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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译】《幽灵之血》——高木彬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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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译】《幽灵之血》——高木彬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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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2-25 19:50:32
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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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津恭介系列短篇之一,后收录于《五人の探偵たち》中,首篇。
渣译:南·政
原文版权非我所有,仅作试读之用
————————
《幽灵之血》
(《幽霊の血》)
高木彬光
无血型的血
在我的朋友神津恭介解决的无数事件中,青山庄的幽灵事件算得上件特别的。
名侦探神津恭介这个名字,最近已经广为人知,没有再介绍的必要了,但想必也有不少人是初次见到他,这里我就用文字侧面简单描述一下他。
本职是东大医学部法医学教室的副教授,持有理学博士和医学博士双学位,并且前者是完全不同领域的数学——他在高中时代十八岁时就完成了整数论的论文,发表在德国的学术杂志上,仅凭这一业绩与能说七门外语的事实,就不难想象他的天才。年纪轻轻就被冠以“推理机器”这一称号。
他生于大正九年,今年三十六岁,但只知道他的名字和成就,还没见过他的人,会以为他是个年近五十、无血无泪的冷峻学者,不清楚他身份的人,则会因为男性希腊雕刻般的外貌,联想到他是个三十岁左右的演员。所谓真理,一般都是介于两个极端的想像之间的东西。
请允许我顺便说一句,我是凡人中的凡人,俗物中的俗物,只要把我想成随处可见的最大公约数的日本人就可以了。
——从高中到东大医学部,我是一直与他同行的,我们俩的名次加在一起,几乎就是全体了。松下和神津在头脑上差这么远,性格也迥异,为什么经常有人在背后说我们亲如兄弟呢?
因此,我也受限于自身的才能,转向了侦探作家的方向。如果说有什么收获的话,那就是向大众介绍了神津恭介作为侦探的成就。
即使是英雄,如果身边没有合适的传记作家,也很难传颂于后世。就像鲍斯威尔之于约翰逊博士,松下研三之于神津恭介的贡献也是极其重大的,这是我这个凡人虚幻的自负。
闲话休提,进入故事的正题吧,我第一次听到青山庄这个名字,是在昭和三十一年夏天的八月初。
隔了好几个星期,我去他家拜访时,看见恭介正用他引以为傲的HIFI收音机听着《田园交响曲》什么的。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我问他,他一言不发,用食指抵住嘴唇,就像管弦乐团的指挥指定最弱音一样。
虽然我对音乐相关完全是个音痴,但曲子唱到高潮时,肯定不想有杂音干扰,于是我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恭介抬起拾音器的指针,笑着问道:“你知道这首曲子吗?”
“贝多芬的《田园》?”
“贝多芬固然不错,但如果把管弦乐与三重奏弄混了,他的音乐才能就要降低些了。是有名的室内乐《幽灵》。”
“为什么又起这么奇怪的题目呢?”
“这种事要去问贝多芬才能知道,不过有时我们也不得不去退治幽灵,所以精神上也做好了准备。”
“退治幽灵?”
我不由得勾起兴趣。想成为小说家的人,必须要持有旺盛的好奇心,这是已故坂口安吾先生的遗训,也是我始终服膺的座右铭。在此之前,可不能把值得一听的话就此错过。
“那个幽灵到底会出现在哪?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凶杀事件?”
恭介摇了摇头。
“虽然还没到杀人事件的地步,但总觉得有点可怕呢。所有不可思议的现象,即使再小也不能掉以轻心。那只是冰山一角,而在那背后,也许隐藏着什么复杂离奇的大事件——这是犯罪搜查的铁则,不,是人生的铁则。”
他说这种装模作样的话时,一定是有什么感兴趣的事件开始了。我也不由得被挑起兴趣。
“那冰山一角是指?”
“那是会流血的房子。墙上、地板上以及其他意想不到的地方,都不断有流血的房子。”
“这个嘛,真是契合当下的怪谈。”
我勉强笑着说道。
“那血真的是人的血吗?会不会是从鸡或猫的身上取下的?”
