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 2024-4-2 17:56:30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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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列第二篇:戏中戏案

第一章  突然而至的堂会


   埃利奥特这没有命中的一弩,让尹川对欧冶琳琅的承诺不得不继续履行下去。虽然称不上是“无可奈何之下”,但尹川和琳琅二人都或多或少地感受到了无形的威胁,索幸过了许久也没再遭受埃利奥特的暗中行凶。
    整个腊月里,尹川除了在祭日给妻儿上坟、修补自己和陶寡妇家窝棚上的漏风破洞之外,就是去四处打八叉干零活。就算手里有官府赏的五十块大洋,可毕竟快到年根底下,需要还赊的一些账,还得采买年货,花销可是不小。即便如此,尹川却一直忍住技痒没有捡起偷窃的手艺,这让琳琅刮目相看。
    而琳琅偶尔也会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有时候在街口摆摊变西洋戏法赚点零钱,有时候帮着陶寡妇给大户人家浆洗缝补。
    等到了年三十,尹川和老娘、欧冶琳琅、陶寡妇聚在一起包饺子,吃年夜饭,算是过了个团圆年。尹川老娘格外开心,看着眼前的儿子和两位女子,心中畅想着他们三个要真是一家人该有多好。
    老太太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刚过了戌时就倒在炕上沉沉睡去。
    陶寡妇赶紧给老太太扶到一边,添上被子,掖好被角,免得老人家受寒。
    尹川此时也有些微醺,指着陶寡妇对欧冶琳琅说道:“你看,陶大嫂子多好个人,拿我娘就跟她亲娘一样对待。你说我娘干嘛不收她做干女儿?我们就成名副其实的一家人了。”
    欧冶琳琅笑道:“你傻啊?不做干女儿怎么就不能是一家人了?”
    “哦?你这话什么意思?”
    “哼,你心里比谁都清楚。”琳琅白了尹川一眼。
    尹川哆哆嗦嗦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看了眼陶寡妇,“你是说……我把人家娶了?得了吧,你没听过一句老话,‘正不娶,腊不定’。”
    “你装什么糊涂,谁让你马上娶她了?”琳琅又给他满了一杯。
    “尹大哥,你胡说什么呢?”陶寡妇脸色绯红,从炕上下来,“我家的火快灭了,得回去拢一拢。”她找了个借口离开尹家,回了自己那屋。
    “你……”
    尹川刚要拦住陶寡妇,琳琅打断了他,“我就不明白了,这么好的一个女人,对你娘还如此孝顺,傻子都能看出来她对你有意思,怎么你就不开窍呢?”
    尹川又是一口闷掉杯中酒,叹了口气,“你以为我真傻吗?她怎么想的我还不明白?可一想起我那含冤死去的妻儿,怎么没脸没皮地娶人家?那么做我岂不是猪狗不如?”
    “可毕竟人都不在了,活着的人还得继续走下去啊,咱们不能一辈子为死者而活吧?”
    “就算我娶她,也得在查清了当年爆炸案的真相,给我妻儿一个交代再说。”尹川忿忿地说道,“哎对了,说到这儿,我想知道离魂之术——也就是你所说的催眠术,究竟是什么原理来操控别人心智?”
    琳琅挠了挠鼻尖,“嗯……什么原理我说不上来,但埃利奥特老师告诉我,用坠链配合吉普赛咒语,就能让接收这些信息的人精神焦点被术士抓住,再加上这些人被鸦片摧挎了意志,催眠术士便能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
    “难道这种方法也对离魂术士本身有效吗?比如你的老师埃利奥特?”
    琳琅皱起眉头,神情有些沮丧,“埃利奥特老师以前从不沾鸦片的,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深陷其中,而且还被别人施术控制。但他曾经告诉过我,即使催眠师被别人催眠所控,他也会多少有所挣扎,不自觉地念叨出内心最可怕的东西。”
    尹川若有所悟,“怪不得在二荤铺他袭击你那次,嘴里念叨着‘冯塔十大瓜’,也就是‘水鬼’,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琳琅无奈地低下头,“倘若他没有挣扎倒还好,但如此挣扎,我能感受到他要比彻底被催眠痛苦得多。”
    “就没有为他解开催眠的办法吗?”
    “有是有,可哪那么容易做到?不仅得去掉他身上的催眠印记,同时还要找到施术之人,用那人独有的坠链结合吉普赛解咒语才能彻底解除。”
    这么听来的确非常棘手,如果埃利奥特一直躲在暗处不出手,又怎样去掉催眠印记?更别说找到给他施术之人,简直难上加难。尹川想到这儿也感觉无可奈何,只好安慰了琳琅几句,劝她来日方长,埃利奥特的事情迟早会帮她解决。琳琅勉强笑了笑,不再提起此事。
    除夕夜的欢乐转瞬即逝,到了正月,尹川的外活更多了——五河县龙王庙的庙会上,他上午帮耍中幡[1]的扶幡杆、给撂跤的划地喝威,下午又给皮影戏拉幕帘、帮变戏法的检场,晚上还得为官宦人家搬运炮仗烟火。这一天下来尽管累得精疲力尽,却只挣个三四块钱。
    还好家里老娘有陶寡妇和琳琅照料,不会让他分心,晚上也有归家的温馨感。整个正月虽然奔波劳碌,过得倒算是充实有趣。
    日子一转眼出了正月,二月初二在民俗中称为“龙抬头”,是理发剃头的日子。尹川是个遵老礼儿的人,一大早听见“快刀热水”的吆喝声,赶忙到街口叫住挑挑子的剃头师傅,让他把辫子好好打理一番。琳琅觉得好奇,便在一旁看着。
    “尹大哥,我自小就在外国长大,能问问为何这里有正月不剃头的习俗吗?”琳琅边看着剃头师父剃去尹川头上的碎发茬边问道。
    没等尹川回答,剃头师傅接过了话,“嗨,姑娘,正月剃头死舅舅呗,这老礼儿你都不知道?”
    “师傅,你这话说得不对啊,”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尹川和琳琅扭头一看,杜云章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边,“好像没舅舅的在正月也不理发,这你怎么解释?”
    “这有啥不好解释的?”剃头师傅笑着回答,“有舅舅的人多了,俺们宝坻县的[2]不能专为没舅舅的出活吧?主雇找不到剃头的,自然正月就没人剃头了。”
    尹川接过话,“师傅您这么解释可没道理。我听家里老人说过,在大清国进关后,顺治爷下了‘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召旨时就是正月,为的是不让汉人思念旧朝,说白了就是‘思旧’,时间长了以讹传讹就成了死舅舅。”
    “哼,您呐……”剃头师傅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这也就是现在世道乱,要是倒退十几年,您要说这话,看有没有人把您抓去治罪!”
    倒退十几年……
    剃头师傅这无心之言传到杜云章耳中,不禁让他心中一凛,一股刺骨的寒意莫名涌来,顿时打了个哆嗦。
    尹川笑着对杜云章说道:“嘿,杜捕头,什么风把您吹到九里桥了?”
    杜云章收回心神,回答道:“嗨,正月我跑了趟京城,向大理院送了趟去年的案卷,这不昨天刚回来,过年没见,就来看看你们。怎么?刚到龙抬头就出来剃头啊?”
    “可不,好久没打理了,让师傅给归置归置。”
    说着,剃头师傅把尹川身上的布单一抖,用毛巾擦了擦他前额和脖子,“得,给您收拾完了。”
    尹川道谢,付了手艺钱,对杜云章说道:“您是在京城过的年?是不是小刀剌屁股——开了眼了?”
    杜云章捶了他一拳,“从你嘴里就说不出好话。京城可不太平,没听说正月十八那天有人行刺内阁徐大人吗?我可算见识了,九门提督又是封城又是搜捕的,顺天府令大兴、宛平两县衙役全部出动。那阵仗……啧啧啧,不得了。”
    “徐大人?哪个徐大人?”尹川问道。
    “就是内阁大学士、军机处首辅大臣徐菊人徐大人啊。”
    尹川听说过此人,他可是权倾朝野的大官,朝廷上下都称其为徐相国,怎会有如此胆大之人行刺他?
    “那刺客抓到了吗?”琳琅也十分关心地问道。
    “哼,别看那么大阵仗,最后一无所获,只是因为行刺未果才作罢。最后顺天府怀疑刺客和一年前行刺摄政王那个姓汪的年轻人是一伙的[3],这案子就挂起来没下文了。哎,不说这个了,”杜云章突然换了话题,“今天你们有事吗?”
    “呃……今天倒是没应什么活,正月里该忙的都忙完了。”尹川回答。
    琳琅也说道:“陶大嫂那边也没什么要我帮忙的。”
    “既然如此,下午去听戏如何?我请客。”杜云章兴致勃勃地说道。
    “听戏?”尹川有些纳闷,“哪个班子的戏啊?是莲花落[4]还是跳家官[5]?”
    “那些小戏儿有什么意思?我请你们听京腔大戏,”杜云章眉飞色舞起来,“知道嘉阅戏社吗?”
    “嘉阅戏社?这谁不知道?京津一带著名的戏班啊,仅次于‘喜连成’[6]的大班子。”尹川答道。
    “今天嘉阅戏社在咱们五河县南关里八义庙搭台开箱,有好几位‘嘉’字科的名角上场。怎么样?带你们去饱饱眼福耳福?”
    “水牌[7]立了么?”
    “水牌昨天就立了,都是硬戏:《八仙过海》、《芦花荡》、《四郎探母》、《挑滑车》。”
    尹川虽然不常听戏,但对这种难得一见的京腔大戏的诱惑确实无法抵挡,再加上水牌上都是自己喜欢的曲目,便十分痛快地答应了杜云章。琳琅完全不懂京戏,只是见尹川那兴奋劲,自然也就随声附和。
    开戏是在未时二刻,也就是下午两点,三人约好到时候在八义庙门口不见不散。
    “尹大哥,我倒是对京戏有耳闻,可从来没听过。”琳琅回到家好奇地问尹川,“能先和我说说大致是个什么形式吗?”
    尹川哈哈大笑,“我是不知道你在洋人那国看过什么洋戏,但可以告诉你,咱们的京戏肯定比他们的洋戏好看多了,等到时候你看了一定能入迷。”他向琳琅介绍了京戏里的生旦净丑、唱念做打、板眼调弦等等,说得如数家珍,随后还情不自禁清唱了一段《甘露寺》乔国老的唱段。
    “原来这京戏竟有这么多门道!不过尹大哥,你唱的就有点……”琳琅一咧嘴,把后面的话咽回去。
    在一旁晾衣服的陶寡妇也不禁莞尔,“琳琅姑娘,尹大哥可难得亮一回嗓子,好呀赖呀的就别打击他了。”
    就这样,在一阵欢笑声中尹川的尴尬化解于无形。
    下午,尹川和琳琅准时来到了南关八义庙戏园子门口,杜云章早就等在路口,见两人来到,赶忙迎了上来。
    “走吧,里面都开始打家伙了,”杜云章把票牌递给两人,“边上还有座。”
    尹川见来看戏的人络绎不绝,便问道:“这架势难道还有空座?”
    杜云章眉梢一挑,“怎么着?他们能不给我堂堂县衙门的捕头留面子?反了他们了!其实我早就和里面打过招呼了。”
    琳琅笑道:“杜大人您还真会以权谋私啊,这可不好。”
    杜云章嘿嘿一笑,带着两人进了戏园子。
    此时台上已经摆好了头出戏的场面了,旁边的锣鼓家伙始终敲个不停。杜云章果然没说大话,座位中排靠右真有戏班的人给他留出了位子,那人见杜云章来到,赶忙起身相迎。
    “杜大人您来了?小人是嘉阅社的场杂[8],这是给您留的座位。”
    杜云章一看,只有边上的两个空座位,不禁一皱眉,“我们一共是三个人,怎么只留了两个座位?”
    场杂赔笑着说道:“实在对不住,您看今天听戏的人可是不老少,也有很多五河县的名流大户。这不——”他往前排中间一指,“瑞爵爷的侧福晋也来听戏了,座位实在腾不出多余的,还请您多包涵。”
    杜云章还不依不饶,尹川上前劝道:“杜头就别较真了,看这架势也确实挺难为人家的。你和琳琅坐这儿吧,我在旁边旮旯找个地方就行。”
    杜云章感觉有些丢份,心有不甘地定要给尹川找个座位。尹川一指台上,“别麻烦了,头场开演了。”
    果然,杜云章听见锣鼓家伙一下子安静了片刻,然后鼓板声清脆响起,从上场门登场数名演员,穿戴着蓝采和、汉钟离等仙人的行头——是头场戏《八仙过海》。
    此时尹川窝在不远处的旮旯里,聚精会神地看向台上,丝毫不介意有没有座位,杜云章就此作罢,和琳琅一起坐下,将注意力转向戏台。
    《八仙过海》看得就是个热闹,只起了个暖场的作用,并没有什么大角压戏,所以很快便结束了。经过检场一顿归置,马上第二出《芦花荡》开演。
    这场戏琳琅看得有些莫名其妙,杜云章便给她简略地讲了这个故事,说的是三国时期诸葛亮三气周瑜,最后周瑜兵败芦花荡,被气得吐血而亡。琳琅频频点头,听得格外入神。
    杜云章另外告诉琳琅,《芦花荡》这场戏演周瑜的是嘉阅社“嘉”字科小生行当里的翘楚徐嘉禄,虽然不比嘉阅社三大名角庞嘉舒、蔡嘉生、郑嘉昌,但能耐足以镇住场子了。
    “不过,我总觉得这位徐老板的腔调……不太地道啊。”不知何时,尹川凑过来插了一嘴,“似乎有一丢丢梆子的味儿,而且还是……河南梆子。”
    杜云章一皱眉,“尹川你耳朵有毛病吧?哪听出有河南梆子的味儿了?”
    琳琅倒觉得尹川不是胡说,她虽然对河南梆子没有概念,但知道尹川视觉听觉等感官敏锐性高于常人,这么说绝对有他的道理。
    《芦花荡》是出大戏,演了多半个时辰才结束。接下来是《四郎探母》,主要卖派[9]的是嘉阅社的著名男旦屠嘉琦,那台上的老旦做派在整个梨园行里都可算是前排大角。
    前面的坐宫、盗令,听的是须生的嘎调高腔,但饰演杨延辉的伶人只是阅字科的须生,嘎调唱得马马虎虎,让杜云章和尹川颇感索然。等到了后面的探母、别亲,屠嘉琦屠老板登场后,场下的叫好声开始此起彼伏,往台上扔赏资的也络绎不绝,连杜云章都忍不住扔上去五块大洋。
    在检场的把打赏捡走后,屠嘉琦所饰的佘太君开唱这出戏的戏核西皮流水[10]:
    一见娇儿泪满腮!点点珠泪洒下来。沙滩会一场败,只杀得杨家好不悲哀:儿大哥长枪来刺坏;儿二哥短剑下他命赴泉台;儿三哥马踏尸如泥块;我的儿失落番邦一十五载未曾回来;惟有儿五弟把性情改,削发为僧出家在五台;儿六弟镇守三关为元帅,最可叹儿七弟被潘洪就绑在芭蕉树上乱箭攒身死无葬埋。娘只说我的儿难得见!延辉我的儿啊!
    腔一落,顿时赢得了满堂彩,园子里的叫好声、掌声、口哨声响成一片。
    整场戏直到此处达到了氛围的高潮,再往后气氛就开始有所回落,等最后一场斩辉落幕,园子里的掌声才再次响起。
    “这个故事比刚才那场好理解得多,”琳琅一边鼓掌一边对杜云章说道,“母子情、夫妻情、家国恨的纠结,好戏,演员演得也精彩。”
    “嘿嘿,你这就觉得精彩了?”杜云章眉梢飞挑,“接下来的大轴戏才是真精彩呢——《挑滑车》,一会儿让你领教头牌武生郑嘉昌郑老板的做派。”
    尹川也应和道:“郑老板可是嘉阅社里数一数二的大武生,他演《挑滑车》里的高宠,那可真有功夫。”
    经两人这么一捧,琳琅的兴趣更是提了上来,满心期待地等着最后一场戏的开演。
    可不知为何,《四郎探母》完场后,检场的人将台上的道具搬下去,随后一个戏班管事模样的人走上台,把一块木板立在正中央的椅子上。上面写得清楚:
    今日赶场堂会,演出就此结束。
    台下顿时一阵大乱,有的小声议论,有的大吼质问。
    “嘿!你们怎么回事?水牌上可还有戏码呢!”
    “我们就是来看郑老板的,这是什么意思?”
    “退票!退票!”
    台上的管事脸色十分难看,开口解释道:“很抱歉各位,我们戏班接到个临时堂会,实在耽误不得。等会儿就把票钱全都退给大家,请各位爷多多海涵,多多海涵。”
    台下的人不依不饶,吵吵得更凶了,还有人甚至捋胳膊挽袖子就要往台上闯。见此情形杜云章感觉自己不出面是不行了,于是起身上台大喝道:“呔!不许乱!五河县快班班头杜云章在此,谁敢造次?看我不把闹事的抓进县衙大牢!”说着,把顺手抄来的茶杯“啪”地一声摔个粉碎,这一下观众席顿时静了下来。
    借着杜云章压下来观众怒气的当口,那位戏班管事招呼几名场杂引导着所有人去门前退票。杜云章却发现,这位管事好像被什么事情吓得不轻的样子,努力控制着惊慌。他上前问道:“你是戏班的管事?”
    “呃……是。”
    “贵姓?”
    “在下……在下姓胡。”
    “哦,胡管事。怎么今天演到一半突然停了要办堂会?这不合戏班的规矩吧?”
    胡管事迟疑了一下,“哦……实在抱歉,后台老板这么要求的,我也只是个传话的。”
    杜云章越来越觉得这里有问题,便压低了声音问道:“是不是后台出什么事了?”
    胡管事一听杜云章这么问,顿时脸色骤变,“没……没什么……没出什么事……”
    他这明显是在隐瞒什么,杜云章不再去问他,扭身便从下场门往后台走去。胡管事赶忙追上去,可又不敢大声制止,有些手足无措。
    杜云章来到后台,发现角落处围拢着很多戏班的人,一个个露出惊恐之色。
    “我是县衙的杜班头,你们这里发生什么事了?”杜云章大声说道。
    众人赶忙往两边一分,杜云章往前看去,登时被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满地都是鲜血,一人靠坐在后山墙边,哽嗓咽喉上插着一根扎枪,张大嘴巴双眼圆睁,早已死去多时。

