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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谎证

    方县令这一猝不及防的追问,让杜云章颇感为难。
    “大人,这里并非公堂,要在此分析案件,恐怕不合时宜吧?”杜云章站起身向方县令施礼道。
    “哎——杜捕头不用有什么顾虑,”方县令把酒杯一放,“即使此处不是公堂,老爷我也没官服顶戴在身,可既然你已经查出了凶犯,就摆在明面上说一说,算是席前给夫人一枚宽心丸也好嘛。”
杜云章见顶头上司执意要自己当众解开案件谜团,只好硬着头皮开口道:“既然老爷发话,卑职就把这几日的案件调查情况说一说。嗯……就从谢昭谢仵作的两次验尸说起吧。
    “当天在发现乔大人尸体后,谢仵作就立刻做了验尸,填了尸单,也当着大人和夫人的面念过。虽然第一次验尸并不太精细,但大人的死因验得很清楚,就是被绳子勒住脖颈窒息而亡。更让我佩服的是,谢仵作不光记录了直接死因,而且还将乔大人有吸鸦片的习惯也写了进去。大人,这可为咱们破案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线索。
    “在此,我冒昧地问一问夫人,那日您送我们大人离开官船时,突然发现一名陌生女子,非要指控她是此案的凶手,我猜您是不是看出来她会西洋的离魂之术才有此判断?”
    乔夫人冷着脸回答:“没错。”
    “卑职暂且不问您是如何所知,但您是依据什么能将身怀离魂术之人和杀害乔大人的凶犯相关联呢?或者说,您怎么知道凶手一定是用离魂之术来杀害乔大人的?”
    乔夫人被问得有些不知所措,因为有关离魂术的事都来自她的情人克里斯,当然此等丑事无法显露在大庭广众之下。见夫人面露尴尬,方县令赶忙喝止,“杜云章不得无礼,我是让你陈说追查凶犯情况,谁叫你在此审问起夫人了?”
    杜云章深施一礼,“小的并非要审问夫人,大人既然让小的解开乔大人遇害之谜,那请听我把案情的来龙去脉讲个清楚。”
    方县令还想训斥几句,乔夫人摆了摆手,“大人莫要为难杜捕头,让杜捕头继续说吧。”
    杜云章继续说道:“谢夫人,我猜夫人应该是在一些西洋术士的公开表演中所知此法的吧?”他知趣地避开了夫人偷情之事。
    夫人这才长出了口气,轻轻点头,“杜捕头说得没错,妾身确实看过不少此西洋术士在舞台上施展离魂术的表演,尤其是他们强调必须是吸过鸦片的人离魂术才能发挥效用,我对此印象颇深,所以才误认为那位摆出了和离魂术士一样手势、所配一样坠链的姑娘是凶手。”
    杜云章轻笑了一声,“不过您误认为是凶手的这位姑娘,我经过盘问所知,她在命案发生的前一天好巧不巧地和乔大人发生过争吵,让我不得不把调查的方向指向了她。然而我经过调查,当天晚间乔大人返回官船后,再没有任何外人上过船,登船时也没有中离魂术的特征,这一点船上很多下人都可以证实,于是她的嫌疑便被排除。”
    杜云章言下之意——凶手很大可能是在官船上的人,也就是乔府内的人所为。乔夫人也听出来杜云章话里有话,刚有所缓和的脸色逐渐又阴沉下来。
    “杜大人,依你所说,这个会离魂术的女子排除了嫌疑,难不成官船上还潜进了另外一个会离魂术的术士吗?”乔夫人有些咄咄逼人。
    杜云章毫没介意,轻描淡写地说道:“夫人,我只说她一人的嫌疑可以排除,可并没说排除其他的可能性啊。”
    他的话在乔夫人听来,不亚如一个掷地有声的警告——难道非要我把你的丑事抖出来?乔夫人顿时打了个冷战,干嘎巴嘴,没再出一声。
    杜云章轻笑着说道:“至于其他可能性,就不得不说到第二次造访官船了。经过再次验尸,还有对府上人的逐一盘问,让我更加感觉此案扑朔迷离。”杜云章见乔府家庭教师艾伦在席前相陪,又向厅堂外扫了一眼,周妈、翠香等下人都在,便继续说道,“尤其在艾伦老师,还有秦管家、周妈、翠香这几位的问询中,我发现不少疑点。”
    席前的艾伦顿时脸色一变,用复杂的眼神瞟了一眼杜云章,然后赶紧躲开了和他的对视。
    “我第一个问的是周妈,”杜云章接着说道,“这位伺候二少爷起居的女仆,原本不该出现在乔大人外出公干所带的仆从当中。但据她所说,她原先有个女儿,是夫人的贴身丫鬟。但半年前离府嫁人,替代的丫鬟翠香和她拉了亲戚,拜做干母女,才恳请夫人带上了她。夫人,周妈所说属实吗?”
    乔夫人略微沉吟了一下,摇了摇头,“翠香是和我提过此事,但老爷并没有答应。”
    “这就是我第一个奇怪的地方——周妈究竟是如何让主家同意,不管伺候二少爷而跟随乔老爷外出公干的?她又是什么目的?
    “第二,关于艾伦先生,他说老爷公干期间需要和洋人接触,而且还有不少外文稿件要翻译,这样看来他一路跟随理所当然。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讲,他对于乔老爷此行作用极大,更有可能在某些方面左右乔老爷的决定,所以么……也许周妈跟随而行,他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说到这儿,坐在席前的艾伦脸涨得通红,刚想拍案而起,杜云章下一句话接踵而至,“方大人,我有此判断可不是信口雌黄。我还记得当时和艾伦先生问过他和周妈的关系,没想到艾伦先生对这个问题竟异乎寻常地激动,这让我很是不解。他只需要直接否认即可,为何对这个问题尤其敏感?这就是我另一个奇怪的地方。”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艾伦终于开口了,“硬拿一个卑贱的仆人和我这个外国留学的高材生拉关系,明显是在侮辱我的身份!而且……这个问题也不是杜捕头你提出来的吧?不是那个莫名其妙的姓尹的家伙火上浇油吗?”
