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呼吸

35896 · 发表于 2014-11-22 19:48:32

我把那张写着自己娟秀字体的纸塞到信封里，然后夹到小说中，我即将第三次被杀害，不完美地被杀害。窗外的小溪流淌着，很静很静。

1
我是个外向善良的女孩，最爱的是布娃娃。每天早晨我抱着它去上学。去往学校的公交车很旧，只有一班，司机永远是一齿金牙的大叔，我也总是习惯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有一个和我同龄的女孩总会皱着眉头上了车，抬头扫视着车后面的座位。她脸很苍白，似乎对车里的闷气不太适应，不停地咳嗽。后来我经常在那班车上见到她，但没有和她打招呼，因为我发现，她上车的时候不是在扫视，而是果断地看向我，露出极其讨厌的神情。
那一年我正10岁，我实在太单纯，我以为她喜欢我的布娃娃，于是有一天下了车，我就把自己的布娃娃塞到她的手上。她愣愣地接过，回头看了看公交车，面无表情地捏着娃娃，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你是不是不要啊……”
我问了很多问题，她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睁着空空的眼睛看着我，我感觉身体发毛。等她走到了校门口，我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娃娃早被被丢在了地上。虽然我有点害怕那个不爱说话的女孩，但我从没有想过有什么危险的事会发生。由于我刚转到那所小学，没有认识的人，只是在课后跟着那个女孩玩。说是玩，其实她只是在草坪上坐着，不去做游戏，也不知道再想什么。
后来我从她的作业本上知道，她叫叶晓。那忽明忽暗的双眼总是盯着空气，有时候会露出笑容。当她心情好的时候，我找她聊天，她会很乐意，但这样的次数并不多，我把吃的还有玩的送给她，她并不是没有欣然接受，而是会主动选择，她会马上丢开嫌弃的东西，做法很残忍。显然，她不容易被接近，她心里藏了很多事。
夏日的一天，叶晓突然把我叫到了游泳馆里。
“这个地方我从来没来过哩……”我对她说。
她慢条斯理地摸了摸泳池的水，说：“这水挺清凉的。”
我学着她坐在泳池边上，背后是蓝色的水。
“你叫我来这里玩水啊？”
“你说呢？”她似乎比我成熟多了，说话的语气也怪怪的。
“现在几点了？”我瞥了眼她的手表，已经很迟了，我想同学们都回家了吧。
“不用着急，外面不比这里好，这里的空气让人舒服。”
“因为没有人吗？”我问，“你好像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是的。正是因为没有人，所以我才把你叫道这里来……”她好像话只说了一半。
“我听不懂啊……”
我想把娃娃拿出来，希望消遣一下无聊的心情，也是为了消除恐惧，因为这游泳馆实在太静了，静得让我害怕，怕黑的那种怕。但是，她白皙的手抓住了我的书包，抛进了游泳池里。
“你这是干什么呀！”看见洋娃娃从书包里漏了出来，漂浮在水上，我紧张极了。但叶萧对我的责怪一点也不在意，很镇静地问：“你会游泳吗？”
我摇了摇头，望着湿透的书包和娃娃，准备找找看有没有救生圈之类的东西。
“我猜到你不会。”她突然站起来，用力抓着我的胳膊，自顾自地说着：“可惜，这么好的空气……”
“你什么意思？你要干什么？”我想甩掉她的手臂，但她力气显然比我大。
“你很喜欢布娃娃，是吗？”
“就像你喜欢一个人呆着一样。”我回答她，并挣脱了她的手臂，胳膊上留下一点刮痕。“那到底是你重要还是娃娃重要？”她一步一步逼近我，我这才发现她是多么不怀好意。紧接着是我更意想不到的事，叶晓用双手把我往泳池里推了下去，没错，不会游泳的我被她推进了水里，漂浮着的书包离我很远，我根本够不到它！
“救命！救命！”大片水往我的鼻和嘴里灌，我感觉难以呼吸，可我必须求救。但是一秒两秒十秒过去了，依旧没有脚步声传来。朦胧中那个女孩狡黠地笑着，我好像听见她说：“怪只怪你抢了我的位置……”
“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叫出来，只是在身体沉下去的时候，心里萌生出最后一点想法——每个早晨的记忆迅速窜到我的脑中，朦胧中泳池旁叶晓的书包，还有她奇怪的行为，我好像明白了一切……但是太迟了，我四肢失去了力气，闭上眼，对人生作出了妥协。
然后我被发现溺死在刚刚建好不久的泳池，警方认定我是因为贪玩，无意间把书包丢进了水中，试图拿回东西，但却意外落水而死。而那个叶晓，我从此再没见过。公交车的司机大叔，我也再也没有见过，他好像从那个路段消失了，彻底消失。

