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死亡(上)
她的身体穿过窗户从空中坠落,失去了生命。 不清楚在过程中是以什么心情来面对即将迎向她的结局,但功平风眼中所看见的是她那种倾向于欣慰的笑容。 1. 对于犯人自首这件事,石恒信当警察也有一些年头了,他并不感到奇怪。 只是这次的犯人有点奇怪,说奇怪也可能是过于敏感,恒信的妻子在不久前去世了,在家附近的公园里身体滑倒头撞进残破长椅上的铁架当场死亡。 失去妻子,生活规律被打乱,现在恒信其实根本就不想理会此时跑进警局,弯腰双手放在腿上气喘吁吁的男孩。 事实恒信正想离开警局,只是看见一个男孩闯进大门,好奇使他停下脚步。 男孩大喊着:“妹妹,被杀死了。” 他双手一直压在腿上,眼睛仿佛抵抗不住困意般闭上了,嘴巴却还不断地喘着粗气。 身为警察的恒信不该就这么站在一旁冷漠看着男孩,但这不能怪他,四十二岁已经算不上是年轻气盛的警察,英雄事迹也早就与他无缘,加上妻子出意外死了。 他根本就没有心思理会其他事情。 如果身为后辈的阿金没有出现,他肯定不会掺和进这个案件。 同样准备离开警局的阿金,他做出了正常警察的行为,发现眼前有一个男孩皱着眉头闭上眼睛身体摇摇欲坠,并且嘴巴喘着粗气后,他马上便飞步跑过去扶住男孩。 瘦小且快要摔倒的身体被温暖大手扶住后,男孩睁开了眼睛,当他看见一个身穿深蓝色西装,长着正气十足相貌的警察时,他便准备坦白一切。 “我……我……”男孩尽力使自己呼吸恢复正常,似乎要说出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双眼充满了坚定。 阿金看着男孩稚嫩的脸,估算了下年龄应该才十二岁不到,甚至更小。 “我是凶手。”男孩坚定的双眼紧紧地盯住阿金。 “凶手?” 阿金对男孩的言辞感到非常疑惑,不过他感觉到被自己双手扶住的那个瘦小身体正在发抖。 “他妹妹死了。”一直在旁观的恒信突然发出声音,语气很冷漠。 因为男孩的事情完全没发觉有其他人在现场的阿金吓了一跳,转头看向声音来源发现是警局里的前辈时他露出求助的眼神。 恒信看见后辈阿金向他求助后,始终无动于衷。 “前辈!”阿金着急起来大喊。 “真没办法啊。” 恒信一脸不耐烦从披在身上的米色大衣里拿出一包香烟,粗鲁地抽出一根点燃后放在嘴里。 “喂,小孩,到底怎么回事?” 被恒信这么一问,男孩微微低下了头,脸上露出非常严肃的表情:“我带你们过去。” 男孩表示要恒信和阿金跟他去某个地方,阿金自然会前去,恒信则是受不了后辈阿金的拜托。他们跟着男孩来到的是一所小学,今天是周末校内很安静。也许有一些教学人员藏在办公室里,偷偷看着他们走进学校,但没有人出来迎接或阻拦。可能恒信和阿金还不明白男孩闯进警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男孩确定说过他妹妹死了。如果男孩带他们来的地方是妹妹死去的地方,即便是周末,校内只剩下教学人员,难道就没有人发现一点动静吗? 男孩说的话可能是谎言,至少恒信有这么怀疑过。 要是男孩说的是实话呢?恒信难道就不应该去调查以探求事情的真实性吗?就因为妻子死去导致对任何人都产生不信任的态度,才让他对这个男孩产生怀疑吗? 不仅仅是这个男孩,家庭已经崩溃的恒信,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了,现在让他调查案件只会导致坏结果而已。 他们走过一段操场,男孩在一栋教学楼前停下了脚步,他侧过身体注视着恒信和阿金。 在男孩停止前进时,恒信就明白肯定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不出他所料,一具尸体出现在他们面前。 阿金神色凝重的穿过男孩身旁朝尸体走去,恒信则是抬起头看向教学楼,发现第三层楼有一处窗口是打开的,本想推测什么却发现其他楼层以及其他班级窗口也都有几处是打开状态,便停止了推测。 尸体是幼小的,看起来比男孩年龄更小,是一个小女孩。 致命伤在头部,根据损伤程度和身体歪扭着变成奇怪形状,几乎能肯定是从高空坠落而死。 “是我杀的。” 男孩在他们发现尸体后马上便开口说是自己杀死了小女孩。 “我是唯一的目击者,也是凶手。”他双手止不住颤抖,眼神却非常坚定。 “喂,小孩!”恒信突然怒火中烧,他看见小女孩的尸体扭曲地趴在地上便想起自己妻子死去时的惨状。 “你知道杀人会受到惩罚吗?” “知道。”遭到恒信逼问,男孩点了点头,随后恒信沉默了下去,站在一旁的阿金脸上则充满了无奈,以及同情。阿金伸手摸了摸男孩的脑袋,他觉得男孩吓坏了,试图安慰他。 “死去的是你妹妹吧?你是想说自己杀死了妹妹吗?”恒信却继续逼问男孩,披着米色大衣的上半身弯曲下去,中年警察那特有的锐利眼神紧盯着男孩。 “我是凶手。” “啧。”恒信视线离开男孩身上,咂了咂舌:“阿金,我们喊人把尸体带回去吧。” “请不要这样做!”突然凶恶声音从男孩嘴里响起,他站在小女孩尸体前面张开了手臂。 “妹妹……”马上他又低下头,语气里充满了不甘心:“不要带走妹妹。”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必须要进行尸检才行,而且让你妹妹待在这个地方不好吧?”阿金高大的身体在男孩面前蹲了下去,他之前无奈神情现在已经转变为亲切的笑容。 “那就把你妹妹埋了吧。” “前辈?”阿金蹲在地上抬头朝恒信看去,他感到非常吃惊,恒信面无表情冷漠的眼神满不在乎的看着阿金。 “少废话,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就行,反正凶手已经自首了,也没必要调查什么。” “前辈!” 阿金猛地站起来,他比恒信高过半个头,穿着深蓝色西装笔直的模样比起恒信更像一个警察。 恒信抓了抓杂乱的头发,然后冲向阿金:“前辈的话就是一切,把这个小女孩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别自找麻烦。” 阿金紧闭嘴巴,西装领子被恒信紧紧抓住,当他要感到生气时一个发光的屏幕出现在眼前。 那是恒信的手机屏幕,能看到在打开的备忘录里写了一句话。 【我先带男孩回去审讯,你把尸体带回警局】 在阿金迅速看完内容后恒信就松开了手。 “就这么说定了,你不要把他妹妹的尸体带回警局,找个好地方埋了,反正这兄妹的父母也不在了,然后我带他去审讯。”说完恒信便一把抓起男孩扛在肩膀上,朝警局方向走去。 男孩在被带走时紧紧盯住阿金从地上抱起小女孩尸体的画面,直到看不见阿金的身影。阿金将尸体带回警局只不过是例行惯例,这个案件他们并没有开始调查,就结束了。 并且以恒信现在的状态,也提不起劲去调查他妹妹到底是不是男孩杀的,他之前也在某个案件中见过这对兄妹,所以妹妹的身份并不是假的。另外上头的人也不会关心这些,只要犯人落网案件结束便可以了。 而且审问男孩也只是形式上的,基本是提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只是当问起为什么要杀死他妹妹的时候。 “我就是凶手。”男孩只是一直这么回答。 除了男孩自首,这起案件还有一个地方让他们觉得方便。虽然很残酷,事实上处理这起案件,省了不少麻烦。 就是男孩和他妹妹的父母已经去世了,在一起被定为抢劫杀人案中死去了,当时恒信跟这对兄妹有一眼之缘。 2. 刑期是五年,男孩将要在一个地方住上五年的时间,他的名字是功平风。 他本以为自己面对的会是监狱,结果来到的却是他从未听说过的设施。后来他才知道这里是少年犯管教所,也就是少管所。 跟学校一样,每天都要早起做体操,但这里不存在宽容。没有去做体操的人会受罚,规定基本上是一天不准吃饭,至于更重一点的惩罚,他就不清楚了。 除了做体操,也会安排一些劳动。大多是帮一些工厂生产玩具,电子产品之类,他觉得这些并不算辛苦。睡觉的地方有宿舍,也有教室可以受到教育,与学校唯一不同的是这里有着四道灰色高墙严严实实的将少管所包围起来。 起初平风跟这里的人相处还算不错,知道他们发现他的罪行后就被排斥了。明明同样是少年犯,其中也不乏杀过人的,可他们却用恶心的眼神看着平风。 仿佛除了他,其他人都是清白的一样。 其实也算是平风自作自受,因为他犯下了其他人绝不会做出的一件事情。 平风的罪行是杀死了自己的妹妹,但因为少年法,不能判决死刑。 这是世间最不可原谅的罪行,被其他人排斥,被觉得恶心也是理所当然的。 平风经常会收到开头便是道歉的信,拆开信封就能看见那醒目的【对不起】三个字,以及充满歉意的内容。 这是她寄来的信,是在进少管所之后过了一年平风开始收到的信。 然后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寄信给平风。 