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 2015-2-26 02:47:23
未经作者同意,禁止转载本篇小说
本帖最后由 VENO 于 2015-9-11 20:49 编辑 hahaha大家好,俺偶然发现了这个论坛可以发表作品,
不晓得在这里发俺的文章对各位朋友的口味吗?:-D
先放个一部分
版主请手!下!留!情!

写得比较慢也是特技加多了:-D


1人评分
+16 英镑 +12 原创度 +2
楼主| 发表于 2015-2-26 02:53:28
本帖最后由 VENO 于 2015-9-13 20:43 编辑
「一张旧地图引出东京地下七大谜团」

一个令日本民众震惊的发现纯粹源于偶然:名记者出身的日本自由撰稿人非常偶然地在旧书店内发现了一张旧地图。他将旧地图和现在的地图对照,发现了一个惊人的差异……(略)……他立即开始查找建筑记录。然而,所到之处戒心十足……


「……东京的城市地铁网,比如说东京永田朝这个地方,现在地铁图上显示的是一个交叉的铁路线,可旧东京地图上显示的明明还有另一条平行的地铁线……」


……战前的地图上显示,东京的其中一个地铁站居然是建在一处上面是田地的空地上,这个地铁站的地表仍跟以前一样,可新地图上却没有见到这个地铁站的标识,显然「军方隐瞒了什么东西」……


……东京的地铁线在新地图上根本就不连贯,这说明「政府仍在继续隐瞒着重大的地下秘密」……


……建筑记录和其它施工证据表明东京的日比谷地铁线、新奥伊多线早已建成存在,但新东京地图上却只字不提……


……那些经常坐东京地铁的人就会发现,一些神秘的地铁轨道不知道通往何处,这些从主要地铁道分出去的神秘轨道在地图上没有标识,但工程建筑记录却显示这些神秘的地铁工程量大得惊人……(略)……然而,无论是你查现在的地铁图,还是地铁施工公开档案,肯定查不到这些神秘工程的任何记录。


——以上节选于03年网络消息


00


若非亲眼所见,绝不会相信确有其事。


空荡荡的列车与铁轨有规律地发出震荡声,咔嗒咔嗒的。


男子望着晃动的窗外。


本该是荒山野岭的地方,凭空冒出了一片巨大的城市。


附近都是大雾弥漫,虚幻得让人宁可认为这是个梦。


明明是地理上没有特别标示过的部分……


……是海市蜃楼吗?


列车窗外的景色摇摆着,男子不由得瞇着眼确认面前的这一幕。


周遭的原野遍布着碎石,缺乏植物,一派了无生机的灰。沉睡在一团浓重雾霭中的水泥丛林,建筑物看上去仿佛许多排灰色格子。


在建筑群的深处,笔直朝天的巨大烟囱状建筑隐隐露出其轮廓,深埋于铅色尘雾之中。


宛如梦幻魔境。


身后已经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自己尚在泥沼中挣扎。


前方会有什么?


会是彼岸吗?


男子无奈地笑了。


已经没有后路了。自从那天开始,就应该明白自己在进行一场无法回头的赌博。


所以,踏上了这列火车。

楼主| 发表于 2015-2-26 02:54:09
本帖最后由 VENO 于 2015-10-18 04:09 编辑
CHAPTER 1   尸体植物

夜里依然是雷鸣电闪。


气象台播报说近来有台风登陆东京,整个城市一连数日都将笼罩于瓢泼大雨之中。然而,如此恶劣的天气下,这个深夜中的城市反而卸去了白日的伪装。新宿的歌舞伎町到处灯红酒绿的热闹景象,清一色的豪华轿车摆在街道上淋雨,衬出前来此处的客人身份,更彰显夜总会的生意之兴隆。


有一个女人,在蒸腾水雾中仔细擦拭着自己的肌肤。


湿漉漉的黑发铺散在胸前,一对白皙的长腿晃啊晃的,抖动着跃下光洁的水珠。


这里的三楼是专门为陪酒女准备的休息间。它属于一家名叫「SPYCLUB」的高档夜总会。


女人从浴室出来的瞬间,伴着拖鞋的趿拉声涌出大量雾气。


「你是怎么啦?」


她擦着头发,身后响起细声细气的嗓音。转头一看,一个艺名叫玛丽亚的陪酒女郎坐在镜子前补妆。


「居然在这个时间洗澡?楼下可是有很多客人,指名要你过去呢。」


陪酒女郎的目光笑吟吟地从镜中射过来。


女人心里清楚她与自己不过是泛泛之交,平日也没什么好谈的。然而此刻,竟意外地想跟人说话。


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什么。只是刚才来了一个恶心的客人,被他碰了两下就感觉浑身不对劲。」


「色老头子吗?那倒是很常见。」陪酒女咯咯笑着涂上口红。


「不……说起年纪的话大概也就三十多岁,不过身上的味道臭得跟曝尸三天的野狗一样,明显一副穷酸相。」女人皱眉。


又想起那个男人的样子了。


袖口散乱卷起、廉价衬衫半开着,大摇大摆地倚在沙发上。


——咳,其实我现在什么时候死掉都不奇怪呀……


——得了绝症,像你这样的漂亮小姐,也该可怜一下我吧……


说出连篇的鬼话。


涎着口水动手动脚、身上散发的恶臭让自己恨不得当场变成一条鱼。


「后来呢?」陪酒女郎笑着问。


「他疯了。喝过三瓶之后,就压在我身上,结果当然是被门口几个保镖架着身子丢出大门。」


那男人滚倒在濡湿的马路上,远远看见女人脸上无数条精致的肌肉,恰到好处组合出一副鄙夷的表情。


廉价衣衫被大片扯开。


「就在那时我才看见,他身上皮肤有一大块都是沥青的颜色,跟大象的皮没有两样,简直就是他妈的非人类!」女人说着,吐出娇艳的粉色舌头。


咚咚咚


窗外正雷鸣电闪,雨滴噼哩啪啦砸在玻璃上,配合着风雨交加的节奏,建筑物的外墙传来激烈作响的敲击声。


「说得太过分啦!」陪酒女郎哈哈大笑。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什么在不停敲击身后玻璃,两人不约而同转过头去看。与此同时,窗外正巧刮过一道闪电,顿时映出一个惨白的面庞贴在玻璃上。


这张脸的主人浑身赤裸、四肢以难以置信的形式扒在窗外的墙壁上,苍白的鼻尖紧贴着玻璃窗。他瞪着两只大眼窥视着屋内的情景,嘴角森然大咧开,额头不停撞击着玻璃,似乎在变换口型说着什么——


——没错真是太过分了


陪酒女郎率先发出尖叫,随即没命地冲往楼梯口。女人动作迟了半步,不由得心中一慌,背后传来玻璃炸裂声和暴风骤雨卷进房内的巨响。



她不可置信地,软倒在楼梯边。


双眼直勾勾瞪着,从台阶一路摔滚下去的陪酒女郎,


再低头看看,


一只从自己碎肉糜烂的左侧乳房钻出、长着沥青状粗糙外皮的尖利大手。


手中捏着一颗不停鼓动的肉,


正是她小巧的粉红色心脏。


「哎呀呀,很自豪吗?真是浪费了这张这么好的脸。」


站在她身后的男人嘻嘻笑着将手抽回,把玩着那颗心脏,顺手丢出破碎窗户。


地上崩了一滩乱七八糟,鲜血、断骨、碎肉,混杂着奶黄色的脂肪粒。


她僵着惊愕的一张脸,噗通趴在血水中。楼梯下传来陪酒女郎撕心裂肺的尖叫。


浑身一丝不挂的男人,冷眼睥睨着趴在面前的女尸。他大概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给人的感觉就像非人类……


赤裸的身上,大半皮肤粗糙似象皮,宛如抹了沥青的灰。


「去你妈的这些臭婊子,我倒要看看你们的心都是什么颜色!」


男人脸上的肌肉野兽般扭曲,眼珠子翻起尽是阴惨的眼白,挥舞着两条灰色手臂大笑冲上前去。



到达夜总会的案发现场之前,我躺在行驶中的轿车里做着一个兀长的梦,梦见整个世界都沉入了水底。


天空变成了依稀透着明亮光影的水面,稀疏的光线洒下,越往下越深邃的蓝色晕染开。无数穿着各异的红男绿女沉沉浮浮,像极了撒下的鱼饲料。


自己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漂浮在没有温度的压抑背景里,看着四处高楼大厦之缝隙中,层层迭迭的墨邃深处,无数黑黢黢的藤蔓爬梭而出,露出狰狞面目。


——那是缓慢展开的巨大花瓣。


不知为何,霎时感觉呼吸困难。


耳边传来声音。


「——醒醒,该起床啦。我们这就要到了喔,老大!」


坐在旁边开车的熏费了老大劲才把我摇醒,嘴里嚷着什么。


我睁开眼。噩梦当下,真是令人感激的叫醒服务。


眼看旁边,一身干练裤装打扮、留着咖啡色短发、容姿俏丽的千城熏正是我手下的女警。身为一介女流,凭着怎样的实力才能挤进警界中最高地位的幕后机构「银樱组」,这一点令许多男性同僚都抬不起头来。


睡得浑身都是冷汗,雨点叮叮咚咚敲在玻璃上,我过了片刻才恍过神来,望着车窗外的滂沱大雨一阵发呆。


该不是自己还没睡醒吧。


两只雨刷不住摆动,挡风玻璃上细密的雨线被扫来扫去。


熏连闯了三个红灯。


这样的天气加上深夜时间,路面上仍在行驶的车辆极少,也给我们的一路狂飙行了方便。


我看着车上的导航仪,轿车已驶至新宿区的歌舞伎町,就要到地方了。


东京。


这是一个令人醉生梦死的花花世界。


作为国际闻名的大都市,滋养着一千三百万人的东京可算是各种矛盾的综合体,苟延残喘与纸醉金迷、稳定治安与恐怖袭击,光怪陆离之事层出不穷,这在当地也算不了什么。


本人名北山研。跟旁边的熏相同,我是隶属于警界机构「银樱组」的高级刑警,日常工作便是处理危险离奇的犯罪事件。


虽然客观来说进入这个组织的都是警界精英,但我个人认为没什么好吹的。之所以能够每次顺利脱险,或许更应当归功于大家配发的高端装备就是了。


「已经凌晨三点了呢。SAT的人从那待机了吗?」


我问道,一边检查着佩枪的弹仓。这是改良版的黑色柯尔特手枪,内含七发射入体内可爆裂的金属达姆弹。


「SAT早就在现场等着了,但现在我实在是困得要死,说不定开着车也能睡着。」


「去你的,不准吓前辈啊。」我说。


「因为时差还没调整过来啊,原本我们这一组可是标准的朝九晚五作息。」熏瞇着眼说,「话说回来,负责深夜执勤的任务根本就是扩大了我们的工作量嘛……」


「哈。」


本该在夜间执勤的那一组人马,上个月卷入了一场黑道火并,几乎就来个全军覆没。


「我在想,应该跟上头讲说多发一些加班费才对。」


「对对对。」我哭笑不得。


车子平稳地擦着路面转角来了个漂移。


跟了我半年时间,这个家伙讲话真是越来越随便。


我从后视镜看见自己苦笑着的苍白脸庞。由于天生长得一副温和面孔,面前这个三十六岁的男人虽然已做了中学生的父亲,但看上去无论如何都不像个威严的上司。


车子减速,一头扎在一家名为「SPYCLUB」的高档夜总会门口,我看见这里林林总总已停了不下十辆警车。


钻出车门,我们两个一下子被大雨和周围闪烁嘶鸣的警车红灯所包围。


蹲在墙边十几个端着防暴枪的警员立刻围拢过来。


他们身上都套着厚重的青黑色制服,胸前防弹衣有着白色的「SAT」字样。所谓「SAT」便是警方「特殊急袭部队(SpecialAssaultTeam)」的英文缩写,主要任务是对人质劫持和强大匪徒做出反应压制,正似此刻的情况。


「这种天气,大家都辛苦了。」


我说着,套上熏递来的透明雨衣,「现在是什么情况?」


领头的一名警官闻声抢上前来,即使隔着透明反光的防护面罩,也能看得到他发青的脸。


「嫌犯打破三层的窗户,侵入夜总会内部。身在一层大厅的人先前已逃出大半,而剩余人质都被犯人驱赶至三楼休息间。嫌犯仍在持续杀戮,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丢出被害者的躯体残片。半小时前我们向犯人提出交涉,结果无效。之后我们用吊索垂至三楼开展突击行动,但瞬间就被他杀了两名队员……」


这名SAT队长紧皱着眉头,盯着我们的脸。


「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想出更好的营救方案。两位看来怎么办?」


我听见身后的熏发出一声细不可察的冷哼,自己也有些郁闷。


什么怎么办?这些家伙已经擅自交涉过了、还自作主张地发动突击,各种手段都抢先做过一遍,之后才晓得叫我们来擦屁股。我心中暗自叹息,早就料到SAT不会轻易浪费在现场待机的机会,这些人最初的打算就是抢占头功,无甚成效后倒是显出一副已尽全力的模样。


我径直问那名SAT队长:「人质死了几个?」


「已经徒手杀了二十几个,是人都能看得出来,这家伙绝对是个疯子。」


「……徒手?」


我和千城熏看着肃杀气氛弥漫的夜总会大门。


夜总会是一座独立的华丽三层现代建筑,此时墙壁窗户上却破出个大洞,门口和四周的地上,四散扔着血水横溢的脏器和骨头,夹杂着两名殉职SAT队员的破碎尸骸,被雨水冲得七零八落。


「徒手杀人就搞成这样了吗!?」熏忍不住白了脸色。


周围的整片都被警方拉上乱七八糟的黄色隔离带网,好似一只神经失常的蜘蛛拉出的杰作。


即使耳边尽是嘈杂的雨声雷声,也仍然挡不住从建筑物里隐隐传来的兴奋大叫。嘿嘿嘿嘿。哈哈哈哈。


恐怕里面正有人把自己当成一台疯狂运转的人间绞肉机。


我瞇起眼。


「总之,先用手段把他从正面逼出来。熏,准备强效催泪瓦斯吧。」


坐在一边警车前盖上的熏,接到我的示意,立刻跑到车后备箱拿出AWP特种狙击枪。


那名带头的队长看向我们,竟面有难色。


「两位警官,介于犯人的屠杀手段远超常人,贸然突入有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人员伤亡,我看我们是不是再讨论一下……」


我望着那个队长的眼睛。


「恕我直言……您吝惜部下的性命固然没错,但此刻多犹豫一刻都是罪恶。搞不好这会他已经又杀了一个,对这种疯子,时间拖得越长伤亡就越大吧?」


我心中默默说:若你们没有贸然突击激怒对方的话,情势或许也不会有这么紧张。


「这……」


「以效率上而言,我想只有速战速决一条路可选。」


雨越来越大。


熏已抱着那杆狙击枪,安装了强效催泪弹头,爬上一台黑色防暴警车顶。小队众人面面相觑。


我看着这名SAT小队的队长,恐怕他心里也大致明白我们是什么人吧。大概是先前从各方承受了不小压力,听我这么一讲他便也不敢再耽误时间,转头吩咐下去。


我隐约听到SAT小队中窃窃私语的讨论。


「……来监督行动的高层?」「他们打算指挥咱去送死吗!?」


这名上级警官不禁压低声音呵斥他们闭嘴-,但全落在我耳中。


「——想继续干下去的话,就别说废话了……!」


我权当没听见这些。


虽然这话不太适合由我说出口……隶属警界中最高地位的幕后机构银樱组的熏和我,可说是不拘泥于法律的特权刑警。别说只是接手指挥他的SAT小队,假设我们动手崩掉现场任何一个人的脑袋,回头大概也只是写份报告的事。


大雨中,SAT小队已迅速散开摆好阵型。


「OK。」我朝熏打手势示意。


熏点头,蹲在防暴车顶上,瞄着毁破狼藉的壁窗破洞,食指「砰!」地扣下一发。


强效催泪弹头准确飞进破碎的窗户,在地上叮呤当啷滚了几圈,淡黄色的催泪瓦斯气体迅速自建筑物中弥散。


——与普通的催泪瓦斯弹不同,强效催泪弹的气体加入了可导致呼吸系统剧烈反应的植物毒素,足以应付顽固据守的对象。只片刻间,催泪瓦斯气体遍充满了整个建筑。


片刻后,下一个瞬间。


——墙壁上破洞突然大爆散。


从墙壁破片中一跃而出的,是提着一颗毛茸茸的东西,浑身青灰的人影。


「……出来了!」


砰砰砰!


