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 12312

[出版资讯] 文学大师也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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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4 11:33:17 | 显示全部楼层
最诡异的 是这篇小说竟然有如此美丽的一个名字
| 楼主| 发表于 2011-5-24 11:35:16 | 显示全部楼层
《地狱变》作者 芥川龙之介
芥川龙之介(1892-1927),他是日本大正时代小说家。他全力创作短篇小说,在短暂的一生中,写了超过150篇短篇小说。他的短篇小说篇幅很短,取材新颖,情节新奇甚至诡异。作品关注社会丑恶现象,但很少直接评论,而仅用冷峻的文笔和简洁有力的语言来陈述,便让读者深深感觉到其丑恶性,因此彰显其高度的艺术感染力,其代表作品如《罗生门》、《竹林中》已然成为世界性的经典之作。
| 楼主| 发表于 2011-5-24 11:38:14 | 显示全部楼层


  像堀川大公那种人物,不但过去没有,恐怕到了后世,也是独一无二的了。据说在他诞生以前,他母亲曾梦见大威德的神灵,出现在她的床头。可见出世以后,一定不是一位常人。他的一生行事,没一件不出人意外。先看看堀川府的气派,那个宏伟呀、豪华呀,究竟不是咱们这种人想象得出的。外面不少议论,把大公的性格比之秦始皇、隋扬帝,那也不过如俗话所说“瞎子摸象”,照他本人的想法,像那样的荣华富贵,才不在他的心上呢。他还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关心,有一种所谓“与民同乐”的度量。
  因此,遇到二条大宫的百鬼夜行,他也全不害怕。甚至据说,那位画陆奥盐灶风景的鼎鼎有名的融左大臣的幽灵,夜夜在东三条河原院出现,只要大公一声大喝,立刻就消隐了。因为他有那么大的威光,难怪那时京师男女老幼,一提到这位大公,便肃然起敬,好像见到了大神显灵。有一次,大公参加了大内的梅花宴回夜,拉车的牛在路上发性子,撞翻了一位过路的老人。那老人却双手合十,喃喃地说,被大公的牛撞伤,真是多么大的荣幸。
  所以在大公一生之间,给后代留下的遗闻逸事,是相当多的。例如在宫廷大宴上,一高兴,就赏人白马三十匹;叫宠爱的童子,立在长良桥的桥柱顶;叫一位有华伦术的震旦僧,给他的腿疮开刀,——像这样的追事,真是屈指难数。在许多逸事中,再也没有一件比那至今为止,还一直在他府里当宝物传下来的《地狱变》屏风的故事更吓人的了。甚至平时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大公,只有在那一回,毕竟也大大吃惊了,不消说,像我们这种人,当然一个个都吓得魂飞胆战了。其中比方是我,给大公奉职二十年来,也从来没见到过这样凄厉的场面。
  不过,要讲这故事,先得讲一讲那位画《地狱变》屏风的,名叫良秀的画师。

                  二

  讲起良秀,直到今天,大概也还有人记得。那时大家都说,拿画笔的人,没一个出于良秀之上,他就是那样一位大名鼎鼎的画师。发生那事的时候,他已过了五十大关,有年纪了。模样是一个矮小的、瘦得皮包骨头的、脾气很坏的老头儿。他上大公府来,总穿一件丁香色的猎衣,戴一顶软乌帽,形容卑篓。他有一张不像老人该有的血红的嘴,显得特别难看,好像什么野兽。有人说,那是因为舔画笔的缘故,可不知是不是这么回事。特别是那些贫嘴的人,说良秀的模样像一只猴子,给他起了个浑名叫猿秀。
  起这个诨名也有一段故事。那时大公府有良秀的一个十五岁的独生女,是当小女侍的。她可不像老子,是一位很娇美的姑娘,可能因为早年丧母,年纪虽小,却特别懂事、伶俐,对世事很关心。大公夫人和所有女侍都喜欢她。
  有一次,丹波国献上了一只养熟了的猴子。顽皮的小公子,给起了个名字叫良秀,因为模样可笑,所以起了这名字,府里没一个人见了不乐。为了好玩,大家见它趴在大院松树上,或躺在宫殿席地上,便叫着良秀良秀,逗它玩乐,故意作弄它。
  有一天,良秀的女儿给主人送一封系有梅枝的书信①,走过长廊,只见廊门外逃来那只小猴良秀,大概腿给打伤了,爬不上廊柱会,一拐一拐地跑着。在它后面,小公子扬起一条棍子赶上来,嘴里嚷着,“偷橘子的小贼,看你往那儿逃。”良秀女儿见了,略一踌躇,这时逃过来的小猴抓住她的裙边,呜呜地直叫——她心里不忍,一手提着梅枝,一手将紫香色的大袖轻轻一甩,把猴儿抱了起来,向小公子弯了弯腰,柔和地说:“饶了它吧,它是畜生嘛!”
  ①日本古代贵族在传递书信时,在信上系一花枝。
  小公子正追得起劲,马上脸孔一板,顿起脚来:
  “不行,它偷了我的橘子!”
  “畜生呀,不懂事嘛……”
  女儿又求着情,轻轻地一笑:
  “它叫良秀,是我父亲的名字,父亲遭难,做女儿的怎能不管呢。”终于这样说了,迫得小公子也只好罢手了。
  “啊啊,给老子求情,那就饶了它吧。”
  勉勉强强说了一声,便把棍子扔掉,走向廊门回去了。

                  三

  从此以后,良秀女儿便和小猴亲热起来。女儿把公主给她的金铃,用红绸综系在猴儿脖子上。猴儿依恋着她,不管遇到什么总绕在她的身边不肯离开。有一次女儿得了感冒躺在床上,小猴就守在她枕边,愁容满面地咬自己的爪子。
  奇怪的是,从此也没人再欺侮小猴了,最后连小公子也对它和好了,不但常常喂它栗子,有时哪个武士踢了它一脚,小公子便大大生气。到后来,大公还特地叫良秀女儿抱着猴子到自己跟前来,可能听到了小公子追猴的事,对良秀女儿同猴发生了好感。
  “看不出还是一个孝女哩,值得夸奖呀!”大公当场赏了她一方红帕,那猴儿见女儿捧着红帕谢恩,也依样对大公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逗得大公都乐了。因此大公分外宠爱良秀的闺女,是为了喜欢她爱护猴儿的一片孝心,并不是世上所说的出于好色。当然闲言闲语也不是没有,这到后来再慢慢讲。这儿先说明,大公对画师女儿,并非别有用心。
  却说良秀女儿挣到很大面子,从大公跟前退出来。因为本来是一位灵巧的姑娘,也没引起其他女侍的嫉妒。反而从此以后,跟猴儿一起,总是不离公主的身边,每次公主乘车出外游览。也缺不了她的陪从。
  话分两头,现在把女儿的事搁在一边,再谈谈父亲良秀。从那以后,猴儿良秀虽讨得了大家的欢喜,可是本人的良秀,仍被大家憎厌,依然叫他猿秀。不但在府里,连横川的那位方丈,一谈起良秀;也好像遇见了魔鬼,脸色就变了(也有人说,良秀画过方丈的漫画。可能这是无稽的谣言,不确实的)。总之,不问在哪里,他的名声都是不妙的。不说他坏话的,只是在少数画师之间,或只见过他的画,没见过他本人的那些人。
  事实是,良秀不但其貌不扬,而且还有叫人惹厌的坏脾气,所以那坏名声,也不过是自己招来的,怨不得别人。

                  四

  他的脾气,就是吝啬、贪心、不顾面子、懒得要命、惟利是图——其中特别厉害的,是霸道、傲慢,把本朝第一大画师的招牌挂在鼻子上。如果单在画道上,倒还可说,可他就是骄傲得对世上一切习惯常规,全都不放在眼里。据他一位多年的弟子说,有一次府里请来一位大名鼎鼎的桧垣的女巫,降起神来,口里宣着神意。可他听也不听,随手抓起笔墨,仔细画出女巫那张吓人的鬼脸。大概在他的眼里,什么神道附体,不过是骗小孩子的玩意儿。
  因为他是这样的人,画吉祥天神时,画成一张卑鄙的小丑脸,画不动明王时,画成一幅流氓无赖腔,故意做出那种怪僻的行径。人家当面责备他时,他便大声嚷嚷:“我良秀画的神佛,要是会给我降灾。那才怪呢!”因此连他的弟子们都害怕将来会受他牵连,有不少人就半途同他分手了。——反正一句话,就是放荡不羁,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
  因此不管良秀画法怎样高明,也只是到此为止了。特别是他的绘画,甚至用笔、着色,全跟别的画师不一样,许多同他不对劲的画师中,有不少人说他就是邪门歪道。据他们说,对川成、金风和此外古代名画师的画,都有种种奇异的评品,比方画在板门上的梅花,每到月夜便会放出一阵阵的清香,画在屏风上的宫女,会发出吹笛子的声音。可是对良秀的画却另有阴森森的怪评,比如说,他画在龙盖寺大门上的《五趣生死图》,有人深夜走过门前,能听到天神叹气和哭泣的声音。不但如此,甚至说,还可以闻到图中尸体腐烂的臭气。又说,大公叫他画那些女侍的肖像,被画的人,不出三年,都得疯病死了。照那些恶评的人说,这是良秀堕入邪道的证据。
  如上所说,他那么蛮不讲理,反而还因此得意。有一次,大公在闲谈时对他说:“你这个人就是喜欢丑恶的东西。”他便张开那张不似老人的红嘴,傲然回答:“正是这样,现在这班画师,全不懂丑中的美嘛!”尽管是本朝第一的大画师吧,居然当着大公的面,也敢放言高论。难怪他那些弟子,背地给他起一个浑名,叫“智罗永寿”,讽刺他的傲慢。大家也许知道,所谓“智罗永寿”,那是古代从震旦传来的天狗的名字。
  可是,甚至这个良秀——这样目空一切的良秀,惟独对一个人怀着极为深厚的情爱。

                  五

  原来良秀对独生女的小女侍,爱得简直跟发疯似的。前面说过,女儿是性情温和的孝女,可是他对女儿的爱,也不下于女儿对他的爱。寺庙向他化缘,他向来一毛不拔,可是对女儿,身上的衣衫,头上的首饰,却毫不吝惜金钱,都备办得周周到到,慷慨得叫人不能相信。
  良秀对女儿光是爱,可做梦也想不到给女儿找个好女婿。倘有人讲他女儿一句坏话,他就不难雇几个街头的流氓,把人家暗地里揍一顿。因此大公把他女儿提拔为小女侍时,老头子大为不服,当场向大公诉苦。所以外边流言:大公看中他女儿的美貌,不管她老子情不情愿,硬要收房,大半是从这里来的。
  这流言是不确的,可是溺爱女儿的良秀一直在求大公放还他的女儿,倒是事实。有一次大公叫一个宠爱的童儿作模特儿,命良秀画一张幼年的文殊像,画得很逼真,大公大为满意,便向他表示好意说,“你要什么赏赐,尽管说吧!”
  “请你放还我的女儿吧!”他就老实不客气地提出了请求。别的府邸不说,侍奉堀川大公的人,不管你当老子的多么疼爱,居然请求放还,这是任何一国都没有的规矩。这位宽宏大量的大公,听了这个请求,脸色就难看了,沉默了一会儿,低头瞧着良秀的脸,马上喝了一声:“这不行!”站起身来就进去了。这类事有过四五次,后来回想起来,每经一次,大公对良秀的眼光,就一次比一次地冷淡了。和这同时,女儿也可能因担心父亲的际遇,每从殿上下来,常咬着衫袖低声哭泣。于是,大公爱上良秀女儿的流言也多起来了。其中有人说,画《地狱变》屏风的事,起因就是女儿不肯顺从大公,当然这种事是不会有的。
  当我们看来,大公不肯放还良秀的女儿,倒是为了爱护她,以为她去跟那怪老子一起,还不如在府里过得舒服。本来是对这女子的好意嘛,好色的那种说法,不过是牵强附会,无影无踪的谣言。
  总而言之,就为了女儿的事,大公对良秀开始不快了。正在这时候,大公突然命令良秀画一座《地狱变》的屏风。

                  六

  说到《地狱变》屏风,画面上骇人的景象,立刻出现在我的眼前。
  同样的《地狱变》,良秀画的同别的画师所画,气象全不一样。屏风的一角,画着小型的十殿阎王和他们的下属,以后满画面都跟大红莲小红莲一般,一片连刀山剑树都会烧得融化的熊熊火海。除掉捕人的冥司服装上着的黄色蓝色以外,到处是烈焰漫天的色彩。空顶上,飞舞着V字形墨点的黑烟,和金色的火花。
  这笔法已够惊人,再加上中间在烈火中烧身,正在痛苦挣扎的罪魂,那种可怕的形象,在通常的地狱图里是看不到的。在良秀所画的罪魂中,有上至公卿大夫,下至乞丐贱人,包括各种身份的人物。既有峨冠博带的宫殿人,也有浓装艳抹的仕女,挂佛珠的和尚,曳高齿展的文官、武士,穿细长宫袍的女童,端供品的阴阳师——简直数不胜数。正是这些人物,被卷在火烟里,受牛头马面鬼卒们的酷虐,像秋风扫落叶,正在四散奔逃,走投无路。一个女人,头发挂在钢叉上,手脚像蜘蛛似的缩做一团,大概是女巫。一个男子,被长矛刺穿胸膛,像蝙蝠似的倒挂着身体,大概是新上任的国司①。此外,有遭钢鞭痛打的,有压在千斤石下的,有的吊在怪鸟的尖喙上,有的叼在毒龙的大嘴里——按照罪行不同,受着各种各样的折磨。
  ①地方行政长官。
  其中最触目惊心的,是半空中落下一辆牛车,已有一半跌落到野兽牙齿似的尖刀山上(这刀山上已有累累的尸体,五体刺穿了刀尖)。被地狱的狂风吹起的车帘里,有一个形似嫔妃、满身绫罗的宫女,在火焰中披散着长发,扭歪了雪白的脖子,显出万分痛苦的神情。从这宫女的形象到正在燃烧的牛车,无一不令人切身体会火焰地狱的苦难。整个画面的恐怖气氛,可说几乎全集中在这人物的身上了。它画得这样出神入化,看着看着,耳里好似听见凄厉的疾叫。
  哎哎,就是这,就为了画这场面,发生了骇人的惨剧。如没这场惨剧,良秀又怎能画出这活生生的地狱苦难呢。他为画这屏风,遭受了最悲惨的命运,结果连命也送掉了。这画中的地狱,也正可说是本朝第一大画师良秀自己有一天也将落进去的地狱。
  我急着讲这珍贵的《地狱变》屏风,把讲的次序颠倒了。接下去讲良秀奉命绘画的事吧。

                  七

  却说良秀自从奉命以后,五六个月都没上府,一心一意在画那座屏风,平时那么惦着的女儿,一拿起了画笔,硬连面也不想见了。真怪,据刚才那位弟子说,他一动手作画,便好像被狐仙迷了心窍。不,事实那时就有人说,良秀能在画道上成名,是向福德大神①许过愿的,那证据是,每当他作画时,只要偷偷地去张望,便能看见好几只阴沉沉的狐狸围绕在他的身边。所以他一提起画笔,除了画好画以外,世界上的什么事都忘了,白天黑夜躲在见不到阳光的黑屋子里——特别是这次画《地狱变》屏风,那种狂热的劲头,显得更加厉害。
  ①狐仙。
  据说他在四面挂上蒲席的屋子里,点上许多灯台,调制着秘传的颜料,把弟子们叫进去,让他们穿上礼服、猎装等等各式衣服,做出各种姿态,—一写生——不但如此,这种写生即使不画《地狱变》屏风,也是常有的。比方那回画龙盖寺的《五趣生死图》,他就不画眼前的活人,却静坐在街头的死尸前,仔细观察半腐的手脸,一丝不苟地写生下来。可这一回,他新兴了一些怪名堂,简直叫人想也想不出来的。此刻没工夫详细讲说,单听听最主要的一点,就可以想象全部的模样了。
  良秀的一个弟子(这人上面已说起过),有一天正在调颜料,忽然师傅走过来对他说:
  “我想睡会儿午觉,可是最近老是做噩梦。”这话也平常,弟子仍旧调着颜料,慢然地应了一声:
  “是么?”可是良秀显出悄然的神色,那是平时没有过的,很郑重地托付他。
  “在我睡午觉时,请你坐在我头边。”弟子想不到师傅这回为什么怕起做梦来,但也不以为怪,便信口答道:
  “好吧。”师傅却还担心地说:
  “那你马上到里屋来,往后见到别的弟子,别让他们进我的卧室。”他迟迟疑疑地做好了嘱咐。那里屋也是他的画室,白天黑夜都关着门,点着朦胧的灯火,周围竖立起那座仅用木炭构好了底图的屏风。他一进里屋,便躺下来,拿手臂当枕头,好像已经很困倦,一下便呼呼地睡着了。还不到半刻时间,坐在他枕边的弟子,忽然听见他发出模糊的叫唤,不像说话,声音很难听。

                  八

  开头只发声,渐渐地变成断续的言语,好像掉在水里,咕噜咕噜地说着:
  “什么,叫我来……来哪里……到哪里来?到地狱来,到火焰地狱来……谁?你是……你是谁?……我当是谁呢?”
  弟子不觉停下调颜料的手,望望师傅那张骇人的脸。满脸的皱纹,一片苍白,暴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干巴巴的嘴唇,缺了牙的口张得很大。口中有个什么东西好像被线牵着骨碌碌地动,那不是舌头么?断断续续的声音便是从这条舌头上发出来的。
  “我当是谁……哼,是你么?我想,大概是你。什么,你是来接我的么?来啊,到地狱来啊。地狱里……我的闺女在地狱里等着我。”
  这时候,弟子好像看见一个朦胧的怪影,从屏风的画面上蠕蠕地走下来,感到一阵异样的恐怖。当然,他马上用手使劲地去摇良秀的身体。师傅还在说梦话,没有很快醒过来。弟子只好拿笔洗里的水泼到他脸上。
  “她在等,坐上这个车子来啊……坐上这个车子到地狱里来啊……”说到这里,已变成抑住嗓子的怪声,好不容易才睁开了眼睛,比给人刺了一针还慌张地一下子跳起身来,好像还留着梦中的怪象,睁着恐怖的圆眼,张开大口,向空中望着,好一会才清醒过来。
  “现在行了,你出去吧!”这才好像没事似的,叫弟子出去。弟子平时被他吆喝惯了,也不敢违抗,赶紧走出师傅的屋子,望见外边的阳光,不禁透了一口大气,倒像自己也做了一场噩梦。
  这一次也还罢了。后来又过了一月光景,他把另一个弟子叫进屋去,自己仍在幽暗的油灯下咬着画笔,忽然回过头来命令弟子:
  “劳驾,把你的衣服全脱下来。”听了师傅的命令,那弟子急忙脱去自己身上的衣服,赤裸了身子。他奇怪地皱皱眉头,全无怜惜的神气,冷冰冰地说:“我想瞧瞧铁索缠身的人,麻烦你,你得照我的吩咐,装出那样子来。”原来这弟子是拿画笔还不如拿大刀更合适的结实汉子,可是听了师傅的吩咐,也不免大吃一惊。后来他对人说起这事说:“那时候我以为师傅发精神病要把我杀死哩。”原来良秀兄弟子迟迟疑疑,已经冒起火来,不知从哪儿拿出一副铁索,在手里晃着,突然扑到弟子的背上,扭转他的胳臂,用铁索捆绑起来,使劲拉紧铁索头,把捆着的铁索深深勒紧在弟子的肌肉里,当嘟一声,把他整个身体推到地板上了。

                  九

  那时这弟子像酒桶似的滚在地上,手脚都被捆成一团,只有脑袋还能活动。肥胖的身体被铁索抑住了血液的循环,头脸和全身的皮肤都憋得通红。良秀却泰然自若地从这边瞅瞅,从那边望望,打量这酒桶似的身体,画了好几张不同的速写。那时弟子的痛苦,当然是不消说了。
  要不是中途发生了变故,这罪还不知要受到几时才完。幸而(也可说是不幸)过了一阵,屋角落的坛子后面,好像流出一道黑油,蜿蜒地流了过来。开头只是慢慢移动,渐渐地快起来,发出一道闪烁的光亮,一直流到弟子的鼻尖边,一看,才吓坏了:
  “蛇!……蛇!”弟子惊叫了,全身的血液好似突然冻结,原来蛇的舌头已经舐到他被铁索捆着的脖子上了,发生了这意外事故,尽管良秀很倔,也不禁惊慌起来,连忙扔下画笔,弯下腰去,一把抓住蛇尾巴,例提起来。被倒提的蛇昂起头来,蜷缩自己的身体,只是还够不到他手上。
  “这言生,害我出了一个败笔。”
  良秀狠狠地嘟哝着,将蛇放进屋角的坛子里,才勉强解开弟子身上的铁索。也不对弟子说声慰劳话。在他看来,让弟子被蛇咬伤,还不如在画上出一笔败笔更使他冒火……后来听说,这蛇也是他特地豢养了作写生用的。
  听了这故事,大概可以了解良秀这种像发疯做梦似的怪现象了。可是最后,还有一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弟子,为这《地狱变》屏风遇了一场险,差一点送了命。这弟子生得特别白皙,像个姑娘,有一天晚上,被叫到师傅屋里。良秀正坐在灯台旁,手里托着一块血淋淋的生肉,在喂一只怪鸟。这鸟跟普通猫儿那么大小,头上长两撮毛,像一对耳朵,两只琥珀似的大圆眼,像一只猎。

