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好久不见了。”
鹂将餐牌递给侍应员,侍应生双手接过,消失在餐厅深处。她重扭过头,举起酒杯向我致意。
“为我们,嗯……”她歪头,发丝一左一右地飘荡。“重逢而干杯。”
酒杯相碰,清脆的声响。
“是啊。”我轻轻呷了一口香槟便放回原处,“很多年了。”
她的左边半个身子置于阴影之下,右边的烛光则摇曳不止,将她的脸映得忽明忽暗。我望着她,企图找出当年的痕迹。
她小小地笑了。
“怎么样?”
“瘦了点。”
“哪里瘦了?”
“恩……”
她的眼微眯,嘴角挑起。
“说吧,我想听。”
“这里,”我在自己脸上比划,“圆一点,两边有点婴儿肥。”
“还有呢?”
她穿一黑色长裙,白色的肩膀露出来,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涂紫色的指甲油。
我摇头。
“没有了。非要说的话,就是头发吧。”
“头发?我一直留短发呀。”
“那时候你的头发乱糟糟的,而且没有刘海。”
“哦?”鹂直直望着我,我心中一动,一抹怀念染上心头。“你记得很清楚嘛。”
我拿起酒杯,酒水深处映着薄膜似的光,随着酒摇曳不止。汤的咸与酒的苦混在一起,我吞下一口唾沫。放下酒杯时,鹂正将鹅肝送入嘴里。
“难道你喜欢我?”
酒杯刚被放回桌子上,我又将手伸向它。
“你问现在吗?”
“虽然这个也想问,但刚才是问初中的时候。”
鹂的背后是一对男女,他们相对而坐,男人说了句什么,女人掩嘴而笑。我思考在旁人看来鹂和我是否也是这样。
“那时候的恋爱,和长得好看与否起码占一半以上关系。”
“现在呢?”
我摊手。
“占全部关系。”
鹂大方地笑出声来,笑时像初中那样双眼直直望着我。
——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放学后,我正将书本放进书包。班长忽然来到我桌前,手臂轻轻碰了身体一下,一阵风吹来,闻到一股子梨花的味道。
——什么事?
同学从我背后跑出教室。操场上是棒球队在训练,他们占据了一大半的地盘,站在教室往左数第三个窗户前看去,可以看到打手挥棒,白色的什么一闪而过,是棒球,它飞向染成一片昏黄的天空。站在棒球场外的队员双手拢住嘴巴,对着被层层树叶遮住的地方大喊:“防守!防守!”
——学校组织了一场辩论赛,班里正好缺一个人。所以想问问你参不参加。
她的眼紧紧盯着我,鼻尖似乎感觉有什么拂过。我整个人向后退,拉开了距离。
——……也行。
——真的?
——嗯。
——太好了!
她跳起来,没打理好的短发一上一下摇动。蹦了三下,她停下来,直直望着我,笑。
“香煎肥鹅鲜肝。”侍应生弯下身子,脖项上围一白巾。餐车在他背后,侍应生转身,第二道菜轻轻放到桌面上。“浓汤烧萝卜。”
侍应生走后,我想说什么,却记不起来。只好将鹅肝和白萝卜送入嘴中,软腻和清新的口感同时振荡喉咙。
“真好吃啊。”
我脱口而出。
她勺了一口汤。
“平时几乎不来这种地方吧?”
“对,不怎么来。”
“为什么?不喜欢么?”
“如果非要说喜不喜欢,那应该是喜欢。”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多来?”
“正因如此,才需要警惕。”
我想了想,叉子指了指她背后的那对男女。
“例如他们,男的面对服务生应对得体,手握刀叉的姿势标准而无可挑剔,报菜名也纯熟。而女生则反之,很不适应的样子,应该很少来吧。他们的相处很融洽,也很快乐。即便如此,你仍旧可以感受到男的比女的多了一份有意无意的自信。相信他不是在故意炫耀吧,而是他从小生活的环境,父母家人导致的。而如果和男生一直这么相处下去,或许女生也会多出这一份自信,但不一定,有人是不能生出那种气质的,也有的人是不愿接受。我是后一种。食物的美味与否,环境的好坏,只能适当享受,却不能上瘾,更不能成为一个人自信的理由。啊,我说得太久了,是不是?”
“不。”她摇头。“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虽然性质不同,但他也时常同我说各种各样的话。这起码说明我值得信任,不是么?”
我想起方才想说的话。
“对了,阳泉,你后来和他在一起了么?”
