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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短篇] 《冰冷水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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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9-13 15:19:16 福建| 发自安卓客户端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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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9月12日17点,总计1.2w字)
| 楼主| 发表于 2023-9-13 15:20:38 福建| 发自安卓客户端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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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爷死了,知道这件事时,我正给小渔喂食。

  小渔是一只鱼,我不知道它是什么鱼。某天走在路边,我突发奇想,将它从贩子的水缸买到了我的水缸里。刚买来时它还是鱼仔,我喂食经常随手多洒,没想到它饭量不小,非但没有撑死,如今已经是可以供我饱腹一顿的体型。

  父亲打了几通电话,叽叽喳喳地说着些什么,我偶尔瞥上一眼,也感觉他眼角的皱褶莫名深了些。小渔在缸里静静浮着,我扔一粒,它就迅速游过去吞下,然后继续静默地等待下一粒。喂完小渔,父亲挂断电话。明天回家吧,他说,声音比平常轻。母亲因为刚得了奥密克戎,此刻发烧躺在床上,虚弱得动弹不得,因此只有我与父亲回去。我想回去与否好像没有区别,就点头哦了一声。

  第二日中午,回到老家。临走前我告诉母亲,记得给小渔喂食,喂多少凭感觉就行,母亲细细地应声了。

  距上次回到老家大概有三年了,家里的空气比起高楼林立的城市依旧清新舒爽,下机后,我不顾父亲催促的斥声在街边点了一碗抄手,边吃边看着路边的龙眼树瞪掉了眼珠子,滚在地上被来往人车碾得稀烂。

  爷爷早早被装在棺材中,父亲来之前给大伯发了钱,让他安排好下葬的事,到了以后又发现事情办的有些不妥,两人互相数落一阵,又碍于大家都在吃酒不好吵开,于是双双置气闷声吃着。舅舅岔开问父亲,姐姐怎么没回来?知道是因为奥密克戎,他咧嘴叹了叹气,说这病毒真是害死人。咧嘴时像是在微笑,叹气又像是在伤悲。舅舅的神态一向十分奇妙,他吃鱼时总是连着鱼刺也用牙齿在嘴里碾碎,一起吞进肚子里。这一来证明了他牙口很好,什么都能嚼得动,可能是因为牙齿发育不同一般人,他不论是哭还是笑都显得很奇异。而二来,也证明了他不太聪明。即使牙口好的人也不会傻到去咀嚼鱼刺,这很可惜,不能说不是老天妒忌他这口牙。

  舅舅年轻时被骗去传销,家里人挨个排队去劝他,他仍然坚持自我。好在真金白银被坑走后,而立已久的年龄,他总算安稳起来,老老实实回了老家,还娶了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做我舅妈。

  有次我听见母亲说,所幸他找的老婆比他更不聪明哦,听也听不见,话还不会说。父亲附和,挺好的,不然你那傻弟弟治不住她。母亲抬手轻拍父亲肩头,去你的傻,说什么话呢你。

  父母从没和我聊过舅舅,可我一直觉着,是母亲和几个兄妹凑了些钱,给舅舅买了个老婆。这想法我从未跟母亲印证。每每想到舅妈,我心里总会掠过一种感觉,想去描述,可又一时难以琢磨清楚,就每每忘记,抛之脑后。

  今天这席就是在舅舅家外头置办的,舅妈待在屋头没有上桌,舅舅提早端了饭进去,接着扬着嘴角走出来。伯伯笑着嘲弄他那出了名的古怪神态,你是在生气吗,嘴巴咧成这样。周围零零散散地有了笑声,舅舅表情的奇异似乎是个挺有趣的笑点,我也跟着笑了出来。舅舅摆摆手,没有没有,生什么气啊。他仍然上扬着嘴角。

  我扒拉了三两下饭菜就下了桌,耐不住在这群一个都叫不出名字的亲戚面前一直坐着,时不时还要装作不在乎地被议论。走进舅舅家,我坐在大厅凳子上看手机。看得不耐烦了就起身伸个懒腰,张望了一圈,大门旁边的房间门口虚掩着,留了道缝。