                  十

  原来良秀这人,自己干的事,不愿别人来插手。像刚才说的那条蛇以及他屋子里其它的东西,从不告诉弟子。所以有时桌子上放一个骷髅,有时放着银碗、漆器的高脚杯,常有些意想不到的东西用来绘画。平时这些东西藏在哪里也没人知道。大家说他有福德大神保佑,原因之一,大概也是由这种事引起来的。
  那弟子见了桌上的怪鸟,心里估量,大概也是为画《地狱变》使用的。他走到师傅跟前,恭恭敬敬问道:“师傅有什么吩咐?”良秀好像没听见,伸出舌头舔舔红嘴唇,用下额朝鸟儿一指:
  “看看,样子很老实吧。”
  “这是什么鸟,我没有见过呀!”
  弟子细细打量这只长耳朵的猫样的怪鸟,这样问了。良秀照例带着嘲笑的口气:
  “从来没有见过?难怪啦,在城里长大的孩子。这鸟儿叫枭,也叫猫头鹰,是前几天鞍马的猎人送给我的,只是这么老实的还不多。”
  说着,举手抚抚刚吃完肉的猫头鹰的背脊。这时鸟儿忽的一声尖叫,从桌上飞起来,张开爪子,扑向弟子的脸上来。那时弟子要不连忙举起袖管掩住面孔,早被它抓破了脸皮。正当弟子一声疾叫,举手赶开鸟儿的时候,猫头鹰又威吓地叫着再一次扑过来——弟子忘了在师傅跟前,一会儿站住了防御,一会儿坐下来赶它,在狭窄的屋子里被逼得走投无路。那怪鸟还是盯着不放,忽高忽低地飞着,找空子一次次向他扑去,想啄他的眼睛。每次大翅膀拍出可怕的声响,像一阵横扫的落叶,像瀑布的飞沫。似乎有猴儿藏在树洞里发烂的果实味在诱惑着怪鸟,形势十分惊人。这弟子在油灯光中,好像落进朦胧的月夜,师傅的屋子变成了深山里喷吐着妖雾的幽谷,骇得连魂都掉了。
  害怕的还不仅是猫头鹰的袭击,更使他毛骨悚然的,是那位良秀师傅,他在一边冷静地旁观这场吵闹,慢慢地摊开纸,拿起笔,写生这个姑娘似的少年被怪鸟迫胁的恐怖模样。弟子一见师傅那神气,更恐怖得要命。事后他对别人说,那时候他心里想,这回一定会被师傅送命了。

                 十一

  被师傅送命的可能不是完全没有。像这晚上,他就是把弟子叫进去,特地让猫头鹰去袭击,然后观察弟子逃命的模样,作他的写生。所以弟子一见师傅的样子,立即两手护住了脑袋,发出一声绝叫,逃到屋角落门口墙根前蹲下身体。这时,忽闻良秀一声惊呼,慌张地跳起身来。猫头鹰大翅膀扇动得更猛烈了,同时地下啪嚓一声,是打破东西的声响。吓得弟子又一次失魂落魄,抬起护着的脑袋,只见屋子里已一片漆黑,听到师傅在焦急地叫唤外边的弟子。
  一会儿,便有一个弟子在屋外答应,提着一盏灯匆匆跑来。在油灯的烟火中,一看,屋里的灯台已经跌翻,灯油流了一地。那猫头鹰只有一只翅膀痛苦地扇动,身子已落在地上了。良秀在桌子的那边,伸出了半个身体,居然也在发愣,嘴里咕咕地呢喃着别人听不懂的话。——原来一条黑蛇把猫头鹰缠上了,紧紧地用身子绞住了猫头鹰的脖子同一边的翅膀。大概是弟子蹲下身去的时候,碰倒了那里的坛子,坛子里的蛇又游出来了,猫头鹰去抓蛇,蛇便缠住了猫头鹰,引起了这场大吵闹。两个弟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茫然瞧着这奇异的场面,然后向师傅默默地行了一个注目礼,跑出屋外去了。至于那蛇和猫头鹰后来怎样,那可没有人知道了。
  这类的事以后还发生过几次。上面还说漏了一点,画《地狱变》屏风是秋初开始的,以后直到冬尽,良秀的弟子们一直受师傅怪僻行径的折磨。可是一到冬尽的时候,似乎良秀对绘事的进展,遇到了困难,神情显得更加阴郁,说起话来也变得气势汹汹了。屏风上的画,画到约摸八成的时候,便画不下去了。不,看那光景,似乎也可能会把画好的全部抹掉。
  可是,发生了什么困难呢,这是没有人了解的,同时也没有人想去了解。弟子们遭过以前几次灾难,谁都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尽可能离开师傅远一点。

                 十二

  这期间,别无什么可讲的事情。倘一定要讲,那末这倔老头不知什么缘故,忽然变得感情脆弱起来,常常独自掉眼泪。特别是有一天,一个弟子有事上院子里去,看见师傅站在廊下,望着快到春天的天空,眼睛里含着满眶泪水。弟子见了觉得不好意思,急忙默默退回身去。他心里感到奇怪,这位高傲的画师,画《五趣生死图》时连路边的死尸都能去写生,这次画屏风不顺利,却会像孩子似地哭起鼻子来,这可不是怪事么。
  可是一边良秀发狂似地一心画屏风,另一边,他那位闺女.也不知为了何事,渐渐地变得忧郁起来。连我们这些下人,也看出来她那忍泪含悲的样子。原来便带着愁容的这位白哲腼腆的姑娘,更变得睫毛低垂,眼圈黝黑,显出分外忧伤的神情了。开头,大家估量她是想念父亲,或是受了爱情的烦恼。这其间,有一种说法,说是大公要收她上房,她不肯依从。从此以后,大家似乎忘记了她,再也没人讲她闲话了。
  就在这时候,有一天晚上,已经深夜了,我一个人独自走过廊下,那只名叫良秀的猴儿,忽然不知从哪里跳出来,使劲拉住我的衣边。这是一个梅花吐放清香的暖和的月夜,月光下,只见猴儿露出雪白的牙齿,紧紧撅起鼻子尖,发狂似地啼叫着。我感到三分惊异,七分生气,怕它扯破我的新裤子。开头打界把猴儿踢开,向前走去。后来想起这猴儿受小公子折磨的事,看样子可能出了什么事,便朝它拉我去的方向走了约三四丈路。
  走到长廊的一个拐角,已望见夜色中池水发光,松枝横斜的地方。这时候,邻近一间屋子里,似乎有人挣扎似的,有一种慌乱而奇特的轻微的声响,吹进我的耳朵。四周寂静,月色皎洁,天无片云,除了游鱼跃水,并听不到人语。我觉察到那儿的声响,不禁停下脚来,心想,倘使进来了小偷,这回可得显一番身手了。于是憋住了喘息,轻轻地走到屋外。

                 十三

  那猴儿见我行动迟缓,可能着急了,老在我脚边转来转去,忽然憋紧了嗓门大声啼叫,一下子跳上我的肩头,我马上回过头去,不让它的爪子抓住我的身子。可猴儿还是紧紧扯住我蓝绸衫的袖管,硬是不肯离开——这时候,我两腿摇晃几下,向门边退去。忽然一个跌跄,背部狠狠地撞在门上。已经没法躲开,便大胆推开了门,跳进月光照不到的屋内,这时出现在我眼前的——不,我才一步跨进去,立刻从屋子里像弹丸似地冲出来一位姑娘,把我吓了一跳。姑娘差一点正撞到我的身上,一下子窜到门外去了,不知为了什么,她还一边喘气,一边跪倒地上,抬起头来,害怕地望着我,身体还在发抖。
  不用说,这姑娘正是良秀的闺女。今晚这姑娘完全变了样,两眼射出光来,脸色通红通红,衣衫零乱,同平时小姑娘的样子完全不同,而且看起来显得分外艳丽。难道这真是弱不禁风楚楚可怜的良秀的闺女么?——我靠在门上,一边在月光中望着这美丽的女子,一边听到另一个人的脚音,正急急忙忙向远处跑去,心里估量着这个人究竟是谁呐。
  闺女咬紧嘴唇,默然低头,显得十分懊丧。
  我弯下身去,把嘴靠在她耳边小声地问:“这个人是谁?”闺女摇摇头,什么也不回答。同时在她的长睫毛上,已积满泪水,把嘴闹得更紧了。
  我是笨蛋,向来除了一目了然的事,都是不能了解的。我不知再对她说什么好,便听着她心头急跳的声音,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觉得这件事不好再过问了。
  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我关上身后的门,回头看看脸色已转成苍白的闺女,尽可能低声地对她说:“回自己房里去吧。”我觉得我见到了不该见到的事,心里十分不安,带着见不得人的心情,走向原来的方向。走了不到十来步,我的裤脚管又在后面被悄悄拉住,我吃了一惊,回头一看,你猜,拉我的是谁?
  原来还是那只猴子,它像人一样跪倒在我的脚边,脖子上金铃玎玲做声,正朝我连连叩头。

                 十四

  那晚的事约莫过了半月。有一天,良秀突然到府里来,请求会见大公。他虽地位低微,但一向受特别知遇,任何人都不能轻易拜见的大公,这天很快就召见了。良秀还是穿那件丁香色猎衣,戴那顶皱瘪的乌软帽,脸色比平时显得更阴气,恭恭敬敬跪伏在大公座前,然后叹声地说:
  “自奉大公严命,制作《地狱变》屏风,一直在无日无夜专心执笔,已有一点成绩,大体可以告成了。”
  “这很好,我高兴。”
  不知为什么,在大公俨然的口气中,有一种随声附和没有劲儿的样子。
  “不过,还不成,”良秀不快地低下了眼睑,“大体虽已完成,但有一处还画不出来。”
  “什么地方画不出来?”
  “是的,我一向绘画,遇到没亲眼见过的事物便画不出来,即使画出来了,也总是不满意,跟不画一样。”
  大公带讽刺地说:
  “那你画《地狱变》,也得落到地狱里去瞧瞧么?”
  “是,前年遭大火那回,我便亲眼瞧见火焰地狱猛火中火花飞溅的景色。后来我画不动天尊的火焰,正因为见过这场火灾,这画您是知道的。”
  “那里画的地狱的罪魂、鬼卒,难道你也见过么?”大公不听良秀的话,又继续问了。
  “我瞧见过铁索捆着的人,也写生过被怪鸟追袭的人,这不能说我没见过罪魂,还有那些鬼卒……”良秀现出难看的苦笑,又说:“那些鬼卒嘛,我常常在梦中瞧见的。牛头马面、三头六臂的鬼王,不出声的拍手、不出声的张开的大口,几乎每天都在梦里折磨我——我想画而画不出的,倒不是这个。”
  大公听了惊异起来,狠狠地注视着良秀有好一会,然后蹙紧眉头叱问道:
  “那你究竟要画什么啊?”

                 十五

  “我准备在屏风正当中,画一辆槟榔毛车①正从空中掉下来”
  ①一种以蒲席作篷的牛车,为贵族专用。
  良秀说着,抬头注视大公的脸色。平常他一谈到作画总像发疯一般,这回他的眼光更显得怕人。
  “在车里乘一位华贵的嫔妃,正在烈火中披散着乱发,显出万分痛苦的神情,脸上熏着蒙蒙的黑烟,紧蹙的眉头,望着头顶上的车篷,一手抓住车帘,好像在抵御暴雨一般落下来的火星。车边有一二十只猛禽,张大尖喙,围着车子——可是,我画不出这车子里的嫔妃。”
  “那……你准备怎么样?”
  大公好像听得有点兴趣了,催问了良秀。良秀也像上了火似地,哆嗦着红红的嘴唇,又像说梦话似的重复了一遍。
  “我画不出这个场面。”然后,又咬一咬牙,“我请求一辆槟榔毛车,在我眼前用火来烧,要是可以的话……”
  大公脸色一沉,突然哈哈大笑,然后一边忍住笑,一边说:
  “啊,就照你的办,没有什么可以不可以。”
  那时我正在大公身边伺候,觉得大公的话里带一股杀气,口里吐着白沫,太阳穴索索跳动,似乎传染了良秀的疯狂,不像乎时的样子。他说完话,马上又像爆炸似的,嗓门里发出的格格的声音,笑起来了。
  “一辆槟榔毛车,被火烧着,车上一位华贵的女人,穿着嫔妃的服装,四周包围着火焰和黑烟,快将烧死这车中的女子……你想象出这样一个场面,真不愧是本朝第一大画师,了不起啊,真了不起!”
  良秀听着大公的话,忽然脸色苍白,像喘息似的哆嗦着嘴唇,身体一软,忙把双手撑在地上。
  “感谢大人的鸿恩。”他用仅能听见的低声说着,深深地行了个礼。可能因为自己设想出来的场面,由大公一说,便出现在他眼前来。站在一旁的我,一辈子第一次觉得良秀是一个可怜的人。

                 十六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大公依照诺言,把良秀召来,让他观看火烧槟榔毛车的场面。可不是在堀川府,地点是挑了一个叫化雪庄的地方,那里是一座在京师郊外的山庄,从前是大公妹子住的。就在这山庄里,布置了火烧的场面。
  这化雪山庄已不能住人,广大的庭园,显得一片荒凉,大概是特地选这种无人的场所的吧。关于已经去世的大公妹子,也有一些流言流语,据说每当没有月亮的黑夜,这里常有鬼魂出现,穿着鲜红裙子,足不履地地在廊上移动——这儿连白天也是静悄悄的,流水声都带一股阴气,偶然像流星似地,掠过几只鹭鸶鸟,同怪鸟一般,令人毛骨悚然,也难怪会有这样的流言。
  恰巧在那晚也没有月亮,天空漆黑,在大殿的油灯光中,大公在檐下台阶上,身穿淡黄色绣紫花镇白缎边的大袍,高高坐在围椅上,前后左右,簇拥着五六个侍从,恭恭敬敬地侍候着。这些侍从中有一个据说几年前在陆奥战事中吃过人肉,双手能扳下鹿角。他腰围肚兜,身上挂一把大刀,威风凛凛地站在檐下——灯火在夜风中摇晃,忽明忽暗,犹如梦境,充满着恐怖的气氛。
  院子里放着一辆槟榔毛车,高高的车篷顶上压着深深的黑暗。车子没有驾牛,车辕倒向一边,铜绞链像星星似的闪光。时候虽在春天,还冷得彻骨。车上有流苏边的蓝色帘子蒙得严严的,不知里面有什么。车子周围一群下人,人人手执松明,小心地高擎着,留意不使松烟吹到檐下去。
  那良秀面对台阶,跪在稍远一点的地上,依然穿那件丁香色猎衣,戴那顶皱瘪的乌软帽,在星空的高压下,显得特别瘦小。在他身后,还蹲着一个乌帽猎衣的人,可能是他的一个弟子。两个匍匐在暗中,从我所站的檐中远远望去,连衣服的颜色也分辨不清了。

                 十七

  时候已近午夜,在四围林泉的黑暗中,万籁无声,大家憋住气注视着这场面,只听见一阵阵夜风吹来,送来油烟的气味。大公无言地坐了一会,眼望着这奇异的景象,然后膝头向前移动了一下:
  “良秀!”一声厉声的叫唤。
  良秀不知说了什么,在我耳里只听到喃喃的声响。
  “良秀,现在依照你的请求,给你观看放火烧车的场面。”
  大公说着,向四周扫了一眼,那时大公身边,每个人互相会心地一笑。不过,也许这只是我的感觉。良秀战战兢兢抬起头来,望着台阶,似乎要说话,却又克制了。
  “好好看吧,这是我日常乘用的车子,你认识吧……现在我准备将车烧毁,使你亲眼观看火焰地狱的景象。”
  大公说到这里,向旁边的人递过一个眼色,然后换成阴郁的口气说:“车子里捆着一个犯罪的女子,车子一烧,她就得皮焦肉烂,化成灰烬,受最后的苦难,一命归阴。这对你画屏风,是最好的样板啊。你得仔细观看,看她的雪肤花容,在火中焦烂,满头青丝,化成一蓬火炬,在空中飞扬。”
  大公第三次停下嘴来,不知想着什么,只是摇晃着肩头,无声地笑着:
  “这种场面几辈子也难得见到的,好吧,把帘子打开,叫良秀看看车中的女子。”
  这时便有一个下人,高举松明火炬,走到车旁,伸手撩开车帘。爆着火星的松明,显得更红亮了,赫然照进车内。在窄狭的车厢里,用铁索残酷地锁着一个女子……啊哟,谁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绣着樱花的灿烂夺目的宫炮,垂着光泽的黑发,斜插着黄金的簪子,发出美丽的金光。服装虽已改变,但那娇小的身材,白净的颈项,沉静贤淑的脸容,这不是良秀的闺女么?我差一点叫出声来。
  这时站在我对面的武士,连忙跳起身子,一手按住刀把,盯住良秀的动静。良秀见了这景象可能已经昏迷了,只见他蹲着的身体突然跳起来,伸出两臂,向车子跑去。上面说过,相离得比较远,所以还看不清他脸部的表情。一刹那间,陡然失色的良秀的脸,似乎有一种冥冥之力使他突然跳起身来,在深深的暗色中出现在我的眼前。这时候,只听到大公一声号令:
  “点火!”那辆锁着闺女的槟榔毛车,已在下人们纷纷抛去的火炬中,熊熊燃烧起来了。

                 十八

  火焰逐渐包围了车篷,篷门上紫色的流苏被风火吹起,篷下冒起在黑夜中也显出白色的浓烟。车帘子,靠手,和顶篷上的钢绞链,炸裂开来,火星像雨点似的飞腾……景象十分凄厉。更骇人的,是沿着车子靠手,吐出万道红舌、烈烈升腾的火焰,像落在地上的红太阳,像突然迸爆的天火。刚才差一点叫出声来的我,现在已只能木然地张开大口,注视这恐怖的场面。可是作为父亲的良秀呢……
  良秀那时的脸色,我至今还不能忘记。当他茫然向车子奔去,忽然望见火焰升起,马上停下脚来,两臂依然伸向前面,眼睛好像要把当前的景象一下子吞进去似的,紧紧注视着包卷在火烟中的车子,满身映在红红的火光中,连胡子碴也看得很清楚,睁圆的眼,吓歪的嘴,和索索发抖的脸上的肌肉,历历如画地写出了他心头的恐怖、悲哀、惊慌,即使在刑场上要砍头的强盗,即使是拉上阎王殿的十恶不赦的罪魂,也不会有这样吓人的颜色。甚至那个力大无穷的武士,这时候也骇然失色,战战栗栗地望着大公。
  可是大公却紧紧咬着嘴唇,不时恶狠狠地笑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场景。在车子里——啊啊;这时候我看到车中的闺女的情形,即使到了今天,也实在没有勇气讲下去了。她仰起被浓烟问住的苍白的脸,披着被火焰燃烧的长发,一下子变成了一支火炬,美丽的绣着樱花的宫袍——多惨厉的景象啊!特别是夜风吹散浓烟时,只见在火花缤纷的烈焰中,现出口咬黑发,在铁索中使劲挣扎的身子,活活地画出了地狱的苦难,从我到那位大力武士,都感到全身的毫毛一条条竖立了起来。
  又一阵风吹过庭园的树梢,——谁也意想不到:漆黑的晴空中突然发出一声响,一个黑魆魆的物体平空而下,像一个大皮球似的,从房顶一条直线跳进火烧的车中。在朱漆的车靠手的迸裂声中,从后面抱住了闺女的肩头。烟雾里,发出一声裂帛的惨叫,接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所有我们这些观众,全都异口同声地一声尖叫。在四面火墙的烈焰中抱住闺女肩头的,正是被系在坝州府里的那只诨名良秀的猴儿。谁也不知道它已偷偷地找到这儿来了。只要跟这位平时最亲密的姑娘在一起,便不惜跳进大火里去。

                 十九

  但大家看见这猴只不过一刹那的功夫。一阵像黄金果似的火星,又一次向空中飞腾的时候,猴儿和闺女的身影却已埋进黑烟深处,再也见不到了。庭院里只有一辆火烧着的车子,发出哄哄的骇人声响,在那里燃烧。不,它已经不是一辆燃烧的车,它已成了一支火柱,直向星空冲去。只有这样说时,才能说明这骇人的火景。
  最奇怪的,——是在火柱前木然站着的良秀,刚才还同落入地狱般在受罪的良秀,现在在他皱瘪的脸上,却发出了一种不能形容的光辉,这好像是一种神情恍惚的法悦①的光。大概他已忘记身在大公的座前,两臂紧紧抱住胸口,昂然地站着,似乎在他眼中已不见婉转就死的闺女,而只有美丽的烈火,和火中殉难的美女,正感到无限的兴趣似地——观看着当前的一切。”
  ①佛家语,意思是从信仰中得到的内心喜悦。
  奇怪的是这人似乎还十分高兴见到自己亲闺女临死的惨痛。不但如此,似乎这时候,他已不是一个凡人,样子极其威猛,像梦中所见的怒狮。骇得连无数被火焰惊起在四周飞鸣的夜鸟,也不敢飞近他的头边。可能那些无知的鸟,看见他头上有一圈圆光,犹如庄严的神。
  鸟犹如此,又何况我们这些下人哩。大家憋住呼吸,战战兢兢地,一眼不眨地,望着这个心中充满法悦的良秀,好像瞻仰开眼大佛一般。天空中,是一片销魂落魄的大火的怒吼,屹立不动的良秀,竟然是一种庄严而欢悦的气派。而坐在檐下的大公,却又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口角流出泡沫,两手抓紧盖着紫花绣袍的膝盖,嗓子里,像一匹口渴的野兽,呼呼地喘着粗气……

                 二十

  这一夜,大公在化雪庄火烧车子的事,后来不知从谁口里泄漏到外边,外人便有不少议论。首先,大公为什么要烧死良秀的闺女?最多的一种说法,是大公想这女子想不到手,出于对女子的报复。可是我从大公口气中了解,好像大公烧车杀人,是作为对屏风画师怪脾气的一种惩罚。
  此外,那良秀死心眼儿为画这屏风,不惜让闺女在自己眼前活活烧死,这铁石心肠也遭到世间的物议。有人骂他只知道绘画,连一点点父女之情都没有,是个人面兽心的坏蛋。那位横川的方丈,就是发此种议论的一人,他常说:“不管艺道多高明,作为一个人,违反人伦五常,就该落入“阿鼻地狱。”
  后来又经过一月光景,《地狱变》屏风画成了,良秀马上送到府上,请大公鉴赏。这时候,恰巧那位方丈僧也在座,一看屏风上的图画,果然狂风烈火,漫天盖地,不觉大吃一惊。然后扮了一个苦脸,斜睨着身边的良秀,突然把膝盖一拍:“闹出大事来了!”大公听了这话时,脸上的一副苦相,我到现在还没有忘记。
  以后,至少在堀川府里,再没有人说良秀的坏话了。无论谁,凡见到过这座屏风的,即使平时最嫌恶良秀的人,也受到他严格精神的影响,深深感受到火焰地狱的大苦难。
  不过,到那时候,良秀已不是此世之人了。画好屏风的第二天晚上,他在自己屋子里悬梁自尽了。失掉了独生女,可能他已无法安心地活下去了。他的尸体埋在他那所屋子的遗址上,特别是那块小小的墓碑,经过数十年风吹雨淋,已经长满了苍苔,成为不知墓主的荒冢了。
| 楼主| 发表于 2011-5-24 11:45:38 | 显示全部楼层
《拉帕其尼医生的女儿》作者 霍桑

