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班长用传呼机叫我去下单,我去了,客人在吵,说为什么这么慢。我笑着道歉。另一桌的客人又叫起来,我再过去。下班后,茶楼关了灯,班长留了我,阿俊,沉默三个新人收拾好垃圾并关门。
“去不去喝酒?”
夜色下的茶楼和早上有很大不同,步行街像是睡了过去。刚工作的时候对这种往日上学时看不到的深夜会感到兴奋,现在只觉得困。
我拒绝了阿俊,沉默虽没有说话,但他总一副什么都没所谓的样子。今天他们也会去街边的大排档喝酒吧。一个月前我去过一次,想试试和别人喝酒究竟开不开心。可酒一点都不好喝,辛辣又苦的味道弄得我想吐。阿俊倒喝了挺多,话说个不停,我时不时附和一两句,很快就觉得无聊,并借口家里有事告辞了。
街道上仍有很多人,这是因为这儿仍是商业区。
回到家或许父母还没睡,我不想见到他们。电话恰好这时响了,是朵儿,她喊我去吃宵夜。我不假思索答应了。
宵夜的地方在一条海鲜街,档口全开着,招牌亮起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艳俗的光。有男人光着身子喝酒打牌,大笑声夹杂着粗口不时炸起。
朵儿坐在角落,桌上已经有几串烤牛肉,几盘生蚝。
我拉开椅子坐下,向她打招呼。
“喲。”
她翻了个白眼,“喲什么哟?老土!”
“那该怎么样?”
“鬼知道。反正不要哟。以后不准哟。知道了么?”
“好,好。以后就说〔见过朵朵姐〕!”
我笑着应她。
她也不喜欢喝酒,但她很会喝酒。我曾经在一家夜总会里看见她被一堆男人围着,酒一杯杯下肚,脸上却不见醉意。
她在喝可乐。
“跟你说,上个星期有一个小学生想跟我买嗨粉。”
朵儿是中间人,负责给客户和卖药人牵线。
“小学生?”
我试着回忆自己小学时在做什么,学习,还有在区队游泳。记得有几个很铁的朋友,但毕业后就再也没见过面。
“那你卖给他了么?”
“当然拒绝了。”
“为什么?”
我知道她不会说‘因为卖给小学生不好’这种理由。
我很快醒悟过来。
“怕他说漏嘴?”
“不然呢?”她冷笑,“或许他会在班里炫耀,又或者会被家长发现。谁敢卖给这么小的孩子?”
我有点困惑。
“他怎么知道你的?”
“毕业生告诉他的吧,应该是。”
“毕业生?多大了?初中?高中?”
“初三或初二吧。”
“那也很小啊。”
“小又怎么样?现在的学生支付能力很高,又以为自己懂得很多,这样年龄段的人钱最好赚。”
我不曾问过她的年龄,十六岁,绝对不超过十七岁。我猜。第一次见面是在爱情宾馆的门口。她坐在台阶上,烟圈吐出来,腿叠腿。
抽的是骆驼牌香烟,上个世纪的产物。
我靠近她,说:
——你好。
烟雾在绕圈,脖项下是锁骨。她不抬头,只眼睑微微往上一挑。她笑。
——恭喜你。
我有点慌张。忖度自己的举止是否有什么不合礼仪的地方。
——噢,对不起。我只是……
她打断了我。
——同我做爱吧。
我的反应只允许我作出以下反应。
——哈?
——你没听错。我说同我做爱吧。
我迫使心脏慢下来,深呼吸。
——可是,为什么?
她好像误会了我的意思。
——放心,不至于有这般拙劣的仙人跳。只是决定与第一个向我搭话的人做爱。
谁都行。她强调。
——不、
该如何说明呢?
——我绝没有怀疑你。
她皱眉。
——何必说这些虚伪的套话?
我下定了决心,说: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信任你。
眉头拧得更紧了。
——什么意思?
我已完全放开了。
——没什么意思,只字面意思。不骗取你的信任,也不是搬弄口舌。
——为什么?
为什么?心绪不能成形,我犹豫着说:
——因为,你看起来很寂寞?
