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VENO 于 2015-10-18 04:12 编辑
CHAPTER 4 械甲游侠
坐在诊所狭窄的沙发里,浑身都感觉到冰冷皮质透过衣物带来的寒意。
香江没想到报名慈善诊疗会给自己带来如此屈辱的感受。
廉价的小沙发居然传来咯吱咯吱的不堪重负声,自己庞大的身躯深深下陷,一身肥肉勉强塞进两侧扶手没有溢出。
短小萎缩的四肢藏在宽大的袖口裤管里,这尺寸肥大的衣服,还是他自己用别人丢掉不要的衣物剪开来拼接而成的。
「以生活习惯与体重相近的个案来说,你的情况有点不妙呢。」
面前的女医生掀开一层层破布,将听诊器贴在香江的胸口,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有什么好笑的吗?
香江怒视着女医生。
自己会觉得怒不可遏也是当然的吧?毕竟,一个月前的香江,根本就不可能想象得出,此时此刻的自己会身处这样难堪的局面。
怎么就会落得这步田地呢?香江恨恨地想着。一个月前,自己还是一家中型企业的社长。
衣食无忧自然不在话下,就连在同学会上也是众人顶礼膜拜的对象吧!
错只错在一步。
受人蛊惑,买了几支这辈子也不可能上涨的股票。自己的噩梦由此开始。究竟为什么那时自己总觉得能翻盘呢?不,是不得不继续下去吗?因为不把失掉的钱赚回来会显得自己能力不足吗?
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把公司的全部资金都投进了那个无底洞。
随后,被公司员工半夜堵在门前讨债的情景真是太滑稽了。
那群平时唯唯诺诺的狗,一旦喂不饱牠们就回过头来咬主人。家门口贴满了诸如「食人魔香江,还我血汗钱!」之类的血书。老婆孩子以火箭速度变脸,自己一个不注意,他们就卷走最后那部分现金满世界环游去也。
把能变卖的东西都变卖掉抵债,香江只提着一床单薄的被子,一个人走去了附近车站的天桥下。
自己绝不是流浪汉。
用香江的话来说,自己跟他们有着最本质的区别,自己是精英人物,只是在人生的道路上跌了一跤罢了。电视上不也这么演的吗?多金社长沦为流浪汉后,凭着个人的努力不也赢回了整个公司吗?自己也一样,总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那时的香江体重才60公斤。
后来变成90公斤。
120公斤。他开始日日跑步锻炼。
但没用。180公斤,他慌了。浑身肥肉仿佛在夺取四肢的养分。
250公斤。
体重猛增至250公斤的时候,他撑着艰难的步子去排队慈善机构的义诊。
女医生吁了口气。
「心脏暂时没有大碍,恐怕是你体内激素含量过高。此后要避免垃圾食品的摄入。否则,你的体重还有继续升高的危险。」怜悯的目线令人刺痛不已。
「等、等一下……」
香江发出哀嚎。
「——你讲什么?我现在根本连垃圾食品都买不起!我……」
「我晓得。无家可归的处境有够可怜的,但也不能疏于身体管理吧?」
胡胡胡胡胡说八道什么?
身体管理?难道现在的自己只配得上这种庸医了吗?
香江球状的身躯蓦地从沙发里站起。
「废话少说!我只要你开些减肥药来!」
日益萎缩的小短腿在发抖,居然险些撑不起这一身重肉。
「减肥药?以你现在的情况只会加速激素失衡罢了。现在仅仅才让你开始节食而已吧?」女医生认真地说着。
「而已?而已你个头啊!」
香江胖子大脑发热一个箭步冲上前。
「节食而已?老子已经五天没吃过东西了!你他妈的什么医生啊!」
对方后退一步发声尖叫。
香江回过神来大吃一惊,自己的两只手不知何时已放在女医生的脖子上。
干瘪、粗短、大片的灰色角质层。这还是自己的手吗?
自己这些日子竟未发现两手皮肤也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一个分神间,面色发紫的女医生迅速按下身旁红色呼叫钮。警铃大作!
「你按了什么!?」香江惶急大叫。
为什么……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香江推开女医生,扭头拼命冲向诊间大门。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四面八方似乎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全世界都在追捕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只是想……
香江短小的双足拼命踉跄着前行。
为什么全世界都要来妨碍呢。自己还有一堆事情没做。之后要想办法联系贷款。跟着再回到商场征战。接着就赢回原先的公司。还要做回成功人士,重新建立自己的家庭——成败还未见分晓、梦还未做完、人生还没有结束
啊啊啊啊啊
绝对不能就这样万劫不复
胖子一头撞破最外侧的铁门。赫然发现,大楼警卫已循着警报声飞奔而来。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从街道对面亦闻声冲来几个身穿西装的男子,皆佩戴着耳麦,一看即知非同常人。
是……是刑警吗?