纳撒尼尔·霍桑   (Nathaniel Hawthorne,1804年7月4日—1864年5月19日)19世纪美国小说家。 其代表作品《红字》已成为世界文学的经典之一。
| 楼主| 发表于 2011-5-24 11:47:23 | 显示全部楼层
西元1861年,有一位名叫吉欧凡尼.加斯康蒂的青年人,从意大利南部的一个小镇,到帕度亚大学来进修。吉欧凡尼手头上的现金有限,只能在一栋古老大楼上租了一间背阳的阴暗房间,这栋大厦看来曾经作过帕度亚贵族的座邸;事实上,在它门楣上方,就有一个没落的世袭家族的徽章。

外地青年对祖国伟大的历史多少有些研究,联想到这一家庭祖先,也许正是在这栋大厦住过的人,而且作为一位在地狱受苦的不朽亡魂,还被旦丁所描述过。他对这间凄凉寂静、陈设简陋的分租房间环视的时候,这些思古的幽灵正与这个初离故土的青年的心情一样,易于招致的乡愁,使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圣母啊!先生!”丽莎贝塔老奶奶一声惊叫,她正在殷勤的收拾房间,想给它增加一点舒适的氛围。吉欧凡尼仪表堂堂,显然赢得了她的好感,“青年人怎么这样唉声叹气呀!你觉得这间屋沉闷吗?老天保佑,把你的头伸到窗子外面去,你就可以看到和你想象中一样明亮的太阳了”。

加斯康蒂机械地依照老太太的话做了,不过,帕度亚的阳光和意大利阳光的一样,让人感到舒适温暖赏心悦目,不过要谈到两地的太阳一样的话,初来咋到的青年人还得亲身体验一下。青年人走近对窗外看了一会,同时将手伸出窗外,领略一下阳光的温暖。他的感受,不能对老太太所说的话产生同感。虽然感觉各异,但和煦的阳光照耀着窗外的花园,照在所养育的奇花异草上,显得五彩斑斓。

看得出来,这些奇花异草都是精心培植出来的,这里倾注了养花人的大量心血。“那花园也归我们所住的大厦吗?”吉欧凡尼问道,“没有那么好事哟!我的先生,要是归我们的话,就会种上一年几茬的蔬菜啦!绝不会仅让它长那么一点花草。”老依莎贝塔回答道:“不,那个园子是吉阿科莫.拉帕其尼,他是个非常出名的医生,花园里的这些花草就是他栽的。他呀!名气大得很,我敢担保,就是在那波里或者更远的地方,人们也该听到或知道他。知道他的故事,知道他培育花草,并且花草提炼成药品。他所提炼制造出的药品如同仙丹一样灵验,在科学界、医学界、以及社会上,都已造成很大的影响。

你只要走近窗户,就能看见医生在那里干活,如果你留心多呆一会,还会看到她的女儿。他那貌若天仙般的女儿,常在园子里摘那些,生长的稀奇花卉和奇珍异草”。

老妇人尽其所能的把房间布置了一番,将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营造舒适安逸的生活环境,她特地祈祷上苍,保佑这位仪表堂堂的年青人,嘴里喃喃嘟咙着什么,心情舒畅地离开房间。

吉欧凡尼除了俯视窗子下面,仍然找不到更好的事情来消遣。从花园的外貌看来,他忖度着,它可能是帕度亚古生物园之一,似乎比意大利或其他世界各处更早。不然,它也许是某个豪华世家的游乐场所。这并不是不可能,因为花园中央还有一个大理石的喷泉的废墟,其雕刻工艺及其精细,可惜!秃败的太厉害,很难从那些零乱的断石残壁中,探索出它的原始设计。只是喷泉在在喷溅,还和往昔一样在阳光下愉悦的闪烁。潺潺的水声传到窗边青年人的耳朵里,他觉得喷泉仿佛就是一个不朽的精灵,在细声诉说着什么。是一只不知歇息的黄鹂,一个劲的地唱这歌,更是一个不关心人世间的灵魂,申诉着人间沧海桑田。它前一个世纪寄生于大理石之中,后一个世纪又把这些容易摧毁的装饰品散落在地上。水池四周生长着个种植物,它们似乎需要充足的水分来滋润它们的大片枝叶。另外,还有一些分外妖娆的花卉,也急需水的滋润。特别是那株生长在水池中央,那尊大理石花钵里,开着紫色花瓣的小树,它的每一朵花,都带着红宝石般的炫丽色泽,满树花团锦簇显得非常灿烂,仅它一株树花仿佛就能照亮整个花园,甚至于再没有阳光的日子里也是一样。花园里的四周种满了各种草本植物,它们虽然没有那般鲜艳色泽,却仍然看得出是精心栽培出来的。仿佛它有各种用途和优点,这就给培育大师带来诸多探讨的研究话题。其中有一些花草,栽在很讲究的古式雕花瓷钵里,另有一些栽在普通的陶制花钵里,有的像蛇一样在地上蜿蜒;或像设计不同的姿态向上攀沿,一株藤树缠绕着一尊季节之神—菲尔杜姆纳绿的石像,把她遮掩在绿叶组成的翠绿帷幔中,互相之间配合的恰到好处,简直是一尊天衣无缝的艺术珍品,可以给雕塑家作参考。

吉欧凡尼立在窗前看里许久,听到绿叶屏障后传来沙沙的唏哾声,知道有人在那里工作,不久,这个人就出现了,原来不是普通的工人,而是一位体型瘦长,苍白显出病态之人,穿着学者风度的黑色长衫,虽然看得出他已经年过中年,灰白色的头发、灰白的胡须、和一幅非常有教养的面孔,那幅面庞我想在他年轻的时候,也曾流露出不少热情倜傥。

没有什么能够比得上,这位园艺家专心致志工作的态度,他一棵一棵细细巡视,小径两边的花树他均仔细观看,认真负责严谨的工作态度,使他忘记世上的一切。他似乎在观察这些植物的属性,考察它们生存的本质,探索着翡翠般的绿叶为什么会这般美丽。为什么这些花卉的颜色气味各有不同?不过,尽管他从各个方面来研究,他显然与这些植物缺乏亲切感,相反地他小心翼翼,尽量避免与它们接触。或直接吮吸它们的气味。给吉欧凡尼留下极其恶劣的印象;因为他的行径犹如行险,如同侧身在野兽、毒蛇和怪物之中,稍有掉以轻心就会遭到灭顶之灾似的。

青年人看到这些,确实感到非常稀奇,世界,上居然会有人提心吊胆地照料植物。作为园艺工作来说,本身就是一种最纯洁、最无邪的人类劳动,本来是人类的始祖在违犯罪之前,为遭到贬罚的一项欢乐工作。那么,难道这个花园就是现代的伊甸园?难道这个人,就是亚当,对它亲手培养的东西就如此满怀戒心?吉欧凡尼百思不得其解.

这一个顾虑重重的园艺家,在摘取败叶或修茸繁枝的时候,都戴着一副厚厚的手套保护着自己的双手,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保护着,当他走过花园,来到大理石喷泉旁,去观看那一株披着紫色宝石花的炫丽的花树时,他还特意带上口罩,将口鼻遮得严严实实,仿佛这艳丽的色泽中潜伏着一种致命的物质。而且,他甚至知道这工作过于危险,有时竟退后一步,取下口罩大声地喊一声。而他的声音,却像一个患有瘾病的人,所发出的虚弱声音。“碧翠丝,碧翠丝”“我来了,爸爸您要什么?”一个清脆的年轻人的声音,在对面的房间里答应着,一种像热带落日那样的丰满的声音,使得吉欧凡尼莫名其妙地,联想到深紫色或绯红色的色彩那浓郁的香味,“您在花园里吗?”“是的,翠绿丝”园艺家回答道,“我要你来帮忙”。

雕花门廊的下面,立刻出现了一个姑娘靓丽的身影,她的衣着华丽得和花卉一样别致,她的明丽犹如艳阳天,面色红润鲜明,真的是差点嫌少,添一份反觉得太浓。她青春焕发、健康、体力充沛,充满青春的活力。但这些特征被抑制着,仿佛在她最兴旺时候,由于童贞时受到严谨的约束。这时的吉欧凡尼一定有所想入非非,因为,这位陌生的姑娘给他印象,犹如一个奇葩,那是一株植物的奇花、人类的姊妹花。和它们一样漂亮,比它们之中最鲜艳的还要艳丽,然而同样只能戴着手套去接触,没有口罩是不能靠近它的。碧翠丝走下花坛时,令人注意的是:她一路抚弄着这些花,吸吮着花香,而她所接触的植物,正是他父亲极力回避的那几种。

“这里来,碧翠丝”,她父亲说:“看看我们的宝贝花多么需要照料。可是,像我这样衰老,体弱有病,如果我一走过去,一定会把我这老命送掉,因此这些花必须要你来照料。”“我也非常高兴接受这项工作”年青姑娘清脆的声音又在花园里回响,她如同天使抚摸这些奇花异草,其亲切的程度如同妈妈关爱自己的孩子,她要去拥抱,要去呵护这些奇怪的花朵。只听她继续说道:“这些花卉就是我的姊妹,就是我的光荣耀。碧翠丝的任务就是照料你们,为你服务,那么你就应当以亲吻,和魅力的芳香来回报我,你的香气,对于我就是生命的气息。”

于是,和她溢于言表一样,她就极其温柔按照需要整理那株花树。吉欧凡尼居高临下依在窗前,揉了揉眼睛,几乎感到茫然,不知道是在这位姑娘在照料她喜爱的花,还是两姐妹诉说手足之情,或在爱抚般地照料她的小妹妹。这景象很快就被终止了,不知是帕拉其尼医生把花园里的事做完了,还是他警觉到有陌生人在场,致使他拉着女儿的手臂回家去了。暮色笼罩下来,花树中所散发的窒息人气息悄然飘杨上来,飘上洞开的窗扉。吉欧凡尼合上格扇,上床做起奇花异卉美妙绝伦的少女梦。花的艳丽和少女艳绝然不同,两者间也有相似,两种色相之中隐匿着不可思议的幢景。

但是有一种作用;可以把任何错误的想象,甚至于把我们的隐匿在日落的夜色中,在新月下残月间所形成的幻觉,很快地纠正过来。吉欧凡尼醒来,第一个动作就是推开窗子,端详他睡梦中迷离间所神秘化了的花园。他有些稀奇,又有些惭愧,发现花园沐浴在曙光之中,完全是实实在在,好端端的,朝阳把挂在花叶上的露珠镀上了一圈圈金色的霞光,给每朵奇花异卉增添了新的色彩。同时,也把一切有生之物带上日常的轨道。青年人很高兴,在这不足称道的小城市,他还居然有权欣赏在这一片葱茏的景色,这种欣赏,他暗自思索,可以作为一种象征性的语言,让他和自然进行交谈。是的,那位病态;思虑过重的吉阿科莫、拉帕其尼医生和他漂亮的女儿,这时候都不在眼前,因此,他加之于他们肩上奇特的性格,多少是由于他们的个性离奇,或是自己的幻觉使然,吉欧凡尼自己也不能断定,但他却想把这些事做一番合理的考察。

他白天拜访了毕楚埃.帕格利奥尼先生,这位大学药物学教授,是一位名望很高著名医师。吉欧凡尼带来一封面交的介绍信,这位教授虽然年事已高,但显然是一位性情温和而近乎乐天的长者。他看信后,热情将青年人留下用饭,席间他俩谈笑风生,令人分外可亲,尤其是喝了一两盏特斯堪酒,兴奋起来之后。吉欧凡尼猜想,同一城市的科学家,彼此之间一定很熟悉,乘机提起拉帕其尼医生的名字,可是教授却没有他所预料那样热情地回答。

“一位神圣的药物学老师这样做也许不大对头”,比埃楚.帕格利奥教授答复吉欧凡尼时说:“对拉帕其尼这样造诣很深的医师,把他所应得、所重视的努力加以保留也许不大对头,但是在另一方面,要我让你这样一个优秀的青年,吉欧凡尼先生,我的一位朋友的令郎,对一个以后可能把你生死操之于手的人,抱有错误的想法,这也不是我的良心所愿。事实是,尽管我们出名的拉帕其尼医生和帕度亚或全意大利任何一位教授一样,有感情的科学知识---也许只有他这一人例外,他的工作作风存在严重的缺点。”“什么缺点?”年青人问,“难道我的朋友吉欧凡尼有什么好奇心,要这样刨根问底打听那位医生的事?”教授笑着问道:“不过,提到拉帕其尼,这人我非常熟悉,说他重视科学比关心自己多得多,这是千针万确的,甚至超过关心人类。他对待病人,只是在作为新试验对象的时候,这才能引起他浓厚的兴趣。为了他在知识上的积累,他不惜牺牲人类的生命,他自己的,或他所爱的任何人都包括在内。”“我想他的确是一位非常奇怪的人”,吉欧凡尼附和说。回忆起拉帕其尼冷漠而纯理智型的面孔,吉欧凡尼觉得教授说的很对。“然而,教授先生,这不是一种高尚的精神吗?多少人能够用这样精神热爱科学呢?”“为愿这样”教授回答是有些急躁。“除非他是治病救人,是一个比拉帕其尼更公正的观点,而他的理论是:‘一切医药功效,都包含在我们所称之为植物毒性物质之内。’他亲手培植的这些东西,听说他甚至于已经生产了许多比天然更有毒的新品种,要是不加以控制的话,世界就会遭殃。至于他这位医生先生,还没有如一般所担心,还没有用这些危险物质作过多少坏事,也是不可否认的。另外,也承认,他也时常治好过某些疑难病症。不过,吉欧凡尼先生,我个人的意见是----他的这些成功不应当受到推崇---它们可能是机会的巧合----严格来说,反而是他的失败,因为对他本人工作来说,是失败的。”

如果青年人预知他和拉帕其之间会发生一段温长学术论证,而一般人认为,后者是占上风的,他也许会同意帕格利奥尼的意见,会有许多可取之处。读者愿意亲自来判断的话,建议他看一下帕度亚大学医学院所保存的有关他们双方面的资料。

“教授先生,我不敢说,”吉欧凡尼把方才所谈到拉帕其尼独特的科学热情默默地考虑了一下回答,“我不敢说那位医生多么热爱他的专业,不过,他的确还有一个宝贝的对象,他有一个女儿”。“呀!”教授哭丧着脸喊道:“我们的朋友,吉欧凡尼的秘密这才洩露出来,你已经听说过他的女儿了吧,那是帕度亚青年为之倾倒的人物,虽然有运气看到她的人,还没有半打,我对碧翠缘小姐不大清楚,听人说拉帕其尼把他的科学造诣如实地传授给她。而且,如果是名不虚传的话,以她能耐和漂亮,已经是一名合格的教授了。也许她父亲打算她代替我呢!此外还有些无稽之谈,不值得提,也不值得听。所以来吧,吉欧凡尼先生,你把酒杯里的酒干了吧”。

吉欧凡尼回到住所时多少被所喝的酒所兴奋,有关拉帕其尼医生和他美丽女儿的离奇幻想,不停在他的头脑中浮泛。归途中,碰巧走过一家花店,他买了一束鲜花。上楼回到房间,他便在窗畔一坐,坐在大厦所投射的暗影里,以便眺望花园而不被人发现。他眼睛下面是一片寂静,那些奇花异草沐浴在明亮的阳光下,时而轻盈的彼此点着头,仿佛表达自己的同情心和亲切之情。中间,斑驳的喷泉旁边,那株华丽的披拂着紫宝石花球的小树,亭亭玉立,在空中绽放这异彩,这美丽的异彩又从池水中折射出来,鲜艳的倒影浸在水波之中,把一池水渲染得溶晶流翠似的。起初,如上所言,花园里是一片寂静,然而不久,正象吉欧凡尼所期待的那样,一个身影从古式雕花门廊下出现,而且正从树丛中走出来,她迈着轻盈的步伐,用手抚摸着花卉,吮吸着它们的芳香,就像古老神话中的花仙子一样,以香气为生。再一次看到碧翠缘,看到这比心目中印象还要美上千百倍的姑娘,吉欧凡尼甚至有些诧异;她的外表这般的漂亮,这般清晰,在阳光下神采奕奕,如吉欧凡尼称道的那样,她身上还有一种天真妩媚的神情,这是打动吉欧凡尼中主要的原因。这是吉欧凡尼在她的性格中意想不到的,这使他中心喘测起来,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观测到不如说的想象得到,这个美丽的姑娘和那株披拂着紫宝石色泽,临池低亚那华丽的花枝是何等的相似,这种相似仿佛是碧翠丝本人,以一种幻想式的幽默所渲染,从她那衣服的式样选色方面都能看得出来。

之见她慢慢靠近树枝伸开双臂,仿佛在为一种激情所冲动,轻轻的把花枝拉近身体,亲密地拥抱了一下,她将整个脸都掩埋在绿叶丛中,润泽的柔软的卷发散落在花丛之间。

“把你的香气给我,我的小妹妹”,碧翠丝大声说,“因为普通的香味是我不舒服。把你的这朵花给我,她轻轻地摘下将其佩戴在自己的胸前”。

拉帕其尼的魅力女儿一面说,一面采摘树上最好看的一朵花,当她正要往胸前佩戴时,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吉欧凡尼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还认为是酒精在刺激神经。窗下发生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一条桔黄色小蛇,或者是四脚蛇,变色虫之类的小爬虫,沿着小径爬来,此时正好爬到碧翠丝的脚下,吉欧凡尼看到,不过,以他所眺望的距离来看,这细微的事物很难看清楚,然而他真的看到一两滴树汗,不偏不斜正巧滴在四脚蛇的头上。那小爬虫狂乱的抽搐了一会,便不动地僵化在阳光下。碧翠丝看到这情景,悲哀但毫不惊讶的在胸前划着十字,也不曾因此迟疑一下,竟把那朵致命的鲜花戴在胸前。那朵花在那里依依含羞地发射几乎如宝石一样让人眩目的光芒,给她的衣服、容颜增添了几分艳丽。那种协调美是佩戴其他饰物所无法比拟的。吉欧凡尼,从窗口的隐蔽处伸出身子又缩了回来,一面低声呐呐自语,一面发着寒颤。“我是醒着的吗?我有感觉吗?”他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什么人呀?我说她美丽?还是说她可怕?”

此刻,碧翠丝漫步走过了花园,走近了吉欧凡尼的窗子,因此他把头从隐蔽处伸了出来去,以满足由她引起来的强烈不安的好奇心。这时从花园墙头飞来一只美丽的小昆虫,它也许是沿着城郊飞来的,飞过这座荒芜的古城,没有找到鲜花绿叶,被拉帕其尼医生花树里的浓郁花香,从远方吸引而来。这个发亮的小昆虫,还没有飞到那个花枝上面,仿佛就被碧翠丝吸引住了,而停留在空中,在她的头上不停的盘旋。现在,除非是吉欧凡尼的眼睛去戏弄它,再也没有别的可能。也许是吧,他在想。当碧翠丝天真烂漫注视着小虫的时候,那只小虫竟然昏昏欲睡的落到她的脚下,它闪亮的双翼没再颤抖,它死了。除了碧翠丝身上的毒气外,吉欧凡尼再也想不出别的原因。碧翠弯丝下身子察看小虫子的时候,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吉欧凡尼突然一惊叹,把她的目光吸引到窗子上来,她看到了青年漂亮的面孔—与其说是意大利型的脸面还不如说是希腊型的,眉目清秀英俊,均整金黄色的卷发,像一个空中飞翔的雕塑高高在上。正用坦然的目光看着她。吉欧凡尼不由自主地把手中那一小束花抛了下去,“小姐”他说,“它们是纯洁的鲜花,请为吉欧凡尼.康佩蒂佩戴,作个纪念吧”,“多谢先生”碧翠丝用她清脆圆润的声音说道,这声音象是音乐像银铃,带着孩儿般的愉悦的表情。“我愿意接受你的礼物,而且也很愿用这朵名贵的紫花答谢您,不过,我没有足够的力气扔上去,这花无法到你手中。因此,康佩蒂先生白白的领受我的谢意。”

她从地上拾起吉欧凡尼所抛来的花,仿佛感到随便和陌生人搭讪不妥,这样有失少女的身份,她暗自感到有些惭愧和自责,迅速快步走过花园,走进那扇雕花门里去了。但是,虽然仅仅是以瞬间,吉欧凡尼似乎觉察到,她在走进那扇雕花门的一刻,那朵美丽的花束在她的手里已近开始枯萎凋谢了。这是一个没有根据的假象,因为他距离那扇雕花门实在太远,根本无法看到那远近距离内的事情,自然就不可能看到鲜花是否真的变成残瓣。

这次事件之后,年青人一连许多天,回避对着帕拉其尼花园的那扇窗子,仿佛偷看一眼就会被什么丑恶怪物,把眼睛弄瞎似的。他意识到,由于主动与碧翠丝交谈,在某种情况下,他已经使自己置身于某中愚蠢的影响之中了。如果他真正感到有什么危险,最聪明的办法就是,立刻离开他的住所,离开帕度亚;其次,就是使自己尽量适应碧翠丝,看习惯。以便系统严格地,按照常规对她进行一些研究。吉帕凡尼最不该的就是:他一面躲避不见她,一面又留在这非常人物的附近,那么这种接触和交谈的可能性,会使他的妄想,增加某中实质和现实性。他的妄想会使他脑海中,那奔放不驭想象力不断扩大蔓延。吉欧凡尼的心境不并不心随---或者,至少在他的心灵深处不是有毛病,就是不太健全。但是,他的幻想却很敏锐,气质又属南方人,有股奔放的热请。这种热情的炽热度每时每刻堵在增高。先不说碧翠缘是否真的那样可怕,这些本是吉欧凡尼亲眼证实了的,她至少已经把一种剧烈的毒素,灌输到他的身上来了。这并不是爱,虽然她风情万种风姿绝色,足以使他疯狂,也不是畏惧。即使他想到精神上也感染了那种在她肉体上蔓延的毒素,这是一种爱惧交织所产生的狂妄心理,现爱一样的热烈,犹如畏惧那样的寒澈心骨。吉欧凡尼不知道自己怕什么?更不知道有什么指望;希望畏惧在他心里搏斗。单纯的感情是有福的,不管是爱还是憎,最怕的就是这不明不白,阴阳交错的心理,才会燃起地狱般的烈火。

有时他快步走过帕度亚街市,或者疾步走出城去,以缓解他内心中的妄想综合症。让自己的脚步和脑血的悸动同步,符合节奏,因此他的漫步逐渐变成竞走了。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给人抓住了,一看自己的手被一个胖子拉着,吉欧凡尼费了很大劲才将那手搬开,可那人一下子认出他来,并且很快就赶上了他。

“吉欧凡尼先生!请停一停,我这年青朋友”他呼唤着“你还记得我吗?要是我像你一样,变得这么厉害,那样,很可能你记不起我来了。”

那是帕格利奥尼,这可是吉欧凡尼自从初次见面以来一直在躲避的人,怕教授感觉敏锐,会看出他的隐私。为了使自己平复下来,他慌乱的抑制自己的内心世界,膛目的向着外界发呆,他梦游似地回答道:“是的,我是吉欧凡尼.加斯康蒂,您是毕埃楚.帕格中奥尼教授。现在请让我过去看吧!”