注:
    [1]耍中幡:一种北方地区喜闻乐见的传统游戏,一般多在庙会表演。相传中幡源自佛教法器的“幡”,为佛门八宝之一,中幡由杆伞盖旗组成,全长3丈多高,上有3面旗,中间的叫飞旗,两侧的称小旗,旗下有3把伞。中幡上一般有6个长方形的竹圈,俗称“拍子”,大小不同,音响各异,悦耳动听。
    [2]宝坻县剃头师傅:旧时京津地区理发剃头的匠人多出自直隶省(河北省)宝坻县,剃头匠人挑着剃头挑子走街串巷吆喝着卖手艺,服务对象多为社会底层穷人。
    [3]指的是宣统二年(即1910年)汪兆铭行刺摄政王载沣未果的甘水桥事件。
    [4]莲花落:一种流传久远的民间说唱艺术,流行于京津冀地区,曲调简单,表演形式多为一人打板自说自唱。
    [5]跳家官:旧时戏曲开场或在演出中遇显贵到场时,加演的舞蹈节目。由一个演员戴假面具,穿红袍﹑皂靴,手里拿着“天官赐福”、“指日高升”等字样的布幅逐次向台下展示,表示庆贺。
    [6]喜连成:清末民初最大的京剧科班,成立于光绪二十九年(即1904年),后改名为“富连成”,分为喜、连、富、盛、世、元、韵等科,其中培养出大批京剧艺术人才,包括侯喜瑞、马连良、谭富英、裘盛戎等名家。
    [7]水牌:旧时民间留言、记事用的粉漆木牌。在戏曲曲艺领域,水牌作用为对外展示当天演出的详细节目单与主要演员。
    [8]场杂:指旧时戏园子里排摆观众桌椅、招待指引重要宾客的杂务人员。
    [9]卖派:指显示、卖弄,戏曲曲艺界多指演员展示自身独特的艺术技艺。
    [10]西皮流水:一种京剧声腔板式。区别于二六板,两者都源于西皮原板。二六板比西皮原板更为紧凑,而比二六板更快的是西皮流水板,西皮流水可视为西皮原板的浓缩板。
| 发表于 2024-4-5 14:02:19 新疆| 发自安卓客户端 | 显示全部楼层
智齿作者🌹
1 | 楼主| 发表于 2024-4-5 22:38:42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发帖际遇
第二章  “长枪来刺坏”

    尸体身上穿着武生的长靠行头[1],头上没戴盔头[2],发髻有部分散落,脸上还留着戏妆,口中的鲜血将下巴染得通红。旁边桌上描笔、油彩、镜子上让鲜血溅得哪哪都是。
    “有谁知道死者是谁?”杜云章问道。
    从人群中出来一人,一身行头还没卸掉,正是刚才《芦花荡》中饰演周瑜的徐嘉禄,“您是衙门的杜班头?”
    “是,你是徐嘉禄徐老板吧?”杜云章认出了他。
    “正是在下。”徐嘉禄一施礼,看着尸体说道,“这是我们嘉阅社的郑嘉昌郑老板。”
    “郑老板?就是水牌上攒底[3]戏《挑滑车》里扮高宠的大武生?”
    “正是,郑老板是我们嘉阅社三大名角之一,谁知道竟然死在这里……”
    “那怎么不马上报官?”
    胡管事赶忙过来解释:“发现尸体后,我们后台商量了再三,就怕引起前台的恐慌,才决定找个赶堂会的借口,先赶紧把观众散了。等散完了人,我们就立即报官。”
    这时尹川和欧冶琳琅也赶到了后台,一见墙边靠着具尸体,也登时吃了一惊。
    “这怎么回事?”尹川问道。
    杜云章没理他,继续问徐嘉禄:“谁第一个发现的尸体?又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徐嘉禄扭头冲旁边一招手,叫过来一个还没卸妆老生演员,“纪二爷,刚才是你第一个发现尸体的吧?”
    这位纪二爷走到杜云章面前,连鬤口[4]都没摘下来,想必是让这一幕吓得他早都忘了。
    “这位大人……”他战战兢兢地行了个礼。
    “别害怕,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死者是郑嘉昌郑老板?”
    他点点头,“是。”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尸体的?”
    “我……我是在上一出戏演到多一半的时候……发现的。”
    “没有看见凶手吗?”
    他摇了摇头,“没有,只看见他瞪着眼睛坐在地上。”
    “你发现郑老板的时候他已经这样了?没动过现场什么吧?”
    “没有没有,我哪有那胆子。”
    杜云章一皱眉,“那就奇怪了,前面演戏的时候,你们后台肯定来来去去的人不少,就没有一个察觉到有人杀害了郑老板吗?”
    胡管事上前说道:“杜大人您有所不知,像郑老板这样的大角一般都会有独立封闭的化妆隔间,就算是这里临时搭台演出,也会用简易的木架子和帘子和外界隔开。您看——”说着,他往上一指,杜云章见墙边的确有一人半高的架子和收起来的布帘,看上去足可以将行凶空间和外界隔绝开。
    杜云章点点头,转过身又问纪二爷,“你是怎么发现郑老板被害的?”
    “小人是赶场的须生底包[5],第一场赶了个曹国舅,第二场又赶了个鲁肃,后面两场就没我的戏份了。胡管事说等《探母》完场后就给我结钱,让我在后台跑个腿催个角什么的。《探母》演到多一半了,胡管事叫我去催郑老板,问他扮好没有。我到这儿叫了几声没人回话,等一掀帘子才发现,郑老板已经死了。好家伙,可把我吓个半死,一下就瘫在地上没法动弹。”
    “难道没有听见什么动静吗?比如打斗、挣扎或者呼叫?”
    在场众人纷纷表示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声响,尹川说道:“也许是因为前面演《探母》时锣鼓家伙再加上观众热烈的叫好声淹没了凶案现场的声音?”
    “那这么看来,行凶的时间基本可以确定是在前面气氛到了最高潮的时候了。”杜云章思酌着说道,随即对尹川说道,“去县衙报案,把谢仵作找来。”
    尹川答应一声刚要离开,却被杜云章叫住,他犹豫了一下,“嗯……算了,你和琳琅在这儿看着现场,别让任何人靠近,我亲自回县衙一趟。”
    说罢,又向戏班的人交代了一番,便快步赶回了县衙。
    琳琅拽了拽尹川,“他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
    “这不奇怪,我估摸原本他怕有人破坏现场,就要留下来亲自守着。但转念想来,若是让我去县衙报案,恐怕方大老爷得盘问我半天,不知道得耽误到什么时候。”
    琳琅恍然大悟。
    尹川问纪二爷:“您在叫郑老板之前,就没闻到血腥味吗?”
    “您可能不知道,这后台全是化妆用的扑粉油彩,味儿特别重。我到了郑老板这儿,直到拉开帘子看见尸体,才感觉一股血腥味只冲面门。”
    “那郑老板平时都是自己穿演戏的服装吗?”琳琅问道。
    胡管事回答:“自然不是,一般来说,大角都有自己的跟班,长靠、盔头、靴子,甚至勾脸都有专门的跟包帮忙弄。哎——”他向旁边叫了一声,“喜子,过来。”
    只见一个十四五岁样子的半大小子走到近前,“管事,您叫我?”
    胡管事对尹川和琳琅介绍道:“这是徐嘉禄徐老板的跟包,喜子,他就管徐老板的行头和上妆。”
    尹川有些纳闷,“那郑老板的跟包呢?”
    胡管事东张西望了一番,皱起眉头问喜子,“小丁呢?”
    喜子摇摇头,“不知道啊,我一直没看见他。”
    “您说的小丁,就是郑老板的跟包吗?”尹川对胡管事问道。
    “是啊,他哪去了?”
    纪二爷插嘴道:“郑老板有上场前喝壶茉莉花儿的习惯,他是不是到外面淘换去了?”
    “可那么久了,后台又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还不回来?”胡管事十分不解。
    尹川顿觉此事十分蹊跷,怎么那么巧,就在郑老板的跟包离开的时候他被杀,而且跟包到现在也没见人影?这里面定有文章。
    正当他思索之时,琳琅叫了一声,“尹大哥,你看这里——”
    尹川回过神来,见琳琅正蹲下身子凑近郑嘉昌的尸体在观察着什么。
    “喂,小心点别碰他。”尹川提醒道。
    “奇怪啊。”琳琅语气里满是诧异。
    “怎么了?什么奇怪?”
    “尹大哥你看——”琳琅让出视线,指给尹川看。尹川顺着她所指,发现扎枪刺透尸体脖子,露在后颈外的一段枪头,他也顿感不解。
    “你是说枪头……”
    “枪尖顶端是个圆疙瘩,根本没有开刃,怎么会刺透被害人的脖颈呢?除非凶手有极大力气,或者扎进去速度奇快。”
    尹川明白了她的意思,把胡管事叫过来,“这根扎枪是你们戏班的道具吗?”
    胡管事很不情愿地看了看,点点头,“是我们这里的道具,就是《挑滑车》这出戏里高宠用的武器。”
    “你们戏班的道具是谁管?”
    “我们这儿的箱倌[6]姓赵,因为他说话沾牙倒齿的,所以都叫他赵大舌头。”
    还没等尹川让胡管事叫来这个赵大舌头问话,杜云章和仵作谢昭风是风火是火地赶来了,后面还跟着冯三段四等一众快班衙役。
    “你们戏班所有人都不许离开后台!”杜云章刚一进来就喝了一声,然后问尹川,“现场没有人乱碰吧?”
    “没有,我和琳琅只是看了看尸体,还问了些问题。”
    这时谢昭来到尸体前,让衙役小心翼翼地拔出扎进脖子的扎枪,然后把尸体放平,开始初步验尸。
    杜云章凑到尹川近前,“你刚才都问什么了?在尸体上看出什么了没?”
    尹川把与胡管事、纪二爷和跟包喜子的问话告诉了杜云章,然后提出了两个疑点:首先,郑老板的跟包小丁不知所踪,如果他在,凶手行凶不会没人发觉;其次,刺透脖颈的扎枪只是没开刃的道具,根本无法直接穿过脖子,很难想象它究竟是怎样行凶的。
    杜云章想想的确是这么回事,可还没来得及思虑,冯三向他禀报:“杜头,我们在尸体身后发现了这个……”说着,他把一个托盘递到杜云章眼前,上面摊了件浸满鲜血的长衫。杜云章把长衫展开,见长衫前襟上沾的血最多其次是右袖口处。
    “很显然,这是凶手行凶时穿的衣服,”欧冶琳琅看了看说道,“而且凶手是用右手行凶。”
    尹川上前小心地翻了翻这件长衫,长衫又肥又长,应该是男性穿的衣服,但并不能排除女子穿它的可能。
    “杜头,你来看看这个!”谢昭的声音传过来,杜云章赶忙来到验尸现场。此时尸体已经被翻了过去,面朝下背朝上。
    “有什么发现?”杜云章问道。
    谢昭往死者行头里面的衣服领口一指,“这上面有字。”
    杜云章凑近仔细看去,果然领子边缘用黑墨写着五个字:长枪来刺坏。
    “长枪来刺坏?”杜云章忍不住念出声。
    尹川一听,“嗯?这不是刚才《探母》里佘太君的一句唱词吗?”
    杜云章也让尹川看了看这几个字,然后自言自语道:“领口上这几个字,难道只是为说明行凶的手法吗?”
    没想到,尹川冷不丁笑了一声,“呵呵,这凶手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
    他这一出让杜云章、谢昭和琳琅都有些纳闷。“你有病啊?什么叫‘凶手太有意思了’?”杜云章问道。
    “如果这几个字真的是凶手所留,那他真是不打自招了,倒让我们省了不少事呢!”
    “此话怎讲?”谢昭也问。
    尹川蹲下身,指着刚拔出来沾满血迹的扎枪,“如果可以肯定这家伙不是行凶的凶器,凶器另有它物,那只需让谢大人验尸时判断真正的凶器大致为何物,然后就在戏班里的人里搜到此物在谁身上,谁就有重大嫌疑。虽然不能盖棺定论,但案子也算有重大突破了。”
    杜云章一拍大腿,“对啊,想必凶手在行凶后很难处理掉凶器,一定会留在身上。”
    “可我不明白,”琳琅提出了她的疑问,“凶手为何非要把凶器带走,而不是在现场处理掉?就算简单埋在土里也好啊。”说着,她用脚蹬了蹬地面,土地十分松软,完全可以浅埋一些东西。
    杜云章哼了一声,“这还不明白吗?只有一种可能,那件凶器上必然留下和凶手相关的线索,要么直接刻着名字,要么是他的独有之物。”
    琳琅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谢昭也颇感有理。反倒是尹川,并不太认同杜云章的分析——凶手行凶为何一定使用和自己相关的凶器?难道是情急之下?可要是早有预谋呢?这就说不通凶器的问题了。只不过他并没有当即说出自己的疑虑。
    “冯三段四!”杜云章把他们俩叫过来。
    “头儿,有何吩咐?”
    “你们俩带着所有差役,搜查整个戏班后台,并且得搜他们身。”
    “得,我们立刻去办。”
    两人带着六个差役,按杜云章的意思去搜查后台。同时,谢昭也开始仔细验看尸体的伤口。他取出皮手套、镊子、软尺、砂纸等验尸工具,前后上下检验了好一阵。最后摘下手套,对杜云章说道:“毫无疑问,致命伤就是咽喉这里的贯穿伤,而且的确是一下刺穿,丝毫没有停顿。当然,凶器肯定不是这支扎枪。具体是何物,还需要回去更加仔细地验看。”
    杜云章点点头,看样子就等差役们搜查出凶器,便可锁定嫌疑人。
    就这样等了半个多时辰,此时黄昏已过,戏班后台掌上了灯。冯三先回来禀告杜云章,他搜查到了箱倌掌管的道具长箱中有几支羽箭,其中有一支箭尖十分尖锐。他将那支羽箭呈给杜云章,杜云章看了看,果然相当锋利。还没等他让冯三把箱倌叫来,段四那边也有收获,他从一名检场的腰间搜到一把开了刃的宝剑,并且把宝剑也放在杜云章面前。
    “看样子凶手应该就在箱倌和检场两人当中了,至少他们脱不了干系。”杜云章看着眼前这两件东西说道。
    尹川提醒他:“还差一个人。”
    “谁?”
    “你忘了?被害人郑老板的跟包小丁啊。”
    杜云章这才想起来,问旁边的胡管事:“那个小丁哪去了?怎么这么久了还没见他人影?”
    “他在这儿呢!”远处传来纪二爷的声音。众人寻声望去,只见纪二爷拉着一名和喜子差不多年纪的小小子来到近前。
    杜云章看了看这个孩子,见他一脸惴惴不安的样子,而且眼睛不敢和自己对视,一看心里就有事。
    “你是郑嘉昌郑老板的跟包?”杜云章问道。
    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你刚才去哪了?知不知道郑老板出事了?”
    这个小丁抬眼瞥了下杜云章,然后低下头,一言不发。
    杜云章见他这态度,顿时火冒三丈,“嘿,你这小子,敢给我甩脸子?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就要上去给他一巴掌。
    尹川眼疾手快,赶忙拦住他,“杜捕头,别发火,咱们慢慢问他。”
    琳琅眼尖,发现这个小丁外衣的后背里似乎立着什么东西,她忍不住上前摸了一下,小丁登时惊得一哆嗦。只听见“当啷”一声,一根尖头的铁制棍子掉落在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
    “这是什么?”杜云章一把揪住小丁厉声问道。
    那孩子脸色煞白,一言不发。
    “不说是吧?行,冯三段四!把他押回县衙,还有另外那两个,一起带走!”
    就这样,杜云章命人将这三人,连同疑似是凶器的三件东西,还有尸体、扎枪和带血的长衫等若干涉案之物一起带回了五河县县衙。
    这个案子自然没有尹川和琳琅他们的事,在和杜云章打过招呼,两人回了九里桥。
    往回走的途中,他们找了家小摊坐下点了两碗杂碎汤,顺便给老娘和陶寡妇带些吃食。直到杂碎汤上了桌,尹川一直眉头紧锁,琳琅见状问道:“你怎么愁眉苦脸的?是因为今天的戏没看尽兴就被打断了?”
    尹川呡了口汤,又咂了咂嘴,“你有看到尸体旁边溅满鲜血的桌子吗?上面化妆的工具上也都是血滴,可固定在我眼中的画面里,总觉得有个地方很别扭,只是现在说不好具体是哪。另外,我觉得尸体身上留下这么一句话,好像不是我想的那么简单。凶手留下五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就是为了让查案的衙役误认为扎枪是凶器吗?可但凡稍微仔细一看就会发现,扎枪完全不可能是凶器啊。”
    “要么凶手是要……”
    还没等琳琅说完,尹川突然“啊”地喊了一声,随即一拍大腿,“杀人案可能还没完!”


注:
    [1]长靠行头:是指戏曲中的武生演员演出时用的服装和道具。长靠,也称大靠,是舞台上的铠甲,武生表演骑马打仗全副武装时的穿戴。
    [2]盔头:是指戏曲中人物所戴各种冠帽的统称。
    [3]攒底:是指最后的一场或一个节目,一般为本场演出最著名的演员登场表演的节目。
    [4]鬤口:指戏曲中装扮胡须的道具。
    [5]底包:指戏班中等级处于底层的演员,饰演配角或者龙套之类的角色。
    [6]箱倌:指戏班中管理服装道具的工作人员。
| 楼主| 发表于 2024-4-5 22:39:22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箱倌、检场和跟包