「等一下,站住!」冲在前面的警卫大喝一声。
「闪、闪开!」
惶恐之极的香江右手用力一推,面前警卫的身体竟不可思议拔地飞出,脑袋轰隆倒插进一台冰淇淋车。周围人群尖叫着四散逃逸,那几个刑警拔枪围拢上来。
自自自自自己的力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
「等等等等等等!」香江慌忙朝神色戒备的几个刑警挥手,「刚才是……」
砰!砰!砰!
回答他的是三颗鑚进肥厚脂肪的金属弹头。香江胖子痛呼。痛痛痛痛痛痛。痛得连手手脚脚都缩进一身肥肉里,迎面一头栽倒!
接着开始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滚动
※
自从仓库中发现了凶案现场之后,时间不知不觉中又过了两天。
我和熏身在伪装成大型SUV的厢型指挥车内。两天来,我们大部分时间都是从这里度过。
透过黑色的遮光玻璃窗,我暗自观察着路边熙攘的人潮。
「已经快到傍晚了啊。」
看了一眼时钟,五点半。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段,新宿区的街道上依旧车水马龙,远处林立的霓虹灯牌已经亮起各式各样的光辉。穿着制服的女学生有说有笑地随着人潮晃过眼前,令人觉得难以忍受的刺眼。
口袋里不时传来手机振动声,我权当没听见。几天没有回家,若是平常的时候女儿玲奈大概早已习惯了。
但今天是不同的日子。
「不休息一下吗?老大,你已经超过十五小时没睡了呀。」熏朝我说。
「我这边精力还没问题……勉勉强强吧。」
我心不在焉地想着事情。
根据两天前从警署收到的调查结果,银樱组属下的警员实地查询,最终证实了,夜总会与仓库的两名死者生前确实同为天桥下蜗居的流浪汉。
找到了死者之间的共通点,下一个问题就是查明导致他们异化的机制。考虑到暂时还不甚明了感染寄生虫的原因,这两天来,银樱组已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在新宿区的游民聚集点及周边出没地带。
目前,在新宿一带的游民密集区域都暗中装了监视摄像头,同时附近还配置了三名警员和一台车,以随时掌握情况。
这台厢型指挥车的一面墙集中挂着十几台小型荧屏,将各监视器下的景象尽收眼底。这边的任务,不仅是要负责警力调度,在新感染者出现时还需配合SAT部队一起行动,将暴乱的损害降到最低。
熏手上整理摆弄着弹匣。
为了应付突发状况,我们两人不仅身上携带了佩枪,还向上面申请了几件具有大杀伤力的枪械放在车厢后。
「老大,你手机一直在震哎。」熏突然说。
「唔。我知道。」
八成是催促我回家的邮件信息。
「是你家里的小公主吧?再不回复的话她又该生气了喔。」她朝我促狭地笑。
不对,不能回复。
「没办法,她约了明天去水族馆过生日,不过依照现在的情况,也只能泡汤了吧。」我苦笑着说。
这个关头,不可以面对她的声音。
车子被外界喧嚣的噪音笼罩着。不远处商厦装饰的LED大屏正放着某关西知名乐队的PV,一句一句刺耳的「myhome!」也不知在嘲笑谁。
我转回头去。
对侧车门突然打开了,是甲斐。左右手各提着一个食盒。
「北山老大,你们的晚餐来了。」
「动作好慢啊你。」
熏飞快抓过一个盒子。
我接过热腾腾的便当,拿着筷子一时下不了口。
甲斐赔笑着对我们说:
「对不起、对不起啦,刚才从外面察看情况,耽搁了一点时间。」
「发生什么事?」我问。
「唔。倒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SAT那边的人似乎太过紧张了一点。」
「什么意思?」我抬头看他。
甲斐说:
「有几台外表涂成黑色的警用装甲车停在附近街道上,伪装成运钞车之类的样子,紧贴着游民出没的区域。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是SAT的车。」
「哈,开玩笑的吧?」熏皱起眉头,「谁让SAT这么做的,他们直接无视这边的指令吗?」
「……不对吧。」
我感到不对劲。
经过上次夜总会行动的失利,他们应该绝不敢再任意妄为才对。
「甲斐,你留在指挥车里不要动,我和熏去那边看看。」
我说着,正打算和熏动身。正在此时——
——轰!
远处传来一声震天巨响。
「怎么回事?」
我一把抓起手边耳麦,里面传出沙沙时断时续的嘈杂声:「……灰色人、在医疗诊所……现、现身!」
通话切断。
「在哪?」熏望向我。
我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监视屏幕,其中一个方格画面已化作黑白的像素颗粒。
「两条街之外的医疗机构。」我指着上面,「甲斐,开车!」
「OK。」
不停穿过喧闹骚乱的人群和车流,我们的车子离弦之箭般驶出。
尚未赶至现场,我们便先听到远处传来连串的枪响。
这边已经先开火了吗?