“待一会,待一会,吉欧凡尼.加斯康蒂先生,”教授微笑着说,同时又热情地看着眼前这位年青人。“怎么?我不是和你父亲一道吗?难道他的儿子在这条帕度亚的街道上,看到我你就同陌生路人一般,交臂而过吗?好好站一下,吉欧凡尼先生,在我俩分手前一定要说上一两句话好吗。”“那么,就请您快说吧,令人尊敬的教授先生快吩咐吧。”吉欧凡尼迫不及待地回答,“先生,您没看到我正在赶路吗?”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沿着街道走了过来,他身子佝偻,虚弱的向前走着,像个体质颓废的人,他脸色苍白病容满面,然而却露出一种洞察一切敏锐的神情,这种神情很容易使旁观者忽视他的外表,而只看到他那不可思议的内在活力。这个人走过来,冷漠疏远地和吉欧凡尼打招呼,但是他的眼眸却聚精会神地盯着吉欧凡尼,仿佛要把他的内心世界全给挖掘出来。尽管这样,他的眼睛却异常地冷静,似乎对眼前这位年青人很感兴趣,只是一种纯理智而非理性的兴趣。

“那就是拉帕其尼先生”当那陌生人走过去后,教授这才低声说道:“他以前见到过你吗?”“我想没有”吉欧凡尼回答,听到这个名字他愣了一下,“他见过你,他一定见过你!”帕格利奥尼急速地说。“这个科学工作者大概怀着什么鬼胎,把你作为研究对象了。我很熟悉他的那种眼神,那就是跟低头观察鸟类、老鼠、蝴蝶等生物时,他脸上呈现出特有的冷酷,随着观察的深入的。他那种眼神和自然一样深遽,可是远没有大自然的温暖和怜爱。吉欧凡尼先生,我敢用生命打赌,你成了拉帕其尼德一个试验标本了!”

“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吉欧凡尼急躁喊道“那么您所说的,教授先生,我可不是一个任人摆布的标本呢”。“耐心一点!,耐心点!”教授沉着地回答“我敢说,我的可怜的吉欧凡尼,拉帕其尼对你已发生科学兴趣了”。你已经陷入可怕的魔掌中!还有碧翠丝小姐,在这个鬼把戏中扮演什么叫色?

可是加斯康蒂,觉得帕格利奥尼不断啰嗦,难于忍受,听到这里,就挣脱了方向,不让教授继续抓住他的肩膀,独自走开了。教授热心的望着青年人的背影,摇了摇头。

“这样不行,”帕格利奥尼自言自语:“这个年青人是我的老朋友的儿子,医学秘方能够保全他,一定们能让他受害。,”此外,拉帕其尼这样从我本人手中把这孩子弄走,我敢说,是想利用他进行他的恶魔试验,这实在是一件不可容忍大逆不道的行径。还有他那个女儿,一定要提防,渊博的拉帕其尼,也许出你意料之外的意图打匾你。吉欧凡尼兜了一圈,最后才发现自己回到住所门口。他跨过门槛的时候丽莎贝塔迎了上来,笑嘻嘻地,显然是想引起他的注意,但是她只能需要一笑,因为年青人感情爆发之后,已经冷却,变得麻木不仁的了,他转过眼珠望着那一幅憔悴,满面皱纹,向他微笑的面孔,仿佛毫无所见。老妇人因而拉住他的衣襟,“先生,先生”他低声说,依然满脸堆着笑容,几乎和一幅被岁月寻熏黄了的滑稽木雕没有什么两样,“喂,先生花园有个秘密的小门”

“你说什么,”吉欧凡尼大声问,迅速转过身子,仿佛一个微生物,突然间活跃起来“进拉帕其尼先生花园里秘密的小门”。“轻点。轻点!别这么大声”丽莎贝塔小声地说,把手按住嘴巴“是呀,进那个有名医生的园子,他所有的好花木可以让你去看个够。帕度亚好些青年人都巴不得花钱走进那些花枝里去”。吉欧凡尼放了一块金币到他手里。一个疑团,可能由他和帕利奥尼谈话所引起的疑念滑过了他的心头,老丽莎贝塔的无端干涉,也许和教授所说的,那个拉帕其尼正要把他牵引进去的阴谋有关联,不管哪个阴谋是什么性质,不过是一种疑念,虽然有些是使吉欧凡尼烦乱,还不能阻止他不受诱惑。他一听到有接近碧翠缘的可能,这样做似乎就是赖以生存的绝对需要。她是天使,无关紧要。他已经无可奈何的陷入她的运行范围。一定得接受那个,越来越近使他盘旋前进的引力支配。向一个他无意多事揣测的目标回旋前进,然而,说也奇怪,他又突然疑虑起来,不知自已一往情深是否是一种妄念,不知这种感觉是否真正深厚,真正很真挚,足以使他这样颠倒,向一个不堪设想的境遇之中冲刺而去,或者,只不过是一个青年人头脑发昏,和他真正的内心感情,仅仅只有一点联系。或者根本没有联系。

他停了步,迟疑了一下,转过半个身子,但终于又继续向前走去,老迈龙钟的向导引他走过几个僻静的小道,终于打开了一扇小门。门一开,迎面展现的是一片绿叶婆娑的景象,和依稀作响的细微声,树叶间闪烁着筛碎了的阳光。吉欧凡尼迈步钻过纠缠着在那扇隐蔽小门上的藤蔓,在自己的窗户底下,站在拉帕其尼医生花园空地上。

不可能的事情实现了,梦幻周遭的迷雾澄清,成为可以触及的现实,这该是多么令人欢天喜地的事,而朝思梦想又是怎样徒劳的痛苦。可是在这种情况之下,有多少时候,我们反而会冷静下来。甚至会无动于衷喔!现实偏好这样作弄我们。热情偏激在它选定的时候出现,等到适当做出安排,仿佛可以请它出场的时候,它又迟疑起来,不愿识门。吉欧凡尼就是这样,他已经日复一日,心血沸腾地,盼望有可能和碧翠丝会晤一次,和她当面站在这片花园里,沐浴在她光彩照人的东方美艳中,把她随身的神秘性格充分研究一下,那一种他自认为是他自己生存神秘性格。然而,目前,他心里只有一种异样,不合时的平静心理,他环顾了一下花园,看碧翠丝和她的父亲是否在场,看到只有他自己一人时,这才安心的去品评那些花卉。

这些花卉,个别或等中意,都不会令人满意。它仿佛太华丽,迷人,甚至有些不自然。一个独自在林子迷了路的人看到它们,那么,没有一株不会不使她触目惊心,仿佛林子里的有鬼脸盯着他。一些奇形怪状的花草,也会使神经衰弱的人受到刺激,它们离奇的样子说明:居然会有这些,各种植物嫁接出来的怪品种,说明:这些均不是出于自然,而是为邪恶另类产生的鬼怪品种。它们在这里不怀好意搔首弄姿。它们可能是一两次成功地将各种品种合成的结果,成为有问题的,不吉利的品种。正是这个花园所有生物的特点。总之,吉欧凡尼在这批品种之中,只认得两三种植物,那些还是肯定有毒的,在忙于观察的时候,他听到丝织衣服丝丝作响,转过身来便看到碧翠缘从雕花门廊那出现。

吉欧凡尼没有考虑到应该怎样,他是应该为无礼闯进花园而道歉。还是作出一付即使不是拉帕其尼医生和他的女儿所愿,他至少感到私自来花园,这行为有些莽撞,但碧翠缘的态度使他安了心,虽然,他自己凭什么资格,得到许可进来的,也使他无不惶恐。她沿着小径轻盈地走了过来,在零落的喷泉旁和他相遇,她脸上露惊讶的神色,但又被一种纯正,和善而愉快的表情明朗化了。

“您是一位花卉鉴赏家呢?先生,”碧翠丝说,微笑着,提起他从窗口扔给她的那个花束。“因此,我父亲所收集的名贵品种,吸引您来仔细观赏是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要是他在这里,他还会将这些花草的习性、和许多稀奇有趣的故事讲给您听。因为他倾心在这研究上,这里耗费了他的毕生精力,这个花园就是他的整个世界。”“而您自己的见解,小姐”吉欧凡尼说道:“假若名不虚传,您对于这些名花异卉的属性也一样专著吧。您要是看得起,就请做我的老师,我一定能够比跟拉帕其尼先生学习还学的好一些。“”有这些闲话?“碧翠缘问,她言语中带着愉快的笑声。”人们真地会说我对我父亲的植物学有所长?多么好笑!对不,我虽然是在这花卉里长大的,可除了它的颜色和香味外,其它一无所知;有时连这一点知识我都不愿意热衷。这里有些花一些一点也不好,我一看就不顺眼,就讨厌。请您,先生别相信那些有关我与科学的胡话,除了您亲眼看到的以外,什么也别相信。“

“难道凡是我亲眼看见的我都的相信吗?“吉欧凡尼意在言外地问。回忆前情是他有些气馁,”不,小姐,您要求我的太少了。除了您亲口所讲的以外,别叫我再相信其它什么吧。“

碧翠丝仿佛理解他的话意,她的面颊深深地羞红了:她正视着吉欧凡尼,以一种女王傲慢的神情,答复他疑虑不安的眼光。“我真的要你这样,先生,“她回答道:”把您对于我可能有的一切想法都去掉吧,外界的感觉以为是真实,本质上也许依然虚假;不过碧翠缘.拉帕其尼的话,是从心灵深处说出来的,这点你可以相信。“

热诚使她精神焕发,像真理的光辉对着吉欧凡尼的良知大放异彩,不过,她说话的时,在她周围还散发着一种浓烈迷人,又有飘渺的香氛。青年人由于一种无名的厌恶,简直不敢呼吸到肺里去。也许是花的香气,不然,难道那是碧翠丝的气息,是它把她的话语熏得这样馥郁,似乎在她心里泡制过一样?一阵昏眩像阴影一般,在吉欧凡尼身上掠过而消失了,他注视这位娇美姑娘,仿佛通过她的双眸看到她玲珑剔透的灵魂,在不感到任何疑惧。

掩饰着碧翠丝言行的亲信消逝了,她变得快乐起来,似乎从她和他交谈之中得到了一种纯洁的喜悦。像寂寞荒岛上的一个女郎,能和一个文明世界的来客交谈,所感受到的心情一样。显然,她的生活经验局限在花园之内。她一时谈到一些和阳光和夏日云霞一样单纯的事务,一会儿又谈起城里的情况,又问道吉欧凡尼远方的家,他的朋友、母亲、姊妹,一些显得她是这样离群独居的,而且显得格外不合时尚。一些不讲款式的问题,又使吉欧凡尼觉得如同在和小孩子说话。她的心灵在他面前泛浮,像一股初见天日清澈的溪流,对着那向她身心投射的天光云影,感到无限新奇。她也有一些发自深心的思想,也有宝石般晶莹般的幻想,和喷泉水珠所反射的钻石、红宝石般的霞光一样晶莹。一种诧异的心情不时从他的心间闪过。奇怪,他居然会跟这样刺激了他的,他所恐怖化了的,在她身上他曾看到可怕征像的人并肩而行,他居然会像兄弟一样和碧翠丝聊天,居然发现了他的特性,给人的印象太深,还不能立刻使人适应。

他们这样自在的交谈着,信步走过花园,于是,傍着树丛转了几个弯之后,来到零落的喷泉前面,泉畔生长着那一株珠光宝气的华丽花树。花树也散发着一种异香,吉欧凡尼分辨出是和他方才认为是碧翠丝的气息一样的香味,只是更为强烈。

当她的视线落在树上,吉欧凡尼看到她把手按到胸前,仿佛她突然痛苦地心悸起来。“有生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您答应过我一次,把这有生命的宝石花送给我一朵,酬答我那一冒昧而幸运地投到您脚旁的花束。现在请容许我把它采下来,作为我们第一次见面的纪念吧。”

他伸手向花丛走近了一步,但是碧翠丝突然往前一冲,尖叫了一声,像一把尖刀刺进他的心脏。她抓住他的手,用她窈窕身躯的全部力量,把他一把拉了回来,吉欧凡尼觉得到她的接触刺激了他的全部神经。

“别碰它!”她用一种急切的声音一叫。“千万别碰它!它会送你的命的!”于是,她蒙着脸,匆匆从他的身边跑开了,消失在雕花门廊之下。吉欧凡尼目送着她进去,看见拉帕其尼医生消瘦的身影,和那张苍白的才智过人脸,他正在门廊里观望花园里发生的一切,不知他看了多久。

每逢加斯康蒂独自在房间里的时候,碧翠丝的倩影立刻就在他热情的冥想中浮现,带着那第一次瞥见她以来,就一直在她的周围聚集着诱感力,而现在还参合了一种少女的温柔情趣,他是一个凡人,她的秉性中也有一些优雅娇媚的天赋,她是值得崇拜的,的确,在她的身上可以体现崇高而热烈的爱情,那一些征象,他以前认为可以证明她身心危险的征象,现在不是被遗忘,就是被作弄人的爱情铸成了迷人的金冠,把碧翠丝打扮得越特别,越怕可爱。以前认为的邪恶的,现在变成美好的了。或者,即使不能变成美好的,它也会悄然溜到我们健全的意识明光之后,和一些在那里聚集着的,无形的下意识,以期躲进阴暗的角落里。他这样度过了一夜,一直到曙光开始把拉帕其尼医生的花园中酣眠的花卉照醒时,吉欧凡尼这才朦胧中睡去。他的睡梦,无疑地,又会指引他前去。太阳按时升起,阳光投射到他的眼帘上,使他痛楚的醒了过来,等他完全清醒后,这才感到自己的手臂有种灼伤的痛疼,他的右手—那只他要采宝石花而被碧翠丝抓住的那只手,手背上有四个小手指的紫印子,还有一个不大的拇指印,烙在他的手腕上。呵,爱情会是一个多么顽固的信念,那些暂存在想象中,还未深根蒂固扎在心里,爱的假象也是这样,不到必须烟消云散的时候,它决不会改变它的初衷!吉欧凡尼缠了一条手巾在手上,奇怪,是什么灼伤了他,但很快又回到对碧翠丝的迷恋之中,使他完全忘记了疼痛。

第一次见了面,第二次也就不能避免,我们所谓的命运不可避免的规律,那就是这样。第三次、第四次、于是在吉欧凡尼日常生活之中,和碧翠丝在花园天天相见,不再是偶然的事情了。而且可以说占据了他的整个生活,除去会面时的幸福时刻外!,其它的时间都被吉欧凡尼用来回味。拉帕其尼的女儿也不例外,他期待着年青人的出现,并且满怀信心,毫不矝持,飞快地跑到他的身边,仿佛他们从童年起就是青梅竹马的小伙伴,而且目前依然如此。如果由于特殊事故,他在指定的时候没有出来,她就会站在窗户下面,把她那清脆美妙的音调送上,让它围绕着他,在他房梁上围绕着,在他的心坎里引起共鸣“吉欧凡尼!吉欧凡尼!是什么事情耽搁了你,下来吧!”,于是他就赶忙下去,跑进那个长满毒花异草的伊甸园。

但是,尽管他们这样亲近,碧翠丝的态度仍然有些保留,她总是非常拘谨,而且坚定,因此,冒犯她的念头他几乎想也没有想过。从一切可以理解的征象看来,他们是想爱的。他们用眼睛示爱,把神圣的秘密从一个人的心灵深处,默默地,传到另一个人的灵魂深处,仿佛太神圣了,不能形于直言。不过在这些热情洋溢的场合,如同封闭已久的炉火冒出火苗一样,他们的心灵也会在具体的声音中所有流露,他们甚至于也谈过爱,只是他们从未两唇相接,两手相握,也不曾如爱所求,所奉献的轻轻爱抚和拥抱。她又亮的卷发,他一髭也没碰过,他们之间的距离这样的明显---她的长裙从来没有被微风吹飘到他的身上来过。吉欧凡尼几次似乎想逾越过界,碧翠丝就变得非常忧郁,格外的固执,摆出一副要坚决走开的样子,以此为戒,再无形之于语言进行而阻止。这种时候他又会警觉的想起那些可怕,可疑的事情,那些疑念有鬼怪似的从他的心里冒出来,对他吹胡子瞪眼睛,她的爱就淡漠了,日晨雾一样地消散,留下的只是怀疑。但是,当碧翠丝的面容暂时晦暗之后,她又重新开朗起来时,她立刻有由那种神秘的可疑人物,那个他惶惶然待的人物中还原过来,依然又是那样美好无邪,吉欧凡尼所熟悉的姑娘,那个觉得,他的心灵比其它一切学识更深知的少女。

自从吉欧凡尼前次遇到帕格利奥尼以莱,已经来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然而,一天早晨,他出乎一意外的勉强接待了教授一次,他几周来几乎没有想起,希望再多忘记一些时候的人。纵容自己沉浸在这种令人移情丧志的欢情之中,已经很久了。除非能够对他目前的心境充分表示同情,他绝对不愿意和谁相处一起。这种同情心,在帕格利奥尼教授身上,当然是指望不到的。

来客随意谈了几分钟城里和学校的事情,很快就转了话题。”我最近看了一篇古典作家的作品”他说,“而且看到了一个我非常感兴趣的故事,也许你记得,那时一个印度国王把美女作为祭品献给亚力三大的故事。这位美女和朝霞一样美艳,与日落一样的雍容华贵,而特别出色的是她气息中的一重浓郁的香气,这香气比波斯玫瑰还香。亚力山大,和一般青年征服者一样,跟着这个妖艳的陌生女郎,真乃一见钟情,幸亏有一位学者恰巧在场,发现了她可怕的秘密。”“什么秘密?”吉欧凡尼问道,他眼睛低垂着,避开了教授的目光。

“原来这个妖艳的女人呀!”帕格利奥尼强调地说:“她是从小用一种毒素滋养大的,她全身充满了毒素,她本人也成了活生生的致命有毒物质,毒就是她生命的实质。她用她那浓郁的香气毒化着空气。她爱的就是毒--她的拥抱就是死亡。这是不是一个奇怪的故事?”

“简直是神话,”吉欧凡尼回答,神经质的从椅子上立起。“我很奇怪您阁下,在您严肃的学术研究中,怎么会有闲情逸致,去欣赏这些无稽之谈。”

“顺便提一下,”教授不安的向周围巡视并说道:“你房子里这固相香气是什么味呀?是你手套上的香水?这种淡淡的香味确实好闻,不过,总的来说,却一点也不识人感觉舒服。要是我多闻一下,我想一定会叫我生病。它像是一种花香,可是房间里并没有看见花。”“也根本没有花,”吉欧凡尼回答,听教授这样说,他的脸色都变白了,“我想,吃了您阁下的幻想之外,根本没有什么香气。香气,作为一种包含感觉和精神两种因数的物质,是很容易作弄我们。有时候回忆一种香气,哪怕仅仅是一个念头,也很容易造成错觉,以为是现实。”

“对,可是我的神志是清醒的,不大会发生什么错觉,”帕格利奥尼说:“而且,要是我想到什么香味,也只会是些恶性药剂的味道,我的手指沾染过的。我听说,我们著名的朋友拉帕其尼,就用比阿拉伯香更香的花原料调剂出来的。不用讲,漂亮而有才华的碧翠缘小姐,同样,也会用比香更香的药剂来照料她的病人,可是一旦沾上一丁点,这个人就倒活霉了。”

吉欧凡尼的脸色表示,他在不断地作思想斗争。教授讽刺拉帕其尼美丽女儿的口气,是施之于他灵魂上的酷刑。然而仔细考虑一下她和她恰恰相反的性格,这种暗示,立刻引起他的千种疑虑。这种疑念此刻正像一些鬼脸,冲着他隐隐的狞笑。然而,他仍然极力抑制,用以忠忠实爱人的纯真信念,答复帕格利奥尼的话。

“教授先生,”他说,“您是我父亲的朋友,也许,您愿望是想对你的儿子表示好感。我除了很愿意对您表示尊重和服从之外,不会有其他的想法。但是我请你原谅这一点,先生,只有一件事情我们还不能深谈。您不知道碧翠丝小姐,因此您不能用一种轻蔑或恶感的字眼侮辱她的人格,歪曲她,或者,我甚至于要说,是诅咒她。”

“吉欧凡尼,我可怜的吉欧凡尼!”教授以一种平和而怜悯的神情回答,“我对于这个不幸的姑娘比你清楚得多,你应当好好听听那个制毒大师拉帕其尼和他染上毒素的女儿的现实,的确,她之有毒,就和她漂亮一样排成正比例。听着,哪怕你会对我这个白发老头子动武,我也不能抑制住自己不讲出来。这个印度女人的古老传说,至于拉帕其尼精湛而害人的科学研究,已经成为事实,而且在可爱的碧翠丝身上体现出来了。”吉欧凡尼呻吟了一声,蒙住了自己的面孔。“她父亲,”帕格利奥尼继续说,“由于天性使然,绝不会阻止自己,不这样残忍地将自己的女儿呈现出来,作为自己学科学而疯狂的牺牲品,因为,让我对他公道一点,他和一个让人把自己的心脏放在蒸馏器提炼的科学家一样真诚,那么,你的命运又当如何?没疑问,你是被选定为某种实验的对象了。这样的结果自然是死,也许是比死还要糟糕的命运。”拉帕其尼,站在他的眼前,他所谓的科学兴趣,绝对不会迟疑不前。”“这简直是个梦,”吉欧凡尼喃喃自言道,“实在是一个梦。”

“但是,”教授又说,“轻松一点,我老朋友的孩子。还有时间挽救这事。我们甚至还可以把这不幸的女孩子引上正道,再不让她父亲的疯狂想法使她隔绝于世。看看这个小小银瓶,这是著名的彭凡纽杜.赛尼利大师亲手雕制的,完全配得上作为一个爱的信物,送给意大利最美丽的姑娘,可是它里面所盛的东西更是无法估价。把这些解毒药吮一小口,就可以叫这罪烈性的波及亚毒药解除毒性。不用担心它对拉帕其尼的毒药也一样有效。把这个小瓶和里面的宝贵药液送给碧翠丝,满怀信心地等待结果吧。”

帕格利奥尼把一个精致的小银瓶放在桌子上,就回去了。他说的每一句话此刻在吉欧凡尼心中久久回荡。

“我们一定能够叫拉帕其尼吃下,”他一边下楼一面冷笑地暗自盘算,“不过,替他说句老实话,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的确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只是,在实践这一方面,他是一个误人的庸医,因此绝对不能为我们多容忍,我们是遵循行医为善的古训的人。”