    尹川此时就在旁边,听艾伦如此飞扬跋扈,他紧咬嘴唇,一言不发。琳琅想开口争辩,被他按住肩膀,示意不要冲动。
    “哎,艾伦先生,尹川和琳琅两位都是此案的目击者或关联人,是我请来协助调查的,他们的问话就代表衙门。怎么?艾伦先生对我的办案方式有什么意见?”杜云章及时出言反击。
    艾伦被问得哑口无言,气哼哼地坐回了位子。
    “第三,”杜云章继续说道,“翠香言说是自己在夫人面前请求带上周妈,这是尹川在当场就戳穿的谎话,这才让我将疑点转移到了艾伦先生的身上。于是,艾伦先生和周妈的关系,成为了我最感兴趣的疑点。”
    “那杜捕头,这二人的关系和这起命案又有何关联?”方知县不失时机地问道。
    “大人容禀,假设乔大人被害排除了外人登船行凶的可能,有嫌疑的只有当天乔大人从五河县回来以后,在船上的乔府之人了。尤其在官府问询中有所隐瞒的,肯定嫌疑更甚。比如艾伦先生、周妈、翠香等等。艾伦和周妈的关系更是他们隐瞒的关键问题,于是我把调查重点归于此处。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大人,我在第二次查访汇宝当时,找到了突破口——周妈竟然会西洋离魂术,而且教她的人正是通过艾伦引见的。呃……其实也不能这么说,准确说是艾伦间接引见的。”
    方知县越听越糊涂,“杜捕头,你说清楚,什么叫‘间接引见’?”
    杜云章正考虑如何详细解释,旁边的夫人突然豁然而起,指着杜云章的鼻子,“你住嘴!小小的县衙捕头,竟敢如此胡言乱语!真是……真是胆大妄为……”
    方县令被她这突然地发作搞得莫名其妙,“夫人请息怒,恕下官愚钝。杜捕头说了什么得罪您的话?惹得夫人如此气愤?”
    乔夫人此时脸色铁青,也不理方知县,甩袖子往外便走,乔府的下人包括艾伦,也都起身要随她离去。
    杜云章把手一扬,“夫人,您离开没问题,其他下人也都可以随您走,但艾伦先生、周妈、秦管家、翠香可不行。”
    乔夫人把眼一瞪,没和杜云章说什么,只是让这四人留下,叫他们聪明点,别乱说话,然后便气哼哼地离开了县衙。方知县赶紧恭送她出了衙门,等她上了马车走远了才返回。
    “杜云章,你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方县令有些不满地质问道。
    “大人,卑职有些话在夫人面前确实不好开口,但又关乎此案的真相,所以夫人离开得正是时候。我这里有位关键的证人……”说着,他向旁边的冯三一挥手,冯三早已领命等候多时,一点头,转身下去。不多时领上一个身材高大的洋人,只见他满头棕发,鹰勾鼻,深眼窝蓝眼睛,脸上见棱见角,一身笔挺洋装,身材样貌颇为英俊帅气。
    “这位是……”方县令向杜云章问道。
    杜云章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瞟了眼乔府留下的四个人,其中艾伦和周妈两人尤其显得意外且惶恐。
    “这位是《德意志远东新报》的记者克里斯。”杜云章这才向方县令介绍,“克里斯先生,这位是五河县县令方茂方大人。”
    克里斯向方县令行了一个西式鞠躬礼,用生硬的汉语说道:“您好。”
    方县令赶忙起身还礼,“记者先生,不知大驾光临五河县衙有何见教?”
    克里斯看上去不太明白方县令的话,却没有问杜云章,而是不自觉地看向了旁边的艾伦。
    “大人,这位克里斯先生是卑职请来给乔大人遇害案作证的证人。”杜云章接过话,然后看了看眼前的酒席,“不过……大人,如此场合不太适合审理案件吧?”
    方县令这才发觉,由于乔夫人的离开,这桌酒席已失去了意义,便命人将酒席撤下。自己率领一众衙役,连同艾伦等嫌疑人一起去往二堂开审。自然尹川、琳琅等人也都在后跟随。
    在一阵堂威后,五河县令方茂换上官服升坐二堂,两旁衙役排班肃列,艾伦等四位乔府嫌疑人堂下待审,捕头杜云章、证人克里斯等人在堂前站定。
    方县令一拍惊堂木,“五河县乔息谦大人遇害命案正式开审,杜捕头,继续你的案件调查陈述。”
    杜云章向方县令一抱拳,“大人,卑职昨天再访汇宝当,偶遇到这位克里斯先生,他正要典当私物。因为所当之物和离魂术有关,卑职便上前相询。经过一番盘问,这位克里斯先生向我提供了很多侦破此案的关键线索……”
    “你先等等,”方知县打断了杜云章的话,“这位克里斯先生是哪国人士?”
    “他是德国人。”杜云章回答。
    “那他是否精通汉语?”
    “并不十分精通,只是会些简单的口语交谈。”
    “既然如此,他是如何向你提供的关键线索?”
    杜云章一笑,“在问询时基本都是我提出的问题,让他来回答‘是’或‘否’。然后我将对他的问话对答记录下来作为证言,大人过目。”说着,他从怀中取出记录,呈到公案之上。
    “大人,忘了和您说了,卑职前期暗访过乔府的官船,还发现了一些和克里斯先生有关的隐秘之事。”
    “隐秘之事?是何隐秘之事?”