    “还没完?”琳琅万分诧异,“不可能吧,杜捕头已经把三个嫌疑人都逮捕了。除非……这个凶手还有同伙?要么就是和这个不相干的另一场凶案?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尹川又把头低下,将勺子放到杂碎汤碗里左右搅了搅,“也可能是我想多了。的确,三个嫌疑人已经被抓回县衙,而且怎么看他们都不像有帮凶的样子。至于发生不相干的另一场凶案,更是无从谈起。”
    “那你为何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
    尹川挠挠头,“也可能是我对屠老板的那几句西皮流水印象太深了吧,”说到这儿,他忍不住哼唱了起来,“一见娇儿泪满腮!点点珠泪洒下来。沙滩会一场败,只杀得杨家好不悲哀:儿大哥长枪来刺坏;儿二哥短剑下他命赴泉台……”
    琳琅见尹川唱得十分投入,就没打扰他,只是托着脸颊微笑听着。直等唱到“儿二哥短剑下他命赴泉台”,尹川才毫无预兆地停下来说道:“就在这上一句!‘儿大哥长枪来刺坏’,郑老板尸体上写的字。”
    琳琅大致明白了尹川的意思,“你是说……按照这两句唱词,可能还会有相似的命案发生?”
    “可毕竟三个有嫌疑的都被衙门捉了去,我想应该不会了吧。”
    两人把杂碎汤吃完,又包了些大饼酱肉,然后回了九里桥。
    到了第二天,一大清早有人就来敲尹川家的门。“咣咣咣”地甚是急促,好像格外焦急。
    尹川心中不悦,大早上起来谁来我家报丧吗?他耐着性子穿好衣服开了门,见是衙门的段四,脸上带着惊慌之色。
    “段四哥?这么早找我有事?”
    “杜头让你……赶紧去趟衙门,出……出事了!”
    正在这当口,琳琅也从隔壁陶寡妇家走出来,上前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尹川回答,“这还没到晨时,段四哥就风风火火来找我。到底什么事啊?”
    “又有戏班的人被杀了!”段四此时才喘匀了气息,对二人说道。
    “什么?”尹川和琳琅同时都大吃一惊。“谁被杀了?”尹川紧跟着问道。
    “徐嘉禄,被人发现死在道具柜里,胸膛上插着把匕首……你们别问这么多了,跟我先去衙门,等到了让杜头和谢仵作和你们说。”
    二人不敢怠慢,和老娘打了声招呼后,一起随段四来到了县衙。
    他们来到县衙正堂,就看见正中间仰面朝天放着两具尸体,一具是在戏班后台刺透咽喉而死的郑嘉昌,另一具是昨天还在台上演周瑜的徐嘉禄。
    尹川见县大老爷方茂并未在堂上,堂前是正在给徐嘉禄验尸的谢仵作,快班班头杜云章在一旁焦急地等着谢昭的验尸结果。
    “杜头,怎么回事?徐老板怎么也被杀了?”尹川刚到堂上就凑近问道。
    “天还没亮,胡管事就来县衙报案,说是跟包喜子在道具箱里发现了徐老板的尸体。我就赶紧派人过去,连同箱子一起搬回了县衙。当然,戏班的人我是一个都没落下,全都逮了回来。”
    “昨天那三个嫌疑人,都没放出去吧?”
    杜云章瞪了眼尹川,“怎么?你是怀疑衙门徇私枉法吗?”
    尹川赶忙摆手,“当然不是,当然不是。”
    “昨天晚上我这里几乎审了这三人一宿,一直到四更天才告一段落,怎么可能放他们走?他们连个口信都休想传出去。”
    琳琅走过来问道:“这三个嫌疑人都交代了些什么?审了这一夜,可有何收获吗?”
    杜云章长长叹了口气,“唉——问倒是问出了不少,可实在没什么头绪。”
    “此话怎讲?”尹川问道。
    杜云章便将这一夜审讯的情况和尹川、琳琅两人说了。
    在三人押回县衙后,杜云章向方县令禀报了戏班命案的情况,并将三人一起带到大堂之上。方县令一拍惊堂木,让三人从实招来。自然,他们全都大呼冤枉,都说对郑嘉昌的死毫不知情。
    方县令大怒,喝命差役大刑伺候。杜云章赶忙上前阻止,请求能给他一夜时间详细审讯三人,找到命案的线索和证据,才好让真正的凶手心服口服。
    方县令答应了杜云章,让仵作谢昭在旁协助,等转天再根据审讯结果定案。于是杜云章逐个提审三人,而谢昭的验尸也同步进行。
    在审讯班房里,杜云章先提审了箱倌赵兴。此人因为舌头肥大口齿不清,戏班里给他起个外号叫赵大舌头。
    “你叫什么名字?”杜云章首先问道。
    “小人叫赵兴。”
    杜云章一皱眉,“你说话一直是这味儿?”
    “小人打小就这样。”
    “哪里人氏?”
    “祖籍沧州。”
    “在嘉阅戏社一直是箱倌?”
    “是。”
    “干了几年了?”
    “自打戏社创立起,小人就在这里干。”
    “看样子还是元老嘛。”杜云章说着,举起那支尖锐的羽箭,“这东西是怎么回事?”
    赵大舌头一脸无辜,“这……这东西怎么了?”
    杜云章被他的反问弄乐了,“呵,怎么了?你们郑老板就是你拿这东西扎进喉咙死的吧?”
    “哪……哪有?小人冤枉!”赵大舌头脸色煞白。
    “冤枉?戏班里的道具哪有这么锋利的?只有你能鱼目混珠把凶器混在里面,除此之外还能有谁?”
    “大人,您真的冤枉小人了……”赵兴越想说清,舌头就越不听使唤。
    杜云章嘿嘿一笑,“你别着急,慢慢说,我倒想听听是怎么冤枉你的。”说完,给他递了碗水。
    赵兴咕咚咕咚猛灌了一碗,稳了稳心神,擦擦嘴继续说道:“谢大人。其实我们戏班创立之初有个特别的规矩,就是在武生的兵刃道具里要加进去一件真家伙。像刀枪剑戟什么的太沉重,也容易误会,所以就在最轻的羽箭里掺进去真货。”
    “哦?这是为什么?”
    “大人,实话和您说吧,”赵兴一下放低了声音,“其实我们嘉阅戏社的创始人是原来义和团的一名老弦师,参加过杨村打洋鬼子的战斗[1]。那支义和团队伍活下来的没几个人,而他侥幸在战场上没有被洋鬼子打死。那位老弦师为了纪念那场战斗,就给戏社定下这么条规矩。”
    杜云章听到此处也是一惊,“你们嘉阅戏社是义和团残部创建的?除了那个老弦师,戏社里还有当年义和团的人吗?”
    赵兴摇摇头,“这小人就不清楚了,这件事还是我不经意间从老戏班子的老板闲聊时偶然听说的。您想,义和团后来被老佛爷定成叛逆,谁还敢明面承认啊,这不是惹火上身吗?”
    杜云章又问了几句有关义和团的问题,赵兴再没给什么有用的信息,于是便换了问话的方向。
    “你们郑老板在戏班里人缘如何?和什么人曾经有过结?”
    “嗯……郑老板人不错,就是有点爱端架子,动不动就发脾气,尤其他的跟包小丁,稍有不顺心就骂上几句,有时候还动手,不是拍后脖梗子就是拧耳朵脸蛋子,反正小丁是没少受气。”
    “那小丁有没有说过记恨郑老板的话?”
    “小丁那孩子不爱说话,闷头蔫脑的,在戏班里不怎么合群,倒是没听说过他记恨郑老板。”
    “那除了小丁以外,最近郑老板还和谁发过脾气?”
    “嗯……我想想……”赵兴噘起嘴望了望天,“哦,还有一个姓苏的检场的。”
    “姓苏的检场?”杜云章一下来了兴趣,“是不是也和你一起押来的那个检场?”
    “没错,就是他。官爷,您可不知道。前些日子我们戏班在天津搭台,这个检场在收拾观众往台上扔的打赏时,私眯了块怀表,正好让郑爷看见了。还没等下台,郑爷就趁着抖腿的功夫狠狠踹了他一脚,到了台下,又当着后台所有人的面,痛骂他一顿,最后连管事都听不下去了,一个劲地劝才平息了此事。”
    “这么说,这个姓苏的检场也对郑老板怀恨在心喽?”
    赵兴一咧嘴,“这小人就不敢说了,反正事是有这么个事,您可以问后台的人,都知道。”
    “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儿对郑老板不满的地方吗?”
    一听杜云章这么问,赵大舌头又紧张起来,囫囵着辩解:“官爷,小的可没记恨过郑老板啊。”
    杜云章一眼就看出他不肯说实话,把眼一瞪,“我可告诉你赵兴,你现在装糊涂,等一会儿其他人供出点关于你的什么,你可就是知情不报之罪,到了大堂上我把这事禀报老爷,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被杜云章这一吓,赵兴一哆嗦,“官爷高抬贵手,其实郑爷和我也有点不对付。有一次他的武生盔头让我在收箱的时候不小心弄断了一条雉鸡翎,本来没多大点事,他就当着管事的面臭骂了我一顿,还罚了我一个月的薪水赔给他。我是暗地里咒骂过他,但只是如此而已,小人真的不至于对他下杀手啊。”
    杜云章点点头,让他在口供上摁了手印。命人把他看押起来,随即叫上第二个嫌疑人,那个姓苏的检场。
    此人名叫苏韬,三十岁出头,长相有些猥琐,尖嘴猴腮的。
    杜云章问了他几个常规问题后,把从他身上搜到的开刃宝剑摆在他面前,“这家伙,是你的?”
    苏韬十分不自然地一笑,“官爷,这东西其实不是小人的。”
    “哦?那是谁的?”
    “这……这是郑老板的。”
    “郑老板的?怎么在你身上?”
    “其实……其实……”苏韬似乎欲言又止。
    杜云章冷哼了一声,“其实因为你手脚不干净,把人家的东西顺到自己身上了,是吧?”
    苏韬脸一红,“官爷,您多担待,小人就这点小毛病。其实……我只是想让郑老板着一下急,等过后我还还给他呢。”
    “他很在意这把宝剑?”
    “跟您说,自从小人进了戏班,就发现郑老板特别在意这把宝剑,其他的东西都可以交给跟包,唯独这柄宝剑除非扮戏上台,否则就一直带在身上。”
    “你是什么时候、如何偷走的?”
    “这不郑老板的《挑滑车》马上要开演了嘛?也就是《探母》刚开场,他赶着扮戏,就把宝剑放在他隔间旁边的抽屉里,我趁此机会下的手。”
    “你下手偷东西的时候,郑老板还活着吗?”
    苏韬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隔间帘子拉得挺严,我一个检场的也不好去偷看。”
    杜云章略微思索了一下,继续问道:“那时候郑老板的跟包小丁在什么地方?也在隔间里吗?”
    苏韬十分肯定地说道:“这小人真知道,我就是因为看小丁急匆匆离开后台才下手的,至于他去了哪里,我就不清楚了。”
    杜云章再问别的,苏韬也没有更有价值的回答,于是在签字画押后将他带下去。最后审问的是郑老板的跟包小丁。
    这个小丁一进班房就浑身打哆嗦,好像十分紧张,杜云章让他放松,给他递了杯水。
    “你叫什么名字?”杜云章问道。
    “丁……丁舟。”少年声音很低。
    “丁舟,是吧?”杜云章死盯着他,“你给郑老板当跟包多久了?”
    “一年……一年多了。”
    “郑老板对你如何?”
    “还……还好吧。”
    “还好?稍不如意连打带骂的叫还好?”
    丁舟把头一低,无言以对。
    “今天郑老板出事之前,你出去过?”
    他点点头。
    “去干什么了?”
    “郑爷每次上场前都有喝一壶茉莉花的习惯,恰好带的茶叶喝完了,就让我去外面淘换。”
    “可你去了很久都没回来?这是为何?”
    “我……我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找到,所以……”丁舟说这话的时候,把头更往下低了。杜云章是干什么的?一听就知道他在隐瞒。
    “丁舟,我可告诉你,如果你不说实话,我就只能认为你明去暗归,杀了郑老板以泄私愤。”
    此时的丁舟只是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沉默了良久,杜云章拿过那根铁通条问道:“这东西你是哪来的?干嘛要带在身上?”
    丁舟还是不说话,而且从此之后,无论杜云章再问什么,他都不吭一声。这可把杜云章火气勾上来了,歇斯底里地叫冯三段四把衙门的刑具拿来几样,再不开口就大刑伺候。
    冯三段四很少见杜云章在审讯时给人上刑,这次也不知为何火气如此之大,只得把皮鞭、杠子、夹棍这些刑具取来,一个个摆在旁边。
    杜云章起身一只脚踩在丁舟坐着的椅棱上,皮鞭在他耳边一甩,“怎么着?不说是吗?别以为一问三不知,神仙怪不得,这儿是衙门,装死耍肉头阵这种的我见得多了,几鞭子下去,都得给我老老实实开口!”
    丁舟吓得浑身发抖,可仍然是不发一言。
    就在杜云章凝着眉瞪着眼,捋胳膊挽袖子就要上刑的当口,仵作谢昭走进了班房,上前拉住了他,“杜头先别冲动,”随即凑近耳边低声对他说道:“我这边基本验完尸了,你过来看看。”
    杜云章气哼哼地把皮鞭放在桌上,让冯三段四好好看押这个丁舟,等一会儿再来审讯。
    “老杜,今天你怎么那么大火气?以前你审讯嫌犯很少这样啊?”谢昭边走边和杜云章说。
    “哼,你这就不懂了,”杜云章鼻子里哼了一声,“咱们方大老爷总说‘官断十条路’,审讯嫌犯就是这么个理儿。你以为我真会上刑吗?能看出来这孩子涉世不深,胆子还小,我这么一吓唬,说不准就能吓出些有用的东西。只是你这么一来,正打断了我的安排。”
    “哦——哦,这还得赖我给你搅局了?”谢昭瞥了眼杜云章,“可我怎么看他都不像要招供的样子啊?得了,我告诉你,其实往往尸体能招出来的东西,都要比从活人口中多得多。”
    杜云章眼前一亮,“哦?这么说,你验尸验出什么花活了?”
    “倒是没什么花活,你边看我边讲给你听。”
    说着,两人来到验尸房,台面上郑嘉昌的尸体盖着白布,右手边放着那杆道具扎枪。
    谢昭把白布撩开,指着尸体脖子上的血洞对杜云章说道:“被害人致死的伤口只有这里,没有打斗挣扎留下的伤痕,这是我在戏班后台的现场粗略观察可以确定的,可经过刚才我对这个伤口一番细致勘验,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很有意思?”杜云章有些好奇。
    谢昭拿起扎枪,和血洞比对了一下,“按照咱们先前的判断,这柄扎枪是被害人死后才穿进伤口的。按理说最初的伤口应该比这个更窄更细才对,可经过检验,我发现第一次刺穿的伤口和扎枪杆的大小宽窄完全一样。就好像是——”
    “好像死者就是这支扎枪扎进脖子而死的,你是这个意思吗?”杜云章接过话来。
    谢昭点点头。
    杜云章顿时一皱眉,拿过那支扎枪,仔细看了看枪头,上面只有个圆疙瘩,根本不可能刺进脖子,更别说一下穿透。他又检查了一下枪头和枪杆连接的位置,是一体的,更不能换枪头。
    “这倒真是有点意思哈……”杜云章自言自语道。
    这个疑问让两人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有用凶器的粗细和这支扎枪恰巧一样来解释了。
    杜云章还想再回去审问丁舟,谢昭提醒他此时已是将近四更天了,不如明天再审。于是杜云章命冯三段四将跟包丁舟,连同箱倌赵兴、检场苏韬都暂押到牢里候审,自己则回到班房的值班室里小睡一觉。
    可他刚睡不到两个时辰,外面天还漆黑着,就听见县衙外的击鼓声,还有人大喊报案。杜云章猛然惊醒,让值班衙役去看怎么回事。不一会儿衙役回来报告,外面是嘉阅戏社的胡管事到衙门报案,说是戏班子又出了人命。
    又出了人命?杜云章大吃一惊,赶忙让差役将胡管事带进县衙。
    一进衙门见到杜云章,胡管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杜大人,您赶紧去看看吧,有人发现……徐嘉禄徐老板被人杀死在道具柜里!”

注:
    [1]义和团在战斗中一般都有乐队参与,用于鼓舞士气,多为唢呐、笙箫、板弦等乐器,与戏曲乐队的配置基本一致。
| 楼主| 发表于 2024-4-5 22:40:20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短剑下命赴泉台”

