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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扔一点节操] 分享一篇短文【樱花秘密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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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3-18 18:27:41 | 2020-3-18 18:32编辑 | 发自安卓客户端
嗯...给大家分享一个有意思的短篇吧。
取自朱川凑人先生的《樱花秘密基地》




《樱花秘密基地》

那是距今四十多年的往事了。
当时多功能手机连影子都还没有,拍照完全是照相机的专利。
因为胶卷和冲印都要花钱,小孩子当然不容易有照相的机会,通常只有运动会、郊游这些特别的场合,大人才会给拍张照片。可以说,是比现在高级很多,很郑重的一件事。
所以实际上,我们四人没有拍过合照。
我们念的年级不同,家也不在一个地方,没有机会肩并肩一起拍照。
可是不知为何,我的记忆中却有一张染着怀旧色调的奇妙照片。
那一定是因为某种机缘,把想象的风景当成照片了吧,不然就是把实际看过的照片当作过去的记忆,在脑海里加工的结果——不管怎样,都是因为我很想有那样一张照片。
那张幻想的照片,拍的是那时每天一起玩的四个伙伴。
裸露的泥土地上,靠右停放着一辆锈迹斑斑的蓝色卡车(其实是被丢弃了)。当时念小学四年级的我,笑嘻嘻地坐在驾驶座上,右肘靠着车门;同样笑嘻嘻盘坐在车顶的,是二年级的小辅;载货台上,良弘和光弘兄弟俩摆出怪相。我们四个,当时是感情很好的朋友。
卡车的后面,是一棵盛开的樱花树,花瓣如雪般纷扬飘落。最初的照片上,樱花只是零星几瓣,但随着我年纪的增长,如今已渐渐遮没朋友们的脸。我想,完全看不见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可是,即使有一天想不起他们的长相了,我也永远不会忘记那张照片拍摄地点的名字。
那个地方,是只属于我们四人的隐秘家园——“樱花秘密基地”。


1

我生长在关东圈的一个小城市。
虽然后来盖起了大片高楼大厦,成为一个大型卫星城,但我上小学的时候,城市才刚刚开始发展,除了以私营铁路车站为中心的方圆两公里的地方很繁华,其他地方都是新旧建筑杂糅并处,纯粹就是个乡下小镇。
不仅有稻田,还有背高泡立草^[菊科桔梗目多年生草本,原产北美,七八月开黄花,又名北美一枝黄。]四面环绕的池塘。但与此同时,也有聚集着老旧工厂的角落,和一排排同样造型的小巧公用住宅。建筑物总的来说都很低矮,离车站越远,二层以上的建筑就越稀少,直到被一条从境内流过的小河戛然截断为止。河的对面,换成了邻市的田园风光。
我是镇上一家小洋货店的长子,从小活泼好动,就算下雨天也要跑到外面玩才开心。不过那时的孩子差不多都这样,大概跟家里地方小,不像现在这样有很多可以在屋里玩的娱乐不无关系吧。
我朋友很多,不同的时候有不同的玩伴,不过从小学三年级到五年级,每天一起玩的就是渡边家的良弘、光弘兄弟和樋口小辅。
渡边良弘是我同班同学,长得圆溜溜的,人见人爱。
他戴着一副黑色半框眼镜,看上去很像个高才生,其实功课并不怎么样,听说视力变差是因为躲在暗处看的漫画书太多了。如今想起来,他虽然情绪变化无常,却是个动不动就爱开玩笑的有趣家伙。
弟弟光弘比他小两岁,虽然是亲兄弟,两人却不太相像。光弘手脚修长,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再加上白皮肤、长睫毛,不止一次被错当成女孩子。他的眼角有颗俗称的“泪痣”,本人也真的是个超级爱哭鬼,一点小事就号啕大哭,所以我每次想起他,浮现在脑海的都是一张哭泣的脸。
樋口小辅是光弘的朋友。其实他本名叫大辅,但因为个子小小的,看上去总是比实际低一个年级,良弘就开玩笑说:“什么大辅,笑死人了。再怎么看也是小辅嘛。”于是他就有了这个外号。
他自己并不喜欢这个外号,一再提出抗议:“不许叫我小辅!”不过坚持叫的话,他也会答应就是了。
小辅总是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是个活力十足的少年。但上扬的眉梢和锐利细小的眼睛,让他乍看总像是不高兴的样子,算是个美中不足。不过,越是这样一副严肃面孔的人,笑起来越是格外可爱。我最喜欢他那一现即逝的笑脸。
我们四个是怎么玩到一起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大概是我和良弘一起玩,然后弟弟光弘加进来,不久小辅也加入进来……这样一个过程吧。我不知道现在的小孩子是怎样,我们小的时候,有时去公园碰到其他小学的孩子时,也会心平气和地一起玩耍,在五年级以前,对年级的差别也不怎么在意。只要年龄小的不忘尊重年龄大的,年龄大的也懂得保护年龄小的,孩子们的社会就能自如地运转下去。
我们四人组出奇的合拍,在一起玩得多了,变得像兄弟一样要好。渡边兄弟来不了的时候,我就和小辅两个人玩,光弘和小辅也到我家里来玩过。我在家是长子也是老幺,上面有两个姐姐,所以也把他们当弟弟一样看待。
樱花秘密基地是小辅发现的。
那时我们的集合地点,是一个老婆婆开的粗点心店附近的公园(老婆婆长得活像明星左卜全,我们把那家店叫做卜全店)。公园里有一个“螺旋基地”,简单来说,就是一座类似两台滑梯合在一起的石造塔形游乐设施,因为外形很像纵向伸展的海螺贝壳,所以起了这个名字。
只要去这附近玩,很快大家就会不约而同地到来,不知不觉间,四个人已经聚齐了。可是毕竟是公园的游乐设施,除了我们以外,其他的小孩当然也可以使用。所以虽然起了基地的名字,终究不是只属于我们的场所。
“对了,学哥、良弘哥,我找到了一个超棒的地方!”
