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脚的帕格里亚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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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市的夏季无非也就这样罢?
带着海盐味温热的晚风，舒卷天外的云，云下是成片成片，叫不出名字的海鸟，海鸟们在略过那些高矮不一的帐篷时，总会发出几声或高亢、或绵长的鸣叫。
那些帐篷却也并不简单，有的橘白相间，有的蓝绿杂糅，有的高起来成桶状，有点低下去像个大饼。
我喜欢吃大饼，尤其是那些叫做布洛凯德的卷饼，是用面糊做出来的，一般人们会往里头卷入各种食材，这就要看当地居民的风俗了，有些人喜欢卷入糊糊的酱汁，有些喜欢放辣椒、甜菜和肉，但我喜欢的是，往里面卷入红姜丝、黄芥末和大段大段的甘帕德——那是我一位病人故乡的美味食物，我会把它们卷在一起，那时它们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有姜丝甜辣的味道，有芥末那呛人的鲜香，还有热辣但毫无逻辑可言，只会一股劲往脑子里钻的武勇，那勇劲正是源于甘帕德。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对那位为我带来甘帕德的病人表示感谢，他为我这平平无奇的生活平添许多乐趣。
他的名字叫做帕格里亚齐——当然不是正式名字，而是我们这些医护们起的称呼，不过他自己倒是挺喜欢这“名字”，但凡有陌生人问起他的名字，他总会一脸傲然高声说出那句“我就是帕格里亚齐!”来，就好像发情的孔雀尽情显摆自己的尾羽。
他大抵是在半年前就医的，好像是因为什么车祸还是某场事故，导致他丢失了绝大部分的记忆，并且还跛了只脚，他最开始的医生也并不是我，要论起来的话，我已经是第三位负责他的人。
我和他相处的时间不多，但也曾听闻他许多故事。
大概是物以稀为贵，向他这样奇特的患者可并不多见。他大概三十多岁，初来时衣着得体，面容清秀——如果忽略他满身血污的话。为他医治的医生们无不对他的运气称奇，要是他的伤口再偏那么几毫厘，最少就得半身不遂，或者偏瘫，所以有人在私下里称呼他“被命运眷顾的人”，他即使坡了条腿还能活蹦乱跳，活像个七八岁小孩，考虑到他记忆的问题，上一个医生也是把他当做孩童照顾。
我和那位医生并不相识，只是在知道我将要接手照顾帕格里亚齐的工作以后，和他见过几面，他提起帕格里亚齐总是满脸苦笑，那笑容中有三分笑意、三分苦恼、三分庆幸，最后那一分是无奈和惋惜。
据他所说，帕格里亚齐是一个很差劲的家伙，第一个为他医治的医生因为治疗时破坏了他得体的衣物，总是被他百般刁难，就连负责巡视病房的护士小姐，也被他如同疯狗般的嚎叫骚扰，好在他的伤很快就好的差不多了，医院一方面拜托警察，想要弄清楚他的身份，另一方面找来了他——正在和我交流的医生，想要试图从精神上入手，为帕格里亚齐恢复记忆。
据他所说，帕格里亚齐是一个非常高傲的人，他并不相信医生所说的一切，他甚至坚信自己是被绑架的从他的故乡——纳辛伊斯瑞，只为了他身上某个部位的器官，但人们具体的询问他，到底是哪个部位时，他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想来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体的器官吧？但是又偏不愿意说那些显而易见的，如同躯干、手、脚之类的部位，即便如此，他也能在旁人大笑后强言争辩：“你们也是!你们都是‘强人’，想要拿走器官的’强人‘!”但这只是引来更多人的哄笑。
我想，他只是连“强盗”这种简单词汇都能说错的可怜人吧？如果一个人失去了以往记忆，那该是多可怜的一件事呢？
所以，帕格里亚齐也是一个非常可怜的人，他曾经因为第一个医生宣布不再对他负责时，害怕的到逃离医院，孤苦伶仃独自在A市街头流浪，为了不被人抓回去，还特意在医院后方的垃圾桶里，翻出别人丢弃的衣物，好换掉身上病号的服饰，之后更是靠着在各种垃圾桶里翻找食物苟活，医院直到第四日才在警方的配合下把他找回，此时他已经衣衫褴褛，浑身散发着恶臭，尽管因为受冻挨饿，没有得到足够的休息，导致双眼通红肿胀，但在被带回医院时，帕格里亚齐依旧大笑着、尖叫着“你们找到我了!”“我是故意的，我是故意的!”“再来一次，我们在比一次!”——其实，他一直没离开医院多远，甚至好几次为医院处理垃圾的工人，差点就能发现藏在拐角处的他。
