与悠子约定好的那天下午,我遏止着心中难耐的愉快,提前去船长那领船。船长是个四五十岁、总戴着爵士帽或牛仔帽的男人,他没有结婚,没有孩子,也没有离开过港口。抛开他的外表,我甚至觉得他没有性别。他总一个人居住在船舱里,把城市隔离在生活外。吃食就是出海捕获的鱼,尽管他说自己每次出海都不是为了捕鱼。今天要开的是一艘不大的渔船,最多能容纳四五个人。

  在领走船前,船长对我下令,“在日落前泊回港口,不要开出二十海里外。”不等我感谢,就又回到他的船舱里。这命令完全出于顾虑我的安全,作为船员,对于航海的技巧我并不算把握纯熟。考虑到天气的平和,船长才同意了我的请求。

  悠子来时,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痛苦,我沉湎在与她共享海的喜悦中,全然无视了这一点,急匆匆邀请她上船。可是,悠子脚步顿在原地,没有挪动。她直直挺立着,反而显示出内心的极大动摇,但声音仍然有习惯性的顽固特质。我这才注意到她的神情,她往常决不令自己暴露出的那种神情,我惊讶地发觉,不知何时,她已自顾自走在了崩溃的边界线上。痛苦与不解同时向我侵袭。

  她这样说:“我不会上船。”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我立刻联想到一些可能,于是问她:“你丈夫发现了?”悠子强撑起的姿态又颓败下来,她语气带有自己也难以察觉的恳求:“不…不是的,是我怕海。”

  “你答应我了一起出海,现在却说你怕海?”因为出乎预料的回答,我几乎因离奇而微笑起来,下意识地反问悠子。

  悠子立在原地,身体微微发抖。她咬了咬嘴唇——我想象的,如果悠子咬了咬嘴唇,接着像陶瓷一样碎开我也不会意外,我总能很好地想象悠子碎开的样子。结果她只是抿了抿因海风而干裂的唇,什么也不说地看我,维持着她隐蔽固守的自我,以微小恳求的目光。

  我继续追问:“为什么要答应我,又为什么要来?”

  悠子继续默不作声。

  看着悠子痛苦面容上,强撑起的固执目光,里面有熟悉单调的憎恨——少量,以及填满其他部分的,不纯粹的爱。我心中蓦然开裂,从这裂隙中生出一种明悟。这种明悟的出现,对于我而言几乎可以说是奇迹,这使我立即原谅了悠子,并且爱意越盛。可我表面上却没有停住,掩藏着喜悦步步紧逼着:“你觉得这很有趣吗?”她摇摇头,呆滞地用干裂的唇说:“我从小怕水,溪流,泳池都不敢进。我不敢上船的。对不起。”

  悠子吐露出这样难堪的恐惧,这从未有过。是的,她如此恐惧海,可她仍答应了我,甚至来到了海边。喜悦感涌上,我对自己感到出乎意料。我品尝着这欣喜的同时卸下伪装,安抚起了悠子。“啊,我明白了,你还是来了,没有关系。”

  悠子显然一时对我感到意外,我一再亲吻她,直至她终于也明白了我的理解。她松软下来,像要跌在地上,有一刹那她完全不在乎自己流露出一触即破的虚弱,即使很快她就恢复了平时的风度,露出同样喜悦的笑。我紧紧抱住悠子,悠子也紧紧抱住我,海鸥在叫,我在想念悠子。不知道她是否也升起了一种念头,不论如何不想松开的念头。

  “可是我还是要上船。”我抱着悠子说,悠子松开了双臂,终于露出了安心的笑,她当然也认为我该出海。即便悠子不在我身旁,但我已经来到了港口,船就在身边。而且在今天,这几个小时里,它完完全全属于我。我要立马逛遍所有想去往的地方,开到大西洋,开到死海和北极…这是我的船和我的海洋,这道不明的心情,是否正关乎某艘行驶在浪花卷中的小船?我告诉她我就要这么做,悠子说:“我在这等你。”我回以笑容。

  走上只我一人的渔船,启动引擎,即将去往时,我转头,看见悠子在渡口对我喊:“小心呀!”我回应她说:“用英语讲一遍!”