    不等天亮,杜云章便率领谢昭、冯三、段四等一众衙役披星戴月赶奔八义庙前嘉阅戏社的后台。他命戏班所有人不得随意走动,叫胡管事带他和谢昭来到道具箱前。
    此时后台灯火通明,道具箱箱门大开,胡管事一指里面,“杜大人,您看——”
    杜云章定睛一看,只见足有七尺长,二尺宽的道具箱里,有一人脖子窝着,横躺在箱子里面,正是徐嘉禄。他胸膛正中被一柄匕首刺入,鲜血把木箱里外染得通红。
    谢昭凑到近前,低声对杜云章说道:“很明显,尸体是被凶手搬到木箱里的,这里不是第一现场。”
    杜云章轻笑一声,“傻子都能看出来,现在问题是这个案子的凶手和杀郑嘉昌的是不是同一人。”
    “应该不会吧,那三个嫌疑犯不是已经被咱们抓到衙门了吗?难道他会分身术?”
    杜云章没有回答,他觉得这两桩命案肯定不简单,不禁想起尹川在勘察第一桩案子时发现的一些疑点,愈发感觉尹川可能察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地方。于是杜云章让人把道具箱和尸体一起抬到衙门,所有戏班的人也一并带回。同时,命段四去找尹川和琳琅,让他们赶紧来县衙帮忙。
    尹川听完了杜云章一夜的审讯情况,问道:“这么说,只有郑嘉昌的跟包丁舟基本没交代什么?”
    “其实从箱倌赵兴和检场苏韬口中也没多大收获。”杜云章忿忿地说道。
    “不,”尹川摇摇头说道,“在我看来,赵兴供出嘉兴戏社的义和团背景,还有苏韬所述让郑老板格外在意的那柄宝剑,这两点也许十分重要,只是现在咱们只接触到了案子的一点端倪。至于跟包丁舟……他选择沉默以对,说明他心里很有可能藏着关键的线索,只是出于某种原因无法言明。”
    “那我就软硬兼施,再不行就大刑伺候。”杜云章眼眉一立。
    “上刑?”琳琅有些吃惊地问道,“难道你们衙门可以随便刑讯逼供?”
    “哼,你没听过吗?人是木雕,不打不招;人是苦虫,不打不行!”
    尹川解劝道:“杜头,毕竟上刑不是上策,还是让他主动说出来最好。如果他实在不说,也许时机未到,咱们不必过于强迫,毕竟还有其他线索可寻。”
    杜云章抬眼看见堂前正在验尸的谢昭,便问道:“徐嘉禄这具尸体有什么发现?”
    “死因一目了然,就是心口上的匕首所致,一刀致命。从流血凝固的程度来看,行凶时间应该在子时以后。不过……有个地方杜头需要看看。”
    谢昭把杜云章的目光引到了徐嘉禄的后颈衣领的外侧,上面写着七个血红色的小字——“短剑下命赴泉台”。
    尹川和琳琅也凑近看清了这几个字,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
    “果然如你所说!”琳琅一脸震惊地对尹川说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杜云章听到琳琅的话,忍不住问道。
    琳琅将尹川前一天的推断告诉杜云章,这让杜云章很是不满。
    “既然你料到凶案会再次发生,为何不及时告知给我?”
    琳琅赶忙解释:“毕竟三个嫌疑犯都被衙门捉了,怎么说这一夜都不该有事的,所以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判断。”
    可尹川却摇摇头,“不,是我疏忽了——其实还有一个能说明箱倌、检场和跟包三人都不是凶手的证据。还记得郑嘉昌尸体后面的那件血衣吗?”
    “当然,这东西肯定不能忘了。”杜云章说着,让冯三把放血衣的方盘取来,交给尹川,“你在它上面能找到证据?”
    尹川手指捏起血衣说道:“我刚想到,凶手行凶时穿这么一件长衫,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杜云章和琳琅同时发问。
    “说明凶手身上不能沾上一点血迹,因为他无法更换血衣,只能脱掉,否则在大庭广众之下,必然受到怀疑。”
    杜云章当即明白了尹川的意思,“你的意思是……凶手杀死郑嘉昌时知道自己肯定会沾上血迹,而他无法换衣,只能把血衣脱掉留在现场。从这点来说,凶手十有八九是后台已经穿好行头的伶人?”
    “我虽然不能肯定,但这件血衣能证明第一场凶案很大可能和他们三人没有关系。”尹川把血衣放回方盘。
    杜云章低头想了想,也认同了尹川的分析,点手叫过段四,“那三个人都排除了嫌疑,把他们放了吧。”
    尹川赶忙拦住,“且慢!杜头,先别急着放人。”
    “哦?既然他们都不是凶手,干嘛还不放?”
    “就算他们都没有嫌疑,可对于戏班后台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他们都可能是知情人。尤其是郑老板的那位跟包小丁,在郑嘉昌被害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这里面肯定有文章。”
    “那你说现在我们从何处查起?还是得从丁舟口中问出点什么吗?可这东西给你耍肉头阵,怎么问都不开口,你还不同意上刑。”杜云章气哼哼地反问道。
    琳琅提出一个建议:“如果找郑嘉昌被杀的线索有些困难,那能不能先从徐嘉禄身上入手?”
    尹川和杜云章都觉得倒是一个不错的思路,于是把胡管事叫到了班房询问。
    “你们徐老板在被害前,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吗?”杜云章向他问道。
    胡管事挠挠头,“倒没什么异常的举动,前半夜还让他的跟包喜子给他买了碗卤面当夜宵。”
    “最后见到他的人也是喜子吗?”尹川问道。
    “我想应该是吧,毕竟喜子得伺候他的起居,徐老板要有事,他得随叫随到。”
    杜云章把那柄从徐嘉禄尸体上取下来的匕首给胡管事看,“这把刀,你知道是谁的吗?”
    胡管事仔细看了看,“这把刀就是徐老板的,他经常别在腰间贴身佩戴。”
    徐嘉禄自己的?这个答案让杜云章和琳琅都有些泄气。
    “他们嘉阅社的大角都很各色啊,”尹川好像在自言自语,“每人身上都带着真家伙,不是开了刃的宝剑,就是如此锋利的匕首。”
    “你想到了什么?”琳琅问他。
    尹川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有感而发。”
    接下来,杜云章又审了跟包喜子。
    “你跟了徐老板多久了?”杜云章问道。
    “不到半年吧。”喜子回答,他比刚才的丁舟要从容许多。
    “徐老板得罪过什么人没有?或者他有没有仇家?”
    喜子苦笑一声,“其实大人,虽然小的跟了徐老板不到半年,但真正伺候他没几天。”
    尹川有些好奇,“哦?这话怎么讲?”
    “徐老板经常不在戏班,我做他的跟包也就是这半年在天津、直隶演出的三四回,每次演出以后不久,徐老板就说要处理私事,离开了戏班,一走就是多半个月一个月的样子。”
    “那你知道他去了哪儿吗?”
    “前几次我不太清楚,不过这次戏班在五河县开箱,他头几天回来的,我猜他是去了京城。”
    “何以见得?”
    “因为他给我带了戴月轩的泥人孙猴,那是原来在京城一次他带我客串时,我心心念念的玩意儿,当时他说以后有机会就买来送给我。”
    杜云章有些不解,问尹川:“你怎么那么关心徐嘉禄的行踪?难道和他遇害有关系?”
    尹川摸了摸下巴,“一个戏班的大角怎么会经常不在戏班里?难道他不练功,不教徒弟,不登台吗?就算是背着戏班接私活,戏班的管事就一点都不过问?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杜云章想了想,继续问喜子:“你们徐老板每次离开,会不会和管事的打招呼?或者和谁说过去哪里干什么?”
    “没有,从没和谁说过,胡管事那里也从不过问。而且每次演出,无论在哪什么时候,徐老板都会提前一两天回来,从不耽误上台,水牌也都是打着他准时回来就写好的。”
    这可真是稀奇了。杜云章和尹川互相看看,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说说你昨夜最后见到徐老板时的情形吧。”杜云章接着问道。
    “当时是不到亥时,徐老板叫我去街上给他买碗卤面,我就找胡管事要了钱,买回来端到他的房里。”
    “那时他心情如何?有什么异样的表现没有?”
    喜子晃了晃脑袋,“徐老板没什么异样的表现,而且心情好像还不错,卤面三口两口就吃完了,然后我把碗送回去,完事我就回自己那儿睡了。”
    尹川接着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大喊‘出人命了’,惊醒以后才听说有人在道具箱里发现了徐老板的尸体,当时吓得我差点从床上摔下来。”
    尹川打量了一下喜子,“可看上去你好像并没有多惊慌吧?”
    喜子瞥了眼尹川,“我可不像小丁那么胆小。”
    “还有一个问题,”琳琅忍不住开了口,“你们徐老板身上经常随身带着柄短刀吗?”
    “呃……对,没错,这我知道。”喜子回答,“而且不光是徐老板,嘉阅社的好多老板都有随身佩戴兵刃的习惯,而且都很珍视的样子。像郑老板,经常带着把宝剑,徐老板是短刀,还有戏社的头牌须生庞嘉舒庞老板,贴身带着弹弓,听说庞老板耍的弹弓可是一绝,百发百中。”
    杜云章继续问道:“你和郑老板的跟包小丁熟吗?”
    喜子露出了不知如何回答的神情,停顿了下回答道:“呃……小丁那人胆子挺小的,可怎么说呢……我这人是外场人,爱交朋友,虽然进戏社时间不长,很多后台的叔叔大爷、箱倌检场都处得不错,可唯独小丁不太好处。您看我和他年岁差不多,也都是给大角老板当跟包,小丁那人闷罐子一样,不爱说话,也不爱搭理人,每次我找他玩也好,请他一起吃饭也好,他都爱答不理,好像别人都欠他什么似的。”
    “他这个性格,郑嘉昌从不在意吗?”
    “因为郑老板本身就是个臭脾气,我觉得小丁就算是我这样的性格,也一样被骂,所以看不出郑老板在乎他这性格。”
    “那你知道丁舟为何会是这样的性格吗?他先前有过什么不一样的经历?”
    喜子为难地一咧嘴,“官爷,小的只来到戏社半年,您这问题还是问胡管事更合适吧?”
    尹川发现杜云章不知不觉间又把矛头转回到了郑嘉昌那边,便拽了拽他的袖子,意思是提醒一下他。可杜云章心中焦躁,对尹川的提醒充耳不闻,让人再次把胡管事叫来,继续问起丁舟的事。
    “小丁这孩子是比较有个性,不合群,也不爱说话,而且他从小就在戏班长大,比我资历都久,性格一直都如此。所以他有过什么经历,我就不清楚了。”
    “你不清楚?戏班里还有你这个管事不清楚的事?”杜云章拍案而起,脑筋直蹦。
    尹川见杜云章越问越焦躁,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赶紧凑近他耳边低声劝道:“杜头,我觉得这么问不是办法。看起来这个案子疑点颇多,而且连续有人被害,线索错综复杂。咱们得归拢一下头绪,聚焦在一点上。您作为衙门的人,可不能乱了方寸啊。”
    琳琅也同意尹川的想法,杜云章强压怒火坐下喝了口水,努力稳了稳心神。
    “那你说,聚焦在哪一点上?”
    “咱们从那件血衣可以分析出,凶手很有可能是后台扮好妆的伶人,我们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如何?”
    杜云章冷静想了想,确实如尹川所说,便继续对胡管事问道:“丁舟的事先放一边。我问你,你们戏班昨天来五河县开箱演出,登台的伶人都有谁?”
    “哟,那可多了。头牌二牌底包,再加上跑龙套打旗儿的,得有个二十多号人吧。”
    “除了《四郎探母》那出戏上场的,其他的人能给我们找出来吗?”尹川补充道。
    “没问题。”
    “戏班所有人都在大堂前,你现在就带我们去找。”杜云章说道。
    胡管事答应一声,带着众人离开班房,来到堂下。此时堂下满都是嘉阅戏社的社员,有伶人、乐师、学徒、杂役,都惶惶不安地等着传唤。
    胡管事引着杜云章等人,在人群中叫出了十几号,其中有三位嘉字科的,六位阅字科的,其他的就是底包和龙套了,这里面最大的角莫过于丑行佟嘉瑛。
    “佟老板,这位杜老爷要叫昨天除了《探母》那场之外的所有角们问话,要不您帮忙配合一下?”胡管事十分客气地对佟嘉瑛说道。
    佟嘉瑛赶忙应道:“那是自然,戏班连出了两条人命,所有人心里都不踏实,全希望官府早点破案,否则我们戏班没法演出,大家都没饭吃啊。”
    杜云章上下打量了一番佟嘉瑛,见此人个头矮小,顶多也就五尺有余,扇子面身材,精瘦精瘦的,而且目光炯炯有神,一看身上就有功夫。
    “佟老板,那就麻烦你配合官府调查,随我们去班房回答几个问题。”杜云章说完,又向冯三段四交代了几句,让他们排查一下这十几个人当时的情况,没有人证明行踪的,便向他报告。两人领命。
    几人刚进了班房,杜云章就急不可待地问道:“佟老板,你身上是不是也带着件让你十分看重的兵刃?”
    佟嘉瑛顿时脸色一变,“杜大人,您这话从何说起?”
    杜云章把桌子一拍,“你可看仔细,这里是县衙门,你老老实实回答问题,在这儿没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
    “刚才徐老板的跟包喜子已经和我们说了,嘉阅社的大角都有自己随身带着兵刃的习惯。”尹川耐心解释,“您就有什么说什么吧,究竟你们戏社为何会有这么个规矩?”
    佟嘉瑛原本不想把此事抖落出来,但衙门已经问起,自己不说也不行了,于是猫腰解开裤腿,取出一支四寸多长、锋芒利刃的飞刀,放在桌上,无奈说道:“各位官爷,小的就实话实说了。其实我们嘉阅戏社是由从前义和团的一位老弦师所创……”
    “这我们知道。”杜云章有些不耐烦,“箱倌赵兴已经交代了。”
    尹川拽了一下杜云章,让他稍安勿躁,随即向佟嘉瑛一扬手,“您继续说。”
    “当年那位老弦师参加了义和团在杨村抵抗八国联军的战斗,但毕竟人家有洋枪洋炮,义和团都是大刀长矛,哪能抵挡得住?结果落了个全军覆没的下场,最后幸存的只有包括老弦师在内的五六个团员。后来老弦师辗转流落到了保定府,遇到了几位被打散的义和团员。为了躲避洋人和清军的搜捕,便隐姓埋名藏匿了起来。
    “一直到光绪二十九年风声过去,他们才敢光明正大地出来。可该以何为生呢?老弦师发现几名义和团员都有些功夫,嗓子也不错——尤其是庞嘉舒,而且还有一些梨园行的关系,就提议组织个戏班子,靠唱戏维计,嘉阅戏社就这样成立了。数年前,老弦师因病故去,整个戏班子就是庞嘉舒说了算。之所以随身带着兵刃,就是为了让自己不忘当初被洋鬼子杀害的兄弟姐妹,几人便暗中达成默契,都贴身佩戴一件抗击洋人时所用的家伙。”
    杜云章这才恍然大悟,“这么说,你也是当年义和团的一员?”
    佟嘉瑛点点头。
    “除了你、郑嘉昌和徐嘉禄之外,还有谁?”尹川问道。
    “我们当初一共有五个人,另外还有庞老板庞嘉舒、蔡嘉生和屠嘉琦。”
    “哎,等等!”尹川顿觉奇怪,“不对吧?你说有五个人,但这么数下来明明有六个人啊!”
    杜云章和琳琅稍加思索,也发现数对不上。
    佟嘉瑛赶忙解释,“其实徐嘉禄并非和我们一样是义和团成员,而是戏社成立数年后才加入的。”
    “那他为何也和你们一样,随身带着兵刃?”杜云章追问。
    佟嘉瑛摇摇头,“我们都没细究过这件事,我虽然曾经问过他,他只说觉得我们五个社里的头牌都带,便自然认为这是戏班里默认的身份象征,所以他也就随着带了。”
    尹川和杜云章不自觉地互相看了一眼,不谋而合地怀疑起来——徐嘉禄的这番说辞很牵强,莫不是他的死和加入戏社的真正目的有关?要么根本就是佟嘉瑛在信口雌黄?
    “佟老板,我可提醒你,你的呈堂证供可得按手印的。”杜云章警告他,“要是让我们查出你有什么事欺瞒官府,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佟嘉瑛赶忙摆手否认,“小人哪敢!您想,我连自己是义和团的事都招了,还有什么可欺瞒官爷的?”
    尹川觉得佟嘉瑛所述应该不会有假,徐嘉禄也许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进入了戏社,而这很可能与他的死有直接关系。
    这时,冯三从外面进来,禀报杜云章,所有伶人都问过了,他们都有不在场的证据。
    杜云章紧锁双眉,沉默了好一阵后,让佟嘉瑛离开了班房。看看时辰已经将近午时,感觉十分疲惫,便叫来胡管事,让戏班的人先回去,但不准随意离开,随时等待传唤。
    尹川见问询暂告一段落,就想和琳琅一起回九里桥,杜云章没让他们离开,而是请他们和一众衙役一起下馆子,顺便谈论一下案情。两人见杜头盛情难却,也就答应了。
    可尹川发现,杜云章嘴上很客气,脸色却并不好看,眼里挂满血丝,总感觉他心中有一个疙瘩无法解开。
| 楼主| 发表于 2024-4-5 22:41:17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浪人