她点头。
“刚才我说的他就是阳泉,现在是我老公。”
“噢。”
我低头呷了口酒,品不出味道。
“他做导演,现在在英国工作。”
“哦,在国外啊。”
“《血色星期一》看过么?”
“不怎么看电影。”
“色情片看过吧?”
“难道是……”
她耸肩。
“不错。虽是色情片,却得到了欧美那边的认可。听说戛纳节的一个评委对他的作品大为赞赏,不过……我是不怎么懂的。”
第二道菜端上来,“香煎多久肥牛排,配香草风味粗芥末。”
我们默默低头摆弄食物。
初三时……我已几乎不学习,独立独往。班主任是一个物理老师,胖胖的,挺年轻,不坏,说不上好。一次班会,他罕见没由来地发火,骂了许多学生。班里没人说话,全低着头。我站起来顶撞他。他叫我出教室,将我交给了年级主任。
我抬起头,她同时。我们两目相对,并发现对方在想相同的事。我们笑出声来。
“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呢?”
“什么话?虽然还记得这件事,但当时自己说了什么,已经没有印象了。”
“你说,【自己被上司骂,却将气撒到我们身上。你这种人没资格做老师!】”
“那么过分?”我停下正咀嚼牛排的嘴,笑说:“那我挺厉害的。”
“是呀,我直到现在还记得老师那时候的脸色呢!你走后,大家都说‘原来黄种人的脸还真的能变成猪肝色’”
“对你,”她接着说,“我们是敬佩又幸灾乐祸。喂,有句话一直想问你。那时候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为什么呢。”我歪头思考当时的情形。鹂在这间隙里将牛排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并将黑椒汁倒在上面。
“是正义感么?”
“不。”
她微微一笑。
“我也觉得不是。”
“应该是……”我想象当时的情形,“另一个我对我的喊话。”
鹂的酒杯空了,站在一旁的侍者为她满上。她呷了一口后不再喝,直直望着我。
记忆逐渐清晰起来。
“不是有些电视剧,小说总有这些剧情么?性格软弱的主人公被校园霸凌,放学后一堆人围着向他要钱,他不敢告诉父母老师,自己也没有底气反抗,于是将自己身上的钱都给了那些人。那些人不满意,于是主人公又将父母的钱偷出来给他们。事情越来越严重,最终被家长和校方发现……看这些桥段的时候我总是很愤怒,有时候简直呼吸不过来——因为很铁不成钢,也不理解为什么主人公不反抗。可是在内心深处,也有一个声音在质问:如果你身处那样的环境,有足够的勇气反抗么?”
“那么你是为了……”
“不错,那时候我直觉如果这时候不站起来,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直到现在,我仍清楚记得当时的场景。”
“教室很热,校服黏在同学们的背后,透出白色的皮肤。风扇在转,老师站在讲台上,口沫飞溅,脸颊两旁的肉一抖一抖,手臂在空中挥舞。同学们无一不低着头。我恶心得想吐,肚子,肠胃的位置一阵痉挛,仿佛能闻到他身上的汗味儿,甚至幻觉滴到身上。”
“我怒不可遏,第一次感受到愤怒的实质——心脏不间断地抽动,热咬噬背肌,并涌上脑袋。我感觉一切都蒙上一股雾气,但这并不是昏沉,而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回过神时,班主任的脸已变成猪肝色了。
2
我从床上站起来,走到窗边。
大马路横穿而过,将城市一整个切成两半。较远处有高楼林立,一块块玻璃镶砌在外墙上,亮着灯,隐约能看见内里办公室的装潢。巷道错综复杂,宽广的城市之上,黑乎乎的液体顺着缝隙流淌不止。
窸窸窣窣地,床铺上被子蠕动。
“你在看什么?”
“很久以前,我看过一本小说,说的就是这种景色。男女主人公做完爱,女人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说‘我就是为此而活着的’这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然后呢?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看到。如果有,也只是错觉罢了。”
床垫很软,鹂靠着床头,露出肩膀。我想起方才,指尖陷进去,留下一道浅红的痕。
“喂,你们男人总喜欢在这种时候说大道理么?”
“他也是这样?”
她‘咯咯’地笑,肩一颤一颤。
“你有些得意忘形了吧?”
水壶呲呲地冒出蒸汽,开水倒进杯子,咖啡粉浮上来,散尽,清澈的水被染成棕色。空气中咖啡的香味儿飘荡开。如此重复一遍,我将其中一杯递给她。
杯中升腾起雾,她接下,放到旁边的床头柜上。
“不过……是的。只是他说的话比较不一样。”
“是不是和他工作相关的?”