我和良弘读三年级的那年冬天,小辅掩不住兴奋地告诉我。不用说,他和光弘还是一年级学生。
“天冷的时候也可以去玩,下雨也不怕,而且别的小孩绝对不会来。”
对于喜欢在外面玩的孩子来说,寒冷和下雨是最大的敌人。
能够克服这两大障碍,又为我们所独占的地方,我能想到的就是有房顶的空屋了。莫非镇里还有这么理想的游乐场?
我们半信半疑地跟小辅去了一看,那里跟我们想象的大不相同。
边境小河的附近,有一家承建道路工程的公司。距离公司后面两公里左右,有一块用高高的混凝土墙围起来的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地方。小辅所说的场所,看来就是那里了。
虽然有一道铁门,但似乎很多年没开了。从外面望过去,只看到丛生的杂草和茂密的背高泡立草。
“随便从这里进的话……会挨骂的吧?”
“所以要从那里进呀!”
听我这么问,小辅点点头,把我们带到围墙的右边。那里竖着一根老旧的木制电线杆,底部是混凝土铸成的“コ”形台面。当时我不懂那是什么,现在想来,大概是一种埋入下水道的部件。
“没问题吧?从这里爬上去……”
这还用说,以前的小孩就跟野猫没两样,没路的地方也能硬闯过去,翻个围墙、在墙头像走钢丝一样行走更是小菜一碟。
小辅从コ形台攀上电线杆,轻松翻过围墙,我们也有样学样地紧跟在后。围墙内侧搭着一个大大的卡车轮胎,只要脚踩在轮胎上,就可以一跃而下了。
“这个轮胎是我特地搬过来的……好重的呢!”
“你脑子真快。”
良弘难得地夸奖了他。不过设身处地想想,当初发现这里时只有他一个人,小个子的他为了爬上墙头出来,搬这么一个轮胎恐怕也是省不了的。
“不过,也亏你找到这么一个地方。”
我打量着围墙里边,说道。
那块土地是做什么用的,过去和现在我都不明白。也许是某栋建筑拆除后的遗迹吧。实际面积并不算大,不过在当时的我看来,有学校的两间教室大就已经很好了。地面是裸露的泥土地,四下杂草疯长,看样子很久没人来过。土地的形状是个歪斜的平行四边形,大概权属问题悬而未决,又或者想不出怎样利用,于是就此搁置吧。
“可是……没看到什么屋顶啊?”
扫视着这片空地,光弘说道。但是小辅的确说过,天冷的时候也可以去玩,下雨也不怕。
“是那个啦,那个。”
小辅一脸自信指着的,是被丢弃在空地角落的一辆蓝色卡车。
车的左半边陷在背后丛生的树木和杂草当中,车身锈迹斑斑,轮胎全都破了,左后轮更是不见踪影,当然也没有牌照。这说不定是非法丢弃,不然就是这块土地的主人嫌处理旧车麻烦,索性丢在这里不管。后面的载货台上铺着拆开摊放的大瓦楞纸箱,一次次雨水湿了又干后,变得像破破烂烂的海藻一样。
“看,这里面不正合适吗?”
小辅跑到卡车跟前,打开驾驶座的车门。里面还不算太脏,座席也没有破损。挡风玻璃积满了灰尘,但左右车窗都可以正常开关。
“就算突然下雨,这里也不会被淋湿,天气冷也没关系。”
我禁不住和良弘面面相觑,耸了耸肩。
小辅说得没错,这里的确可以遮蔽风雨,可是却不是我们想象中的,不用烦恼下雨和严寒、可以到处跑的地方。卡车只有两个座席,就算是小孩,也挤不下四个。
“算了,毕竟人生才开始六年嘛,可以理解。”
说完,良弘笑着拍了拍小辅的肩膀。他从小就喜欢这么拐弯抹角、咬文嚼字地说话。
小辅本人却不住地眨着眼睛,似乎完全不懂为什么他会语带讥讽。他微微噘着嘴,显然觉得自己并没有说错什么。
“不过,这里的确谁也不会来。”
“好,那就当作我们的秘密基地吧!”