我抬手举枪快速朝人影射击,一时间后面数十颗子弹跟着从诡异人影的脚边爆开。一连串弹射崩起的火花,追着那个赤身裸体的灰影在墙壁上掠过。


——他速度竟如此之快,快到子弹也跟不上的程度!


「咳咳咳咳、居然用上这等手段嘻嘻嘻嘻!」


男人周身一丝不挂,大块的灰色肌肤宛如粗糙的象皮,此时怪笑着飞速奔跑在墙壁上竟如履平地,动作稳健而迅捷。


然而,后肢的膝盖居然朝后弯曲,四肢扒在墙上高速疾行,就好似大型的犬科动物。


我仿佛中了一枪,脑中突然一片空白。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一个SAT警员失神大叫,紧接着那嘻嘻怪笑的人影冲他一呲牙,竟将手中那颗毛茸茸的东西丢了过来。他不自觉双手接下,跟着便差点吓尿了裤子。


——那分明是一颗咧着大嘴、惊恐瞪着眼珠的女人头!


只是惊吓分神的一个瞬间。


警员瞪大眼珠子,脖子上已经多了三道红杠,噗地一大蓬热血喷泉般洒出,在满地雨泊中晕开。


警员断开的喉咙支出一截白色的气管,抱着人头歪摔倒地。


落地的男人津津有味地舔着染红的手指。


他一口黄牙被鲜血渍红,血丝遍布的眼球凸出来一倍,嘴巴大咧开:


——动作太慢啦!


「集中目标开火!」SAT队长脸冒青筋。


一时间,十几把防暴枪齐齐对着男人爆火。眼看就要被蜂拥而至的子弹轰成马蜂窝,灰色的影子居然猛地拔升上天,子弹尽数印在身后的墙砖——这一跳,至少跃出了近十米的高度,直接临至我们一众头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


这、这个男的……


我瞪大眼睛。


后肢翻转成犬科的模样、大块包覆的灰色外皮、超越人类极限的运动能力……


「你到底是什么怪物!」领头的SAT队长目呲尽裂,一枪轰向半空中的灰色怪人,却被他身形一晃轻松避过。


男人飞快掠至跟前,一把捏起队长脖子,咧开大嘴。


我飞快爬进车子,一脚踩下油门。


突然射至的灯光将面前照得一片惨白,灰色怪人还未回过神,我驶来的轿车已极速冲上。


砰!车灯碎了一个。那男人顿时被撞得跌出七八米远。


——对付这种怪物,当然要用撞的!


脑海中突然弹出这么一句话,顿时让我一怔。


是谁说给自己听过吗?


这时面前的男人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单手撑地,一个翻身稳住身体,正对着我车前闪耀的雪白大灯。


险些丧命的SAT队长大声招呼着手下射击。


一边是防暴霰弹枪喷出的火幕,那男人怪笑着左闪右躲,突然一个大跳飞上前来,竟「嘭」一声响摔在我的车头上。


我甩开他都来不及,他狞笑着一脚踹下,车前的挡风玻璃顿时崩碎,穿进一条盖着灰皮的毛腿。雨水跟着呼啦啦灌进车里。


男人咆哮着猛地把头伸进来,湿漉漉的刘海挡着大半张兽脸。


没人能看得懂他此时扭曲的表情。


对着我,居然开始呜呜大哭。


没人看得懂。我伸手摸向佩枪。


此时看到侧面又射来两束白光,一台黑色的SAT防暴警车朝我冲来。


抓紧时机,我连忙配合一个急速倒车,男人冷不丁没站稳往后仰倒,侧身又被突袭而来的防暴警车轰隆一记猛撞!


车头依惯性猛地甩出一个半圆,猛然撞上楼墙,待我稳住回头看时,那警车就这么猛顶着他,一口气冲碎夜总会的玻璃旋转门,摔进方才还在其中大闹的夜总会大厅。


那男人重重摔在地上。


他一条手臂在方才的碾压中被挫断,鲜血狂喷的创口,还连着浓稠的血丝。此时的「SPYCLUB」夜总会大厅早已空无一人,昏暗的光线从头顶几盏射灯洒下来,那台凶悍的防暴警车挂着一头碎玻璃,静静地停在他面前。


「我猜你不至于把我忘了吧!」


熏从伤痕累累的警车上跳下来,抱着那杆特种狙击枪。


男人挣扎着翻起身,喷出一口鲜血和断牙,三肢并用,半跪在染红的地板上。


「我不想死,我、我也不想变成这样的啊……」


灰色男人咧着精神崩裂的大嘴呜咽。少了一条手臂之后的他,看起来就像一头瘸腿的蠢狼,脑袋杵在地上,拼命瞧着正将枪口对着自己,一时有点不忍下手的熏。


我站在门外冷眼望着他和抱着狙击枪的熏对峙。


「如果不是那些陪酒女这么瞧不起人……」


「……我还能找到大开杀戒的借口吗?嘿嘿嘿嘿!」


话音未落,男人大笑着跃起,


扑向一时愣住的年轻女警!


——最后也要、也要咬死你这个……


他的眼神流露出阴鸷。然而尚扑至半空便听「砰!」一声,他上半身猛地往后一仰,胸口炸开一团血肉。


「……老大!」熏一转头,看到开枪的是我。


方才见状就从门口冲入的我,抱着防暴枪结结实实地在他胸前轰开了一记霰弹。


他此时摔趴在地,呛着血仍不停挣扎,拼命张牙舞爪地试图站起身。


背上又被熏急忙补了一枪,彻底把脊柱轰断。


灰色的家伙瞪着一对浑浊眼珠子,彻底软趴在地上不动了。


昏暗的射灯之光线映照下,男人浑身都是碎玻璃,胸前背上炸得血肉胡涂,周围渐渐印染出一滩深红色的湖泊。


死了。


我再也不看地上的东西,拖着防暴枪上前,拍拍仍在惊惶喘气的熏。


「哈哈哈。还好吗?表现不错喔。」


「刚刚,差一点,我就死了……」熏还是面色苍白,忘不了刚才的一幕。


「当警察就是这么回事啊,就算是进了银樱组也一样。慢慢习惯就好了。」我勉强笑笑。


她的进步一直都很快。


心里蠕动着什么的,反而是我自己。


……


日夜交替,


黑白轮转,


四季更迭。


车辆的灯光在不夜的城里飞快流淌,汇成不息的河流。


我觉得那才是这个城市应该展现于世间的本来面貌。


然而,此时,这滩趴在地上的东西摆在我眼前。这等噩梦般的画面居然仅是这座城市流梭光影间的一个片断。


但是对我这个刑警而言。


对我而言。


此时看着竟感到困扰不已。


我闭上眼,脑中还是浮现出软如烂泥的灰色尸块,避免不了想起男人趴在车头对我哭喊的瞬间,那幅光景始终盘桓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硬要说的话,像是哺乳动物在万念俱灰前发出的最后惨叫。


心中不禁升起了强烈的厌恶。心理学上对于这种「仿佛以前见过,实际上却没见过」的感受称为既视感。


空气里浓郁的血味钻进鼻孔,占据了意识高地令人烦躁不已。我还以为自己只是在困扰报告该怎么写之类的事。


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


SAT部队在这之后就迅速撤离了现场。


之前在街道周边贴着的黄色隔离带,也在早晨来临前迅速撤下,除被「临时查封」的夜总会现场外,整条街道的秩序已暂时恢复正常。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模样。


接下来,就是银樱组的工作。


时间已接近凌晨,天空微露出鱼肚白。


在本部派来的人手到达现场之前,我一直坐在角落,一处仅剩半截的沙发上。也许是回味着先前场面受到的冲击,熏呆在一边,一直没有过来与我交谈。


我只好一言不发地,


避免自己抬起头,


盯着眼前的一小块地板,丝毫不打算将视线转到尸体上。


眼球酸胀,浑身肌肉也跟着发软。


不由得伸了个懒腰。


空气里鼓噪的分子似乎渐渐消失,周围似乎越来越温暖。


闭上眼睛。天似乎亮了。


太阳高高升起,天空绽出强烈的白光。


炙热的温度将地面烤得滚烫。


龟裂干燥的柏油马路也似乎亮得刺目。


走在令人窒息的路面上,感觉简直连时间也停滞了。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大汗淋漓地。


终于得以回到那温馨的小窝。


这个时间,上中学的女儿应该还没回家。


而妻子一定在准备饭菜吧。


进了房间,妻子果然在下厨。


看着她忙碌的背影,不禁心头感到一阵宽慰。


好想轻轻抱住她,不过还是忍耐住。先打个招呼。


我回来了。


——你回来了?


每天如此,辛苦你了。


……。


妻子转过头来,


仰起下巴,


伸出长长的舌头,


倒吊着两只眼,刘海胡乱披在头上。


一瞬间突然觉得她像只母螳螂。


她嘴巴大张开,露出犹如地狱深邃的黑洞洞的喉咙。


……什么?


你想说什么?


一点也听不到啊。


听不到听不到听不到。


懊丧得浑身颤抖,


流出眼泪,


霎时感觉呼吸困难……


——还在睡啊老大!起床啦。


老大?是在叫……自己吗?


熟悉的声音传来,接着被一只手推醒了。


睁开眼,浑身都是湿掉的冷汗。


……这才发现之前原来是个噩梦。


此时自己正倚在行驶中轿车的副驾驶座上。


窗外灰白的天空正下着滂沱大雨,仿佛自己和周围的楼房一起被洗刷着。


——哈哈!又做噩梦了,老大?


——老大的体质好像就是专门用来做噩梦的啊!


真是熟悉的对白。


不由转过头。开车的人竟是个男的。


不住有闪电从窗外划过,男人微笑了。


惨白的光从男人身后照射过来,看不清他的脸。


只有头上黑色的针织帽和乱卷的刘海清晰地落入眼里。


是你啊……?


车子已驶离了楼房林立的市区。不知何时,周围变成了只有一条笔直公路的旷野。


天与地都被无穷无尽的雨水洗掉了颜色,世界渐渐变成一团模糊的灰。


模糊的灰色里忽然现出一个奔逃的灰色身影。


四肢畸形发育、皮肤呈现灰色的角质化。


男人驾驶车子猛地撞过去。


等等……


——对付这种怪物,当然要用撞的!


等一下、这样下去的话……


车子碾着惨叫的灰色身影一路向前开。


碎裂飞溅的肉块在两边开道。


牵扯着奇怪的肉筋枝节,


挡风玻璃上,


不断涂溅刺目的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


……够了。


我突然睁开眼睛。


「老大,你还好吧!?」


蓦地一个激灵坐起身,我发现自己仍然坐在夜总会的破碎沙发上,一脸担心的熏正在我旁边。


又是梦啊。


梦中有梦。


喘着粗气站起身来,我浑身都被汗水湿透。


此时。


才注意到天确实已大亮。


几束白色的光斑透过窗户打在夜总会的木质地板上,大厅正中还趴着那个死不瞑目的灰皮男人,周遭的血泊依旧印了一地。


只是,现场已经多了一群银樱组派来的蓝衣鉴识人员,跟一个披着白色大褂的怪模怪样男人。一抬头,那张熟悉的脸便朝我挤眉弄眼。


「呼呼……银樱组的精英北山老大也会在现场打瞌睡啊?对小的来说可真是新发现。呼呼……」


他话音未落,被熏瞪了一眼,强行闭上嘴。


我终于吁了口气。这一刻自己才感到真正回到了现实。


再瞧这个操着奇怪口音的男人,他留着一头长卷发,配以下巴上的一撮小胡子,若不是套在两手的白色手套和笔电筒,压根也看不出他是一名法医。


此人名叫竹林,正是银樱组专属的法医头子。与其邋遢外表和满嘴的胡言乱语不相符的,恐怕是有如电子档案般精确的庞大知识。


竹林拈着下巴胡子。


「话说回来,这具尸体还真是过分呀……胸腔里一堆小钢珠,脊柱还被人一枪轰断了哈。还有,你们看看他皮肤上的大片灰斑!」


「那又怎么了?」熏。


「我之前看过类似的病例,这根本就是黑毛痣(blacknevus)嘛!」


黑毛痣。


「你刚才说什么?」我问。


「老大,我不会看错的。黑毛痣的机制是大批色素细胞不知为何聚集在肌肤的局部区域,延展性较正常肌肤为差,最终形成角质化……」


是长了黑毛痣吗。


这句话咻地飞进我的脑海深处,模模糊糊地跟什么搅在一起。


——一身角质化的灰皮,是长了黑毛痣吗?老大。你发什么呆啊,人是我撞死的哟。对付这种怪物,就应该用——


撞的。


……


记忆中的某些东西逐渐翻搅开来。


呼出一口气。


哈。


我懂了。原来如此,原来是跟你有关啊。


这时才明白,并不是因为害怕看到这具尸体,而是自从出事之后,自己下意识地避免回忆起当年的那件事罢了。


是老天在提醒,注定我不能忘记。吧。


法医拿着笔电筒,上蹿下跳地说:「呼呼。还是给我装进裹尸袋,带回去研究。」


几个手下的工作人员闻声,立刻打算将尸体抬起。


「慢着!」


我叫住他。


竹林一愣,我顶着刺痛的脑袋上前去,将灰皮男人的尸体拦下。


我从身上抽出一把小刀。


「……老大?」


大家不明所以地看着我,但我此时顾不上解释了。


「这具尸体没有剖开检查吧?」我望着竹林法医。


法医苦笑:「当然是没有啊。解剖工作通常都是运到我们的实验室才进行,老大你难道不知道吗?」


「那就对了。我要确认一件事。」


如果没记错的话……


我把刀子径直刺入尸体的背部,向下划开,深红的血液立刻从切口涌出。


狭长的切口像一只暗红色的眼朝两边张开,里面深处的某些东西迫不及待地往外翻涌来。


不是属于这个世上的东西。


法医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


「这……是?」


众人惊呼着围上前。我说:「你们别动。」


伤口下的肌肉组织居然绞成一条条的扭曲枝蔓状,血肉在灰色皮肤下似乎在爬梭着扭转纠结,呈现静止的动态感。


「……肌肉僵硬?怎么会扭曲成这个样子?」法医说。


伤口血肉模糊的一团乱七八糟。我看见中间一颗硕大的增生肉瘤动了动,用刀尖刺了一下,不料肉瘤接着整个就绽破开来。


鲜红的肉壁一层层向外翻开。


从中竟游出一条不到两厘米长,半透明状的灰色小虫。


「虫子!?」熏掩着嘴后退两步。


忍着阵阵反胃的感觉,我用刀尖挑起不断扭动的灰色游虫,丢进手下递来的玻璃小瓶。


竹林法医一脸惊愕地说:「老大,你怎么会发现有这种事?」


我看着尸体的一地狼藉,苦笑不已。


怎么发现的……吗?