首先浮现在眼前的赫然是碎石和鲜血遍布的街景,其次便是一个不停疾速滚动的巨大灰球。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
「太夸张了吧……」熏吓了一跳。
地上一片狼藉中显眼的三大团莫名其妙的东西,似乎是黑布团、血肉与泥巴和毛发的混合物。
「SAT和我们的人都已经来了!」甲斐说。
SAT已经到了吗?
怎么会这么准确地提前行动?
此时整条街道都已被警方封锁,SAT和银樱组的防暴车在路上横竖摆了十几台。
特警短时间已摆开阵型,枪口林立围绕着灰色大球,随着四下接连不断的枪火爆响,灼热的小钢珠铺成一片。
「嫌疑犯香江乐之,年龄三十五岁。现为无业游民,前身是一家中型企业的社长……」耳机中传来嘈杂不清的临时报告。
我这才赫然发现,面前痛吼着横冲直撞的灰色大球竟是个满身肥肉的大胖子。他此时四肢都缩进肥肉里,浑身上下一丝不挂,露出全身有大半都变成沥青色的肌肤,衣物想必已在方才的剧烈滚动中被磨烂。
「不好。」
我看出此时场面中SAT的站位比较松散,急忙让甲斐开车顶上。
灰色大球表皮被轰开不少细碎血花,左歪右扭疯狂滚动着,一头撞瘪路边停靠的巴士车后,藉助反作用力高高弹起,径直朝我们的方向冲来。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
「干!」甲斐大吃一惊,急忙猛打方向盘摆开车头,整台车子瞬间打横过来,灰色大球重重轰上车子侧门。
「——呜哇好猛!」
指挥车里的一切都跟着巨震,车体更险些侧翻。熏一头不稳扑上后座,扭头过来却已抱了几把重火力枪械,分别扔给我和甲斐。
我们用力拆开已经变形的车门。场面中,灰色球体再度疯狂游走起来,在弥漫枪火里扮演着人命收割机。
眨眼间便从几个SAT警员身上碾过,又听「噗」「噗」两声血肉崩散,连惨叫都未传出,地上又多了两滩皱成一团的烂泥。
「这样下去不行,必须得想个办法令他停下来。」我说。
「我这里有强效麻醉弹,只一发。」
熏怀里抱着她惯用的AWP狙击枪。
「好。」我点头,「甲斐,我们两个集火攻击他,让他过来。」
灰球依然在满场乱滚,片刻间战场中鲜血狂喷、不断爆出骨断筋折的脆响。
我和甲斐猛然开火。两声巨响,灰色球体赫然被轰得一滞,飞溅起无数细小肉块,只两枪香江胖子顿时发出惨叫,转过方向轰隆轰隆轰隆轰隆又朝这边疯狂冲来。
「……就是现在!」一旁的熏及时扣下扳机。
但。
砰!
一声巨响。
然而发声的并非熏的狙击枪,而是我们这台车子整个一晃,玻璃同时震碎,车顶钢板顿时朝下凸出一大块。
只见一袭凌厉黑影踏过我们的车顶。
「搞什么!?」旁边的甲斐大惊。
筋斗飞下,眨眼间已落至香江身前,蓦地一掌劈出!
!?
滚动的大球中掌猛一颤,周围突兀喷开一道红雾。香江胖子疯狂惨号,整个人痛得跪瘫在地,鲜血合着烂肉喷开周围一片。
这、这个家伙……
我死死盯着面前这个家伙的背影。
面前的这个家伙只有一只左手。
——麻醉弹啊?
远远背对着我们,黑影擦拭着沾血的手掌巍然不动,怪笑不已。
落入耳中的、只有我一人听清的低声呓语。
——那是你最喜欢用的东西吧?
哈。
果然是你这个混蛋。
难以想象,这个时刻我居然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等一下、这些家伙是什么人?SAT那群白痴……都在做什么啊!」
——耳畔甲斐的抱怨,
以及急促接近的引擎轮胎声、
剎车声、
铁皮撞击声,
我都充耳不闻。
……闯下杀人大祸后就销声匿迹的你。
……然后在五年后的今日,又擅自出现在我面前的你。
在甲斐和熏惊讶的目光注视下,我抬枪对准黑影的背。背影跟记忆里的丝毫不差,就连头上戴着的黑色针织帽也跟银樱组时的一模一样。
——冬城鹫。
我蓦地踏前一步,身边的两个人却不停出状况:
「诶?那几台车不就是……」
「是我先前看到的警用装甲车……原来……不是SAT的人吗?」
这个关头在讲什么啊?
我朝那个方向略瞥了一眼,却亦一时怔住。
现场街道多了几台黑色的铁皮装甲车——一如甲斐所说,是伪装成运钞车的样子,看造型应是SAT的配备用车没错,只是……
……从车里涌出来的这些个,是什么东西?