  我扒开那道缝,一个年轻女人愣愣地坐在床上,双手捧着碗喝粥。这是我第一次见舅妈。之所以说是愣愣的,不过是我的一种感觉,也许是先入为主的偏见。

  舅妈你好,我是王小诩,第一次见。我生硬地打完招呼,才想起来她似乎是聋哑人,招呼白打了。这习惯是母亲教我的,每次去亲戚家拜访时,她都会提前告诉我哪些亲戚该叫什么,因为我每次去完回家就会忘个一干二净。她出门时叮嘱一次,路上叮嘱一次,到了地方下车后,她还要再而三地强调说,一定记得跟长辈问好啊。以至于我见到长辈就净想着不要忘记先问好,至于他到底好不好,那关我屁事。我轻轻松口气,心里想的是,要是所有亲戚都是聋哑人就好了。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一阵,我不知道应该对这目光予以怎样的应对,她大概连我是谁也不清楚吧。而她似乎也没有对我展示一下手语的意愿,像是我没有闯进来一样,又自顾自地喝起粥。粥喝完后,她将碗放在柜子上,像是用完餐了,没有收拾的意思,而是等着舅舅进来收走。同时,她又拿起了上面的一本书。

  我好奇心上头,凑到她身边,探头去看那是什么书。麻耶雄嵩的《独眼少女》,我从封面上看到的名字,从没听说过。舅妈会读日本的小说令我惊奇,不过从书名来看,或许是伤残人士适合阅读的书也说不定。

  即使我骤然靠近了舅妈,她依然毫无反应地阅读着。我端详她的样子,看上去确实很年轻,如果不是先知道了她是舅妈,我会认定她是至多大我三四岁的同辈人。

  舅妈还喜欢读书吗,好厉害。我自言自语。

  ——在那之前,静马连一秒都没想过父亲竟然会把母亲视为非杀死不可的眼中钉、没想过父亲竟然是个会为了情妇与保险金而轻易杀人的人,当然更没想过,自己会杀了父亲。

  是这种类型的故事啊。舅妈盯着书页,几乎一动不动,直到我将这两页的内容不急不缓地看了三遍,舅妈仍没有要翻页的意思,我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怀疑她是否真的在看。她转过头,没有什么表情地——但又绝非冷漠就能形容——伸出右手简单比划了一下,接着才翻到了下一页。我可看不懂啊,手语什么的。舅妈的神情是完全木讷的,与舅舅复杂幽默的神情完全不同。

  感觉像人偶一样,除了被迫作出算不上反应的反应,就只会温吞地做自己的事。你是最近很火的什么ai吗,我有些哑然地想。实际上面对舅妈,我哑然不哑然好像也无所谓。

  母亲说她比舅舅更不聪明,我理解了一部分,但这个聪明的含义或许更多是在描述其肢体反应。我找不到纸笔,无法与她交流,嘴巴开合只能引来她平静到显得茫然的注视,即使用手指着书上的文字,比划出喜欢或是不喜欢的感想,或是直接伸手翻页,舅妈也只抱以同样的目光,没有任何像样的反抗乃至于反馈。

  我探究着她油盐不进的面庞,心脏一阵阵缩紧。怎么回事,有什么东西,焦躁吸附住我,总觉得自己愚笨到某种境地,忽略了什么显而易见的事。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心中略过一种感觉,思绪在四处求索着形状契合的喻体,所有东西都在摇摆、碰撞,在砰砰砰砰中,撞出一首歌或一句诗。

  侧耳倾听,外面吵吵嚷嚷,舅舅和谁划拳的声音清晰地传递到耳中。父亲与伯伯又禁不住吵起来,都是些暗戳戳的指责,不希望在这些左邻右舍面前闹得不好看。父亲骂,你做什么事你自己清楚得很,有什么好说。伯伯说,我不清楚,你想说什么就说清楚了。听得我想窃笑。而舅舅则与世无争地喊道,五个六!是在玩一种游戏,每年与亲戚聚餐都会见有人玩,我以前很好奇游戏规则,可规定是输了的人要喝酒,我便从来没有参与过。周围闹哄哄的,有谁喊了一句,开!喧闹一下停止了,接着又是一阵哗然,不知谁赢谁输。舅舅扔完骰子,插入到父亲与伯伯的争吵之间,开始调解起来。我想,有点蠢的好好先生,这就是舅舅。

  我收回心思,面前的舅妈茫然地望着我,我被这目光揉成了一团纸。大概是低头抬头之间不注意,她左鬓有根发丝垂到嘴边。我伸手把发丝挑开,收回时手抖得厉害。犹豫了一会,我亲了舅妈。

  捆成一团的用以生火的柴,和深青色的大海。一瞬间,我想到了被水浸湿的柴火,舅妈的肢体就像柴火一样,干瘦细小。与此同时又很冷,这是违背常识的,可是又切实如此。我脑中再次猛然掠过某种直感,但稍纵即逝。嘴唇很快分开了。像鱼啪叽跃出水面,啪叽,又落了回去。