吉欧凡尼和碧翠丝相认的全部过程中,他时常为怀疑她的人品,心头充满难解的疑团,只是她已经彻头彻尾地使他认为她是一个单纯、自然、最多情、最无邪恶的人。因此帕格利奥尼现在所揭露出来的形象,和他原来的构思不能相合。

因而显得颇为异样,难以置信。是的,联想他第一次看到这位漂亮的小姐时,虽然有些丑恶记忆,他却不能全然把那一束在她枯萎的花束忘干净,还有那一个明朗的阳光下晕死的小飞虫,除了她的气息之外,没有其它原因足以使它致命。然而,这些事实,消失在她天性的纯光中,不再起什么作用,只认为幻想错觉,要理智稍来分析就可以看得跟清楚。我们能用眼睛看,用手接触的东西除外,还有一些更真实,更值得信任的事物,吉欧凡尼对碧翠丝的信任就是建立在这些比较有利的条件之上,虽然,与其说说是由于他这一方面的宽容,或深厚的信心,不如说是她的高贵品质使然。但是现在,他的精神再不能为他热情升华所引向的高度支撑了。他跌落下来,匍匐在世俗的疑团之中,玷污了碧翠缘的纯洁形象。他不是想放弃她,只是不信任。他决定,一劳永逸地,进行一些使他安心的,决定性实验,看她肉体之内是否会有哪些妖香恶气,那些不经过她灵魂之中的邪恶与之合作,是不可能存在的。他的眼睛,那次从他楼上凭高远眺,那条四脚蛇,那些小虫子那些花也许会欺蒙,但是如果在几步之内,他亲眼看到一朵清新饱满的鲜花,在碧翠丝手中凋残,那就没有什么怀疑的余地了。他抱着这种念头,跑到花房买来了一束朝露犹零的鲜花。

他每天和碧翠丝习惯了的,见面的时间到了。下楼去花园之前,吉欧凡尼没有习惯性地照照镜子,检查一下自己—这是在一个漂亮青年身上所意料的道的虚荣心理,不过,在这烦乱的一刻,这种行为只能表示他情绪低落,信念动摇,但是他也是在体现自己,而且自以为他的相貌从来没有这样漂亮过,他的眼睛未曾这样生动,他的双颊从未曾这样绯红,这样洋溢生机。

“至少,”他想“她的毒素还没有灌输到我的肌体中来,我可不是一朵会在她手中凋零的花朵。”

这样打量,他转眼去看鲜花,那束花还没有离开她的手,一种难于描述的,那深入心肺的的恐怖感觉已经袭击他的全身。他看到这些朝露犹零的鲜花已经开始枯萎,他们的苞蕾依旧,还可以看出它们昨天还是那般清新可爱,吉欧凡尼的脸变得和大理石一般刷白,毫无面色呆立在镜子前,如同对着什么怪物似的对着自己的影像发呆。他想起帕格奥尼提过的房间有香味的话。也许就是他自己的毒气,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为自己心寒!从这种茫然自失的心境中回转过来,他开始用好奇的眼光向一个蜘蛛望去,它正在房间的天花板上织蛛网,按它所擅长的丝路,反复的织着它的网,那是和所有古老的天花板,它在进行高空作业,它是一只非常活跃的蜘蛛。吉欧凡尼杨着头,对着着小虫子深深喷了一口气,那蜘蛛突然停止织网,躬着身子在网上挣扎,蜘蛛被这个小工艺家颤抖所发出的力量扯得晃了一下。吉欧凡尼又吹了一口气,更深沉、更有力、更不怀好意,就这口气,他自己完全没有预料到这口气已经变成恶毒致命攻击,还没等蜘蛛对威胁感到绝望,只见它四肢抽搐了一下,无力地掉了下来,挂在窗口上死了。

“该死!该死!”吉欧凡尼诅咒着自己,喃喃地说:“难道你现在已经变得这样恶毒?连着个小小的生命也不放过,被你所喷出的毒气给毒死了。”这时,一阵清脆的声音,又从花园下面荡漾上来,“吉欧凡尼,吉欧凡尼已经过时候了,什么事情耽搁着你呀?下来吧?”“是的” 吉欧凡尼喃喃自语,“她是我毒气唯一不会伤害的人,希望也能够不伤害她就好了。”

他冲了下去,展现在碧翠丝明亮、含情脉脉的眼睛里,方才的怒气、失望曾经那样的坚决,恨不得一下子把她盯死,可是,真正当她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她的身上仍然这般大的吸引力,感化着吉欧凡尼,这种吸引不是一下子能摆脱的了的,他回忆她那优美女性的特有媚力,回忆到她许,许多多发自内心的圣洁、而动情地话语,当那片纯洁的心田剥露出她的深心,让他透彻地看到它的深处,那些回忆,假若吉欧凡尼知道怎样珍惜它们,它们一定会向他保证,那些丑恶的误解都是世俗的错觉;而且,不论什么疑云迷雾聚集在她的头上,真正的碧翠丝仍然是天上的安琪儿。他虽然没有这崇高的信念,但她的降临毕竟有无限的魅力。吉欧凡尼原有的怒气一下子抑制了下来,成了一副木然含温的地神情。碧翠丝感觉灵敏,立刻意识到她们之间出现一道阴深的鸿沟,不是他或者她所能逾越的。她俩一同信步向前走着,抑郁沉默而无言,当她俩又来到了大理石喷泉前,那一泓清水中央生长着宝石花瓣的花树,吉欧凡尼发现自己贪婪的吸吮着花香,那是一种享受食欲旺盛的姿态,这点是清醒的他感到十分恐慌。

“碧翠丝,”他唐突地问“这棵树从哪里来的?”“是我父亲创制的”她简单地回答。“创制!创制的,”吉欧凡尼重复着。“你是什么意思?碧翠丝?”

“他是一个深知自然奥妙的人,”碧翠丝回答道“而且在我出生的时候,这株树就从地里长出来了,这时他的科学、智慧的产物,我只不过是他世俗的孩子。不要去碰它,”她又接着警告道,,她见到吉欧凡尼慢慢接近那棵树,怕的不得了。“这棵树的性质你绝对想象不到,可是我,亲爱的吉欧凡尼—我是和他一起长大的,而且靠它的香气长大,它是我的姊妹,我以人类的爱去爱它,因为—唉!难道你一点没有察觉到?这时一个可怕的劫数。”

说到这里,她的眼前吉欧凡尼,对她皱着眉头的神秘样子更阴深了,使她停住说话的嘴,哆嗦了一下,但她深信他的温厚,很快就恢复了以往的自信,反而为自己的多疑感到羞愧。

“这个劫数”她接着说“这是我父亲不管死活,偏爱科学的结果,他这种偏爱反把我和我这样的人,彻底的隔绝了与人的交往,直到老天爷把你送来。亲爱的吉欧凡尼,呵,你的碧翠丝原来是过么的寂寞啊!”

“这是一个难以挽回的劫数吗?”吉欧凡尼问道,并凝视着她。“只道现在我才知道这是多么的困难”她无限柔情地回答“啊。是的。可能是我的心已经麻痹了,因此也就平静下来。”吉欧凡尼的满腔怒火,从抑制沮丧中并发而出来,像乌云之中的闪电一样。“可恶的东西”他恶狠狠怒气冲冠一吼,“那么你觉得自己孤独不好,你就照样让我离开温馨的生活,把我引诱到你这个形容不出来的恐怖深渊中来!”

“吉欧凡尼!”碧翠丝惊呼了一声,她晶莹的双眸对着他的脸仔细地端详,他的语言还没有刺伤她的心灵,只是吓糊涂了。“对,毒物,”吉欧凡尼重复说着,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你已经干了,你已经毁灭了我!你把我周身的血液灌注了毒液,你已经把我弄成一个和你一样的可恨,一样的丑恶,一样的讨厌,一样窒命的东西了—散发着妖香鬼气!好吧,要是我们的呼吸和对别人一样窒命,让我用一个万分憎恨的吻把我们结合在一起,一块儿去死吧!”

“什么事情降临到我的头上来了?”碧翠丝喃喃低沉一声说道:“圣母呀!可怜我吧,一个可怜的心都碎了的羊羔。”

“你---你还祷告!”吉欧凡尼喊,仍然和先前一样毒辣的诅咒着,“正是你的祷词,它们从你嘴里出来就给大气污染了死气。对!对!对!让我祷告·!让我到教堂去!把我们的手指在教堂里的圣水里泡泡,我们的后人就会和传染瘟疫一样的死光!让我们在空中划十字,它会像灵符一样把这灾祸除尽。”
| 楼主| 发表于 2011-5-24 11:50:51 | 显示全部楼层
《现实一种》 作者 余华

余华,当代作家,浙江海盐县人,祖籍山东高唐县。著有中短篇小说《十八岁出门远行》《鲜血梅花》《一九八六年》《四月三日事件》《世事如烟》《难逃劫数》《河边的错误》《古典爱情》《战栗》等,长篇小说《在细雨中呼喊》《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兄弟》,也写了不少散文、随笔、文论及音乐评论。

