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跳我也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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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跳的时候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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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了酒，半醉半醒着，想跳，不知往哪跳。于是站起身提提裤子，蹦了一下。

　　酒桌对面坐着莫言，他说，行为艺术啊兄弟，你又可以就这事写篇小说了。我听得出来，他这是在嘲讽我。好啊。我坐下来，表面笑容和煦，心想，写就写，等我写出来篇好的，看你到时候还能怎么说。酒精流淌过大脑皮层的褶皱间，我飘飘欲仙，最里头仍保持了一份清醒在自我讥笑，知道这想法是痴人说梦，也恨不得不知道。我快醉了，除了同朋友聚会外我其实不碰酒，假如不是杜拉斯喊我，我可能几年不会喝这东西。莫言喝得多，他生性就爱喝，我胡乱猜想，也许因为他妈怀他的时候就在喝酒，养了个好胎。再追根溯源，他外婆怀她妈的时候兴许也偷偷喝点，一路往上，一整个酒蒙子世家。他会喝酒这事儿，总的来说显得恰逢其会，毕竟顶着这么个名号，写不出酒国，也该有点肚量写出本酒村。

　　我没想过第一次见他们是在自己的出租屋边上，他们为什么会来这？总不至于只是为了聚一聚，能聚的地方多的是，能聚的时间也多的是，偏偏是此时作为无业游民的我，是这家口味平平的美姐家常小炒，总要有个确切的原因。莫言喜欢喝酒所以他来了，但他老在那嚷嚷文学；杜拉斯喜欢和我聊文学所以他来了，喊我的理由是一起喝酒；村上虫趁着还没到百日誓师的红线先同我们聚一次，莫言举杯祝贺他考上大专；维勒贝克来则是因为大家都在，他干脆一起。他自己是这么说的，大概说明这人既很闲，也很有钱。

　　我又来这做什么。推杯换盏间我默默想着这个问题，虽然事先就晓得自己想不出个所以然，可我本就喜欢随便胡思乱想，所以也没所谓。莫言是头一个醉的，他闭着眼睛，很失望地喊：他妈的男女比例也太失衡了。他是酒量最好的一个，为了使我们一致认可这点，他喝我们的两倍，于是我们认可了，他醉了。杜拉斯在教村上虫抽烟，村上虫说自己从没抽过，杜拉斯循循善诱：嘴叼着点，不要用手夹，对，一只手挡风……你看，一下子就着了。不对、不对，你这样只是在嘴里过了一遍，太浪费了。要吸进肺里，你试着用喉咙咽一下，试一试嘛。或许是严师出高徒，村上虫很快呛得前仰后合。

　　维勒贝克兀自点了一根，靠墙抽着，看我们。我有心想聊聊文学，瞧见酩酊大醉的莫言、乐此不疲教着村上虫的杜拉斯、又瞧见维勒贝克故作清高的眼神，便把话咽下去，连着一杯接一杯的酒顺进肚里。

　　散场在深夜，我倒在椅子上，其他人都半醉半醒地道了别。我扭动身体，把手尽量探长在过道，挥动着、拦截他们，可谁也没抓住。他们抬起腿，一个接一个欢声笑语地跨了过去。他妈的，我恼怒地倒在座位上骂。过了很久，渐渐冷静些。我已很撑，不说吃的，我喝都喝了个十分饱，可这尚且不够。我虽然晕，却仍暗自觉得这个夜晚还欠缺了什么。缺些什么？杜拉斯走了，莫言走了，村上虫也不在这儿。走了的人比没走的人多，最后留下来的只有维勒贝克。我扭过头看他，他也恰巧看过来，我俩对望一眼，各自清醒了些，像通上了什么暗号似的。我预感他也想填补上那份微妙的缺口。

　　他问：走不走。我说：走。他奇了怪了：你连去哪也不问？我很满意这场对话，心里想，有了这一问一答，才算是可以写篇小说了。口中仍像个醉汉似的，将预先想好的句子喊给他听：管他妈去哪，走！他洒脱地笑了：那就走吧，你也别问是哪了。

　　我们相互搀扶着站起来，离开美姐家常小炒前，我掏出手机，看见老爹下午又发来了信息。我有一个月没有和他聊过，他今早忽然微信问我：怎么样？现在在做什么？我很惊讶他突如其来的消息，也知道他这句话问的是什么，可我那时在吃饭，于是我思虑一番，发给他：吃饭。他中午又问：找到工作了没有？我早早看到了，可我犹豫不决，直到下午出门前才回了他，这之间，他发来好几个疑惑表情。我最后只简简单单说：没。接着就是他下午发来的这条：还有钱？你手机欠款还完了吗？最近在干什么？

　　一句话里三个问号。我这时才看到，大概吧，也可能是早就看到了，以为喝完酒它就会消失。好在此时我感到自己很清醒，我想了想，觉得其实大可以回答老爹的问题。首先要运用到消除法：当一句话里连续问了好几个问题时，你可以对前两个视而不见，仅仅回答最后一个。其次，没有其次。已经搞定了。我努努眼睛，还算准确地敲了几下键盘，回他：吃饭。