恐怕在五年前就该觉察到了吧。


没错,跟当时的情景简直一模一样……这种东西又出现了。


该死。


我低头看着地上一大滩未干涸的血迹,自己的倒影隐约映在其上。


你啊你,发觉自己的失误了吗?北山研。


看着自己苍白浮肿的面色,


略带胡子茬的下巴,


深陷的黑色眼圈。


想不到仅仅五年间,自己就劣化成了这幅模样。


再看向尸体背上的增生物。


绽开的红色肉瘤,鲜艳如一团扭曲的燃烧烈焰,伫立在瞪开的血肉独眼上抽动着,嘲笑我的无能似地。


简直就像是一朵花。

楼主| 发表于 2015-2-26 03:00:14
本帖最后由 VENO 于 2015-10-18 04:10 编辑
CHAPTER 2   记忆碎片

或许人人心里都有不想碰触的回忆,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删去与那件事有关的部分。


警视厅本部,又统称为「樱田门」,位于坐落在东京千代田区的一栋现代化大楼。其地上层数便有二十一层,地下亦有四层。2000年后,连警察厅也搬了进去。


此时是夜总会案件发生的一天后。


我身处警视厅大楼地下四层,一间腥味弥漫的停尸房里。四处墙壁灯光皆一片白。


按理说,此时的自己不该是意识飘忽的状态,但我的思绪还一直停在当日跟组长高野的对话。


从夜总会案发现场离开后,我独自返回了银樱组本部提交事件报告。组长高野瘦削的身躯坐在宽大的轮椅中,看着灰色男人的尸体照片,眼睛鹰隼般瞇成了一条线。


银樱组组长高野,是个年过六十的严肃老头子,头脑极为聪明。若不是过去因为事故成了半个废人,或许现今已能从内阁中看见他的身影。


高野把棒状仪器顶在喉咙上发声。


「这种怪物又出现了啊……北山。」


传出的是冰冷的机械嗓音。高野的声带因严重受损被切除,至今只能藉助这种叫「电子喉」的小型发音机器。


我点头。


上一次还是五年前。


「你要当心。」高野看着我,定定地。


「交给我。」我说。


「小心搜查。有什么进展就告诉我。」


老头子目送我离开,轮椅上的身躯缩在一团阴影里,看上去愈发瘦小。他的眼中黯淡无光,曾经如鹰隼般的目光也不再锐利了。


——恐怕他和我一样,沉浸在五年前那件事的痛苦之中。


我想。


「……老大?」


熏在一边叫我。


我终于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灰色表皮男人的尸体静静摆放在停尸台上。


此时的他已被法医开膛破肚,脖子以下的部分一概被从中切开,那对死不瞑目的双眸无论如何也阖不上,怨毒地瞪着天花板。


从剖开的裂口处只能隐隐看到内脏等物,更多的却是盘盘缠缠、犹如游龙般从尸体内部攀绕而出的大量肉瘤。


「我们之后才发现,他体内射进的弹头已经被这些血肉增生物层层包覆,小的费了好大劲才将子弹全部取出来。人的身体能长成这样,也真是匪夷所思。」


竹林法医咂着嘴说。


「关于尸体身上发现的软件生物有什么发现?」熏插嘴问道,「那个是寄生虫吧?」


「哈,关于那个,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


法医搔着头苦笑。


「夜总会的那条小虫在取出不久就断气,小的后来在挖子弹的时候还又发现了四五条喔。但把它们暴露在空气中,存活的时间都不超过一个小时,只好把仅剩的一条放进专门配制的培养液中,不过……」


「培养液……吗?」


我和熏踱步到不远处摆放着的培养皿前。


看上去,寄生虫灰色半透明的身躯已然不见踪影,只剩下什么皱成一团沉在溶液底部。


乍看之下像一口浓痰。


我顿觉脑内受到一阵冲击。


「溶……溶解了?」熏吃惊。


「培养液是仿照人体细胞液成分配制的,当然,设定成是恒温37°C。不过即使如此,灰色游虫的生命活动也仅仅维持了十个小时便告结束。怎么会这样呢?小的推测,大概是缺乏组织脏器等作为它成长的土壤。」


法医嘀嘀咕咕地自问自答。


「意思是只能在人体内部生存吗?这么说来,死者身体会变成那种异常的状况果然是寄生虫引起的吧……?」我说。


不。其实我基本已经能确定。


「非常有可能是这样。」


法医说。


「小的回来后彻底研究过了,要变成死者那种惊人的模样,一般从概率上来说,是不可能的。」


「概率上?」


「让咱们来看死者的表皮。小的先前说过吧?他身上大块的灰斑很可能是一种叫黑毛痣(blacknevus)的皮肤病。你们看这张图。」


他从档案夹里抽出一张照片。


「这是1970年南非发现的一个著名黑毛痣病例『大象胳膊』,这个小孩年仅四岁,身体处于发育阶段,身上的黑毛痣遍及整个左手臂,黑毛痣的张力赶不上正常的皮肤,因而影响了手臂肌肉生长,整条手臂都是大象的沥青色。病因,被推测是基因解碼时出现异常,这在世界上都是非常罕见的。」


「……然后呢?」


熏面色惨白,实在受不了尸体刺鼻的腥臭,只好搬了椅子,手执纸笔坐在远处一边。


「你们再看这里。」竹林法医指着尸体的下肢部分,「膝盖关节畸形,向前向后都能够弯曲,当其双腿向后曲起时,奔跑时便如同犬类的后肢般发力,速度及跳跃力变为普通人的数倍。」


「确实是这样。」我说。


确实是这样。


他说的症状跟五年前都一样。


「关于这个状况……虽然十分不可思议,但最贴切的解释只能是他同时患有一种叫『普罗特斯综合征』的病。这种病症是以希腊神话中能够改变自己形状的神的名字命名的,在患者生长过程中,骨骼和肌肉会畸形发育,导致生成异常怪异的体形。同时要说的是,该病非常罕见,发病率仅为百万分之一,它的患者在全世界上大概也只有一百二十多个!」


……百万分之一啊?


还以为那个希腊之神已经够扯的了。


「所以你们明白了吗?我说这几乎是不可能自然实现的。」


竹林法医说:


「两种都是极端罕见的疾病,同时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不管怎么说也太奇怪了!」


「的确。」熏点头。


「所以最佳考虑方向就是『并发症』了吧?」我说。


「不错。众所周知RNA病毒可以逆转录修改整合人的基因,著名的艾滋病毒就是通过修改宿主的基因来破坏免疫系统——以此推论,如果有寄生虫能够逆转录遗传信息的话,同时导致人体畸形发育和黑毛痣也不奇怪吧。只是,现在没有证据来证明这一点,由于保存手段不完整,我们手上已经没有活的寄生虫了。」


没有了吗?


又没有了吗?


这次又要跟以前一样吗?


我尽量将当年的情景从脑中抛开,转移话题说:


「那先不说这个。熏,拜托你去查的死者身份,有结果了吗?」


「用了一天时间,目前也还没找到啊。」熏耸肩,无奈地朝我说。「从死者的长相和能流利说日语这一点来看,应当是本国人才对,但死者身上没有携带任何相关证件。现在正考虑往拾荒者和无业游民的方向排查,所以时间要久一点。」


我点头表示理解,抬头看了看时钟,已快到中午了。


「好吧,接下来就暂时先朝死者身份的方向调查试试看。我们两个这就先走了。」


「对了,还有一个问题。」竹林法医在身后一拍脑门,叫道。


「什么事?」我停下脚步回头。


「老大,刚才小的就想问你,当时你是怎么发现尸体内部有寄生虫这种事的呢?」


「哈,这就叫传说中的第六感。」


——他恰巧问出我最不想听到的问题。更准确地说,我从心里想要避免听到这句话。


五年来,我以为自己在心里将那件事的影响消除得干干净净了。我勉强笑笑,但我晓得这一剎那自己那病态苍白的菩萨脸上很可能没有表情。


离开那间停尸房,我一个人走到警视厅一层大厅处,抽出一只烟点燃,衔在嘴上。千城熏从后面跟了上来。


「根据一篇医学报道所说,憋着太多秘密在心里,对血压和心脏可没什么好处喔。」


「你想咒死我啊?」我没好气地说。


熏似笑非笑地跟着我一前一后步出警视厅大门。


「老大,看着你是我上司的份上,老实坦白吧。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你还晓得我是上司吗?居然跟我逼供。」


「哈,别岔开话题了老大,现在可没有人会来救你喔。」


她话音刚落,我的手机却适逢其时地响起来。铃声是一首名叫「SCAR」的MIDI版流行音乐,女儿自作主张给我设定的。


真是得救了。


「……不会吧,哪有这么巧的?」熏瞪大眼睛。


「哈哈,天助我也。」


我按下接通键。


出现在另一端的声音居然是我女儿玲奈。对面明显很嘈杂。


「最近有没有时间?还有三天就到我生日啦,老爸。」


「时间?」


我听了一愣,但随即反应过来说:


「等一下。先不说这个,现在可是中午啊,这个时间你应该还在上课,不能用手机才对吧?莫非是,逃学?」


作为即将满十五岁的初中女生,最近做事渐渐变得我行我素起来,这家伙该不会是到达反抗期了吧?我深深吸了口烟草,心中暗自苦笑。


「什么呀。你以前不是答应我十五岁生日去水族馆玩一天的吗?自己想不起来了?」


吐出一口烟雾,对面熏的表情一点也看不清。


我硬着头皮说:


「真不巧,最近几天跑出来一个疯子宰了一大堆人,我们当警察的却连他是谁都还不知道。你说让你爸怎么办?」


原本就因工作无法兼顾家庭,我这个父亲当得就像天上的星星,看似光辉熠熠,其实简直可有可无。结果五年前,妻子离家出走。


玲奈顿了片刻,接着我的话说:


「那就算了。你就直接把当天所需的花费拿给我,我自己跟同学们出去庆祝好啦。」


她开口说了一个不小的数字。


我有点吃惊,看来真是逆反时期到来了。不过我还是答应说回家后商量看看。


「你不想知道我们用这笔钱去哪里玩吗?」玲奈说。


我苦笑着说:「我现在在做事,这种事情回到家里再慢慢讲嘛。」


女儿沉默了片刻。


「今天放假啊。」她突然说。


「……啊?」我一怔。


「今天从中午开始学校放假,昨天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就算回家后跟你讲了,你也不会放在心上吧?」


电话挂掉。


我感到全身从手指开始蔓延僵硬。


女儿最后这句话像铁锤敲在大钟上,一股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感情随着震颤的轰鸣从我体内徐徐传出。


不由叹了口气。我猜自己此时的表情一定很复杂吧。


全程旁听的熏不禁哑然失笑:「做老爸真辛苦。」


「你最好以后不要变成像我这么悲惨的家长。」


「老大。」她看着我。


「……」


「我老爸跟我说过一句话:人生没有全拿的。干我们这行的必定要失去一些什么,无论谁也一样。不是吗?」熏说。


我看着她那张不明所以的俏脸,不知说什么好。


「你后悔进入组织工作吗?」她笑着说,「不会吧!我家老大可是随便就能熬个三天不睡觉的英雄啊。」


「废话,怎么可能后悔呢?」


我当然不后悔。


可有很多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没什么聊天的心情,交待接下来让她去排查死者身份的工作后,我就扭头离开。



真是废话。


人生当然没有全拿的。这种话谁都会说,然而我个人对这个所谓的人生哲学并没有认同感。


乍听起来像是很公平,有收获就有失去,但时间长了难免会有人把它当做失败的挡箭牌,每当又失去了什么便会拿这个理论充当廉价的安慰剂。


真发生在自己头上,是否也能从容面对呢?难道有人愿意保持着忙碌的生活,刻意冷落自己的女儿,永远保持着一副缺乏睡眠的苍白浮肿的脸这样活下去吗?


我脑中还一直考虑着熏对我说的那些话,心烦意乱地驾驶着车子,万般思绪不断跳转。


不是。


五年前的自己明明跟现在就大相径庭。该有的、想有的、别人没有的,自己全部稳稳抓在手心。


即便是现在的自己,也仍算是一个尽忠职守的警察。但,若没有五年前发生的那件事,现在的北山研或许已经当上了银樱组组长,而自己的家庭或许也不会变成支离破碎的模样吧。


思维不受控制杂乱地跳转着,我漫无目的地开车打转。


最后车子停下的时候,才猛然发现原来自己已不知不觉地开到了一个地方。


——这是一处无甚特别的公寓住宅楼。


我把车子停在楼前一个小型公园的路边。眼前被一排绿树环绕着,有几个孩子兴高采烈地在滑梯和沙坑里玩耍。


为什么自己会到这里来呢?


我皱起眉头,我发现自己似乎在避免想起这个原因。


不。


或许是不愿意回想起某个人。


我听见脑中响起的声音。


——哈哈,又做噩梦了,老大?


恐怕思绪太过亢奋,身体不知不觉分泌出了类似兴奋剂的物质,居然产生幻觉了。


眼前不禁浮现出一张轮廓模糊成光影的脸。


五年前的他,开着车,满不在乎地将自己推醒。


就跟如今的熏一样。


——老大的体质好像就是专门用来做噩梦的啊。


刺眼的蓝白光影略微收敛。


露出他标志性的黑色针织帽、卷曲的刘海。


他嘴角似乎习惯性地流出无所谓的笑容。


——对付这种怪物,当然要用撞的!