[发帖际遇]:  夙心瞳举报了一个在学院乱贴小广告的,获得学分18分.
| 楼主| 发表于 2011-5-24 11:52:10 | 显示全部楼层
那天早晨和别的早晨没有两样,那天早晨正下着小雨。因为这雨断断续续下了一个多星期,所以在山岗和山峰兄弟俩的印象中,晴天十分遥远,仿佛远在他们的童年里。
  天刚亮的时候,他们就听到母亲在抱怨什么骨头发霉了。母亲的抱怨声就像那雨一样滴滴答答。那时候他们还躺在床上,他们听着母亲向厨房走去的脚步声。
  她折断了几根筷子,对两个儿媳妇说:“我夜里常常听到身体里有这种筷子被折断的声音。”两个媳妇没有回答,她们正在做早饭。她继续说:“我知道那是骨头正在一根一根断了。”兄弟俩是这时候起床的,他们从各自的卧室里走出来,都在嘴里嘟哝了一句:“讨厌。”像是在讨厌不停的雨,同时又是母亲雨一样的抱怨。现在他们像往常一样围坐在一起吃早饭了,早饭由米粥和油条组成。老太太常年吃素,所以在桌旁放着一小碟咸菜,咸菜是她自己腌制的。她现在不再抱怨骨头发霉,她开始说:“我胃里好像在长出青苔来。”于是兄弟俩便想起蚯蚓爬过的那种青苔,生长在井沿和破旧的墙角,那种有些发光的绿色。他们的妻子似乎没有听到母亲的话,因为她们脸上的神色像泥土一样。
  山岗四岁的儿子皮皮没和大人同桌,他坐在一把塑料小凳上,他在那里吃早饭,他没吃油条,母亲在他的米粥里放了白糖。刚才他爬到祖母身旁,偷吃一点咸菜。因此祖母此刻还在眼泪汪汪,她喋喋不休地说着:“你今后吃的东西多着呢,我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可以吃了。”因此他被父亲一把拖回到塑料小凳子上。所以他此刻心里十分不满,他用匙子敲打着碗边,嘴里叫着:“太少了,吃不够。”
  他反复叫着,声音越来越响亮,可大人们没有理睬他,于是他就决定哭一下。而这时候他的堂弟嘹亮地哭了起来,堂弟正被婶婶抱在怀中。他看到婶婶把堂弟抱到一边去换尿布了。于是他就走去站在旁边。堂弟哭得很激动,随着身体的扭动,那叫小便的玩意儿一颤一颤的。他很得意地对婶婶说:“他是男的。”但是婶婶没有理睬他,换毕尿布后她又坐到刚才的位置上去了。他站在原处没有动。这时候堂弟不再哭了,堂弟正用两个玻璃球一样的眼睛看着他。他有点沮丧地走开了。他没有回到塑料小凳上,而是走到窗前。他太矮,于是就仰起头来看着窗玻璃,屋外的雨水打在玻璃上,像蚯蚓一样扭动着滑了下来。这时早饭已经结束。山岗看着妻子用抹布擦着桌子。山峰则看着妻子抱着孩子走进了卧室,门没有关上,不一会妻子又走了出来,妻子走出来以后走进了厨房。山峰便转回头来,看着嫂嫂擦着桌子的手,那手背上有几条静脉时隐时现。山峰看了一会才抬起头来,他望着窗玻璃上纵横交叉的水珠对山岗说:“这雨好像下了一百年了。”
  山岗说:“好像是有这么久了。”
  他们的母亲又在喋喋不休了。她正坐在自己房中,所以她的声音很轻微。母亲开始咳嗽了,她咳嗽的声音很夸张。接着是吐痰的声音。那声音很有弹性。他们知道她是将痰吐在手心里,她现在开始观察痰里是否有血迹了。他们可以想象这时的情景。不久以后他们的妻子从各自的卧室走了出来,手里都拿着两把雨伞,到了去上班的时候了。兄弟俩这时才站起来,接过雨伞后四个人一起走了出去,他们将一起走出那条胡同,然后兄弟俩往西走,他们的妻子则往东走去。兄弟俩人走在一起,像是互不相识一样。他们默默无语一直走到那所中学的门口,然后山峰拐弯走上了桥,而山岗继续往前走。他们的妻子走在一起的时间十分短,她们总是一走出胡同就会碰到各自的同事,于是便各自迎上去说几句话后和同事一起走了。
  他们走后不久,皮皮依然站在原处,他在听着雨声,现在他已经听出了四种雨滴声,雨滴在屋顶上的声音让他感到是父亲用食指在敲打他的脑袋;而滴在树叶上时仿佛跳跃了几下。另两种声音来自屋前水泥地和屋后的池塘,和滴进池塘时清脆的声响相比,来自水泥地的声音显然沉闷了。
  于是孩子站了起来,他从桌子底下钻过去,然后一步一步走到祖母的卧室门口,门半掩着,祖母如死去一般坐在床沿上。孩子说:“现在正下着四场雨。”祖母听后打了一个响亮的嗝。孩子便嗅到一股臭味,近来祖母打出来的嗝越来越臭了。所以他立刻离开,他开始走向堂弟。
  堂弟躺在摇篮里,眼睛望着天花板,脸上笑眯眯,孩子就对堂弟说:“现在正下着四场雨。”
  堂弟显然听到了声音,两条小腿便活跃起来,眼睛也开始东张西望。可是没有找到他。
  他就用手去摸摸堂弟的脸,那脸像棉花一样松软。他禁不住使劲拧了一下,于是堂弟“哇”地一声灿烂地哭了起来。
  这哭声使他感到莫名的喜悦,他朝堂弟惊喜地看了一会,随后对准堂弟的脸打去一个耳光。他看到父亲经常这样揍母亲。挨了一记耳光后堂弟突然窒息了起来,嘴巴无声地张了好一会,接着一种像是暴风将玻璃窗打开似的声音冲击而出。这声音嘹亮悦耳,使孩子异常激动。然而不久之后这哭声便跌落下去,因此他又给了他一个耳光。堂弟为了自卫而乱抓的手在他手背上留下了两道血痕,他一点也没觉察。他只是感到这一次耳光下去那哭声并没窒息,不过是响亮一点的继续,远没有刚才那么动人。所以他使足劲又打去一个,可是情况依然如此,那哭声无非是拖得长一点而已。于是他就放弃了这种办法,他伸手去卡堂弟的喉管,堂弟的双手便在他手背上乱抓起来。当他松开时,那如愿以偿的哭声又响了起来。他就这样不断去卡堂弟的喉管又不断松开,他一次次地享受着那爆破似的哭声。后来当他再松开手时,堂弟已经没有那种充满激情的哭声了,只不过是张着嘴一颤一颤地吐气,于是他开始感到索然无味,便走开了。
  他重新站在窗下,这时窗玻璃上已经没有水珠在流动,只有杂乱交错的水迹,像是一条条路。孩子开始想象汽车在上面奔驰和相撞的情景。随后他发现有几片树叶在玻璃上摇晃,接着又看到有无数金色的小光亮在玻璃上闪烁,这使他惊讶无比。于是他立刻推开窗户,他想让那几片树叶到里面来摇晃,让那些小光亮跳跃起来,围住他翩翩起舞。那光亮果然一涌而进,但不是雨点那样一滴一滴,而是一片,他发现天晴了,阳光此刻贴在他身上。刚才那几片树叶现在清晰可见,屋外的榆树正在伸过来,树叶绿得晶亮,正慢慢地往下滴着水珠,每滴一颗树叶都要轻微地颤抖一下,这优美的颤抖使孩子笑了起来。然后孩子又出现在堂弟的摇篮旁,他告诉他:“太阳出来了。”堂弟此刻已经忘了刚才的一切,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说:“你想去看太阳吗?”堂弟这时蹬起了两条腿,嘴里“哎哎”地叫了起来。他又说:“可是你会走路吗?”堂弟这时停止了喊叫,开始用两只玻璃球一样的眼睛看着他,同时两条胳膊伸出来像是要他抱。“我知道了,你是要我抱你。”他说着用力将他从摇篮里抱了出来,像抱那只塑料小凳一样抱着他。他感到自己是抱着一大块肉。堂弟这时又“哎哎”地叫起来。“你很高兴,对吗?”他说。随后他有点费力地走到了屋外。
  那时候远处一户人家正响着鞭炮声,而隔壁院子里正在生煤球炉子,一股浓烟越过围墙滚滚而来。堂弟一看到浓烟高兴地哇哇大叫,他对太阳不感兴趣。他也没对太阳感兴趣,因为此刻有几只麻雀从屋顶上斜飞下来,逗留在树枝上,那几根树枝随着它们喳喳的叫声而上下起伏。
  然而孩子感到越来越沉重了,他感到这沉重来自手中抱着的东西,所以他就松开了手,他听到那东西掉下去时同时发出两种声音,一种沉闷一种清脆,随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现在他感到轻松自在,他看到几只麻雀在树枝间跳来跳去,因为树枝的抖动,那些树叶像扇子似地一扇一扇。他那么站了一会后感到口渴,所以他就转身往屋里走去。
  他没有一下子就找到水,在卧室桌上有一只玻璃杯放着,可是里面没有水。于是他又走进了厨房,厨房的桌上放着两只搪瓷杯子,盖着盖。他没法知道里面是否有水,因为他够不着,所以他重新走出去,将塑料小凳搬进来。在抱起塑料小凳时他蓦然想起他的堂弟,他记得自己刚才抱着他走到屋外,现在却只有他一人了。他觉得奇怪,但他没往下细想。他爬到小凳上去,将两只杯子拖过来时感到它们都是有些沉,两只杯子都有水,因此他都喝了几口。随后他又惦记起刚才那几只麻雀,便走了出去。而屋外榆树上已经没有鸟在跳跃,鸟已经飞走了。他看到水泥地开始泛出了白色,随即看到了堂弟,他的堂弟正舒展四肢仰躺在地上。他走到近旁蹲下去推推他,堂弟没有动,接着他看到堂弟头部的水泥地上有一小摊血。
  他俯下身去察看,发现血是从脑袋里流出来的,流在地上像一朵花似地在慢吞吞开放着。而后他看到有几只蚂蚁从四周快速爬了过来,爬到血上就不再动弹。只有一只蚂蚁绕过血而爬到了他的头发上。沿着几根被血凝固的头发一直爬进了堂弟的脑袋,从那往外流血的地方爬了进去。他这时才站起来,茫然地朝四周望望,然后走回屋中。
  他看到祖母的门依旧半掩着,就走过去,祖母还是坐在床上。他就告诉她:“弟弟睡着了。”祖母转过头来看了看他,他发现她正眼泪汪汪。他感到没意思,就走到厨房里,在那把小凳上坐了下来。他这时才感到右手有些疼痛,右手被抓破了。他想了很久才回忆起是在摇篮旁被堂弟抓破的,接着又回忆起自己怎样抱着堂弟走到屋外,后来他怎样松手。因为回忆太累,所以他就不再往下想。他把头往墙上一靠,马上就睡着了。很久以后,她才站起来,于是她又听到体内有筷子被折断一样的声音。声音从她松弛的皮肤里冲出来后变得异常轻微,尽管她有些耳聋,可还是清晰地听到了。因此这时她又眼泪汪汪起来,她觉得自己活不久了,因为每天都有骨头在折断。她觉得自己不久以后不仅没法站和没法坐,就是躺着也不行了。那时候她体内已经没有完整的骨骼,却是一堆长短形状粗细都不一样的碎骨头不负责任地挤在一起。那时候她脚上的骨头也许会从腹部顶出来,而手臂上的骨头可能会插进长满青苔的胃。她走出了卧室,此后她没再听到那种响声,可她依旧忧心忡忡。此刻从那敞开的门窗涌进来的阳光使她两眼昏花,她看到的是一片闪烁的东西,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便走到了门口。阳光照在她身上,使她看到双手黄得可怕。接着她看到一团黄黄的东西躺在前面。她仍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于是她就跨出门,慢吞吞地走到近旁,她还没认出这一团东西就是她孙儿时,她已经看到了那一摊血,她吓了一跳,赶紧走回自己的卧室。
  孩子的母亲是提前下班回家的。她在一家童车厂当会计。在快要下班的前一刻,她无端地担心起孩子会出事。因此她坐不住了,她向同事说一声要回去看儿子。这种担心在路上越发强烈。当她打开院子的门时,这种担心得到了证实。
  她看到儿子躺在阳光下,和他的影子躺在一起。一旦担心成为现实,她便恍惚起来。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她似乎看到儿子头部的地上有一摊血迹。血迹在阳光下显得不太真实,于是那躺着的儿子也仿佛是假的。随后她才走了过去,走到近旁她试探性地叫了几声儿子的名字,儿子没有反应。这时她似乎略有些放心,仿佛躺着的并不是她的儿子。她挺起身子,抬头看了看天空,她感到天空太灿烂,使她头晕目眩。然后她很费力地朝屋中走去,走入屋中她觉得阴沉觉得有些冷。卧室的门敞开着,她走进去。她在柜前站住,拉开抽屉往里面寻找什么,抽屉里堆满羊毛衫。她在里面翻了一阵,没有她要找的东西,她又拉开柜门,里面挂着她和丈夫山峰的大衣,也没有她要找的东西。她又去拉开写字台的全部抽屉,但她只是看一眼就走开了。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眼睛开始在屋内搜查起来。她的目光从刚才的柜子上晃过,又从圆桌的玻璃上滑下,斜到那只三人沙发里;接着目光又从沙发里跳出来到了房上。然后她才看到摇篮。这时她猛然一惊,立刻跳起来。摇篮里空空荡荡,没有她的儿子。于是她蓦然想起躺在屋外的孩子,她疯一般地冲到屋外,可是来到儿子身旁她又不知所措了。但是她想起了山峰,便转身走出去。
  她在胡同里拚命地走着,她似乎感到有人从对面走来向她打招呼。但她没有答理,她横冲直撞地往胡同口走去。可走到胡同口她又站住。一条大街横在眼前,她不知该朝哪个方向走,她急得直喘气。山峰这时候出现了,山峰正和一个什么人说着话朝她走来。于是她才知道该往那个方向去。当她断定山峰已经看到她时,她终于响亮地哭了起来。不一会她感到山峰抓住了她的手臂,她听到丈夫问:“出了什么事?”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她听到丈夫又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可她依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是不是孩子出事了?”丈夫此刻开始咆哮了。这时她才费力地点了点头。山峰便扔开她往家里跑去。她也转身往回走,她感到四周有很多人,还有很多声音。她走得很慢,不一会她看到丈夫抱着儿子跑了过来,从她身边一擦而过。于是重新转回身去。她想走得快一点好赶上丈夫,她知道丈夫一定是去医院了。可她怎么也走不快。现在她不再哭了。她走到胡同口时又不知该往何处去,就问一个走来的人,那人用手向西一指,她才想起医院在什么地方。她在人行道上慢吞吞地往西走去,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像一片树叶一样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她一直走到那家百货商店时,才恢复了一些感觉。她知道医院已经不远了。而这时她却看到丈夫抱着儿子走来了。山峰脸上僵硬的神色使她明白了一切,所以她又嚎啕大哭了。山峰走到她眼前,咬牙切齿地说:“回家去哭。”她不敢再哭,她抓住山峰的衣服,跟着他往回走去。
  山岗回家的时候,他的妻子已在厨房里了。他走进自己的卧室,在沙发里坐了下来。他感到无所事事,他在等着吃午饭。皮皮是在这时出现在他眼前的。皮皮因为母亲走进厨房而醒了,醒来以后他感到全身发冷,他便对母亲说了。正在忙午饭的母亲就打发他去穿衣服。
  于是他就哆哆嗦嗦地出现在父亲的跟前。他的模样使山岗有些不耐烦。
  山岗问:“你这是干什么?”
  “我冷。”皮皮回答。山岗不再答理,他将目光从儿子身上移开,望着窗玻璃。他发现窗户没有打开,就走过去打开了窗户。
  “我冷。”皮皮又说。山岗没有去理睬儿子,他站在窗口,阳光晒在他身上使他感到很舒服。这时山峰抱着孩子走了进来,他妻子跟在后面,他们的神色使山岗感到出了什么事。
  兄弟俩看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山岗听着他们迟缓的脚步跨入屋中,然后一声响亮的关门。这一声使山岗坚定了刚才的想法。
  皮皮此刻又说了:“我冷。”
  山岗走出了卧室,他在餐桌旁坐了下来,这时妻子正从厨房里将饭菜端了出来,皮皮已经坐在了那把塑料小凳上。他听到山峰在自己房间里吼叫的声音。他和妻子互相望了一眼,妻子也坐了下来。她问山岗:“要不要去叫他们一声?”
  山岗回答:“不用。”老太太这时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碟咸菜。她从来不用他们叫,总会准时地出现在餐桌旁。
  山峰屋中除了吼叫的声音外,增加了另外一种声音。山岗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他嘴里咀嚼着,眼睛却通过敞开的门窗望到外面去了。不一会他听到母亲在一旁抱怨,他便转过脸来,看到母亲正愁眉苦脸望着那一碗米饭,他听到她在说:“我看到血了。”他重新将头转过去,继续看着屋外的阳光。
  山峰抱着孩子走入自己的房门,把孩子放入摇篮以后,用脚狠命一蹬关上了卧室的门。然后看着已经坐在床沿上的妻子说:“你现在可以哭了。”
  他妻子却神情恍惚地望着他,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那双睁着的眼睛似乎已经死去,但她的坐姿很挺拔。
  山峰又说:“你可以哭了。”
  可她只是将眼睛移动了一下。
  山峰往前走了一步,问:“你为什么不哭。”
  她这时才动弹了一下,抬起头疲倦地望着山峰的头发。
  山峰继续说:“哭吧,我现在想听你哭。”
  两颗眼泪于是从她那空洞的眼睛里滴了出来,迟缓而下。
  “很好。”山峰说,“最好再来点声音。”
  但她只是无声地流泪。
  这时山峰终于爆发了,他一把揪住妻子的头发吼道:“为什么不哭得响亮一点。”她的眼泪骤然而止,她害怕地望着丈夫。
  “告诉我,是谁把他抱出去的?”山峰再一次吼叫起来。
  她茫然地摇摇头。“难道是孩子自己走出去的?”
  她这次没有摇头,但也没点头。
  “你什么都不知道,是吗?”山峰不再吼叫,而是咬牙切齿地问。
  她想了很久才点点头。
  “这么说你回家时孩子已经躺在那里了?”
  她又点点头。“所以你就跑出来找我?”
  她的眼泪这时又淌了下来。
  山峰咆哮了:“你当时为什么不把他抱到医院去,你就成心让他死去。”她慌乱地摇起了头,她看着丈夫的拳头挥了起来,瞬间之后脸上挨了重重一拳。她倒在了床上。
  山峰俯身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提起来,接着又往她脸上揍去一拳。这一拳将她打在地上,但她仍然无声无息。
  山峰把她再拉起来,她被拉起来后双手护住了脸。可山峰却是对准她的乳房揍去,这一拳使她感到天昏地暗,她窒息般地呜咽了一声后倒了下去。
  当山峰再去拉起她的时候感到特别沉重,她的身体就像掉入水中一样直往下沉。于是山峰就屈起膝盖顶住她的腹部,让她贴在墙上,然后抓住她的头发狠命地往墙上撞了三下。山峰吼道:“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吼毕才松开手,她的身体便贴着墙壁滑了下去。随后山峰打开房门走到了外间。那时候山岗已经吃完了午饭,但他仍坐在那里。他的妻子正将碗筷收去,留下的两双是给山峰他们的。山岗看到山峰杀气腾腾地走了出来,走到母亲身旁。此刻母亲仍端坐在那里喋喋不休地抱怨着她看到血了。那一碗米饭纹丝未动。
  山峰问母亲:“是谁把我儿子抱出去的?”
  母亲抬起头来看看儿子,愁眉苦脸地说:“我看到血了。”
  “我问你。”山峰叫道,“是谁把我儿子抱出去的?”
  母亲仍然没对儿子的问话感兴趣,但她希望儿子对她看到血感兴趣,她希望儿子来关心一下她的胃口。所以她再次说:“我看到血了。”然而山峰却抓住了母亲的肩膀摇了起来:“是谁?”
  坐在一旁的山岗这时开口了,他平静地说:“别这样。”
  山峰放开了母亲的肩膀,他转身朝山岗吼道:“我儿子死啦!”山岗听后心里一怔,于是他就不再说什么。
  山峰重新转回身去问母亲:“是谁?”
  这时母亲眼泪汪汪地嘟哝起来:“你把我的骨头都摇断了。”她对山岗说,“你来听听,我身体里全是骨头断的声音。”
  山岗点点头,说:“我听到了。”但他坐着没动。
  山峰几乎是最后一次吼叫了:“是谁把我儿子抱出去的?”
  此时坐在塑料小凳上的皮皮用比山峰还要响亮的声音回答:“我抱的。”当山峰第一次这样问母亲时,皮皮没去关心。后来山峰的神态吸引了他,他有些费力地听着山峰的吼叫,刚一听懂他就迫不及待地叫了起来,然后他非常得意地望望父亲。于是山峰立刻放开母亲,他朝皮皮走去。他凶猛的模样使山岗站了起来。皮皮依旧坐在小凳上,他感到山峰那双血红的眼睛很有趣。
  山峰在山岗面前站住,他叫道:“你让开。”
  山岗十分平静地说:“他还是孩子。”
  “我不管。”“但是我要管。”山岗回答,声音仍然很平静。
  于是山峰对准山岗的脸狠击一拳,山岗只是歪了一下头却没有倒下。“别这样。”山岗说。“你让开。”山峰再次吼道。
  “他还是孩子。”山岗又说。
  “我不管,我要他偿命。”山峰说完又朝山岗打去一拳,山岗仍是歪一下头。这情景使老太太惊愕不已,她连声叫着:“吓死我了。”然而却坐着未动,因为山峰的拳头离她还有距离。此时山岗的妻子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她朝山岗叫道:“这是怎么了?”
  山岗对她说:“把孩子带走。”
  可是皮皮却不愿离开,他正兴致勃勃地欣赏着山峰的拳头。父亲没有倒下使他兴高采烈。因此当母亲将他一把拖起来时,他不禁愤怒地大哭了。
  这时山峰转身去打皮皮,山岗伸手挡住了他的拳头,随即又抓住山峰的胳膊,不让他挨近皮皮。
  山峰就提起膝盖朝山岗腹部顶去,这一下使山岗疼弯了腰,他不由呻吟了几下。但他仍抓住山峰的胳膊,直到看着妻子把孩子带入卧室关上门后,才松开手,然后挪几步坐在了凳子上。山峰朝那扇门狠命地踢了起来,同时吼着:“把他交出来。”山岗看着山峰疯狂地踢门,同时听着妻子在里面叫他的名字,还有孩子的哭声。他坐着没有动。他感到身旁的母亲正站起来离开,母亲嘟嘟哝哝像是嘴里塞着棉花。
  山峰狠命地踢了一阵后才收住脚,接着他又朝门看了很久,然后才转过身来,他朝山岗看了一眼,走过去也在凳子上坐下,他的眼睛继续望着那扇门,目光像是钉在那上面,山岗坐在那里一直看着他。后来,山岗感到山峰的呼吸声平静下来了,于是他站起身,朝卧室的门走去。他感到山峰的目光将自己的身体穿透了。他在门上敲了几下,说:“是我,开门吧。”同时听着山峰是否站了起来,山峰坐在那里没有声息。他放心了,继续敲门。门战战兢兢地打开了,他看到妻子不安的脸。他对她轻轻说:“没事了。”但她还是迅速地将门关上。
  她仰起头看着他,说:“他把你打成这样。”
  山岗轻轻一笑,他说:“过几天就没事了。”
  说着山岗走到泪汪汪的儿子身旁,用手摸他的脑袋,对他说:“别哭。”接着他走到衣柜的镜子旁,他看到一个脸部肿胀的陌生人。他回头问妻子:“这人是我吗?”
  妻子没有回答,妻子正怔怔地望着他。
  他对她说:“把所有的存折都拿出来。”
  她迟疑了一下后就照他的话去办了。
  他继续逗留在镜子旁。他发现额头完整无损,下巴也是原来的,而其余的都已经背叛他了。
  这时妻子将存折递了过去,他接过来后问:“多少钱?”
  “三千元。”她回答。“就这么多?”他怀疑地问。
  “可我们总该留一点。”她申辩道。
  “全部拿出来。”他坚定地说。
  她只得将另外两千元递过去,山岗拿着存折走到了外间。
  此刻山峰仍然坐在原处,山岗打开门走出来时,山峰的目光便离开了门而钉在山岗的腹部,现在山岗向他走来,目光就开始缩短。山岗在他面前站住,目光就上升到了山岗的胸膛。他看到山岗的手正在伸过来,手中捏着十多张存折。
  “这里是五千元。”山岗说,“这事就这样结束吧。”
  “不行。”山峰斩钉截铁地回答,他的嗓音沙哑了。
  “我所有的钱都在这里了。”山岗又说。
  “你滚开。”山峰说。因为山岗的胸膛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没法看到那扇门。山岗在他身旁默默地站了很久,他一直看着山峰的脸,他看到那脸上有一种傻乎乎的神色。然后他才转过身,重新走回卧室。他把存折放在妻子手中。
  “他不要?”她惊讶地问。
  他没有回答,而是走到儿子身旁,用手拍拍他的脑袋说:“跟我来。”孩子看了看母亲后就站了起来,他问父亲:“到哪里去?”
  这时她明白了,她挡住山岗,她说:“不能这样,他会打死他的。”山岗用手推开她,另一只手拉着儿子往外走去,他听到她在后面说:“我求你了。”
  山岗走到了山峰面前,他把儿子推上去说:“把他交给你了。”山峰抬起头来看了一下皮皮和山岗,他似乎想站起来,可身体只是动了一下。然后他的目光转了个弯,看到屋外院子里去了。于是他看到了那一摊血。血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耀眼。他发现那一摊血在发出光亮,像阳光一样的光亮。
  皮皮站在那里显然是兴味索然,他仰起头来看看父亲,父亲脸上没有表情,和山峰一样。于是他就东张西望,他看到母亲不知什么时候起也站在他身后了。
  山峰这时候站了起来,他对山岗说:“我要他把那摊血舔干净。”“以后呢?”山岗问。山峰犹豫了一下才说:“以后就算了。”
  “好吧。”山岗点点头。
  这时孩子的母亲对山峰说:“让我舔吧,他还不懂事。”
  山峰没有答理,他拉着孩子往外走。于是她也跟了出去。山岗迟疑了一下后走回了卧室,但他只走到卧室的窗前。
  山岗看到妻子一走进那摊血迹就俯下身去舔了,妻子的模样十分贪婪。山岗看到山峰朝妻子的臀部蹬去一脚,妻子摔向一旁然后跪起来拼命地呕吐了,她喉咙里发出了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接着他看到山峰把皮皮的头按了下去,皮皮便趴在了地上。他听到山峰用一种近似妻子呕吐的声音说:“舔。”皮皮趴在那里,望着这摊在阳光下亮晶晶的血,使他想起某一种鲜艳的果浆。他伸出舌头试探地舔了一下,于是一种崭新的滋味油然而生。接下去他就放心去舔了,他感到水泥上的血很粗糙,不一会舌头发麻了,随后舌尖上出现了几丝流动的血,这血使他觉得更可口,但他不知道那是自己的血。山岗这时看到弟媳伤痕累累地出现了,她嘴里叫着“咬死你”扑向了皮皮。与此同时山峰飞起一脚踢进了皮皮的胯里。皮皮的身体腾空而起,随即脑袋朝下撞在了水泥地上,发出一声沉重的声响。他看到儿子挣扎了几下后就舒展四肢瘫痪似的不再动了。
  那时候老太太听到“咕咚”一声,这声音使她大吃一惊。声音是从腹部钻出来的。仿佛已经憋了很久总算散发出来,声音里充满了怨气。他马上断定那是肠子在腐烂,而且这种腐烂似乎已经由来已久。紧接着她接连听到了两声“咕咚”,这次她听得更为清楚,她觉得这是冒出气泡来的声音。由此看来,肠子已经彻底腐烂了。她想象不出腐烂以后的颜色,但她却能揣摩出它们的形态。是很稠的液体在里面蠕动时冒出的气泡。接下去她甚至嗅到了腐烂的那种气息,这种气息正是从她口中溢出。不久之后她感到整个房间已经充满了这种腐烂气息,仿佛连房屋也在腐烂了。所以她才知道为什么不想吃东西。她试着站起来,于是马上感到腹内的腐烂物往下沉去,她感到往大腿里沉了。她觉得吃东西实在是一桩危险的事情,因为她的腹腔不是一个无底洞。有朝一日将身体里全部的空隙填满以后,那么她的身体就会胀破。那时候,她会像一颗炸弹似地爆炸了。她的皮肉被炸到墙壁上以后就像标语一样贴在上面,而她的已经断得差不多了的骨头则像一堆乱柴堆在地上。她的脑袋可以想象如皮球一样在地上滚了起来,滚到墙角后就搁在那里不再动了。
  所以她又眼泪汪汪了,她感到眼泪里也在散发着腐烂气息,而眼泪从脸颊上滚下去时,也比往常重得多。她朝门口走去时感到身体重得像沙袋。这时她看到山岗抱着皮皮走进来,山岗抱着皮皮就像抱着玩具,山岗没有走到她面前,他转弯进了自己的卧室。在山岗转弯的一瞬间,她看到了皮皮脑袋上的血迹,这是她这一天里第二次看到血迹,这次血迹没有上次那么明亮,这次血迹很阴沉。她现在感到自己要呕吐了。山岗看着儿子像一块布一样飞起来,然后迅速地摔在了地上。接下去他什么也看不到了,他只觉得眼前杂草丛生,除此以外还有一口绿得发亮的井。
  那时候山岗的妻子已经抬起头来了。她没看到儿子被山峰一脚踢起的情景,但是那一刻里她那痉挛的胃一下子舒展了。而她抬起头来所看到的,正是儿子挣扎后四肢舒展开来,像她的胃一样,这情景使她迷惑不解,她望着儿子发怔。儿子头部的血这时候慢慢流出来了,那血看去像红墨水。
  然后她失声大叫一声:“山岗。”同时转回身去,对着站在窗前的丈夫又叫了一声。可山岗一动不动,他眯着眼睛仿佛已经睡去。于是她重新转回身,对站在那里也一动不动的山峰说:“我丈夫吓傻了。”然后她又对儿子说:“你父亲吓傻了。”接着她自言自语:“我该怎么办呢?”
  杂草和井是在这时消失的,刚才的情景复又出现,山岗再一次看到儿子如一块布飘起来和掉下去。然后他看到妻子正站在那里望着自己,他心想:“干嘛这样望着我。”他看到山峰在东张西望,看到他后就若无其事地走来了,他那伤痕累累的妻子跟在后面,儿子没有爬起来,还躺在地上。他觉得应该去看一下儿子,于是他就走了出去。
  山峰往屋中走去时,感到妻子跟在后面的脚步声让他心烦意乱,所以他就回头对她说:“别跟着我。”然后他在门口和山岗相遇,他看到山岗向他微笑了一下,山岗的微笑捉摸不透。山岗从他身旁擦过,像是一股风闪过。他发现妻子还在身后,于是他就吼叫起来:“别跟着我。”
  山岗一直走到妻子面前,妻子怔怔地对他说:“你吓傻了。”他摇摇头说:“没有。”然后他走到儿子身旁,他俯下身去,发现儿子的头部正在流血,他就用手指按住伤口,可是血依旧在流,从他手指上淌过,他摇摇头,心想没办法了。接着他伸开手掌挨近儿子的嘴,感觉到一点微微的气息,但是这气息正在减弱下去。不久之后就没了。他就移开手去找儿子的脉搏,没有找到。这时他看到有几只蚂蚁正朝这里爬来,他对蚂蚁不感兴趣。所以他站起,对妻子说:“已经死了。”
  妻子听后点点头,她说:“我知道了。”随后她问:“怎么办呢?”“把他葬了吧。”山岗说。
  妻子望望还站在屋门口的山峰,对山岗说:“就这样?”
  “还有什么?”山岗问。他感到山峰正望着自己,便朝山峰望去,但这时山峰已经转身走进去了。于是山岗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返身走到儿子身旁,把儿子抱了起来,他感到儿子很沉。然后他朝屋内走去。
  他走进门后看到母亲从卧室走出来,他听到母亲说了一句什么话,但这时他已走入自己的卧室。他把儿子放在床上,又拉过来一条毯子盖上去。然后他转身对走进来的妻子说:“你看,他睡着了。”妻子这时又问:“就这样算了?”
  他莫名其妙地望着她,仿佛没明白妻子的话。
  “你被吓傻了。”妻子说。
  “没有。”他说。“你是胆小鬼。”妻子又说。
  “不是。”他继续争辩。
  “那么你就出去。”“上哪去?”“去找山峰算帐。”妻子咬牙切齿地说。他微微笑了起来,走到妻子身旁,拍拍她的肩膀说:“你别生气。”
  妻子则是冷冷一笑,她说:“我没生气,我只是要你去找他。”这时山峰出现在门口,山峰说:“不用找了。”他手里拿着两把菜刀。他对山岗说:“现在轮到我们了。”说着将一把菜刀递了过去。
  山岗没去接,他只是望着山峰的脸,他感到山峰的脸色异常苍白。他就说:“你脸色太差了。”
  “别说废话。”山峰说。
  山岗看到妻子走上去接过了菜刀,然后又看到妻子把菜刀递过来。他就将双手插入裤袋,他说:“我不需要。”
  “你是胆小鬼。”妻子说。
  “我不是。”“那你就拿住菜刀。”“我不需要。”妻子朝他的脸看了很久,接着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她将菜刀送回山峰手中。“你听着。”她对他说:“我宁愿你死去,也不愿看你这样活着。”他摇摇头,表示无可奈何。他又对山峰说:“你的脸色太差了。”山峰不再站下去,而是转身走进了厨房。从厨房里出来时他手里已没有菜刀。他朝站在墙角惊恐万分的妻子说:“我们吃饭吧。”然后走到桌旁坐了下来。他妻子也走了过去。
  山峰坐下来后没有立刻吃饭,他的眼睛仍然看着山岗。他看到山岗右手伸进口袋里摸着什么,那模样像是在找钥匙。然后山岗转身朝外面走去了。于是他开始吃饭。他将饭菜送入嘴中咀嚼时感到如同咀嚼泥土,而坐在身旁的妻子还在微微颤抖。所以他非常恼火,他说:“抖什么。”说毕将那口饭咽了下去。然后他扭头对纹丝不动的妻子说:“干嘛不吃?”
  “我不想吃。”妻子回答。
  “不吃你就走开。”他越发恼火了。同时他又往嘴中送了一口饭。他听到妻子站起来走进了卧室,然后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是靠近墙角的一把椅子。于是他又咀嚼起来,这次使他感到恶心。但他还是将这口饭咽了下去。
  他不再吃了,他已经吃得气喘吁吁了,额头的汗水也往下淌。他用手擦去汗珠,感到汗珠像冰粒。这时他看到山岗的妻子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她在门口阴森森地站了一会后,朝他走来了。她走来时的模样使他感到像是飘出来的。她一直飘到他对面,然后又飘下去坐在了凳子上。接着用一种像身体一样飘动的目光看着他。这目光使他感到不堪忍受,于是他就对她说:“你滚开。”她将胳膊肘搁在桌上,双手托住下巴仔细地将他观瞧。
  “你给我滚开!”他吼了起来。
  可是她却似是凝固了一般没有动。
  于是他便将桌上所有的碗都摔在了地上,然后又站起来抓住凳子往地上狠狠摔去。
  待这一阵杂响过去后,她轻轻说:“你为何不一脚踢死我。”这使他暴跳如雷了。他走到她眼前,举起拳头对她叫道:“你想找死!”山岗这时候回来了。他带了一大包东西回来,后面还跟着一条黄色的小狗。看到山岗走了进来,山峰便收回拳头,他对山岗说:“你让她滚开。”山岗将东西放在了桌上,然后走到妻子身旁对她说:“你回卧室去吧。”
  她抬起头来,很奇怪地问:“你为什么不揍他一拳?”
  山岗将她扶起来,说:“你应该去休息了。”
  她开始朝卧室走去,走到门口她又站住了脚,回头对山岗说:“你起码也得揍他一拳。”
  山岗没有说话,他将桌上的东西打了开来,是一包肉骨头。这时他又听到妻子在说:“你应该揍他一拳。”随后,他感到妻子已经进屋去了。此刻山峰在另一只凳子上坐了下来,他往地上指了指,对山岗说:“你收拾一下。”山岗点点头,说:“等一下吧。”
  “我要你马上就收拾。”山峰怒气冲冲地说。
  于是山岗就走进厨房,拿出簸箕和扫帚将地上的碎碗片收拾干净,又将散架了的凳子也从地上捡起。一起拿到院子里。当他走进来时,山峰指着那条此刻正在屋中转悠的狗问山岗:“哪来的?”“在街上碰上的。它一直跟着我,就跟到这里来了。”山岗说。“把它赶出去。”山峰说。
  “好吧。”山岗说着走到那条小狗近旁,俯下身把小狗招呼过来,一把抱起它后山岗就走入了卧室。他出来时随手将门关紧。然后问山峰:“还有什么事吗?”
  山峰没理睬他,也不再坐在那里,他站起来走入了自己的卧室。那时妻子仍然坐在墙角,她的目光在摇篮里。她儿子仰躺在里面,无声无息像是睡去了一样。她的眼睛看着儿子的腹部,她感到儿子的腹部正在一起一伏,所以她觉得儿子正在呼吸。这时她听到了丈夫的脚步声。于是她就抬起了头。不知为何她的身体也站了起来。
  “你站起来干什么?”山峰说着也往摇篮里看了一眼,儿子舒展四肢的形象让他感到有些张牙舞爪。因此他有些恶心,便往床上躺了下去。这时他妻子又坐了下去。山峰感到很疲倦,他躺在床上将目光投到窗外。他觉得窗外的景色乱七八糟,同时又什么都没有。所以他就将目光收回,在屋内瞟来瞟去。于是他发现妻子还坐在墙角,仿佛已经坐了多年。这使他感到厌烦,他便坐起来说:“你干嘛总坐在那里?”
  她吃惊地望着他,似乎不知道他刚才在说些什么。
  他又说:“你别坐在那里。”
  她立刻站了起来,而站起来以后该怎么办,她却没法知道。于是他恼火了,他朝她吼道:“你他妈的别坐在那里。”
  她马上离开墙角,走到另一端的衣架旁。那里也有一把椅子,但她不敢坐下去。她小心翼翼地看看丈夫,丈夫没朝她看。这时山峰已经躺下了,而且似乎还闭上了眼睛。她犹豫了一下,才十分谨慎地坐了下去。可这时山峰又开口了,山峰说:“你别看着我。”她立刻将目光移开,她的目光在屋内颤抖不已,因为她担心稍不留心目光就会滑到床上去。后来她将目光固定在大衣柜的镜子上。因为角度关系,那镜子此刻看去像一条亮闪闪的光芒。她不敢去看摇篮,她怕目光会跳跃一下进入床里。可是随即她又听到了那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别看着我。”
  她霍地站起,这次她不再迟疑或者犹豫。因为她看到了那扇门,于是她就从那里走了出去。她来到外间时,看到山岗走进他们卧室的背影。那背影很结实,可只在门口一闪就消失了。她四下望了望,然后朝院子里走去。院子里的阳光使她头晕目眩。她觉得自己快站不住了,便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去。然后看起了那两摊血迹。她发现血迹在阳光下显得特别鲜艳,而且仿佛还在流动。