“是。他通常在国外工作,几个月回来一次。那时候,没错,他从波兰回国处理些事情。什么事情他没和我说,我也不问,只是晚上在他房间等他。喂,别吃醋,当时我可没有你。”
她又咯咯地笑了,我喝了口咖啡,被烫到。
“他进来房间已经很晚了,我窝在床上,盖着被子,诺,和现在差不多。那天我好好打扮了一番,穿了他在国外时自己买的黑色套装,说明白点就是情趣内衣,想要给他惊喜来着。可他进来后却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坐在桌边读书。读的什么书我现在也记得——《马克思主义哲学》神奇吧?明明娇妻在一旁脱光了等他,他却在读什么《马克思主义哲学》”
“这么过了一会儿,这一会儿有多久我也不太清楚,主观上是永远那么久,可客观上应该才一会儿吧。好,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忍不住了,问他〔这书难道那么好看么?〕”
“他竟然真的给我解释了起来。什么辩证法,什么事物之间有发展的联系……我彻底愤怒了,问他说够了没有。”
“他立刻停下来,直勾勾地望着我。”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眼神。”
“每次想起那个眼神,我就……”
鹂住口,瞳孔深处有什么融化了,她的眼睛变得迷茫,痛苦,恐惧,却又充满快感。她的牙齿不住地打格,大腿不规律地颤抖,阴毛湿了一片,从嘴巴,喉咙,躯干深处发出一道尖叫,高潮了。
她浑身汗津津,大口喘气。
我将手伸向她颤抖的肩。
“别碰我!”
她拨开手,低下头,转身背对我,身体一抽一抽地颤。
细长的河涧静静流淌,不经意间拂过石子,发出轻微的抽泣。
我将毛巾递给她。
鹂将脸埋入它,放声大哭。
我环顾房间。黄色的灯光映在白色墙纸上,柜台在床铺对面,索尼电视巨大的屏幕正对我们。视线上移。天花板有两层,小灯泡安在夹层中,泛一圈光晕。巨大的落地窗代替了一面墙壁,方才站着的位置旁有两座沙发,抱枕倚着靠背。
她的声音仍有点发抖。
“不好意思。”
我摇头。
“这不是你应该道歉的事情。”
我把湿漉漉的毛巾接过,放回浴室的挂架上。推门回到房间,鹂仍瘫倒在床上。
“要去洗澡吗?”
“嗯。”
水珠噼里啪啦拍打地面,浴室门起了雾。我坐在床上,床单有一大滩水痕,浸染开,仿佛一戳便破,能看见下边床铺的花纹。飞蛾轻轻落在水渍上,皱褶的边缘。怎么会有飞蛾?现在可是十一月……双手慢慢靠近,与它相比显得宽广的影子笼罩住它的四周,我一把环住它。保持合掌的动作放到眼前,打开一条缝,往里瞄,飞蛾却不见踪影了。
门开了,她已穿好衣服。
风筒呼呼地吹,她歪头,手指一缕缕顺直发丝。
她坐回床上。
“久等了。”
我发觉她的语调已恢复平稳。
“没什么。”
我说。
“刚刚说到哪了?”
“如果你觉得说起来很痛苦,那我就不听了。”
她微微一笑。
“什么呀,明明是我自己想说。”
我也笑了。
“说到你看着他的眼睛。”
“哦,对。”她顿了顿,“刚才我不是高潮了吗?当时的情况更甚。”
“什么意思?”