    “大人您听我慢慢道来。”杜云章清了清嗓子,“克里斯先生受雇于《德意志远东新报》,以专访为名时常出入于乔府,而他另外的身份是一位离魂术士,这是在我问询中他亲口承认的。”
    “哦?那如此说来,他也应是本案的嫌疑人之一?”方县令不免吃了一惊。
    “不,大人,据谢仵作的尸单所述,乔大人遇害是在当天清晨寅时至辰时之间,那时克里斯先生人在汇宝当铺子对面的客栈,这一点汇宝当的李超李朝奉可以作证,他现在就在堂下。”
    方大人点头,“既如此,带李超上堂。”
    杜云章向堂下一挥手,李朝奉上堂跪倒在地,“小人李超见过县大老爷。”
    “李超,这位西洋人士你可认识?”方县令指着克里斯对他问道。
    “认识,是我们汇宝当的一位主雇。”
    “十月廿三日那天的寅时到辰时,你见过他?”
    “是的。这位克里斯先生先前曾经来过我们汇宝当,给他要当的东西询价,因为对二柜估价不满,就没当成。但他并没有死心,在当铺对面的客栈租房住下,廿三那天天还没亮就来到当铺,是小人接待的,和他协商了好一阵,还是没能谈拢。”
    “他何时离开的当铺?”
    “具体时辰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时太阳已经老高,想必是过了辰时了吧。”
    方县令又向克里斯问道:“克里斯先生,您为何这么早就去当铺?”
    克里斯听懂了方县令的问话,耸耸肩,“因为我急需要用钱!”
    杜云章接过话,“大人,克里斯先生已经有人证明他没有作案时间,所以,卑职可以继续往下说了吗?”
    方县令点点头,“你继续说吧。”
    “通过问话得知,克里斯先生身怀离魂之术,在乔府中时间一长让夫人得知,于是夫人提出了想学这门异术,克里斯先生便教授于她。但在教授过程中,夫人的前任贴身丫鬟由于耳濡目染,也将此术的法门学了个七八分。而她的生母周妈,就是在她女儿那里学到了离魂之术——这是丫鬟翠香在我第二次盘问时说起的。所以大人,卑职由此推断,杀害乔大人的凶手就是周妈!”
    方县令听杜云章分析得有条有理,但还是有些不解,“杜捕头,如你所说,周妈是本案的真凶。可她的动机是什么?又有何证据可以证明?”
    “说到动机,我想应该是她女儿,也就是夫人前任的贴身丫鬟曾被乔老爷玷污过,大人,这是卑职在问询克里斯先生时他告诉我的。”
    方县令一皱眉,“克里斯先生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杜云章低声说道:“还请大人允许卑职近前说话。”
    方县令见杜云章欲说还休的样子,知道是有些话不方便大庭广众之下说明,便点头应允。杜云章上前凑到方县令耳边,诉说了乔夫人与克里斯两人见不得人的关系,方县令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这么看来,克里斯知道此中隐情也合情合理啊。那证据呢?有何为证?”
    “首先,谢仵作最后一次验尸发现乔大人辫子下有一个极其隐蔽的印记,那是中了离魂术特有的标记,证明乔大人确实是在被离魂术所控之后被害。第二,从翠香的证词中说明,周妈已经掌握了离魂之术。至于她如何加入乔大人出行人员当中,就是艾伦老师的功劳了。克里斯先生的证词里说得明白,艾伦老师是他们二人的牵线人,周妈就是以此要挟艾伦向乔大人提出出行队伍要带上她,这样才不会将此事泄露给乔大人。第三,周妈若是使用离魂之术控制乔大人,她必须用到一枚特别形状的坠链,和克里斯先生要典当的那枚一模一样,这东西现在应该还在她身上,或者是船上的住处,大人派衙役一搜便知。”
    “那究竟这个周妈是怎么作的案?”方大人问道。
    杜云章摸了摸下巴,“我想是这样——半年前周妈得知女儿被乔大人所辱,万分忿恨,但又不敢告诉夫人。在得知女儿学得了离魂术后,一个复仇的计划萌生于心,先是让女儿教会自己离魂术,然后在夫人面前说娘家给女儿定了门亲事,设法叫她离开乔家以免以后作案被人怀疑,然后有意接近艾伦老师,用夫人的丑事做要挟,控制住他以寻找机会。这次乔大人南下公干,让她觉得机会来了,便让艾伦说服乔老爷带她同去。在乘船马上要靠岸的清晨,她终于等到机会,向乔大人施术,拿缆绳绑住乔大人,用不大的一根细绳将其勒死,然后抛尸河中。之所以拿缆绳绑住脖子,就是为了伪装成气力很大的人作案,混淆视听。如此,她就可以将嫌疑转到克里斯先生的身上,而且此事事关乔府的颜面,夫人必然极力掩饰,这就更会引起官府的怀疑,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方县令这才恍然大悟,一拍惊堂木,“来人,给我传乔府周妈!”
    不多时,衙役将周妈带到堂上。周妈跪倒在地,“民妇周月珠参见大老爷。”
    “周月珠,你可知罪?”
    周妈一脸惊恐,“大老爷,民妇何罪啊?”
    “你用离魂之术,杀害朝廷命官乔息谦大人,罪大恶极。如今证据确凿,还想抵赖吗?”
    周妈一个劲地摇头,“不不不!大人,冤枉啊!乔大人被害和民妇毫无关系!”
