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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十年，我从未想过妻会说出这句话。
“你走吧，不要回来了。”
女儿在妻身旁睡着了，她是看着我的眼睛说出这句话的。
何以至此？
“何以至此？”我问。
妻看着我的眼睛，没有说话。十年前，妻也是这般望着我说“我愿意”。而妻的眼眸仍那般沉静，说出的话却大不相同了。
我试着在回忆中寻找道歉的话语，却一无所获。我无法找到我理应为此道歉的事物，是什么呢？我想。何以至此呢？
“真是好丈夫啊。”
昨天，邻居曾这样说。事实上，同事们也无一不觉得我是个顾家的男人。妻的朋友也曾在我面前夸赞我。我做地的确不错吧？于是，我想起我的情人。莫不是因为她？而如果不是因为情人，又是因为什么呢？祥子。我呼唤妻的名字。祥子，如果不是因为情人，又是因为什么呢？
结果，我什么也没有说就离开了家。
有这样一种城市。
在七十年代，国家刚起步的时候。它们因自身的地缘资源发达，而吸引来许多企业驻扎在此地发展。这些企业刚开始是国企，后来私企也纷纷入驻。由于企业的到来，工作机会也增多了。随着工作机会增多，城市人口逐渐多了起来。而人口增多则意味着需求变多，这样一来，其他的各种产业也相继发展。娱乐业，服务业……由此的正向循环使得城市快速发展，在荒野上建起一栋又一栋的高楼，企业采集矿产的机器也一天比一天发达，起初是人力居多，后来机器代替了人类。每一天的深山里，你都能听见发掘机日复一日挖掘的声音。而挖掘而出的矿产变换为金钱，金钱又吸引更多人来这个城市发展。人民生活也变得更满足，更富余。于是人们逐渐习惯了在夜色里伴着挖掘机的声音入睡，而这景象似乎会永远持续下去……
就如所有美好的事物终将消逝一样，这些城市也陷入了衰败的境地。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人们再也不能在夜晚听到挖掘机的声音。这可怕的静谧令他们感到恐惧，他们似乎隐隐感受到了什么。那是什么呢？父亲曾与我这样形容：
“那仿佛是某种生物临死前一声悠长的叹息。”
从那以后，城市便落入一蹶不振的境地。
“而你与你的兄长。”
父亲说道。
“便是在这时出生的。”
自从在家中出来开始，我便恍惚了。就在刚才，我竟回忆起已去世八年的父亲。无目的地在深夜的街道游走，恰如游魂。
凌晨的风带有催人清醒的意味，我打了个寒战。宛如镜头重新对焦，我感觉自己的意识终于落到现实中来。
于是，我开始盘点身上带了什么东西。
身份证，银行卡，医保卡，钱包。钱包里有工作的名片，几张别的证件……银行卡里大概有五十万吧。我默默计算，在这个城市什么也不做住在酒店的话，大概可以生活一年了。
然后呢？我该做什么？
发觉自己全然没有想做的事情是件令人沮丧的事情，但我必须将注意力转回现实当中。已是凌晨两点了，我必须随便找到一家酒店应付一晚。但当我打开手机导航时，我发觉自己可以放弃这个念头：离我最近的酒店足足有十公里。而公交车早已停止运营，出租车也不见身影。也就是说除非走过去，否则我只能随便找一个椅子睡一晚了。
人行道上几乎是完全的黑暗，路边店铺的铁门铺上了一层薄薄的微光。听着自己响亮的脚步声，我向前走着。一年前曾有传闻要在城市的所有大小街道换上崭新的路灯，可过了一年迟迟没有动工。坚守在城市街道中的，仍旧是七十年代建起的老式路灯。
我没有目的地走着，把拇指插在裤兜里，手臂摇摇晃晃。街道深处的黑暗似乎是没有终点的，四岁时我就一个人睡觉了。那时我是不怕黑的，可七岁时看了一本书，名叫《可怕的现象》。从那以后，我总觉得在黑暗的转角处会浮现出外星人的脸。按照通常的描述，它们四肢短小，头则大得过分。最可怖的是它的眼睛，黑色的瞳孔占据了脸将近二分之一的面积。而在黑暗中，它的瞳孔会微微反光，令人从心里油然生出一股寒意。
然而母亲实行的是严厉主义，我仍一个人睡觉。最终我并没有习惯黑暗，反倒养成了开灯睡觉的习惯。而我直到如今，仍旧恐惧在黑暗中一个人。
凭着高挂在夜空之上的月亮，我发觉路边孤零零地坐着一张木长椅。坐下后，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我吓了一跳。几次试探确定不会在我沉入梦乡时轰然倒塌后，我才在椅子上躺下。
椅子硬邦邦地磕住我后背的骨头，令得我不舒服地左右动了动。转为一个较为舒服的姿势后我才放松下来。手臂枕在额头上，我仰视着月亮。这个椅子是在什么时候建造的呢？是七十年代的人吗？那个年代的人们心怀壮志地来到这个城市是为了成就一番大事业吧，可却看到这里是那么地荒芜。那可不成！其中的某人心里想道。如果人们走累了，连椅子也找不到一张。这样怎么行呢？于是这个人打算做官，成功之后便发布一份政策：在城市的所有地方建多多的椅子，给予每一个走累的人以安慰！可是后来他失败了，他想要的职位被一个卑鄙小人抢走了。后来，他做了面包师。但他并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虽然不能在城市的所有地方建椅子，但他决定自己造一个椅子放在路边。而这就是我背下的椅子，它跨越了三十多年的光阴，即使他的主人是个面包师……