“那是以前的捕物帖常出现的手法……不过你也是医学部毕业的人,事到如今这种手法大概也不能用了吧。鸡血这种东西,虽然从肉眼来看像人的血,但专家的科学检查是不会骗人的。”
神津恭介微微一笑。
“不是动物的血,或许是人的——而且是幽灵的血。”
“幽灵的血——这是什么意思?”
“的确是人血,我亲手验过,不会有错,但这血没有血型,即使不详细分类,也不属于A、B、AB、O这四种人类血型中的任何一种。”
我也吓了一跳。原来如此,是有现代科学依据的怪谈。
“那么,会流血的原因是什么呢?是不是有什么因缘让幽灵出现了?”
“也可以说是幽灵吧,七年前有一个人从那所宅邸失踪,至今生死未卜。你也知道,一个人失踪七年不露面,就会在法律上被认定为死亡。但是,如果找不到尸体的话,就会产生可能还活着的怀疑,所以从法律上来看,即使死了,也是幽灵一样的存在。”
“嗯,我明白了。所以幽灵在第七年突然回到家中,在半夜里流着血,迈步在家中徘徊往复?”
“松下君,你总是草率下定论。不过,幸好那个委托人很快就会来,听我们两个谈谈吧。我的第一印象是,这可能会发展为近来少见的有趣事件。”
失踪后七年
又过了一个小时,事件的委托人来访神津恭介的住处,是名为北条教子的二十三、四岁的女子。
她是个皮肤白皙、身材高挑、气质优雅的美女,但她的眼里充满了恐惧,全身上下似乎笼罩着难以言喻、令人厌恶的黑色阴影。
初次见面的寒暄结束后,教子立刻就开口了。
“先生,那是人的血液吧?这一点没错吧?”
“绝对是。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所以反复检查了几次。从科学角度来说,是人的血,不过我也在信上写了,依血型判断,如果用文学的角度来表达,或许可以称其为幽灵之血。”
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持续着。教子也脸色苍白,咬着嘴唇,仿佛不想把从心头涌起的恐惧从口中吐出。
“好了,小姐,能不能请你把事情详细告诉我一下呢?从你的信上来看,我不太清楚具体的情况,你大概也是考虑再三才到我这里来的吧。”
教子静静地点了点头,下定决心般开口了,这次出人意料地用清晰的语气毫无停顿的连着说道。
“我的父亲叫一丰,虽然战争中没成就大事,但战争结束的同时,他开始干各种各样的活计,并且都取得了成功。虽然社会上一直蔑称我们是黑心暴发户、新円阶级(指战后发家的),但父亲满不在乎,有句谚语叫枪打出头鸟。想说坏话的人就让他们说去吧——只凭这一点,他就完全不在意社会上的评价。昭和二十三年的秋天。我们买下了现在住的青山庄,搬了过去,当时也有不少人说着诋毁我们的话。然而,不到半年的那年年底,父亲突然失踪了。”
恭介将手扶在宽大的额头上,默默听着教子的故事。但是,熟悉他的我知道,他对这起事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强烈兴趣与斗志。
“青山庄——这一名字,据说是建造这所宅邸的前满铁理事青木健藏所赐。位于热海的西山,街道、大海与初岛都能尽收眼底,景色非常优美,父亲也很喜欢。他似乎跟母亲说过好几次,不论自己发生了什么事,这栋宅子七年内都不能转手。”
“七年——从最初就是七年,期限很明确是吧?”
“是的……七年里,母亲一直遵守着约定,其间也有好几次想要把房子转卖,但母亲怎么也不肯。果然如预言所说,天降血雨。”
“你说预言,是谁的预言?”
“大概是我们搬家后两三天的事吧,有个奇怪的和尚站在我们门前诵经,女佣给了他一些钱,然后他说——真是不幸啊!这栋宅子要降下血雨了。我亲眼所见,看的清清楚楚,他嘟囔了这样一句可怕的话,就这样不知去了哪里。那个时候,无意识间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了。不过,发生了这样的事件后……”
“原来如此,真是个聒噪的和尚啊。他是拥有预测第七年这次事件的能力,还是有人想起了这则预言,并将其付诸实践呢?这一点我不太清楚。对了,您能详细说说您父亲消失时的情况吗?”