“一次根本不满足。”
“他的眼睛……”鹂皱眉,“不,不说他的眼睛了。就说那时的情况吧。”
“我穿着那身黑色套装,爬下床,爬到他的跟前,跪在地上。他将视线放回书上,根本不看我。于是我似乎听到了一句话,〔学狗叫〕实际上我根本不清楚是不是他说的。因为我始终盯着他的脸,而他的嘴唇自始而终没有动过。不管怎么样,我听到了,也照做了。”
“那个声音不停地继续,蹲在地上舔自己的脚啦,不准上厕所,直到憋不住了就拉在准备好的装置里啦,剪掉所有的指甲啦,在自己当作画布,在身上画画啦……我全照做了。我在想什么呢?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可以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却不能意识到事情本身的意义。现在回想起来,你不要笑,不,我不是认为你会笑话我,只是我也觉得恐怖。”
“回想起来的,只有快感。”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吧,我听从那个声音做各种各样的事,都是带有侮辱性质的,抛却人性的动作。现在我能够思考,为什么人类能从这些行为当中获得快感呢?难道我们从根本里渴望抛弃身份等各种束缚,又或单纯因为每个人都有受虐的倾向?不,扯远了。那时我当然没想那么多,只是终于回想起来自己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我求他干我,他答应了。”
“我很想忘掉那个感觉……可是忘不了。”
“事后,虽然我不想听,但他主动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说这是他下一部电影其中一个情节的实验。为了这个情节他已经准备了很久,可是如果不能把握剧情的气味,纵深,颜色,就始终无法真正付诸笔下。就是说他需要实践。他说现在老式文艺电影那套已经过时,观众不再需要老套的爱情,不痛不痒的政变,束手束脚的讽刺。他们的心经已麻木不仁,唯有更加直接,更加刺激,更加影视化的真实才能让他们得以感受。下两个月戛纳节就开始了,他有自信评委们会喜欢他这部电影。”
“同一天晚上,他就回到了波兰。”
3
我坐起身,觉得脑袋挺沉。明明没有阳光,房间却白得过分。
昨晚应该拉窗帘的。
感到眼睛湿润,眨了眨,脸上有冰凉滑过。
落地窗,窗外的高楼,过度曝光似的天空,乃至街上的行人,马路的汽车都具有了形体。我伸了个懒腰,站起来,看了眼手机,进到洗手间。镜子里,下巴是点点的黑色,手指传来粗糙的质感。头发卷在一起,左边翘一块,那边薄一些。我湿了水随便弄了弄头发,满了水杯,灌进嘴巴,吐入水池。满嘴都是白色泡沫,我又漱了几次口,水杯放回柜子里,回到房间。
又看了眼手机。
肚子咕咕地叫,一点点痛。我拿起座机拨打客房服务,接线的是一名女生。我叫了一份中级早餐,十分钟后,门口处传来‘滴——滴——’的声音。
我打开门,服务员穿一暗红色衬衫,扣子一排扣好。
“您好,您点的早餐到了。”
我侧开身子,服务员推着餐车走进房间,在桌前停下,把餐盘放到上面。
坐下后,门廊处响起关门声。
打开盖子,里边摆着烤得半焦的方面包,香肠,装在小碟子里的西瓜,香蕉,和蘑菇汤。
我在床头柜下边的柜筒找到遥控器,打开电视,拨到新闻频道。
女主持人正站在一栋老旧的三层楼前,话筒递到一个老人面前。老人的嘴巴干瘪无力,兴许已经没有了牙齿,牙床也萎缩了。我左手握着刀子,将方面包对半切开,再切,放到嘴里。女主持频频点头,收回话筒到胸前,面对摄影机说道:“刚才这位老人反映,这家公司的非法拆迁已经持续了……”
方面包的外皮很硬,我将它切得更小块了些,途上黄油。咬下去,坚硬的外皮下是松软的面包丝,如果没有黄油的咸味会显得单调,但现在正好。蘑菇汤白色的汤汁儿表面浮着些黑色的小玩意儿,啜饮时细细品了品,发现是牛肉粒。
已经是下一个场景。一男一女两个新闻主播坐在熟悉的背景里,背后是〔广州新闻〕几个光字。这个新闻已经是第二次播报了,男新闻主播的表情较昨日一成不变,手上握着新闻稿。“2014年5月13日下午两点,中国著名编剧,导演,戛纳国际电影节金棕榈奖得主左阳泉被发现在波兰的摄影棚意外身亡,现在警方已介入调查……”
香肠的肉感很软,并不像平日吃的那种有弹性,汁水儿在牙齿咬合的一瞬间缓慢溢出,令人想起在小巷的臭水沟里腐烂,毛皮剥落现出鲜红皮肤的老鼠尸体。我皱眉,把香肠连着汤吞下了。
我再次打开手机,仍没有电话打来。
酒店的三楼是一家小型酒吧,我要了一杯马提尼,坐在吧台上慢慢啜饮。期间酒保正擦拭酒杯,电视仍在复播那个新闻。“……某位目击证人透露,当时死者正在指导某位女群演动作要领,未曾看清发生了什么,死者就软趴趴地倒在地上……”
喝罢酒,我将五十块小费留在桌面上,去打台球。对手是一名五六十岁的老人,发鬓间点点斑白,技术不错。我输得一塌糊涂,于是按照约定请他喝酒。
老人举杯,与我碰杯,放下时朗姆酒已少了一半。
“你有心事,我看得出来。”
他说。
“仅是看得出来倒不难。”
“与女人有关,是不是?”