在某些时候，人会陷入某种自怨自艾的情绪之中。我很清楚我现在正处于这种情绪当中。
清冷的月光为街道镀上一层银白色的光，我仰望月亮，想象这样的景象。
三十多岁的人了……我在内心叹了一口气。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思考那时的事来。如果我不那样做会怎样？会更幸福吗？
有什么自那时起便脱离了轨道，列车错轨了。而另一个我则被列车遗弃，埋葬在雪下。
注意到汽车的引擎声，是在她喊我之后了。
“果然。”
她俯身看了我一眼，叹了一口气。
“果然是你。”
关上门，她站在门口脱了鞋子，把拖鞋递给我。
“你穿这双吧，我不穿也无所谓。”
说罢，她就光着脚丫走进屋内。踩在微红的瓷砖上，似乎会很冷。
换上拖鞋，我跟着走进客厅，随便找了个沙发上坐下。环顾四周，屋子大概七十平米，称得上有生活气息的物件不多。给人一种干净利落，乃至略有疏离的感觉。
“现在想来，我好像是第一次来你家。”
客厅空荡荡地，微冷的风从半开的窗流淌进来，窗帘微微鼓起。不知她去了哪里。我站起来，想着顺便参观她的屋子。
餐桌上摆着零星的几件物件，印有卡菲猫的杯子里装有半杯咖啡，几丝热气融到空气里。橱柜上摆有一台看似价格不菲的咖啡机，透明的机器里可以看到棕色的咖啡豆。
我想起与她的吻。
她的舌与其说具有侵略性，倒不如说是顺其自然的。与她接吻并没有接吻的实感，就像是戴耳机。有时会忘记耳机的存在，可一旦被摘下，就会陷入某种怅然若失的情绪当中。
“咖啡味。”
有一次，接吻后我盯着她的嘴唇说。
“什么？”
她的嘴唇张合，吐气如兰。
我呆呆地盯着她的嘴唇，似是被夺走了心神。
声音似乎不是从我的嘴里发出的，而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每次与你接吻过后，我总陷入咖啡味的惆怅之中……”
她一愣，怜爱地望了我一眼，轻吻了我。
左手边传来房门打开的声音。我从咖啡机上移开目光。她从房间里走出来，换上了一套家居的服装。
“感觉和平时很不一样啊。”我说。
“哪里？”
说着，她走了过来。光着脚丫。
“不冷？”我问。
“你穿吧。”她走到餐桌旁，拿起咖啡杯抿了一小口。旋即放下。
“坐下啊。”
她拉开椅子，我耸耸肩。旋即坐下。
我与她隔着餐桌相对而坐，咖啡杯摆在她身前。
“真是神奇。我本以为要在长椅上睡一晚的。”
“怎么回事？”
“被妻子赶出门了。莫名其妙地。”
“不知道理由？”她诧异地望了我一眼。旋即理解了什么似的，喝了一口咖啡。
睡衣是淡蓝色的，睡裤也是同样的颜色。有种淡雅的感觉，我想。
“平时你总穿着校服，但睡衣也意外地合适。”
“不是穿过其他衣服吗。”
“不一样。”我强调。“重点是我没有想象过你穿睡衣的样子。”
她不置可否。
“明天我就要去英国了。”
“明天？”我回想起与她之前的谈话。“游学旅行？去几天？”
“五天。中午十二点的飞机。”
现在凌晨四点，还有八个小时。
“啊，那你爪（早）点休息吧。”
“……爪（早）点休息。”
我感觉到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试几遍后，我放弃了。
“怎么肥（回）事？”
察觉到她在轻笑后，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并继续随便说了些什么，我能控制舌头蠕动的位置，也能正确理解发音。却总有一两个字眼在说出口的一瞬间成了相近的读音。
“渐（简）直就像话语触碰到空气的一瞬间就被人为篡改了一样。”
“这会不会与你身上的口红有关系呢？”
说着，她把她的手机屏幕转到我这边。不知何时她拍了我的一张照片，是全身照。我打量自己的模样：上半身是一件蓝色polo短袖，下半身米白色彪马短裤，穿一双匡威鞋。穿在我身上可能太过年轻，但我对着装一向没有什么追求。
“嗯……在我看来，我的身体还是那么地平常——肌肤是黄色，干干净净。”
“照片也不行吗……”她若有所思地收起手机，沉默地思考着什么。我看着她，压抑着自己焦躁而好奇的情绪。
好一会儿，她开口了。
“你的身体上布满了口红印记，而且是唇形的。从我能看到的部分来说，你的大腿，手臂都有。并且一直延伸到你的颈部。”
我没有花费太多功夫便相信了她说的话。要说为什么，恐怕是因为从整个晚上我都沉浸在非现实的氛围里。而在此刻听到此番话，倒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而如果她说的话太过于稀疏平常，我反而会感到困扰吧。
“可是我看不到。”
我陈述事实般说道。
“这正是问题所在。”
说罢，客厅便陷入沉默之中。但空气并不沉重，而是舒适而自然的。恍惚间，我竟坐在母亲的对面。
“在吃饭时说话是不礼貌的行为。”
父亲工作到很晚才回来，而兄长则住校。因此吃晚饭时只有我与母亲二人。餐桌上不时响起碗筷碰撞的声音，随后便重归寂静。
我仍记得那时的空气是多么地粘稠，沉重，以致于我甚至不敢呼吸。
耳边传来水倒在被子里的声音，空气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