……


光影完全消弭。


露出粗重的眉毛,高耸的鼻梁,以及一对狼的眼眸。


这是一张曾经和我并肩作战过的脸。虽然竭力地不想重温与他的回忆,但果然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来了。


冬城鹫。


五年前,这个人还是我的部下。我们更是最好的搭档。也许。


此时发现自己喉咙传来粗暴的喘气声。


我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下了车,凝视着前方旧公寓三楼的某扇门。


真是愚蠢。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朦胧中会来到这里了。


自己真是蠢透,居然还在潜意识里期待他会回到五年前的旧公寓吗?


姑且不说他根本不是个婆婆妈妈的恋旧派,说起来……


「说起来,好几年没交房租,就算跑回来住也只有被赶出去的份。」



耳畔传来的话声未落,我听见后一愣,便下意识地转过头去。


却见一个穿着棕色风衣及牛仔裤,戴着银边眼镜的年轻男人坐在花坛边上。他此时正啃着一颗苹果,友好地看着我微笑。


「啊哈。你瞧我,居然不小心讲出来了。」


男人说着一股流利的东京腔,却总让人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


「若有失礼之处,请见谅。」


这次我听出来了。


「你不是东京人吧?」我说。


「啊哈!被发现了啊。本来还以为语言这一关绝对不会暴露的呢。」


男人略尴尬地说,「我是美籍日裔,名叫艾略特。」


看着这个外国人一脸和煦的表情,心中的烦躁也不自觉静息。


「你是游客?」我笑着松了松领带。


这才发现天气很好。


「勉强可以说是『公差旅游』吧?」艾略特看着我大笑起来,「现在是顺便来看一个朋友,可是他离开这座旧住址很多年了,我却傻乎乎地跑来寻他。啊哈,刚才说的『就算跑回来住,没交房租也只有被赶出去』就是在说我自己没有考虑好情况,真是笨死了对吧?哈哈。」


……居然一样。


突然感觉自己和这个艾略特之间产生了一条微妙的看不见的线。


「既然如此为什么坐在这儿?你还不离开去找你那位朋友吗?」我略感好奇地问他。


结果艾略特用力咬了一口手中的苹果。


「我现在在玩观察人类的游戏啊!」


「观察人类?」


艾略特用拿着苹果的手往前一指:


「就是那几个小孩子。一个穿红衣服的,一个绿衣服戴眼镜的,还有那个穿粉色裙子的小女孩。你猜,他们之中哪一个将来最可能变成危险的杀人犯?」


「哈?」我根本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放眼望去,那三个孩子其中最大的也不超过十岁。


我不由觉得好笑:「贸然把小孩子说成杀人犯不太好吧?」


「你随便讲一个答案好了。」艾略特紧盯着我说。


「那就穿红衣的吧。」我随口说。


感觉碰上了奇怪的人。


「喔……」


艾略特和我望向前面。


只见那个穿红衣的小孩子不满其他两个小孩造的沙堡,正粗暴地一脚将其踩塌。


粉裙的小女孩大哭起来。


「啊哈,真是任性的小孩。小小年纪就不懂得给人留余地,长大了八成也只是个废物,不会有本事杀人的。」艾略特吃吃笑起来。


「喔?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看着他的脸。


「你瞧穿红衣的那个小子,浑身上下都是名牌,一看就是高档货色,他爸妈想必经济状况不错吧?再看他虽然一副没头脑的蠢样,玩沙子时却记得尽量不让膝盖黏附沙尘,说明在家里接受过充分的卫生教育,这也是一种家教啊。啊哈!所以说,他虽然有点被有钱的爸妈宠坏了,但仍然在某方面受到一定程度的修正,这两股正反力量夹击之下,能培养出来的最多就是普通等级的任性吧!这样下去,最多就是傻乎乎的纨绔子弟而已,也就是废物一个。」


哈。这种理论还是头一次听说。


「那你认为比较危险的是谁呢?」


「——当然是穿绿衣的那个小子啊。」


艾略特冷冷地说。


「为什么?」


我看着远处的几个小孩。


此时红衣小孩道了歉,穿粉裙的小女孩已经不哭了,三个小孩重新筑起了沙堡。


绿衣的小孩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埋头堆着沙子。


「……他在不停地掺水。」


艾略特冷笑:「瞒不过我的,虽然跟另外两个一样都在筑沙子,但那个绿衣服的就是偷偷每次都比上一回多掺一点水。这么搞下去,差不多刚建成沙堡的同时,就会塌了。」


他话音未落,


沙堡真的轰然倒塌。


地上全是湿掉的稀泥,粉色裙子的小女孩当然又哭个没完。而这次,红衣的小孩只愣了片刻竟也跟着哇哇大哭,跟之前那个粗暴的孩子判若两人。


「看看,他跟着哭鼻子,是因为这回沙堡是在他怀着信心参与制作下倒塌的,现在找不到可以责怪的人,借口没有了,只好怨在自己头上啦。」


艾略特哧哧笑着咬了一口苹果。


「现在那个绿衣服的心里一定在偷笑。他在想:不满意我的作品,亲自上阵?现在你发现了吗?发现自己其实是个连我都不如的蠢猪的事实?蠢猪就是蠢猪。」


我好半天没说话。


「像这种人,自己得不到的也绝对不会让别人拿到手。假设这三人日后谈起三角恋爱的话,女生多半会偏向红衣的小子,然后绿衣的八成就会宰了那个女生。你没听错,是宰了那个女生,为了不让另一个男人享受他得不到的东西。」


艾略特兀自说个不停,我却越来越听不下去了。


这段对话渐渐越来越讨人厌。


「当然,这还只是假设在普通的状况下。」


「够了吧?」我冷不丁发话。


艾略特却没听见似的,死死盯着三个孩子,自顾自地说:


「按我的剧本,绿衣的会先想方设法胁迫女生受他控制,让她帮自己设计破坏红衣的一切——财产、事业、人际关系!然后渐渐那头红色的猪就会濒临崩溃了,啊哈!就在他还以为这个世界上自己只剩下那个女生的时候,这个时候绿衣就跑出来对他说……」


我沉默着听这个疯子说着三流的电视剧桥段,此时手机声适时地响起。


我连忙一把抓起来,终于可以不用同这个疯子聊天。


「我是北山。」我说。


身旁突然变得安静。


「……还记得我吗?老同学。去年我们还有聚会啊。」


电话那边传来独特的声线,令我立刻就分辨出那正是自己的多年同窗。


我不由得露出一抹微笑。


……在这个令人不愉快的时刻,听到昔日同学的声音真是太幸运了。


「老柴?」我笑着说。


老柴是少年时期的绰号。


此人姓柴原,是个身材魁梧、总是横冲直撞的大个子,二十年前更是个敢在课堂上泡茶看漫画的狠角色。口中奇怪的黄色笑话层出不穷,每逢考试就哭丧着脸来抄我的试卷的家伙,天晓得我怎么就跟这个家伙结成了死党。


「你会打来电话还真是稀奇。平时不是很忙吗?」


那个时候学校的老师普遍不看好这个家伙日后的人生,他自己也是一样。


临近毕业时,经常可以看见老柴一脸郁闷地偷喝啤酒,说是要把最后的欢乐时光泡在酒精里溺死。没想到十年后再撞见他时,这厮已经在新宿开了一间大型水族馆,当起了馆长。


「是很忙啊……不过接到你女儿玲奈的电话,我自己要负起老同学的责任,跑来找你聊一下身为父亲的义务。」老柴在电话那边笑哈哈地对我说,我听了有点吃惊。


玲奈居然找上了父亲学生时代的友人……


我叹了口气。


「想当年和你在一起读书的时候就知道你这个家伙的未来肯定不一般,但没想到居然成了这么厉害的警察啊!只是想提醒你一下,年收入就算再多,也比不上和家人在一起的愉快时间。」老柴认真地说。


「混账,堂堂大型水族馆的老板居然跟我谈起年收入的问题吗?」我好气又好笑地说。


果然还是跟老同学聊天的氛围比较愉快。


「说真的,你女儿找你拿钱,你居然都不过问一下?知不知道差点出了大事?」


「什么事?」


「你女儿跟我说,身边有朋友怂恿她跟你要钱,以过生日为借口狠赚一笔,生日当天用这笔钱聚众吸大麻。后来她感到不安,才找我通了电话说出实情。」


「……你说什么?」


居然选择告诉老柴也不跟我说。


「我看作为亲生父亲的你要好好反省一下了。看看我,作为长辈似乎她也觉得是我更可靠一些吶。」老柴说。


「我去你的废话。」


不是废话。


说不定自己真的不配。


「哈哈,别生气,毕竟我现在唯一敢和你比的也就是能当个好老爸了啊!哈哈哈哈,总而言之,三天后我们水族馆有水下表演,带着女儿一起过来吧,不见不散。」


这……


老同学笑着说完就先一步挂机。


我的心境变得越来越复杂。


看这个情况,搞不好三天后自己真的不得不去水族馆,现在还是祈祷到时不会变得太忙吧。


我心头烦躁,居然忽略了此时口袋里传来震动声。


艾略特坐在一旁吹起了悠扬的口哨,似乎是BernardHerrmann作曲的著名小调Twistednerve。


我瞥了他一眼,他还是满脸愉快,只是手里不知何时换成了一根香蕉。


手机振动加剧。


我终于反应过来,抄起手机看着屏幕,赫然是新的灰色人种被发现陈尸现场的消息。


偏是在女儿的生日之前。


奇怪的外国人嘻嘻笑着一直瞧着我。我心如乱麻,无视了他,匆忙扭头上了车子。


「我有预感。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艾略特独特的腔调从身后幽幽追过来。


我发动车子,纷乱的脑海又突兀地浮现出冬城鹫的脸。


眼前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些画面。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这些遗忘掉。


※※※


(五年前)


被那个戴着针织帽的男人推醒的时候,天空灰蒙蒙的,正下着大雨。


醒来的前一刻脑中还在变幻着乱七八糟的梦。


——还在睡啊老大!起床啦!


开车的男人在身旁吞云吐雾。狭小的空间里都是灰蒙蒙的烟。快令人窒息了。


正想开口抱怨的时候,车子后侧的门打开,坐进一个身材娇小的女高中生。


——打扰了!给您添麻烦了吧,北山先生?


女孩笑容满面地向我打招呼。


——一直以来多亏您照顾我家老哥了呢。照顾一个个性这么倔脾气又坏的下属,一定让您很困扰吧?


——闭嘴,你很烦知道吗?要不是下雨,我才懒得来接你咧。


女孩的哥哥,名为鹫的男人咬着烟开口反击。


不要紧吧?这种天气下,不觉得车速太快了吗?


我只好开口,给这对兄妹打圆场。


车子两旁的景色此时飞速向后奔驰,


真是开得太快了。


男人正准备笑嘻嘻地跟我作保证,


这时,前方忽然冲来一样灰色的事物。


啊,危险!


我不禁脱口而出。


鹫连忙急打方向盘,那灰色的事物便冲近靠我这边的车子侧面。


掠过的瞬间,探出一只锋利的爪子。


哇啊!


转眼间一边的后视镜被打飞,而侧面的车窗玻璃也被划破,雨水径直灌进车内。


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


——那是什么东西!


鹫恼怒叫着。


隔着漫天雨水,我模糊看到那个在空旷路面上环绕跳跃的事物。


通体灰黑的颜色,


两条长手垂至地面,


口中还叼着一截白色的柱状体。


鲜血自嘴角溢下。


——是人的手臂!


女孩尖叫。


毫无疑问那是一只野兽。……是猿猴?不,灵长目动物绝没有朝后翻折的膝盖,看下肢奔跑的姿势,倒像是某种大型犬科动物……


车内已经被灌进来的雨水淋湿了,猛兽咆哮一声,咬着那截断臂又再度冲上来。


我便迅速掏出枪,对着野兽开火,却被灵巧地避过。


这时,坐在身边的鹫吐掉烟屁股,猛地踩下油门!


你做什么?别冲动!


我连忙说。


车子已重重迎上野兽的身影。


——对付这种怪物,当然要用撞的!


鹫叫着。


轿车猛碾着那头野兽一路疾行。


挡风玻璃上顿时噼哩啪啦溅满了红色的血污。


野兽的脸猛然贴在玻璃上。


好像在大声吼叫着。


此时刮过一道雷,我不晓得那一瞬间自己听到了什么。


但,好像,


并不是一只野兽的声音。


车子停了。


一路碾着怪物的残骸冲进附近的公园池塘,血肉横飞的尸体漂在池塘的水面上,来回打转。


鹫满头汗水。


身后的少女更是被这一幕吓呆了。


之后的一个小时,我脑中一片空白。


只记得自己一直呆坐在副驾驶座上,淋着从破碎车窗洒进来的雨水。


那是……人类吗?


我未想到,答案在日后会以这么惨烈的方式呈现。

发表于 2015-2-26 03:13:32
很不错的文章
联合了现实世界的新闻让文章更有代入感
关于案件调查里的各种镜头可以看出作者在这方面的做的功课和严谨
文章略有日系风格 感觉在看日系怪谈XD
电波流的文字很赞 感觉略像京极夏彦大师的风格
好像见到不少猎奇重口的东西 十分期待
除怪奇案件本身之外还有不少人物生活上的纠结看起来感觉很足
请继续虐待自己的角色吧HAHA
顶顶顶顶顶顶顶顶顶顶顶顶顶顶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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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
发表于 2015-2-26 13:34:58
:Billd_naoyang:究竟是父♂女还是兄♂弟的故事呢。我都震精了。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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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5-2-27 00:52:30
本帖最后由 VENO 于 2015-10-18 04:11 编辑
CHAPTER 3   独臂怪人

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


一轮晴朗白日悬挂头顶,蓝天下的夺目光线却令他透不过气来。


男人赤着脚掌,在建筑顶上一跃一跃地拼命奔逃着。


他衣衫褴褛、满头大汗、形容枯薧,浑身皮肤呈现沥青色,一对下颚却发育得异于常人地强壮。


不断暴动的心跳,与咕噜作响的胃袋声在体内回荡。好饿好饿好饿。牙缝里有滑腻的东西塞在里面。舌尖不自觉舔动,才发觉过来。


——那是一小块沾着脂肪的人皮。


饥不择食的自己,一只脚已经踏过了境界线。


马上,立刻,即将,就快不是人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奔逃着,仓库顶部突然塌陷,男人脚下一空。


喀拉一声从老旧的钢板断层跌下。


「……呜啊!」


仓库漆黑一片。


视角忽然变成一片昏暗,男人却反而觉得自己恢复了视力。


在半空中摔下静止住的瞬间,他从一处黑暗角落里似乎看见了。


小孩子被自己咬死之前的那张脸。


片刻前。


饥肠辘辘的他还躺在垃圾堆里昏昏欲睡。


越来越近地,那个孩子抱着模型车慢慢走过来。越来越近。


——快滚啊!快滚!