通体漆黑、全身似乎以强化树脂材质包覆着、关键部位更覆上黑色涂料的外骨骼防护板。
面罩上架着不时有绿光跑过的墨色风镜。
在场的警官包括SAT都停滞了行动。
与此同时,最前面的黑甲人掏出一枚黑色圆球状的物体,丢至最近的一台车底盘下。
!?
——爆炸!
身边不知传来几声惊呼,我们看着那台车顿时被剧烈气浪轰上天,破烂的车体在空中翻卷几轮,一头砸向那边的冬城鹫和香江胖子。
冬城鹫见状迅速纵跃闪开。剩下瘫痪在地的香江未能躲过一劫,臃肿的身躯当即被拍在车下,像个挤烂的橙子瞬间爆出大量果肉汁水。
从中央一台铁皮装甲车里此时传出了指示声,听着竟莫名其妙地有些耳熟:
「——现在注意,
A组妖怪捕获行动开始、
B组清理残渣……
啊哈!」
我尚未反应过来,便见三个黑甲士兵拔出形状奇异的漆黑长刀,朝冬城鹫的方向猛扑上去。
助跑、起跳、竟一瞬跃出十几米的高度。三把怪异长刀以计算好的时间差落下,令人更加难以防范。冬城鹫一个仰身,以灵敏的怪异动作赫然将三道斩击悉数闪开。
「这……难以置信!」周围有人惊呼。
我才勉强看清黑色长刀的构造,黑色的宽脊刀背上竟架着一截发射筒,手柄处赫然设置了扳机。这怪异武器不只是一把刀刃。
此时另外一组黑甲士兵则擎起长刀,自刀背塞入一块外形似大号电池的金属弹头。
然后朝香江开火。
三枚弹头半空中居然瞬间爆开,展成三张金属绳网,朝被车子压着奄奄一息的香江胖子罩下,金属网边缘部分落地便瞬间钉刺固定,三张正好连人带车笼住。
胖子咿咿呀呀地哭号着什么,似乎是人生、梦想、希望这些与他毫不相干的东西。
没有丝毫犹豫,黑甲士兵小队旋即提枪刃上前,围着被车子压扁的香江开了十几枪。碎烟火花锐光血肉筋骨脑浆。连车带人顿时被打成筛子,香江乐之的人生,短短几秒钟后就迸成一滩肉酱作为结束。
刀刃与枪械的完美结合,这无疑是名副其实的枪刃。
此刻无论SAT还是银樱组皆处于无法置信的状态下。
「CHECK-MATE!」
黑甲车里再度响起笑声。我顿感一阵怪异。
而笑声未落,只见三个打爆香江的黑甲士兵亦提起长刀,一跃而入围斩冬城鹫的战团。
穿着古怪黑甲的六人身影如鬼魅般灵动,略微调整站位,六道犀利袭斩以固定节奏劈下,一刀接一刀连绵追斩而来。
然而即是此等攻击方式,亦只能勉强削破目标衣角。
目标居然在六重刀影中留有余裕地飞挪腾跃。令人难以相信,他在消失的五年间无论是肉体力量、速度还是反应力都有了难以想象的提高——正这么想的时候,冬城鹫突地从黑色刀阵中抓住某个空隙。
簌地扑至一人跟前、大剌剌两拳轰倒、将飞脱的枪刃一把抢入掌心。
明明只有一只手……
「干!这混蛋……」
对方只手抬起枪刃,朝周围一圈大肆扫射。
众人反应过来惊叫着四下寻找掩体。我一把抓着熏和甲斐躲在一台防弹轿车后,头上玻璃顿时被猛烈火力波及而崩碎。
我捡起一块破碎的倒车镜,窥视着身后的战况。
场面中,阵阵碎火烟尘激起。那些个黑甲士兵不停四散跃动着闪躲枪火,试图再寻求上前攻击的机会。几人仅是略微狼狈而并无受伤,显然那套古怪黑甲有着相当好的防护能力。
而冬城鹫压制众人后旋即抛掉枪刃,下一个起落——
——已出现在邻近巴士的车顶。
这样不行。
「……老大,你干什么?」
我不顾熏和甲斐两人,一头冲进身旁那台防弹轿车。
冬城鹫踩着红绿灯与路边招牌飞速离去,我死盯着他的背影,油门一路压到底。
不行、不可以。这样下去的话,他又会再度从我眼前消失。这次又会是五年吗?
车子如脱缰野马奔出。
树桠楼厦灯火途人,极速之下都在眼角扭作模糊一团,然而此刻已管不了这么多了。转眼间,车子已冲过四条街,一路死命吊在前方飞跃楼墙的冬城鹫身后。
我调摆车头晃过路上几张惊慌失色的脸,速度转眼间飚过一百八十码。
「这次,可不会再让你那么轻易蒸发。」
我从车窗一侧伸出手枪。
砰!