  短暂地对视后,令人无地自容的羞耻涌现。我慌乱别开眼睛,倏地站起身。自己干了什么?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是我疯了吗?耳边又传来舅舅的喊声,七个六!又一阵喧闹,不知谁跟着喊道,开!这是已经见过的桥段,是梦吧。我木讷地靠近房门,走之前哆哆嗦嗦地对舅妈说了一句,对不起,对不起。我偷偷最后看了一眼,她的目光没有偏移地目送我,脸上定格着没有表情的表情。

  走出房门,外边太阳正大。舅舅挂着怪异的表情与我不认识的亲戚玩着骰子,我恍惚地看了一眼舅舅,他回瞥了我一眼,我立刻僵住身子,像是被利刺穿过两颊,钉在空气上吊住我的身体。转眼,舅舅又回过头继续游戏。父亲和伯伯被舅舅劝阻后安静下来,父亲对亲戚们毫无异样地堆起微笑,伯伯则闷声应付着食物。看着这副其乐融融的景象,我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刚才说的对不起,舅妈是个聋哑人,什么也听不到。

  回到家后我仍旧头脑空空,父亲喝了很多酒,需要我搀扶着回去,可我也处于需要人搀扶的迷蒙状态,没有一齐栽进路边的小沟里,真是谢天谢地。

  父亲洗过澡,头脑清醒大半,与母亲打起视频通话,母亲骂骂咧咧地数落伯伯的不地道:他先说了不收钱,你们几兄弟就都不收也好,临到头了又变卦,钱全给他收了,什么意思!

  父亲白天时也很不忿伯伯的做法,到了晚上却反驳起了母亲。你要骂也不要现在骂,大晚上的,而且爸爸都还没有下葬呢。他好像此时才触动了开关,感伤不合母亲时宜地迸发着。

  什么现在不现在的?母亲好像还不打算作罢,见了父亲颓丧的脸,硬是把下文吞了回去,狠狠地说,好吧,我不管你,你看着办,你们一家子都有病,尤其你那个妈。我要睡了。

  我这时探头到镜头前,看到母亲在打哈欠。我问她,妈,小渔有喂了吗?母亲点点头,啊,会喂的。父亲忽然大声插话进来:那可是我爸!我妈!这一句语气中倒毫无伤感的样子,大概是被母亲说得酒劲冲上来了。你哥不也是你亲哥,母亲冷笑。我夺过手机,笑着对母亲说,喂了就行,妈,晚安。母亲一句话没说,率先挂断了电话。我突然想笑,不是假笑而是笑出声,感觉自己好像变成舅舅一样的傻逼好好先生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父亲闭着眼横倒在床上,他放任自己这样睡下,我看着他一动不动的模样,也放任了,妈的,就这样吧,一点也不想管。洗完澡躺着床上,我脑子里想着舅妈的样子,心乱纠纠的。又想到小渔是否饿着,感到自己陷入了深深的无措与焦虑,过了许久才睡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不到光。我浮在一团冷冷的黑色里,它从身体的每个间隙中流过,温柔地冲刷我。我踌躇地向南去,壁障拦住我,向北,向西,向东。黑暗中的壁障几乎将我裹住,我在这团黑暗里停滞,睁开眼,闭上眼,进入另一个不知有无边际的梦中。

  醒来时太阳正大,我回味着梦的余渍,明白了那漆黑的世界不是梦的独特造物,只是某个无限延长的夜晚而已。这样的余渍也很快消逝了。

  父亲带我去亲戚家。昨天的不忿,难过,还有讥讽,都溶解在一起,化作早起的憔悴挂在父亲脸上。若是往常,他肯定会像母亲一样教导我各种烦不胜烦的礼节,记得叫姑姑,记得叫伯伯,兴许还要叮嘱我记得哭一哭。可这一路他都没有对我说什么话,在自顾自的想些什么,和我一样。

  我想着舅妈会不会来,如果来了,我又要说些什么,尽管她听不到,尽管说什么做什么好像都只是辩词。在一个聋哑人面前手舞足蹈为自己辩解,有点做作,有点愚蠢,同时又很卑鄙。可她要是不来,我大概又会觉得很无聊,对我来说,无聊比做作愚蠢又卑鄙要可怕太多。

  在这样的忐忑中来到目的地,答案是舅妈没有来,只有舅舅到了。我四处张望寻找,接着就被某个亲戚安排站在门口的一边,我不认识他,但我习惯性地顺从他。左边一条队右边一条队,像是在组织小学生春游,想到这,我自娱自乐地笑了一声,暂且忘记了舅妈的样子。幸好大家都低头肃立着,这声突兀的笑好像没有被人听到。

