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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短篇] 【朵朵桃花】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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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31 10:11:25 浙江| 2024-1-3 18:10编辑 | 发自安卓客户端 | 显示全部楼层 发帖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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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小木船上,头枕着背包,身上盖着毯子,却还是止不住地打冷颤。脑袋昏昏沉沉,好像被海水灌满。我的生命的热量正从腹部往周身逐渐消散。我知道我就要死了。

今晚还是南风,脏兮兮的白布帆捆在船中央的桅杆上,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死囚。大海浸没在星空里,海浪托着木船起伏。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明亮的北方星,低低地垂在海面上三十度角左右的正北方向。呼吸着湿润的风,世界上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但我知道我的小船周围还有十几条船,彼此相隔不到五十米,小的也只载着一个人,大些的最多也不会超过十个。她的船在我的船旁边,用粗麻绳栓在一起,两只船并肩而行。

我从记事起就生活在船上,跟随船队,朝北方星所在的极北之所不断前进,父母也是,祖父母也是,再早就不知道了。人类有多久没见过大陆了?不,甚至小岛都很少见,只能偶尔遇到几片浮出水面的小沙地。真正的“土地”只出现在代代流传下来的相册、画集里。小说之类早已绝迹,远航的人们用不着纸张,连文字也几乎用不着。据说,远西边的船队放弃了文字的传承,在那里,只有语言,没有文字。

为什么一定要往北走?因为父母说要往北走,因为祖父母告诉父母要往北走,因为祖父母的祖父母告诉他们要往北走,因为人们都在往北走。北方有什么?有大陆,这是最普遍的说法;有天国,这是信教的人的说法;什么都没有,除了海,这是最可信的说法。也有很多人并不在乎北方有什么,“跟着船队走就会有物资,况且说不定真能找到些东西呢”,他们如是说,我不得不承认他们说的很有道理。人们一个接一个往北行驶,又一个接一个被风暴吞噬,死在北方星指向的幻想里。

船队有多长?我不知道。我问过父母,他们说我们的船大概处在船队的中后部,距最末尾大概一代人的距离。当然,真假不明。

远航时代的人们并非都在远航。一路上我见过好几处定居点,十几个、二十几个人,占领一个小岛,搭起几座简陋的木屋,形成一个聚落,靠打渔和采食海草为生,某些条件好些的岛上还会有两三棵树。父母说,他们那样活不长久,杀人风迟早会把他们连同小岛一起吃掉的。

我没见过小岛被吃掉的景象,但我的父母确是死在风暴中的。风暴到来前两个小时,我们的船所在的海面还是风平浪静的时候,杀人风的消息已经从船队前方传了过来。避是避不开的。等到看见黑云时,我背上防水背包——这里面装着我的宝贝,父亲把轻的东西都塞进船上的暗格里,抱紧了我和母亲。风暴到了,席卷之处,到处都是雨,到处都是风,目之所及只有黑色的云和浪。靠木桨是斗不过风暴的,想从杀人风里存活,能依靠的只有运气。可惜的是我们的运气不大好。

我们的两条船都被掀翻了。我被抛进海里,呛了几口水,防水背包充当了救生圈,当我稳住身子,听见了父亲在喊我的名字。我看见他们拦下一条船,合力把上面的大叔拽了下来,争斗中母亲被大叔用船桨打到脑袋,静静地沉下去了。父亲则拼命把大叔压在水里,被浪头吞没前,他朝我喊道:“上船!找到大陆!”这就是他的遗言了。

后来我找到一处仅一只小木船大小的沙岛,于是找了块木板刻上父母的名字,插在沙里当作墓碑。

我继承了父母的遗志,也继承了那个替我而死的大叔的船,包括船上的东西:一个过滤器,一只船桨,一张白布帆,一张毯子,两身衣服,两个铁桶,六个大大小小的玻璃瓶,几条绳子,几块打火石,一捆木板,一块铁板。差不多是远航时代的人们的标配。除此以外,我还背着一个防水背包,里头有两套衣服和一张相片,相片是一男一女的合照,我不认识,之所以留着是因为他们脚下踩着陆地,真正的陆地,不是像小岛那样虚伪的沙地。我把它视若神明的信物,假装北方星的童话映成了现实。当时我十岁,靠着这些东西,加之一路上搜集风暴过后成为亡魂的人们散落在海上的遗物,我活到了二十岁。然后,决定性的某一天,我遇见了她。

我来到一个小岛稍作休息,岛上住着十七个人,声称是这座岛的第三代居民,都是坚定的海洋主义者——认为世界上,包括北方,都只剩下了海,想办法在海上定居才是生存之道。岛上还有五所小木屋,两棵树。远航者大都把这种聚落当作休息站或补给站。岛民也普遍热情好客,一方面,他们积极吸纳过路人加入他们的聚落;另一方面,哪怕招不进,通过以物易物也能弄到很多需要的物资。不过,他们对旅人的态度,与其说是尊敬,不如说是抱持着一视同仁的怜悯。