他的下一个灯台落脚点被我一枪打爆。冬城鹫一脚踩空,却索性顺势摔下,以背脊砸瘪身下小车,跟着藉助反弹力跳起一个侧翻,冲进街旁的暗巷。
我毫不犹豫地驱车跟着,一头扎了进去。
……
这空无人烟的小巷似乎是个死胡同,冬城鹫被我堵在巷子尽头,背对着停下了脚步。
我持枪下车。
面前的人转过身来,我当即抬枪对准,对准他的脸。
除了略有加重的黑眼圈,这张脸跟五年前的简直同出一辙。相较之下,我却变成了一个满脸病态苍白、胡子拉碴的半老头子。
「没想到你还活着呢。」我面无表情地瞪着他。
「哈?」
冬城鹫笑道。
「我可是已经死过一次啦。」
整条小巷陷入莫名的静谧,更衬出从远方飘渺而来、渐渐逼近的刺耳警笛声。
持枪的手腕竟然些微发抖起来。我用力稳住。
他冷笑着后退半分,整个身子与背后的黑暗接轨。我急忙踏前一步。
「……这次不会还是用麻醉弹了吧?」
面对我的枪口,针织帽下的那张脸居然哑然失笑。
又来了。
这种时候还能这样笑出来吗?
又和上次一样,在那种情况下也能露出无所谓的讽刺笑容。
究竟在笑什么?
为什么我始终也笑不出来呢?
我冷冷地说:「大口径实弹,七发。不在这里捉到你的话,无法跟那些死人交待。」
冬城鹫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不见。
「干得好。说起来我也有一份回礼。」
我一凛,与此同时,身后终于传来数道剎车声与呼啸的警笛。片刻后,熏的声音传来:「啊,他们在这边!」
同一时刻冬城鹫终于做出动作。同一时刻我跟着扣下扳机。
但,只一个瞬间,
那对隐藏在散卷刘海下的狼眸便闪现在面前。
「这可是感谢前辈那一枪的,大礼喔。」
从右臂肱骨顿时传来剧痛。意识一瞬陷入黑暗。
※
——大概是在梦里吧。
陷在无尽的黑暗中无止境地朝下坠落,身子仿佛要一口气堕往地狱般。
神智居然很清醒。右肩仍传来阵阵刺痛。
脑中兀自回想着射向冬城鹫的那一枪。自己抬起手、对着他那张分辨不出表情的脸、扣下扳机。
然后堕入黑暗。
回想起那一天。多么相似的场景。
站在银樱组大楼的天台上,依然是自己跟那个男人。
背后横躺着一群面容模糊、肢体断裂、喉咙喷血的警察。
横七竖八躺着的银樱组成员尸体,从天台,一直蔓延至弯弯曲曲的楼道里。
天台上卷着猎猎寒风,没人感受得到温度。
自己问:为什么?
他说:开枪啊。
只能开枪了吗?
只好抬起手,对着他那张分辨不出表情、也看不出人性的脸。
脸上呈现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眉宇间泛着黑色的凶气、眼神绝望而暴戾、面颊爆出青色的筋。
自己以往所见的绝非如此森然的面孔。
——我是今天新来的,今后要一起努力做事,请前辈多指教。
不由忆起曾经闪烁着锐气的狼之眼眸。
——不过除工作之外的时间使唤我,还要额外请客喔,别看我这样还是满斤斤计较的呀。
狡诡地上扬的浓重眉毛。
——哈哈又做噩梦了老大。老大你的体质根本就是专门用来做噩梦的嘛。
对年长的前辈也能任意戏谑的无所谓的态度。
——对付这种怪物,就是要用撞的。
昔日的这一切,都……
——警察的理想?哈哈哈这个词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嘛,我只是想一直做正确的事罢了……
张狂、锐利、活力四射的脸在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形如厉鬼般的绝望死气。站在天台边沿睥睨着我。
告诉我为什么。是什么让你可以对昔日的同僚、朋友、甚至是长官上司下手,然后在此刻,站在这里跟持枪的我对峙。可以的话,我希望面前看到的不是事实,更不想做出任何行动。
然而,你只是说:
开枪啊。
于是扣下了扳机,射出一发麻醉弹。
你按着被击中的右臂朝后仰倒。
结果,
坠入无尽黑暗的人,是我吗?
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
陷在无尽的黑暗中无止境地朝下坠落,身子仿佛要一口气堕往地狱般。
银樱组大楼光滑的外墙自身旁飞掠而过,一格一格飞升的窗格映在眼中,尽是趴在窗边的死尸、身中数枪的警员、吊在半空的躯体。
蓦地从一格窗户前看见组长高野。
瘫坐在椅子上的组长,喉咙被切开一道深红的口子,血沫自嘴角流下。
笑着朝我挥挥手。
什么?