    在杜云章的带领下,包括仵作谢昭、冯三、段四等一众衙役,还有尹川和欧冶琳琅,来到离县衙不远的一家酒楼。因为五河县的公差经常来此吃饭,掌柜、伙计都很熟络。
    酒楼掌柜的一见是诸位官差,赶紧热情相迎,把众人引到角落大桌的老位置。勤行伙计擦抹桌案,端上壶大红袍,问众人点些什么。
    杜云章心情不佳,让谢昭张罗点菜,兀自闷头一杯接一杯猛灌茶水。
    尹川坐到他身边,凑近了问道:“杜头,是不是因为这个案子让你很挠头?还是说你有别的心事?”
    杜云章把杯一放,抬起头说道:“你看,原本是想找你们俩一起去听戏放松心情,谁成想摊上了命案,而且还是连着发生两起,你说我这个衙门的班头能有好心情?况且这前后两个案子真是搞得我一头雾水,看上去好像线索千丝万缕,但实际上无从着手。尹川,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尹川一笑,“杜头,我不是和你说了吗?即使有再多再杂的线索,我们需要把调查方向聚焦在一点上,排杂理陈,一定能有所突破。所以您还是得稍安勿躁。”
    杜云章轻轻叹了口气,“刚才的问询你也看见了,我按你说的,把焦点对准所有伶人,仍然是毫无进展。佟嘉瑛咱们倒是问了个仔细,可既没问出动机,又找不到证据,其他人更是如此。难道案子就僵在这里了吗?”
    琳琅并不认可杜云章所说,“咱们还是有很大收获啊,比如——这个嘉阅戏社的背景,他们是义和团的成员组成。虽然那些年我年幼,而且身在异国,可对义和团的名声却毫不陌生。听说义和团的成员差不多都出身于劳苦大众,全是不怕死的英雄好汉,不惜性命和入侵的洋人血战到底,保卫国家。据说还曾经打进洋人的使馆、教堂、租界,洋人一听义和团这仨字都心惊胆战的。就算我是个女子,对他们也敬佩万分……”
    就在琳琅说话的间隙,尹川偷眼观察,发现杜云章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似乎琳琅的话触碰到了他内心某些敏感的神经,只是闷在心底隐忍不发。
    这时谢昭已经点好了菜,问杜云章要不要酒,杜云章没说话,向他摆了摆手。谢昭有些扫兴,吩咐伙计以茶代酒就好。
    “还有一点我挺在意的,”杜云章打断了琳琅,“如果说这两个案子凶手都拿一句戏词儿对应,是不是说明接下来还会发生案件来对应下一句戏词儿?”
    尹川眯起眼睛,不自觉地低声哼唱起来:“儿大哥长枪来刺坏;儿二哥短剑下他命赴泉台;儿三哥马踏尸如泥块……”
    琳琅没听清楚尹川第三句唱的是什么,尹川便对她解释道:“这句唱的是杨家将的三郎杨延庆在战场上被敌人的战马踩踏而死。不过……”尹川挠了挠头,“第一案被害人被长枪所刺,第二案被害人被短剑捅死,这些都容易做到。若以此推断下去,难道下个案子有人被马踩死?在这很少有马匹经过的五河县里可不容易啊。”
    大家听得出来,这是尹川让杜云章放宽心的说辞,于是纷纷以此劝慰杜云章,说这事怎么想都有些不着四六,叫他先不用太过上心。
    “好,就算我是杞人忧天,但眼前的这两个案子又该如何破解?估计下午方老爷就要过问案子,要是毫无进展,我该怎么和大人交代?”
    谢昭拍拍杜云章,“我说杜头,从昨天下午一直到今天,你就一直在忙着查案,又是走访现场又是问讯戏班的人,中间也就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天还没亮就被叫醒。要这么连轴转地干,你恐怕顶不住啊。要不这样,下午你去补一觉恢复恢复精神,如果方大人来问,我替你回他,如何?”
    这时,伙计把饭菜摆上了桌,谢昭主动给杜云章夹了块方肉,以示慰劳。杜云章没有动筷,而是又喝了口茶,“承蒙谢兄的关照,咱们同僚之间关系没的说,可我想知道,你会怎样回禀方大人?”
    原本谢昭只是一句宽慰话,没想到杜云章竟认真起来。
    “这……”谢昭一时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得打马虎眼,“嗨,你就别较真了,到时候我会见机行事。”
    杜云章冷哼了一声,“我告诉你,要是大人问起来,你只把你验尸的情况禀报一下就行了,至于我这儿……就和他说,我这个快班班头无能,他爱怎么处分我就怎么处分我。”
    尹川听杜云章这么情绪化的言辞,愈发觉得他心里系着个难以释怀的疙瘩,暗自便下了决心,一定要帮杜云章解开心结。可问题是,这疙瘩到底是什么呢?
    众人吃罢午饭结了饭钱,起身返回五河县衙。可就当要走到衙门口时,发现门前围着不少老百姓,杜云章不知发生何事,赶上前扒开人群往里观看。
    但见正对县衙站着不下十个身穿长袍、脚上踏着木屐、腰系宽带的日本浪人,脑袋上无一例外都顶着月代头[1]发型,有的还挎着长刀,正冲大门大呼小叫,如同狼嚎一般。县衙门口一字排开有五六名值班公差举刀挡在他们身前,呵斥他们不许靠近。
    杜云章紧走几步来到两方正中,朝那些浪人大喝一声:“呔!都给我老实点!”
    他突然一出现,吓得那些浪人后退几步,顿时安静下来。门前的公差一见班头回来了,赶忙施礼,“杜头,您可回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您瞧这些东洋人真是狗胆包天,青天白日之下竟敢硬闯县衙,还好我们几个弟兄及时发现,把他们挡在门口。这些家伙横得邪乎,说是非要进去找人。”
    “找人?”杜云章一愣,“他们去县衙里找什么人?”
    “可说呢!我们问,他们也不说清楚,不容分说就要闯进来。官府重地,岂是他们随便出入的吗?所以两方才在门前对峙。”
    杜云章心里本来就不顺,听说不知哪冒出来的日本浪人到此捣乱,气就不打一处来。他转过身指着面前这伙东洋人说道:“听着,我乃五河县衙门的快班班头杜云章,你们这些小日本子吃了熊心咽了豹胆,敢大白天的硬闯官府衙门?我可警告你们,再敢上前,小心把你们都立拘锁戴!听清楚没有?”
    他这一声怒喝,愣是将台阶下的浪人们镇住了,一时间没人敢回声。此时后面的谢昭和冯三段四等一众衙役也赶到,见此情景,全都上前挡在县衙门口,为杜云章壮势。尹川和琳琅则留在人群中,静观其变。
    这伙浪人虽然被震慑得没敢造次,但也毫无退却之意。站在正中一个单腿拄拐的浪人看上去是个头头,把旁边一人叫到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那人点头称是,然后往前走了两步,用带着日本腔的汉语说道:“你地,县衙门地头子?我们要找人,你们地不要阻拦!”
    “你个小日本子!”杜云章眉毛往上一挑,“还敢在我面前指手画脚?来人,把他们给我拿下!”
    他身边的县衙差役捕快早就看这些为平日里非作歹的日本浪人不顺眼了,听班头一声令下,摞胳膊挽袖子抄起兵刃就要上前动手,浪人们也握紧刀柄准备迎战。一旁的琳琅心中起急,她知道如果真要动起手来,不说混战中官差难免受伤吃亏,就算是把这些浪人逮住,大清的官府也惧怕东洋人,只要日本领事馆一出面,官府立即得赔礼道歉,杜云章也会被问责,搞不好还会革职。于是,她拽了下尹川,想让他上前劝阻杜云章。
    还没等打起来,杜云章身旁的谢昭开了口:“慢!大家先别动手。”
    众差役听有人阻止,都停下行动,回头看向杜云章。谢昭凑到杜云章身边耳语道:“杜头,千万别冲动,对这些日本浪人还得谨慎对待。若是不由分说抓了他们,这不是给方大人出难题吗?”
    杜云章此时也冷静了不少,看了眼谢昭,“那你说怎么办?”
    “先把事情问清楚,他们究竟意欲何为,能答复他们的尽量答复,软硬几句话把他们打发走了就得了,别一时冲动把自己搭进去。”
    杜云章听谢昭的话都是为自己考虑,不好驳了他的面子,便压住火气,冲对面拄拐的浪人头头说道:“你们到底要找谁?我可以请示县大老爷给你们找出来。”
    “我们地要找个小孩,你看——”那个会汉语的浪人直眉瞪眼地说道,“我们的头领西井君被他打伤。听说他地在这里,我们地就来了。”
    “小孩儿?”杜云章有些纳闷,“什么小孩儿会把你们头头打伤?怎么又会跑到县衙门里?他叫什么名字?”
    “我们地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地用一根带尖的铁棍子扎伤西井君。后来我们打听到他地是这里戏班的人,还听说戏班的人被官府都逮进了县衙门。”
    杜云章略加思索,这才猜到了他们要找谁。郑嘉昌的跟包丁舟回来时,后背上背着一根尖头铁棍,问他什么都支支吾吾地不肯回答,看样子这些浪人十有八九在找他。可问题是他怎么会招惹到日本浪人呢?
    “我大概知道了你们找的人是谁,等我进去领出来你们看看是不是他?”杜云章对他们说道,“不过还是得警告你们,不得在县衙门前造次,而且无论我领出来的人是不是你们要找的孩子,都不许放肆。”
    对方的头头眼珠转了转,点点头,呜哩哇啦地说了几句东洋话。旁边的浪人翻译道:“可以,我们地就在这儿等着,但要是你们地糊弄我们,我们地可不答应!”
    杜云章瞥了一眼,没理会他们,把冯三叫过来对他耳语了几句。冯三答应一声,转身进了县衙。
    不一会儿,冯三领着跟包丁舟来到县衙门口,丁舟还是那样低着头不说一句话。那伙浪人一见丁舟出现在面前,顿时发出一阵叫嚣,嗷嗷直吼。杜云章见状把眼一瞪,横着腰刀,有意把丁舟护在身后。其他公差也都挡在前面,不许这些日本浪人靠近。
    还是谢昭更为冷静,赶紧上前打圆场,“诸位都稍安勿躁,大家把事说清楚了,再商量怎么解决,动粗不是上策。”
    两方这才放下了争斗的架子,谢昭让浪人那边找出一个代表,到县衙里和官府说明先前发生的一切。而且一大帮人围在衙门门口也有碍观瞻,叫浪人们先在外面找个地方等候。衙役疏散了看热闹的老百姓,自然尹川和琳琅没走,杜云章把他们领进了县衙。
    最后浪人一方让那个会汉语的上前交涉,此人名叫腾田一郎。
    腾田大摇大摆地走进县衙,好像根本没把大清的衙门放在眼里。杜云章把他带进班房等候问询,却并没让丁舟随他一起进来。
    腾田进屋以后,左看看右瞅瞅,不问青红皂白,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
    杜云章强压怒火,在他对面坐下,谢昭、尹川和琳琅几人在屋外仔细聆听。
    “小孩地在哪里?”腾田问道,口气十分无礼。
    “你们找那孩子意欲何为?”杜云章没理会腾田的问话,狠狠瞪着他问道。
    腾田一撇嘴,“你地也看到了,我们西井君受了伤,就是让那个小孩弄伤的,所以我们得找他出气。”
    “哼,你们这些日本人成天在五河县里横逛,老百姓有谁敢招惹?他一个在戏班做跟包的小孩子无缘无故能把你们头头弄伤?唬谁呢?”
    “八嘎!”腾田从椅子上一跃而起。
    杜云章也站起来怒目而视,“你个兔崽子,非得给你点颜色看看是吧?”两旁的差役握紧腰刀,只等杜云章一声令下就把腾田摁倒在地。
    腾田一见形势对自己不利,只好收敛了脾气,蔫溜溜坐回椅子上。
    杜云章又警告了一句,然后质问他到底因为什么浪人的头头西井被丁舟刺伤的。腾田断断续续把前一天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二月初二,嘉阅社在五河县开箱演出,戏社除了两位大角庞嘉舒和蔡嘉生没有到场外,其他名角悉数到场,其中最后一出戏是武生郑嘉昌拿手的《挑滑车》。郑老板是与庞嘉舒、蔡嘉生齐名的嘉阅三大台柱之一,他有个嗜好,就是在上台前必须得来一壶茉莉花茶润润嗓子,否则舞台状态难以保证。但不巧的是他的那包茶叶刚好喝完了,于是便叫跟包丁舟去外面淘换,让他无论如何都要在开戏前找到。
    丁舟放下手中的事情,一溜烟出了后台,赶奔五河县里。他对县城的地理并不熟悉,再加上性格内向,也不肯找人打听,东一头西一头地满处乱撞,怎么也找不到卖茉莉花茶的店家,急得他满头大汗。
    正当他不知所措之际,突然闻到一股清香的味道,似乎是从旁边的胡同里传来,抬眼一看有个写着“王记茶庄”牌子,想必是胡同里有卖茉莉花茶的店铺。刚来到胡同口,就听见里面呜哩哇啦地有人在说话,听上去像是日本话。原本丁舟比较认生,再加上胡同里是群日本浪人在说话,更不敢靠近,便想赶快离开。可他不经意间听到有人口中模模糊糊在说徐嘉什么,他下意识地便认为说的是嘉阅社的徐嘉禄,心想这些日本人怎么认识我们徐老板?
    阴差阳错之间,他竟然仗起胆子走进胡同,向这些东洋人打招呼,“你……你们……认识我们徐嘉禄徐老板是吗?”
    这几个日本浪人先是一愣,随即脸色骤变。这头头名叫西井武夫,原先是个日本军官,退伍之后便在五河县混迹,纠集此处的浪人横行无忌。今天在胡同的阴暗角落里不知商量着什么坏主意,恰巧被丁舟撞了个正着。
    西井一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平民少年,才稳下心神。走上前一把抓住丁舟的脖领子,横眉立目地哇哇说了一通日本话,吓得丁舟不敢动弹。旁边会汉语的腾田说道:“小孩,你地刚才听到了什么?实话告诉我们。”
    丁舟早就被吓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西井大怒,嘴里骂了一声“八嘎!”抬手就给了丁舟一耳光,把他打倒在地。其他浪人一拥而上,对丁舟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丁舟被无缘无故围殴,心里又怕又怒,忍了一阵后终于按捺不住,猛地跃起身子,撞开一个浪人。正巧胡同口有个卖元宵的摊子,店家用煤球炉子架着锅做水,旁边墙上立着根通炉塘的通条,一端有把一端尖儿,丁舟借着激劲抄起通条,不由分说就往冲向自己的西井扎过去,正扎到西井的小腿上。西井“嗷”地一声惨叫,跌倒在地,众浪人顿时一阵大乱。丁舟趁这个机会转身而逃,由于紧张过度,那根通条始终紧紧攥在手里,头也不回地往南关八义庙的戏班跑去。
    等来到戏班后台门口,他这才停下脚步,又慌又累,连呼哧带喘的。
    还没等气息喘匀,就听见里面传出纪二爷的声音,“丁舟这小子跑哪去了?有谁知道?”说着话,感觉他马上就要出后台的门了。丁舟这才发现自己还举着根铁通条,他倒没随手扔在一旁,而是糊里糊涂地往后背腰带上一别,通条就立在脊梁处。等纪二爷出门发现了他,这才把他带到了杜云章面前。
    当然,这些并非都是腾田一人交代,而是杜云章结合先前对赵兴、苏韬和丁舟的问询,再加上腾田说的那部分捏合在一起的完整事情经过。
    “我问你腾田,你们头头西井不会无缘无故在胡同里抓住丁舟吧?是不是他听到了你们在说什么事情?否则你们此时也不会这么兴师动众来县衙门前挑事。”
    杜云章语气十分强硬,这让腾田有些含糊,“这个地……那个地……”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整话。
    看样子这些浪人一定在暗中策划着什么阴谋诡计,杜云章不由得警觉起来。
    不过正当他想进一步审问这个腾田时,方县令贴身的严师爷来到班房,把杜云章叫了出去。
    “杜班头,方大人叫你。”严师爷说道。
    杜云章早有心理准备,答应一声就准备随严师爷过去。刚打算委托谢昭替他继续审问腾田,谢昭先开口提醒他:“杜头,中午时我不是和你交代了吗?要是方大人找你问案子的事,我帮你应着。”
    严师爷摇摇头,“老谢,方大人不是为了戏班案子的事找杜头,而是另有事情要交代。”
    既然如此,杜云章便不好推脱了,对谢昭交代了几句,随即和严师爷来到后堂。
    严师爷走到厅堂门前,说了句“回事。”里面县令方茂应道:“进来。”严师爷一挑门帘,带着杜云章一前一后走进县衙后堂。
    “老爷,杜头到了。”严师爷向方县令禀告。
    “大人,您找卑职有事?”杜云章施礼问道。
    “杜班头,先前正月的时候你到京城,有没有听说徐相国被行刺的事?”
    杜云章十分纳闷,不知道为何方大人突然问起此事。
    “卑职有所耳闻,听大兴县县衙里的人说,刺客行刺未遂,不知所踪。”
    方县令从桌上拿起一叠公文,递给杜云章,“你看看这个。”
    杜云章将公文展开,仔细一看,登时惊得他目瞪口呆。

注:
    [1]月代头:专指传统日本成年男性的发型,将由前额侧开始至头顶部的头发全部剃光,使头皮露出呈半月形。此发型多见于旧时日本武士。
| 楼主| 发表于 2024-4-5 22:43:23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高官徐家

饬五河县府令吏方茂公:
    兹委汝巡役县域周边,查检于正月十八日京师东四所涉行凶暴徒行迹。有报该人已流至贵县,须欤县府授役捉拿。此徒表系徐军机府上亲室,实为何如,待县府详细侦验。本府暨辰月初五启折奏请大理院详情,贵县府务必先起勘验成文,回报本府。
    顺天府衙特谕
    宣统三年二月初三

    这是公文的全部内容,上面还盖着顺天府的大印。
    杜云章一看就明白了,顺天府尹接手了正月十八那天徐相国在东四被行刺的案子,查到了刺客现在就在五河县所辖区域,命县衙出动衙役捉拿。这个刺客表面上是以徐家的亲眷关系靠近徐相国,但实际情况还需要查验。而大理院限期在三月五日前侦破此案,顺天府便把这个任务下派到了五河县,命令必须在期限内把刺客抓获。
    “大人,顺天府的谕单[1]说得也太简单了吧?寥寥两三句话就让咱们抓这个刺客?他们宛平大兴两县出动全部衙役都毫无建树。更何况,五河县加上周边村镇方圆足有上百里,没有任何线索地去捉人,还要在一个月内到案,谈何容易?”杜云章把公文还给了方县令,“另外您也知道,嘉阅戏班连发命案,这案子又该谁管?”
    方县令一皱眉,“杜班头,这可是涉及到行刺徐相国的大案,岂是戏班子的案子能比的?孰轻孰重,你作为一县的快班班头应该能拿捏得准吧?”
    “这……”杜云章无言以对,他从年前的离魂舟案中就看得出来,方县令是个极其媚上的官吏,若官与民之间出现利益冲突,他会毫不犹豫选择官。其实对于这样的上级,杜云章早已看不顺眼,可毕竟如今的官场皆如一是,所以他只能隐忍于心。
    “另外,抓捕刺客也并非没有线索。”说着,方县令从桌上又拿起一张纸,交给杜云章。
    杜云章接过来一看,上面是幅男子半身画像。乍看之下,感觉年纪不会超过三十岁,鼻直口正,眉梢高挑纤细,想来真人应该是个俊俏之辈。
    方县令说道:“这是刺客的画像。我听顺天府的人说,原本徐家有洋人用照相机的照片,但不知此人是不是有意遮掩,每张有他的照片他都侧过脸去,难以看清。所以就只好用画像辨识了。”
    杜云章拿着这张画像,又仔细端详一番,逐渐感觉此人好像在哪见过。而且绝不是久远之事,而是就在最近。
    猛然间,他一拍大腿,惊喝一声,“难不成是他?”
    方县令不知杜云章此言何意,还没等细问,杜云章拿着画像扭身快步离开后堂,直奔县衙停尸房而去。
    廊下的众人见杜云章急匆匆走过,面露严肃之色,不知发生了什么。谢昭发现他去往停尸房方向,疑惑间径直追了上去。
    “出什么事了?”谢昭三步并作两步追到杜云章身后问道。
    “顺天府来了谕单,行刺徐相国的刺客就在五河县,让咱们限期捉拿。”杜云章毫没放慢脚步。
    “那你这行色匆匆地往停尸房跑是做什么?”
    “我要验证一件事……”
    说着,两人来到县衙里的停尸房,最后一排的台板上停着两具尸体,都盖着白单子。
    “哪个是徐嘉禄?”杜云章问道。
    谢昭一指右边,杜云章不由分说上前一掀单子,徐嘉禄的全尸展现在他眼前。杜云章举起手里的画像,和徐嘉禄一对正脸,几乎一模一样。
    “没错,就是他!”杜云章瞪大了眼睛。
    谢昭凑近一看,当即大吃一惊,“难不成……徐嘉禄就是顺天府要咱们缉拿的刺客?”
    此时方县令带着严师爷也来到停尸房。刚才见杜云章一句话不说就突兀离开后堂,就感觉他可能一见画像想到了什么,便带领师爷一路尾随而至。
    “看样子是歪打正着啊。”方县令也听到了谢昭的话,忍不住感叹道。
    “大人,如果这具尸体真的是顺天府要咱们缉拿的刺客,对大人而言,恐怕更是麻烦啊。”方县令身后的严师爷提醒道。
    方县令一皱眉,“何出此言?”
    “大人请想,行刺军机首辅徐相国,这样的滔天大罪岂是这一人能承担得起的?他后面一定有人指使。可如今刺客已亡,顺天府若想彻查幕后之人,问起此人因何而死,咱们又该怎样交代?恐怕大人会落个办案不利之过啊。”
    听严师爷这么一说,方县令顿觉此言有理,心中不免生出一阵不安。
    “这让本官如何是好?”方县令忍不住叹道。
    “大人,卑职对严师爷所言有不同见解,”杜云章对方县令说道,“若徐嘉禄真是行刺徐相国的刺客,他如今死于发生在嘉阅戏射的连环命案当中,反倒是简单了。其实只需要我们把命案侦破,也就算是名正言顺给顺天府、大理院,乃至徐相国那边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了。否则,还能让咱们小小五河县怎么样?”
    方县令思来想去,杜云章说得的确更有道理。事情既然已经如此了,徐家再是位极人臣的高官,也不能横加责怪自己什么。
    “那……杜班头,顺天府可限期在一个月内答复,你能保证这个案子在一个月内侦破吗?”
    杜云章微微一笑,“大人您这么快就忘了?去年的离魂舟案,前后不到十天就真相大白了,难道您还有顾虑?”
    也不知严师爷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回了一句,“乔息谦的案子可是那个叫尹川的小贼破的。”
    杜云章顿时感觉脸上发烧,赶忙遮羞着回答:“嗯……是,离魂舟案最后确实是尹川说明的案情,但毕竟他能找到线索,也是我每次调查案件都带着他的功劳,不是吗?这不,他此时也在县衙,嘉阅戏社的案子当然少不了他的参与。”正说着,他见冯三段四前后赶来,便叫道:“段四!去,把尹川叫来。”
    段四挠挠头,“杜头,尹川在您去后堂的工夫,独自离开了县衙。”
    杜云章大吃一惊,“离开了?他去了哪里?”
    “说是去戏社勘察现场了,不过他把那个叫欧冶琳琅的女子留在县衙,让您多加保护。”
    杜云章又气又无奈,心想这个尹川倒是会巧使唤人啊,他怕欧冶琳琅在查案时被老师埃利奥特偷袭,索性就放在县衙这个最保险的地方。
    “对了杜班头,”方县令继续对杜云章说道,“二月初四,也就是明天,京城的相国府会来一位徐相国的亲族,到五河县督查抓捕刺客一事,你带着县衙所有衙役随我出县城西门迎接。”
    杜云章当即一愣,顺天府的谕单已经下来了,为何徐府还要专门派亲族之人来呢?
    “大人,卑职不明白……”
    方县令猜到杜云章要说什么,冲他一摆手,“你不必问了,想必徐相国对行刺一事格外重视,这才有如此决定。你下去准备一下,在本县接待之后,这位大人在五河县的行程就全权交由你负责了。”
    说完,方县令便回了后堂。杜云章一时没反应过来,等明白怎么回事了,才发现大人已不见踪影。
    旁边的段四说道:“杜头,那个腾田还在班房里,您看怎么处置?”
    对啊!还有个腾田,杜云章差点把他忘了,而且一帮日本浪人还等在县衙外面,时间拖长了,难免这些家伙又得在门口闹个鸡飞狗跳。
    “杜大人,那个腾田就交给我吧。”从外面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杜云章抬头一看,正是欧冶琳琅。
    “琳琅姑娘,你有何良策?”杜云章问道。
    欧冶琳琅抬起手指,一条坠链在她手指上转着圈,“我用催眠术把那个腾田给控制住了,至少在一天之内浪人不会给咱们添麻烦。”
    这倒是个办法。杜云章看着琳琅的坠链,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想法,问琳琅:“你给他施催眠术时有没有发什么号施令?”
    “号施令?那倒没有,我只是让他安静下来。”
    “你如果能给他施了术,我倒是想了个顺水推舟的点子。”
    “哦?如何顺水推舟?”琳琅问道。
    “我刚刚对腾田问话时,听他说起跟包丁舟在胡同口无意听到浪人们说起徐嘉什么,让丁舟误认为他们是在说徐嘉禄,他们顿时凶相毕露。据此我判断,他们说的并非是徐嘉禄,而是徐相国的名讳菊人,‘嘉’和‘菊’在那些东洋话口中很相似。所以,我猜他们很有可能知道一些徐相国遇刺案的内情,既然腾田被催眠术所控,索性就放他回去,让他给咱们当个临时内线,兴许能挖出更多的线报。”
    琳琅淡淡一笑,“这不难,腾田烟瘾很重,控制他做什么都不成问题。”
    杜云章对琳琅耳语了几句——如此这般。琳琅一皱眉,“这样合适吗?”
    “你都已经给他施了催眠术,索性就发挥出最大的效果,徐家那样的高官显贵,不用点非常手段,案子很难有所突破啊。”
    琳琅咬了咬嘴唇,点头答应,随即来到班房,向被施了催眠术的腾田做了一番交代。此时的腾田木讷地听着琳琅的话,毫无反应,直到琳琅说完,命他马上离开,他才起身而去。等出了县衙大门,拄着拐的西井率领一众浪人围上腾田,问这问那,腾田对答如流,丝毫没露出破绽,然后和众人一起钻进一条胡同不知所踪。
    “应该没问题吧?”杜云章在县衙门后看着那些浪人没了踪影,向旁边的琳琅问道。
    “不会有问题,”琳琅胸有成竹,“明天中午之前,腾田的消息就会传来,咱们就踏踏实实等着吧。只不过,我还是有些担心……”
    杜云章转身边往回走边说:“就算是徐相国本人,其实也对东洋人忌惮三分,再怎么说也怪不到咱们头上。你就放一万个心吧。对了,尹川怎么突然不辞而去?”
    “刚刚在你对腾田问话的时候,尹川和那个小跟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聊。没说几句,他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就说得去郑嘉昌遇害的现场再探查一番。”
    看样子他从丁舟口中得到了某些提示,可郑嘉昌遇害现场就那么大的一个狭小空间,还能探查出什么新的东西?杜云章转念一想,尹川异于常人之处就在于能关注到其他人都不在意的微小细节,兴许他真的能发现什么也说不定。
    “既然他想到了什么新线索,独自去查我也没意见。但我还得和你说,琳琅,务必要听他的。虽然最近一直没有埃利奥特的行踪。但我相信你这位老师一定还在某个角落盯着你,所以奉劝你在尹川回来之前别出衙门。另外,也不要随意使用你的催眠术,方大人自从离魂舟案后,很忌惮你的催眠术呢。”
    “嗯,我知道了。”琳琅喃喃道,“也不清楚尹大哥那边能查到什么特别的线索。”
    “嗨,他查他的郑嘉昌,咱们查咱们的徐嘉禄。双管齐下,两不耽误。到时候互相一碰——案子不就结了。”
    琳琅心中好笑,但愿能像杜云章说的那样顺利吧。
    “哎!杜头,你在这儿啊。”刚到了正堂门口,迎面碰上了谢昭。
    “谢头,我正想找你呢,”杜云章说道,“两具尸体检验得如何了?”
    “都差不多了,这两个人死因都明明白白,都是利刃一击致死。两者区别也显而易见,一个是凶器刺穿脖颈,一个是匕首捅进胸膛没有穿透身体。不过验徐嘉禄尸体时有了新的发现。”
    “哦?什么新发现?”
    “徐嘉禄吃的卤面里掺进了迷药。”
    “迷药?”
    “对,是那种江湖上常用的迷药,可以让人短暂丧失意识,但并不致命。喏,这是尸单。”
    杜云章接过来大致瞟了眼,“方大人看了吗?”
    “刚给他看了,不过还没入档。”谢昭把尸单拿了回去,然后把杜云章拉到一边低声说道,“刚才方大人向严师爷问起欧冶琳琅的事,他似乎十分忌惮琳琅姑娘。”
    杜云章一皱眉,“难不成他还害怕琳琅的离魂术?”
    “我猜也是因为这个。所以,我得提醒你一句,琳琅姑娘不宜在县衙久留,毕竟方县令是一县的父母官,在这里都是他说了算。如果他看着别扭的人或事,还是远离为好。”
    这时琳琅凑了过来,“你们在议论我吗?”
    谢昭看遮掩不住,轻轻咳嗽一声,“没议论你,只是在说方大人也怕你的离魂术。”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琳琅冷哼了一声,“就知道这些官吏没一个好东西,自己要是洁身自好,还用得着怕我的催眠术?”
    杜云章长长叹了口气,“唉——现今大清就是如此,我们还能怎么样?但求无愧于心吧。不过……琳琅姑娘,你最好少说这种话,尹川委托我护你周全,可不仅仅针对暗中的埃利奥特。这里不是葡国,你自己也得谨言慎行,否则被大人听到给你定个以下犯上之罪,我可不保证能保下你。”
    琳琅被杜云章这一警告,多少也觉得自己的话不太合适,于是岔开了话题,“那咱们接下来查案的方向是?”
    “还是得在丁舟身上下功夫。”杜云章答道,“虽然对他在案发时候的所遭所遇咱们能大概串下来了,可我总觉得整件事情下来,丁舟的这番经历似乎与案件有种莫名的割裂感,好像冥冥之中有种力量有意将他与这两宗命案分割开,让他和案件越远越好。”
    谢昭和琳琅都认为杜云章的说法过玄了,但仔细思量下,又不得不承认的确有这种感觉。
    “这个戏班可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里面玄机处处啊。”杜云章感叹道。
    就在他这话出口没多久,更让他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他们商量着如何继续问询丁舟的当口,严师爷急匆匆找到了杜云章,告诉他一件事:方县令下令立即将所有闲杂人等请出县衙,也包括还在羁押在县衙里等待问话的戏班之人。
    很明显,他针对的就是欧冶琳琅。但这样一来,丁舟、赵兴、苏韬这些人全都放回戏班,这样还如何继续往下查案?
    杜云章有心找方县令辩理,但被严师爷拦下,让他最好不要和上司拧着劲。谢昭和琳琅也都劝慰他不要冲动,有道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此时只需静等尹川的消息,没准他能找到什么对案子有所突破的发现。
    杜云章看了眼琳琅,自觉愧对尹川的嘱咐。琳琅倒是毫没在意,“杜大人不必自责,再等一阵如果尹川还不回来,你就护送我去戏班和他汇合不就好了?”
    无奈之下,杜云章只好如此。他并没有立即放走戏班的几人,而是想晚饭前若尹川还没回来,就连同他们带着琳琅一起去嘉阅戏社,这样人多势众,不容易发生意外。
    不过大家并没有等多久便盼到了尹川,只见他兴冲冲地喘着粗气走进衙门,好像收获颇丰。
    “你可算回来了!”杜云章迎上前满怀期待地说道,“说说,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关键线索?”
    尹川叉腰一笑,“起止是线索?我找到了杀死郑嘉昌的凶器!”