她沉默。
她站起来,说:
——走。
我停在原地。
她回头,冷笑。
——干嘛?还不走?你想干嘛?等我请你?
我不言语。
男人女人进去又出来,影子爬上她的裙子爬下她的脸,灯光满溢在皱褶里摇摇晃晃,一个宾馆的服务员从门口出来,看着我们张了张嘴巴,又闭上。
她打破了沉默。
——今天下午,就在几个小时前。我和一个男人来开房,订到明天早上九点。做到一半他老婆带着一大班人过来,男人被抓走了。房间留下来,我觉得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不能亏了。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她径自转身,自动门两边分开,将她吞进去,闭合。走过服务台,转进拐角。我跟了上去。
电梯停在四楼。
她扭动门锁。
她关门。
她吻我。
双手环在我背后。
长发在床上盛放。
十指抓烂了床单。
她呻吟。
结束后,我躺在床上。
洗澡间传来冲澡的声响,水珠噼里啪啦落到地上。
窗外高楼林立,灯红酒绿。男人倒在垃圾堆中,保安扭头回到酒吧,音乐声很吵,保安出来,第二个男人倒在垃圾堆中;窗户透光,影子静静趴在墙壁上,高中生低头彻夜苦读;女人站在街边,路过的男人停下,覆盖着短短绒毛的上嘴唇张开又包裹下嘴唇,女人点头,一同消失在宾馆里;会议室的两人相对而坐,他们笑容满面地站起来,手紧紧握在一起;路边长长一排椅子躺满了人,衣角垂落地面,男人翻了个身;灰色的,红色的,紫色的,棕色的,条状的,长蛇样的光条在天花板上断断续续地流动,我站在什么也无的冰原之上,往左往右往上望,皆是一片的雪与苍白无力的蓝。而极光忽而紫,忽而红,宛若一条长长的丝绸在高远的半空中翻滚。
浴室门开了。
她身上围一白浴巾,歪头,梳子顺着长发溜下来。
我又问她为什么。
——你知道浮萍么?
我回答说不太清楚。
——它飘到哪里是哪里,没有为什么。
2
今天休息,我躺在床上不起来,看手机。特朗普说消毒水可以消灭新冠病毒,李太白和老舍投湖自尽,海明威把猎枪含在嘴里,听说墙上盛开的是菲茨杰拉德的形状。
日光趴在桌子上十一点的位置。
老爸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半举着手机。我看了眼房间,母亲已去了上班。
还不去工作?
我问他。
等等就去。
他回答。
肚子还不饿,可我不想待在家里。于是我决定去图书馆。
图书馆就在我工作的茶楼所在的商业街上,从家里过去要搭乘地铁,走出b出口,约莫十分钟左右便是。
穿着西装的工作人员站在门口推销步步高点读机,再往里面是手机电脑专区,随后是卖洗衣机的地方,到得最后才是书柜。
《1984》《电气马戏团》《有顶天家族》《窄门》《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昨日也曾爱上她》《太阳照常升起》《到处存在的场所,到处不存在的我》《依存》《重启咲良田》
绕书店一圈,没发现有什么感兴趣的书。
我于是出去,麦当劳里很多人,但不是一个座位也没有。
我坐下。
左右两边坐满了人,左边一群学生,他们在打游戏。是王者荣耀。曾经玩过一次,可在我看来不过是几个人在一个地图上绕来绕去,或许是我太菜了吧。右边是一个女生和她的母亲。女生看上去是小学生,手捧着一本英语书背诵,母亲笑望她。女生开始读英文。apple.banana.伊克斯皮润。伊克斯皮润?我想象这个女生的另一面。早晨,她在母亲的陪伴下快乐学习。晚上,她去找朵儿那样的中间人卖毒品。第二天,警察发现了。女生被关在审讯室里,隔着窗户,警察问她为什么这样做。女生一遍遍读着英语单词。apple.banana.伊克斯皮润。
我开始看手机。
勒布朗詹姆斯夺得赛季第四冠。
他的儿子吸大麻。
某教授留下绝笔信后自杀。
西比得买下一颗五十人民币的草莓。
什么世道!