  悠子又显露出扭捏,却似乎觉得也无妨。渔船缓缓启动,我转头看她。她犹豫着靠拢了两步,趔趄了一下,恰巧就在现在,积压的疲倦松软了。船激起琐碎的浪沫驶离海岸,带出两道狭长的白线,我看见她双手作喇叭状,隐隐约约听见一些声响传来。海鸥又在叫,被马达与浪花的声响遮蔽:“se…take ca…of you…”

  如果说事情到此为止,我与悠子之间当然也没有产生任何裂痕。直到这时,我的船仍满载喜悦地在海上驰行。有鸟群在低空旋着身子,我略微靠近,它们就四散开,接着又小心翼翼地旋回来。有鱼从船下掠过,我也不放网,只是看一看近处的海,再看一看远处的海,听风携来一些嘹亮的鸣叫。就这样打着转,那喜悦也不曾消磨半分。太阳将沉时,我驶回港口。将船泊好,我开始寻找悠子,可哪里也没见着她。我立在原地感到疑惑,这才想起打开手机询问,看见悠子给我发来的消息:家里有些事,需要先回去一下,抱歉。我再环视了一圈,仍然看不见悠子半点身影。我合上手机,不知何时,喜悦竟然荡然无存了。我去船上找船长,告诉他船泊好了,船长问我独自驾驶的体验如何,我什么也没听见。太阳彻底隐没进地平线时,我想,我正寂寞地疑惑着。

  大体就是如此。

  这寂寞的疑惑,如今又蓦然灌进了我身心中。在这个雨夜里,悠子的神情再也没有半分脆弱或扭捏。我又一次明白了她难解而直白的语言,与此同时,我却开始无法想象她支离破碎的虚弱模样。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听到悠子说英语。当她替我付钱时,老板看着她,莫名愣住了很久。他是我和悠子共同的朋友,如今,她面上的平静与我的沉默之间显露出微妙的落差,连他也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于是一言不发地收好了钱。在老板以惊异的目光目送我们走出酒吧时,悠子看了一眼张贴在墙上的小说,她应该是没有读过的,或许已不再有机会。我也看了一眼,那一篇的名字是《北国》,我哑然失笑。

  老板是个热衷于写作的人。他的热衷体现在,他将自己写的诗或小说贴满了酒吧露出的墙面,没有人在乎,大家不是为了读书而来酒吧,可即使如此,他仍孜孜不倦地写,然后贴。最后,我竟然是唯一读过他张贴作品的人,只因为我喜欢没人在乎的东西。如果要对这些作品作出评价,其实是不难的,我读过梦野久作的小说,包括未曾引进的短篇。阅读时,我明白了变格酒吧其名的由来,也一眼看出了他作品中那些对梦野久作天真的模仿,携带着一种自以为不会被发现、于是拿腔作调的沾沾自喜。

  这评价老板并不知道,他张贴给所有人看,却不爱与任何人谈论自己的作品。显然,那些贴在墙上无人问津,他自己好似也只是在完成使命、不甚在意的纸张,在持续不断地刺痛他,刺痛他初完成作品时沾沾自喜的心。可是,他也并不揭下来,而是继续写,然后张贴,以自暴自弃的愤怒,维系着自以为不会被发现的、摇摇欲坠的自尊。所幸的是,能知晓他窘迫的读者,不过只有我而已。

  老板曾经与我聊天时说:“我想要拿诺贝尔文学奖。”他用手拨弄着新打印出来的作品,露出一角刻奇的标题以尝试吸引我,那模样就像是舞池里扭动身躯的男女。可他只是用手拨弄,拈着一角,偶尔佯装吃惊,或作沉思状盯一会手上的小说,仿佛在为自己笔下某几句的精巧与深刻惊叹,那样子惟妙惟肖。即使他顺口聊到了关于文学的话题,也没有丝毫打算开口让我读的迹象。

  “其实我没读过诺贝尔的书。”老板说,“甚至没怎么听过这号人,不过,诺贝尔文学奖这么知名,他应该也写出过名气不小的书才对。奇了怪。”纸被他一点点拈皱,他将那一沓叠好直立起,没有什么意义地用下边碰两下台面。然后又放回去,仍是散乱状。