年长的我和良弘这样决定后,便让大家开动脑筋想名字。为了和公园的螺旋基地区别开来,也有必要起个名字。
为了纪念小辅发现这个地方的丰功伟业,起初我们都倾向于命名为“小辅秘密基地”,但小辅本人不想让这个因为个子小得来的外号落地生根,所以婉言谢绝。最后决定暂且命名为“卡车秘密基地”。
几个月后的春天,卡车后面的树绽开美丽的花瓣,我们才知道那棵树是樱花树(之前谁也没发现)。于是我们不约而同地叫它“樱花秘密基地”。虽然只有一棵樱花树,花的美也令我们这些孩子心动。
从那以后,我们经常泡在樱花秘密基地。
小辅料得没错,这块混凝土墙围起的空间谁也不会进来,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尽情嬉戏。有时拿背高泡立草当剑对打,有时沉迷在扮演英雄的游戏里,玩到忘了时间;也有的时候在起名为“喷气号”的卡车载货台上整理海藻似的瓦楞纸箱,不知不觉变成了聊天会,围坐在一起吃着从粗点心店买来的点心;有时我们还会随便躺在地上,望着高高的天空,争论云彩看起来像什么形状。爱幻想的光弘,听说一个人也会去那里玩这个游戏。
实际上,樱花秘密基地的规矩很简单,只要遵守约定,绝对不把这个地方告诉外人,想做什么都可以。所以我和良弘偷偷抽从家里拿来的烟,也是在喷气号的驾驶座上。不过只抽了一根就天旋地转,良弘更是大吐一场,最后两人一块倒在载货台上。听良弘坦白对一个同班女生喜欢到不行,也是在载货台上。
说起来,我养的狗狗丸子病死时,我也是在喷气号的驾驶座上放声大哭。从小被教导“男子汉不能当众流泪”的我,在姐姐们面前无论如何也忍着不掉眼泪(还因此被责怪太冷漠),只有到了那别无他人的所在,才总算哭了个痛快。记得那天下着大雨,喷气号的挡风玻璃上就像有瀑布在流淌。我趴在方向盘上,哭得嗓子都哑了。
就这样,樱花秘密基地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个特别的地方。只是如今想起那里的风景,恐怕没有人会不心痛。
除了一个人——小辅。


2

虽然在回忆往事,但就算撕破了嘴,我也不会说“还是过去好”。或许在某种意义上,那时的风气的确比现在淳朴,但人类社会任何时代都是相似的,没有一个人,可以过着完美无缺的人生。
每天四处乱跑,玩到天黑才回家的我们,也都背负着各自家庭的苦衷。
就拿我家来说,爸爸得了难治的病,在我小时候,他就基本不能工作,家里的洋货店都压在妈妈肩上,维持生计一点也不轻松。实际上,为了筹措店子的周转资金和治疗费,借了很大一笔钱。这笔钱后来由我接着还,直到三十岁出头才终于还清。当然,姐姐们也分别帮了忙。
至于渡边兄弟,弟弟光弘还是婴儿时,父母就意外身亡,他们是由爷爷奶奶养大的。爷爷是个手艺很好的瓦匠,但养两个正能吃的孩子也很不容易。良弘对父母还有模糊的记忆,光弘就完全没有印象了。他那么爱哭鼻子,跟这件事恐怕也有一定关系。
小辅家里原本经营钓具店,但四岁时父母离婚,成了只有妈妈的单亲家庭。我没问过离婚的原因,听周围大人们的口风,好像是他爸爸有了别的女人。因为爸爸爱好才开的钓具店也维持不下去,妈妈一边到邻镇的饭馆上班,一边抚养小辅。
也许正因为各自都有苦衷,我们才会像兄弟一样要好。不过除非是很重要的事,通常我们都不提家庭。寂寞、痛苦什么的,更加不会提起。
男孩子的自尊心,不容许我们当着人面没羞没臊地说这些事。我们觉得,极力不说出自己的压力,以冷静的表情面对,才是有志气的表现。
不过情绪多变的良弘,时不时就会爆发。
也不知道他是对什么不满,突然就跟弟弟或小辅抬杠,拿他们撒气。不管他们说什么,全都坏心眼地反对,甚至有时正玩着游戏,会故意伸脚把他们绊倒。碰到这种时候,他一定是在家里或者学校遇到不愉快的事情,想寻找一个宣泄口。
可是小两岁的小辅他们毫无办法,只能任由良弘胡闹。开始还会带着讨好的笑容埋怨一下,发现不管用后,就只有沉默了。
“别闹了,良弘!”
这个时候,当然是由我出来劝阻。前面我也说过,年长者如果没有保护年幼者的意识,孩子的社会就会崩溃。
“干吗从刚才就一直跟光弘、小辅抬杠?这可一点都不像你啊!”
“哪里抬杠了?你少没事找事!”
“就算你没这个意思,他们可都吓到了呢!”
有时事情就这样解决,也有的时候会吵到打起来的地步。这时也不会让小辅他们出手,而是由我和良弘一对一对决。
极少数情况下会演变成很麻烦的状况(比如三天互不理睬),但通常都是良弘改变态度,结束争吵。可那也不是因为我打赢了,而是扭打的过程中,彼此都会感到伤心,也就没了斗志。我从来没有开口问过他,不过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对我们来说,好伙伴反目成仇才是最傻气、最悲伤的事情啊。
就算结束争吵,良弘也绝对不会老老实实地道歉,而是摆出让我们忍不住好笑的滑稽动作,然后又是扭又是掐地扮鬼脸,含含糊糊地喊上一声:
“抱歉啦,之前都是我不对哟——!”
当然,有时候也不会凭这一句话就把他那恼人的罪状一笔勾销,甚至对他那闹着玩的态度感到火大。不过可能是他天生有人缘吧,大多数时候只要这么一说,就什么事都没了。某种意义上来看,这也是种很占便宜的性格。
如今想来,我们当中最坚强的,要算小辅。
过去就有句俗话,小个子男人有骨气(不过也说不定只是我周围的人这么说,并不是俗话),小辅正是这样一个坚毅的少年。他从没有抱怨过家里的不幸,有什么难过的事也不会表露在脸上。从他第一个发现樱花秘密基地也可以看出,他有着出众的行动力,是那种再大的困难也不当一回事,奋勇前进的性格。他的运动神经也很发达,在运动会上十分耀眼。
这样的小辅,却有一个短暂的时期失去了活力。那是小辅上小学二年级、我上四年级的那年暑假结束的时候。
那年夏天,渡边兄弟去了远房亲戚家,我和小辅两人虽然不是每天见面,也常在一起玩。不是在便宜的公共泳池游上一整天,就是去公用住宅区看盂兰盆会的舞蹈,每天都过得非常开心。不过少了渡边他们,毕竟有点不够完美。我和小辅也因此走得比平常更近,真可以说是兄弟一样的感觉。所以小辅对我也比平常更加无话不谈,才会一反常态地主动吐露心事。
“学哥……老实说,有件事我很烦恼。”
那天,我们在喷气号的载货台上舔着冰棍,小辅皱起眉头说道。繁密的樱树叶刚好挡住太阳,载货台上凉爽宜人。
“怎么啦?要是作业没做完,我可帮不了你喔!”