    杜云章在一旁开口说道:“周月珠,你从你女儿那学得离魂之术,又要挟艾伦先生请求乔老爷带你同行,借机将乔老爷杀害。”他一指身后的克里斯,“喏,克里斯先生将其中内情已经如实汇报官府,你那里也定然有离魂之术所用的坠链,人证物证俱在,你还如何抵赖?”
    说着话,一旁两名差役上前,也不管男女有别,将周妈按倒在地,上下一搜,果然在袖口中搜出了一条坠链交给杜云章。杜云章把它递到克里斯眼前,克里斯看了看,点点头表示确实是此物。
    周妈此时脸色惨白,不知道是因为事败无言以对,还是被公堂上被定罪所吓,身子已经瘫软在地无法动弹。
    方县令见案件真相大白,便准备把文案师爷写好的堂审记录让罪犯画押,然后定肘收监,宣告结案。可还没等他开口,突然听到县衙大门外传来几声清脆的枪声。
    “啪——啪——”
    方县令顿时就是一愣,公堂上的所有人,包括杜云章也都脸色骤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此时外面慌慌张张跑来一名差役禀报:“报大人,可不得了了!”
    方县令颤颤巍巍地问道:“前面发生了何事?”
    “漕帮的主事陆宗继带着三十多人,都拿着冒烟的家伙,堵在县衙门大门口一顿吵吵,叫县衙门放人。说好了放了人一天云彩散,说不好就杀进县衙搅闹个鸡犬不宁!”
    方县令既吃惊又不解,吃惊的是这个陆宗继也忒大胆了,连县衙门都不放在眼里?不解的是这个周月珠是何许人也?怎么漕帮的人都来为她向衙门叫板?
    不得已,方县令暂且停下堂审,起身率众衙役和所有人赶奔府门。
    来到府衙大门前,只见台阶下站定三十多名壮汉,一个个短打衣拷,大辫盘在脖子上,每人手上拿着独角龙[1]或是撅把子[2],脸上拧眉瞪眼的,一看都是黑道上的狠茬子。漕帮主事陆宗继站在人群正中,一手叉腰,一手举着还在冒烟的六轮子[3],虽然戴着金丝眼镜,摆出的却是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
    方县令来到门前,仗着胆子问道:“陆主事,你这是做什么?这里可是县衙门,难道你们漕帮要造反不成?”
    陆宗继把手枪往腰上一别,用手扶了扶镜框,“方大人,我们漕帮可不敢做违逆之事,但要是衙门办事不公,可休怪我们江湖的粗人造次。”
    “衙门如何办事不公?请你说清楚。”
    “哼,乔大人官船遇害一案,最近运河两岸无人不知。而且我知道大理院来了批文,命方县令尽快破案。当然我们也希望此案能早些水落石出,但衙门可不能因为上封催促,就糊里糊涂找个替罪羊定案,我们漕帮第一个不答应!”
    “陆主事何出此言?如今案情都已明了,人证物证也都齐全,何来找替罪羊定案一说?”
    杜云章知道此刻自己必须得说话了,赶忙站出来向陆宗继一拱手,“陆主事请息怒,您也知道这个案子一直是卑职在前后调查,现认证物证俱在,人犯也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陆宗继开口打断了杜云章,“他当然无话可说,一个不会中国话的洋人,怎么会和你们言语对峙?”
    他的话让方县令、杜云章等人都是一愣——洋人?那个周妈怎么会是洋人?
    杜云章一下明白了陆宗继的意思,看来他是搞错了,以为县衙将克里斯定成了凶手。进而又一想,也难怪,乔夫人刚才气冲冲离开衙门,又找不到她的情人克里斯,便以为他被县衙认定成凶手,所以才去找族中堂兄陆宗继前来要人。
    “陆主事,您是想要衙门释放克里斯先生吧?看样子您误会了,克里斯先生并非本案的凶手,他只是来做证的,乔府的周月珠才是。”说罢,杜云章回身将克里斯请上前,“他就在这儿,既然案子已经大白,只要克里斯先生在证言记录上签个字,就可以走了。”
    艾伦将杜云章的话翻译给克里斯,文案师爷把证言记录递上,克里斯签上名字,准备和陆宗继一起离开衙门。
    就在这时,从旁边传来一声:“且慢!克里斯先生,你就这么走了吗?你的证言可都是谎言啊!”

注:
    [1]独角龙:清末流行于北方的一种简易土造手枪,射程近,装填速度慢,民间多装备于富户民团或水匪马匪当中。
    [2]撅把子:与独角龙外形类似,体积更大,多为猎枪改装制成。
    [3]六轮子:左轮枪的简易版本,二十世纪初从西洋流入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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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三个问题

    县衙大门前所有人的眼光都被说话之人吸引过去,他正是站在石狮子前的尹川。
    “你说什么?我的证据都是谎言?”克里斯猛然吼了一声,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一下就听懂了尹川这句汉语的意思。
    杜云章也从惊愕中缓过神来,“尹川,你胡说什么呢?克里斯所供的证言都是谎言?你凭什么这么说?”
    尹川喘了口气,看样子有些紧张,在稍稍缓和了下情绪后,向方县令行了个礼,“大人,请恕小人多嘴,毕竟小人也参与了此案的勘察。刚才在县衙二堂全程见识了杜捕头对案情的推断,虽然分析得头头是道,但案子里还有不少疑点,杜捕头并没有解释清楚。而且,克里斯先生的证言,有一些不合常理的地方。所以,还请克里斯先生暂且留步。”
    方县令不禁有些恼怒,本来已经可以结案了,这个尹川不合时宜地跳出来。他忍不住耍起了官威,“嘟!胆大的尹川,你本来是个小贼,让你帮忙查案不追究偷盗之罪已经是法外施仁了,还想妨碍本官判案不成?来人,将这小贼绑了!”