那位和我交流的医生负责为他治疗精神上的问题，他认为帕格里亚齐的失忆是因为那一起交通事故，是因为他那可怜的大脑在面对那可怕事件时，出于自我防御的本能，把部分记忆封存了起来。
他曾经询问过帕格里亚齐，问他的大脑，里面到底存留着什么，在手术后清醒时，他曾说过自己是一个成功的演员，之后他又说自己是一名律师，当他问起时，帕格里亚齐却说他其实是一名商人，他想要到A市做生意，但不知怎么的，就来到了医院里，这是目前比较可信的说辞，因为被撞毁的汽车是一辆昂贵的跑车。
帕格里亚齐还说，他好像有一个早夭的妹妹，又或许是妻子，可能有个儿子，又或许是弟弟，但从来不曾提起自己的父母，在医生的帮助下，他通过药物获得比较正常的理智，于是警察把他带回了纳辛伊斯瑞，但可惜并没用什么失踪的富豪，也没有什么新增的孤儿和寡妇，除了几起盗窃案以外，纳辛伊斯瑞一切如常，哪怕是人口失踪也没有。
纳辛伊斯瑞的警局拒绝接受他这样来历不明的人，帕格里亚齐也不想留在那里，据他所说，呆在那里他只能感到恐惧和孤寂。
于是警察们只好把他带回A市。
但医院明显已经不在适合他了。
于是在医院的推荐下，警察们通过其他政府机构的资金支持，找到我所在的这家机构，想要让帕格里亚齐能够尽量恢复正常人的生活。
对了，我也许还没说过，虽然我一直称呼帕格里亚齐为病人，但我并不是一位医生，并不是想要刻意欺骗您，而是我觉得这样描述会让您更能理解，在帕格里亚齐身上所发生的事情。
在写下这些内容之前，我正站在开头的那成片的帐篷之前。
正如之前所说，我接触帕格里亚齐还没几天，我也并不是以医治他的疾病为主，而是想要帮助他回归正常人的生活，唔，或许从社会的角度来看，帕格里亚齐是我的病人。
他喜欢我为他安排的工作，正是在那成片的帐篷里演出，他现在居住在我们为他寻找的公寓里，就在我身后不远处的矮楼中，公寓环境并不算好，但是不用支付租金，这在A市可是独一无二的，是专门为了像帕格里亚齐这样无家可归之人建立的公寓。
我每天都会去看望他，大多是晚上，他尤其喜欢晚上，他说晚上的他，才是百分百的自己，虽然我并了解这句话，但不妨碍我知道他对黑夜的喜爱。
老实说，我并不喜欢他，我不喜欢他那种高高在上的神态，他总是微微抬着头，眯起眼睛斜视前方，挺胸抬头踱着微妙步伐，虽然看起来严肃认真，但他是跛脚，走起路来像只高瘦企鹅一样左摇右晃。
不过我并不是一个会以貌取人的人，像我这份工作，要接触到的人没有多少是好相处的。
所以我能闻到谎言的味道。
他说他希望别人的认同，这是真话；他说他渴望回到以前的生活，这是谎话；他说他过去很富有，这是真话；他说他依靠自己的努力经商，这是谎话；他说他有一个妻子，这是真话；他说他很爱他的妻子，这是谎话；他说他享受过程，这是真话；他说他不在意最后是否取得胜利，这是谎话，彻头彻尾的谎言。
不过，我一直认为今天会是一次转机，我能了解到真正的帕格里亚齐。
他邀请我去观看他工作，这还是第一次他这样真挚的邀请，所以我“早早”的就来到了那些帐篷前，说实话，我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而不是在他工作结束之后到他居住的公寓里找他。
那是一个马戏团，是A市里为数不多可供娱乐的好去处，当然，上流社会是不屑于来的，他们有高雅的酒会和无声的电影，而底层人民又困于生计，尽管马戏团大部分表演都是免费的，即便少部分收费也都不高，更多是靠一些娱乐项目和售卖饮食、纪念品获利，当然，市政府为了留住马戏团，每年也都会给予补贴。
不过帕格里亚齐是没有多少薪资的，他绝大部分的费用只能交给医院，用以还清债务——治疗费用只能由他自己承担。
我本以为他不会喜欢这份薪酬低廉的工作，但明显他乐在其中。