  山岗没有洗那些肉骨头,他将它们放入了锅子以后,也不放作料就拿进厨房,往里面加了一点水后便放在煤气灶上烧起来。随后他从厨房走出来,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妻子正坐在床沿,坐在他儿子身旁,但她没看着儿子。她的目光和山峰刚才一样也在窗外。窗外有树叶,她的目光在某一片树叶上。他走到床前,儿子的头朝右侧去,创口隐约可见。儿子已经不流血了,枕巾上只有一小摊血迹,那血迹像是印在上面的某种图案。他那么看了一会后,走过去把儿子的头摇向右侧,这样创口便隐蔽起来,那图案也隐蔽了起来,图案使他感到有些可惜。那条小狗从床底下钻出来,跑到他脚上,玩弄起了他的裤管。他这时眼睛也看到窗外去,看着一片树叶,但不是妻子望着的那片树叶。“你为什么不揍他一拳。”他听到妻子这样说。妻子的声音像树叶一样在他近旁摇晃。
  “我只要你揍他一拳。”她又说。
  老太太将门锁上以后,就小心翼翼地重新爬到床上去。她将棉被压在枕头下面,这样她躺下去时上身就抬了起来。她这样做是为了提防腹内腐烂的肠子侵犯到胸口。她决定不再吃东西了,因为这样做实在太危险。她很明白自己体内已经没有多少空隙了。为了不使那腐烂的肠子像水一样在她体内涌来涌去,她躺下以后就不再动弹。现在她感到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对此很满意。她不再忧心忡忡,相反她因为自己的高明而很得意。她一直看着屋顶上的光线,从上午到傍晚,她看着光线如何扩张和如何收缩。现在对她来说只有光线还活着,别的全都死了。翌日清晨,山峰从睡梦中醒来时感到头疼难忍,这疼痛使他觉得胸袋都要裂开了。所以他就坐起来,坐起来后疼痛似乎减轻了一些,但脑袋仍处在胀裂的危险中,他没法大意。于是他就下了床,走到五斗柜旁,从最上面的抽屉里找出一根白色的布条,然后绑在了脑袋上,他觉得安全多了。因此他就开始穿衣服。穿衣服的时候,他看到了袖管上的黑纱,他便想起昨天下午山岗拿着黑纱走进门来。那时他还躺在床上。尽管头疼难忍,但他还是记得山岗很亲切地替他戴上了黑纱。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怒气冲冲地向山岗吼叫,至于吼叫的内容他此刻已经忘了。再后来,山岗出去借了一辆劳动车,劳动车就停在院门外面。山岗抱着皮皮走出去他没看到,他只看到山岗走进来将他儿子从摇篮里抱了出去。他是在那个时候跟着出去的。然后他就跟着劳动车走了,他记得嫂嫂和妻子也跟着劳动车走了。那时候他刚刚感到头疼。他记得自己一路骂骂咧咧,但骂的都是阳光,那阳光都快使他站不住了。他在那条路上走了过去,又走了回来。路上似乎碰到很多熟人,但他一个都没有认真认出来。他们奇怪地围了上来,他们的说话声让他感到是一群麻雀在喳喳叫唤。他看到山岗在回答他们的问话。山岗那时候好像若无其事,但山岗那时候又很严肃。他们回来时已是傍晚了。那时候那两个孩子已经放进两只骨灰盒里了。他记得他很远就看到那个高耸入云的烟囱。然后走了很久,走过了一座桥,又走入了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满是青松翠柏。那时候刚好有一大群人哭哭啼啼走出来,他们哭哭啼啼走出来使他感到恶心。然后他站在一个大厅里了,大厅里只有他们四个人。因为只有四个人,那厅所以特别大,大得有点像广场。他在那里站了很久后,才听到一种非常熟悉的音乐,这音乐使他非常想睡觉。音乐过去之后他又不想睡了,这时山岗转过身来脸对着他,山岗说了几句话,他听懂了山岗的话,山岗是在说那两个孩子的事,他听到山岗在说:“由于两桩不幸的事故。”他心里觉得很滑稽。很久以后,那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了,他才回到现在的位置上。他在床上躺了下来,闭上眼睛以后觉得有很多蜜蜂飞到脑袋里来嗡嗡乱叫,而且整整叫了一个晚上。直到刚才醒来时才算消失,可他感到头痛难忍了。
  现在他已经穿好了衣服,他正站到地上去时,看到山岗走了进来,于是他就重新坐在床上。他看到山岗亲切地朝自己微笑,山岗拖过来一把椅子也坐下,山岗和他挨得很近。
  山岗起床以后先是走到厨房里。那时候两个女人已在里面忙早饭了。她们像往常一样默不作声,仿佛什么也没发生,或者说发生的一切已经十分遥远,远得已经走出了她们的记忆。山岗走进厨房是要揭开那锅盖,揭开以后他看到昨天的肉骨头已经烧糊了,一股香味洋溢而出。然后山岗满意地走出了厨房,那条小狗一直跟着他。昨天锅子里挣扎出来的香味使它叫个不停,它的叫声使山岗心里很踏实。现在它紧随在山岗后面,这又使山岗很放心。
  山岗从厨房里出来以后就在餐桌旁坐了下来,他把狗放在膝盖上,对它说:“待会儿就得请你帮忙了。”然后他眯起眼睛看着窗外,他在想是不是先让山峰吃了早饭。那条小狗在山岗腿上很安静。他那么想了一阵以后决定不让山峰吃早饭了。“早饭有什么意思。”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于是他就站起来,把狗放在地上,朝山峰的卧室走去,那条狗又跟在了后面。山峰卧室的门虚掩着,山岗就推门而入,狗也跟了进去。他看到山峰神色疲倦地站在床前,头上绑着一根白布条。山峰看到他进来后就一屁股坐在了床上,那身体像是掉下去似的。山岗就拉过去一把椅子也坐下。在刚才推门而入的一瞬间,山岗就预感到接下去所有的一切都会非常顺利。那时他心里这样想:“山峰完全垮了。”
  他对山峰说:“我把儿子交给你了,现在你拿谁来还?”
  山峰怔怔地望了他很久,然后皱起眉头问:“你的意思是?”“很简单。”山岗说:“把你妻子交给我。”
  山峰这时想到自己儿子已死了,又想到皮皮也死了。他感到这两次死中间有某种东西。这种东西是什么他实在难以弄清,他实在太疲倦了。但是他知道这种东西联系着两个孩子的死去。所以山峰说:“可是我的儿子也死了。”
  “那是另一桩事。”山岗果断地说。
  山峰糊涂了。他觉得儿子的死似乎是属于另一桩事,似乎是与皮皮的死无关。而皮皮,他想起来了,是他一脚踢死的。可他为何要这样做?这又使他一时无法弄清。他不愿再这样想下去,这样想下去只会使他更加头晕目眩。他觉得山岗刚才说过一句什么话,他便问:“你刚才说什么?”
  “把你妻子交给我。”山岗回答。
  山峰疲倦地将头靠在床栏上,他问:“你怎样处置她?”
  “我想把她绑在那棵树下。”山岗用手指了指窗外那棵树,“就绑一小时。”山峰扭回头去看了一下,他感到树叶在阳光里闪闪发亮,使他受不了。他立刻扭回头来,又问山岗:“以后呢?”
  “没有以后了。”山岗说。
  山峰说:“好吧。”他想点点头,可没力气。接着他又补充道:“还是绑我吧。”山岗轻轻一笑,他知道结果会是这样,他问山峰:“是不是先吃了早饭?”“不想吃。”山峰说。“那么就抓紧时间。”山岗说着站了起来。山峰也跟着站起来,他站起来时感到身体沉重得像是里面灌满了泥沙。他对山岗说:“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山岗回过头来说:“你说得很有道理。”俩人走出房间后,山岗就走进了自己的卧室,他出来时手里拿着两根麻绳,他递给山峰,同时问:“你觉得合适吗?”
  山峰接过来后觉得麻绳很重,他就说:“好像太重了。”
  “绑在你身上就不会重了。”山岗说。
  “也许是吧。”现在山峰能够点点头了。
  然后俩人走到了院子里,院子里的阳光太灿烂,山峰觉得天旋地转。他对山岗说:“我站不住了。”
  山岗朝前面那棵树一指说:“你就坐到树荫下面去。”
  “可是我觉得太远。”山峰说。
  “很近。才两三米远。”山岗说着扶住山峰,将他扶到树荫下。然后将山峰的身体往下一压,山峰便倒了下去。山峰倒下去后身体刚好靠在树干上。
  “现在舒服多了。”他说。
  “等一下你会更舒服。”
  “是吗?”山峰吃力地仰起脑袋看着山岗。
  “等一下你会哈哈乱笑。”山岗说。
  山峰疲倦地笑了笑,他说:“就让我坐着吧。”
  “当然可以。”山岗回答。
  接着山峰感到一根麻绳从他胸口绕了过去,然后是紧紧地将他贴在树上,他觉得呼吸都困难起来,他说:“太紧了。”
  “你马上就会习惯的。”山岗说着将他上身捆绑完毕。
  山峰觉得自己被什么包了起来。他对山岗说:“我好像穿了很多衣服。”
  这时山岗已经进屋了。不一会他拿着一块木板和那只锅子出来,又来到了山峰身旁。那
  条小狗也跟了出来,在山峰身旁绕来绕去。山峰对他说:“你摸摸我的额头。”
  山岗便伸手摸了一下。
  “很烫吧。”山峰问。“是的。”山岗回答,“有四十度。”
  “肯定有。”山峰吃力地表示同意。
  这时山岗蹲下身去,将木块垫在山峰双腿下面,然后用另一根麻绳将木板和山峰的腿一起绑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山峰问。
  “给你按摩。”山岗回答。
  山峰就说:“你应该在太阳穴上按摩。”
  “可以。”此刻山岗已将他的双腿捆结实了,便站起来用两个拇指在山峰太阳穴上按摩了几下,他问:“怎么样?”
  “舒服多了,再来几下吧。”
   山岗就往前站了站,接下去他开始认认真真替山峰按摩了。山峰感到山岗的拇指在他太阳穴上有趣地扭动着,他觉得很愉快,这时他看到前面水泥地上有两摊红红的什么东西。他问山岗:“那是什么?”山岗回答:“是皮皮的血迹。”
  “那另一摊呢?”他似乎想起来其中一摊血迹不是皮皮的。
  “也是皮皮的。”山岗说。
  他觉得自己也许弄错了,所以他不再说话。过了一会他又说:“山岗,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其实昨天我很害怕,踢死皮皮以后我就很害怕了。”
  “你不会害怕的。”山岗说。
  “不。”山峰摇摇头,“我很害怕,最害怕的时候是递给你菜刀。”山岗停止了按摩,用手亲切地拍拍他的脸说:“你不会害怕的。”山峰听后微微笑了起来,他说:“你不肯相信我。”
  这时山岗已经蹲下身去脱山峰的袜子。
  “你在干什么?”山峰问他。
  “替你脱袜子。”山岗回答。
  “干嘛要脱袜子?”这次山岗没有回答。他将山峰的袜子脱掉后,就揭开锅盖,往山峰脚底心上涂烧烂了的肉骨头了。那条小狗此刻闻到香味马上跑了过来。“你在涂些什么?”山峰又问。
  “清凉油。”山岗说。“又错了。”山峰笑笑说,“你应该涂在太阳穴上。”
  “好吧。”山岗用手将小狗推开,然后伸进锅子里抓了两把像扔烂泥似地扔到山峰两侧的太阳穴上。接着又盖上了锅盖,山峰的脸便花里胡哨了。
  “你现在像个花花公子。”山岗说。
  山峰感到什么东西正缓慢地在脸上流淌。“好像不是清凉油。”他说,接着他伸伸腿,可是和木板绑在一起的腿没法弯曲。他就说:“我实在太累了。”
  “你睡一下吧。”山岗说,“现在是七点半,到八点半我就放开你。”这时候那两个女人几乎同时出现在门口。山岗看到她们怔怔地站着。接着他听到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嗷叫,他看到弟媳扑了上来,他的衣服被扯住了。他听到她在喊叫:“你要干什么?”于是他说:“与你无关。”
  她愣了一下,接着又叫道:“你放开他。”
  山岗轻轻一笑,他说:“那你得先放开我。”当她松开手以后,他就用力一推,将她推到一旁摔倒在地了。然后山岗朝妻子看去,妻子仍然站在那里,他就朝她笑了笑,于是他看到妻子也朝自己笑了笑。当他扭回头来时,那条小狗已向山峰的脚走去了。山峰看到妻子从屋内扑了出来,他看到她身上像是装满电灯似地闪闪发亮,同时又像一条船似地摇摇晃晃。他似乎听到她在喊叫些什么,然后又看到山岗用手将她推倒在地。妻子摔倒时的模样很滑稽。接着他觉得脖子有些酸就微微扭回头来,于是他又看到刚才见过的那两摊血了。他看到两摊血相隔不远,都在阳光下闪闪烁烁,他们中间几滴血从各自的地方跑了出来,跑到一起了。这时候想起来了,他想起来另一摊血不是皮皮的,是他儿子的。他还想起来是皮皮将他儿子摔死的。于是他为何踢死皮皮的答案也找到了。他发现山岗是在欺骗他,所以他就对山岗叫了起来:“你放开我!”可是山岗没有声音,他就再叫:“你放开我。”
  然而这时一股奇异的感觉从脚底慢慢升起,又往上面爬了过来,越爬越快,不一会就爬到胸口了。他第三次喊叫还没出来,他就由不得自己将脑袋一缩,然后拼命地笑了起来。他要缩回腿,可腿没法弯曲,于是他只得将双腿上下摆动。身体尽管乱扭起来可一点也没有动。他的脑袋此刻摇得令人眼花缭乱。山峰的笑声像是两张铝片刮出来一样。
  山岗这时的神色令人愉快,他对山峰说:“你可真高兴呵。”随后他回头对妻子说:“高兴得都有点让我妒嫉了。”妻子没有望着他,她的眼睛正望着那条狗,小狗贪婪地用舌头舔着山峰赤裸的脚底。他发现妻子的神色和狗一样贪婪。接着他又去看看弟媳,弟媳还坐在地上,她已经被山峰古怪的笑声弄糊涂了。她呆呆地望着狂笑的山峰,她因为莫名其妙都有点神智不清了。现在山峰已经没有力气摆动双腿和摇晃脑袋了,他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脖子上,他脖子拉直了哈哈乱笑。狗舔脚底的奇痒使他笑得连呼吸的空隙都快没有了。
  山岗一直亲切地看着他,现在山岗这样问他:“什么事这么高兴?”山峰回答他的是笑声,现在山峰的笑声里出现了打嗝。所以那笑声像一口一口从嘴中抖出来似的,每抖一口他都微微吸进一点氧气。那打嗝的声音有点像在操场里发生的哨子声,节奏鲜明嘹亮。山岗于是又对站在门口的妻子说:“这么高兴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而他妻子依然贪婪地看着小狗。他继续说:“你高兴得连呼吸都不需要了。”然后他俯下身去问山峰:“什么事这么高兴。”此刻的笑声不再节奏鲜明,开始杂乱无章了。他就挺起身对弟媳说:“他不肯告诉我。”山峰的妻子仍坐在地上,她脸上的神色让人感到她在远处。
  这时候那条小狗缩回了舌头,它弓起身体抖了几下。然后似乎是心安理得地坐了下来。它的眼睛一会儿望望那双脚,一会儿望望山岗。山岗看到山峰的脑袋耷拉了下去,但山峰仍在呼吸。山岗便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什么事这么高兴。”可是山峰没有反应,他在挣扎着呼吸,他似乎奄奄一息了。于是山岗又走到那只锅子旁,揭开盖子往里抓了一把,又涂在了山峰的脚底。那条狗立刻扑了上去继续舔了。
  山峰这次不再哈哈大笑,他耷拉着脑袋“呜呜”地笑着,那声音像是深更半夜刮进胡同里来的风声。声音越拉越长,都快没有间隙了。然而不久之后山峰的脑袋突然昂起,那笑声像是爆炸似的疯狂地响了起来。这笑声持续了近一分钟,随后戛然而止。山峰的脑袋猛然摔了下去,摔在胸前像是挂在了那里。而那条狗则依然满足地舔着他的脚底。
  山岗走上前,伸手托住山峰的下巴,他感到山峰的脑袋特别沉重。他将那脑袋托起来,看到了一张扭曲的脸。他那么看了一会才松开手,于是山峰的脑袋跌落下去,又挂在了胸前。山岗看了看表,才过去四十分钟。于是他转过身,朝屋内走去。他在屋门口站住了脚,他听到妻子这样问他:“死了吗?”“死了。”他答。进屋后他在餐桌旁坐了下来,早餐像仪仗队似的在桌上迎候他,依旧由米粥和油条组成。这时妻子也走了进来。妻子一直看着他,但妻子没在他旁边坐下,也没说什么。她脸上的神色让人觉得什么都没有发生。她走进了卧室。
  山岗通过敞开的门,望着坐在地上死去的山峰。山峰的模样像是在打瞌睡。此刻有一条黑黑的影子向山峰爬去,不一会弟媳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他看到她正在山峰旁边站了很久,然后才俯下身去。他想她是在和山峰说话。过了一会他看到她直起身体,随后像不知所措似的东张西望。后来她的目光从门口进来了,一直来到他脸上。她那么看了一会后朝他走来。她一直走到他身旁,她皱着眉头看着他,似乎是在看着一件叫她烦恼的事。而后她才说:“你把我丈夫杀了。”
  山岗感到她的声音和山峰的笑声一样刺耳,他没有回答。
  “你把我丈夫杀害了。”她又说。
  “没有。”山岗这次回答了。
  “你杀害了我的丈夫。”她咬牙切齿地说道。
  “没有,”山岗说,“我只是把他绑上,并没有杀他。”
  “是你!”她突然神经质地大叫一声。
  山岗继续说:“不是我,是那条狗。”
  “我要去告你。”她开始流泪了。
  “你那是诬告。”山岗说。“而且诬告有罪。”说完他轻轻一笑。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她迷惑地望着山岗,很久后她才轻轻说:“我要去告你。”然后她转身朝门外走去。
  山岗看着她一步一步出去。她在山峰旁边站了一会,然后她抬起手去擦眼睛。山岗心想:“她现在哭得像样一点了。”接着她就走出了院门。
  山岗的妻子这时从卧室走了出来。她手里提着一个塞得鼓鼓的黑包。她将黑包放在桌上,对山岗说:“你的换洗衣服和所有的现钱都放在里面了。”
  山岗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他望着她有些发怔。
  因此她又说:“你该逃走了。”
  山岗这才点点头。接着他又看了看手表,八点半还差一分钟。于是他就说:“再坐一分钟吧。”说完他继续望着坐在树下的山峰,山峰的模样仍然像是在打瞌睡。同时他感到妻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站起来时没有看表,他只是觉得着差不多过去了一分钟。他走到了院子里。那时候那条小狗已将山峰的脚底舔干净了,它正在舔着山峰的太阳穴。山岗走到近旁用脚轻轻踢开小狗,随后蹲下去解开绑在山峰腿上的绳子,接着又解开了绑在他身上的绳子。此后他站起来往外走去。没走几步他听到身后有一声沉重的声响,他回头看到山峰的身体已经倒在了地上。于是他就走回去将山峰扶起来,仍然把他靠在树上。然后他才走出院门。他走在那条胡同里。胡同里十分阴沉,像是要下雨了。可他抬起头来看到了灿烂的阳光。他觉得很奇怪。他一直往前走,他感到身旁有人在走来走去,那些人像是转得很慢的电扇叶子一样,在他身旁一闪一闪。
  在走到那家渔行时,他站住了脚。里面有几个人在抽烟聊天。他对他们说:“这腥味真受不了。”可是他们谁也没有理睬他,所以他又说了一遍。这次里面有人开口了,那人说:“那你还站着干什么。”他听后依旧站着不走开。于是他们都笑了起来。他皱皱眉,又说:“这腥味真受不了。”说完还是站了一会。然后他感到有些无聊,便继续往前走了。
  来到胡同口他开始犹豫不决,他没法决定往哪个方向走。那条大街就躺在眼前,街上乱七八糟。他看到人和自行车以及汽车手扶拖拉机还有手推车挤在一起像是买电影票一样乱哄哄。后来他看到一个鞋匠坐在一根电线杆下面在修鞋,于是他就走了过去。他默默地看了一阵后,就抬起自己脚上的皮鞋问鞋匠那皮质如何。鞋匠只是瞟了一眼就回答:“一般。”这个回答显然没使他满意,所以他就告诉鞋匠那可是牛皮,可是鞋匠却告诉他那不是牛皮,不过是打光了的猪皮。这话使他大失所望,因此他便走开了。
  他现在正往西走去。他走在人行道上,他对街上的自行车汽车什么的感到害怕。就是走在人行道上他也是小心翼翼,免得被人撞倒在地,像山峰一样再也爬不起来。走了没多久,他走到了一所厕所旁,这时候他想小便了,便走了过去。里面有几个人站在小便池旁正痛痛快快地撒尿,他也挤了过去。将那玩意揪出来对准小便池。他那么站了很久,可他听到的都是别人小便的声音,他不知为何居然尿不出来。他两旁的人在不停地更换着,可他还那么站着。随后他才发现了什么,他对自己说:“原来我不是来撒尿的。”然后他就走了出去,依然走在人行道上。但他忘了将那玩意放进去,所以那玩意露在外面,随着他走路的节奏正一颤一颤,十分得意。他一直那么走着。起先居然没人发现。后来他走到影剧院旁时,才被几个迎面走来的年轻人看到了。他看到前面走来的几个年轻人突然像虾一样弯下了腰,接着又像山峰一样哈哈乱笑起来。他从他们中间走过去后,听到他们用一种断断续续又十分滑稽的声音在喊:“快来看。”但他没在意,他继续往前走。然而他随即发现所有的人都在顷刻之间变了模样,都前仰后合或者东倒西歪了。一些女人像是遇上强盗一样避得远远的。他心里觉得很滑稽,于是就笑了起来。
  他一直那么走着,后来他在一幢尚未竣工的建筑物前站住了脚,他朝这幢建筑物打量了好一阵,接着就走了进去。他感到里面很潮湿,但他很满意这个地方。里面有很多房间,都还没有装门。他挨个将这些房间审视一遍,随后决定走入其中一间。那是比较阴暗的一间。他走进去后就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他将身体靠在墙上,此刻他觉得可以心安理得地休息一下,因为他实在太疲倦。所以他闭上眼睛后马上就睡着了。三小时以后他被人推醒,他看到几个武警站在他面前,其中一个人对他说:“请你把那东西放进去。”
  一个月以后,山岗被押上了一辆卡车,一伙荷抢的武警像是保护似的站在他周围。他看到四周的人像麻雀一样汇集过来,他们仰起脑袋看着他。而他则低下头去看他们,他感到他们的脸是画出来似的。这时前面那辆警车发出了西北风一样的呼叫后往前开了,可卡车只是放屁似地响了几声竟然不动了。那时候山岗心里已经明白。自从他在那幢建筑里被人叫醒后,他就在等着这一刻来到。现在终于来了。于是他就转过脸去对一个武警说:“班长,请手脚干净点。”
  那武警的眼睛看着前方,没去答理山岗。因此山岗将脸转向另一边,对另一个武警说:“班长,求你一枪结束我吧。”这个武警也一样无动于衷。
  山岗看到很多自行车像水一样往前面流去了。这时候卡车抖动了几下,然后他感到风呼呼地刮在他的两只耳朵上,而前面密集的自行车井然有序地闪向两旁。路旁伸出来的树叶有几次像巴掌一样打在他脸上。不久之后那一块杂草丛生的绿地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站在这块绿地的中央。和绿地同时出现的是那杂草丛生一般的人群。他还看到一辆救护车,救护车停在绿地附近。公路两旁已经挤满自行车了,自行车在那里东倒西歪。他感到救护车为他而来。他觉得他们也许要一枪把他打个半死之后,再用救护车送他去医院救活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卡车又抖动了一下,他的胸肋狠狠地撞在车栏上,但他居然不疼。随后他感到有人把他拉了过去,于是他就转过身来。他看到几个武警跳下了卡车,他也被推着跳了下去。他跳下去跪在了地上,随后又被拖起。他感到自己被簇拥着朝前走去,他觉得自己被五花大绑的上身正在失去知觉。而他的双腿却莫名其妙地在摆动。他似乎看到很多东西,又似乎眼前什么也没有。在他朝前走去时,他开始神情恍惚起来。不一会他被几只手抓住,他没法往前再走,于是他就站在那里。
  他站在那里似乎有些莫名其妙。脚下长长的杂草伸进了他的裤管,于是他有了痒的感觉。他便低下头去看了看,可是他什么都没有看到。他只得把头重新抬起来,脸上出现了滑稽的笑容。慢慢地他开始听到嘈杂的人声,这声音使他发现四周像茅草一样遍地的人群。于是他如梦初醒般重又知道了自己的处境。他知道不一会就要脑袋开花了。
  现在他想起来了,想起先前他常来这里。几乎每一次枪毙犯人他都挤在前排观瞧。可是站在这个位置上倒是第一次,所以现在的处境使他感到十分新奇。他用眼睛寻找他以前常站的位置,但是他竟然找不到了。而这时候他又突然想小便,他就对身旁的武警说:“班长,我要尿尿了。”
  “可以。”武警回答。“请你替我把那东西拿出来,”他又说。
  “就尿在裤子里吧。”武警说。
  他感到四周的人在嘻皮笑脸,他不知道他们为何高兴成这样。他微微劈开双腿,开始愁眉苦脸起来。
  过了一会武警问:“好了没有?”
  “尿不出来。”他痛苦地说。
  “那就算了。”武警说。
  他点点头表示同意。接着他开始朝远处眺望。他的目光从矮个的头发上飘了过去,又从高个的耳沿上滑过,然后他看到了那条像静脉一样的柏油公路。这时他感到腿弯里被人蹬了一脚,他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他没法看到那条静脉颜色的公路了。一个武警在他身后举起了自动步枪,举起以后开始瞄准。接着“啪”地响了一声。山岗的身体随着这一枪竟然翻了个筋斗,然后他惊恐万分地站起来,他朝四周的人问:“我死了没有?”
  没有人回答他,所有的人都在哈哈大笑,那笑声像雷阵雨一样向他倾泻而来。于是他就惊慌失措哇哇大哭起来,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他的耳朵被打掉了,血正畅流而出。他又问:“我死了没有?”
  这次有人回答他了,说:“你还没死。”
  山岗又惊又喜,他拼命地叫道:“快送我去医院。”随后他感到腿弯里又挨了一脚,他又跪在了地上。他还没明白过来,第二枪又出现了。第二枪打进了山岗的后脑勺,这次山岗没翻筋斗,而是脑袋沉重地撞在了地上,脑袋将他的屁股高高支起。他仍然没有死,他的屁股像是受寒似地抖个不停。
  那武警上前走了一步,将枪口贴在山岗的脑袋上,打出了第三枪,像是有人往山岗腹部踢了一脚,山岗一翻身仰躺在地了。他被绑着的双手压在下面,他的双腿则弯曲了起来,随后一松也躺在了地上。
  这天早晨山岗的妻子看到一个人走了进来,这人只有半个脑袋。那时刚刚进入黎明。她记得自己将门锁得很好,可他进来时却让她感到门是敞开的。尽管他只有半个脑袋,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他就是山岗。
  “我被释放了。”山岗说。
  他的声音嗡嗡的,于是她就问:“你感冒了?”
  “也许是吧。”他回答。
  她想起抽屉里有速效感冒胶囊,她就问他是否需要。
  他摇摇头,说他没有感冒,他身体很好,只是半个脑袋没有了。她问他那半个脑袋是不是让一颗子弹打掉的。他回答说记不起来了。然后他就在一把椅子里坐了下来。坐下后他说饿了。要她给一点零钱买早点吃。她就拿了半斤粮票和一元钱给他。他接过钱以后便站起来走了。他走出去时没有随手关门,于是她就去关门,可发现门关得很严实。她并没有感到惊奇,她脱掉衣服上床去睡觉了。
  那个时候胡同里响起了单纯的脚步声,是一个人在往胡同口走去。她是在这个时候醒过来的,这时候黎明刚刚来临,她看到房间里正在明亮起来。四周很静,因此她清楚地听着那声似乎是从她梦里走出去的脚步声。她觉得这脚步声似乎是从她梦里走出去的,然后又走出了这所房子,现在快要走出胡同了。她开始穿衣服,脚步声是她穿好衣服时消失的。于是她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后阳光便涌现进来,阳光这时候还是鲜红的。不久以后就会变成肝炎那种黄色。她叠好被子后就坐在梳妆台前,她看看镜中自己的脸,她感到索然无味。因此她站起身走出了卧室。在外间她看到山峰的妻子已在那里吃早饭了。于是她就走进厨房准备自己的早饭。她点燃煤气灶后,就站在一旁刷牙洗脸。
  五分钟以后,她端着自己的早饭走了出来,在弟媳对面坐下,然后默不作声地吃了起来。那时候弟媳却站起身走入厨房,她吃完了。她听到弟媳在厨房里沈碗时发出很响的声音。不一会弟媳就走出来了,走进了卧室。然后又从卧室里走出,锁上门以后她就往外走了。
  她继续吃着早饭,吃得很艰难,她一点胃口也没有。她眼睛便望着窗外那棵树上,那棵树此刻看去像是塑料制成的。她一直看着。后来她想起了什么,她将目光收回来在屋内打量起来。她想起已有很多日子没有见到婆婆了。她的目光停留在婆婆卧室的门上。但是不久之后她就将目光移开,继续又看门外那棵树。在山峰死去的第六天早晨,老太太也溘然长逝。那天早晨她醒来时感到一种异样的兴奋。她甚至能够感到那种兴奋如何在她体内流动。而同时她又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局部地死去。她明显地觉得脚趾头是最先死去的,然后是整双脚,接着又伸延到腿上。她感到脚的死去像冰雪一样无声无息。死亡在她腹部逗留了片刻,以后就像潮水一样涌过了腰际,涌过腰际后死亡就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这时她感到双手离她远去了,脑袋仿佛正被一条小狗一口一口咬去。最后只剩下心脏了,可死亡已经包围了心脏,像是无数蚂蚁似的从四周爬向心脏。她觉得心脏有些痒滋滋的。这时她睁开的眼睛看到有无数光芒透过窗帘向她奔涌过来,她不禁微微一笑,于是这笑容像是相片一样固定了下来。
  山峰的妻子显然知道这天早晨发生了一些什么,所以她很早就起床了。现在她已经走出了胡同,她走在大街上。这时候阳光开始黄起来了。她很明白自己该去什么地方。她朝天宁寺走去,因为在天宁寺的旁边就是拘留所。这天早晨山岗将被人从里面押出来。她在街上走着的时候,就听到有人在议论山岗。而且很多人显然和她一样往那里走去。这镇上已有一年多时间没枪毙人了,今天这日子便显得与众不同。
  一个月以来,她常去法院询问山岗的案子,她自称是山岗的妻子(尽管一个月前她作为原告的身份是山峰的妻子,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直到前天他们才告诉她今天这种结果。她很满意,她告诉他们,她愿将山岗的尸体献给国家。法院的人听了这话并不兴高采烈,但他们表示接受。她知道医生们会兴高采烈的。她在街上走着的时候,脑子里已经开始想象着医生们如何瓜分山岗,因此她的嘴角始终挂着微笑。
  在这间即将拆除的房屋中央,一只一千瓦的电灯悬挂着。此刻灯亮着,光芒辉煌四射。电灯下面是两张乒乓桌,已经破旧。乒乓桌下面是泥地。几个来自上海和杭州的医生此时站在门口聊天,他们在等着那辆救护车来到。那时候他们就有事可干了。现在他们显得悠闲自在。在不远处有一口池塘,池塘水面上飘着水草,而池塘四周则杨柳环绕。池塘旁边是一片金黄灿烂的菜花地。在这种地方聊天自然悠闲自在。
  救护车此刻在那条泥路上驰来了,车子后面扬起了如帐篷一般的灰尘。救护车一直驰到医生们身旁才停住。于是医生们就转过脸去看了看。车后门打开后,一个人跳了下来,那人跳下来后立刻转身从车内拖出了两条腿,接着身体也出现了。另一个人抓住山岗的两条胳膊也跳下了车。这两人像是提着麻袋一样提着山岗进屋了。
  医生们则继续站在门口聊天,他们仿佛对山岗不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刚才的话题,刚才的话题是有关物价。进去的两个人这时走了出来。这两人常去镇上医院卖血。现在他们还不能走,他们还有事要干,待会儿他们还要挖个坑把山岗扔进去埋掉。那时的山岗由一些脂肪和肌肉以及头发牙齿这一类医生不要的东西组成。所以他们走到池塘旁坐了下来。他们对今天的差使很满意,因为不久之后他们就会从某一个人手中接过钱来,然后放入自己的口袋。
  医生们又在门口站了一会,然后才一个一个走了进去,走到各自带来的大包旁。他们开始换衣服了,换上手术服,戴上手术帽和口罩,最后戴上了手术手套。接着开始整理各自的手术器械。山岗此刻仰躺在乒乓桌上,他的衣服已被刚才那两个人剥去。他赤裸裸的身体在一千瓦的灯光下像是涂上了油彩,闪闪烁烁。首先准备完毕的一个男医生走了过去,他没带手术器械,他是来取山岗的骨骼的,他要等别人将山岗的皮剥去,将山岗的身体掏空后,才上去取骨骼。所以他走过去时显得漫不经心。他打量了一下山岗,然后伸手去捏捏山岗的胳膊和小腿,接着转回身对同行们说:“他很结实。”
  来自上海的那个三十来岁的女医生穿着高跟鞋第二个朝山岗走去。因为下面的泥地凹凸不平,她走过去时臀部扭得有些夸张。她走到山岗的右侧。她没有捏他的胳膊,而是用手摸了摸山岗胸膛的皮肤,她转过头对那男医生说:“不错。”
  然后她拿起解剖刀,从山岗颈下的胸骨上凹一刀切进去,然后往下切一直切到腹下。这一刀切得笔直,使得站在一旁的男医生赞叹不已。于是她就说:“我在中学学几何时从不用尺划线。”那长长的切口像是瓜一样裂了开来,里面的脂肪便炫耀出了金黄的色彩,脂肪里均匀地分布着小红点。接着她拿起像宝剑一样的尸体解剖刀从切口插入皮下,用力地上下游离起来。不一会山岗胸腹的皮肤已经脱离了身体像是一块布一样盖在上面。她又拿起解剖刀去取山岗两条胳膊的皮了。她从肩峰下刀一直切到手背。随后去切腿,从腹下髂前上棘向下切到脚背。切完后再用尸体解剖刀插入切口上下游离。游离完毕她休息了片刻。然后对身旁的男医生说:“请把他翻过来。”那男医生便将山岗翻了个身。于是她又在山岗的背上划了一条直线,再用尸体解剖刀游离。此刻山岗的形象好似从头到脚披着几块布条一样。她放下尸体解剖刀,拿起解剖刀切断皮肤的联结,于是山岗的皮肤被她像捡破烂似地一块一块捡了起来。背面的皮肤取下后,又将山岗重新翻过来,不一会山岗正面的皮肤也荡然无存。
  失去了皮肤的包围,那些金黄的脂肪便松散开来。首先是像棉花一样微微鼓起,接着开始流动了,像是泥浆一样四散开去。于是医生们仿佛看到了刚才在门口所见的阳光下的菜花地。女医生抱着山岗的皮肤走到乒乓桌的一角,将皮一张一张摊开刮了起来,她用尸体解剖刀像是刷衣服似的刮着皮肤上的脂肪组织。发出声音如同车轮陷在沙子里无可奈何的叫唤。几天以后山岗的皮肤便覆盖在一个大面积烧伤了的患者身上,可是才过三天就液化坏死,于是山岗的皮肤就被扔进了污物桶,后又被倒入那家医院的厕所。
  这时站在一旁的几个医生全上去了。没在右边挤上位置的两个人走到了左侧,可在左侧够不到,于是这俩人就爬到乒乓桌上去,蹲在桌上瓜分山岗,那个胸外科医生在山岗胸筋交间处两边切断软骨,将左右胸膛打开,于是肺便暴露出来,而在腹部的医生只是刮除了脂肪组织和切除肌肉后,他们需要的胃、肝、肾脏便历历在目了。眼科医生此刻已经取出了山岗一只眼球。口腔科医生用手术剪刀将山岗的脸和嘴剪得稀烂后,上额骨和下额骨全部出现。但是他发现上额骨被一颗子弹打坏了。这使他沮丧不已,他便嘟哝了一句:“为什么不把眼睛打坏。”子弹只要稍稍偏上,上额骨就会安然无恙,但是眼睛要倒霉了。正在取山岗第二只眼球的医生听了这话不禁微微一笑,他告诉口腔科医生那执刑的武警也许是某一个眼科医生的儿子。他此刻显得非常得意。当他取出第二只眼球离开时,看到口腔科医生正用手术锯子卖力地锯着下颌骨,于是他就对他说:“木匠,再见了。”眼科医生第一个离开,他要在当天下午赶回杭州,并在当天晚上给一个患者进行角膜移植。这时那女医生也将皮肤刮净了。她把皮肤像衣服一样叠起来后,也离开了。
  胸外科医生已将肺取出来了,接下去他非常舒畅地切断了山岗的肺动脉和肺静脉,又切断了心脏主动脉,以及所有从心脏里出来的血管和神经。他切着的时候感到十分痛快。因为给活人动手术时他得小心翼翼避开它们,给活人动手术他感到压抑。现在他大手大脚地干,干得兴高采烈。他对身旁的医生说:“我觉得自己是在挥霍。”这话使旁边的医生感到妙不可言。那个泌尿科医生因为没挤上位置所以在旁边转悠,他的口罩有个“尿”字。尿医生看着他们在乒乓桌上穷折腾,不禁忧心忡忡起来,他一遍一遍地告诫在山岗腹部折腾的医生,他说:“你们可别把我的睾丸搞坏了。”
  山岗的胸膛首先被掏空了,接着腹腔也被掏空了。一年之后在某地某一个人体知识展览上,山岗的胃和肝以及肺分别浸在福尔马林中供人观赏。他的心脏和肾脏都被作了移植。心脏移植没有成功,那患者死在手术台上。肾脏移植却极为成功,患者已经活了一年多了,看样子还能再凑合着活下去。但是患者却牢骚满腹,他抱怨移植肾脏太贵,因为他已经花了三万元钱了。现在屋子里只剩下三个医生了。尿医生发现他的睾丸完好无损后,就心安理得地将睾丸切除下来。口腔医生还在锯下颌骨,但他也已经胜利在望。那个取骨骼的医生则仍在一旁转悠,于是尿医生就提醒他:“你可以开始了。”但他却说:“不急。”口腔科医生和泌尿科医生是同时出去的,他们手里各自拿着下颌骨和睾丸。他们接下去要干的也一样都是移植。口腔科医生将把一个活人的下颌骨锯下来,再把山岗的下颌骨装进去。对这种移植他具有绝对的信心。山岗身上最得意的应该是睾丸了。尿医生将他的睾丸移植在一个因车祸而睾丸被碾碎的年轻人身上。不久之后年轻人居然结婚了,而且他妻子立刻就怀孕,十个月后生下一个十分壮实的儿子。这一点山峰的妻子万万没有想到,因为是她成全了山岗,山岗后继有人了。他等到他们拿着下颌骨和睾丸出去后,他才开始动手。他先从山岗的脚下手,从那里开始一点一点切除在骨骼上的肌肉与筋膜组织。他将切除物整齐地堆在一旁。他的工作是缓慢的,但他有足够的耐心去对付。当他的工作发展到大腿时,他捏捏山岗腿上粗鲁的肌肉对山岗说:“尽管你很结实,但我把你的骨骼放在我们教研室时,你就会显得弱不禁风。”
  