  我问老板:“这杯多少钱?”他说:“四十八。你不想拿诺贝尔奖吗?”我说:“我不想。总共欠多少了?”老板笑了笑,问我:“为什么不想。”我说我不认识诺贝尔,当然就不想。他沉默了一瞬间,接着说,“你就吹吧。”这一瞬间让我明白,他其实相信了部分,可他还是夸张地说:“你读过那么多诺奖作家的的书。”我继续问:“欠多少了。”他又沉默了一会,说他忘记了。

  他放下小说,走出吧台,“我去跳会舞。”那沓纸还留在原地。这场景让我想起某些电视剧,一个再贴心不过的朋友,识趣地为害羞的男生女生创造出独处时间,而结果总不尽人意。纸张零散的交叠着,以沉默的姿态引诱。“其实我很喜欢跳舞,尤其是跳累了之后的那段时间,头脑反而会更清楚。经常有一个瞬间,甚至会感觉自己就是诺贝尔。”因为经常与瞬间的含糊不清,这一恍如深刻的灵光,他沾沾自喜地笑了,“假如我变成了诺贝尔,还怕拿不到诺贝尔文学奖吗?”

  我看到老板走向舞池,混在形形色色青春的肉体中,请来的乐队唱着并非原创的歌曲,多是英文歌,掺杂一些日文歌,其中些许我感到耳熟。乐队主唱是一个寸头,留着胡子的年轻人,声音紧致得违和。之后,他又唱了两首原创的数摇,不好听,但不妨碍人群舞动。老板置身音乐中的舞姿与他的小说一样天真,不如说那所谓的舞,不过是夹在男人与女人之间,肉体不由得荡出的波浪,尽管他的肉体毫无美好可言,可是顺着其他人的肩胛骨、臀部、手肘而摇摆、而晃动时,音乐的美就透过那副身躯扩散开。老板单纯地为这装置提供体力,被构筑成无意识舞动的躯壳。他洋溢着自由自在的脸庞,令我对这幅场景感到意外的舒适。

  没过多久,他从舞池的浪中被排出,并没有出多少汗,但神色看着已经足够疲倦。他回来时,不甚在意、隐蔽地瞥了一眼小说,它们好端端如原样放在台上,永远交错的两页纸。他一声不吭地走回吧台。

  “变成诺贝尔了吗。”我问老板,这个问题不掺杂讥讽,如果他想要成为诺贝尔,我会希望他是诺贝尔,尽管显然并不能。如果我告诉悠子我想要拿诺贝尔奖,她一定会轻巧地嗤笑,可是换成涩泽龙彦赏,或是泉镜花赏呢?兴许连她也会大感兴趣。其实我什么也不确定。

  老板几乎是自卑地叹了口气,“还没。今天没在状态。”我想告诉他,那就请继续舞动下去,更尽情地,至少抛却掉对梦野久作的想念,说不定就真的能够成为诺贝尔,一举拿下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了。可还是没有说出口。我们之间延续了几秒的沉默不语,这几秒因为沉默而被拉得尤其漫长。我想到了诺贝尔似乎不是写小说的,他应该是发明了电话,亦或者灯泡什么的。老板什么也不清楚,他抓着小说的手合了合,像是要递给我,又像是要揉成一团扔掉,最后哪个都没有做到。在几秒钟里,他等待着我说什么,可我也在等待,于是,他仍然什么也不清楚。

  老板说:“酒吧太浮躁了,其实干什么都很没劲,只有那一时的情绪。”他问我:“你知道北极是什么地方吗。”我如实告诉他我不清楚。“北极的气温很低,有极夜还是极昼的天气,人生活的地方,甚至于在生活之外…在宽阔的白色的地方。就只是白色。”他放下了小说,纸四角工整地重叠着,我明白他终于放弃,于是内心窃喜地笑了。

  “要是在那种地方写小说,肯定就能拿诺贝尔奖吧。”老板低声说,随后支起身。“我再去跳一会。”在走前,他卸去所有窘迫,发出的感叹镇静得不像在对我传递:“真该去北极啊。”