即便此时观众席上空无一人，他也早早在后台准备着，因为之后的魔术表演，所以我也没办法进入其中，但幸运的是我遇到了我的上一个病人，如今已经痊愈的娜娜，她是一个日本人，而且还是一个柔弱的女子，而且外貌也并不出众，因为某些难以启齿的原因，失去独自生存的能力，她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士，而且还年轻，我竭尽全力的想要帮助她，但我们机构接到的大多是一些依靠体力才能维生的工作，机缘巧合之下，我和她认识了马戏团的团长，团长看中了她的柔韧度，于是让她担任团里的零售人员，并且还在学习杂技，上一次见面时，她已经有机会在场上演出了。
“帕格里亚齐人很好，虽然才来几天，但是他很受欢迎，现在已经能在魔术表演之前单独演出热场了。”
“帕格里亚齐虽然平时有些疯癫……也不是，只是有些‘神经质’，像是有一次他指着打扫卫生的查理大骂他上小偷，但又不知道偷了什么东西，即便最后气的查理让他搜了身，他也说着‘即便现在没偷，以后也一定会偷’来狡辩，现在查理都还没来工作，可能依旧耿耿于怀吧？”
“还有昨天，他在表演时生撕了一只鸽子，场上都是羽毛和血，观众吓得不清，但好在他又拿出了另一只鸽子，假装那只死去的鸽子还活着，没想到观众们不仅一扫惊愕，反而大声叫好，丢失鸽子的魔术师也不得不放弃追究，只是骂了他几句。”
“不过忽略这些的话，他也是一个不错的人，会用自己的薪水给小孩们买一些零食，可能这也是他受欢迎的原因之一吧？”
“我问过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那点薪水也没地方用，不如让自己更开心。”
“但是每日表演结束后，他又是索要薪酬最积极的那一个。”
“反正他就是一个奇怪的人，只要是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就像疯狗一样咬着不放，即便自己是错误的，也绝不承认，看见他人犯错就像看见骨头一样通红着眼，高兴时会在广场上撒下面包屑，不高兴就会这样无理取闹，用最恶毒的言语去攻击别人，最后还要摆出一副‘为你好’的模样惺惺作态。”
“所以大家在感叹他演技的同时，也都会躲着他，避免成为下一个查理。”
以上就是娜娜对帕格里亚齐的看法。
很快，帕格里亚齐的演出就开始了。
他以一副白得吓人的妆容出现，穿着一套廉价的燕尾服，看不出是从哪里借来的。头上顶着一个夸张的高礼帽，手上拿着短小的拐杖做装饰，如果不是鼻子扭上通红的球形装饰，根本看不出他是一个小丑。
帕格里亚齐是一个小丑。
正如他的名字一样，是一个小丑。
他在台上讲着今天的主题——男人和女人。
“我是一个瘸子!但我有完整的心!”他说。
“嘿!我以前可不瘸，我还有个美丽的贵妇做老婆。”台下嘘声。
“我知道你们不信，实际上我也不信，但是现在，我要说一个故事!”他捏了捏红色的圆鼻，发出几声怪异的“哔哔”声，让观众们安静下来。
“我说，我刚刚出院!”他佯装摔倒，但很快又拖着坡脚来回走动。
“那是一个漂亮的小妞，也许和你暗恋的画报一样动人。”他摘下礼帽拍落几根鸽子毛。
“可是她遇上了麻烦，我挺身而出，那是一个有两个我那么高的壮汉，就像一只发情的猩猩，咆哮着想要对那位女士不轨。”他模仿猩猩上下蹦跶，但是很快，因为跛脚吃痛的摔了一跤。
“啊哟!”台下笑声不断。
“啊哈!你们笑了，但精彩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他想要爬起来，但不知为什么变成在地上来回蠕动。
“那时我也是这样，吃了那只猩猩一拳。”笑声更大。
“但是我想了个办法，我对那只猩猩说……”我也想知道，他有什么办法。
“嘿!滚去吃你的香蕉去吧！”哄堂大笑。
“就这样，我聪明的计划成功了!他把我揍得更惨了，但很快，女人的尖叫和我挨打的惨叫就像大海里的血一样，把鲨鱼——也就是警察们吸引了过来，也许是被吓到了，或者单纯的打我打累了，那只猩猩走了。”
“但这不是重点!”
“那位女士对着我青紫的脸亲了上来，想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吗？”
“我拿走她的钱包，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
“但是她说她喜欢我!哪怕我是一个跛子!”
“直到她发现钱包丢了，又马上把我推倒在地，哪怕我救了她。”
“幸好警察觉得把我这样的人丢在监狱里纯粹是浪费，所以在把钱包还给那个女人之后就把我送进了医院。”
“我被背叛了兄弟们!”突然台下有人吵他吐口水，骂他人渣。