注:
    [1]谕单:指旧时上级给下级派发的手令或告戒的文书。
| 楼主| 发表于 2024-4-7 11:27:46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发帖际遇
第七章  手法

    凶器?
    杜云章、谢昭等人都是一惊。
    “难道不是箱倌赵兴或者是检场苏韬这些人手里的利器吗?”杜云章不解地问道。
    “不,这是你绝对想不到的凶器,而且它一直被留在郑嘉昌被杀现场,根本没有人移动过。”尹川露出神秘的笑容——
    就在不久之前,杜云章在问询腾田时被方县令叫去,尹川、琳琅就在班房门外,听着屋里的腾田一个劲地大吵大叫。尹川实在不耐烦,见琳琅脖子上戴着坠链,眼珠一转,在她耳边悄声嘀咕了几句,意思就是给腾田施催眠术,让他安静下来。
    琳琅起初犹豫不决,但架不住尹川一个劲地撺掇,再加上被腾田的吵闹也是搞得烦躁不堪,便答应了他,进屋施术。
    就在这当口,尹川注意到坐在一旁长凳上低着头的丁舟,便凑过去拍拍他,“怎么?你很怕那些东洋人?”
    丁舟没说话,只是缓缓抬起头。尹川见他脸色灰暗,看起来很惶恐的样子,继续说道:“你在衙门里很安全,不用害怕。对了丁舟,你为何不把偶遇那些日本浪人的事说出来呢?”
    “我……我不敢……”
    “没事的,这里是衙门,你实话实说就好,没人能把你怎么样。”
    “可……可他们……他们简直就是地狱里的恶鬼!我……我真的不敢……”
    尹川见他变颜变色的,好像被这个话题勾起了血淋淋的回忆一般。虽然心中起疑,但眼前还是不要再刺激他为好。于是换了个话题,“你觉得郑嘉昌郑老板这人怎么样?”
    丁舟沉默了片刻,稍稍缓了缓情绪,才开口回答:“郑老板么……脾气虽然不怎么好,但对我还是不错的。”
    “哦?怎么个不错法?”
    “郑老板很护着我,如果戏班里有谁和我闹别扭,让郑老板看见了,他肯定会第一个替我出头。”丁舟总算打开了话匣子,“因为郑老板是唱武生的,不像花脸或者丑角需要复杂地勾脸,所以他不需要让我帮忙,他自己照镜子化妆就行。还记得年前封箱,他自己化妆的时候有个二路花脸[1]找我帮他穿行头,我没给他套好,那个二路花脸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责怪了我一番。这下可惹怒了郑老板,对着那个二路花脸一顿雷烟火炮,楞是呛得他再没敢言声。”
    尹川一笑,“哦?你们郑老板对你这么仗义啊?”
    “真的,郑老板人不错,只是……他这么一死,不知道我以后还能依靠谁?”丁舟神情又黯淡下来。
    尹川赶忙接着问道:“郑老板自己化妆?我听说你们梨园行里的大角都会专门配备彩倌[2],怎么郑老板那么大的角儿,还得自己上手?”
    “应该是他养成的习惯吧?不喜欢别人给他化妆,他都是自己预备一支勾脸用的笔。”
    尹川点点头,脑海里浮现出郑嘉昌被害现场——那块狭小的空间。猛然间,他想起先前感觉这幅定格画面里,隐约有种异样的感觉,这时才明白了异样在哪里。
    这时琳琅走出了班房,对尹川说道:“我给腾田施了催眠术,他已经不闹腾了。哎?你和丁舟聊什么呢?”
    尹川没有回答,而是问道:“能不能帮我把郑嘉昌被刺的那根道具扎枪拿来?”
    “扎枪?”琳琅虽然有些不解,但见尹川眼中泛光,看起来心中有了某种判断,想要验证一番,便答应一声“好!”转身去找。很快,便把那根扎枪取来,递给尹川。
    尹川握在手中上下打量,注意力集中在了扎枪的底部。扎枪的枪杆由软木所制,内部中空,略有弹性,能让表演时的武行动作潇洒飘逸。尹川注意到枪杆底部空口的内壁处有数条纵向裂纹,不仔细看根本无从发现。这下他心里算是有了一半的把握。
    他将扎枪还给了琳琅,向她交代道:“我还得去嘉阅戏社郑嘉昌被杀现场查验一件事,不会很久。你就别跟我去了,在衙门里别出去,等我回来。一会儿你跟杜云章打个招呼,你的安全暂时先托付给他了。”
    也不等琳琅再问什么,尹川飞快离开了县衙,直奔南关八义庙的戏班。
    等来到戏班,后台的人都知道尹川是帮县衙查案之人,于是他畅通无阻地径直往里走,迎面正遇到胡管事。
    “尹先生,您怎么突然来我们戏班了?衙门那边查得有结果了吗?”
    尹川脚步没停,边走边回答:“哪那么容易能出结果?我来就是要再看一看郑老板遇害的现场,先前衙门的官差搜查时应该是遗漏了什么。”
    胡管事脸色一变,“遗漏了?那需要我做什么?”
    “郑老板被害现场有人收拾过吗?”
    “没有,大家都避之不及,谁还敢来收拾啊?”
    “哦,那就好。”尹川心想,幸亏如此,还能保留尚未被完全破坏的凶案现场。
    很快,尹川来到了案发的隔间,此时地上一大块暗色的血迹仍在,旁边化妆台和镜子上也依然留着斑斑点点的血痕。尹川没有妄动,而是仔细看了看这个狭小空间,最后目光的焦点固定在化妆台笔筒里的两根毛笔上。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夹起血迹更多的一根毛笔。那根笔有食指粗细,笔杆笔头上都沾着血迹,只是过去一天,血迹差不多都干了。
    尹川捏了捏笔头,感觉里面多少有些发凉发硬,又抬手看了看,笔毛上面的血点沾到了指尖些许。这下顿时让他想明白了——原来郑嘉昌是这样被杀的!
    尹川把这支毛笔用随身的油纸包好揣进袖口,准备返回衙门。刚一转身,就发现胡管事在身后看着自己,让毫无思想准备的尹川吓了一跳。
    “哟!胡管事,您这是做什么?”
    胡管事赶忙道歉,“尹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吓您。嗯……有句话想私下和您说。”
    见他神神秘秘的样子,尹川被勾起了好奇心,“有什么话您就说吧。”
    胡管事似乎有些顾忌,“这里不太方便,请您稍做移驾。”
    尹川看胡管事对自己这个白丁一本正经地拽文,十分好笑,便随他来到后台的一处角落。胡管事行了个礼说道:“尹先生,我看得出来,您对办案十分在行。虽然您不是衙门的官人,但无论是五河县的杜班头,还是仵作,都对您的建言十分重视。而且刚才我也看到了,您在郑老板被害现场,多少发现了一些线索。当然,我是个外行棒槌,不知道您这个发现是否能查出谁是杀害郑老板的凶手,不过我相信,有您这么靠谱的帮手,衙门肯定能很快破案。”
    尹川听了个稀里糊涂,“我说胡管事,您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胡管事露出了为难之色,“呃……刚才在衙门时我就想说了,但杜班头也许是受了案件比较棘手的影响,情绪上不太稳定,所以我只好把话咽回去。这不您来了吗?我就索性和您说吧。是这样,本来我们嘉阅戏社这回之所以选在五河县开箱,而不是京津这样的大城市,是因为这里相对来说比较太平。
    “我不知道您有没有耳闻,前一阵子南方很多大城市都在闹革命党,官府出动兵勇都弹压不住,而且这乱子逐渐蔓延到了京津一带,就连京城前几天都出了徐相国遇刺一案。
    “我们戏社先前计划是正月二十就开箱,但顾及到时局不得不延到昨天,来五河县也是不得已的选择。可如今又闹这么一出,开箱的票钱全都打了水漂,而且还让戏班内人心惶惶。我作为后台管事最清楚,班子上下四五十口子人吃马喂的都得要银子,这样干耗着不演出也不是办法,您看……”
    “您是想尽快恢复戏班的场子?”
    胡管事咧嘴一笑,“您英明,我们也确实有实际困难,我知道您能和杜头说得上话,还请帮忙和衙门那边疏通疏通。”
    “可……你们戏社一下死了两个头牌大角,再开戏还有人撑场子吗?”
    “这您放心,我们这边会把在京城没来的两位大老板——庞嘉舒和蔡嘉生都请来压场,比昨天的场面只大不小。”
    尹川尴尬地呡了呡嘴唇,“呃……跟您说实话,我是很喜欢京戏的,尤其是像嘉阅戏社这样在京津一带颇负盛名的大戏班子,我巴不得您这边赶紧恢复演出呢。但是……您也看到了,这两桩命案可不是闹着玩的,您非要我这么个人微言轻的平头百姓去疏通,这不是管姑子要孩子——白瞎么?”
    胡管事陪笑着说道:“我也知道跟您提这要求有些强人所难,但在下也是江湖上混迹了多少年了,能看得出来,您的话一定能在官差那里管用,尤其是那位县衙的杜班头。”
    听到他这一席话,尹川不由得对这位胡管事刮目相看,“您这眼光的确是个老江湖了,嗯……好吧,我就和杜头说说。不过我估计,衙门的底线还是得把这个案子破了,你们才能恢复演出,光凭我的几句话很难改变。所以,还请您多多配合官府,尽早破案才是上策。”
    胡管事频频点头,表示一定会竭尽所能提供帮助。
    尹川看天色已近黄昏,便向胡管事告辞,准备回五河县衙,胡管事随后跟到外面。正要继续相送,从戏班里走出一人,对胡管事说道:“老胡,我刚才听你说最近庞老板和蔡老板会来五河县?”
    尹川和胡管事闻声望去,正是在《四郎探母》里饰演佘太君的男旦屠嘉琦。
    “呃……”胡管事本来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但既然被听到,只好硬着头皮回答,“是啊。要是近期能恢复演出,我肯定得把两位头牌老板请来。”
    “这事您有没有和佟老板商量过?”
    胡管事叹了口气,“咱们戏社眼见没了两位台柱,如果想要撑起场子,不把庞蔡两位老板请来怎么行?”
    尹川的内心当然希望庞蔡两位大角到五河县登台献艺,但身为一个外人,此时不好插嘴戏班内部之事。只是听屠嘉琦话里话外的意思并不希望两位老板赶来救场,不免心生疑窦。
    “这样的大事,您自己就拿主意了?即便不与我和佟老板商量一下,至少也得多少打个招呼吧?”
    胡管事勉强一笑,对尹川说道:“您不介意的话,在下就送到这里了,多担待多担待。”
    尹川自然知趣,向胡管事一拱手,“您忙您的,就不必远送了,告辞告辞。”
    胡管事还了个礼,转身一边往回走一边对屠嘉琦说道:“您看当着外人……咱们回去再说。”
    尹川往外走,耳朵却听见里面屠嘉琦还不依不饶地说道:“老胡你这么做事可不地道,难道你忘了为什么咱们嘉阅戏社没有总班主了吗?要是老班主还在……”
    声音越来越弱,之后的话尹川没有再听见。他心中不禁思酌,这个嘉阅戏社内部真是不消停啊,刚刚一连死掉两个头牌,紧跟着内斗的大戏又要上演。这样看来,一切很可能还没结束。难不成,那《探母》的第三句戏词儿“马踏尸如泥块”真有可能继续发生吗?
    在一路的左思右想后,尹川总算回到了五河县衙。当他把那支带着血迹的毛笔从油纸中取出,众人都顿感奇怪。
    “这……就是你说杀害郑嘉昌的凶器?”杜云章百思不得其解。
    琳琅和谢昭也都无法理解为何尹川这么说。
    尹川倒是不慌不忙,“琳琅,那根道具扎枪拿来,我给大家看看这东西究竟如何成为杀人的利器。”
    琳琅把扎枪取来交给尹川,尹川把枪杆底部空口朝上,将毛笔杆顶往空口中一插,居然刚好严丝合缝地插入其中。然后他双手紧握扎枪枪杆,在空中用力刺了几下,感觉力道足够。
    “尹川,你不会告诉我们这样就能把郑嘉昌的咽喉穿透吧?”杜云章用手摸了摸毛笔的笔头,不以为然地问道。
    尹川嘿嘿一笑,“杜头,这样的确穿不透任何东西,不过若是把笔头冻住呢?”
    他这句话一出口,三人先是一愣,随即茅塞顿开。谢昭一拍大腿,“对啊!虽然刚开春,但最近这倒春寒的天气的确有条件把沾水的毛笔冻得梆硬,尖锐程度不比其他利刃差。”
    杜云章听仵作谢昭都这么说了,想来凭借他多年验尸的经验,判断必不会错。不由得长吁了口气,“这么说,郑嘉昌真正的死因便是如此?”
    “你是怎么看出来这个手法的?”琳琅好奇地问道。
    “首先,扎枪底部空膛内侧有轻微的裂痕,应该是插入硬物发力向前顶住什么东西所致;其次,这支毛笔在行凶现场化妆台上溅到的血迹比其他地方都多,实在有些不和谐;第三,刚才我在现场发现,其他地方的血滴基本都干了,唯独这根毛笔尖上的血还是湿的,很显然,笔尖上冻住的冰化掉了,才让血迹没有晾干。杜头,你看你手上是不是沾到了血迹?”
    杜云章张开手掌,果然在手指上有刚触摸毛笔沾上的血滴,他这才相信尹川的推断。
    “我猜测行凶过程可能是这样——”尹川继续说道,“当时前台的《探母》正唱到高潮,隔间里的郑老板背对着外头,凶手把准备好的毛笔接到道具扎枪的底部,使劲往郑嘉昌的后颈上戳去,直透哽嗓。由于咽喉被刺,郑嘉昌无法出声,再加上锣鼓家伙和叫好声不断,自然外面的人没有发现。凶手刺死郑嘉昌后,脱下自己的血衣扔在地上,轻轻将尸体压在上面。最后把毛笔从枪杆上拔出,放在笔筒中。这样便造成了一个看上去死者被道具扎枪刺死的现场。”
    杜云章和谢昭频频点头,不过琳琅提出一个问题:“可我也看过现场,记得郑嘉昌隔间的桌上有面化妆镜,如果凶手在后面出现,难道郑嘉昌就毫无察觉吗?”
    “我想他会察觉到的,”尹川回答,“但至少在那人刚开始出现在镜中时,郑嘉昌不会有所防备。而直到他行凶的一瞬间,郑嘉昌才反应过来,但为时已晚。”
    杜云章恍然大悟,“照此看来,这个凶手十有八九是郑嘉昌的熟人,更有可能和他是戏社里同一级别的大角。否则凭他的脾气,一开始就该开口呵斥的。”
    “这也印证了咱们先前通过那件血衣推测凶手可能是演员的判断。”尹川说着,把毛笔和扎枪交给杜云章,“请杜头收好,这可是关键证物。”
    杜云章接过去叫衙役收进证物箱,然后接着对尹川说道:“刚刚收到消息,明天京城相国府要来一位徐氏亲族督办抓捕徐相国遇刺案的刺客,方大人让我全程陪同。”
    尹川十分不解,“徐相国遇刺案?为何要让五河县抓捕刺客?”
    杜云章把刚刚从方县令那里看到的顺天府谕单告诉了尹川,接着说道:“你也许想不到,嘉阅戏社第二个被害人徐嘉禄,就是那个刺客。”
    “什么?有这种事?”尹川一听杜云章这么说,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错不了的,”杜云章把画像展开给尹川看,“这是刺客的容貌,我仔细比对过了,和徐嘉禄一模一样。”
    尹川看杜云章一脸严肃,想必他不会虚言,看来没有必要自己亲眼比对了。可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行刺徐相国的刺客怎么会混在嘉阅戏社里?而且还是位台柱子级别的名角?
    “那么说,明天要来五河县的那位徐氏亲族应该也认识徐嘉禄吧?”尹川问道。
    “那是自然。严师爷提醒方大人,怕这位亲族来了以后发现刺客已死,会让案件更棘手,不过我倒是觉得这样反而简单了,两案并一案,一个月内把戏班的连环命案破了,徐相国那边自然会有个交代。你觉得呢?”
    尹川摇摇头,“杜头也许想得太简单了,这个案子的复杂程度远超想象。你可以想想,被害人之一是行刺徐相国的刺客,同时调查出戏班的背景牵扯出了早年间的义和团,再加上日本浪人在里面掺和。线索虽多,可都是一团乱麻。而且涉及到军机首辅这样的高官,处理得稍有不当,别说我这么个平头百姓,就连你,甚至是方大老爷都有可能吃不了兜着走。”
    听尹川这么说,杜云章不免紧张起来,“那……那你说怎么办?”
    尹川一笑,“杜头您在官场多年,这种事不应该问我吧?如果非要让我说,那我只能送你四个字——见机行事。”
    杜云章想来也觉得可笑,自己作为一县的快班班头,如何接待上官这种问题怎么会去问一个有案底的小贼呢?
    “尹大哥,我这边倒是能让你有所期待。”琳琅插过话,“我已经按你说的把腾田催眠了,同时杜头还让我交代腾田替咱们充当耳目。只是他给腾田提的要求……我总觉得有些冲动。”
    “哦?是什么?”这勾起了尹川的好奇心。
    于是琳琅将杜云章的交代说给了尹川听,尹川听罢哈哈大笑,看向杜云章,“杜头你还真是敢想敢干!这么做,或许真的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没准这个案子能够柳暗花明也说不定呢。”