“不是的……作业我三十一号加把劲就能写完了,不用特地找你商量。”
我的很多朋友打的都是这个算盘。
“那是什么事?”
“你能答应我,不跟其他人说吗?对良弘哥他们也是。”
对良弘他们也要保密……听他这么说,我不禁有点吃惊。我和良弘早就有了对小辅他们保密的事(比如抽烟、喜欢的女生之类),可是小辅这样要求,却还是第一次。
“好吧!我绝对替你保密,你尽管说好了。”
大概是跟良弘一样,有了喜欢的女生吧?没怎么当回事的我,舔着冰棍轻松地回答。
“其实……最近有个怪怪的叔叔来我家,几乎每晚都来。”
“怪怪的叔叔?”
“嗯。好像是妈妈下班的时候,开车搭她回家……不过也有时候在家里过夜。”
“是公司的同事吗?”
当然,就算是同事,过夜也很不寻常。
“我不太清楚……说不定,是我的新爸爸。”
问起详细情形,小辅说那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自我介绍叫N田。身材高大,乍一看很让人害怕,但时常带礼物过来,跟他聊过天后,觉得似乎是个不错的人。
我一边听,一边回想着小辅妈妈的样子。
去小辅家叫他的时候我们见过面,路上也几次碰到过,所以我当然认识他妈妈。我不清楚她的年纪,应该是三十四岁吧,看起来有点像我当时就读的小学的音乐老师。我没见过她化妆,但她跟小辅不同,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不施粉黛也是个美女。她非常关心小辅,每次碰到我,都会殷殷地拜托:“阿学啊,以后也要多关照我家小辅啊!”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
我一问,小辅沉默了好久,终于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
“妈妈说了,说不定会这样。”
这种时候应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我真的不知道。
如果是已经成为大人的现在,我大概会站在父母的立场看问题,觉得是件可喜的事情吧。可是对孩子来说,就不是那么简单了。因为那意味着,一个陌生人将要以父母的身份进入自己的生活。那是多么严重的事情,当时的我,实在无法想象。
“不过,人还不坏吧?”
“还可以吧……就是有时总觉得,他看我的眼神很可怕。”
“会不会是你的错觉呀?”
我一问,小辅想了好一会儿,然后说:“也许是错觉吧。”
“我就说嘛,你不用那么在意啦!”
没有任何证据,我就说出了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总之,你先问问妈妈,那个人是不是真的会成为新爸爸吧?”
最后我只是这么回答他,说了等于没说。事实上,N田这个男人的出现带给小辅多大的困扰,我根本无法理解。
“你妈妈最近怎么样?”
“她好像特别开心。只要那个人在,她说话就会像小孩子一样。”
说这句话时,小辅眼里满是落寞。
后来渡边兄弟回来了,小辅就再也没提过这个话题。照我猜想,他大概是不想让油嘴滑舌的良弘和同年级的光弘知道这个敏感的问题,同时也不希望别人以为他在哀叹自己的境遇,更不想让人知道妈妈把男人带回家。
唯一知道这件事的我,当然会趁四下无人的时候,几次问他后来的状况。也只有那一瞬间,小辅会露出十分认真的表情回答我。
“那个叔叔已经在我家住下来了……不过他在夜店上班,只有白天和星期天会见面。
“差不多就是爸爸了吧。不过他说,不用勉强这么喊他。
“发火的时候很吓人,可是也有和善的地方。他会发火,都是因为我做错了事。
“妈妈很高兴,她说现在最幸福了。
“我也觉得,只要妈妈幸福就好。”
说这些话的时候,小辅十足就像个大人。
而我,也只能回说“是吗,那就好”之类的话。但十月过半时,在学校听良弘说的一件事,让我深感不安。
“喂,阿学,我看到一件很惊人的事喔!”
那天早晨,良弘一来教室就径直走到我座位旁说。
“昨天晚上,爷爷突然说带我们去吃汉堡,我们就坐公交车到了车站前面……我在汉堡店旁边看到了小辅。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一个人慢腾腾地走着。我正想打招呼,仔细一看,原来不是他一个人,他妈妈走在他前面三米的地方……不,应该说,我觉得那是他妈妈。”
“到底是不是呀?你不是见过小辅妈妈吗?”
“所以我才拿不准啊。因为她打扮得花里胡哨的,还化着大浓妆,就像个没名气的艺人一样。”
这件事让人一时难以相信。我怎么也想象不出小辅妈妈化浓妆的样子。说不定,是良弘认错人了?
“不会错的,她路上还回头喊‘大辅,走快点’呢。”
良弘伸手推了推眼镜,蛮有把握地说。
“不过,更让我吃惊的是,有个男人走在他妈妈身边……剃着光头,感觉超可怕的。”
“有个男人跟他们一起?”
“嗯。穿着后背是老虎图案的运动衫,这样子走路。身材也很高大。”
说着良弘两手插进裤兜,模仿那个人晃着肩膀走路的样子。
“真的很可怕。他是什么来头啊?”