在招我过去吗?
我的身后已是看不见底的深渊。
你那边会是彼岸吗?
……
朝他伸出手。
※
醒过神来,头上一盏明光烁亮的白炽灯照得人睁不开眼。
「老大醒了!」
那是熏的声音。
「这里是……」
好像是银樱组大楼里法医专用的实验室。
自己正躺在一台解剖床上。发现这个事实的我感到一阵头昏目眩。
熏说,我受伤昏迷之后,他们马上就赶到了现场,只可惜被冬城鹫脱逃。SAT见状当即收队退走,其余的银樱组成员打算联系医院方面,而熏此时给竹林法医打去了电话。
「英勇负伤,就得多吃营养品补回来。」
法医在一边坏笑。
「真烦啊你。」
我苦笑着坐起身,披着的外套滑落掉在地上,这才发现,自己右大臂上绑了厚厚一层绷带。
「插进了右上臂肌肉,还划伤了骨头,所幸问题不大。」
法医递来一个沾血的证物袋,装着一颗造型怪异的弹头。
「之所以会让老大你昏迷两个小时,也是因为它的缘故。」
子弹啊。
不用他讲,我自己就明白了。
冬城鹫没要我的命,而是在我右臂刺入了一颗麻醉弹,是要以同样的弹种在同样的部位,回敬我五年前未用实弹下杀手的那一枪。
同时亦是表明,下一次的对决将不再有留情的余地。
我叹了口气,转头扫了一眼,疑惑问:
「甲斐那个小子呢?跑去哪了?」
熏脸上神色一闪,说:「他跟组长在会议室里,这会有客人来了。」
「谁?」
我脑中不由骤然划过那几个身穿黑甲的身影。
「说是从CIA那边来的特工,之前已经跟SAT打过招呼了。」熏说。
CIA……
CIA吗?
我瞬间明白过来。这一下,就可以解释很多事情。
比如SAT为什么会在没有接到我们命令的情况下提前出动;又,酷似SAT配备用车的黑色装甲车为什么会在黑甲人手上。
如果这件事跟CIA有关的话,动用SAT提供援助当然不在话下。
稍微活动了一下,感觉身体已无大碍。我拎起外套说:「走,我们过去看看。」
我们乘着特殊合金打造的电梯一路向上,会议室位于大楼的顶楼十七层。
整栋银樱组大楼高约六十米,地处偏僻,是由政府拨出大笔资金在东京近郊地段专门买下,作为银樱组的总部使用。
在此前提下,楼体设施一律采用了防震防火的高强度建筑材料。
除此之外,大楼周边五十米都设置了通电的黑色铁丝网,并有持枪警卫看守,闲杂人等全员不得入内。即使如我们内部人员,要进入亦须使用专门证件。
然而今次让CIA人员入内展开会议,在我记忆中还是银樱组的首次破例。
我敲开会议室的门,甲斐一脸紧张地出来接我们入内。
凝重气氛扑面而来。
高野遥遥朝我颔首,轮椅上的整个身子缩在宽大的会议桌后。他周围坐着的一圈尽是警界高官显要,此时竟皆板着脸,一言不发。此外,若感觉没错的话,似乎内阁的人也来了好几位。
「啊哈!我们的英雄终于醒过来了吗?」
又是那个令人耳熟的声音。
我循声看去,发现不出所料。
果然是那个人。
远远坐在黑色会议长桌一端的赫然是艾略特。正是我几天前在冬城鹫旧居门口巧遇的,谜样的美籍日裔男人。
——现在是顺便来看一个朋友,可是他离开这座旧住址很多年了,我却傻乎乎地跑来寻他……
那时的他大笑着朝我说着,我却还以为只是个偶然的巧合。
——真是笨死了对吧?哈哈。
笨的是我吧?
原来从那个时候起,这个男人就……
艾略特身着一袭黑色风衣,笑嘻嘻看向我,身后更站着几个金发碧眼、人高马大的外国人。
「几位就是所谓CIA来的人吧?」我说。
「啊哈,几天前我们已经见过一面了,不要那么见外嘛。北山兄,这回我们的行动真是有劳你们那么拼命,可惜最后还是功亏一篑。」
说得真诚恳。
「但在此之前,我们并没接到CIA要过来插手案件的消息啊。还有,你们擅自带来的那些黑甲士兵是怎么回事?」
熏忍不住站出来问道。
「哈哈哈,果然还是很在意这个吗?」艾略特挠着脑袋大笑,「关于此事的确给众位添了麻烦,至于这场灾难的起因和经过,刚才已经跟在座的几位长官说明过了。」
「不介意再说一次吧?剩下身为当事人的我们还没听过呢。」
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啊哈!好吧,我再说明一次。」
艾略特苦笑着说:
「事发起因是,在南美洲热带雨林中繁衍的一种寄生虫。其携带的多种病毒细菌,经过几代变种后能够干扰宿体基因,导致宿体肌肉强化并产生外观上的变异。该寄生虫被南美当地的黑帮组织掌握后流传开来,现已成为几个非法实验室改造人体的危险工具。」
——即是说,通过修整基因,来改造人体吗?