晚上,阿俊叫去他家里打牌。我去了。除沉默以外还有两名女生,一名男生,共五人。我们玩斗地主,输的人要喝酒。一名女生说(这个女生染咖啡色头发,穿深领连衣裙)喝酒不好玩,要玩就玩点大的。另一名女生附和。(这名女生倒毫无特点,这也大概算得上一种特点)阿俊问玩什么?男生说国王游戏。女生说好。我想,只要不喝酒,就怎么都无所谓。(沉默?自然是沉默)第一局,我输了。阿俊是赢家。喝酒!他说。第一杯。第二局,我再输。第二杯。第四局没输,输家是普通女。赢家,赢家是谁?普通女把胸罩脱出来,扔到沉默脸上。沉默没有说话。我突然很想让沉默说话。第四杯第五杯第六杯。我赢了一局。我叫沉默说话。沉默沉默。我打他。女生在笑,红色的红色的舌头,白色的是肌肤和乳头。阿俊把手放在红白上面,在揉。我打他。不知道他是谁。我打他。我笑。有人在做爱。阿俊在做爱。阿俊让胯下的女人唱歌。女人不愿意。女人哭了。他把手指伸进她的喉咙里。女人开始唱歌。在那山的那边、疼!海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他们活泼,小力一点,求你了!呜——另一个男的把那个玩意儿塞进她嘴里。男人接着唱。他们活泼又聪明,他们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那绿色的大森林,他们善良勇敢相互关心……另一个女人开始自慰。普通女。这个女人抱着将阴茎塞在另一个女人的男人的背后,求他干她。这男人阴茎抽出棕发女的嘴里,回头干普通女。棕发女的嘴唇半张,口水拉长了在两瓣嘴唇中间断开,阿俊还趴在她背后干她。棕发女抱住无名男的腰,脸凑过去,想将现在插在普通女的私处而方才插在她嘴里的阴茎抢过来。
我吐了。
阿俊和两个女人抱在一起,沉默睡着了,那个男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推开门,楼梯是虫子,蠕动着爬上天堂,天堂上有月亮,没有嫦娥。
街道无人,树冠半遮了夜空,建筑物隐没在黑暗里,阳台挂着的衣服在晃。
我给朵儿打了个电话。
“你在哪?”
“在忙。”
“我来找你。你在哪?”
“怎么了?”
“我来找你。”
“不行。”
“为什么!”
她在那边叹了口气。
“今天有客户。”
什么客户?”
电话那头传来男人的声音,朵儿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
声音骤然熄了,屏幕上是我的脸。
3
那以后又见了几次朵儿,关于那次醉酒我仍有模糊的记忆。但她不提起,我也不说。
父母之间闹得更僵了,一次凌晨三点回到家未进屋便听得见他们互相辱骂的声音。我妈说我爸欠债,又不去找新工作,一整天开着个车。我爸一开始不说话,后来说她天天都不着家,不知道是不是在外面有了男人。就在这时我的弟弟醒了,房间处传来他的哭喊声。他们不再说话。我打开门,再一次有想搬出去的冲动。
茶楼的人事有了变化。
沉默被辞退,不知道是不是他太沉默的缘故。阿俊在老位置上。来了几个新服务员。我被升为了班长。
所谓班长,便是负责排班,管理部分店员,以及处理餐饮时段的纠纷。闲下来的时候依旧要写单,工资却只多了400。当下面出了什么事的时候是我负责,而上面指派什么任务又要我出去解决。既得罪店员,又不能讨好领导。我想拒绝,但当然拒绝不了。