大概是小辅的新爸爸……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我就是说不出口。而且我还告诫他,不要到处去说这件事。
后来我去小辅家找他时,亲眼看到了那个“花里胡哨的妈妈”和可怕的男人。很像音乐老师的小辅妈妈,如今散发出在夜总会上班的女人的气息。那个叫N田的男人也的确如良弘所说,一看就很恐怖,对上小学四年级的我也投来威胁的眼神。


3

事件发生在春天到来,秘密基地的樱花花蕾逐渐饱满的时节。我们结束了各自的学年,迎来短暂的寒假。
现在说什么都是事后的辩解了,但我也好,良弘、光弘也好,都无法完全理解N田这个男人的到来给小辅家带来了多大的变化,又给小辅造成了怎样的影响。家庭,毫无疑问是个封闭的空间,只要小辅自己不说,我们作为旁观者,一切都无从知晓。
一定要说小辅有什么变化,大概就是进入冬天后,和我们一起玩的次数减少了吧。天气寒冷的时候,在外面玩的机会本来就会减少,一个星期聚三次就算多的了。但即使算上这些因素,他在秘密基地露面的次数也明显变少了。有时我们会去他家叫他,他那花枝招展的妈妈总是一脸嫌麻烦地回上一句:“他去朋友那儿玩了。”
不用说,小辅当然也会和我们以外的朋友一起玩。可是以他的性格,如果一再让我们白跑,过后总会解释一下:“我去同班的××家了。”“有点事得去○○那里。”连这样的解释都欠奉,总觉得不像小辅的作风。不过,小孩子毕竟想法变得也快,这种事连续发生几次后,我们就觉得小辅变了。但一个上小学二年级的孩子有变化,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不久,第三学期结业典礼的日子到来了。那天下午,我们心有灵犀地在樱花秘密基地相聚,我从光弘那里得知,小辅请假没来上学。
“结业典礼请假……难道是生病了?”
良弘在喷气号载货台上摇晃着身体,享受着在车上蹦跳的乐趣,一边说道。
我不知道现在是怎样,我们小时候,请假不上学可是件大事。即使早晨起来身体不太舒服,父母也会说:“先去学校,撑不住再回来吧!”(不过也许只有我妈妈这样。)除非万不得已,才会一早就决定请假。
而且结业典礼要在操场听校长讲话,还要在教室领取通知书,所以就算有点不舒服通常也会坚持上学。在这一天请假,只怕小辅情况相当严重。
“那就去他家看看吧?”
忘了是谁提议,我们当下离开秘密基地,前往小辅家。已经五天没在一起玩了,也正想去看看他。
小辅家在镇上据说最大的一片田地附近。
老旧的木造平房上,依旧挂着以前小辅爸爸经营的钓具店的招牌,但正面的双槽推拉门紧闭,里面拉着微微泛黄的素色窗帘。这里离其他住宅集中的地方有一段距离,因此看上去不无突兀之感,不过倒也不会觉得奇怪。当时在我们镇上,还很少对土地进行规划整治。
到了小辅家,我们绕到旁边去敲后门。他家有两个入口:钓具店旁边的正门和侧面的后门。因为正门关着不开,后门就升格成了玄关。
周围是顶上搭着铁板的过道,凌乱地摆放着洗衣机、自行车和洒水用的胶皮管。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有一个用来卖瓶装可乐、果汁的大型冷藏箱,把狭窄的过道变得更窄了。那好像是小辅爸爸经营钓具店的时候,为了赚点快钱,捎带也卖卖饮料用的。不过这时候当然已经成了没用的废物,上面堆着成捆的旧报纸。
“谁呀?”
敲门后过了约三十秒,里面传来小辅妈妈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烦躁,好像正睡着觉被吵起来。
“请问,大辅同学在家吗?”
本以为门会马上打开,结果却照旧紧闭,我们只能隔着门跟小辅妈妈说话。
“大辅他……出去玩了。”
听到这个意外的回答,我们不由得面面相觑。请假不上学,结果却跑去外面玩——这么看来,难道是装病逃学?
“那家伙也真干得出来。”
“说不定是上午睡了一觉,又有劲头了。”
我们议论着回到秘密基地,和平常一样从コ形台翻过围墙,纵身跳下去。意外的是,小辅就坐在喷气号的载货台上,笑嘻嘻地挥着手。
“搞什么啊,小辅!我们很担心你呢!”
“怎么可以不上学跑来玩?”
嘴上这么说,我们一个个都绽开笑脸,跳上喷气号的载货台。
“昨天晚上头痛得厉害,所以睡了一下下。”
这样解释的小辅,看起来却很有精神。我不由得想,还是小辅的妈妈温柔。换了我妈妈,前一天头痛得再厉害,只要隔天早上没事,准会叫我去上学。
我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小辅像看到什么晃眼的东西一样,眯起眼睛,一点都不害臊地说:
“嗯……妈妈好温柔的。我最喜欢妈妈了。”
“喂!”
坐在旁边的我,下意识地捅了捅小辅的胳膊。我们一向有个默契,在父母双亡的渡边兄弟面前,尽量不提这方面的话题。平时的小辅,应该比我更注意才对。
“良弘哥、光弘……提了妈妈的事,不好意思啊。”
大概是以为我生气了,小辅抓着头说。
“没什么啦,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
良弘不耐烦地说。小辅微微一笑,接着说下去。可是他说出的话,却跟他的笑脸完全相反。
“可是比起我……妈妈更喜欢N田叔叔。”
我们不由得对视了一眼。
“因为喜欢,叔叔说什么她都听。可是我做不到啊。”
我不知道该表现出什么态度。小辅的口气听起来很轻松,我是不是也应该轻松地回应呢?
“我早就想问你了……那个叔叔,果然成了你的新爸爸?”
“妈妈说是这样。”良弘一问,小辅轻描淡写地回答,“所以我要是做错了事,打我也没关系。”
“那个人打你吗?”