　　半夜的街像个宽敞的隧道，商铺成片地关了，只有路灯、没有月亮；只有我们，没有别人。偶尔有车从背后驶来时，车灯从背后淹没我，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先是那么那么长，一直探进黑暗的深处，随着车子临近，又逐渐缩得那么那么短，隐没向另一个黑暗的深处。尽管我走在边上，却总害怕突然被车子从后面轧死，一听见什么响动，就跳上铺了地砖的人行道。

　　维勒贝克很生气，我都不知道他生个什么气，他说：你就不能不从人行道上下去吗？跳来跳去的。我想，对啊，为什么车一过，我就要跳回到马路上呢？我琢磨半天也没琢磨出个原因，也许仅仅觉得好玩，但这却不适合作为回答。何况既然这么做了，哪能因为维勒贝克一句话就顺从地放弃。于是我变本加厉，上蹿下跳地冲他嬉笑：你懂个屁。维勒贝克叹了口气：你也醉了。我乐于他当我是个醉鬼，可嘴上还是佯装反驳：我醉你个蛋啊。

　　维勒贝克带我到一家私人影院，他轻车熟路地喊老板开两间，我从没来过这地方，听维勒贝克说开两间时的语气，简直像是酒店开房。我问他：不一起看？他说：有人陪你。我一时不晓得他什么意思，犹犹豫豫地问他：那我看什么。他惊诧地打量我几眼：你爱看什么看什么，看黄片都行。我还是觉得不踏实：你确定？维勒贝克被我问住了，他笑了笑，像是在反问似的自言自语：我确定？好像经我这一问，他真就不那么确定了。他思虑了一番，改口说：算了，你还是别看黄片。我有点恼怒，可到底不能发作。我们来到二楼，两个房间并排，进去前我最后问他：一间房多少钱。他宽宥地拍了拍我紧绷着的肩膀：我请客。

　　我躺在床上，酸乏的身体软下来，一点本能的戒备也不剩了，为了防止真的就这样睡去，我漫无目的地寻找起电影。爱的曝光，太长太长，我不知道自己能在这房间待多久；悲伤的贝拉多娜，太短太短，看完后没法消磨剩下的时间；魔童闹海，这倒是正正好的长度，可大半夜跟头一次见面的网友来到私人影院，就为看魔童闹海，我何时成了这么富有童趣的人？思来想去，我哪部都不甚满意，竟愈发想看黄片了，也许只有黄片适合此时此刻暖饱俱足的我。可经我多嘴的询问，维勒贝克已明令禁止了：别看黄片。

　　一个女孩闯进了我的房间。假如说我对事情的发展是毫无预料的，多少有矫饰的嫌疑，但这仍值得我大书特书一番，毕竟一个女孩闯进了我的房间。

　　柔软的身躯复又僵硬回去，我说过自己对此有所预料，可面上仍旧显露出极大的无措，这是我向来惯用的一种策略。女孩像羊羔一样温顺地坐到床上，用身体语言表达着任我宰割的意图。我对这个时刻感到很羞耻，这种羞耻是我主动催生的，并且几乎就要转变成某种表演性质的愤怒。我想象自己冲出房间，恰到好处地敲击三次维勒贝克的房门，在他开门前摆出适宜的恼怒神情，接着质问他：怎么回事。但这种行为无济于事，尽管对于孩童而言它富有效用，可维勒贝克毫无疑问是个成人，至少比我更像个成人。我的想象力困住我，使我老老实实待在这儿，正襟危坐、一丝不苟。照莫言的话来说：进餐。

　　后来，女孩说话了。她会说话倒不稀奇，奇怪的是我听不见她说什么，更奇怪的是，我尽管听不到她说的话，却知道她的确是在说话的。她指了指屏幕，我点点头，于是她放起了她想看的电影，一部爱情片。

　　这情景大大出乎我的预料，女孩专心致志地看电影，她挂着雅致的微笑，静坐在我身边。我又一次地感到了不知所措，好在我尚是聪慧的，很快反应了过来，随之而来的是一股真实可信的羞耻感：我以为女孩提供的是越过界线的服务，以为维勒贝克所谓的有人陪你是那种龌龊的意思，可竟并不是这样。我打量着同我肩并肩坐在床头的女孩，她的眼中映射着电影的色彩斑斓，时不时嘴巴开合，像在兀自对我说些观感。我终于能够确信：是的，她就只是陪我看电影而已，再没有别的。我对自己先前的想象大为羞耻。还好、还好，我从不声张我的想象。

　　我便同她迷迷糊糊地看起电影。大致讲的什么呢，我忘了，倒是有个桥段还记得。在一艘船上，男人对女人说：你跳，我也跳。又过了一会儿，女人也对男人说：你跳，我也跳。男人说你先跳。女人说不，你先跳。男人说不不，是你先跳。女人说不不不……他们像在争论一个哲学问题，鸡说，先有鸡。蛋说，先有蛋。我也感到好奇，究竟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可他们直到最后也没争出个所以然，于是抽奖，一个抽中了死去，另一个抽中了活下来，倒没说清楚哪边是奖。