| 楼主| 发表于 2011-5-26 15:45:37 | 显示全部楼层
《星期六下午》欧斯金·考德威尔


欧斯金·考德威尔,E.,Erskine Caldwell (1903~)   美国作家。生于美国佐治亚州亚特兰大以南一个山村里,父亲是长老会的牧师。他从小跟随父亲走遍了密西西比河以东的南方各州,接触到各种人和事。从16至20岁,他从事过多种职业。他曾在大学肄业,后来在《亚特兰大日报》任记者。   1926年移居缅因州,从事写作。1940年曾以记者身份来我国。1941年赴欧在苏联战场采访。   他的小说大半以美国南方贫苦的白人愚昧、落后、悲惨的生活以及黑人所受的种族迫害为内容,暴露较多,有时有一些自然主义的笔墨。   著名的有《烟草路》(1932)、《上帝的小块土地》(1933)、《七月的风波》(1940)。其中《烟草路》被改编为戏剧,在百老汇上演,卖座多年不衰。他的其他较好的作品有《乔治亚小伙子》(1943)、《高地上的房子》(1946),短篇小说集《跪在上升的太阳下》(1935)等。   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出版的这本《考德威尔中短篇小说集》收入他最主要的作品长篇小说《烟草路》和题材各不相同的20个短篇。《烟草路》以喜剧性夸张手法来描写悲剧,夸大人物的古怪性格和荒唐行为,突出人物同环境之间的格格不入以及他的悲惨结局,是一部用幽默笔调表现当时美国南方生活的贫穷、愚昧、落后的杰作。
| 楼主| 发表于 2011-5-26 15:47:5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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