吴经理,5号桌出了问题。新人说。我立即过去。桌子上有两拨人分立左右,我找站在旁边的店员了解情况。这两拨人都说自己订了这张桌。他说。记录簿上怎么写?我问。一开始是陈先生订了。陈先生是谁?陈先生不在这里。他取消了订单。后来有两拨人同时订桌,预约部的两个人都以为这桌空着,他们就撞在了一起。这两拨人还在吵。左边是几个年轻人,右边是几个老人。我决定将桌子让给老人,年轻人通常不会在意这些东西,老人却会依依不饶。我向年轻人说是老人这边定的桌子。老人们瞪了年轻人一眼,纷纷坐下来。我们确实已经预约了呀。年轻人说。非常抱歉,是我们的疏忽。我说。请你稍候片刻,有空出来的桌子我立刻为你们安排。这边我们可以送一份礼物给你们。那么大一家酒店,还出这种乱子!我弯腰致歉。非常抱歉,非常抱歉。算了算了。另一个男子劝阻他。我再次弯腰。非常抱歉,非常抱歉。
下班后,阿俊又约我去他家打牌。我累得要死,拒绝了。回到家洗了澡,黑暗的沼泽拉扯意识,我很快沉沉睡去。
这段时间里,我重复着早上六点上班,下午三点下班的作息。每当空余时间想做些什么,疲惫便阻止我。有时候在夜里,我也不能阻止地思考起两年前。当时我为了摆脱千篇一律的上学生活而选择退学,现在和那时候又有什么区别?除却愈发熟练地弯腰,并将‘我很抱歉’四字练得炉火纯青。
与初中同学吃了一顿饭。
我们在街上偶遇,他记得我,一脸惊奇的模样。从谈话里我挑选出有效信息,并猜测他是我的初中同学。是否同班并不清楚。他热情邀请我一同吃午饭,豪爽地表示要请客。我犹豫了一瞬间,接受了。
可过程糟糕至极。
全程莫过于他说,我点头,时而见缝插针地叉上一块牛排送进嘴里。他是大学生,土木专业,‘与那些工地的不同,我们学的是设计。’又关于未来的职业前景,就业规划,以及就这‘腐烂又充斥着铜臭味的社会’发表他的看法。最终我忍不住打断他。
——除此之外呢?
他莫名其妙。
我重复。
——除此之外呢?
他的脸由莫名转至困惑,又变得铁青。嘴唇颤颤地张了张,百样种颜色在他的皮肤上变换,最终他闭上嘴巴,迷茫地望向空气。
我觉得悲哀。
告辞他以后,我去了书店,视线徒劳追逐文字,只得作罢。
一天凌晨,客厅传来某样物体破碎的声音。随后是辱骂声,巴掌声,弟弟的哭声,重重的摔门声。
我打开房门,父亲脸色难看地站在客厅中央,脚下满地的玻璃瓶碎片。
——怎么了?
他没回答。
我看了眼母亲的房间。
——所以她们终于走了是吗?
他紧紧抿着嘴唇。
我转身回到房间。
4
我决定搬家。
房子在城中村里,800一个月,一室一厅。地道的价格。客厅空空如也,除却床铺外什么也无。却正合我意。
从家里搬了少量东西过来后,我很快在公寓中定居下来。
房东是一个寡妇。
与其说是寡妇,莫如说是拥有寡妇气质的女人。她带着一个两岁的小孩儿,却不见男人的影子。时常挑逗我。时常郁郁地望向窗外。时常喝酒。时常抽烟。时常不工作。
房子是一栋别墅,四层,一二三层都租了出去,她住四层。
有时候,她叫我上去吃饭。我不知道是否只有我有此殊荣。
——好吃吗?
她问我。
届时我正在埋头吃红烧鱼。
——好吃。
两岁小孩儿代我回答了。
——如果喜欢,你可以时常过来。
——肯定。
小孩儿又说。
我苦笑。
——如果有时间的话。
这样回答。
我辞了工作。
没有向阿俊打招呼。应该不会再见到他了。我想。
人事部的经理挽留了一分钟,或许这是每个班长辞职时固定的挽留时间。往下推,服务员十秒钟。往上推,总经理十分钟。兴许老板不想干了也得从人事部递辞呈。我想。觉得有趣,于是嘻嘻笑起来。
不工作以后仿佛对一切都失了兴趣,什么也不想干。
我待在公寓里。寡妇常邀我上去吃饭。我拒绝了。
第一天,看手机。
第二天,看手机。
第三天,看手机。
第四天,看手机。
第五天,看手机。
第十天,忽略。
第一个月,开始觉得厌烦。
第二个月,上了瘾。
第二个月的第二个星期或者第三个星期,阿俊打电话给我。
——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的?
我很惊讶。
他有些不满。
——你觉得我是会把朋友的电话号码忘掉的那种人么?