他在心里不住念着。好饿好饿好饿,顶不住了,好饿好饿好饿。


眼前的一切渐渐渐渐全化作扭曲扰动的线条,他终于忍不下了。


——喀喀喀喀喀喀——


上下张开了颚骨。


小孩纤细的脖子像根木柴似的被他含在口中,接着就咯吱一声脆响。


说起来……那个孩子当时的脸上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呢?


悲伤、恐惧、呆滞、宽慰、愉悦、狂喜。男人发现自己似乎已经分辨不出来了。


似乎对自己来说,那个孩子的定义已经从「同类」变成了「食物」。好比一只鸡。人怎么能看出鸡的表情呢?


不不不不不不,过分的是自己才对,异常的这一边应该是自己才对。


所以,那个男的才出现了。


那个男的、那个独臂男是前来取我魂魄的死神。一定是这样。


因为,


因为,我已经不配当人了——


男人从半空坠落,重重摔在地上。


断了一条腿,居然,


涕泪横流。


我不是怪物不是怪物不是怪物。我我我我我我根本不是故意要吃掉你的,但是,实在是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


那个小孩子被自己很快啃食得只剩半边。


撕咬着内脏的时候,勾魂的独臂男从天而降,一掌斩在自己后颈。


虽然立刻仓促躲闪了,但背上还是被削掉一大片肉,自己被剧痛一激终于清醒了不少,随即不经思考拔腿就逃。


呼哧、呼哧。


死神跟在后面。


果然还是、好想当人啊……


不想这么死掉。


仓库的钢板墙面被人一击毁破。亮光瞬间投射进室内。


男人转过头去。


——那个死神来了。


「滚、滚开!」


发出的却像是落水狗濒死的哀嚎。


独臂男不发一语地冲上前来,男人胡乱招架,尚未反应过来已听噗噗几声,锁骨、侧腹便齐齐喷出大量鲜血。


一条手臂更是转眼间就被撕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这个独臂男是什么怪物!


男人扑倒在地,一脸沾了满地灰尘和压扁的小虫子。


「等一下!对不起啦、我错了!饶了我!我真的不是因为想吃人肉才这么做的,我只是最近身体变得有点奇怪了,我不是怪物!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镶在强壮颚骨上、沾血的嘴唇都白了。


「……对不起?」


全身包覆在阴影之下的独臂男,发出悠长的叹息。


「那该是我要说才对……」


男人怔怔看着他枪口的黑洞逼近,对着自己的眉心。



根据GPS上显示的坐标,我驱车到达位于四丁目仓库的案发现场时,时间已临至下午两点。


仓库周围散乱停着几台警车,从远处起便拉起大团的隔离黄线。


我下车走上前,看着面前的一切。


地面反射着日光,这个时段的秋阳正是毒辣,热力甚至透过外套蒸进胸腔。


鉴识人员忙着不停拍照和测量痕迹,外围守着的几个老警察面色凝重地窃窃私语。


我的背上却不知不觉间沁出一层冷汗。


「老大!」


不远处的熏瞧见这边,便丢下手头的工作,朝我走了过来。


「现场怎么回事?」我迎面问道。


「我们到的时候灰色人种已死了。老大,你还是快来看一下!」


我跟在熏身后走着,一眼看见仓库的钢化外墙上不规则的巨大缺口,心中讶异万分,却忍着没提出新的问题。


我打算先了解一下死者的状况。


「尸体就在仓库里被发现……」


我们沿着巨大缺口处步入仓库。这里光线极其昏暗,仅有几缕微光从顶板的断口泻下,光柱里翻滚着细小的粉尘。


空气中充斥着浓重的腥涩血味。我抽动鼻子,呼吸道却跟着呛进不少灰尘,忍不住咳了几声。


混在四周几个穿着白大褂的警员之中,竹林法医听见咳嗽声抬头望来,看见我便发出「呵呵呵」的奇怪招呼。


「第二个灰色个体也出现了。老大,小的有种感觉,此事难以善终喽。」


这个坏法医的癖好就是每次都爱抓着最刺耳的事实说下去。


我摇摇头,视线转向跟着法医旁边的另一个年轻刑警。他身材高挑,西装袖子里还隐约可见缠着纱布,目光碰到我,露出尴尬的笑容。


「老大……好久不见!」他朝我点头。


「甲斐,恢复得还好吗?」


「已经没事了,我们这组除了我伤得都比较重,所以我先过来支持。」甲斐刑警对我苦笑着,他长得一副娃娃脸,五官看起来无论何时都像只猫咪。


甲斐刑警正是原本在夜间活动那一组的成员。


一个月前,他们作为卧底卷入了一场黑道争斗。事件之后,参与战斗的帮派几乎尽数湮灭,而甲斐就落得右手骨折的下场,另一位搭档刑警则全身受了重伤,至今还在修养中。


甲斐还在低头道歉,真是太有教养。熏则在一旁又抱怨起加班的问题。我赶紧表示要他们先专心研究案情。


「来,让我先看看死者。」我说。


衣衫破旧的死者就躺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脑袋喷溅的血迹朝四面八方散射,形成一个巨大的张牙舞爪图案。他额头中央开了个碗口大的窟窿,从中隐约可看到里面尚未凝固的脑浆血水,与崩开的细碎骨渣混在一起。


此外,后背、锁骨和侧腹亦有三道巨大伤口,边边角角也已经冒出了纤维状的肉瘤,他身体保持着不自然的抵抗姿势,已经僵硬了。


四周的地上散落着几条踩爆汁的灰色游虫。


我皱着眉头踏步上前,突然觉得被什么摸了脚脖子。


低头一看,居然是一截连着脏衬衫袖口的,灰色的胳膊,


手指诡异地轻轻抓着我的裤腿。


——是只右手呢——


顿感一阵恶寒袭来。


我一抬脚将胳膊甩开,它掉在地上发出「啪嗒」的黏着声。


那个时候,


我跌跌撞撞地奔跑着,像个孩子一样。


看着昏黄的月光下,


血泊里躺着一条苍白的右手臂。


那时起,从自己的人生便滴下了黑色的污渍……


我重重按了按眉心,定下神来。


大概自己的神经是绷得太紧了,以至于精神涣散,毫无征兆地就会想到当年的事情上。


「死者是从仓库上方的钢化层摔落,后被人用重手法残杀致死的。沿着死者一路奔逃滴下的血迹,在距离案发现场五百米远的垃圾场,发现了半具吃剩的孩童尸体……」


一旁的熏皱着眉头、脸色青白不定地说着。


「袭击人的残暴习性是他们共有的吗……?」


甲斐刑警环视四周。


「——依照当前的情报,恐怕是通性吧。」


熏点点头,说:


「死者背部有严重裂伤。根据血迹延伸的路线,我猜想死者残害了孩童后,从背后便遭到什么人的袭击,然后一路逃至五百米远的此处仓库,最后又被那个人追上……」


我突然开口打断她。


「等一等,你刚才说死者是从仓库上方摔落的对吧?那么外墙的大块缺口是怎么回事?凶手造成的吗?」


「我想是这样。目前鉴识科的人正在搜证,看现场痕迹,外墙是承受不住巨力而崩毁。不过按理说仓库的构成部分都是钢化层,即使以大型电锯之类的东西也不可能做到一击毁破才对嘛……」


「还有死者左肩上的断口,创面显示他的左臂绝不是被齐刀砍下,而是被生生撕掉的。」甲斐接过话头。


这不是一般人能具有的力量吧?


「呼呼……小的认为根本就是虐杀。」


竹林法医凑上前来,手里捏着一个透明证物袋。


袋内躺着一枚沾有血迹的弹头,银色的不锈钢微光闪烁。


我瞇起眼睛看着。


「打成那副惨不忍睹的样子,之后才把他爆头了,就用这颗子弹。」竹林法医说,「这是从死者碎裂的颅骨中取出的,口径0.5英吋,即点50AE子弹。」


点50AE大口径子弹吗……?


换句话说,射出这发子弹的是款具有大威力的枪械……


「沙漠之鹰(DesertEagle)。」甲斐在一旁说。


我点头。作为组内标准佩枪之一,银樱组的人对这款大口径枪械绝不可说是陌生,而甲斐正是沙漠之鹰的忠实用户。


「按伤口凝结的顺序来看,犯人应该是先击断死者锁骨、再将死者的左手臂撕下、然后重击其侧腹造成肋骨断折、最后以大口径手枪把死者爆头吗?你们可以想象得出来吗?被杀死的,可是拥有极强运动能力的灰色人种!」


熏说着,陷入思考中。


「犯人要保证自己在体能上完全压制对方,才有可能呈现这样虐杀的死法吧。」


「没错……至少要拥有不输给灰色人种的怪力,才有可能办到吧。这样一来凶手一击就打破钢化层也可以解释了。」法医表示同意。「也就是说,这起杀人的凶手,一定也不是普通人了。」


我凝视着死者身上不自然的几道巨大伤口,阖上眼睛。


眼前瞬间被一片漆黑取代。跟着,死者还在生之时的模样闯进我的视野。他背上已有一道裂伤,似乎满面惊惧地大呼着什么,迎面冲来的正是那个力大无穷的犯人。


犯人扬起右掌冲来重重一劈,迎面斩断死者左侧锁骨……死者受冲击惯性踉跄后退,随即被犯人一把抓着撕掉左臂——正常的动作逻辑应该是这样吗?犯人会追加这样一个残忍的动作,只是因为打算虐杀吗?


不对。看死者受创的程度,犯人应该相当精于人体工学,要虐杀的话不会这么简单……


我想象着犯人撕下死者手臂的动作。刚好从关节处撕下,位置把握得非常精准。


大拇指深深刺进腋窝,


然后用力往外掰下——


「腋窝……我记得人的腋下有一条粗大的神经。」我喃喃道。


「照着打下去会痛得精神涣散啊!防身术有教过的。」一旁的熏突然接话。


「……很痛?」我张开眼睛。


那么,犯人依次击打死者的锁骨、刺穿肩窝、敲碎肋骨,都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令其产生痛感」吗?


为什么?


「就是很痛啊!之前看防狼教程的时候,上面就有讲过,当被人搭住肩膀的时候,就这样反剪对方手臂,然后……」


熏抓起一旁法医的手臂,佯装拳头轰上对方的肩窝。


「好手段!」甲斐笑。


「痛痛痛痛!别来真的啦。」法医惨叫。


说不定是为了最短时间内瓦解对方的反抗意志……?


以重手段迅速制服对方后,再用那把枪……


但是用得着做到这种地步吗?只要击断对方锁骨之后,另一只手用枪第一时间开火不就……


「哈?你也太小气了吧,我只不过是演示一下……」


耳边依稀传来熏和法医的争论。


「你……你这样也算是个女人吗?」


我拼命想象着,脑中极速描绘着凶手的出手轨迹,怎么想都有种微妙的不对劲感觉,不是这样……也不是这样……


「等等。老大,这么说犯人用的是类似警队的搏击术吗?」熏反应过来。


「比起这个,我说我看不见呢。」我叹气。


「哈?」


另外三人不明所以望着我。


「……无论如何,我也想象不出犯人左手的动作。」


我十分懊丧。


心情往更坏的隙缝跌落,居然最后出现了这样的推想。


联系到射杀死者的.50AE子弹,


这个结果可能意味着最糟糕的事。


我眼睛半瞇着,看向地上躺着的灰色胳膊。


「或许,我们的犯人也失掉了一只手。」


——那个时候也是这样。


我跌跌撞撞地一直奔跑着,像个孩子一样。直到自己看见昏黄月光下的那滩血泊,正中躺着一条苍白的右手臂。


那条胳膊是因我而断的。


当日就在银樱组大楼的天台上,猎猎寒风卷舞着,我冲着那个男人举起了枪。


那男人表情融化在苍凉的风中,不晓得是笑还是在哭。


——开枪啊!


他朝我嘶声大喊。


之后,


我扣下了扳机——


……


我突然恍过神来。


从案发现场返回的路上,我手握着方向盘,脑子始终不受控制地闪回当年那个画面。


自己果然又想起了这一幕。


「……老大,你在听我说话吗?」


身后传来若有似无的轻声询问。我抬眼望向后视镜,才发现熏似乎一直跟我说着什么。


法医和甲斐被留在现场调查取样,车内此时只有我们两个,熏坐在后排座位上。


「……咳咳?」她从后视镜看我。


「哈哈。刚才有点神游天外了。」我连忙道歉。


「……开车随便出神会没命啊老大!」熏不满地说,我这时从镜子看见她膝头摆着打开的笔记本计算机。


「有什么消息来了吗?」


「啊。」熏回过神来,「刚才下面的警署给我发来了最近几天的调查资料。因为时间不足的关系,数据不是非常充分。」


「什么?」


「事情是这样。因为在夜总会那个死者身上没有找到任何证件,警署的人只好将搜查重点往其他方向扩展。」她注视着屏幕,解释道,「他们说,在新宿一家慈善医疗机构里,发现了与死者尸体符合的牙科记录。也就是说,他生前从这家机构接受过免费的牙科诊疗……」


「慈善医疗机构……?那种团体是主要针对低收入者服务的吧?」我不由皱起眉。


「是啊!警署人员根据记录查到的结果,死者生前很可能是蜗居在车站旁天桥下,一个名叫永濑豪的拾荒者……现在他们还在附近寻找认识死者的流浪汉确认身份,不过就已获得的证词来看,基本可以确定就是永濑。」


流浪汉……拾荒?


车子「咔嚓」一声轧过横躺路面的小树枝。


「方才仓库里的死者,最初遭到袭击的场所就是一处垃圾场吧?」我说。


「是从相距现场五百米的……啊啊。」熏反应过来,「老大是说……」


即是说,仓库里的死者可能也是拾荒者。


终于出现了象样的共通点。


「你再联系警署的人,把仓库死者的外表特征传过去。」


我盯着前头的路面。


「拾荒者啊……」


两个背景相似,以拾荒为生的流浪汉。


短短几天内,不约而同地大开杀戒。


一个突然跑去夜总会掏出陪酒女内脏。


一个先是咬断了幼童的喉咙、又被接踵而来的神秘人砍手爆头。


熏欲言又止。


「……老大,其实从刚才开始我就在想一件事。」


「你又想到什么了?」


「之前在仓库现场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关于犯人的身份,老大其实心里已经有推论了吧?」


我微微一震。


「哈?你想讲什么?」


「是从那枚.50AE子弹想到的。老大……沙漠之鹰也是一些银樱组成员的标准佩枪吧?」


「你不会怀疑是组内的人干的吧?哈哈。」


我感到握着方向盘的指尖越来越冷。


「难道老大你不是这么想的吗?能够做出这种程度的杀人手段,我想不到银樱组之外的人选。我是想说会不会有人先我们一步掌握了情报,才……」


内奸。内奸内奸内奸。你就是想说有内奸。


——什么?您说组内有人是内奸?


——您是让我去怀疑自己的同僚吗?