“厉害。”
我让酒保帮他斟满。
“怎么看出来的?”
“这有什么难的?反正不是女人就是钱。”
“通透!”
我们又干杯。
傍晚,昏黄的阳光映照到吧台上。他有事离开,临走时嘱托我:“别以为年轻就可以为所妄为,事事无顾忌了!”
我苦笑,但还是谢谢他的好意。
回到房间,吃了晚饭,手机仍没响,于是打开已许久未动的书籍读起来。故事关于男孩儿与女孩儿。我不时抬头,捏捏眉骨,拿起手机看一眼。
——除了幸福,心灵还有什么更高的追求呢?
男孩儿站在庭院的铁门前,门的另一边是女孩儿,她倚靠在上面。
——圣洁……
她的话语声极低,与其说听到,不如说是男孩儿猜出来的。
读到这里,我又看了眼手机。
男孩儿与女孩儿是青梅竹马,女孩儿比男孩儿大两岁,是基督教的信徒。他们慢慢长大,并确定了双方的心意。某天,男孩儿终于鼓起勇气向女孩儿求婚,她却拒绝了。男孩儿伤心得不能自己,决定去远方就读陆军士院学校,并约定好时常通信。在这分离的两年里,他们将生活上的烦恼,内心的纠结都通过信件说与对方听,并发现他们互相之间的爱意竟更加浓烈了。回老家的那天,男孩儿满怀期待,女孩儿同样。可当真正见面时,他们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女孩儿开始躲他,直到临别他们也没有好好地交谈过。他们约定不能再写信,有什么话等到下次见面时说。男孩儿与女孩儿后来又见了几次面,可男孩儿却发现女孩儿已经变了,她不再读那些他们共同喜爱的,充满智慧的书籍,转而对宗教信仰更加热枕。他们渐行渐远。
书已只剩下薄薄一点。我一页页翻过,手指下意识搓揉页尖,空空如也。
我放下书本,下去喝酒。
环视酒吧一圈,老人不在。
酒保仍是那个男子。
“还是一杯香槟?”
“对。”
冰块触碰到嘴唇,我放下酒杯,注意到一个坐在卡座上的女子时时看我。她同几名女伴一起,目光相触的一秒钟,她慌乱地低下头,女伴们一阵笑。
我离开酒吧。
门锁处的感应器是一个黑色屏幕,我把房卡贴上去,门开了,淡黄色的灯光亮起。把口袋里的东西放到桌子上,手机也是。想了想,将它带进浴室。
水温是热的,从头浇下来。我将旋钮调到左边,冷水冲刷肌肤,雾气蒙蒙,我上下跳起来。穿好衣服,推门出去,觉得外边有些冷。
手上有什么在震动,我抬手,意识到是手机响了。屏幕上有话筒的形状,它左右晃动,往上拨是红色,往下拨是绿色。正中间是联系人的名字,鹂。
我将手机放下,拿起毛巾包住头发,缓慢地擦。手机不动了。放下毛巾,从肩包里拿出南京和打火机,去到床边,手机放进口袋,坐下正对着落地窗的沙发。撕开包装的封纸,顶出一根烟,放到嘴唇上,点火。
烟雾缭绕。
我拿出手机,拨打鹂的电话。
“可以先听我说几句么?”
呼吸声,风声,鸟尖锐的叫声。有什么拍打到某样坚硬的物体后骤然散开的印象。我猜测鹂是在海边。
她的嗓调有些飘忽。
“好。”
我深深吸了一口烟。
“你和阳泉是什么关系呢?为什么你会从那些行为当中获得快感呢?你们的过往是怎么样的?为何初中时完全看不上他的你,会结婚了?他那什么情色片,什么观众的需要是什么意思?我思考了很久,发现自己果然不适合想这些,想不出来个答案。我不了解你们,不理解你们的感情。可是只有一点很清楚。”
“你们的关系是病态的。”
“我不知道你为何会获得快感,但我知道从那些行为获得快感本身是错误的。既然你打电话给我,说明多少已经猜到了吧?没错,阳泉是我杀的。准确来说,是我聘请别人杀的。由于职业的关系,我见过太多对某样东西上瘾后出不来的人了。有的人沉迷毒品,有的人沉迷酒精,女人,这些都比较常见。我也见过沉迷女高中生的袜子,内裤,又或是SM的。其中也不乏所谓的社会成功人士。可你的情况又和他们有些许不同吧?本质都是一样的,我觉得。就像前些天我们见面和你说的那个男人一样,他从那些繁重的礼仪与昂贵的香槟中获取成功感,也由此确定自己的存在。可人类是不可以通过这些来确认自己是否活着的,起码不能通过那些外物。村上龙一本小说里的某个人物说在这个国家里,活下去的愿望不是必需的,我们需要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我认为不是这样,鹂。活下去的愿望是必需的,人类不能仅仅为了呼吸而活着,你的愿望是什么呢?鹂?”