我忍不住抬高了声音。孩子做错事的时候,父母少不了会动手教训,可是被体格那么魁梧、那么可怕的人打,光是想象都会腿软。
随后,小辅跟我们说了N田这个男人的事情。
他原先是小辅妈妈上班的餐馆的常客,两人很快就好上了。为什么会喜欢那么可怕的人呢……虽然我心里这么嘀咕,但男女关系的微妙,实在不是当时才十岁的我所能理解的。
后来N田经常往小辅家跑,起初会买礼物给他,也会露出笑脸,但自从一起生活后,就连句亲热的话也没有了。
“一个大人却不去上班……所以妈妈换了一份薪水更高的工作。”
记得小辅之前说过,N田在夜店上班。这么看来,大概只是叫小辅妈妈去上班。
“那他平时都干吗呢?”
“每天一早就去打小钢珠,到了晚上,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家……喜欢的电视也看不到,简直有点透不过气的感觉。”
果然是小辅妈妈去夜店上班。难怪她的气质变化那么大。
我们终于认识到,在小辅身上,命运发生了怎样的改变。以前也模模糊糊地想过可能发生了什么,可是怎么也没有想到,是被逼进了这样一条死路。
没错,就是死路。
才上小学二年级(到了四月就是三年级)的小辅,还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只要妈妈把喜欢的人带回来,不管那是个怎样的人,都只能叫他爸爸。因为如果不这么做,就会让最爱的妈妈伤心。他只有压抑自己的心情,接受这样的命运。
“你也真是不容易。”
良弘似乎很能理解小辅的烦恼,摘下眼镜,悄悄擦了擦眼角。
“那个人经常打你吗?”
一直默默听着的光弘,终于开口问道。
“是啊……所以有一阵子,我想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
这句话太出乎意料了,我们异口同声地反问。
“因为刚好是寒假嘛。我想让他们伤点脑筋,这样,妈妈也会像以前那样关心我了。”
现在想想,小辅的话真的很伤感。这等于在无意中透露,因为N田的出现,妈妈不再像以前那样关心他了。
“离家出走……就是不回家了吗?”
“回家就不是离家出走啦,哥!”
“你好烦啊,光弘!”
我不理会渡边兄弟的对口相声,径自问小辅:
“那晚上睡在哪儿呢?”
我觉得如果离家出走,只会招来N田更大的怒火,但也很理解小辅的心情,所以把现实的难题提出来,想打消他的念头。孩子终归拗不过父母,还是再忍耐一下,等风暴过去比较好。
“学哥……不是有这里吗?”小辅一边说,一边抚摸着载货台。“第一次带你们过来时,我不就说过了,这里不会冷,下雨也不怕。”
“那吃饭呢?”
“我手上有不少钱。今年的压岁钱还都没动呢。”
说完,小辅嘻嘻一笑。
这种事不可能做得到的——听到他宣布要离家出走时,我们心里都是这么想。一个上小学二年级的孩子如果晚上不回家,一定会引起骚动,更何况是好多天不回家,根本不可能。
“要是离家出走,N田一定会大发雷霆,还是算了吧!”
我和良弘异口同声地劝他,希望他回心转意。这既是出于年长者的责任感,也是因为一旦事情闹大,对小辅也不好。万一真的逃家,把老师和警察都卷进来,小辅在家里的处境恐怕只会更糟。
“可是……我已经忍不下去了。只是让他们伤伤脑筋,没什么的。”
面对我们的百般劝说,小辅口气强硬地回答。看来他的决心相当坚定。
“怎么办?”
我和良弘凑到一起商量。要是能让小辅住在谁家就好了。
“学哥、良弘哥,别担心。”大概是看不下去我们紧张的表情,小辅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绝对不会给大家添麻烦的……只要知道我在这里就够了。”
小辅随口说出的话,现在想想很不可思议。
“要是有人问起,告诉他们我在这里就行了。”
说不定小辅是想刻意制造一场风波,让妈妈的心倾向自己。虽然有点乱来,但也是小孩子特有的想法。
“真是没办法……看来只有随他去了。”
良弘首先妥协。
“他有他的想法。说到底,也不可能真的离家。”
“也许吧。”
如果小辅深夜还没回家,他家里至少会给我家或良弘家打一通电话。既然小辅说过到时可以说出他在这里,我和良弘就会坦白说出这个地方,视情况,说不定还会被叫出来带路。
被别人知道樱花秘密基地的存在,当然不是件开心的事,可是为了小辅也顾不得了。只要能让迷恋N田的小辅妈妈察觉到小辅的落寞心情,一切都是值得的。
“真拿你没法子……那你一定要小心喔!天黑了就别到处晃了。”
见小辅已经铁了心不回家,我们只能这样叮嘱他。


4

出乎意料的是,那天夜里,小辅家并没有打来电话。(看来准是我们回去以后,他就赶快回家了。)
我们和平常一样,在樱花秘密基地玩到快五点钟,傍晚时分留下小辅,各自回家。小辅本想待在那里不回去,以此表示微弱的反抗,不过一定是天黑以后突然觉得很孤单,不然就是害怕起来,最后还是回家了。如果不考虑小辅郁闷的心情,这样收场倒是最好不过。
第二天上午,我们来到樱花秘密基地,没看到小辅的影子。松了一口气的我,刚刚爬上喷气号的载货台,附近忽然传来声音。
“学哥!”
我吃惊地回过头,小辅正笑嘻嘻地站在载货台旁边。
“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在樱花树后面。看到学哥翻墙过来,我想吓吓你,就躲了起来。”
“我说呢……简直跟忍者似的。”
我刚才一点都没发现他的踪影。
“话说回来,现在是什么情况?昨晚你最后几点回的家?”
我一问,小辅大大咧咧地答说:
“没有,我没回去。我不是说过就在喷气号的驾驶座上睡觉吗?”
“骗人!”