  在两条队伍里扫视几圈,终于确定了舅妈不在,所有亲戚里似乎也唯独舅舅孤零零的一个人,哪怕是母亲患病在床,父亲身边也还站了个我。

  在我无聊到思考是否要掏出手机玩时,大门对着的院门处,一个黄袍男人走进来,他捧着一个黑黝黝的碗,没有加入两侧队伍,而是径直向大门走去。长辈们毫不意外的模样,我起了好奇心。

  男人走到棺材边,从袖口处掏出一捆黄色符纸,接着左右踱步,身形无比怪异,与其说是踱步,不如说是某种舞步。这男人的样子像是我零零散散印象中的道士,是否是道士,我当然并不清楚,我既不了解道士应该是什么样的,这样的场景向来也只在书里见过,以至于现实中撞上时我第一反应除了惊讶什么也没有。

  男人的踱步很快结束了,他一手捧着碗,一手托着黄符纸,立在棺材一边。从年长的某个爷爷开始,他走到黄袍男人身边,先将双手伸进碗中,接着抽两张符纸,投进棺材前地上燃着火的炉子中。整个过程没有人开口,只有惨黄的纸在火中燃烧曲折的嗞嗞声,等到符纸烧完,老人走开后,其他人就接着凑上前去。到了爷爷的儿女们,他们拿到符纸后,又在炉子面前的蒲团上跪下,曲身磕头,最后才将符纸投入火中,按部就班,井然有序。还真挺像小学生春游的。

  四周开始稀稀疏疏地传出了哭声,很快,这哭声如奥密克戎般传染开,院子里都是或高或低的啜泣。我收敛了想笑的表情,但没有哭,就是附和性的眼泪也挤不出两滴,在这庄重悲切的画里,我这个亲孙子好像和别人所在的图层不同,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甚至因为刚才黄袍男人和长辈们跳大神一样的举止而有些想笑。转头一看,旁边的舅舅也没有哭,他静静地垂头盯着土地,右脚鞋尖一点一点戳进土里,嘴唇上下开合,像在说着什么,这一刻他的神态和舅妈重叠了。我好奇舅舅在说什么,侧耳凝神想要听清楚,另一边的父亲却倏然呜咽了一声,勾连起更多的哭声,恰巧盖过了舅舅不知对谁的密语,接着舅舅不再开合嘴唇,重新静默回去,我心中懊恼,是比谁哭声大的比赛吗。像是发现了我的好奇,舅舅转头与我对上眼,冲我咧咧嘴角。我立马缩回了目光。

  没过多久,这莫名的仪式就轮到我,我不清楚这样做有何含义,也不知道其他长辈们是否清楚,只是不做也行,做也无所谓,我便老老实实凑上前去了。到黄袍男人身边一看,碗里的原来只是没有煮的白米,我像模像样地将手插进去搓了两下,然后取走符纸,跪在蒲团前磕了两个头,将那符投入棺材前的火中。看见我这个小辈在棺材前跪坐的样子,周遭的哭声又大了些许,让我颇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这符纸很快就烧完了,我连忙起身拍拍屁股,又站回了春游队伍里。

  在院子里呆站了半天,腿酸得难受,好在我结束后这烧纸仪式没多久就完毕了。几个人架起棺材走出大门,亲戚们轮流跟上。这是要去山上下葬,估摸着坑也早就挖好。我想起,国家好像规定过,现在死掉的人应该要火葬才是,似乎是因为土葬太浪费土地资源,不过老家这里依然坚持着土葬的习俗,我不清楚为什么。到底是土葬好还是火葬好?应该哪一种都行,如果我死掉了,水葬可能比较适合我,往海里一扔,一了百了,省时省力。这只是一种感觉罢了。这时我又想到会不会还有金葬与木葬,但前者听着就很贵,后者则有点像是追求标新立异的推理小说,太刻奇了。这么看来,果然还是水葬最好。

  我借口去上厕所离开了队伍,只是因为腿脚酸痛,不想再爬山。往门外探头一看,队伍已经走远了,可还有个人影站在外边,是小时候和我玩得不错的表哥。

  虽说是表哥,可我也已经忘了他的真名,也不知道他的爸爸是哪位叔叔或伯伯,只知道是表哥就足矣。他在老家读书,学校离家不远。我和他已经许久没见过了。他眼睛亮亮的,问我,你也讨厌这样吗。我讷讷地回答他,啊,大概是吧。实际上有讨厌的心情吗,应该是没有的。他以这种好像我们仍旧是亲密玩伴似的态度向我发问,反而让我有点讨厌。