烟烧到了尽头,我把它按到沙发的扶手上。
“我——”
“现在不知道也不要紧,我们还年轻,有大把的时间挥霍。”
我将手机换到右手,紧紧贴着耳朵。窗户模糊,水珠烂在玻璃上,像被踩扁的蛋糕粘在上面。我意识到下雨了。霓虹灯朦胧成一团,红色,绿色,紫色,它们被拉长,变形,压扁。
像是有风灌进了耳朵,忽而大倏忽小,我很快注意到这声音是从手机里发出来的。
“鹂!你在哪里?你在海边么?!”
她好像很伤感,声音更加飘忽不定了。
“你一点都没有变。”
我移开手机,退出打电话的页面。
是红色暴雨预警。
“听着,鹂,你赶快离开那个地方。”
“你记得初中的时候,我找你抱怨阳泉的事么?”
“我现在不想听这个!”
“当时我跟你说那个学弟怎么缠着我,怎么费尽心思逗我笑……”
我开了免提,打开浏览器搜索离城市最近的几个海滩,又通过电话那边的风势,这次台风的方向筛选具体的位置,最终锁定了两个目标。
我一把抓起钱包和钥匙,冲出门去。
“你是在岐汐湾还是沟峰湾!”
“……结果你却一本正经地跟我分析阳泉适不适合我,如果不适合,我该怎么不失风度地拒绝他。如果适合,我们该怎么交往……其实,我只是想和你聊聊天,试探你的反应而已。”
自动门在眼前打开,狂风找到一个发泄口,灌进酒店。塑料袋,不知原本用途的旗子,易拉罐飘在空中,仿若被看不见的手随意舞动。我眯起眼睛,几辆出租车停在酒店的环形马路边,顶着风朝那儿走去。
“你的反应……不……怀疑……”
棚顶到一半的位置便戛然而止,头上没了遮挡,雨幕一整片一整片地飞舞,就像世界本身在摇晃一样。雨珠打在身上,衣服里。长袖长裤黏住肌肤。我走到出租车跟前,雨刷在前车窗上快速地一左一右划出半圆,水花四溅。
我弯腰敲打车窗,司机趴在方向盘上,缓缓挺起身体,望了我一眼。我指向门把的位置,司机摆手,指了指后面,便重新趴下。
惊呼声、像是砸到某样物体上的,沉闷的撞击声、哗啦啦的水声。
电话挂断了。
往后还有三辆出租车,我一一询问,他们摇头。
“太大雨了!没人敢载你的,放弃吧!”
我站在原地,感到浑身冰冷。
空气,墙壁间的缝隙,下水沟都挤满了雨点,立在人行道边的灯杆一闪一闪。
故事的结尾,女孩儿不思不食,逐日消瘦,终有一天留下遗书后飘然远去,被发现死在南边的海岸。
男孩儿站在她的墓前,手上紧紧握着女孩儿留给他的日记。
——今早,一阵呕吐使我精疲力竭。我立即感到十分衰弱,霎时我想自己会死去。可是没有。最初,我感到极端平静,接着是一阵焦虑,肉体和灵魂在颤抖。突然之间,幻想破灭,我仿佛得到了我的生命的真谛。我第一次看见房间里光秃秃的四壁。我害怕了。现在我写日记是为了安慰自己,使自己镇定。啊,主啊!但愿我能到达终点而不说任何亵渎神明的话。
——我还能起床。我像孩子一样跪下……
——现在我希望死去,在我重新明白自己孑然一身以前,赶快死去。
黑乎乎的积水浸上人行道,往某个方向汇去,打转,冒泡;树冠左右大幅度地摇晃,稍瘦弱些的枝丫骤然断裂,卷往漆黑的天空;雨幕翻飞起舞,如一帘挂珠互相碰撞,散开;天穹一片黑暗,厚重的云层压下来,隐约雷鸣。
一名酒店服务员站在我面前,举着雨伞,张开嘴巴,手臂往门口挥了挥。
“……人!快进……”
我钻进伞里,同他一起向酒店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