“是真的唷!”
小辅说得很认真,但我还是难以置信。在我的常识里,一个小学二年级学生如果没回家,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算了,那就先当是这样吧。”
我揶揄地说完,良弘和光弘也翻墙过来了。我们四人组又像平常那样到齐。
之后,我们一如往常地玩耍。但当黄昏再次来临,准备解散的时候,小辅还是不回家。
“既然已经离家出走,就不能再回去了。”
又来了,我想。不过我并不打算追问下去。为了保护小辅的自尊心,还是别刨根究底的好。
“好吧,要是碰到什么麻烦,就来我家啊。”
我开玩笑地说着,跟小辅分手了。后来我才知道,实际上,严重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阿学,那家伙……好像真的没有回家呢!”
那是小辅宣布离家出走四天后的事。我和良弘结伴去樱花秘密基地的路上,良弘很纳闷地说。
“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八点半的时候,爷爷派我去买东西,就是去秘密基地附近的酒铺……”
据他说,他忽然记挂起小辅来,买东西途中顺便去秘密基地看了看。反正不会在的吧……他这么想着,刚刚翻过围墙,喷气号的载货台上就传来小辅的声音。
“他一脸若无其事地问我……怎么回事,这么晚了还过来?”
“真的吗?”
“千真万确。我本来也以为他说离家出走是在撒谎,其实晚上就回去了……没想到他是认真的。”
“那为什么一点骚动也没有呢?”
一个四月份才上小学三年级的孩子,如果一连几天没回家,肯定会让大家乱成一团。只要妈妈一报警,警察就会出动寻找,学校的老师也会想办法联络。
“班里也没来联系吗?”
光弘和小辅是同班同学,有什么事应该会跟他联系。
“到现在为止,什么都没有。”
良弘替去看牙医的弟弟回答。现在想想,幸亏那天光弘不在。
(不管怎么想,这都很反常。)
既然小辅确实没回家,为什么没有造成混乱呢?我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通。
“说不定……”看我想得心焦,良弘难以启齿似的说,“不,我想绝对不会有这种事……不过说不定……”
“怎么啦,别吞吞吐吐的。”
“小辅的妈妈……会不会根本不担心小辅?”
怎么可能啊!我条件反射地想这么喊,声音却哽在喉头。因为我觉得,这并不是完全没可能。
“我实在不想这么说……可是,她恐怕是有了新老公很开心,不再把小辅放在心上了吧?”
良弘的话相当尖锐。
可我一时无法认同。我相信对天底下的妈妈来说,没有什么比孩子更重要的了。
我妈妈也是这样。尽管爸爸得了难治的病,一个人操持洋货店,仍然非常关心两个姐姐和我。我们没饿过肚子,也不觉得低人一等,虽然日子清苦,但是有妈妈的疼爱。事实上,妈妈也曾跟我说:“要是没有你和两个姐姐,活着就没有劲头了。”哪怕只是嘴上这么说说,有妈妈的这句话,我就觉得什么苦都能忍受。
我不知道良弘和光弘的妈妈是在什么情况下过世的,但那个时候,她一定很牵挂他们。把他们孤零零地留在世上,一定既痛苦又无奈。做妈妈的,一定都是这样的啊。
我斟酌着用词,跟良弘说了这番话。他起初一脸不高兴的表情,但也许是在对妈妈模糊的记忆里,确实有符合我描述的地方,最后他深深地点头,同意了我的看法。良弘对妈妈还留有美好的记忆,真是太好了——虽然事不关己,我还是这么想。
“那为什么疼爱的小辅没回家,小辅妈妈却不报警呢?”
话题又回到原点。
“那就……我也不知道了。”
除非直接去问小辅妈妈,才能知道原因。
“干脆我们这就去看看情况吧?”
我提议道。也许这纯属瞎操心,但为了小辅,也该去看看他妈妈。
“好啊,就这么办。”
良弘一口答应。看来他的想法和我是一样的。
正朝樱花秘密基地前进的我们,立刻转向了小辅家。路上我们还在商量,要是小辅妈妈看上去很担心,我们就马上赶回去,劝小辅回家。
很快我们到了小辅家。
和往常一样敲了敲后门,也和往常一样,出来的是小辅妈妈。但她没有开门,我们只能隔着门说话。然而她说的话,却完全出乎我们的预料。
我们只是以来找他玩的口气,问了句:“大辅同学在吗?”而他妈妈是这样回答的:
“不好意思啊,大辅四天前去亲戚家玩去了,过阵子才回来。”
怎么可能——听着门那边小辅妈妈的脚步声远去,我和良弘面面相觑。
小辅根本不可能四天前就去了亲戚家。我们每天都在樱花秘密基地见到他。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简直都糊涂了。”
良弘小声嘀咕着,歪着头思索。
如果小辅妈妈说的是事实,我们见到的又是谁呢?如果小辅的话是真的,为什么小辅妈妈一点都不担心,还撒这样的谎?
就在这时,一样东西无意间映入我眼帘。
那是用来卖可乐和果汁的大型冷藏箱。现在已经闲置不用,上面堆着成捆的旧报纸。
仔细一看,跟上次来时看到的有点不一样。冷藏箱上竖直绑着一条绳子。
冷藏箱的形状就像放倒的家用冰箱,箱盖是从面前打开。那条绳子,感觉就是为了不让盖子打开才绑上的。可是以后也不会再搬动了,为什么要特地绑上绳子呢?而且我上次来的时候,上面只放着两三捆旧报纸,现在又多了许多,还堆着水泥预制板和废弃的花盆,勉强保持不掉下来。
“喂喂,阿学,你这是要干吗?”