  在落雨的城市街头,悠子将手中的伞递给我。“还给你,待会他会来接我。”我接过自己的伞,握把上残留着悠子紧握的温度。自始至终我没有问出口为什么,因为我想悠子也没有在期待我问为什么。

  我接过了自己的伞,而悠子这时应当做的是,转身离开,像雨的尾巴一样就这样溅射消失,那样一切就会干脆地落幕了。可是她并没有,而是奇妙地立在原地。我们彼此默不作声。

  “悠子。”我不由得呼唤了她一声,悠子的身上仿佛掠过一道电流,僵硬的躯体再次活动起来。她说:“不要喊我悠子了,这不是我的名字。”

  “那该喊你什么。”

  “什么也不用,我不需要名字了。就这样吧。”她转过头,一辆车贯穿了雨幕,恰恰好地停在了我们面前,这种恰好如此可憎,仿佛十二点的南瓜马车,恰当得像个故事。我凝视车窗,想透过黑暗看清什么,当然什么也没看清。她迅速上了车,也并没有摇下车窗。雨声中,车开动了,我手上提着孤零零的伞,目光追随着尾灯而拉远、模糊。还不晓得她最后是否看了我一眼,车子就消失在了道路尽头的雨里。

  我长吁一口气,反身走回了酒吧。

  老板问我发生了什么,我转头望向墙上的《北国》,一把将它撕下来。他疑惑地看我,我快速略览了一遍。梦野久作,这次掺入了些许川端康成。大致的内容是,一个怀抱着自杀意愿的少年人,在名叫北国的世外小镇邂逅了喜爱烟花的少女,最后少女在结冰的湖上自杀了,少年则忧郁地回到都市。就是这样一个言之无物的感伤故事。

  我抬头认真对他说:“你写得像屎一样。”老板怔住,面色在几秒内由红转青,他手上又一次握着稿纸,多像一出戏剧。他只是微微攥着,发出的声音却显得那么不自然:“你在说什么话…”于是我重复了一遍。他疑惑混杂怒意的脸庞让我感到有趣,可很快,像是气球泄了气了一样,他的手轻轻松开了稿纸,平静地对我说:“啊,你和悠子分开了啊。”我就纠正他,“也许吧。她不叫悠子。”

  “无所谓,叫她山尾,或者泉镜花又如何呢。”我没有回话,点了一杯咖啡。老板告诉我,这一单不准拖欠了。我不问他为什么,因为我们彼此都清楚。《北国》被随意地搁置在桌上,他没有开口,我也已经说完了我想说的,倒也正好。我其实有点累了。

  今天仍然是那支乐队,寸头与胡子。当听到他们唱某首不知名的歌时,我产生了想要跳舞的心情。有一段的歌词是:摇晃、摇晃、摇晃、摇晃。相同的节奏不断反复。我想起悠子曾对我唱过的一首歌,名字让我想想…算了,我已经忘了个干净。我跳进舞池里,摇晃身躯。那曾经见识过的波浪这次裹挟了我,让我在水中荡开。在声音与浪中,我尽情地舞动,心里默念着:摇晃、摇晃…

  不知过了多久,我精疲力尽地从舞池中走出,低头打量了一番自己,既没有变成涩泽龙彦,也没有变成泉镜花。乐队的曲目不知何时换作了无生趣的民谣,老板提醒我,还没有付钱。我坐位置上告诉他等一等,其实是因为我压根没钱。寸头与胡子也累了,不知何时起,唱歌的人已经不是他。老板收好了被我撕下的小说,换上了新的小说。我小口喝着酒,尽管身无分文,但没有什么担心可言。先喝吧,其余再说,于是就一口接一口。四个小时后的午夜,雨渐渐变得微小,酒吧渐渐变得冷清,寸头与胡子残留的一些痕迹终于消散,了无生趣的民谣也不见踪影。将醉的我此时彻底搞清楚了一件事:悠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妨做个梦吧,梦里是一些记忆。在遇到悠子之前,成为船员之前,我曾在书店就职过。那是一份不大困难的工作,我最终因为偷盗而被辞退。窃取的书是齐奥朗的《供词与放逐》,我读过他的一些书,没什么感觉。即使如此,我也不会声辩,自己是出于某种机缘巧合下的意志而作出这样的行径。实际上,这可以归咎于单纯的冒险精神。可笑到可以轻易预见眼下的冒险精神。