陈年旧事又撞进脑海,我心中有什么在快速坍塌。


够了。我踩下剎车,将车子停在路边。


「抱歉抱歉,突然觉得有点累。还是换你来开吧。」我笑。


「……对不起,是我说太多了吗?」


「没有,只是想考虑一些事情。等我想清楚,会把事实真相告诉你的。」


躺在轿车的后排座。


我望着窗外一晃而过的路树,旧时的那些境况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内奸啊……


被人背叛的感觉,五年前我就见识过一次了。


摆在旁边的笔记本计算机传来了邮件提示音,大概写的是夜总会死者永濑豪与仓库死者之间的联系终于被查明,两人同为一处天桥下的拾荒者,之类之类的。


不过这些东西我已经不想看了。


※※※


(五年前)


相当一段时间,我脑袋还是一片空白。先前亲眼目睹过的事情,想起来仿若梦境一般。


——嘿!日本什么时候会冒出这种野兽怪胎了?


——这就是银樱组著名的二人组吗……最后还不是要我们来擦屁股啊?哈。


耳边传来纷杂的细碎扰动。


恢复意识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还身处公园的案发现场。


天还阴着,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我早就淋得濡湿。身边很多银樱组的人在忙忙碌碌,朝不远处看去似乎已经聚集了一批围观者,其中不乏记者模样的人种。


一部分警员忙着在现场圈起黄色警戒线,将闲杂人等驱离。以银樱组的人脉关系,将舆论扼杀自然是小意思。


而鹫的妹妹,那个少女在目睹那一幕后已然被吓得失语,我们只得派人将她先行送返住处。随后,大概会安排专门的心理医生进行辅导。


从银樱组的角度,还是要安抚好当事人,保证该事件不至泄露以致大众恐慌。


这次不是小事。


我下了车,一眼望见那支离破碎的灰色躯体。曾经,我从它脸上看到了人类特有的表情。


悲哀、恐惧、愤怒。但,野兽怎么会长一副人的脸呢?


是……错觉吗?


它被冬城鹫开车碾成血肉横飞的残渣的时候,我在挡风玻璃后面目睹了这家伙被撕裂的身体。


肉体的断口牵连着怪异的肉体组织,像是诸多肉瘤。


我闭上眼,任由那个鲜明浓烈的画面碾过大脑。睁开眼睛,仍不敢相信自己之前看到的是事实。


不禁想要上前确认自己的印象。此刻一众同僚正无言地收拾着尸体断块,面对一滩肉酱般的模样,银樱组似乎也只能草草扔进裹尸袋了事吧。


正想到这,却看见人群中,冬城鹫一袭青衣的身影正朝我走来。


鹫苦笑着对我说:老大,你发什么呆啊!


——人可是我撞死的哟。


我默然无语。他总是这副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


法医们将破碎的躯体一块一块装袋,手上一时拿不稳,袋子里两截黏着骨头的尸体肉片摔了出来,又招来法医头子的一顿斥骂。这一瞬间,随着尸块掉出来的似乎还有几只像是小蛆一样游动的灰色东西。


正想加以确认时,视线便被眼前几个人纷乱的脚步掩盖了。


——蠢货。白痴。笨蛋。——笨手笨脚的在做什么啊你们?


只能听见头头们的叫声了。


似乎是错觉,我看到肢体的断面肉芽仿佛在蠕动,好似活生生的植物。脑中顿时传来一阵不适感。


我背过身去,强忍着说:总之,先找辆不起眼的车子运回总部的解剖室,验尸后再说吧。


我望着他们把裹尸袋抬上外表沾着泥污、挂着伪造牌照的厢型小车。这是银樱组的一贯做法,看起来根本不会有人注意。


车子驶过黄色隔离网,在众人的目视下渐渐远去。


晃啊晃的。


——北山。


我闻声转头,看到人群里站着组长高野,冲我点点头。


瘦削的身躯在风中像杆标枪屹立着。银樱组的组长竟也来了。


高野紧抿着嘴唇,我第一次见老头子露出这种表情。


——活了大半辈子,我还是头一次目睹这种生物呢。


老头子瞥了一眼现场惨烈的状况。


——如果能捕获活体自然是最好,现在已经变成这个样子……北山,你打算怎么做?


——刚才,我去现场附近看过啦。


先前一言不发的冬城鹫突然上前。


——组长大人,先前不关北山老大的事啊,是在下一个冲动就撞上去啦!真是没想到会造成这么大的事故,失策失策!


老头子听了,眉头皱起。


我一时愣住。该死,这家伙在想什么?


还嫌麻烦不够大吗?


所以你就动手把它给撞死了?高野瞪着鹫说。


鹫却转身冲着我,笑着说:


——老大,其实你也觉得我当时的处理太过分了吧?


……


擅自做出碾死对方的过激举动,现在又自说自话包揽过责任。


比起你说的过分,我更不明白你现在究竟是怎么想的?


你这什么意思?我不懂。我说。


——所以我说去现场附近看过了。我可不后悔自己的作为喔。


鹫说。


他沿着发现灰色物种的现场附近寻找,和组内的人发现了一个受伤的七岁男童。


发现时,男童的母亲躺在一旁,已变作了食后的残羹,遗体伤可见骨。看来撞见灰色物种时,其口中叼着的断臂,即是属于男童的母亲无疑。


我听了一怔。


鹫冷笑着说:


——不管那畜生是什么,看到那种情景直接撞上去就是我最直接的考虑。不对吗?


对吗?


我不能断然同意冬城鹫的做法。


但是,


听到这里,妻子和女儿的脸不禁浮现在眼前。


温柔娴淑的伴侣,和那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在身为警官的父亲背后默默支持着他的工作。


——发现时,母亲躺在一旁——


——已变作了食后的残羹,遗体伤可见骨——


如果那头灰色怪物嘴里叼着的洁白胳臂,是她们其中一人的……


我又当作如何心情?


果然还是——


不由自主想象着她们肌肉悲鸣着「嗤啦」撕裂的剎那。


——该驱车撞上前吗?


不够果断的人其实是我吗?


只怪自己心里总抱着它其实是人类——或许残存着人性的想法啊。我的大脑不禁嗡嗡作响。眼前又浮现出灰色的肢体断块。


……


等等,


刚才谁在说话?


我蓦地清醒过来。


是现实中的噪音。这是在吵什么?


——你说什么?讲清楚一点!在什么位置?


我愕然地看着老头子。


高野组长举着电话,一张瘦脸此时苍白得不可思议。


——安装了遥控炸弹……不可能的!


……炸弹?


在说什么?


——装在下水井盖背面?怎么会这样?


等一下、那便是说……


片刻,高野结束了通话,盯着现场的所有人,说:运输灰色尸体的车子半途中被炸了。


——开什么玩笑!?


鹫脸色变得铁青。


众人面色大变。沉默。


高野组长走近我,低声问:炸弹装在途径路面地下。你怎么看?


怎么看?


我没有讲话。


为避免横生枝节,外表伪装的运尸车通常都是由身在现场的高阶刑警安排,对于具体细节知情的人并不多。


然而,若炸弹装在下水井盖的背面,则要在运输车从上方驶过的瞬间,手动遥控引爆。要做到这一点,犯人非得提前知道车子的行进路线不可。


即是说:


『机密情报泄漏,银樱组中出了内奸。』


三日后,


被调查的人竟然是冬城鹫。

178
发表于 2015-2-27 17:56:05
:Billd_pailian:我站鹫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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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2-28 16:27:49
研薰党在此,鹫是妹控无误,不过万一是三角就神作了:ywz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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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5-3-5 13:46:10
本帖最后由 VENO 于 2015-10-18 04:12 编辑
CHAPTER 4   械甲游侠

坐在诊所狭窄的沙发里,浑身都感觉到冰冷皮质透过衣物带来的寒意。


香江没想到报名慈善诊疗会给自己带来如此屈辱的感受。


廉价的小沙发居然传来咯吱咯吱的不堪重负声,自己庞大的身躯深深下陷,一身肥肉勉强塞进两侧扶手没有溢出。


短小萎缩的四肢藏在宽大的袖口裤管里,这尺寸肥大的衣服,还是他自己用别人丢掉不要的衣物剪开来拼接而成的。


「以生活习惯与体重相近的个案来说,你的情况有点不妙呢。」


面前的女医生掀开一层层破布,将听诊器贴在香江的胸口,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有什么好笑的吗?


香江怒视着女医生。


自己会觉得怒不可遏也是当然的吧?毕竟,一个月前的香江,根本就不可能想象得出,此时此刻的自己会身处这样难堪的局面。


怎么就会落得这步田地呢?香江恨恨地想着。一个月前,自己还是一家中型企业的社长。


衣食无忧自然不在话下,就连在同学会上也是众人顶礼膜拜的对象吧!


错只错在一步。


受人蛊惑,买了几支这辈子也不可能上涨的股票。自己的噩梦由此开始。究竟为什么那时自己总觉得能翻盘呢?不,是不得不继续下去吗?因为不把失掉的钱赚回来会显得自己能力不足吗?


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把公司的全部资金都投进了那个无底洞。


随后,被公司员工半夜堵在门前讨债的情景真是太滑稽了。


那群平时唯唯诺诺的狗,一旦喂不饱牠们就回过头来咬主人。家门口贴满了诸如「食人魔香江,还我血汗钱!」之类的血书。老婆孩子以火箭速度变脸,自己一个不注意,他们就卷走最后那部分现金满世界环游去也。


把能变卖的东西都变卖掉抵债,香江只提着一床单薄的被子,一个人走去了附近车站的天桥下。


自己绝不是流浪汉。


用香江的话来说,自己跟他们有着最本质的区别,自己是精英人物,只是在人生的道路上跌了一跤罢了。电视上不也这么演的吗?多金社长沦为流浪汉后,凭着个人的努力不也赢回了整个公司吗?自己也一样,总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那时的香江体重才60公斤。


后来变成90公斤。


120公斤。他开始日日跑步锻炼。


但没用。180公斤,他慌了。浑身肥肉仿佛在夺取四肢的养分。


250公斤。


体重猛增至250公斤的时候,他撑着艰难的步子去排队慈善机构的义诊。


女医生吁了口气。


「心脏暂时没有大碍,恐怕是你体内激素含量过高。此后要避免垃圾食品的摄入。否则,你的体重还有继续升高的危险。」怜悯的目线令人刺痛不已。


「等、等一下……」


香江发出哀嚎。


「——你讲什么?我现在根本连垃圾食品都买不起!我……」


「我晓得。无家可归的处境有够可怜的,但也不能疏于身体管理吧?」


胡胡胡胡胡说八道什么?


身体管理?难道现在的自己只配得上这种庸医了吗?


香江球状的身躯蓦地从沙发里站起。


「废话少说!我只要你开些减肥药来!」


日益萎缩的小短腿在发抖,居然险些撑不起这一身重肉。


「减肥药?以你现在的情况只会加速激素失衡罢了。现在仅仅才让你开始节食而已吧?」女医生认真地说着。


「而已?而已你个头啊!」


香江胖子大脑发热一个箭步冲上前。


「节食而已?老子已经五天没吃过东西了!你他妈的什么医生啊!」


对方后退一步发声尖叫。


香江回过神来大吃一惊,自己的两只手不知何时已放在女医生的脖子上。


干瘪、粗短、大片的灰色角质层。这还是自己的手吗?


自己这些日子竟未发现两手皮肤也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一个分神间,面色发紫的女医生迅速按下身旁红色呼叫钮。警铃大作!


「你按了什么!?」香江惶急大叫。


为什么……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香江推开女医生,扭头拼命冲向诊间大门。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四面八方似乎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全世界都在追捕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只是想……


香江短小的双足拼命踉跄着前行。


为什么全世界都要来妨碍呢。自己还有一堆事情没做。之后要想办法联系贷款。跟着再回到商场征战。接着就赢回原先的公司。还要做回成功人士,重新建立自己的家庭——成败还未见分晓、梦还未做完、人生还没有结束


啊啊啊啊啊


绝对不能就这样万劫不复


胖子一头撞破最外侧的铁门。赫然发现,大楼警卫已循着警报声飞奔而来。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从街道对面亦闻声冲来几个身穿西装的男子,皆佩戴着耳麦,一看即知非同常人。


是……是刑警吗?


「等一下,站住!」冲在前面的警卫大喝一声。


「闪、闪开!」


惶恐之极的香江右手用力一推,面前警卫的身体竟不可思议拔地飞出,脑袋轰隆倒插进一台冰淇淋车。周围人群尖叫着四散逃逸,那几个刑警拔枪围拢上来。


自自自自自己的力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


「等等等等等等!」香江慌忙朝神色戒备的几个刑警挥手,「刚才是……」


砰!砰!砰!


回答他的是三颗鑚进肥厚脂肪的金属弹头。香江胖子痛呼。痛痛痛痛痛痛。痛得连手手脚脚都缩进一身肥肉里,迎面一头栽倒!


接着开始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



自从仓库中发现了凶案现场之后,时间不知不觉中又过了两天。


我和熏身在伪装成大型SUV的厢型指挥车内。两天来,我们大部分时间都是从这里度过。


透过黑色的遮光玻璃窗,我暗自观察着路边熙攘的人潮。


「已经快到傍晚了啊。」


看了一眼时钟,五点半。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段,新宿区的街道上依旧车水马龙,远处林立的霓虹灯牌已经亮起各式各样的光辉。穿着制服的女学生有说有笑地随着人潮晃过眼前,令人觉得难以忍受的刺眼。


口袋里不时传来手机振动声,我权当没听见。几天没有回家,若是平常的时候女儿玲奈大概早已习惯了。


但今天是不同的日子。


「不休息一下吗?老大,你已经超过十五小时没睡了呀。」熏朝我说。


「我这边精力还没问题……勉勉强强吧。」


我心不在焉地想着事情。


根据两天前从警署收到的调查结果,银樱组属下的警员实地查询,最终证实了,夜总会与仓库的两名死者生前确实同为天桥下蜗居的流浪汉。


找到了死者之间的共通点,下一个问题就是查明导致他们异化的机制。考虑到暂时还不甚明了感染寄生虫的原因,这两天来,银樱组已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在新宿区的游民聚集点及周边出没地带。


目前,在新宿一带的游民密集区域都暗中装了监视摄像头,同时附近还配置了三名警员和一台车,以随时掌握情况。


这台厢型指挥车的一面墙集中挂着十几台小型荧屏,将各监视器下的景象尽收眼底。这边的任务,不仅是要负责警力调度,在新感染者出现时还需配合SAT部队一起行动,将暴乱的损害降到最低。


熏手上整理摆弄着弹匣。


为了应付突发状况,我们两人不仅身上携带了佩枪,还向上面申请了几件具有大杀伤力的枪械放在车厢后。


「老大,你手机一直在震哎。」熏突然说。


「唔。我知道。」


八成是催促我回家的邮件信息。


「是你家里的小公主吧?再不回复的话她又该生气了喔。」她朝我促狭地笑。


不对,不能回复。


「没办法,她约了明天去水族馆过生日,不过依照现在的情况,也只能泡汤了吧。」我苦笑着说。


这个关头,不可以面对她的声音。


车子被外界喧嚣的噪音笼罩着。不远处商厦装饰的LED大屏正放着某关西知名乐队的PV,一句一句刺耳的「myhome!」也不知在嘲笑谁。


我转回头去。


对侧车门突然打开了,是甲斐。左右手各提着一个食盒。


「北山老大,你们的晚餐来了。」


「动作好慢啊你。」


熏飞快抓过一个盒子。


我接过热腾腾的便当,拿着筷子一时下不了口。


甲斐赔笑着对我们说:


「对不起、对不起啦,刚才从外面察看情况,耽搁了一点时间。」


「发生什么事?」我问。


「唔。倒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SAT那边的人似乎太过紧张了一点。」


「什么意思?」我抬头看他。


甲斐说:


「有几台外表涂成黑色的警用装甲车停在附近街道上,伪装成运钞车之类的样子,紧贴着游民出没的区域。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是SAT的车。」


「哈,开玩笑的吧?」熏皱起眉头,「谁让SAT这么做的,他们直接无视这边的指令吗?」


「……不对吧。」


我感到不对劲。


经过上次夜总会行动的失利,他们应该绝不敢再任意妄为才对。


「甲斐,你留在指挥车里不要动,我和熏去那边看看。」


我说着,正打算和熏动身。正在此时——


——轰!