见我突然动手把上面堆的东西轻轻搬下来,良弘慌了手脚。但我什么也没回答。即使回答也没有任何意义——就算我告诉他,我是觉得那里面在呼唤我……
“万一别人发火了,可不干我的事啊!”
我把东西全部搬下来后,开始解绳子。良弘一个劲儿地发慌,不停地扫视着周围。他准是担心万一刚好被N田看到追究起来,那就完了。
解开绳索,我轻轻掀开冷藏箱的盖子——伴随着一股扑鼻而来的恶臭,无数苍蝇飞了出来。忍不住跌坐在地的那一瞬间,我看到里面有一个被塑料布包裹起来的发黑的物体。
那物体上,穿着眼熟的小辅的衬衫。
那起事件的详细情形,后来随着新闻和八卦节目的各种报道,整个镇上都知道了。
小辅妈妈的大头照也传遍了全日本。照片上的小辅妈妈很像音乐老师,但却是一个和情夫一起将亲生儿子虐待致死(为什么不说杀死呢),把遗体藏匿在冷藏箱里的恶毒母亲。我们镇也以这种不光彩的方式出了名,好一阵子闹得天翻地覆。
所以我和渡边兄弟终于能在樱花秘密基地重聚时,那棵唯一的樱花树已经过了盛开的时候,花瓣开始纷扬飘落。
“为什么我们没有发现呢?”
坐在喷气号的载货台上,良弘难过地说。
“那家伙也是……要是什么都跟我们说多好。”
从发现藏在冷藏箱里的小辅遗体那晚起,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除了妈妈和那个N田,最接近小辅的就是我们了。
可是我们一点都理解不了他的困境。就算N田殴打他时,专挑被衣服遮住的地方下手,我们也太粗心大意了。
不过,不是我推卸责任——我们每个人,都被小辅骗了。他在家里忍受着N田打着教育幌子的暴力,在我们面前却一点也不表露出来,仍然和平时一样笑嘻嘻的。
他一定是说不出口吧。因为不在别人面前诉说自己的痛苦,才是男子汉的样子。
“要是我的话,绝对会说的。”
良弘幽幽地说。我也同样喃喃地回答:
“他一定是相信……总有一天,妈妈会说:‘抱歉啊,都是我不对。’”
站在小辅的立场,不难想象他的痛苦。
因为是最喜欢的妈妈带回来的男人,自己也不能不喜欢,不然妈妈会不高兴。所以就算被殴打也要忍耐。不管受了多少罪,都不能跟人说。如果跟别人说了,别人就会责怪妈妈,为什么把这种男人带回来?
所以还是自己忍耐好了。
只要自己忍耐,妈妈就会过得幸福,男人也说不定有一天会喜欢自己。所以一直默默地忍耐着,跟朋友不说,跟老师也不说。等过些日子,妈妈一定会对自己说:“抱歉啊,之前都是我不对呢!”
这样,这种噩梦般的日子就结束了,又会像以前一样,和妈妈过着幸福的日子——没错,小辅一定是这么想的。
“小辅确实撒了谎……因为直到变成幽灵,他还在撒谎。”
哭了半个多小时后,良弘说。我也觉得的确是这样。
结业典礼的前一天,小辅被N田殴打到昏倒,在无人闻问中咽了气。第二天夜里,他最喜欢的妈妈亲手把他的遗体藏进了冷藏箱。
我真不想这么说——比起小辅的生命,小辅妈妈选择了不让N田被警察逮捕。如果小辅昏倒时马上叫救护车,说不定还有救。可是她并没有这样做。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叫救护车,我也不想知道。
可是毫无疑问,小辅还是想守护这样的妈妈。明明已经死了,还和以前一样出现在我们面前,也是为了保护她。
“以后事情闹大的时候,只要我们说还和平常一样见面,还有他离家出走的事,就不会有人怀疑他妈妈……他是要让我们也帮他撒谎呢,真是个没大没小的小鬼!”
良弘埋怨的那一瞬间,一阵稍强的春风吹过樱花树,无数花瓣飘落在我们头上。眼前这无边无际的花吹雪,美得令人禁不住屏住呼吸,让我感觉这是小辅为了表示歉意,特地展现给我们的美景。
我想,孩子对父母的依恋,无疑是在幼年时最强烈。
一旦长大了,就有了其他重要的事物,除了特定的场合,父母只能满足于第二、第三的位置。
这时候的孩子,心情也会变化无常。所以只有年幼的小孩,才真的是全心全意地爱着父母。不管自己受了多大罪也要顾全父母的脸面,为了父母的幸福,甚至宁愿扭曲是非黑白。哪怕父母在伤害自己,也仍然盲目地爱着,在别人问起的时候,说着“妈妈很温柔呢”这种不知是撒谎还是心愿的话来守护她。
小辅是为了保护最喜欢的妈妈,才出现在我们面前。这么悲伤的幽灵,恐怕古今中外的故事里都不会有吧?
“那家伙也太傻了。”
我忍不住喃喃的时候,一枚樱花花瓣黏在了脸颊残留的泪痕上。仔细看时,良弘和光弘的脸颊上也都黏着樱花。
那个瞬间,我知道哪怕自己将来长大成人了,也一生都忘不了这个地方。
几年后,那附近整体再开发,今天已变成小型公寓林立的大街,那棵美丽的樱花树、喷气号和背高泡立草,当然也全都消失了。可是我总觉得,在那片已经消失的风景里,小辅至今仍在嘻嘻地笑着,等待着我们到来。
那个地方,名叫“樱花秘密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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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3-18 18:52:56 | 发自安卓客户端
我看过,很好看!!
朱川凑人的书很好看!
只是有点贵
发表于 2020-3-18 19:11:19
一共31218个字,好一篇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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