  他走回院子里,一脚把蒲团踹开,还觉得不够似的,又追上去踹了几脚。我默默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他踹开蒲团后凑过来,摸摸我绑起的马尾,我摆摆脑袋甩开他的手。你头发挺长的,被父母骂了很多次吧,吃饭的时候我听到你被开玩笑了。这就是螺旋。像树一样深深扎根,砍掉再多树干都是无用功,左右的树冠彼此交错,长得那么长,枝干那么多。

  我偷偷告诉你。他眼睛亮亮的,像是为了烫伤我,就像刚才舅舅的笑一样,让我近乎有些惶恐。他说,你知道吗,如果不是这样,树本来是可以走的。鸟飞向东边,树就挪去东边,没有哪只鸟需要归巢,没有哪只鸟找不到家。直到树每个枝干都开始贪恋鸟,每片树叶都想要追逐鸟,树与树彼此阻碍,长得那么大,那么多。最后动弹不得,原地扎根,越来越深。

  我一点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此前从父母那听说过表哥初中之后就很喜爱读书,他家里有三个挤满了书的书柜,其中有一个本来是储物柜,表哥把里面的东西全部扔了,于是也变成了书柜。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不相信读书会把人读傻的说法。他像是入了魔一样,转身继续踹蒲团,一脚接一脚。

  他一直待在老家,想必比我了解这里得多。不过我现在对这里也有了一定了解,不外乎是傻子,残疾人,江湖骗子,还有刚收录的精神病患者。

  我思考了一会,还是决定向他询问舅妈的事,询问舅妈的什么事,我自己也不清楚,只是随便问问。表哥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舅妈,那个聋哑人?噢,我知道的,她是树的眼睛,但是坏了,所以就没用了,她应该逃的。

  依旧是精神病的呓语,树哪里来的眼睛,可能土地公公变成的树是会有的。但听到表哥说出“她应该逃”时,我却忽然心抽抽了一下,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在说胡话。

  如果她逃掉了…表哥念叨着。每一缕月光都是月亮的一片心,它戳聋了树的耳朵,捏坏了树的喉咙,只留下眼睛来看它心的形状,不需要语言,不需要喻体,所以没有任何欺骗,没有任何似是而非,只有敞亮透明的心。可是,树与树交缠在一起,寸步难行,眼睛也被周遭的枝叶遮挡,心的形状就变得模糊不清。

  我有些后悔指望通过问表哥来了解舅妈,他念叨的对我来说只是前言不搭后语的梦呓。我打了退堂鼓,本来觉得和亲戚一起上山葬下爷爷既无聊又累人,于是才偷偷留了下来,现在虽然不无聊了,却又要有一茬没一茬地应付表哥,反而让我更烦了。我知道,当我亲上舅妈的那一刻,这趟无聊的回乡之旅就已经被颠覆,变得到处充斥着光怪陆离。

  表哥问我,你喜欢看什么书?我尴尬地笑了,告诉他我不喜欢读书,只有小时候读过童话故事和沈石溪的动物小说。他哦了一声,向我说起了他喜欢读的作家。接连列举了四五个作家十余本书,他好像终于发现我一句话也懒得应和了,于是又问我其他的兴趣爱好。我已经不胜其烦,站起身说我得回家了,肚子不舒服。表哥又哦了一声,也站了起来,他好像还想说什么,但看到我向他摆着手,就又吞回肚里。

  走了一截路,我回头张望一眼,表哥拎起被他踹远的蒲团,拍了拍又扔回地上,坐在了上面。他双臂抱膝,把头深埋在臂弯里。我收回目光。

  回到家之后,先玩了一会电子游戏,感到疲了就停下来,看看了时间,他们搬着棺材上山了一个多小时,仍然没有回来。我犹豫要不要打电话给母亲,问问小渔怎么样,最后算了。不知道该怎么和母亲聊天,如果打电话过去只是为了小渔,说不定她还要生气。只是想到这种可能的存在,我就做不到拨通电话了,这是我的懦弱,难以克服。

  思绪无聊地打着摆子时,我想到了舅妈。她并没有参加这个仪式,此刻,她应该一个人在家里。

  我想去找她,尽管我暂时没有给自己想好理由,如果说是为了道歉,好像是合情合理的,但这是自己骗自己。我确实感到抱歉,甚至畏惧,但我不是因为想和舅妈道歉才去找她的。我又思考自己的这种心情是不是因为喜欢上了舅妈,但很快也否定了。我对残疾人并不抱有什么额外的喜好,不论是聋、哑,亦或者独眼。我想不清楚,我总是这样头脑昏昏摇摇摆摆,对什么都不甚满意,不晓得要定格在哪边。不过万幸的是,我擅长将就。