2
15岁，我升入了高中，在班上成绩优异。当时班级里有个男孩，名字叫宋朝，大家都喜欢取笑他的名字，又因为他不善与人交际，总在考虑给他取个外号。一次一位男同学故意撞翻了他的课桌，假装好意帮宋朝收拾，其实是想知道他书包里的秘密。本来我没什么兴趣，恰好看到宋朝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药盒，塞回到书包中。
“宋朝啊，你不会还随身带着舒肤佳吧。”宋朝没有回答，只是低头。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咯。难怪你皮肤这么白啊……”
于是，舒肤佳这个外号广而告之，宋朝似乎也不介意，但有脑子的人也该明白，事实不是那样，也许那人只是看到了开头的“舒”字罢了。可是，我却对这个男生产生了莫大兴趣。
“是舒利迭吧？”在图书馆时，我坐到了他的座位旁。
他起初没有说话，低头看着书，过了半分钟，他又昂起头来。
“和你没关系吧。”他合上书本，起身要走。
“你不打算和大家说清楚吗？”
“不用你管……”他停下步伐，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开头是舒的药品也就那么几种……再说，你上课的时候好像总是会喘……”
那段对话持续不到3分钟，就以宋朝的沉默离开而结束。不过，很快我们在兴趣爱好方面相投，算成了朋友。
“你干嘛总是发着呆呢？”我问。
“我并不是在发呆，我是在看，在嗅。”
“看什么？嗅什么？”
“空气。我在看和嗅的，就是这无形的空气。”他站起来，长长地叹了口气。
从宋朝这个男生的口中，总能听出些奇怪的话。我不明白那些东西，但我知道那很抒情，很优雅，跟他在一起时，感觉浑身轻松。
后来我劝说数学老师——也是我的父亲，给宋朝补课，他欣然接受了。但是没有想到的是，这成为了我的噩梦。就在补课开始后的第三周，一个有美丽夕阳的傍晚，我的父亲，从办公室跳窗自杀了。10分钟前，宋朝还在他那里做试卷。得到了这一消息，我不记得自己的心是如何碎了的。第二天下午，顶着晴天霹雳，我去找了宋朝。
“是你？”他停下了脚步。
“宋朝！”我后面几个室友不知什么也跟来了。
他显然预料到了，无奈地摇摇头，说：“这和我没关系。”
如果当时我能从他的脸上解读出一丝悲伤，那就好了。虽然我不愿意相信，但之前有好几次他和我爸爸争吵过关于学习的问题。再加上几个并不熟识的室友的煽风点火，我更着急，也有点失去理智了。
“如果和你没关系，把你宝贝般的书包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呗。”室友伸手就要去夺，其他几个女生也围了上去。
“不行！”宋朝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我，并把包藏到背后，作出自我保护的姿势，即便他是个男生，但却很瘦弱，恐怕根本不会是这几个野蛮女生的对手。那时正好是放学时间，围观的人群也越来越多，有人甚至坐在自行车上回头张望。
“为什么不行？你是不是心虚了！？”她们张狂地笑了笑，本来我相信宋朝没有做，但是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惊恐异常。“我没有空和你们玩这样无聊的游戏。”他护着书包从我的身旁经过，刚走了没几步远，却被那几个女生拽住，他极力反抗，可是根本拗不过她们，被迫跪在了地上。那一刻我听到有人惊呼，宋朝更是不敢抬头。那是条泥泞的小路，还有很多不规则的石子，他的膝盖一定很疼……我不由得怜悯起来，回过神来却发现，和黑社会混过的那个女室友扔了一支她刚抽过的烟在泥土上。
“吃下去我就放过你！”
“你倒是吃啊！”
“你不想吃可以求饶，或者，承认老师的死和你有关系……”
突然我猛地发现，这一切完全是找碴，那个室友似乎曾经和宋朝有过节，我到底在干什么？！我的全身都软了下去，不敢上前，只是看见宋朝咬紧的嘴唇再次抬了起来，他的脸死死地对着我，他认定这一切都是我授意的，而且我在袖手旁观。这是男人的耻辱，这也是对宋朝缺陷的鄙视（我不确定室友们知不知道宋朝的秘密）……我不清楚她们之后做了什么，因为我跑开了，我没有办法再在人群中望着那个废物，即便是可怜的废物……我怕了，我真弱。
过了几天，我说要和他道歉，他选定了一个寂静的地点：那是郊外的树林，落叶是红色的，非常好看。湖边的长凳上，他递给我一杯奶茶。
“对不起，那天不是我的主意，我……”我竟然忘掉了所有想说的话。
“别说了，喝吧。”他的语气很平静，让我甚至有一丝欣慰，当我静静喝完奶茶，并把它丢在了空垃圾桶里，他望着那根吸管，露出奇怪的表情。“你知道吗？”
“什么？”
“心理学上说，喝奶茶不咬吸管的人欲望不强，特别单纯。”
“你什么意思啊？”我耸了耸肩，尚未听出他声音中存在的残酷。
“意思就是，你好傻啊。”
“什么啊？”
“你爸就是我害死的，我把他推下了楼，你满意了吗？！”他迅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承认了一切，还冷冷地冲我笑着。“没错，我成绩差，我就是看不惯他，不想服他的管教，我同意补课只是想要弄死他！”
我颤抖着后退了几步，突然我觉得头开始痛起来，于是我才意识到，这场约会真正的意义。之所以在寂静的地方，之所以单独两个人，之所以给我奶茶喝，完全是为了要害我。他害了我的父亲，又要害我……远方的炊烟冉冉升起，窄小的路望不到尽头，没有任何行人。我被宋朝用力地一推，整个脸浸在了水里——树叶腐烂味的水里。那一刻我又一次对人生做了妥协，只感觉身体沉了下去，又重新漂浮起来……
我分明在临死前听到宋朝冷酷地说：“谁让你要我吃那个……”
很快，我被发现溺死在湖中，警方认定是意外，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空垃圾桶里的奶茶，可能那被宋朝处理掉了。我的亡魂也找不到那被泥土掩埋的沾有宋朝唾液的烟。