    杜云章赶忙劝阻,“大人且慢!看样子尹川对此案有新的发现,就听听他怎么说。如果他是胡说八道,再拿下治罪也不迟。”
    方县令有心不听,执意拿下尹川,但是看杜捕头格外认真,知道他是一根筋的性格,办案责任心历来很强,只好答应暂时不为难尹川。
    可对面的陆宗继不耐烦起来,“我说县令大人,怎么回事?案子不是有结果了吗?那还和克里斯先生有什么关系?还不赶紧放人!”
    “陆主事稍安勿躁,”杜云章把手一举,“案子还没有完,可能有新的疑点需要克里斯先生做解释。”他不顾漕帮那些人的高声威吓,扭头问尹川:“你说说克里斯的证言里究竟哪里说谎了?”
    尹川摇了摇头,“小人能不能先问杜捕头三个问题?”
    “哦?哪三个问题?”
    “首先,小人是公认第一个发现乔大人尸体的人,那日我不慎落入运河发现尸体的时间是午后未时,而谢仵作验尸后死亡推断却是寅时至辰时之间,当中相隔三四个时辰,而且还是大白天的,为何这么长时间竟没一人发现乔老爷被害?”
    杜云章眉头一拧,的确,这事很奇怪。
    “第二,克里斯先生为何非要当掉他的坠链?要知道,那东西可是离魂术必备的道具。
    “第三,谢仵作最后一次登船验尸前,我提醒他留意后脑处,结果他果然发现了一个形似离魂术坠链的标记。但在杜捕头带着我们几人第二次上船问话和验尸,临走前我特意看了看尸体后脑,却什么都没发现。这前后的差异从何而来?”
    杜云章沉默了片刻,随即对尹川说道:“这些细节确实值得深思,不过你这三个问题的答案会推翻我对凶手的推断吗?”他抬头瞟了眼克里斯和陆宗继,“尹川,我得提醒你,说话要有分寸,否则……我可保不住你的小命。”
    尹川明白杜云章的意思,他用眼神告诉自己——你可别说真凶是克里斯,如果稍有不慎,陆宗继手里的枪可真会朝你开火的。
    “杜捕头,我提出三个问题的答案的确会推翻你的结论,但或许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尹川说完,又向方县令施礼,“大人,您是否准许小人把所推断的真相说给大家听?若是驴唇不对马嘴,您怎样治罪小人都毫无怨言。”
    方县令点头表示允许。
    尹川又转身问陆宗继:“陆主事,您看呢?”
    陆宗继撇撇嘴,“行了行了,废话少说,只要能给我们个满意的答案,就让你把案子说清楚。否则……”他一甩衣襟,露出别在腰间的六轮子,“我可不管什么叫衙门哪个叫王法。”
    琳琅拽了下尹川的袖子,低声提醒:“你有把握吗?”
    尹川鼓起勇气点点头,“放心好了,我有把握。”然后他向两边作了一圈揖,“各位,承蒙杜捕头信任,小人随他参与了整个案子的勘察和询问,其间发现了些许不寻常的细节,这三个问题让我尤为感觉疑惑。尤其是第三个问题,乔大人尸体脑后的标记从何而来?请杜捕头和谢仵作仔细回想一下,我最后去看尸体时的当口,现场还有谁?”
    杜云章眯起眼睛仔细回想了一下,“除了你、我、谢仵作、琳琅姑娘外……现场还有秦管家,嗯……还有翠香。”
    “是的,当时现场乔府的只有他们二人,所以我由此推断,当谢仵作最后一次验尸时发现了脑后的标记,一定是他们二人当中某人后加上去的,目的就是让我们将凶手往离魂术上联系。”
    “你等等,”杜云章打断了尹川,“要是按你这么说,既然此人已经注意到你在关注离魂术,如果他把标记后补到尸体上,不是不打自招吗?”
    “可……如果他并不清楚我了解离魂术的印记之事呢?”
    这句话一出口,杜云章如同醍醐灌顶一般,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难不成尹川指认的凶手就是……
    “这么说,你认为本案的凶手就是秦管家和翠香当中的一人喽?”方县令问道。
    “大人,至少从这个细节来看,嫌疑对象可以缩小到这两人当中。”尹川答道,“请允许小人再说回第一个问题,尸体为何在相隔这么久才让我发现?回答此问题前,先请杜捕头恕小人知情未报之罪,当时小人被杜捕头追捕失足落水,恰好在水下发现乔大人尸体之时,注意到尸体上挂着个不寻常的东西,我随手捞起收在身上,却并未禀报杜捕头。”
    “哦?是何物?”杜云章问道。
    尹川从袖口里取出一物,“喏,就是它。”
    杜云章上前观看,见是一条深色线绳。“这是什么?”他问。
    “是扎辫子的绳结,”尹川把自己的辫子往前一递,“就和我这条差不多。可这条绳结明显比我的要精致得多,显而易见是位大户人家管家级别之人所戴[1],当时正绑在乔大人尸体的脚踝处。大人可以让乔府之人来识认,不出意外应是秦管家佩戴之物。”
    杜云章立即从人从中叫出秦管家,问他此物出处。此时的秦管家面如土色,结巴半天也说不出话来。而周妈和翠香一口咬定,此物就是秦管家辫子上的绳结。
    “这么说来,他就是杀害乔大人的真凶?”方县令频频点头,当即就想命衙役上前拿下秦管家。
    “等等!”万没料到尹川开口阻止,“方大人,小人可并没指认秦管家是凶手啊。”
    方县令一愣,“哦?尸体上有他的随身之物,证据已经摆在明面上了,你为何又认为他不是凶手?”