远处传来一声震天巨响。


「怎么回事?」


我一把抓起手边耳麦,里面传出沙沙时断时续的嘈杂声:「……灰色人、在医疗诊所……现、现身!」


通话切断。


「在哪?」熏望向我。


我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监视屏幕,其中一个方格画面已化作黑白的像素颗粒。


「两条街之外的医疗机构。」我指着上面,「甲斐,开车!」


「OK。」


不停穿过喧闹骚乱的人群和车流,我们的车子离弦之箭般驶出。


尚未赶至现场,我们便先听到远处传来连串的枪响。


这边已经先开火了吗?


首先浮现在眼前的赫然是碎石和鲜血遍布的街景,其次便是一个不停疾速滚动的巨大灰球。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


「太夸张了吧……」熏吓了一跳。


地上一片狼藉中显眼的三大团莫名其妙的东西,似乎是黑布团、血肉与泥巴和毛发的混合物。


「SAT和我们的人都已经来了!」甲斐说。


SAT已经到了吗?


怎么会这么准确地提前行动?


此时整条街道都已被警方封锁,SAT和银樱组的防暴车在路上横竖摆了十几台。


特警短时间已摆开阵型,枪口林立围绕着灰色大球,随着四下接连不断的枪火爆响,灼热的小钢珠铺成一片。


「嫌疑犯香江乐之,年龄三十五岁。现为无业游民,前身是一家中型企业的社长……」耳机中传来嘈杂不清的临时报告。


我这才赫然发现,面前痛吼着横冲直撞的灰色大球竟是个满身肥肉的大胖子。他此时四肢都缩进肥肉里,浑身上下一丝不挂,露出全身有大半都变成沥青色的肌肤,衣物想必已在方才的剧烈滚动中被磨烂。


「不好。」


我看出此时场面中SAT的站位比较松散,急忙让甲斐开车顶上。


灰色大球表皮被轰开不少细碎血花,左歪右扭疯狂滚动着,一头撞瘪路边停靠的巴士车后,藉助反作用力高高弹起,径直朝我们的方向冲来。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


「干!」甲斐大吃一惊,急忙猛打方向盘摆开车头,整台车子瞬间打横过来,灰色大球重重轰上车子侧门。


「——呜哇好猛!」


指挥车里的一切都跟着巨震,车体更险些侧翻。熏一头不稳扑上后座,扭头过来却已抱了几把重火力枪械,分别扔给我和甲斐。


我们用力拆开已经变形的车门。场面中,灰色球体再度疯狂游走起来,在弥漫枪火里扮演着人命收割机。


眨眼间便从几个SAT警员身上碾过,又听「噗」「噗」两声血肉崩散,连惨叫都未传出,地上又多了两滩皱成一团的烂泥。


「这样下去不行,必须得想个办法令他停下来。」我说。


「我这里有强效麻醉弹,只一发。」


熏怀里抱着她惯用的AWP狙击枪。


「好。」我点头,「甲斐,我们两个集火攻击他,让他过来。」


灰球依然在满场乱滚,片刻间战场中鲜血狂喷、不断爆出骨断筋折的脆响。


我和甲斐猛然开火。两声巨响,灰色球体赫然被轰得一滞,飞溅起无数细小肉块,只两枪香江胖子顿时发出惨叫,转过方向轰隆轰隆轰隆轰隆又朝这边疯狂冲来。


「……就是现在!」一旁的熏及时扣下扳机。


但。


砰!


一声巨响。


然而发声的并非熏的狙击枪,而是我们这台车子整个一晃,玻璃同时震碎,车顶钢板顿时朝下凸出一大块。


只见一袭凌厉黑影踏过我们的车顶。


「搞什么!?」旁边的甲斐大惊。


筋斗飞下,眨眼间已落至香江身前,蓦地一掌劈出!


!?


滚动的大球中掌猛一颤,周围突兀喷开一道红雾。香江胖子疯狂惨号,整个人痛得跪瘫在地,鲜血合着烂肉喷开周围一片。


这、这个家伙……


我死死盯着面前这个家伙的背影。


面前的这个家伙只有一只左手。


——麻醉弹啊?


远远背对着我们,黑影擦拭着沾血的手掌巍然不动,怪笑不已。


落入耳中的、只有我一人听清的低声呓语。


——那是你最喜欢用的东西吧?


哈。


果然是你这个混蛋。


难以想象,这个时刻我居然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等一下、这些家伙是什么人?SAT那群白痴……都在做什么啊!」


——耳畔甲斐的抱怨,


以及急促接近的引擎轮胎声、


剎车声、


铁皮撞击声,


我都充耳不闻。


……闯下杀人大祸后就销声匿迹的你。


……然后在五年后的今日,又擅自出现在我面前的你。


在甲斐和熏惊讶的目光注视下,我抬枪对准黑影的背。背影跟记忆里的丝毫不差,就连头上戴着的黑色针织帽也跟银樱组时的一模一样。


——冬城鹫。


我蓦地踏前一步,身边的两个人却不停出状况:


「诶?那几台车不就是……」


「是我先前看到的警用装甲车……原来……不是SAT的人吗?」


这个关头在讲什么啊?


我朝那个方向略瞥了一眼,却亦一时怔住。


现场街道多了几台黑色的铁皮装甲车——一如甲斐所说,是伪装成运钞车的样子,看造型应是SAT的配备用车没错,只是……


……从车里涌出来的这些个,是什么东西?


通体漆黑、全身似乎以强化树脂材质包覆着、关键部位更覆上黑色涂料的外骨骼防护板。


面罩上架着不时有绿光跑过的墨色风镜。


在场的警官包括SAT都停滞了行动。


与此同时,最前面的黑甲人掏出一枚黑色圆球状的物体,丢至最近的一台车底盘下。


!?


——爆炸!


身边不知传来几声惊呼,我们看着那台车顿时被剧烈气浪轰上天,破烂的车体在空中翻卷几轮,一头砸向那边的冬城鹫和香江胖子。


冬城鹫见状迅速纵跃闪开。剩下瘫痪在地的香江未能躲过一劫,臃肿的身躯当即被拍在车下,像个挤烂的橙子瞬间爆出大量果肉汁水。


从中央一台铁皮装甲车里此时传出了指示声,听着竟莫名其妙地有些耳熟:


「——现在注意,


A组妖怪捕获行动开始、


B组清理残渣……


啊哈!」


我尚未反应过来,便见三个黑甲士兵拔出形状奇异的漆黑长刀,朝冬城鹫的方向猛扑上去。


助跑、起跳、竟一瞬跃出十几米的高度。三把怪异长刀以计算好的时间差落下,令人更加难以防范。冬城鹫一个仰身,以灵敏的怪异动作赫然将三道斩击悉数闪开。


「这……难以置信!」周围有人惊呼。


我才勉强看清黑色长刀的构造,黑色的宽脊刀背上竟架着一截发射筒,手柄处赫然设置了扳机。这怪异武器不只是一把刀刃。


此时另外一组黑甲士兵则擎起长刀,自刀背塞入一块外形似大号电池的金属弹头。


然后朝香江开火。


三枚弹头半空中居然瞬间爆开,展成三张金属绳网,朝被车子压着奄奄一息的香江胖子罩下,金属网边缘部分落地便瞬间钉刺固定,三张正好连人带车笼住。


胖子咿咿呀呀地哭号着什么,似乎是人生、梦想、希望这些与他毫不相干的东西。


没有丝毫犹豫,黑甲士兵小队旋即提枪刃上前,围着被车子压扁的香江开了十几枪。碎烟火花锐光血肉筋骨脑浆。连车带人顿时被打成筛子,香江乐之的人生,短短几秒钟后就迸成一滩肉酱作为结束。


刀刃与枪械的完美结合,这无疑是名副其实的枪刃。


此刻无论SAT还是银樱组皆处于无法置信的状态下。


「CHECK-MATE!」


黑甲车里再度响起笑声。我顿感一阵怪异。


而笑声未落,只见三个打爆香江的黑甲士兵亦提起长刀,一跃而入围斩冬城鹫的战团。


穿着古怪黑甲的六人身影如鬼魅般灵动,略微调整站位,六道犀利袭斩以固定节奏劈下,一刀接一刀连绵追斩而来。


然而即是此等攻击方式,亦只能勉强削破目标衣角。


目标居然在六重刀影中留有余裕地飞挪腾跃。令人难以相信,他在消失的五年间无论是肉体力量、速度还是反应力都有了难以想象的提高——正这么想的时候,冬城鹫突地从黑色刀阵中抓住某个空隙。


簌地扑至一人跟前、大剌剌两拳轰倒、将飞脱的枪刃一把抢入掌心。


明明只有一只手……


「干!这混蛋……」


对方只手抬起枪刃,朝周围一圈大肆扫射。


众人反应过来惊叫着四下寻找掩体。我一把抓着熏和甲斐躲在一台防弹轿车后,头上玻璃顿时被猛烈火力波及而崩碎。


我捡起一块破碎的倒车镜,窥视着身后的战况。


场面中,阵阵碎火烟尘激起。那些个黑甲士兵不停四散跃动着闪躲枪火,试图再寻求上前攻击的机会。几人仅是略微狼狈而并无受伤,显然那套古怪黑甲有着相当好的防护能力。


而冬城鹫压制众人后旋即抛掉枪刃,下一个起落——


——已出现在邻近巴士的车顶。


这样不行。


「……老大,你干什么?」


我不顾熏和甲斐两人,一头冲进身旁那台防弹轿车。


冬城鹫踩着红绿灯与路边招牌飞速离去,我死盯着他的背影,油门一路压到底。


不行、不可以。这样下去的话,他又会再度从我眼前消失。这次又会是五年吗?


车子如脱缰野马奔出。


树桠楼厦灯火途人,极速之下都在眼角扭作模糊一团,然而此刻已管不了这么多了。转眼间,车子已冲过四条街,一路死命吊在前方飞跃楼墙的冬城鹫身后。


我调摆车头晃过路上几张惊慌失色的脸,速度转眼间飚过一百八十码。


「这次,可不会再让你那么轻易蒸发。」


我从车窗一侧伸出手枪。


砰!


他的下一个灯台落脚点被我一枪打爆。冬城鹫一脚踩空,却索性顺势摔下,以背脊砸瘪身下小车,跟着藉助反弹力跳起一个侧翻,冲进街旁的暗巷。


我毫不犹豫地驱车跟着,一头扎了进去。


……


这空无人烟的小巷似乎是个死胡同,冬城鹫被我堵在巷子尽头,背对着停下了脚步。


我持枪下车。


面前的人转过身来,我当即抬枪对准,对准他的脸。


除了略有加重的黑眼圈,这张脸跟五年前的简直同出一辙。相较之下,我却变成了一个满脸病态苍白、胡子拉碴的半老头子。


「没想到你还活着呢。」我面无表情地瞪着他。


「哈?」


冬城鹫笑道。


「我可是已经死过一次啦。」


整条小巷陷入莫名的静谧,更衬出从远方飘渺而来、渐渐逼近的刺耳警笛声。


持枪的手腕竟然些微发抖起来。我用力稳住。


他冷笑着后退半分,整个身子与背后的黑暗接轨。我急忙踏前一步。


「……这次不会还是用麻醉弹了吧?」


面对我的枪口,针织帽下的那张脸居然哑然失笑。


又来了。


这种时候还能这样笑出来吗?


又和上次一样,在那种情况下也能露出无所谓的讽刺笑容。


究竟在笑什么?


为什么我始终也笑不出来呢?


我冷冷地说:「大口径实弹,七发。不在这里捉到你的话,无法跟那些死人交待。」


冬城鹫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不见。


「干得好。说起来我也有一份回礼。」


我一凛,与此同时,身后终于传来数道剎车声与呼啸的警笛。片刻后,熏的声音传来:「啊,他们在这边!」


同一时刻冬城鹫终于做出动作。同一时刻我跟着扣下扳机。


但,只一个瞬间,


那对隐藏在散卷刘海下的狼眸便闪现在面前。


「这可是感谢前辈那一枪的,大礼喔。」


从右臂肱骨顿时传来剧痛。意识一瞬陷入黑暗。



——大概是在梦里吧。


陷在无尽的黑暗中无止境地朝下坠落,身子仿佛要一口气堕往地狱般。


神智居然很清醒。右肩仍传来阵阵刺痛。


脑中兀自回想着射向冬城鹫的那一枪。自己抬起手、对着他那张分辨不出表情的脸、扣下扳机。


然后堕入黑暗。


回想起那一天。多么相似的场景。


站在银樱组大楼的天台上,依然是自己跟那个男人。


背后横躺着一群面容模糊、肢体断裂、喉咙喷血的警察。


横七竖八躺着的银樱组成员尸体,从天台,一直蔓延至弯弯曲曲的楼道里。


天台上卷着猎猎寒风,没人感受得到温度。


自己问:为什么?


他说:开枪啊。


只能开枪了吗?


只好抬起手,对着他那张分辨不出表情、也看不出人性的脸。


脸上呈现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眉宇间泛着黑色的凶气、眼神绝望而暴戾、面颊爆出青色的筋。


自己以往所见的绝非如此森然的面孔。


——我是今天新来的,今后要一起努力做事,请前辈多指教。


不由忆起曾经闪烁着锐气的狼之眼眸。


——不过除工作之外的时间使唤我,还要额外请客喔,别看我这样还是满斤斤计较的呀。


狡诡地上扬的浓重眉毛。


——哈哈又做噩梦了老大。老大你的体质根本就是专门用来做噩梦的嘛。


对年长的前辈也能任意戏谑的无所谓的态度。


——对付这种怪物,就是要用撞的。


昔日的这一切,都……


——警察的理想?哈哈哈这个词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嘛,我只是想一直做正确的事罢了……


张狂、锐利、活力四射的脸在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形如厉鬼般的绝望死气。站在天台边沿睥睨着我。


告诉我为什么。是什么让你可以对昔日的同僚、朋友、甚至是长官上司下手,然后在此刻,站在这里跟持枪的我对峙。可以的话,我希望面前看到的不是事实,更不想做出任何行动。


然而,你只是说:


开枪啊。


于是扣下了扳机,射出一发麻醉弹。


你按着被击中的右臂朝后仰倒。


结果,


坠入无尽黑暗的人,是我吗?