注:
    [1]二路花脸:梨园行中一般指剧情中花脸行当的配角角色,也称副净或二花脸。
    [2]彩倌:戏班中负责角色化妆、梳头等事务的工作人员。
| 楼主| 发表于 2024-4-7 11:28:24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马踏尸如泥块”

    第二天临近午时,五河县西关县城外来了九匹高头大马,领头的就是京城徐相国的族侄徐绪先,官拜大理院参事,后面是府上的八个随从。早已等在城门口的方县令率领师爷、班头和一众衙役列队相迎。
    这位徐氏亲族并没有想象得那样横摆官威、颐指气使,他个头不高,看上去不到四十岁,一身土洋结合的便装,给人感觉十分随和。他见县令在前相迎,赶忙下马,恭敬施礼道:“劳烦贵县还出城迎接,实不敢当啊。”
    方县令还礼道:“哪里哪里,相国大人的亲族莅临五河县,真是让本县受宠若惊。敢问徐相国贵体如何?”
    “叔父还好,只是经历了上月的惊吓,偶尔心神还稍有不宁。”
    “既如此,还烦请您代下官向相国大人问候了,请大人保重贵体。”说着,方县令从袖口里抽出装着五千两银票的信封,稍加隐蔽地交到徐绪先的手中。
    徐绪先自然心知肚明方县令的意思,接过信封揣进袖口,随即笑着说道:“感谢县令大人的关心,在下一定把您的问候带到叔父那儿。”
    两人寒暄了几句官场话后,方县令将徐府一众人等接进了五河县。
    县衙的停尸房中,当徐绪先看到徐嘉禄的尸体时,不禁倒吸了口凉气,“唔——没错,就是他,徐洪禄。方大人,他是怎么死的?”
    方县令将嘉阅戏社发生的命案简单和徐绪先介绍了一番,然后说道:“这件案子是前天半夜发生的,衙门正在竭力调查当中,请您宽限几日,待调查出真相,一定给相国府一个满意的交代。”
    徐绪先点点头,“那具体调查此案的是哪位?”
    一旁的杜云章赶忙上前施礼,“徐大人,下官是县衙的快班班头杜云章,这个案子是卑职在负责调查。”
    “目前进展如何?”
    “大人恕罪,目前尚无头绪。”
    徐绪先面露不满之色,但想想从案发到此时只过了一天多时间,要衙门查出什么结果也确实强人所难了。
    “嗯……嘉阅戏社我有所耳闻,名气不小。此案既然发生在戏班,能不能让我跟随杜班头一起去戏班后台的案发之地走访走访?”
    “徐大人,您这样的身份,踏足凶案现场,是不是有些不妥啊?”方县令阻拦道。
    “无妨无妨,本官喜爱看一些从西洋那边传来破案类的小说故事,这回能亲身经历命案侦破的过程,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方县令见徐绪先饶有兴致,只好命杜云章严密保护徐大人,不得有任何差池。
    杜云章领命,即刻召集县衙差役,保护着徐大人和八名随从准备赶奔南关里八义庙的戏班所在。
    谁成想刚出县衙没走几步,从胡同里嗷嗷乱叫地冲出二十多个手持东洋刀和棍棒的日本浪人,如同凶神恶煞般向徐绪先冲去。突然的变故顿时把徐绪先吓得面如土色,八名随从也是容颜更变,掏出防身的火器准备迎击。杜云章倒是十分镇定,大喝一声,让一众衙役把徐绪先众人围在当中,和这些浪人短兵相接,交起手来。
    杜云章这满身的功夫不是白练的,身形快似猿猴,刀法极为纯熟出众。没几下便砍倒数名浪人,再加上其他衙役同仇敌忾,打得这些东洋人鬼哭狼嚎,不多时这些日本浪人发觉情形不妙,打了个呼哨急急做鸟兽散。
    这场冲突从出事到结束总共不到五分钟,县衙官差无一伤亡,浪人那边被当街砍死三人,抓获五人。徐绪先见危险解除,这才松了口气。此时方县令匆匆赶到,满头大汗地施礼问安:“徐大人,您受惊了。”
    惊魂稍定的徐绪先勉强吐出几个字:“这些……是什么人?”
    “他们是东洋浪人,经常搅闹地方,百姓们都对其恨之入骨。”
    一说是东洋人,徐绪先不免心生畏意,但为了不丢了京官的面子,故作镇静说道:“他们真是好大胆子,竟敢青天白日下袭击大清命官!”
    “大人,卑职率衙役当街正法了三人,擒获五个,您看是否亲自审问?”杜云章请示道。
    “把罪犯给我押来!”徐绪先威喝一声。
    差役推推拥拥把一个被五花大绑、打得鼻青脸肿的浪人带到马前,杜云章一脚踹在腿肚子上,那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八嘎!”他忿忿地骂了一声。
    “呵!你还横?你还横?”杜云章左右开弓揍了几个嘴巴,打得他不敢吭声了。
    “你这凶徒,胆大包天敢袭击本官。说,是谁指使你们这么干的?”徐绪先斥问道。
    起初此人低着头沉默不语,后来又被官差一阵拳头,这才开口,哇啦哇啦地说了一堆东洋话,让徐绪先完全摸不着头脑。不过好在徐府的随从中有一人多少懂些日语,给众人翻译了一下,大家这才明白他的供述。
    原来此人名叫泽木健二,是栖身在五河县周边的日本浪人之一,听命于一个退役军官腾田一郎。因为前天腾田被一个中国少年弄伤,听说那少年身在县衙,昨天便找到衙门口闹着要人。经过和官差的交涉,腾田便委派一个精通汉语的浪人西井进到衙门找人,一直等到将近黄昏西井才出来。听他说,有个姓徐的朝廷高官要来五河县督查什么案子,就在今天上午。于是西井便召集了五河县及周边所有的浪人,埋伏在这里。就等姓徐的大官一到,不由分说,一拥而上致其于死地。
    徐绪先倒吸了一口冷气,看看被杀的三个浪人扭曲的脸孔,还有地上的血迹,心里一阵后怕——要不是官差保护严密,保不齐自己就横尸在地了。
    “你问他,他们这个叫西井的头头因何要袭击本官?”徐绪先对那位随从说道,随从翻译给泽木。
    泽木把头晃得如同拨浪鼓一样,又是一通东洋话,随从告诉徐绪先,他说他也不知道,西井头领只是下令在此伏击,只要有人把姓徐的大官置于死地,回去就有重赏。
    这番在街上临时的审问让徐绪先和方县令都有些不明所以,再找过一个浪人盘问,基本还是这些回答。方县令见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别的,上前向徐绪先施礼道:“徐大人,此处不是详细审问的地方,您看这些浪人该如何处置?是押回县衙严加审讯,还是在此……”说着,方县令将手向下一挥,意思是当街处斩。
    徐绪先摇摇头,“方大人,虽说当街袭击朝廷命官可就地处决,但毕竟这些人都不是大清子民,处置他们涉及到外交事宜,不可草率行事。”
    “既如此,那卑职就命衙役将这五人押回县衙听候审问,可您这一趟嘉阅戏社之行……就不必再去了吧?”
    “不!方大人,经过这个变故,我愈发对嘉阅戏社这一行好奇了。难道你不觉得刚才浪人当街对我的袭击很像正月十八那天我叔父遇刺的情形吗?听你说刺客在此地的身份是个名伶,我倒是更想知道他在戏班里的情况了。不过……”徐绪先顿了顿,“我看这些浪人在五河县实在是个不稳定因素,县令大人还是得采取点措施,最好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方县令看出来徐绪先被这一场惊吓搞得颇为狼狈,看样子东洋浪人的胡作非为是要整治一番了。至于戏社一行,他见这位徐大人态度坚决,便不好再去劝阻,于是准备陪同前往。徐绪先不想身旁总有个县官陪伴,让自己十分拘谨,就对方县令说只需杜云章跟随即可,县令不必亲自陪同。原本方县令也是如此安排,索性顺坡下驴,行礼告辞,同时嘱咐杜云章千千万万保护好徐大人,不能再有类似的意外,而且低声告诉他,借着徐绪先的指示,有机会就彻底铲除这些东洋浪人。杜云章毅然领命。
    一众人等前呼后拥地护送徐绪先来到了南关里八义庙,九人下马,差役将马拴在庙旁边的几棵大柳树上。杜云章头前引路,徐绪先和八名随从紧跟着他,后面是一众差役。
    这么一大群官人不请自来,引起全戏班人的关注。胡管事出面迎接,“杜班头,您来查案还如此兴师动众啊。”
    “胡管事,这位是京城大理院的徐大人,特来到五河县督查案件调查事宜。”杜云章向胡管事介绍道。
    胡管事一听面前是京城的大官,赶忙单腿打千,“不知大人驾临,有失远迎,死罪死罪。小的是嘉阅戏社的后台管事,鄙姓胡。”
    徐绪先满脸笑意,“胡管事免礼,你们嘉阅戏社可是在京津一带远近驰名的戏班子啊,我早有耳闻,只是还没机会欣赏你们的大戏。”
    “承蒙徐大人夸赞,我们一个小戏班子,只是略有些拙名而已,今后要在京城开戏,还请您前去捧场。”
    “嗯。听方县令向我介绍了发生在你们戏社的命案,唉,实在是让人惋惜。”
    “感谢大人的关心,您请到里面休息待茶。”胡管事恭恭敬敬将徐绪先和一众官人让到后台的简易待客厅。
    待徐绪先坐定,有戏班下人端来上好的大红袍,胡管事、杜云章等众人侧座相陪。
    徐绪先呡了口茶,不紧不慢地把杯子放下,脸突然一沉,冷不丁地说了一句:“胡管事,你们戏班真是好大胆子啊。”
    胡管事登时惊慌失措起来,“徐大人,您这是怎么话说的……”
    “难道你不知道?你们戏班被害的徐嘉禄,就是正月十八那天行刺徐相国的刺客。”
    胡管事赶忙拜倒于地,“大人,徐嘉禄的事,小的先前真的一无所知啊。”
    “一无所知?胡管事,我可提醒你,我叔父,也就是相国大人对遇刺一事十分震怒,下令不光要追查刺客,和刺客有关之人一律不得放过。如今查明他是嘉阅戏社的成员,恐怕你们戏班无论是谁,都难以摆脱干系,弄不好你们戏班所有人都牵扯在内,一律以窝藏包庇罪论处。”
    听徐绪先这么说,胡管事吓得面如土色,磕头犹如鸡扦碎米,“大人,还请您开恩啊!整个嘉阅戏社上上下下五六十口人,真的对徐嘉禄行刺之事全然不知。”
    徐绪先冷冷一笑,“真的是没有一人知道?这个徐嘉禄,冒充徐氏宗族里的一名远亲,在相国府里化名徐洪禄,已经潜入府中将近一年有余,往来于相府和戏班之间,我就不信戏班里没有一人察觉不到他可疑之处。如果不是发生这场命案,他的身份暴露,真不知道这个危险分子还要在戏班里隐藏多久。我说杜班头——”
    杜云章赶忙起身拱手,“卑职在。”
    “顺天府不是来谕单要求在一个月之内抓获刺客吗?可是这刺客已死,你恐怕也不知如何交差吧?那就这样,我代表徐相国命你在二十日之内将徐洪禄被杀的前因后果,以及他在京城行刺的幕后指使之人查个一清二楚。倘若办不到,那只好由顺天府下令,将嘉阅戏社的所有人力拘所戴,判一个窝藏逆贼、知情不报之罪,该杀的杀,该监的监。”
    “大人!这……”杜云章没想到徐绪先看上去挺随和,可办起事来竟如此心狠手辣,不留情面。
    这位徐大人一听杜云章略有迟疑,眉梢一挑,“嗯?杜班头,你有什么为难的吗?”
    “大人容禀,”杜云章施礼道,“嘉阅戏社里就算有人多少知晓徐嘉禄的底细,也祸不致戏班上下所有人吧,毕竟无辜之人占了绝大多数。您这样不容分说如此连罪,恐怕……”
    “哼,杜班头,谋刺徐相国——这可是十恶不赦之罪,可要株连九族的。如果没有确切的结论,那在他身边的都洗脱不了嫌疑,我要是在呈文里说他们整个戏班都是南方革命党派来的逆贼,朝廷也不会有异议。所以……这些人的性命其实都掌握在你的手上,你若在限期之内查清真相,找出幕后主使,戏班的人自然不会有事。”
    杜云章眼睛瞪得老大,真想对徐绪先说几句狠话。但见他身后的八个随从一个个如凶神恶煞一般盯着自己,便忍住没敢造次。
    旁边的冯三揪了一下杜云章的衣襟,然后递了个眼色。杜云章明白他的意思,只得向徐绪先说软话:“大人放心,卑职定能在期限内查个一清二楚。”
    接下来,杜云章按照前一天对案情提出的诸多疑点再次向相关人员进行了问询,尤其是徐嘉禄和郑嘉昌两人的贴身跟包。徐绪先也跟在杜云章身后,像一个监听者一般听着他的问话,偶尔冷不丁冒出几个问题,只不过大都无关紧要。
    从郑嘉昌的跟包丁舟口中没再问出什么更多的线索,无非就是关于那些日本浪人的事,让他直到现在还惊魂未定。
    而对徐嘉禄的跟包喜子的问询,让徐绪先格外重视。杜云章当然理解,在徐绪先的认知中,作为刺客的徐嘉禄,他的贴身跟包怎么可能毫不知情?于是在问话之前,徐绪先就要求杜云章一定要对他仔细盘问,绝不可马虎大意。
    没办法,杜云章只好将先前在县衙门时的问题再向他问了一遍,喜子也一五一十重新做了回答,基本和先前没什么区别。
    徐绪先有些不耐烦,还没等杜云章问完,抢过来诘问:“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他的行踪吗?我可告诉你小子,知情不报的罪名说大就大,说小就小。你老板徐嘉禄犯的可是行刺军机大臣的重罪,就算他死了,他身边的人都难逃干系,首当其冲的当然就是你!”
    喜子被他这么一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这位大人,小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徐老板是刺客?我要知道怎敢隐瞒官府啊!”
    徐绪先这么一插嘴,让杜云章十分气恼。他忍住怒火说道:“徐大人,您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妥?”
    “怎么不妥?”
    “我们快班办案,向有关人等问询是有一套门道的。大人您这么一来,就打乱我们查案问话的节奏……”
    “呵,还有门道?”徐绪先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可我倒是觉得没必要这么麻烦,这个刺客的贴身跟包,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身份和行踪?十有八九就和徐洪禄是一伙的。有道是‘人是木雕,不打不招’,他就仗着这里不是衙门,官人没带着刑具。索性这样——来人!把这个小子给我绑了,押回县衙,大刑之下我就不信他不说实话。”
    杜云章豁然而起,“大人,您这样未免也……”
    徐绪先把眼一瞪,“怎么?杜班头对本官这个决定还有意见?”说着,他身边的八个随从手按腰间。他们腰间都挎着带响的家伙,摆明了就是威吓杜云章——敢顶撞徐大人,我们可不客气。
    杜云章脸色一红一白,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但在人家的淫威之下,自己又能如何?
    “好吧,既然徐大人这么决定了,我遵命照办就是。那戏班其他人今天也没什么再问的了,喜子就由我们县衙官差带回去审问。”
    “可以。不过我得提醒杜班头,无论你用什么手段,如果最后从他得到的口供还是如此,恐怕我就得怀疑你是不是也和刺客有什么关系了。”
    杜云章紧咬牙关,不得不违心向徐绪先行礼称是。
    这下可把喜子吓坏了,一个劲地磕头求饶。杜云章虽然心有不忍,但还是命衙役上前将他绑了个结实,安慰性地拍拍他的肩膀,然后率领一众人等离开戏社,押着喜子准备返回县衙。
    徐绪先和八名随从来到外面大柳树旁解开缰绳,翻身上马,胡管事送到门前,恳请徐绪先和杜云章对喜子手下留情。徐绪先瞥了他一眼,一句话都没说,打马就往前走。杜云章上前低声和胡管事承诺,自己不会太为难喜子,尽量让他少受皮肉之苦。
    就在两人低语之际,突然一声马的嘶鸣,惊得众人扭头看去——只见紧跟在徐绪先后面的一名随从,胯下的马匹不知为何受了惊吓,前蹄抬起,一下跃出老远,同时马肚子下面传出“砰”地一声闷响,好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掉到了地上。紧跟着,其他马匹都被惊到,随着前面匹马狂奔起来,连徐绪先的马也不例外,马蹄全都瓷瓷实实踏在了那东西上。
    徐绪先吓得容颜更变,一个劲“吁吁”着想要控制住坐骑,可马就是一个劲地往前跑,怎么也停不下来。杜云章急命冯三段四带领几名差役前去追赶,千万别让徐大人落马受伤。
    等九匹马跑出去好久,烟尘散尽,人们才发现地上是什么东西。原来是一个四尺见长的大包袱,说圆不圆说长不长的样子,包袱口用麻绳捆着。不知怎的,杜云章心中突然感觉十分不安。他亲自上前摁了摁这只包袱,表面凹凸不平,触摸着还有些柔软。解开包袱口的麻绳,竟赫然探出一双脚。
    杜云章被吓得倒退了两步,围在一旁的不少人都发出惊呼。
    待心神稍定,杜云章叫来几个差役一起把包袱口打开,从里面拽出一人,从面相上看,正是嘉阅戏社唱武丑的佟嘉瑛。
    此时的佟嘉瑛身上穿着长衫,蜷缩成虾米形状,五官扭曲变形,前后满是被马蹄踩踏的伤痕,探了探鼻息,已经生气全无。
    杜云章心中陡然生出一个闪念,随即翻看起尸体上的衣服。果然不出所料,就在尸体左脚脚脖子上的裤口处清楚地写着血红色的六个字:
    “马踏尸如泥块”!
| 楼主| 发表于 2024-4-7 11:29:07 北京|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山后练鞭