我不好回答他,于是转移了话题,问他有什么事。
——有上次的那个聚会,你来不来?
上次那个聚会。我立即回想起来,本想拒绝,可又想起本来就无事可做。
——不过这次有个朋友说要带点药过来。
——药?
我立即意识到了药是什么。
“虽然我是中间人,但唯有药是万万不能碰的。”
朵儿坐在我对面,咖啡杯升起一圈圈烟雾,她将杯子送至唇边,轻轻触碰杯沿。
“为什么?美国那边不禁大麻,应该证明了瘾没那么大吧?”
朵儿‘哼’了声,伸出一根手指。
“首先,现在我们卖的不是大麻,而是一种医学名为安非蛄基命的合成品,成瘾度比大麻强得多。”
“第二,”我将视线移到她的手指上,果真成了两根。
“即便是成瘾度很低的大麻也不能吃。”
我问她为什么。
她嘴角微往上一挑,她要冷笑了,我想。果真,她冷笑。
“反正你爱信不信!吃了那个,你一辈子就对其他事情提不起兴趣——人就废了。”
我颇有些不以为然。
“反正我都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样?”
“多少人像你这样想!都是些蠢货。”
朵儿的笑带有嘲讽的意味,语调不可谓不刻薄。可就连这样的她,我也觉得漂亮极了。不得了不得了,我想,使不得使不得。
“从前我手下有个女孩儿,腿型很美,说话温柔,很讨人喜欢。但太普通了——你知道什么是普通吗?来买女人的男人通常是缺点什么,想要把那个东西填充进去而来买的。因此,太普通不行。然后,那个女孩儿开始吸毒了。”
我突然意识到她剪了短发。
不齐的发尾在耳边晃晃悠悠地,耳垂甚是可爱。肉肉地,短短地。
我意识到她正不怀好意地盯着我,连忙问道:
“那个女孩儿就此受欢迎了?”
“没有。自那以后她把自己的钱都扔进毒品里,不仅做女郎挣的钱没了——她还有正经工作。大概两个月吧,她支撑不下去了,往日还有一两个对她不错的客户,现在也不要她。她就离开了。”
我装作很热心地问:
“离开了?去哪里?”
“不知道。通常是回老家,但不一定。”
“噢。”
朵儿那时的神情很认真,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因此我直到现在也记得当时她说的话。
“所以记住,如果你想通过毒品去获得什么,那你非但不能得到,反而会失去你原本拥有的东西。”
——怎么啦?你去吗?
麻将桌倚靠在墙边,暗黄色衬布从头盖了,能看到灰尘沾在绒毛中。这是上一任主人留下的?还是寡妇的?亦或是……没由来地,我觉得这是寡妇孩子的父亲的。
我拒绝了他。
——是么?如果你改变主意了可以打给我,星期三之前。知道了么?
——好。
我没有改变主意。
5
第三个月,交租的日子到了,存款见底。寡妇没有催我,下来叫我上去吃饭。
吃完饭,她留我下来坐坐。
她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小孩,敞开了衣襟喂奶。
碗还没洗,几缕青菜半浮在浅浅一层汤的餐盘里。
——孩子的父亲……
她突然说。
——什么?
我随即意识到自己不用搭话。
寡妇微笑。
——没事,反正是个俗套的故事。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只好问她:
——孩子的父亲怎么了?
——他是从乡下过来城市这里的,十几岁就。
——你怎么遇见他的?
——一次会议……当时他才二十多岁,已经是船坞制业的经理了。父亲过去公司视察,我跟着过去本来只为了玩,然后,就见到了他。
——一见钟情?