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


陷在无尽的黑暗中无止境地朝下坠落,身子仿佛要一口气堕往地狱般。


银樱组大楼光滑的外墙自身旁飞掠而过,一格一格飞升的窗格映在眼中,尽是趴在窗边的死尸、身中数枪的警员、吊在半空的躯体。


蓦地从一格窗户前看见组长高野。


瘫坐在椅子上的组长,喉咙被切开一道深红的口子,血沫自嘴角流下。


笑着朝我挥挥手。


什么?


在招我过去吗?


我的身后已是看不见底的深渊。


你那边会是彼岸吗?


……


朝他伸出手。



醒过神来,头上一盏明光烁亮的白炽灯照得人睁不开眼。


「老大醒了!」


那是熏的声音。


「这里是……」


好像是银樱组大楼里法医专用的实验室。


自己正躺在一台解剖床上。发现这个事实的我感到一阵头昏目眩。


熏说,我受伤昏迷之后,他们马上就赶到了现场,只可惜被冬城鹫脱逃。SAT见状当即收队退走,其余的银樱组成员打算联系医院方面,而熏此时给竹林法医打去了电话。


「英勇负伤,就得多吃营养品补回来。」


法医在一边坏笑。


「真烦啊你。」


我苦笑着坐起身,披着的外套滑落掉在地上,这才发现,自己右大臂上绑了厚厚一层绷带。


「插进了右上臂肌肉,还划伤了骨头,所幸问题不大。」


法医递来一个沾血的证物袋,装着一颗造型怪异的弹头。


「之所以会让老大你昏迷两个小时,也是因为它的缘故。」


子弹啊。


不用他讲,我自己就明白了。


冬城鹫没要我的命,而是在我右臂刺入了一颗麻醉弹,是要以同样的弹种在同样的部位,回敬我五年前未用实弹下杀手的那一枪。


同时亦是表明,下一次的对决将不再有留情的余地。


我叹了口气,转头扫了一眼,疑惑问:


「甲斐那个小子呢?跑去哪了?」


熏脸上神色一闪,说:「他跟组长在会议室里,这会有客人来了。」


「谁?」


我脑中不由骤然划过那几个身穿黑甲的身影。


「说是从CIA那边来的特工,之前已经跟SAT打过招呼了。」熏说。


CIA……


CIA吗?


我瞬间明白过来。这一下,就可以解释很多事情。


比如SAT为什么会在没有接到我们命令的情况下提前出动;又,酷似SAT配备用车的黑色装甲车为什么会在黑甲人手上。


如果这件事跟CIA有关的话,动用SAT提供援助当然不在话下。


稍微活动了一下,感觉身体已无大碍。我拎起外套说:「走,我们过去看看。」


我们乘着特殊合金打造的电梯一路向上,会议室位于大楼的顶楼十七层。


整栋银樱组大楼高约六十米,地处偏僻,是由政府拨出大笔资金在东京近郊地段专门买下,作为银樱组的总部使用。


在此前提下,楼体设施一律采用了防震防火的高强度建筑材料。


除此之外,大楼周边五十米都设置了通电的黑色铁丝网,并有持枪警卫看守,闲杂人等全员不得入内。即使如我们内部人员,要进入亦须使用专门证件。


然而今次让CIA人员入内展开会议,在我记忆中还是银樱组的首次破例。


我敲开会议室的门,甲斐一脸紧张地出来接我们入内。


凝重气氛扑面而来。


高野遥遥朝我颔首,轮椅上的整个身子缩在宽大的会议桌后。他周围坐着的一圈尽是警界高官显要,此时竟皆板着脸,一言不发。此外,若感觉没错的话,似乎内阁的人也来了好几位。


「啊哈!我们的英雄终于醒过来了吗?」


又是那个令人耳熟的声音。


我循声看去,发现不出所料。


果然是那个人。


远远坐在黑色会议长桌一端的赫然是艾略特。正是我几天前在冬城鹫旧居门口巧遇的,谜样的美籍日裔男人。


——现在是顺便来看一个朋友,可是他离开这座旧住址很多年了,我却傻乎乎地跑来寻他……


那时的他大笑着朝我说着,我却还以为只是个偶然的巧合。


——真是笨死了对吧?哈哈。


笨的是我吧?


原来从那个时候起,这个男人就……


艾略特身着一袭黑色风衣,笑嘻嘻看向我,身后更站着几个金发碧眼、人高马大的外国人。


「几位就是所谓CIA来的人吧?」我说。


「啊哈,几天前我们已经见过一面了,不要那么见外嘛。北山兄,这回我们的行动真是有劳你们那么拼命,可惜最后还是功亏一篑。」


说得真诚恳。


「但在此之前,我们并没接到CIA要过来插手案件的消息啊。还有,你们擅自带来的那些黑甲士兵是怎么回事?」


熏忍不住站出来问道。


「哈哈哈,果然还是很在意这个吗?」艾略特挠着脑袋大笑,「关于此事的确给众位添了麻烦,至于这场灾难的起因和经过,刚才已经跟在座的几位长官说明过了。」


「不介意再说一次吧?剩下身为当事人的我们还没听过呢。」


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啊哈!好吧,我再说明一次。」


艾略特苦笑着说:


「事发起因是,在南美洲热带雨林中繁衍的一种寄生虫。其携带的多种病毒细菌,经过几代变种后能够干扰宿体基因,导致宿体肌肉强化并产生外观上的变异。该寄生虫被南美当地的黑帮组织掌握后流传开来,现已成为几个非法实验室改造人体的危险工具。」


——即是说,通过修整基因,来改造人体吗?


通过尸体长出的肉瘤中悠游而出的灰色胶虫。


「在CIA的追捕过程中,一个逃犯擅自携带寄生虫逃往东京,并不慎将培养皿打破。之后的情形想必各位都明白,几个流浪汉被寄生且变异成了怪物。要知道,寄生虫在宿体体内会再度繁殖,随即游离出体进行新一轮的感染,为了不令事态扩大,CIA申请调用了一队你们口中所谓的『黑甲士兵』来协助作战,将变异者清理干净。」


逃……犯?是指冬城鹫吗?


「那套黑色作战服呢?究竟是什么来的?」有人突然问。


「你说RANGER(游侠)吗?」


艾略特笑着说道,踱步到外国随从身前,一把扯掉其西装扣子,露出里面的古怪黑色马甲。


「RANGER系统是我国军方秘密开发的打击犯罪用作战设备,平时即将骨架穿在身上,行动时便能迅速装备外层护甲,筋肉力量强化为一般士兵的十几倍。」


「这真是……」有人发出惊叹。


「啊哈,有如此保障才能坐稳成功的宝座,目前我们的目标犯人还在逃,请恕我直言,贵国警方在此事上无法起到太大作用……」


等一下。


「你的意思是CIA要在我国境内单独处理此人吗?」高野皱眉,把发音器顶在喉上。


「贵方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吧。」


在场的众位高层皆皱起眉头。


任由外国人在己方地盘大肆活动追捕一个逃犯,恐怕没有人会认为妥当。


对警方来说,这近乎挑衅。


高野沉思片刻,只好看向我。


「北山,你的意见?」


「……个人不敢苟同这个提议。」我迅速接话。


艾略特闻言转头看着我。


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仍是一副令人感觉如沐春风的和煦。


这个微笑,当日在冬城鹫的旧居遇见他时也是这种感觉,这个男人看似人畜无害,心中在想什么却无人知晓。


他也是冲着冬城鹫去的。


此刻,恐怕他很清楚我不愿撤出此案的理由。


「北山兄,你的动机似乎不纯呢。」艾略特微笑看着我。


我深吸口气。


「没错,抛开警方的面子问题不提,我这边另有别的原因。」


「……等等,你们在讲什么啊?」


熏在一旁不解地看着我。


众人亦然。


我抬眼望着轮椅中的高野,轻声说:「那个逃犯是,冬城鹫。」


会议室的空气一瞬间凝结。


对方的眼神蓦地凌厉起来,知晓当年内情的几个长官也勃然变色。剩下一张张不明所以的脸尽是愕然的神情。


「冬城鹫,时年二十七岁,前身为银樱组高级警官,亦是我北山研的搭档。五年前在某事件中泄露组织机密情报,其后迅速退出银樱组,并在短短数周内大开杀戒,将三个黑帮组织屠灭。随后,只身潜入银樱组大楼,杀死十二个警察,并重伤组长高野。」


自己都不晓得一秒前嘴巴讲到哪里。


这些事情根本不需要回忆,只须闭上眼便自动一格格如幻灯片播放。


「在天台,他右臂中弹,随即坠下高楼却未死,斩断受伤手臂后,自此销声匿迹不见踪影。直到五年后的今日,再度出现在东京。」


「……有这种事?」


熏愣住。


高野瞪着我说:「你早就发现了?」


「对,早在夜总会出事的时候就有预感。」我深吸一口气,「如今他跑出来现身,我个人绝不会同意银樱组被排除在外的决定。」


我对着似笑非笑的艾略特。


「我要捉到他。」我说,「亲手。」


现在想来,北山研此人真是个十足的傻瓜。


各种意义上讲。


从那个百感交杂的会议中出来,走出银樱组大楼,才发现时间已经到了深夜。伸手往口袋找车钥匙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某样冰凉的事物。


是竹林法医自作主张放进我外套的那颗麻醉弹。


想起当年自己被告知冬城鹫有重大嫌疑的时候,根本不能接受,曾经认真地跟组长高野争论了一场。


——什么?您说组内有人是内奸?


——您是让我去怀疑自己的同僚吗?


——这种事我做不到。


之后没过多长时间。


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十几个同僚,再看看瘫在椅子上、喉咙喷血的组长高野。一瞬间感觉仿佛切开高野喉咙的人是自己。


内奸。


内奸对我说:开枪啊。


不知为何,自己就是下不了手。一时心软,使用了麻醉弹。


内奸右肩被击中。摔下天台。


居然还活着。


为了摆脱麻醉弹的效力,竟动手将自己中弹的右臂切下。


脑中想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车子停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周围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整个把自己包在光影世界里。


不过当年可没有如此喧杂的霓虹灯光。


仅是昏黄的月光下,


血泊里躺着一条苍白的右手臂。


逃走了。


从那时起,自己的人生便滴下了黑色的污渍。


亦是从那时起,我失去了我。每当看见瘫坐在轮椅中的组长,自己的心就无法平静下来,容易想起当日横躺在地的十几具死尸,天真的自己绝无法获得救赎。


亦是从那时起,自己一头扎进案件的海洋,笑容越来越少,脸色越来越苍白,夜不归宿的时间越来越多。


终于,毫无征兆的一天,受不了这一切的妻子悄然离家出走,把当时尚在上小学的女儿丢给我一个人。她也消失了。


我把车停在家门口。


已经是深夜时间了,女儿玲奈想必早已睡下。掏出钥匙开门的瞬间,猛地想起明天就是玲奈的生日。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情,最后竟连这个也忘了。


不由苦笑起来,自己这个父亲当得真是失格。


走进家门,家中一片漆黑。


被空虚的黑暗环绕着,一时间心生寒意。


没有半点灯光,在这深邃的黑暗中,一切事物都显出不怀好意的诡异。


客厅里高大盆栽的影子像是两只朝天倒栽的脚掌。


我不想吵醒睡着的女儿,便没有开灯,用手摸着桌椅的位置在黑暗中行走。今夜,干脆就在沙发上将就一晚好了。


「——你回来了?」


黑暗中乍然响起女儿玲奈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朝身前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视力逐渐适应了黑暗,才看出女儿居然纹丝不动坐在沙发上。


微弱的月光下,映着玲奈穿戴整齐的身姿,身上似乎带着一点烟草味,大半个身子的轮廓吞没在阴影里。


「欢迎回家,爸爸。」


「……出去过了?这个时间你还没睡吗?」我声音干涩。


「明天是我的生日吧?我想要你跟我一起去。」


女孩没有起伏的嗓音飘来。


仿佛在说他人的事般。


浑身被寒意笼罩。


只是为了等我回来,不知多长时间,她在漆黑的家中一言不发地坐着。


我默默坐下,黑暗中,和这个女孩面对面。


都没有开口。


她此时在想什么呢?她在哭吗?亦或是在笑呢?


黑暗中的我们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她一定在恨我吧?


是在黑暗中无声地咒骂着我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吗?此刻是流露出默默饮泣的面孔,还是露出恶鬼般的面庞怒目瞪视着我呢——


总不会是像倒吊着双眼的母螳螂吧。我打了个寒噤,千万不要是这个表情。


成千上万的词语杂乱地涌上来,却梗在喉头,到最后我居然什么也说不出口。


沉默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窗外天边终于微微亮起了鱼肚白。


「……对不起。」


最后,这些竟转变成一句话。


「祝你生日快乐。」我说。


黑暗中女儿的眼微微地亮起光芒。


「等天亮后,带你去水族馆吧。」


「好啊。」女儿回答。


天渐渐亮了,女儿的脸出现在眼前。


我竟然感到自己的家已被一块巨大的黑色浮冰封结。


※※※


他处身在一座铁灰色的迷宫里,梦境还是现实已经认不清了,分界线模糊难辨,五感全部钝化。


仿佛一具没有思想的活死人,自己孤零零站在一滩腥红汪洋的正中央。浓厚的腥味似乎扰动着线条幻化成妖怪的脸,跟周遭湿冷的黑暗融合在一起钻进他的鼻子。


一大滩深红的血渍向四周涂散开来,破碎的尸块散布于其上。


踏着粘稠的汁水缓步前行,不禁感觉自己穿行在地狱的冥河之中。


耳畔依稀响起了一道佛经中的句子。


——渡过去呀!快渡过去呀!快一些到达觉悟的彼岸呀!


身后是深不见底的绝望深渊。前方会是什么呢?


他咧开嘴。


觉悟的彼岸吗?


只能是觉悟的彼岸才行。


在这之前的他,大概压根不会想到自己的人生会发生如此奇妙的突变。


如今被漂浮在血泊中支离破碎的肉块环绕着,散发着令人欲呕的腥气阵阵,心中却一片宁静,人生的一切反而怎样都无所谓了。


此时才发现,于尸体夹缝中到处生长着奇异的植物。


真是不可思议,这是植物吗?


他瞪大了迷惑不解的双眼。


在赭红汁水间摆动着的、颜色绮丽的魔界之花。


……那是来接引自己的、只有在彼岸才盛开的花朵吗?


他跪在血池的中央,


阖上双眼。


啊啊啊。就这样,到达彼岸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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