  在脑子翻飞思虑的时候,脚已经带我来到了舅舅家。大门没有挂锁,推动银白的铁门,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刺耳声响,再小心轻柔也无济于事。舅妈一定听到了,她知道了有人不请自来,甚至知道了来的人是我,我不晓得为什么,也许只是自我意识过剩。因为这声响,我心中不由得感到失望。

  当我推开房门,看到舅妈时,我才姗姗来迟地想到了来见舅妈的原因。舅妈和昨天一样,讷讷地坐在床上同样的位置,同样捧着那本书,以一成不变的表情看着闯入的我。好像从我昨天走出房间到现在推开门,门内只过了一小会儿的时间。

  有人说,和我一起逃走吧——在我高中与大学的大部分时间里,每一天,乃至于每一节课我都在进行一种幻想:上课时,一个陌生的少女走进教室,她对其余人熟视无睹,只是牵起我的手对我说,和我一起逃走吧。我不会反问她你是谁,而是回答,好啊。接着像条狗一样乖乖地跟她走。我既不问她从哪来更不问她我们要去哪,只是像狗一样喜悦地吠叫。有一本我很喜欢的漫画叫做《电锯人》,作者描绘出了属于他的“和我一起逃走吧”的场景,我看到时十分感动,但同时又觉得还不够,这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场景。此时此刻,我忽然想到了这个我早已不再幻想的臆梦。她应该逃的,就和我一起逃走吧!我几乎就要张口对舅妈说。

  我当然没有说,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舅妈不是我,我也不是少女。更重要的是,我不会对聋子说出和我一起逃走吧,也不会有哑巴能够回答我好啊。这只是霎时间的幻想,一种感觉罢了。

  我很伤感,走到舅妈身前,这次我有了准备,在手机上面打出了想说的话:怎么没有一起上山去?接着把输入法切成手写,让舅妈写给我看。她并没有拒绝,这让我松了口气。舅妈的写字速度很慢,写到一半时,前面的笔画就变得黯淡,又要重新写。过了很久,她才把手机交还给我,上面写着,脚坏了。

  舅妈并不抗拒与我交流,对我也没有厌恶的样子,不如说她的样子依旧是从一而终的木讷或平静。我想先向舅妈自我介绍,接着再询问她的名字和身世,但在手机上打出王小诩后,我犹豫一会,还是删掉了。有什么必要呢,算了。

  向舅妈伸出手,她没有反应,我打字给她看:不出门走走吗。她张了张嘴,第一次露出了平静之外的神态,是可以称之为疑惑的表情。但她好像才发现自己说不了话,于是又在我手机上一笔一划写了好一会。她问我,可以出去吗?我点点头。舅妈有些无措地合上《独眼少女》,五官像是因为以往的疏于使用而变得生涩,难说是呈现了怎样的心情。即使不用文字和手语,舅妈也明白了我点头的意思,我觉得,这姑且可以叫做头语。

  再次向舅妈伸出手,舅妈握住了,我试着让她站起来。舅妈的体重轻得超乎想象,像是只有一层皮与骨架,血肉部分是灌满的空气。即使她踉跄得使不上力,我扶着她的肩,依然能让她一步一步往前走。扶着舅妈走出了房门。她转头打量着大堂,即使是只有一层薄薄木板门相隔的地方,她的样子也充满了陌生与惶恐。拉开院子咯吱咯吱的铁门,我扶着舅妈走出了家门。

  我想带舅妈去湖边。父亲他们上山已经很久,或许很快就会回来,我心里不自觉地想要避开他们,没有什么缘由。非要找个理由的话,那就是因为这是一次出逃,出逃的目的当然不是被抓回去。湖有没有名字我并不知道,记得小时候和表哥还有其他同龄人在附近玩,我失足掉进水里,还是表哥将我拉了回来,对于它,我并没有什么正面印象。不过,我总觉得它很适合,作为一个目的地来说。

  我们慢悠悠地沿着路往山下去,心中本来有一些被发现后的担忧,但是舅妈就在身边迟缓地一步接一步,甚至脱离了我的搀扶,想要先于我走到湖边。她背对我,好像我不存在,从此以后什么都不存在,所有的从此以后都不如这慢吞吞的两三步重要。那就这样吧,我也什么都不去想了。我跟上舅妈的步伐在湖边站定,枝叶凋零的树伫在泥上,不像是败亡而像在等待。我呼吸着冷冷的夕阳,湖面反射出虚幻如冰的倒影,舅妈静默地嵌进自己的冰中,像是被冷冻的鱼。我恍然觉得现实就死在这个瞬间,不论它是土葬火葬或是水葬都没什么好在乎的了。