通过尸体长出的肉瘤中悠游而出的灰色胶虫。
「在CIA的追捕过程中,一个逃犯擅自携带寄生虫逃往东京,并不慎将培养皿打破。之后的情形想必各位都明白,几个流浪汉被寄生且变异成了怪物。要知道,寄生虫在宿体体内会再度繁殖,随即游离出体进行新一轮的感染,为了不令事态扩大,CIA申请调用了一队你们口中所谓的『黑甲士兵』来协助作战,将变异者清理干净。」
逃……犯?是指冬城鹫吗?
「那套黑色作战服呢?究竟是什么来的?」有人突然问。
「你说RANGER(游侠)吗?」
艾略特笑着说道,踱步到外国随从身前,一把扯掉其西装扣子,露出里面的古怪黑色马甲。
「RANGER系统是我国军方秘密开发的打击犯罪用作战设备,平时即将骨架穿在身上,行动时便能迅速装备外层护甲,筋肉力量强化为一般士兵的十几倍。」
「这真是……」有人发出惊叹。
「啊哈,有如此保障才能坐稳成功的宝座,目前我们的目标犯人还在逃,请恕我直言,贵国警方在此事上无法起到太大作用……」
等一下。
「你的意思是CIA要在我国境内单独处理此人吗?」高野皱眉,把发音器顶在喉上。
「贵方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吧。」
在场的众位高层皆皱起眉头。
任由外国人在己方地盘大肆活动追捕一个逃犯,恐怕没有人会认为妥当。
对警方来说,这近乎挑衅。
高野沉思片刻,只好看向我。
「北山,你的意见?」
「……个人不敢苟同这个提议。」我迅速接话。
艾略特闻言转头看着我。
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仍是一副令人感觉如沐春风的和煦。
这个微笑,当日在冬城鹫的旧居遇见他时也是这种感觉,这个男人看似人畜无害,心中在想什么却无人知晓。
他也是冲着冬城鹫去的。
此刻,恐怕他很清楚我不愿撤出此案的理由。
「北山兄,你的动机似乎不纯呢。」艾略特微笑看着我。
我深吸口气。
「没错,抛开警方的面子问题不提,我这边另有别的原因。」
「……等等,你们在讲什么啊?」
熏在一旁不解地看着我。
众人亦然。
我抬眼望着轮椅中的高野,轻声说:「那个逃犯是,冬城鹫。」
会议室的空气一瞬间凝结。
对方的眼神蓦地凌厉起来,知晓当年内情的几个长官也勃然变色。剩下一张张不明所以的脸尽是愕然的神情。
「冬城鹫,时年二十七岁,前身为银樱组高级警官,亦是我北山研的搭档。五年前在某事件中泄露组织机密情报,其后迅速退出银樱组,并在短短数周内大开杀戒,将三个黑帮组织屠灭。随后,只身潜入银樱组大楼,杀死十二个警察,并重伤组长高野。」
自己都不晓得一秒前嘴巴讲到哪里。
这些事情根本不需要回忆,只须闭上眼便自动一格格如幻灯片播放。
「在天台,他右臂中弹,随即坠下高楼却未死,斩断受伤手臂后,自此销声匿迹不见踪影。直到五年后的今日,再度出现在东京。」
「……有这种事?」
熏愣住。
高野瞪着我说:「你早就发现了?」
「对,早在夜总会出事的时候就有预感。」我深吸一口气,「如今他跑出来现身,我个人绝不会同意银樱组被排除在外的决定。」
我对着似笑非笑的艾略特。
「我要捉到他。」我说,「亲手。」
现在想来,北山研此人真是个十足的傻瓜。
各种意义上讲。
从那个百感交杂的会议中出来,走出银樱组大楼,才发现时间已经到了深夜。伸手往口袋找车钥匙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某样冰凉的事物。
是竹林法医自作主张放进我外套的那颗麻醉弹。
想起当年自己被告知冬城鹫有重大嫌疑的时候,根本不能接受,曾经认真地跟组长高野争论了一场。
——什么?您说组内有人是内奸?
——您是让我去怀疑自己的同僚吗?