　　电影结束，屏幕漆黑一片。我看到自己的脸突兀地映在这片黑色幕布中，无端感到一股恶意。这黑色幕布好像在声张，该跳的不是男人或女人，而是我。我转头，想看她有没有类似的感受，女孩嘴巴开合，眼角还留有深受感动的泪渍。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说话了，我竟清楚听到了她的回答：金茜。我用想象中的那张嘴巴咂摸着这两个字，感到尤为欣喜。我接着问：你这一单能赚多少钱？她礼貌地微笑，却没有回应。也兴许是我忽然又听不见了。我不由得感到有些萧索，于是告诉她：你可以回去了。还是说你想再看一部？金茜有些迷茫于我的提议。我说：你可以留在这儿接着看。我恶趣味地指向维勒贝克的房间：这家伙付钱，你随便看，叫一个人陪你看也行。金茜看向我的目光显得那么微妙，随着这道视线，我感到脑袋重新变得晕眩，酒精复又从某个幽深的地方涌回大脑，我也无力对她的眼神展开想象了。

　　金茜没有接着看电影，也许是因为她找不到自己想看的了，我觉得很可惜。我本打算敲敲维勒贝克的门，不过突然想抽根烟，便站在走廊抽起了烟，顺道等待维勒贝克，也顺道想象自己是清醒的，想象今晚被我写成小说，读完这小说后莫言的惊诧、杜拉斯的欣慰、维勒贝克的笑而不语，而村上虫，他忙着学习没有时间看。我想完这些，维勒贝克仍没有出来，便又开始想老爹会怎么回我的消息、我还能在这个出租屋里消耗自己多久、明天中午吃什么，晚上又吃什么。这时候维勒贝克打开了门，将我的思绪截断。

　　我看见他裸露着上身，开门看到我，神色惊讶。还看见他的身后是一张床，床上是一个躺着的女人，我远远听见她的呼吸声。背景的电影使我感到眼熟，我猜想那是一部爱情片。他打量我两眼，问我：你在这干嘛？我说我看完了一部，看的迷迷糊糊的，也不想继续看了。他更惊讶了，甚至无意识地在嘴角挂起一点笑：什么意思，你就在里面看电影吗，陪你的那个女孩呢。我说：看完就让她回去了。维勒贝克几乎是一瞬间就想通了这或那的关节，他噢了一声，无可奈何地望着我，像看一个孩子。接着又做作地叹息：你真够蠢的。

　　听了他的话，看到他这样的神情，我当然也随之明白了这或那。金茜并不是一个纯粹陪我看电影的女孩，她的确提供越过界线的服务。只是她同维勒贝克一样机敏，意识到我是个别人带来的愣头青，而自己只需装作仅仅陪看电影，就会无事发生、变成真的只是看一部电影。我所做的事，只是一如既往的自己诓骗自己。

　　想到这，我几乎不晓得该摆出哪副表情，但维勒贝克还在用他讥讽的目光望我，所以我控制住了自己，仍旧假装满不在乎：我和你又不一样。可他竟宽宥地承认了：的确，我们实在太不一样。

　　我问他：你呢，你怎么光着身子就出来了。他拍拍脑袋，噢了一声：差点忘了正事，莫言和杜拉斯回去的路上和人打架，被抓到派出所了，得去接他们。我很狐疑：你怎么知道的。他再次用那种奇异的目光打量我，接着说：也许因为我们都下载了微信。他妈的，这我当然知道，我也有他们微信，可是我怎么不晓得。我打开手机，最顶上是回复老爹的那句：吃饭。杜拉斯——没有消息。莫言——同样没有。我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他们发消息给你了？维勒贝克点点头，好像在说那还用问，好像在说，微信就是用来干这事儿的。

　　我无言了，把手机塞回兜里，蓦的，感到一种稀罕的轻盈涌进身体，像一阵风在拉扯着我。维勒贝克说：也是俩蠢蛋。你等我一会，我得收拾收拾衣服。我头一次真诚地笑了起来，感到这个夜晚的确是恰到好处的，那一点缺口这时终于被填充。我点点头说：好，我在下面等你。

　　我兀自走进了维勒贝克的房间。床上的女人紧了紧身上的被褥，不知所措地来回看我和维勒贝克。我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夜晚比幕布更黑一筹，远方的夜晚又比临近的夜晚更黑一筹，还有、还有更多、更多……维勒贝克跟进来，疑惑地问我：你进来做什么？我还要换个衣服。大屏上的电影已经临近尾声，男人问女人：你跳不跳？女人反问：你跳不跳？男人说：你跳，我也跳。女人说：你跳，我也跳。男人说你先跳。女人说不，你先跳。男人说不不，是你先跳。女人说：他谁啊。男人说：没事，你也换身衣服出去吧。女人说：哦。男人说：你在干什么？女人不知为何没有回答，一阵衣服同肌肤摩擦的絮絮声响。

　　我转过头回答他：兄弟，抄个近路。接着，伴随维勒贝克一声愕然的大喊，我跨上窗台，腿用劲一蹬，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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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达了作者读再多纯文学也无法变成人类的悲伤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