    “大人,乔大人的尸体第一发现者并不是我,而是他。并且立即投入了河中,然而他并不是真正的凶手。”
    “何以见得?”
    “因为他并没有行凶的动机。”尹川继续说道,“秦管家在乔府当差已有十年,若乔大人有负于他,他早该有所行动,而非在此时下手。”
    “那按你这么说,凶手只有一种可能了——翠香?”
    “是的大人,凶手就是翠香。”
    杜云章早已做好了准备,就等方县令一开口,一把抓过躲在后面的翠香,将她拎到众人面前。
    “翠香,真是你杀害了乔大人?”方县令向她问道。
    “大人,民女冤枉!杀害乔大人?这从何说起啊?”翠香一脸无辜。
    尹川上前眼睛紧盯着她,“翠香,还记得杜捕头、谢仵作、我和琳琅姑娘四人上船问询的时候,和你的那番对话吗?虽然你说了句瞎话让我们当场戳穿,但大致听来似乎并没有什么漏洞,可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事后我才想到,是你回答问题前后的语气转变很奇怪。”
    “前后语气的转变?”杜云章有些疑惑。
    “是的,杜捕头可以回想一下,最开始盘问翠香的时候,她显得十分怯生,说话结结巴巴的。但后来突然就不那么怯生了,对答如流,吐字真着。你还记得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
    杜云章努力地思索了一番,但并没有回忆起来,无奈地摇摇头。
    “我记得,”琳琅插言道,“她是从咱们问起克里斯的情况时不再怯生了,而且主动提起克里斯将催眠术口诀传与乔夫人之事。”
    尹川冲琳琅一笑,“对,我记得也是如此。她在我们并未问起离魂术之事时,似乎不自觉地将焦点转移到那里。虽然她说得很隐晦,但转移了话题走向,让我们把案件自然而然地和离魂术联系在一起,这样便达到了她的目的。”
    “这么说,你从那时起就开始怀疑翠香了?”杜云章接着问道。
    “不,那天在船上盘问到的信息很杂乱,而且多数都在误导我们往离魂术上追查,所以我并没有注意翠香的前后变化,只是模糊地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后来当查到了乔大人与瑞荃瑞爵爷有某些生意上往来时,瑞爵爷向我提供了个关键信息——前榆庄。”
    “前榆庄?怎么又和前榆庄扯上关系了?”方县令十分不解。
    “大人容禀,这就涉及到凶手的作案动机了。您还记得三年前,也就是光绪三十三年腊月初九晚上发生的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案吧?”尹川提起嗓门向四周大声说道,“各位很多人也都知道吧?在那场爆炸案中当场炸死足有一百五十余人,包括运河码头的漕工、河中船只上的船员,还有不少漕帮的管事。而其中有四十多人是漕帮从前榆庄征来运货的青壮村民,因此小人在昨天前去前榆庄调查。通过本庄保长的叙述,当年还有在爆炸中幸存的几个青年回来,但他们都有些痴傻呆捏的,经过琳琅的判断,他们应该都是中了离魂之术。
    “虽然当年朝廷派来的都察院京畿道御史并未查出爆炸案的真相,但根据我的分析,很有可能是一些奸恶之徒出于某种目的,对这些前榆庄的青年施了离魂术,让他们在船下、仓库等处安放了燃爆之物,待他们一发指令,被离魂术所控的村民便引燃炸药,自然他们多数也都死于爆炸当中。”
    方县令听尹川这一番话,被惊得目瞪口呆,定了定神问道:“你所说的奸恶之徒,究竟是谁?”
    “大人,小人没有真凭实据不敢妄言,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当年有人借着这场爆炸案得到极大好处,其中就有本案的被害者漕运督办乔息谦乔大人。”尹川看了眼翠香,见她眼眉逐渐凝成一团,似乎在想心事,他便继续说道,“先前乔大人只是漕运衙门的一名从六品的漕运同知,经过那场爆炸,前任漕运督办被撤职查办,乔大人一跃升任督办一职,掌管漕渠事务。同时,这也就成为了凶手行凶的直接原因。”
    “可是……翠香和那场爆炸案又有什么关系?”方县令继续问道。
    “小人在前榆庄保长那得到了这个——”说着,尹川从怀中取出那本文簿。
    “这是何物?”
    “此乃当年前榆庄保长为遇难村民向县里申请抚恤银子的清单,里面记录了每一位遇难村民和亲属的名字。”尹川将文簿翻到最后一页,然后呈给方县令,“大人请看,最后一页中有个叫刘常顺的遇难村民,您注意一下这一行最后领取抚恤银家属的名字。”
    方县令按尹川所说仔细看去,后面赫然签着一个人名——刘翠香。
    “刘翠香?翠香?”方县令不自觉地念了出来,随即看向面前的乔府婢女翠香,“难道就是她?”