只是渐渐地,寄信没有起初那么勤快,预想到她会停止给平风写信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是她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是平风在回信中写了伤害到她的话。 不论是平风,还是她。 他们都不想再回忆起当时发生的事情。 平风希望她能忘记一切。 从心底希望她能够忘记,而不是在每封信上面写着满满的歉意。 平风认为,因为死的不是她而是他妹妹,所以才一直道歉。平风没有怪罪她,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 但她却觉得是她的错,明明自己都已经告诉她,他才是凶手。 如果她不能将过去忘记,就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就算平风对她的印象随着时间流逝,变得很模糊,甚至完全想不起来她的样子都没有关系。 只要她能过上正常的生活,平风觉得其他的都不重要。 平风在少管所里很安分守己,没有惹起任何事端,她也不再寄信到少管所。对这样的他来说五年时间很快便过去了,离开少管所的日子也降临到他身上。 “去庆祝一下吧!” 刚走出少管所,就有一个中年人出现在平风眼前。中年人身材宽大,像极了步入发福的年纪,穿着大衣脸上露着温和的笑容。 平风认识他,是那时候的警察,石恒信。 恒信带平风来到一家拉面馆。 “庆祝?”平风坐在恒信对面,他感到很疑惑。 “嗯?啊,请你吃面。”恒信此时给人的印象与五年前已经不同。 “为什么?” “有事情想问你。” 恒信从服务员接过一碗面推到平风面前,压低声音说道:“是关于五年前那件案子。” “……你想问什么?”平风露出警惕的眼神。 “当时我满不在乎,现在想想确实很惊人呢,那个案子。” “因为我杀死了妹妹?” 当平风说出这句话后,恒信沉默了下去,平风也没有继续说话。直到服务员把第二碗面端上来,恒信拿起桌上的筷子夹了口面,盯住平风一会又低下头吃着面条。 在他们吃完面之前,再也没有开口说话。 “抱歉,我对自己当初的行为感到非常抱歉。”走出拉面馆后,恒信突然朝平风鞠躬。 五年的时光,平风已经十七八岁,身高已经与恒信差不多,他看着以前比自己高大许多的警察现在朝自己鞠躬感到很疑惑。 “为什么?”平风觉得眼前的警察并没有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情。 恒信站直身体,他脸上出现慌张神情,但没有说出道歉的理由,他们决定边走边谈,来缓解尴尬的气氛。 “记得当时你说的话吗?”恒信率先开口。 “你是说去自首的时候吗?”平风冷漠的回答。 恒信抬起头仿佛思考着什么,随后他看了看走在一旁的平风:“妹妹被杀死了,我是凶手,也是唯一的目击者。” 他说出了连平风都已经忘记的话,那是平风当时跑进警局自首时说的话。 “很奇怪吗?”平风双手插进衣服口袋里,突然发出了笑声:“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我始终想不懂你为什么要杀死妹妹。” “父亲和母亲都被人杀死了,如果让妹妹活下去,将来会跟我一起吃苦的,所以杀死了她。” 听到平风的回答,恒信皱起眉头看着平风,紧闭着嘴巴。 在两边都栽满树木的小道上,他们并肩走着。在旁人看来可能像父子,事实上他们的关系是警察与犯人。 “难道石警官认为我是无辜的,并不是凶手?我可是已经牺牲了五年哦,不觉得现在才说这种话有点太晚了吗?刚才你朝我鞠躬道歉的意思就是这个吧?可惜让你失望了。” 平风的表情非常认真:“杀死妹妹的凶手就是我。” 恒信惊慌地身体往后退去,苍老脸庞上的眼神闪烁不定,仿佛不相信自己所听见的话。平风看着在他眼前惊慌失措的警察,他发现恒信失去了当年的锐气,眼神跟平常老人没有差别。 但恒信始终是警察,如果平风隐藏了什么秘密,迟早会被恒信调查出来。 不过现在恒信出现在平风面前,真的是为了调查案子吗? 父母被人杀死,自己又杀死了妹妹,无家可归的平风因为恒信的到来,导致他将会寄宿了恒信家里。 离开少管所第一个晚上是在警察家里过夜平风感到很奇妙,但他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只能在找到其他居住地之前跟恒信一起生活。 平风每天待在屋子里,没有任何娱乐性活动。