  在某个无限延长的夜晚,身体伙同现实一起四分五裂。这种感觉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初三快要临近中考的一天,父亲放学来接我,告诉我外婆去世了,今晚就请假回家吧。我懵懂间随着父亲回到了老家,心中一直惦念着和我要好的同学们还有初恋。外婆下葬的那天就和这天没什么区别,即使有我也忘得差不多了。我也像今天这样逃离了下葬队伍,一边和两个忘了是谁的同辈亲戚打着扑克牌,一边和忘了叫什么的初恋用QQ聊天。我告诉过她为什么要回老家,又顺口对她说了现在外婆要下葬了。她安慰我不要伤心,忽然给我发来了一条语音。我犹豫了一会,撇开两个忘了是谁的人去了角落,点开语音听了起来。

  在爱的回归线,又期待会相见,天会晴心会暖…她唱了两句之后忘记怎么唱了,就好像我现在也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但却还记得这首歌的名字是《爱的回归线》。正当我听着语音,在角落偷偷窃喜的时候,母亲回来了,我赶忙把QQ退掉,然后将手机交还给了母亲,当时的我并没有自己的智能手机。母亲拿回手机,没有理会我就离开了。我风风火火地被传唤回老家,到了之后反倒变得无足轻重,我这个孙子只是存在就够了,不过我倒也乐于这样。

  失去了手机,打扑克时的我变得心不在焉,如果她又发了别的消息呢?或许她又发来了一段语音,这次没有忘词。我脑中不断回响着这段语音,想试着哼出来却觉得别扭,疑虑着是否是这样唱的,疑虑到最后,我竟然忘记了这段旋律,忘掉了她轻轻的歌声。在这个瞬间,我的世界就这样消失了,这样形容是否是最恰当的呢?如果你能理解就好了,我希望你能理解——在忘记了这首歌之后,现实就此不复存在,就像此前所有的我都是虚构的,真实的我的存在只维系于她轻轻的歌声。之后的记忆模糊了,只记得我在两个同辈面前懦弱地嚎啕大哭,直到憔悴的母亲回到我身边,我才收住眼泪,再次捧起了手机与她聊天,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和初恋的恋爱关系持续了约莫三个月,三个月之后的课堂上,已经有了智能手机的我收到了她的消息,交流后我们分手了,那时的我并没有什么好或坏的心情可言,或许感慨了一番有智能手机真方便,既能在上课途中顺便分个手,也能在外婆下葬的时候听听别人抚慰自己的歌。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我一直在疑虑着,可始终记不起来。

  在不复存在的现实里,舅妈流出了眼泪,她虽然背对我,但我依然看到了,要说为什么,因为这就是非现实。她的双眼黑黑的,让我想起了父亲在家里杀鱼时,将被切掉的鱼头随手立在一边,那圆滞滞的鱼眼不知在望着什么、亦或者什么也没在望地说:死了算了。舅妈好像也想这么说,她呻吟起来,声音干涩平瘪,呜呜啊啊地活动着咽喉,这呻吟不像是呻吟,像是一个犹豫着该葬在哪的将朽老人,在念叨着袁哲生笔下的某段文字。

  我上前抱起舅妈,不比抱起一个婴儿困难,我首先向她道歉,说对不起。而她用终于舒缓后的声音回应我,没关系,只这一句话,我摆脱了所有痛苦和犹豫。被夕阳镀成蓝色的树仍然静默伫立,我知道它们在等待冬天的死去,等待某个夜晚的尾声。可这不是我能做到的事,我所能做到、应该去做到的,我现在已经明白了。我双手用力,将舅妈抛向了湖中。

  她向天空坠落时,镜头被一帧帧拉缓。那孱弱迟滞的下半身,在我眼中逐渐化作鱼尾。

  她落入水中。谢谢你,我好像依稀听见了,那鱼尾巴游向更深处,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自由。我凝视着湖面,直到上面再也不生出一丝波澜,直到冷冷的夕阳熄灭落入湖中,直到现实死而复生,而无限延长的夜晚再一次俘获了我。眼前只剩下了延绵的黑,我收回了目光,转身回家。

  父亲已经回到了家,他闭目躺在床上,但没有睡着,只是在思虑一些我不在乎的事。他听到我回来的声音,便开口说,明天就回去了。我嗯了一声,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进入梦乡。