    “是的大人,她便是三年前在运河爆炸案中遇难的刘常顺的胞妹,知晓了这一点,我再回想问话时她的表现,才明白当时是哪不对劲了。我想整件事情应该是这样:
    “当年刘常顺被漕帮征去运货,被离魂术所控,当场被炸身亡。刘翠香在保长那领了抚恤银子,后来以投靠外地亲属为名离开了前榆庄,不知所踪。从她行凶的手法和问询时的表现上推断,她失踪的这段时间,可能是在什么人或组织那里学得了一身本领,在察言观色、谈话对答,甚至软硬功夫上都能拿得出手。更有可能,在此期间耳闻了乔府有人和离魂术有关,联想到当年幸存村民的情况,她便猜到了爆炸案的元凶与漕运督办乔息谦脱不了干系。于是在半年前她通过某个渠道进入了乔府,接替了乔夫人身边丫鬟——也就是周妈女儿的位置,伺机而动。
    “就在几天前,她终于等到了机会,趁乔老爷熟睡之际,用韧性十足的细线将其杀死,自然凶器被她扔进了运河当中。之后尸体被秦管家发现,秦管家为了将官府查案矛头指向对乔大人不忠的夫人,让克里斯的不在场证明无效,就把尸体脖颈套上缆绳,脚后绑住他的辫子绳结,勾住船边的倒勾,直到午后时分暗中发现夫人收到克里斯的密信,他偷偷将倒勾放下,才让小人发现了尸体。
    “这便是整个案件的过程。而克里斯先生在案发前几天发现了乔大人对夫人和他的事有所察觉,才去汇宝当询坠链的价,准备将它当掉。在案发后,他感觉到官府开始怀疑乔大人死于离魂术,便背着夫人着急把坠链当出去,就算夫人要求他教授离魂术的口诀,他也只是敷衍搪塞,其实就算夫人把口诀背得滚瓜烂熟,离魂术也根本无从施展。”
    方知县微微点点头,对尹川推理出的案件过程十分认同。但杜云章提出了他的疑问:“你说刘翠香离开前榆庄后,直到半年前进入乔府,中间这段时间她学到一身本领,这个推论是不是过于匪夷所思了?”
    尹川晃了晃头,“我这么说确实没有什么确凿的依据,但从保长所述她先前的特征,对比如今她的变化,除了样貌外,简直是判若两人。而且从尸体致命伤来看,更像一个手法娴熟的杀手所为。除非她有什么无法解释的奇遇,唯一的可能性只有她被人训练过,掌握了一些杀手的本领,而且还从这人或这些人那里了解了当年运河爆炸案的内情。”
    “就算如此,可……证据呢?她杀害乔大人的直接证据有吗?”
    尹川一笑,“当然有。谢昭谢大人——”
    谢仵作听尹川叫他,赶忙上前,“我在,有何事?”
    尹川凑近他问道:“您还记得最后一次验尸时发现尸体后颈的那个不起眼的标记吧?烙印标记的坠链是不是还在您手中?”
    “坠链?什么坠链?”谢昭有些莫名其妙。
    “您忘了?就是在停放尸体的旁边地上捡到的一枚坠链。我记得您说拿起来了,您仔细翻翻身上……”
    “哪有什么坠链……”谢昭一边翻一边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突然他的手停在官服的袖口处,在前翻的袖褶里果然摸到了什么东西,取出一看,真的是一枚坠链。
    与此同时,欧冶琳琅一把抓住了翠香正在衣兜里的手腕,“这是什么?”
    县衙门前的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向了翠香,只见她脸涨得通红,似乎十分不安。
    欧冶琳琅猛地一使劲,把翠香的手从衣兜里拽出来,手中赫然抓着一条银质的坠链。
    “这是怎么回事?”杜云章惊愕问道。
    尹川冲琳琅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回答道:“我哪有她的证据,谢仵作身上的坠链其实是是琳琅的那条,是我刚刚偷偷放上去的。其实我和琳琅先前已经计划好了,我料想翠香一定有从夫人那里偷来的离魂术坠链,所以便用此法诈她一下。这不?证据就在她手上。”
    杜云章上前将翠香手中的坠链夺过来,交给谢昭。谢昭仔细看了看,的确和最后一次验尸时乔大人后脑上的印记一模一样。他将此事禀告了方县令,这下方县令算是真正认可了尹川的推断,大声断喝:“刘翠香,现在已然证据确凿,这回你没话说了吧?你可知罪?”
    翠香此时已经没了刚才无辜的神情,一脸漠然地看了看方县令,又看了眼尹川,“我有何话说?我当然有话说!我是替那么多在爆炸中丧命的前榆庄乡亲报仇!何罪之有?我相依为命的哥哥就这么没了,连同这四十多个乡亲他们何罪之有?他乔息谦想升官发财我们不管,可为何非要搭上那么多无辜人的性命?还有……还有你!”她转过身死盯住对面的陆宗继,“你也是那场爆炸的策划者吧?漕帮的那些头头们都被炸死在运河上,你就借机上位。如果不是衙门破了案,我也能把杀乔息谦的罪责引到你们陆家,你们这些丧良心的畜生们一个都不会有好下场!”
    说着,刘翠香猛地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直扑向站在最前面的陆宗继。琳琅见势不妙,赶忙上前想拉住她,可为时已晚。陆宗继在大惊下飞快地掏出了腰间的六轮子手枪,只听“啪”地一声脆响,子弹打进了她的脖子。登时翠香翻身倒地,脖子上的鲜血汩汩直流,眼看是活不成了。
    所有人都吓得一缩身,方知县更是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保护大人!”杜云章第一时间挡在了方县令身前。
    只有尹川看清了这一瞬间——就在琳琅要伸手去拉,同时陆宗继开枪击中翠香的刹那,有道不起眼的银光一闪而过,轨迹是径直射向琳琅,但在中途被翠香的身子挡住。
    在一阵骚乱中,尹川一个健步来到倒地的翠香身边。
    “你告诉我,到底是谁训练的你?”尹川蹲下身急切地问道。
    翠香手捂着中弹的脖子,抽搐着喃喃道:“坠链……坠链……”
    “到底是谁告诉的你爆炸案的真相?”尹川继续追问。
    翠香此时已说不出话,只是努力动着嘴唇。尹川从嘴唇的颤动上能看出来,她还是在说“坠链”两个字。很快,翠香停止了抽搐,眼光凝结,没了呼吸。
    尹川叹了口气,又检查了一下她的身上,发现在她左肋部钉着一支短弩箭,随即他沿着弩箭射来的轨迹往那一侧的人群望去,只有一张张满是惊惧的脸孔摆在面前,里面并没发现可疑之人。
    “可惜,没从她口中问出什么。”琳琅有些无奈地说道。
    尹川指了指她肋上的弩箭,“看,这支箭原本是射向你的,但被她挡住了。”
    琳琅一下神色骤变,“是埃利奥特老师!难道他刚才就混在人群里?”