  在书店里上班时,经常有一个客人前来,她留着一头达尔迪玛式的短发,神情事不关己得如同桥本爱。她走入店里,径直取走一本书后去往店内的咖啡馆,点一杯饮品,挑选一个背靠墙的座位读书。而离开时,她并不走正门口,而是从作为后门的安全通道离开,每每如此。那两扇厚重的铁门,打开时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后面是一道昏沉的走廊,我有时在那里偷懒吸烟,但从没有走到过另一头。

  有时我想,现实是杜撰的,她是我虚构的角色。那样的好处在于,我大可以赋予她姓名、性格、语言,让她在虚构的境地里与我一齐开怀大笑,至少,用一些拙劣的巧合,让我们有所交集。可现实不是任何人杜撰的,现实是杜撰的反面。直到她慢慢不再来店里读书,我仍然无从与她有任何交集,她永远达尔迪玛的短发,桥本爱的神情,背靠墙捧着书,那令人不解的一切,都与我无关。即使做作地将之记录下来,也无法写出任何东西,无法赋予她任何称谓,只好叫她“从后门离开的女人”。

  在后门离开的女人离开后,我随着时间慢慢发现她不会再来的事实。生活并没有缺少任何东西,除了内心里无从言说的一些心情。没有多久,我发现了这本名为《供词与放逐》的书籍,被塞在架上的一角,开本小巧,我尝试了一下,揣进口袋绰绰有余。于是,我理所当然地将它揣进口袋。即便是笃定的等待,我也并不觉得难捱。这过程有好几天,但我始终沉湎在无知与找寻混合出的喜悦中,直到店长发来消息,将我辞退。

  去店里取东西,顺带归还借书的那天,没有同事和我说上半句话,除了一个平日交谈不少的男人,他如常向我打了招呼,本质上,是因为他最不在意我离开。取走东西后,我在咖啡馆门口驻足了一会。不论是哪个靠墙的位置上,都没有从后门离开的女人的身影。我向那个和我打了招呼的男人道别,在吱呀吱呀声中推开后门。那条昏沉的走廊并不长,尽头是虚掩的门,往走廊里渗入一点微小的光亮,我走过去拉开门。

  我仍在书店所处的商场二楼,吵吵嚷嚷的儿童列车从我面前驶过,紫色红色绿色蓝色的车厢,孩子们,童歌。一些等待的喜悦消散了,另一些不可言说的期许还在勉力支撑。左拐,可以绕回书店,以客人的身份。右拐,则是商场的厕所。脑中空白一片的这时,尿意涌了上来,于是,我进厕所尿了个干净。走出来后,照例在厕所外驻足了一会,照例什么也没有,我就回家了。

  再说如何多,也就只是这样照例什么也没有的梦而已。可我总是做这样不知会供谁哂笑的梦。

  被老板赶出酒吧三天后,船长叫醒了在舱内终日无所事事的我,告诉我要出海了。
  
  船长早就对我说过,他出海不为捕鱼。我也对他说过:实际上除了捕鱼我们什么也没做。他还是一再坚称:我不为捕鱼。你听说过吗?有一座岛,叫做海中山,距离大陆不知多远,只有很少人能见着它,然后被它带走。我要去那座岛。船长说这话时,像是丝毫不觉得荒唐。

  我几乎想想,可还是闭口了。不论多荒唐,我想我该相信船长说的。有一次出航时,我看见他将捕来的鱼放生回海里,随后再次撒下渔网,而他的脸上只有一对郁结的眉,在苦等着网无法捕获的东西。有个文学家——是谁我忘了,不论是谁说这话都不足为奇——说过:人的一生可悲在于,在简短的成长之后,直到死亡完成,都必须面对自身漫长的凋零。正因为船长,我对这句话的可信度抱有疑问。我从没有问过,不过他应当是四十来岁的年纪,与其说是漫长的凋零,他却更像是仍在漫长的成长中。当他说出“我为了寻找一座小岛”时,那幅庄严的神情,所带给我的印象除了震撼以外便是:他的成长将在死亡完成时结束。我唯独确信于,这无疑也是可悲的。