  这时敲门声响起,父亲去开门,视线跃过他的肩头,我看到舅舅那疲惫而微笑着的脸。

  一不小心落掉,麻烦了。父亲接过舅舅手上的手机,声音低低的道谢,失去了往常教我的那种热情与礼貌。舅舅摆摆手说没事,他的目光同样掠过父亲的肩头,与我的视线对上。我没有挪开目光,只是怔怔地看着他,想象着他会对我说些什么。舅舅脸上的微笑一点点敛去,他的表情归于平静,好像他全部知晓,全部接受。我们在等彼此说些什么,任由父亲夹在对视的我们之间。舅舅先撇开了目光,又挂起了微笑向父亲道别,将要离开的时候,我决定对他说实话:在很大的那个湖,她变成鱼游走了。

  父亲转头,用讶然的眼神望向胡言乱语的我。是这样吗,原来我已经变成和表哥一样的精神病患者了。但即使如此,我说的也是无需疑虑的事实,我所把握的唯一事实。舅舅是否听到了我的话,我无法肯定,他没有任何反应,好似聋了一般转身离开了。我目送着他的背影,直到父亲合上房门。父亲没有询问我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他是否在乎。我回到房间,逃进梦里。

  梦里,我好像也变成了鱼,在不知名的湖里游荡,直到我耐住了湖底的黑夜,直到其它的鱼吞食我的尸体,我想,我还是更适合水葬。

  离开老家时,舅舅没有来,昨晚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表哥出现了,他带来了大伯送的腊肉和鸭,还有舅舅托他带给我的《独眼少女》,他依旧是那副熟稔的模样,嘴里停不住的叨叨,我昨晚读过这本书啦,还挺好看的,没想到你舅舅家里有这种书。话说回来我也有东西给你看看,我写了一首诗,是目前最满意的作品了,看完一定记得给我评价啊。

  我收下了独眼少女和他给的明信片,那诗就写在背后,他讷讷地说,我本来想你回去之后寄信给你的,感觉比较好。不过我不知道怎么寄,邮局什么的又在哪里,干脆直接给你了。我点点头,说他到时候发QQ给他评价。回家的路上,我读独眼少女解闷,知道了这并不是什么残障人士必读书目,而是所谓推理小说。舅妈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书呢?我感觉瞎了一只眼的少女似乎与舅妈有一定共性,亦或是一者是另一者的上位,我琢磨不清,只能陷入对舅妈或少女的无措的感动。

  缓和过后,我翻出明信片看表哥写的诗,本以为仍会是读不懂的错乱呓语,我却似乎全然理解了。可是我答应表哥的评价,只是一个谎言罢了,我不打算和他再有来往,也不会再给他发QQ,即使他主动私聊我,我也只会装作没看见吧。就让这首诗作为我对他最后的印象。

    《假定》

  我死了
  右手趁乱
  剥开我肉的裂口
  淌出 丝丝如脓的盐

  我听到
  唇齿的翻飞趋于沉默
  它留下遗言:
  就这样吧

  心 不自量力地鼓动、鼓动、鼓动
  像竞技场的扳机扣响
  哭泣着撞向薄薄红布的牛
  我死于它的犄角

  我的尸体代替城市的钟
  在夜晚的上空 不断地摇摆
  一只眼睛悄悄转身
  它看到了家
  另一只 在眼皮的包裹下
  寻找光

  脑浆各奔东西
  告别前 我问它最后一个问题
  无知 摇摆 还是假定?
  它说——
  列车驶过 轰隆隆 轰隆隆

  梦 不知何时离开的
  它早早觅好了坟
  在青春 那狭长而幽微的隧道

  回到家,母亲的奥密克戎已经消退了大半,只是现在仍在床上躺着不想动弹。父亲坐到床边,和她聊起了回家的事,他们前两天的争吵像是从未发生过。母亲幽幽地流了两滴眼泪,父亲也长长的叹气,我明白,在这样的仪式里,爷爷的死在他们这里才算划下句号。

  父亲嘱咐我,下楼去买几斤排骨和海带。我应了声,回到自己房间去看小渔。水缸里,小渔侧身浮出水面,像是在水上侧卧休憩,我从没听说过鱼也会侧卧,水缸里隐隐传来臭味。喂,小渔,先醒醒啦。它没听到我的呼喊,小小的鱼眼不知在望着什么、亦或者什么也没在望地说:死了算了。

  我疑虑了一会,最后提起它冰凉凉的尾巴,扔进马桶用水冲走,就下楼去买排骨和海带了。
      
        以上)
| 发表于 2024-3-9 19:41:32 新疆| 发自安卓客户端 | 显示全部楼层 发帖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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