“好。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总之,那时父亲经常是一出门就几个晚上不回来。当时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觉得四五天也就和平常一样吧。可是过了七天、十天都没有回来,我很担心,警察也安排了很多人,但无论如何还是那样行踪不明,只知道他似乎来东京了。”
“没有书信或遗书之类的东西吗。一般来说,因为事业失败而决定自杀、离家出走的例子也有很多……”
“不存在那样的事。从没有人来催债来看,也不像是事业失败。只是,父亲当时好像有什么心事。医生说他神经衰弱,建议他搬家,所以就搬到了热海……那时父亲一有时间就专心阅读法律方面的书籍。有人说他是想钻研统制相关法律的漏洞,所以才神经衰弱得厉害。不过他失踪的时候,似乎随身带着一本《六法全书》……”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在这里提到《六法全书》。
恭介似乎也没有注意这件事。
“那是昭和二十三年的事吧?是在去哪里的途中?”
“当然是东京。据警察调查,他在东京与一名叫朱金铭的中国客户见面,四点左右离开了神田的事务所,以后就完全不知道他的踪迹了。不过,至少没有回到热海来的迹象。”
“原来如此,昭和二十三年,全国的治安还没有完全恢复。就算被诱拐,然后被直接杀害,可能也无法知道吧……不,这么说可能有些失礼,但我认为您的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这样考虑会比较妥当。”
话虽如此,也许是因为这幽灵之血,又让她苏醒了新的悲伤,教子用手帕捂着眼睛。
恭介用温柔的声音抚慰着她的悲伤。
“嗯,要解决七年前的一桩悬案,而且是连尸体都没发现的案子,我也做不到的。不过,那个幽灵之血的事件,应该可以解决。说不定,以此为契机,七年前的事件也能找到解决的钥匙。”
从神津恭介当时的脸色来看,我知道他满怀自信。
“那么,您要去热海吗?”
“当然,既然您能把这么有趣的案子交给我,那我就承蒙作为侦探了。”
怪僧再来
我们坐那天的电车去热海。教子提议一定要来青山庄调查现场,恭介也答应了。不必说,如影随形,我也答应了同行。
根据教子的话,现在住在青山庄的,有母亲义子、自己、父亲的弟弟北条俊二与他的妻子雪子、母亲的弟弟大河内三郎,还有堂兄大河内安广,另外还有两个女佣。
“真是复杂的结构啊,至于是什么样的人,当然不见面是不知道的。不过这样看来,应该有幽灵出没的余地。”
电车中,教子离开了一会儿,恭介笑着说道。
“你的意思是那里面就隐藏着散布幽灵之血的犯人吗?”
“虽然不能这么断定,但雷纳德不是说过吗?所谓家庭,就是互相不了解的人共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地方。即使是有真正血缘关系的父子兄弟,也会出现这样的事。恐怕财产也相当可观吧,毕竟无风不起浪。稍微听一下就能知道,父亲和母亲那边的亲戚保持着微妙的势力平衡。住在同一栋房子里,如果其中有谁怀有超乎常人的恶意,即使发生犯罪,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如果我的预想没有错的话,那就是杀人……”
就在这时,教子回到了座位,恭介把话题转向家常话上,对这件事只字不提。
在到达热海前无事发生。从车站乘车到青山庄约要十分钟,在千坪左右的土地上,矗立着一栋气派的两层洋房。
走进玄关旁的会客室,正打算休息一下时,北条俊二首先出来问候了,是个大约四十五、六岁的精明男人。
“两位先生都很忙,我却让教子拜托你们,真是不好意思。”
“不,无论从医学角度,还是从犯罪调查角度来看,这都是我非常感兴趣的问题,所以就算有千里之远,我也在所不辞。”
听了恭介的话,对方皱起眉头。