  我没有质疑船长,尽管台海来的台风尚有余波,天气虽然转晴,下一秒转阴却也不无可能。我不质疑是因为我的懒惰。检查了一番渔船,发现船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问船长其他船员呢,他告诉我,人太多,海中山是不会显露的。我无话可说。

  船出航前,出于一种熟悉的预兆,我犹豫了一会儿,想给谁打个电话,说些什么,什么都行。点开微信,悠子,老板,同事。我思考了一会,继续向下翻,意外看到了当初父母死后,批给我假期的老师。聊天记录的最后,是他难掩悲痛的关心。在事情发生时,我去往学校说明,顺带取走一些物品。老师那时悲切地对我说了一些话,最后让我不要忘记学业,我闷闷不乐地答应了他。没过多久,母亲也去世了,我就顺势食了言。我再下翻,是母亲,然后是父亲。我关掉手机,什么消息也没发,感到久违的轻松。

   我想要撒下渔网,船长制止了我,他加速行驶着,丝毫没有玩捕鱼然后再放生的游戏的意愿。我无事可做了,就看看海天。事到如今,连悠子也已消失了,我仅次于爱自己地爱她,可她无法做到,所以分开是难免的。我不晓得为什么自己仍然频频想到悠子,想到一些她口中难解的外语,如果我可以不在乎所有,那所有也一定不包括她的声音。我想立马听到那首歌,可我抑制住了这种心情,因为船已经走了那么远。

  太阳快要移到正中时,云将它遮蔽。我支起身,看着天上逐渐拧紧的乌云,再蹩脚的船员哪怕靠鼻子也能嗅出来,糟糕的东西在被酝酿。我进入船舱提醒船长,乌云来了。话才说完,雨已经从天空垂落,揉成一团的云中透出一些灰暗的白光,声音在耳边迸开,雷声让我想起了悠子贴在桌上的报纸。我怀疑是不是那台风从内陆打了个转,从下沿海省绕回了海中,而我本该,也确实感到些预兆。小雨很快被洒成暴雨,海面如天色般由晴转阴,倾吐出曲折的汹涌,比在舞池中见到的波浪暴戾得多。

  但是船仍在加速。在波澜的海面上,摇晃得像醉酒的我。

  一道海浪卷向船,我被那股力量摔在地上,脑袋撞向舱壁,头晕了许久。回过神后,我看见船长仍然坐在那,保持着速度迎向海。我没有搞清楚状况,问他,“你做什么?”船长盯着前方的浪说:“看,海中山就在那里。”

  我转头看,翻涌吞吐的海面漆黑一片,只有波涛在持续不断地酝酿。我回头看向船长,感到出乎意料的惊讶:“你疯了?”可是船长眼神一如既往的沉稳,掺杂了一分平常不见端倪的希冀,一点也看不见疯了的迹象。

  他说:“对。”

  我想起了我分明知道的一些事,船长和我吐露过,他的爱人死于某一次出海。在船长毫无预料的情况下,他的爱人跳进海里,或许是想用手捕鱼。他越游越远,不论是船长扔出的救生圈还是救生梯,他都毫不在意。最后船长开了艘小的救生艇下船,船长一边呼喊爱人的名字,一边加快速度,可是已经怎样都找不到他的影子了。船长说,那应该是好几年前的事情,记不大清了。

  面对一波接一波的浪,船长毫不闪躲,或许也已经到了无法闪躲的地步。他不断地加大马力,那话语兴许是在对我说:“他现在就在海中山。”我立马想到了这个他指的是谁,于是对船长说:“他死了,投水自尽了。”船长没有否认,甚至可以说是无动于衷,他只是重复了一遍:“他现在就在海中山。”

  我在舱内靠墙坐着,感受船的动荡,每一次与浪相撞,我都几乎趴在地上难以自控。我思考了一下,觉得这样下去可能会死,是不是该抢走船长的船舵,他已经疯了,只会在某次撞击中毁掉整艘船。可我是个蹩脚船员,想着悠子的事,早已连方向都搞不清楚,更何况,这艘船已不知离大陆多远。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自己终究要死,我既感到疲倦,又有一种没什么所谓的解脱感。我疲惫地倒在地上,看着船长那不曾动摇的身躯。