——可以这么说。后来我时常找他玩,他即便忙也没有不耐我。那时我对他是有愧疚的……毕竟我了解他的一切,他却不知道我半点。那是一个雪夜了,我将自己的身份告诉他,决定若他不因这点而对我的态度有所改变,就嫁给他。
——现在想来,何其幼稚!需知人性是考验不了的,即便经受地住,在考验的那一瞬间便埋下失败的种子了。当时我不懂这些,只觉得他不同流合污,对我也不曲意逢迎,自然,自然那是极好的。然而我又真的了解他什么呢?等我真的明白的时候已经迟了——我怀上了他的孩子!他要我打掉,我不依,问他为什么。他说没有时间。我说怎么会没有时间呢?即便你忙,我一个人在家养他也是可以的。那时候我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我说哪怕只是周末你陪他玩一下,这样就行了。不过分的要求,然而他却闪烁其词。他是害怕我们束缚住了他。束缚,我一下子就懂了。他兴许是爱我的吧,然而这爱与他本身所抱有的理想相比却显得微不足道了。一切都是可以衡量的!现在想来,如果不是这样一心朝着理想前进的他,我又怎么会爱上呢?而我,我开始反思自己。又哪里有真正想要了解他的抱负与追求呢?罢了罢了!我心灰意冷,说,你去吧。孩子我却要留下的,不过当你没有这个父亲而已。
——他却走得毫不犹豫。
——半年后,我向公司打听他的去向。竟是带着公司回到了他的家乡,听说是配合政府的刺激农村经济的政策?原来这项目从四年前就开始谈了,四年前,正是我和他热恋的时候!可他却没有向我透露半点。我全然懂了,恐怕他不曾有一天真正信任过我,而对我的感情——不过是一个男人对邻家小妹的疼爱罢了!这反倒使我彻底断了念想,带着孩子来到这儿——父亲对我失望透顶,但这却是母亲留给我的房子。我就此定居下来,直到现在,直到……
直到现在,直到什么?我望着寡妇垂首微微含笑的眉眼,陡然一惊,明白这是绝对不能问的。
瓷砖上纹一朵芊泽花,泛光,一切倒了转,灯泡高挂天花板,飞蛾绕它转。那菜叶皱巴巴起了泡,糜顿地沉在碟子底部。孩子松开嘴,看看我,又看看他母亲。
寡妇抬起头。
——你呢?你之前做什么工作?
——茶馆经理。
顿了顿。
——谋生手段罢了。
——有过女友么?
脑海中浮现朵儿的影子。
——不曾有过。
寡妇婉然笑了,我看得出来,笑里含着些无不期待的欢意。
——那今晚……
——我先回去了!
顾不得讲什么借口,我逃也似地回到三楼。
6
我决定去找兼职。起码解决吃饭问题。
请问你是否有过相关饮食行业的经验?
男人坐在我面前,他问我。
当然。
请问你一个星期可以上几天的班?
五天。
请问……
经理让我后两天过来上班。
阳光灿烂,空气清新。我却觉得疲惫。打电话给朵儿,想约她出来吃饭,却不通。上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了?我回想。约莫两个星期前吧,我们去跳舞。那天她意外地热情,临走前长长地吻我。她从不吻我。我们做爱,但她从不吻我。
那现在去做什么好呢?
小时候,父母还不像现在这样,他们说说笑笑。他们曾带我去过那儿。那儿是一家游戏厅。有拳皇,跳舞机,汽车或摩托的模型(前面有个屏幕,只要坐上那个模型,屏幕上就会显示公路,算是一种模拟开车的游戏)有一次,他们让我玩跳舞机,我不想玩,但他们很少那么热情,终究带着点期待踏上机器。可我却玩得很糟。指示步伐的灯光在不同的位置亮起,我总慢一步,或者踩错步子。音乐不再响起,我害怕他们责备我。他们却将我拢进怀里安慰我。从那以后,我便时常故意做错什么,诸如端碗筷时把玻璃碗摔下地面,衣服穿反,学校迟到。他们不再像那天一样安慰我,有时骂我,大多数时候无视我。我不再这样做,并将那段时间的自己视为奇耻大辱,发誓这辈子不再讨好任何人。
商场的外壳是方形的,但不完全正,有点像融化了的奶酪。我不知道这商场是什么时候建的,只是似乎一直在这里,永远这么陈旧,却又带着点岁月的沉稳。我进了商店,商铺基本开满了,不存在空着的情况。人虽不多,但也不致维持不下去一个商场的运作。
我踏出电梯。
游戏厅没开。
入口拉着一条长长的警戒线,里边没开灯。我看见跳舞机,赛车机,玩拳皇的那些机器全都静静匍匐在黑暗里。好像睡着了一样。我想。地面蒙尘,脚印杂乱地印在四周。蛛网结在娃娃机与柜台之间的缝隙里,蜘蛛趴在蛛网中央吞吐着什么。
脚步声。有什么在黑暗深处浮现。
是一个男人。
他跨出警戒线,有点惊讶地望着我。
我率先说话:
——很久不来了,想过来看一下。却没想到……
男人愣了愣,苦笑。
——晚了!三个月前过来的话,还能玩。
——怎么倒闭了?