“哈哈！我是在开玩笑!你们都被我骗到了!”零星笑声。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是帕格里亚齐!是一名小丑!让你们发笑我就赢了!”
“当然，这不全是谎话，至少关于小妞的那部分是真的!”
“所以关于老婆的部分也是真的!”
“我的老婆是一个傻子，她整天就只会呆坐窗前。”
“阿巴阿巴阿巴阿巴!”
很显然，他滑稽的动作再一次让观众发笑。
但是我没有笑。
我知道他满嘴谎言，但构成谎言的又是真话。
他是个高明的骗子，也许他不仅骗了别人，也骗过他自己。
后来的表演正如娜娜告诉我的一样，满堂大笑，宾客尽欢。
所以也不必多加描述。
在表演结束后，我找到了他，此时他还没有卸妆，但汗水让他的妆容散乱，些许头发也被混着汗液的白色涂料沾染成一缕一缕的。
“帕格里亚齐，你喜欢这名字?喜欢这工作吗？”
“没错，我的表演很精彩。”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
“但是他们笑了，所以我赢了。”
“那之后呢？”
“我总是能赢不是吗？”
“那好吧，你真的有一位美丽的妻子吗？”
“哈!你也信了！哈哈哈!你也信了!”
他仿佛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听的笑话，笑得直不起腰。
也许那时他以为我才是小丑吧。
但我看着他眼角的晶莹，只感觉到可悲。
这就是我今天的见闻。
也是我眼中的帕格里亚齐。
但也许我也只是第一次认识帕格里亚齐。
最后，我想能够识破他谎言的人，也只有您了。
恕我如此冒昧的给您置信，侦探先生。
如您能回信为我解惑，我将不胜感激。
盼您回信，敬安。
『完』

名字来源：我听过一个笑话。说一个男人去看医生，说他很沮丧，人生看起来很无情和残酷，说他在这个充满威胁的世界上觉得很孤独。医生说疗法很简单，“伟大的小丑帕格里亚齐来了，去看他的表演吧。那能让你振作起来。” 那男人突然大哭，“但是医生”，他说，“我就是帕格里亚齐。”笑话不错，观众都笑了，鼓声响起，大幕落下。——笑匠《守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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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不错，但我比较喜欢其他风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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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这个文风

112350

好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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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的太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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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了，应景应时，心酸啊！果然发笑背后都是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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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

156237

哇你居然写小说还写的这么精彩

165218

太精彩了！膜拜！
（他没失忆是不是？被妻子背叛了吗？）

160239

表演那段写的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