3
我死了两次了，害怕死第三次。在这种害怕的情况下，我可能常常很混乱。也许我应该介绍一下自己的奶奶。她是一名退休的护士，患有精神病。爸妈早年花过很多钱，都没能治好。等她年纪大了一点，常常梦游，在没有灯光时也能准确地取出抽屉里扔过无数次的注射器，想方设法进入我们的房间，要给我们打针。起初，父母以为，这只是因为奶奶之前打错了针，心怀愧疚，所以不太在意。但是，以后每个夜晚，她都异常亢奋，若我们不遵从，她就动手打人。
这严重扰乱了生活。老年院根本受不了她，因为她把那里弄得一团糟，父母又不肯丢下她不管。于是，他们想出了解脱之法——到外地工作，把照顾奶奶的重担全部交到了我的手中，到我能自立后，爸妈甚至不回到家里，只是每月会寄钱。
每天晚上，奶奶入睡后，我就会陷入恐惧中，我把门窗锁好，把钥匙藏在水桶里，躺在床上或座椅上等待着她开始梦游。有时候她一夜都没有任何动静，我就一夜没合眼。有时候我刚进浴室脱掉胸衣，便能看到玻璃窗外她拿着注射器的影子。更可怕的是，在睡梦中惊醒时，我的手臂上莫名流着血……
我十七八岁时，她变本加厉。白天我不在时会把房间里的东西弄得粉碎，把做好的饭扔在地上。我在学校，夏天也不敢穿短袖短裙，就怕别人发现我千疮百孔。我就这样熬到了19岁，身体越来越差。然而，可怕的是，她竟然趁我不在时，养成了坏习惯。在洗手间里，我会发现罪恶的白色之物，垃圾桶里也能翻到。我只有忍耐忍耐，一次次提醒她，一次次把那些东西扔掉，可没有用。她已成为那3亿分之一，根本无法控制。
高中运动会热身赛后的那个晚上，我疲惫地回家，关上门，奶奶迎面走来，阴险地笑着并从背后取出了注射器。
“乖，你生病了，奶奶给你打针！”
真受不了，我马上躲到房中，反锁了门。
“不要跑啊，快开门！只一下你的病就能好了。”
以前奶奶打针用错了药，结果那个病人死了，想到这里我就毛骨悚然，那个注射器就是凶器啊，我正在被慢慢杀死，慢慢杀死！不行，不能这样！次日我第千万次尝试扔掉那个注射器，可它就像有无数个一样，从来没有从我家消失。幸运的是，校运会那几天，奶奶都没有梦游发病，我暗自庆幸，甚至以为那些治病的药起了作用。可是，也不知过了多久了，从父母离开后……电话里突然传来了意外的消息！
我的父亲死了，死于肺炎。母亲在电话那头啜泣着，我害怕她会想不开，因为她太重感情了。过了几天，可笑我真是乌鸦嘴，有警察联系我说，我的母亲自杀了。那一刻我的天似乎塌了下来，哪有这样的父母，撇下一个有呼吸性疾病的少女就去了另一个世界？没由我多想，我闻到了奇怪的味道——空气污浊的味道。借着夕阳的余晖，我轻轻走到了奶奶虚掩的房门前。
她左手仔细地观察着注射器，双眼瞪得很大，捧着那副器械半天后，得意地放在了床边。右手取下了嘴角叼着的危险的东西，轻轻地将他压在了烟灰缸内。然后她颤抖着肩膀，穿上一身旧护士服，疯狂的笑容让她的脸更为扭曲，她站起身来，取出一副听诊器，贴着污浊的空气。
“先生，你的心跳有很大的问题……哩！”她的嗓音时而粗暴时而沙哑，再加上窗外的秋风，我整个人都想要发抖。
“下地狱吧！下地狱！”
我觉得她好像在对我说。