我问他,
——这个商场看上去人流量也还好呀。
——人再多,又有什么用?
我想再问,可看到老板落寞的表情便没说出口。
他径自去了,消失在人流中。我有些伤感。
回到家,洗了澡,过了两天,我开始去麦当劳上班。
这次是做门面。
工作内容挺简单,站在门口,若有人推门进来便微微弯上半身,露出营业式微笑,说‘欢迎光临’即可。当然,弯腰的角度,手摆放的位置,微笑的弧度都有细致入微的规定。而这时上一份工作带来的好处便显露出来。同样是微微弯腰,露出营业式微笑,不过将‘非常抱歉’改成‘欢迎光临’罢了。我来到的第一天领班便对我赞不绝口,称‘从没有见过如此无可挑剔的姿态’,并让我教导其他新手。而领班却不明白,这需要天份。有的人怎么也学不会,有的人却很快上手。究其原因,这和一个人是否年轻有一定关系,却无绝对性关联。我曾见过一名小孩儿,顶多五六岁吧,便将这营业式微笑经营地完美无缺。对象是他的母亲,然而她却全无察觉。也见过人一生无法学会。这是心态问题。我想。如若想要批量性生产营业式微笑,对入职人员进行洗脑是必要的(或美其名曰入职训练)但我当然一句没和领班说,只是点头,然后走到新人面前,指示他手该怎么放,脚该怎么摆……诸如此类。
早上六点上班,下午三点下班。一星期休息两天。时间算得上自由。只是工资少了点,这是无可避免的。寡妇仍不催我交房租,我虽觉得过意不去,内心深处有一丝非得依靠女人不可的羞愧,但我毕竟没说什么。因此日子勉强过得去。
一天下班,已累得不行,却是心理上的疲倦。脸颊肌肤僵硬,我不禁怀疑自己接下来一整天都笑不出来了。
我忽然狂热地想见朵儿。
我想看她挑起左边的嘴角,冷笑说:‘蠢货’;想她在我耳边痒痒地吹气,发出一道包含着不屑、痛苦的动情的呻吟;想感受她滚烫的肌肤;想她,像沙漠旅人渴望水,像树木不能没有了阳光;想她,想得发疯,想得欲要挠却痒在心头的痒。
我这才惊愕地发现,我爱她。
我决定告诉她。
拿出手机,按下那几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我将手机屏幕贴着右耳。
打通前的静默。
操场上,一簇簇的孩子围成一个圆圈,笑着。球飞向空中,落到某个孩子头上,砸到地上,弹了三下,他们捂着肚子,白色的牙齿,笑;车窗在闪,男人双手握着方向盘,树木行人隔离带飞速往后退,女人把链子拉开,手握着阴茎,上下动;男人女人光着身子,歪七竖八躺在地板上,针筒、蜡烛、空袋子落在沙发底下,阿俊身上;酒徒仰头,将最后一杯酒饮尽,埋在女人白色的胸脯里,哭;白领嘴唇颤抖,重重一拳拍在桌面。角落里,躺着一张张合同的碎片;考生奔出校门,紧紧拥着父母,手环在他们背后,录取通知书皱了,指节泛白;寡妇坐在沙发上,垂首,敞开了衣襟,孩子睁大了眼睛,眨。帘子舞到半空,她骤然抬首,一抹忧色浮上眼眸,目光投向遥远的遥远的窗外;天色蔚蓝,淡抹的云浮在空中。
机械化的女声响起。
对不起,你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Sorry,the number you dialed is empty.
对不起,你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Sorry,the number you dialed is empty.
翠绿的叶,晃,日光在闪。
我抬起左臂,眯起眼睛,光影在脸上浮动。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