恒信没有在冰箱里准备食物,也不会烧菜,可能是职业所导致,跟他住在一起只能天天吃外卖,虽然有时候会出去吃,但在恒信不在的时候平风不愿吃外卖也只能去买方便面吃。 早上时恒信很少会在家里,晚上也很少回来。平风隐隐约约明白恒信是去调查什么,只是无用功,而且那件事情绝对不能让他发现。 恒信不是去警局,毕竟在平风刑满之前就已经退休了,妻子去世对他影响很大。不论恒信为什么还要继续调查,但他想要得到的东西不过是自我满足罢了。 平风觉得必须要阻止恒信才对,不然的话她的人生会再次产生巨大变化。 一想到这里,就算不愿意跟恒信生活在一起也必须忍耐,逐渐掌握他得到的情报,在适当的时机加以阻止。 即使是这样的日子,平风也已经在恒信家里居住了半年之久。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的关系早就不算恶劣,在晚上入睡前也能够聊上几句。 今晚恒信回来的比较早,他对平风有事商量。 他们在餐桌上面对面坐着,两人的表情都非常严肃, “我帮你找了一个工作,他们不会因为你进过少管所而排挤你。”恒信两眼发光,仿佛忘记了平风是一个杀人犯。 “为什么?” “当时没有进行调查就逮捕了你,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恒信叹着气,非常失落,他微微低下头:“当时妻子遭受到意外事故去世了,是摔死的,很傻吧?”说完后他露出悲伤又无奈的神情。 “为什么要帮助我,是愧疚吗?”平风双手放在餐桌上,身体往前倾斜:“完全没必要啊,不是你逮捕的我,我是自首的,而且我确实杀死了妹妹。” “至少你还活着啊。” 恒信躲开平风的视线,又叹气起来,马上又精神十足般挺直身体:“去面试就可以录用,我打过招呼了,别小看警察的人脉哦。”他看起来非常胸有成竹。 工作吗?平风何尝不想跟平常人一样生活,可是……他觉得自己不能。 “石警官,能拜托你一件事情吗?” “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去工作,其他的事情我建议你不要胡思乱想。” “是很重要的事情。” 此时恒信再次看见了当时平风自首时出现的坚定眼神,他虽然感到不妙,但在平风说出要拜托他什么事情之前,无法得知平风接下来要做什么。 “前提是你明天要乖乖去面试工作。”恒信不知不觉中担任起了平风父亲般的角色,如果平风不答应去面试工作,今晚可能就会死缠到底。 “没有人想跟杀人犯一起工作吧。” 平风垂下双眼,他觉得跟正常人一样工作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拜托的事情是很重要的吧?为此尝试下能不能与他人一起工作又何妨呢?” “帮我调查父辈是富人,年纪跟我相近的年轻人。” “你说的是那些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吧,你让我调查这个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在这个世间里生存啊,像我这种失去了一切的人,如果交到了厉害的朋友,人生也许会产生什么改变吧。” 平风摆出一副窃笑的模样,恒信觉得里面肯定有什么问题,不过也只能接下这个委托了。 “我答应你。”恒信郑重其事的说着:“不过明天你一定要去面试工作。” 他缓缓地从餐桌边上站起来,背对着平风准备回到房间去,而平风看着这个失去锐气的老警察的背影,他内心中满是感激。 他深知自己是一个杀死了妹妹的罪人,但恒信却依旧帮助着他,还帮忙找了工作机会。平风早就想过不能一直赖在别人家里,下决定出去工作是他对自己微小的请求。 不过太迟了,就在恒信与平风谈话之前,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他打算出门呼吸下新鲜空气,结果发现恒信家门口的信箱里出现了一封信。 他本以为是寄给恒信的,当他看见寄信人名字是【红】后才发现,这是她寄来的。他明白,一旦收到她寄来的信,就代表恒信介绍的工作,不能去参加面试了。他没有怨言,在必须要做的事情面前,其他的都不重要。 【希望你能再次向我露出笑容】 她那工整漂亮的字排列在信纸上,当平风看见这句话后,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