我把船帆交给一个岛民女人修补,她边查看帆上的大洞边对我说昨晚上也来了一个远航者,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现在还住在其中一座木屋里,是很奇怪的人,问我要不要见见她。我问哪里奇怪。她说女孩是往南走的。

我一路上也见过一些往南行船的旅人,或独自一人,或三五成群,构成庞大的北行船队中的一小股逆流。我遇到的最大的南行船队是一个教会组织,有几百号人,十几艘小木船包围着中央一条几十倍于普通尺寸的铁皮船,船底刷着凝固的血一般暗红的漆,船顶的喇叭发出尖锐的喊声高呼“南方天堂”。身穿黑袍、教主模样的老者留着长长的白胡子,背着双手独自挺立在铁皮船船头,仿佛御驾远征的王。

有人问他们为什么往南。老者捋了捋胡子,用传教般高亢的声音说,人类从南方来,自然也应回南方去。南方,至少有一件可以肯定的事实,那里曾经有过大陆;而北方有什么完全是个谜。比起虚妄的幻想,他们更乐意从实在的历史中寻找天堂。

母亲说他们迟早会死在通往虚构的天堂的路上;父亲却说,天堂在人们想去的地方。

女人告诉我那个女孩明早日出时启航,高兴的话可以来送送她。我答应了。

无事可做,我绕着岛散步,转到岛民口中的女孩住的木屋侧方时,我透过窗户瞥见了她的身影:她侧身坐在床上,靠着桌子,正写着什么东西。看不清楚,我也无意靠近或久留,便快步离开了。

然而,没过多久我又见到了她。岛民们邀请我们参加篝火宴会,说是宴会,其实只是点着一小堆树枝和木板,煮几条鱼十几个人分着吃,每个人分不到几口,就是喝点汤,走个形式罢了——顺便一提,鱼也是我带来的——然后众人围着火堆唱唱跳跳,试图复兴旧时代的遗产。

她是跟着另一个岛民女人过来的,很腼腆的样子,说话声音很轻,总是低垂着目光避免视线交集。她个子很小,只到我胸口高度,若不是那个女人向我提起,很难让人想到她和我同年,更难想到她已经独自南行三年多了。

我想借着盛鱼汤的机会和她聊聊,她也不拒绝,红着脸说了声谢谢,问我要不要坐下。我顺势坐到她旁边,同她间隔半米左右。火苗吐着火星子随着海风摇摆,给她柔顺的黑色长发妆上一圈淡淡的金色光晕。唯二的两棵树发出窸窣的呻吟,岛民们开始跳舞,绕着火光踢腿摆臂,嘴里嚷着听不清歌词的歌曲,明明唱的是同一首歌,每个人却都有自己的调调。

“跳舞吗?”我试着问她,问出口又觉得自己很蠢,我对她没有半分了解,但直觉告诉我这个问题是白问的。果然她摇摇头,说自己不会跳舞。

“这些人看着也不像会跳舞的样子。不随便跳跳?”

“还是不了吧。”

我一时想不出话,正琢磨该怎么引进正题,反倒是她先开了口。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往南走?”

我有些尴尬地挠挠头,又急忙解释自己仅是出于好奇,没有奇怪的意思。见我有些发窘,她笑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很好看,很漂亮。我发现她笑的时候两嘴角附近各有一个浅浅的坑,想起母亲提过的“酒窝”,大概这就是吧,我之前认识的人中没有一个是有酒窝的,现在有了。

“你在偷乐什么?”她问我。

“嗯……没什么。所以说,你为什么往南走?”

她摆出沉思的样子,接着面朝向我,眼睛里倒映着的火苗好像要蹦出来似的。“我说,我做过一个梦,梦里遇见了一个天使,就是那种长着白色翅膀,头顶有个光环的,天使。她告诉我,要往南走。于是我就掉头往南。这么说,你信不信?”

“当然。”

“你看着不像是会信这种浪漫故事的人呢。”

“所以有没有不浪漫的版本?”

“有哦。”她说着,从衣服内袋掏出一个棕色的信封,“有人托我送信,送到队尾去。”

“这可不大容易呢。”我的确如此感慨,光是横跨一代人的距离就足以令人望而却步了,更何况信纸很容易在风暴中浸湿破损,成功率之低可想而知。

“谁寄给谁的信呢?”

她摇摇头,“不知道名字,一个得有七八十岁的老头,他遇到了风暴,船沉了,抱着一个木盒子漂在水上。我本来以为他死了,想回收木盒子,一看见我靠近,他却又活过来,马上把木盒子扔到我船上,自己沉下去了。木盒子里装的就是这封信。还有一张纸条和一幅画。纸条被我扔了,大概意思就是拜托人把信送到他队尾的孙子手上,画是他孙子的肖像,上面还写了名字。你要看看吗?在信封里。”

“不了。”比起收信人,我对传信的人更有兴趣。“你掉头就为了这个?”