    “看样子我这个保镖不称职啊。”尹川自责道。
    此时方县令惊魂稍定,让杜云章看看人犯的情况,杜云章走到尹川身边问道:“如何?”
    尹川摇摇头,“不行了,人已经死了。”
    杜云章也十分惋惜,想起人犯是被陆宗继开枪射杀,一股怒火直冲顶梁。刚想上前诘问,陆宗继那边先开了口:“既然凶犯已经伏诛,我们漕帮也就不在此打扰了,方大人,告辞。”
    方县令一抱拳,“那下官就不留各位了,陆主事慢走。”
    眼见陆宗继率领一众护漕卫簇拥着德国记者克里斯扬长而去,杜云章心有不甘地问方县令:“大人,就这么放他们走了?在县衙门前公然打死杀人要犯,难道就一点不追究吗?”
    “杜捕头,刚才那阵仗你也看见了,你觉得就凭本官一声令下,你和众捕快能将这些亡命徒擒住吗?来日方长吧。”方县令说完,命旁边的衙役收殓翠香的尸身,让文案师爷整理案件卷宗,叮嘱他以凶犯拒捕殴差被当场正法结案,报给大理院和刑部。
    “谢昭大人,您留步。”尹川叫住了正准备随文案师爷一起呈报卷宗的谢仵作,“您能给小人看一眼从翠香那得到的那条坠链吗?”
    谢昭迟疑了一下,将坠链交给尹川,“这可是关键证物,别有什么幺蛾子啊。”
    尹川接到手中,前后仔细查看。就在坠链和银链子当中的扣环处,发现上面有几笔隐约的凸起,像是一个“乔”字。
    乔字?也许是克里斯送给乔夫人时有意写上的?这么解释表面上似乎有道理,可仔细想来又好像不合常理啊。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杜云章拍了下他的肩膀,吓了尹川一跳。
    “嘿,还真有你的,没想到你这打八叉的手艺里,还有破案这个能耐。”
    尹川挠挠脑袋咧嘴一笑,“哪啊,我也是第一次干这事。”
    “哎你说,我在公堂上对周妈的指认,到底哪出问题了?人证克里斯,物证坠链,包括作案动机一应俱全,为何她不是凶手呢?”
    “难道你没想过,你所说的这三样东西,人证、物证、动机,都在给彼此做证据,而没有任何独立性。换句话说,它们都在自说自话,目的就是把你的思维卷入一个表面上很合理的环套环里。”尹川分析道,“但凡你脱离这三者得到外部的一点线索,你都不会被套在里面。”
    “比如尸体后脑上标记的前后差异?”
    尹川点点头。
    “原来如此。”杜云章这才真正地豁然开朗了。
    处理完衙门的事,尹川和琳琅回到九里桥,继续让她住在旁边的陶寡妇家。接下来的几天,尹川格外留神注意周遭的风吹草动,就怕那位埃利奥特老师再来偷袭,不过所幸平安无事。
    转眼到了腊月初三,杜云章上门拜访,将衙门赏下来的五十块银元送到尹川手里。尹川热情接待,找了家酒馆和琳琅一起请杜捕头喝酒。
    “乔息谦的事算是告一段落了吧?”尹川给杜云章满上一杯,随口问道。
    “灵柩已经运回他热河的祖籍了,那个乔夫人要给乔息谦守灵半年,把在京城的宅邸变卖了,两个少爷也一同回了祖籍。”杜云章呡了口酒,“家庭教师艾伦和周妈都被她辞退了,秦管家也主动离开了乔府。”
    “那个德国记者克里斯呢?”琳琅问道。
    “那天让陆宗继带回漕帮后,就没了消息。据说是辞掉了报社的差事,调去了德国领事馆。”
    尹川一皱眉,喃喃道:“调去了领事馆?看样子这个克里斯可不简单啊。”
    “可不是,从他会离魂术这一点看,绝不是一般人物。”杜云章眉梢一挑,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压低了声音,有些神秘兮兮地说道,“对了,说到陆宗继,我想起还有件事。昨天从河南项城洹上村来了个人到县衙,给我们方大人送来一封信,看样子十分机密。而后听他说还要送另外两封信,下一站就是漕帮的陆宗继。”
    河南项城洹上村?尹川听到这个地名心中不禁一动。想起就在宣统元年,摄政王载沣将袁公罢官回乡,袁公的家乡不就是河南项城洹上村吗?
    “那你知道最后一封信是给谁的吗?”尹川追问道。
    杜云章摇摇头,“我就是个办差的,哪轮得上去问这等机密之事啊。”
    尹川深深吸了口气,好像感受到了某种莫名其妙的契机一般,然后将杯中酒一口灌进肚里。

第一篇完

注:
    [1]清代男性为了扎紧辫子,用细绳将辫梢绑成结。而绑辫梢的绳结,对应于各阶层的人士也区分贵贱,达官显贵的绳结多为绢缎材料,细腻光泽;官宦人家的仆人多为绵线,管家级别会加少许彩色质地加以区分;普通贫民的绳结多为粗麻捻细的线绳。
| 发表于 2024-4-5 14:01:49 新疆| 发自安卓客户端 | 显示全部楼层 发帖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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