——这种事我做不到。
之后没过多长时间。
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十几个同僚,再看看瘫在椅子上、喉咙喷血的组长高野。一瞬间感觉仿佛切开高野喉咙的人是自己。
内奸。
内奸对我说:开枪啊。
不知为何,自己就是下不了手。一时心软,使用了麻醉弹。
内奸右肩被击中。摔下天台。
居然还活着。
为了摆脱麻醉弹的效力,竟动手将自己中弹的右臂切下。
脑中想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车子停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周围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整个把自己包在光影世界里。
不过当年可没有如此喧杂的霓虹灯光。
仅是昏黄的月光下,
血泊里躺着一条苍白的右手臂。
逃走了。
从那时起,自己的人生便滴下了黑色的污渍。
亦是从那时起,我失去了我。每当看见瘫坐在轮椅中的组长,自己的心就无法平静下来,容易想起当日横躺在地的十几具死尸,天真的自己绝无法获得救赎。
亦是从那时起,自己一头扎进案件的海洋,笑容越来越少,脸色越来越苍白,夜不归宿的时间越来越多。
终于,毫无征兆的一天,受不了这一切的妻子悄然离家出走,把当时尚在上小学的女儿丢给我一个人。她也消失了。
我把车停在家门口。
已经是深夜时间了,女儿玲奈想必早已睡下。掏出钥匙开门的瞬间,猛地想起明天就是玲奈的生日。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情,最后竟连这个也忘了。
不由苦笑起来,自己这个父亲当得真是失格。
走进家门,家中一片漆黑。
被空虚的黑暗环绕着,一时间心生寒意。
没有半点灯光,在这深邃的黑暗中,一切事物都显出不怀好意的诡异。
客厅里高大盆栽的影子像是两只朝天倒栽的脚掌。
我不想吵醒睡着的女儿,便没有开灯,用手摸着桌椅的位置在黑暗中行走。今夜,干脆就在沙发上将就一晚好了。
「——你回来了?」
黑暗中乍然响起女儿玲奈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朝身前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视力逐渐适应了黑暗,才看出女儿居然纹丝不动坐在沙发上。
微弱的月光下,映着玲奈穿戴整齐的身姿,身上似乎带着一点烟草味,大半个身子的轮廓吞没在阴影里。
「欢迎回家,爸爸。」
「……出去过了?这个时间你还没睡吗?」我声音干涩。
「明天是我的生日吧?我想要你跟我一起去。」
女孩没有起伏的嗓音飘来。
仿佛在说他人的事般。
浑身被寒意笼罩。
只是为了等我回来,不知多长时间,她在漆黑的家中一言不发地坐着。
我默默坐下,黑暗中,和这个女孩面对面。
都没有开口。
她此时在想什么呢?她在哭吗?亦或是在笑呢?
黑暗中的我们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她一定在恨我吧?
是在黑暗中无声地咒骂着我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吗?此刻是流露出默默饮泣的面孔,还是露出恶鬼般的面庞怒目瞪视着我呢——
总不会是像倒吊着双眼的母螳螂吧。我打了个寒噤,千万不要是这个表情。
成千上万的词语杂乱地涌上来,却梗在喉头,到最后我居然什么也说不出口。
沉默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窗外天边终于微微亮起了鱼肚白。
「……对不起。」
最后,这些竟转变成一句话。
「祝你生日快乐。」我说。
黑暗中女儿的眼微微地亮起光芒。
「等天亮后,带你去水族馆吧。」
「好啊。」女儿回答。
天渐渐亮了,女儿的脸出现在眼前。
我竟然感到自己的家已被一块巨大的黑色浮冰封结。
※※※
他处身在一座铁灰色的迷宫里,梦境还是现实已经认不清了,分界线模糊难辨,五感全部钝化。
仿佛一具没有思想的活死人,自己孤零零站在一滩腥红汪洋的正中央。浓厚的腥味似乎扰动着线条幻化成妖怪的脸,跟周遭湿冷的黑暗融合在一起钻进他的鼻子。
一大滩深红的血渍向四周涂散开来,破碎的尸块散布于其上。
踏着粘稠的汁水缓步前行,不禁感觉自己穿行在地狱的冥河之中。
耳畔依稀响起了一道佛经中的句子。
——渡过去呀!快渡过去呀!快一些到达觉悟的彼岸呀!
身后是深不见底的绝望深渊。前方会是什么呢?
他咧开嘴。
觉悟的彼岸吗?
只能是觉悟的彼岸才行。
在这之前的他,大概压根不会想到自己的人生会发生如此奇妙的突变。
如今被漂浮在血泊中支离破碎的肉块环绕着,散发着令人欲呕的腥气阵阵,心中却一片宁静,人生的一切反而怎样都无所谓了。
此时才发现,于尸体夹缝中到处生长着奇异的植物。
真是不可思议,这是植物吗?
他瞪大了迷惑不解的双眼。
在赭红汁水间摆动着的、颜色绮丽的魔界之花。
……那是来接引自己的、只有在彼岸才盛开的花朵吗?
他跪在血池的中央,
阖上双眼。
啊啊啊。就这样,到达彼岸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