“嗯,就为了这个。”她伸出三根手指,“你想啊,我们同队首隔着至少三代人的距离,哪怕他们找到了大陆,我们在有生之年也见不到。所以,与其毫无目的地往北,我更乐意做点有意义的事情。”

“意义么……”我想起父亲临死前的呐喊——找到大陆!大陆,大陆,大陆,我的生命的意义在于寻找大陆吗?手舞足蹈的岛民们的意义呢?父母亲的死亡本身的意义呢?眼前微笑着的她的意义呢?我抬头望向月亮,月亮悬在黑色的夜空中,沉在黑色的海洋里。

“月亮,很美呢。”她说。

次日清晨,她收拾好东西坐到船上,我和两个岛民帮她把船推离岸边。“走喽,祝你好运。”她对我说。我想告别却说不出话,只能挥了挥手。从昨晚开始就刮起了北风,她却还没有升帆的意思,任由海浪推着缓缓往南移,像在等待什么。你在等待什么呢?

我喊她的名字,她似乎没有听见。身体自己动了起来,顾不得衣服鞋子,跑着,扎进了海里,周围的声音变得朦胧,划水,划水,衣服贴在身上,水花震耳欲聋,往南,往南,岸上的人是何种表情?看见了船底,我浮出水面,抓住了船沿,她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跟你一块儿去吧,往南。”我对她说。

我们出发了。起初只有两个人,三年后她上了我的船,我们的孩子出生了。一路上还遇见了其他几个南行的人,我们的队伍不断扩大,十年后已经有二十多人的规模。我还回到了当初给父母立碑的沙岛,木板不见了,小岛看上去大了些,但仍无人居住。我再没见过那位统御铁皮船的老者,不知道他找到天堂了没有。

出发了一整代人后,逆流的人们终于脱离了北行的队伍,海上几乎看不到遇难者的遗物了,幸好住着人的沙岛并没见少,船队也不至于断了补给。

她只陪了我一代人,在她的船上,在我的船上。启程直到去世,她没有完成不知名的老人托付给她的任务,也从没给我看过那封信或肖像,事后整理遗物时,我也没找到装信或画的信封。我想起她弥留之际,我握着她冰凉的手,说自己可以帮她继续送信。她只是摇头,从干涸的嗓子眼里挤出声儿,嘀咕着“不用了……不用的……”。

我把她的遗体沉进了大海,从海里来,回海里去,这是远航时代的葬礼。

又一代人的光阴流转,如今我也就要回归大海了,但并没有人能握着我的手。天空变成粉蓝色,太阳要出来了。我支着一根木棍艰难地起身,本来对熬到黎明不抱什么希望的,既然撑过来了,还是想在死之前再看一眼太阳,看着它从天边慢慢升起,烧红极东的云。

有船靠过来,我的孩子之一站在船头。“您好点儿了吗?”他问我。我没有回答,从怀里掏出少时便珍藏的那张男女合照,他们的面孔早已模糊不清了。

“它跟了我一辈子,现在给你了。”

“他们是谁?”

“我也不认识。”

我面向南方,海与天的交界浮现一长道黑色的剪影,好像世界被巨大的剪刀沿海平线剪开了一个大口子。那是沙洲还是大陆?

“孩子,”我举起手,南风已经转成北风,湿润的气流从我指尖穿过。我指向远方的黑线,心脏在胸腔里低鸣,衣摆是猎猎作响的,头发是白的,血是热的,脑中激荡着“南方天堂”的声浪。

“把帆升起来!”
| 楼主| 发表于 2023-12-31 10:13:41 浙江| 发自安卓客户端 | 显示全部楼层
4612字,31号应该也能发吧@知更鸟之啼
| 发表于 2023-12-31 12:43:45 广东| 发自安卓客户端 | 显示全部楼层 发帖际遇
收了
1人评分
英镑 +4
1 | 发表于 2023-12-31 12:57:46 广东|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背景好对我电波,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向着无人知晓的终点前进,从而失去了对意义的把握隔壁的雪与吊桥也是因为喜欢这种意象变成那样的,不过那篇在这方面只是浅尝辄止,虽然石川这篇的重点可能不是这个但很有那种感觉

以及为什么“我”在最后刮着南风的时候要把帆升起来呢?我不了解航海,但按理说帆一升就应该会被往北吹吧,那么男主想要的是折返还是逆风而行呢?
以及看到一半时还以为会有人往东或往西航行的
以及,总觉得那封信就是要交给男主的,但男主跟着她一起向南走了,她出于信中的某些内容就决定不用传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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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24-1-3 02:09:50 江西| 发自安卓客户端 | 显示全部楼层
故事写得好)如果不仔细看的话,一些对话也没必要了)细看的话倒别有一番味道,文笔变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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