    就在杜云章这边为毫无征兆地发现佟嘉瑛尸体而震惊和疑惑不解之际,尹川和欧冶琳琅正身陷于更加凶险的境地之中。
    他们两人此时正被周围二十多个日本浪人如狼似虎般地凝视,虽然免不了内心紧张,却似乎对所处境地早在预料当中。
    这里是位于五河县东关外离运河不远的一处荒废土地庙中,日本浪人的头目西井武夫正坐在神龛前,双手握拳,胳膊肘拄在两腿膝盖上,眯着小眼睛紧盯着二人。旁边紧握兵器的手下就等他一声号令,将不请自来的这一男一女废了性命。
    西井沉默了半晌,把那个会汉语的腾田一郎叫到身边,嘀咕了几句,腾田点点头,对二人问道:“你们地,真的可以向我们透露姓徐的大官在五河县的行程?”
    尹川不卑不亢,面色坦然地回答:“那是自然,否则我们也不会如此大胆来这里找你们了。”
    腾田把他的话翻译给西井,西井嘿嘿一阵冷笑,借着腾田之口说道:“我们哪里知道你给的消息是真是假?没准是你们勾结官府为我们设下的圈套呢。”
    尹川左右看了看,指着几个受伤的浪人反问:“这几位是你们晌午偷袭那个姓徐的大官被差役打伤的吧?就因为这个你才怀疑我的消息?”
    西井微微点点头。
    “你想想,你们一早的伏击,消息来源可是腾田从县衙里我们的口中得知的,能算是假消息吗?况且我给你们消息的时候也强调了会有县衙差役对徐大人严加保护,你们要是有所行动,早该把困难想在前面。怎么?等到吃亏了却怪在我们头上?”
    尹川说得言辞凿凿,理直气壮,让西井有些哑口无言。
    “可是……我很好奇,你们是大清国的人,为何要帮助我们而去对你们大清国的官不利?”
    尹川哈哈大笑,“西井先生,不怕你生气,我对你们东洋人没有什么好感。但那位徐大人身为朝廷命官,只会为自己中饱私囊,鱼肉百姓,大清国的子民对他都恨之入骨,巴不得杀之而后快。既然你们有这心思,我们就不妨来个顺水推舟,借刀杀人。”
    西井没动声色,继续问道:“即使如此,我猜你们不可能不提出什么条件吧?”
    尹川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不知道你们东洋人喜欢不喜欢我们大清的京剧?反正我是很喜欢,简直就是一种享受。尤其是最近京津一带非常著名的嘉阅戏社来到五河县开箱演出,真是让人大饱眼福。但很遗憾,第一场演出还没结束,戏班后台就出了命案,紧接着子夜时分又有人被害,而且两个死者都是戏班的重要演员。这样一来,戏班很难再组织演出……”
    “喂!”西井有些不耐烦,“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别着急,听我把话说完。”尹川继续说道,“如果要戏班恢复演出,就必须将这两起命案尽快侦破。不过这里面牵涉到一个被害人——徐嘉禄,他是正月十八那天在京城行刺那位姓徐的大官的刺客,所以这个案子因为有这样一层关系,侦破起来十分棘手。我的条件是,你们向我提供关于这个徐嘉禄身份背景的情报,我好让官府尽快把杀人案破了,这样才能恢复嘉阅戏社的京剧演出。”
    腾田把尹川的这一番话转述给西井,西井这才明白,“原来你绕了这么一大圈,就是为了这个?”
    “我觉得这个理由已经足够了。怎么样?这笔交易能不能成交?”
    西井沉思了一下,抬起头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有关于徐嘉禄的情报?”
    “呵呵,咱们就别打哑谜了,从你们今天的行动来看,很明显和徐嘉禄的目标相同。傻子才会信你们两方没有关系呢!”
    “既如此,那好,我们成交。你给我姓徐大官每天的行程,我告诉你有关徐嘉禄的事。”
    尹川从袖口中取出一个信封,“这是明天的行程。不过,毕竟这是你的地盘,我想还是保险起见,你先把我要的情报告诉我,然后我才能给你这个。”
    “我怎么知道你给的东西是不是胡编乱造的?”
    尹川一笑,“我一家老小都在五河县,凭你们的力量足够可以找我来算账的。放心好了,我知道你们东洋人心狠手辣,断不会用自家老小的性命当儿戏。不过我可丑话说在前头,你们如果参照这个来采取什么行动,要是失败了,可别再赖到我的头上。”
    “那是自然,大清国有句话叫‘冤有头债有主’嘛。是吧?是吧?”西井左右看了看,然后让腾田翻译给尹川听。
    尹川哈哈大笑。
    随即,西井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徐嘉禄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尹川和欧冶琳琅。两人听罢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原来这里面竟然有如此复杂的背景,同时也暗暗对西井这些人更加忿恨。
    尹川忍住怒气,把手中的信封往上一递,腾田顺手接了过去,交给了西井。西井拆开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
    “你能保证这位姓徐的大官会严格按照这个行程来安排吗?”西井把信封收起来后问道。
    尹川摇摇头,“我可保证不了,像这样的大官,虽然每天的行程安排十分严格,但免不了因为临时的变故而改动。嗯……不如这样,你们可以派一人每天准时来县衙门旁边和我或者这位琳琅姑娘碰头,我把当天的行程交给他,省得我每天跑个来回引起衙门的疑心。”
    西井听言也有道理,便叫过腾田,让他每日辰时到巳时之间去衙门秘密接头,取回当日的情报。
    “如果没有什么别的问题,我们就告辞了。”尹川一抱拳。
    “走好不送。”西井摆摆手,看着往外走的二人找补了一句,“尹川君,最后提醒你一下,如果你给的东西有问题,你可得小心了,我们东洋人眼里可不揉沙子!”
    尹川连理都没理,头也不回地带着琳琅走出了土地庙。
    等两人走远,琳琅恨恨地对尹川说道:“真没想到,这些东洋人竟然做过如此禽兽不如的事情!”
    尹川没回答,只是低声问琳琅:“腾田这里你还能维持多久?”
    “刚才我一直和他四目相对,用手势在暗中施术,维持到明天接头没问题。”
    尹川略加思索,“他让腾田来接头正中咱们下怀,不过要是在此之前西井看出了腾田的破绽……就难办了。”
    琳琅笑道:“怎么?你还对我的催眠术不放心?在我观察,那个西井虽然看上去老奸巨猾,但对腾田毫没怀疑。”
    “那就好。如果西井和咱们说的这些都是真的,这个案子也许能查出更为出乎意料的真相呢!”
    就在两人从土地庙离去后,西井哈哈大笑,心想这下更有把握完成上面委派他的任务。不过他并不知道,在他座位后面立着一尊土地爷的神像,神像背后的阴暗角落里,有两个人正隐匿着身形,刚才西井和尹川之间的对话他们听得一清二楚。
    “嘿嘿,这个西井武夫真是个蠢货,被人耍了还不自知!”其中一人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您看要不要去提醒他一下?”另一人问。
    “不,那个叫尹川的中国人很有意思,让我觉得计划中如果有此人存在,倒是更有趣了。”
    放下土地庙里的浪人,再说尹川和琳琅二人。回到五河县县衙时已是将近黄昏,和门口的衙役打过招呼,还没到正堂,两人便发现县衙里的气氛有些异样,上下的官差们进进出出显得十分匆忙,好像出了什么紧急的事态。
    尹川看到段四行色匆匆地往他们这边走来,却如同没注意到二人似的,于是将他拦住,“段四哥,衙门里这是怎么了?所有人都很紧张的样子?”
    “哟,是尹川和琳琅啊!嗨,你们还不知道吧?又出了条人命。”
    尹川和琳琅同时一惊,“什么?又出人命了?还是嘉阅戏社?”
    “可不嘛,更严重的是,命案就发生在徐绪先大人的马前。”
    两人都瞪大了眼睛,急忙要问个究竟,段四有些为难,“我还要急着出去抓药,你们要问什么,就进去找谢仵作问吧。”
    “抓药?抓什么药啊?”尹川感到莫名其妙。
    “杜班头病倒了,大夫说是疲劳过度,再加上夹气伤寒,所以开了副药,我赶紧去抓来给他煎了。”
    尹川一听杜云章一病不起,心中起急,对段四说道:“他在里面是吗?我得去看看。”说罢,带着琳琅赶到官差当班的单间门外。只见杜云章在床上躺着,双眼紧闭,床边方县令正和一个大夫模样的人说着什么,一旁站着仵作谢昭、冯三等人。
    尹川见方县令在此,没敢莽撞往里闯,和琳琅老老实实在门口等候。谢昭眼尖,发现尹川在外面,和方县令打了个招呼后走出房门,问尹川:“你们俩去哪了?怎么一天都没见到影子?”
    “我们按照和杜头商量的计划,去了趟县城外的土地庙,事情很顺利。”尹川指了指里面,“杜头怎么样了?他怎么会突然病了?”
    “唉,其实也不奇怪,自从戏班的第一起命案开始,他就连轴转地查案子,又是走访又是审问的,连续两天几乎没怎么休息。再加上今天的案子就发生在所有人眼前,被这么一惊之下,急火攻心。大夫讲话这叫‘冷热淤塞,阴阳相冲’,所以人就扛不住了。”
    琳琅忍不住问道:“今天的案子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谢昭回答,方县令从屋里走出来,抬眼看看谢昭和尹川,“尹川尹义士来了?你知道了吧,杜班头突发急病,所以衙门此时缺少人手,查案的事还要你多多帮忙。”
    尹川赶忙行礼,“大人放心,草民定当全力协助衙门办案。”
    方县令点点头,“如此最好。谢仵作,后面案子的事临时由你接手了,杜班头就让他安心静养。有什么事可以和尹川、琳琅姑娘等人多多商量,至于徐大人那边,就由本官去应对。”
    三人一起拱手称是,目送方县令离开。随后大夫走了出来,尹川问了问杜云章的病情,大夫让他放心,杜云章身体底子很好,只是一时气淤,吃几副药,好好休息调养几天就会复旧如初,尹川这才放下心。
    “那谢大人,您就和我们说说这第三起命案发生的前前后后吧。”尹川这才继续问谢昭。
    谢昭让冯三好好看护杜云章,随即把他们领到班房,将在戏班外发现佟嘉瑛尸体的经过详详细细和两人说了一遍。
    琳琅听罢吃惊地说道:“这么说,第三句戏词也对应上了!”
    尹川紧皱双眉,不由得幽幽念叨:“‘儿三哥马踏尸如泥块’……对了,尸体你验过了吗?有没有什么结论?”他接着问道。
    “时间有些紧,只是简单了验了一下。你跟我来——”说着,谢昭带尹川和琳琅来到停尸房。此时停尸房里已经停了三具尸体,都盖着白布单子。谢昭指着最右边的那具,“这就是佟嘉瑛的尸体。”
    尹川上前掀开白单,看到佟嘉瑛被马蹄踩踏满身伤痕的尸体,也禁不住抽了口冷气。
    “那句戏词儿就在这里——”谢昭抬起佟嘉瑛的左脚,裤口外侧有六个字,显然是用鲜血所写。
    尹川看了看,又问道:“他是怎么死的?我猜应该不会是被马蹄踩踏致死吧?”
    谢昭点点头,“没错,马蹄踩踏不是他的致命伤,他的致命伤是在脑后。”说着,他走到尸体头顶一侧。尹川跟到近前,仔细看了看佟嘉瑛的后脑,果然血迹斑斑,颅骨深深向里塌陷。
    “看上去也和郑嘉昌一样,被人在背后偷袭而亡。”尹川说出了他的第一反应。
    “是的,这很明显。”
    “可又和郑嘉昌之死不太一样。”尹川若有所思,“嗯……现在验出了他的被害时间吗?”
    “从血迹的干涸程度初步判断,至少是清晨卯时以前,更详细的时间还需要更详细地验看。”
    尹川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这个凶手好奇怪。从最开始杀死郑嘉昌,到今天清晨行凶佟嘉瑛,怎么越来越感觉不对劲呢?似乎整个案子的前前后后总有条连不上的线在扰乱着自己的思路。如果从西井那得到的情报是千真万确的,可徐嘉禄的死又该怎么解释?
    “对了,凶器找到了吗?”尹川差点把这个重要问题忘了。
    “凶器是下午找到的,一柄十五斤重的铜锤。”
    “铜锤?”尹川很是纳闷。
    “对,是在靠近后台小门的杂物间里发现的。其实铜锤是一对,其中一柄上沾有血迹,经过和伤口比对,基本确定凶手就是用它砸漏了佟嘉瑛的后脑将其杀死的。”
    琳琅似乎想到了什么,“噢,我记得先前杜班头说他审问戏班的人时问出他们嘉字科的名演员都有贴身的兵器,这对铜锤是不是佟嘉瑛的贴身兵器?”
    “不是。”尹川否认了她的判断,“杜头审问过佟嘉瑛,他展示过自己的贴身兵刃,是一支飞刀。”
    琳琅和谢昭记起了杜云章在审问中让佟嘉瑛拿出过他的兵刃,的确是一把飞刀,那这对铜锤又是属于谁的呢?
    “那支飞刀呢?”琳琅问道。
    “发现佟嘉瑛尸体时飞刀就贴身箍在左腿的绑腿上,现在已经收到证物箱里了。”谢昭回答。
    “有没有问过戏班里的人,谁见过这对铜锤?”尹川问谢昭。
    “杜头在病倒前盘问过喜子和丁舟这两个跟包,还有其他一些戏班的人,都说从没注意过。”
    “这样啊……”尹川有些失望。
    “不过……”谢昭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尹川紧跟着问。
    “不过杜云章似乎对那对铜锤格外注意,好像在它上面有什么发现,不过还没等说清楚,就病倒了。”
    尹川心中一亮,知道杜云章一定在这个凶器上有了特别的发现,只是大家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此时段四把药已经抓来,准备拿到伙房煎熬,琳琅赶忙过去帮忙。
    “我去看望一下杜头,行吗?”尹川问谢昭。
    “你是想问问他案子的一些细节吧?”谢昭看出来他的意图,“你去没问题,不过尽量还是让他多静养静养,他那个脾气你也清楚。”
    尹川点头称是,嘱咐琳琅等药煎好后就送过去,随后独自一人来到杜云章养病的房间。
    敲了敲门,从里面走出冯三。尹川和他打个招呼,便进屋走到杜云章的床前。只见杜云章盖着被子面朝里躺着,好像是在酣睡,尹川轻轻咳嗽了一声,发现他的肩膀微微抖动了一下,就知道他根本没在睡。
    “怎么样?感觉还好吗?”尹川拍了拍他。
    杜云章没出声,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谢仵作把佟嘉瑛的案子已经和我说了。我真看不出,你堂堂一县快班班头,怎么就让一具尸体吓得起不来床?”
    “哼——”杜云章从鼻子里发出一声。
    “行了行了。这几件案子我知道让你特别不舒服,那天吃饭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是不是一说起义和团,你就心里有个疙瘩?”
    “你闭嘴吧!”杜云章说出这四个字的声音不大,但语气格外强硬。
    “得得得,碰了你的肺管子了?那这事我不说了。说说我和琳琅今天的收获吧,按照咱们的计划,我们在东洋浪人西井那已经安排好一切了。”
    “嗯。”
    “西井还和我们说了一段旧事,也许和眼下这个案子有关,不过要是直接套在案子里,我总觉得缺一个前后相连的关键扣子。哦对了,那对铜锤,我听谢昭说你好像在那上面发现了什么?”
    杜云章侧了下脸,“我记起在发现徐嘉禄尸体的道具柜里,有两个重物压过的凹痕,和这对铜锤看上去挺吻合。我怀疑铜锤原先就放在那里。”
    尹川点点头,“我知道了,这个线索很重要。”
    “至于西井那边,只要琳琅的催眠术不掉链子,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杜云章此时翻过了身,靠在床头,“我倒觉得这个时候我病倒了好像也不算是坏事,正好可以缓冲一下徐绪先的压力,而且也让那个真正的凶手放松警惕。梨园行里讲话,这叫‘山后练鞭’,本意是台上要声好,台下练折腰。放在我这里,却是要给他们一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尹川嘿嘿一笑,“我说杜头啊杜头,你总共才看过几出戏啊,就这么乱用人家戏班行话,还‘山后练鞭’?要是让人家内行人听到,估计会笑掉大牙。”
    两人忍不住都哈哈大笑。只是在他们大笑之时,尹川突然感觉这句无心之语似乎提醒了自己——差点忘了原来还有这样一个奇怪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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