  雨奢侈地倾洒砸击着船,我能看见远处海面上隆起的浪,一点一点卷出狂乱的体态。那道浪全然不同于先前微微翻涌的波涛,犹如一座小山,任何人都能预想到,它会让所有与之相撞的东西碎裂。船长仍在加速,这艘船很快达到了它所能达到的最大马力,它迎着那道浪发起冲刺,速度比之飞鸟更甚,像一只刺向水的纸飞机。相撞的那一瞬间,我透过漆黑的海水隐约看见,远处有一座微小的山。下一刻,船首碎开四散,狂乱的海水灌入船舱,我只来得及转头看一眼船长。他掌舵的手已经松开垂在身旁,同时紧闭着双唇,前所未有地笑了。而我,我张开嘴,一个字也没吐出,海水就扑向我,将我能看见与不能看见的一齐卷进海中。

  我被激流裹挟向深处,最后摆动了两下手臂,瞪大眼睛。雷在不断地轰隆隆,我听见了一道莫名清晰的歌声,有雨在倾洒,屋外的刺桐被风摇动得哗哗作响。那时悠子在贴报纸,为了遮盖住老桌子上斑驳的划痕,像是在布置自己的家。当时,她口中轻轻哼着一首歌,如今我想起了那是《月光》,耳边,悠子的语调从未那么的轻:I am god’s child…

  应该写下所有人所经历的所有时刻,描摹所有心的形状。我从生到死,只想追问一个不明的形体,一种情感的存在,从心中溢出时,是否能够付诸笔下?三岛在一本书中写:人生必有几个瞬间,感受到超脱俗常之物竞相涌现,为我们揭示痛苦与欢欣出乎预料的丰饶。我想,这丰饶高于我所能解释的范畴,无法用真实以外的文字传达,惟有展现。我曾经为自己想到一个绝妙的句子而欣喜若狂,以至于在心中反复默念着它,品味那丰饶的欢欣。那句话的内容是这样的:我要去死。我确信,这句话笔直地穿刺过我的血肉,抵达了我自己。但当我饱含热情地将这句话写入小说时,难以想象的失落向我袭来。这四个字不论放在哪里,都显得那么拙劣,那么微小。如此一来我便明白了,真实的文字是难以达到其应有的效用的,一切都只好平复…只好修饰,将那激烈的心情,千万遍修饰,形成另一种陌生的激烈,并与它遥遥相望。不论是悠子,还是船长与老板,即使是我虚构中的从后门离开的女人,都无法察觉其真面目。因此,我偶尔会哭。

  甲板上湿漉漉的,我感觉自己被谁瘦骨如柴的母亲拥在怀里。睁眼时,海水一样的东西从脸颊上淌落,透过眼角的水光,只看见晴朗湛蓝的天,还有将天遮蔽半数的、在风中鼓动的帆。我直起身,环视四周。船长不在,谁都不在这,我赤身裸体着。海一望无际,没有岛,没有浪,什么也没有。这时抚过一阵咸味的风让我看到了悠子,她疲倦地用手支着船檐,阳光穿透了她无所事事的脸,让她彻底暴露出自己的虚幻。我听见海天间一些朦胧的声响,是她在唱一首只对她来说事关紧要、因此不在乎我能否听懂的歌。

  我呼吸了一会儿风,之后走到驾驶舱,调整好船舵与船轮,将所有帆都扬起。我明白,我将要一路去往,要与浪对撞与海鸟竞飞,要不休止地沉默,且让一种声音不休止地回响,不存在任何疑虑除了,北方在哪里,北方在哪里。

以上)
| 发表于 2024-3-5 16:17:15 北京| 发自安卓客户端 | 显示全部楼层
好的很哪,好的很哪( ﹡ˆoˆ﹡ )
| 发表于 2024-3-5 17:47:02 江西| 发自安卓客户端 | 显示全部楼层
还行,
| 发表于 2024-3-7 14:25:31 新疆| 发自安卓客户端 | 显示全部楼层
不错
| 发表于 2024-3-12 13:27:05 湖北| 发自安卓客户端 | 显示全部楼层
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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