秋日的午后，趁着奶奶午休，我悄悄来到了她的卧室，阳光被窗帘挡住，但室内还充满白光。那白光照在奶奶的脸上，我第一次觉得她是如此的慈祥，我想到了父母，泪差点落了下来。奶奶亦是个苦命人呀！我望着老人的脸庞，并未注意到她蓬乱的头发下蹙动着的眉。我准备要转身离去，她突然下了床，眼睛里布满血丝，她深深的咽了口水，我忍不住鼻息的声音，闻到烟灰缸冒出的污浊了空气的东西的气味。我以为她要说什么，但万万没想到，她从背后掏出了东西，但是不是注射器，而是一根废旧的电线，她快步走向我，利落地勒住了我的脖子，我难以呼吸……
不是这样的，我再一次敏感地觉察到了青灰色烟雾。
不是这样的！奶奶并未从床上站起来，也见不到她眼中的血丝，更谈不上她攥着电线了。相反的是，我那很有曲线的细瘦躯体压在她的身上，长发搔痒着我所恨的3亿分之一.，而我白皙的手上，牢牢攥着那根旧电线，它义无反顾地勒住了奶奶的脖子，她努力地挣扎，嘴唇开始抽动，眼睛总算睁开了，死死地看着我。但是她的眼中是空洞的白，没有血丝。一秒二秒十秒……再也没有挣扎的声音传来。她的双脚轻轻地瞪了瞪我的膝盖，最终没有了动静。
那一刻，她停止了心跳。我觉得自己身上的血液似乎也停止了流动。虽然这不是完美的角色替换，但我好像第三次被杀了。
我失魂落魄地下了床，我亲手勒死了我的奶奶……突然，我的嘴巴变得干起来，胸中像塞了冰块，肚子感觉将要胀破了。伴随着强烈的呼吸困难，我伸手去掏出牛仔裤里的舒利迭，可是没有想到的是，连最后的救命稻草没了……滚在地面上的药瓶，已然空了。我尝试让自己镇定，尝试调整呼吸，尝试在脑中回忆哮喘自救的所有资料，但无济于事了，我想喊救命，可我连叶晓在泳池发出的叫声，连宋朝在湖里的挣扎声都撕扯不出，我只有急促的气息，被邻居家晚餐锅碗瓢盆的声音完完全全掩盖……
4
我死了。在书桌上凑佳苗的《告白》那本书里，夹着的纸记录了我做的一切。
我从小就是个腹黑，我对很多事情斤斤计较，经常记仇。患有先天哮喘症，这与我常常因父亲的烟瘾而被动吸烟有关系，我恨烟，恨透了。去学校的公交，司机总是抽烟，让我很难受，最后一排座位竟然只有两个，其中一个的椅子还坏了。另一个座位经常被叫做叶晓的女孩占着，为了不再被动吸烟，我在游泳池杀死了她……不久，我又杀掉了司机。
宋朝是个成绩优异的学生，而我孤僻且成绩很差，他接近我让他父亲帮我补习，我很受感动，但是他不相信我，找了室友逼我吃我最恨的东西，虽然这可能不是他愿意的，但作为一个朋友，他竟然不站出来，任由我被那群男生揪头发吃泥巴，还挨了巴掌……
于是，我杀了宋朝，在湖边。
被污浊了的空气，三亿人共同污浊着的空气。垃圾桶旁的男人，伸进垃圾桶的手还是缩了回来，一如既往地取出打火机。风中又是青灰色烟雾缭绕。
这是我的，三次杀人。
宋辉将被认定为自杀身亡。警察们不会注意到，窗户下面草坪上躺着的几粒孟鲁司特钠咀嚼片。我想他刚想要下班，突然哮喘病发，匆忙将锁着的窗户再打开，在窗边取出了药物，却在惊慌中丢下了窗，他伸手要去抓，结果……当然，也许他下坠的身体将那几粒药片碾为了粉碎，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宋朝会那么快知道舒利迭的原因，可能宋辉老师，不仅仅吃一种哮喘药吧。

完

35508 · 发表于 2014-11-30 16:47:06

赞，有毅力写完的都是大神

35938 · 发表于 2014-12-6 15:16:52

不错好看

[原创短篇] 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