“其实我们也很困惑,因为故人在战争中与军方有很深的关系,所以在战争结束时,他将藏匿的物资盗走,掌握了很多的金钱。从那以后,就像右边的东西向左移动,左边的东西向右流动,财产自然而然地如滚雪球般增加。不过在当时,只要掌握了这种渠道,就算是再没有才能的人,也不难一获千金。不过,兄长他大概也觉得这种黑市生意不能一直做下去吧,他听从我的建议,开始投资房地产。”
“原来如此,所以……”
“我也不是什么有商业头脑的人,只是常听前辈们说关东大地震后赚钱的方法——当时,有很多人觉得东京的复兴无望,纷纷逃到乡下去了。因此,市中心的房子花不了几个钱就能买到。这次战争结束后,这种现象还是发生了。人在这种时候的想法,大抵是共通的。从兄长去世到现在,我一直在割卖留下的土地。于是,把东京留下的土地处理之后,最后剩下的就是这栋房子。如果是为了休养拥有别墅倒也无妨,但因为活动不便,我本想把它先处理掉,但嫂子不听不肯过手……一家人住的话又太大了。”
北条俊二歇了口气,点燃香烟。
“毕竟在这么便利的地方,拥有这么大的地皮,作为财产也是相当可观的。我劝她以好价钱处理掉,在东京或热海买栋小房子过去住,可她固执地坚持了七年。但也正因如此,土地的价格节节攀升,从结果来看,我觉得这样比较好。最近,我嫂子终于让步了,以相当高的价格签下了买卖合同,可事件突然发生了。我拼命地保密,可不知从哪里泄露出去了,对方竟然解除了协议。我也完全精疲力尽了,但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拜托当地的警察时,事件越来越大了,我正想着该怎么办呢,教子出了个好主意,干脆去拜托先生您吧,我也很赞成……”
“不,我也很惊讶。收到了您的信和带有血迹的褥子片,让我检查一下……不过,我不清楚这样叨扰您能否帮上忙。”
“不,没有的事。我们都认为,如果能请德高望重的天才先生您来帮忙调查的话,这种事件应该能很快解决。”
“我希望能不负您的期望,但我认为这不会那么容易的。”
就在恭介像女孩那样忸怩时,房子里突然传来女人的尖锐叫声。
“怎么了?怎么了?”
俊二踢开椅子冲出房间,我们也跟在后面。
沿着走廊往里跑,到拐角处时,看见一个女人从通往旁边后门的走廊跑了过来。
她三十多岁,身材娇小,举止优雅,但当时完全是状若癫狂了。不需介绍,一看便知是俊二的妻子雪子。
“你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客人面前不要这样惊慌失措。”
她好像才注意到我们的存在,像弹簧人偶那样低下了头。
“可是……那个,和尚。”
“和尚?”
“是的,和七年前出现的那个和尚一模一样,所以女佣——小君枝才吓倒了的。”
“那家伙,那家伙又说了什么?”
俊二怒吼道。
“啊啊……这栋房子不久就会发生杀人事件。他也不说清楚到底是谁被杀,然后就消失了。”
“混账!”
俊二飞奔到院子里,我们也跟着追了上去。到了院里时已暮色渐浓,而那个奇怪的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对于这种超自然现象,我是极发怵的。我是比别人更容易相信占卜和预言的人,既然七年前怪僧的预言是正确的,这次的话也就没有怀疑了。只是,万万没想到的是,仅仅几个小时后,这就化为了现实。
六法为手(掌握六法)
晚饭前,我们被带进宅邸,也被介绍给了宅邸里的每一位房客。
房子大概有五十坪左右。材料选的很好,建的也很结实,但可能是保养的不够好,整栋房子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荒凉氛围。走廊、空房间的柱子、地板和墙壁上,残留着怎么擦也擦不掉的黑色血迹。
恭介用显微镜般的眼睛观察着血迹,最后在我耳边小声说着。
“松下君,果然是找不出什么破绽啊。地板上的倒是不好说,但墙壁和柱子上的血似乎是故意泼洒上去的。不过,我也不太清楚幽灵的生态。”
恭介会开这样的玩笑,说明他已经掌握了隐藏在事件背后的某个线索,精神上多少有些放松了。这样一来,特地来热海也不算白跑一趟,我暗自松了口气。
话说回来,这家的居民们无论如何也称不上一家人。
在我们面前,总是小心谨慎,但一眼就能看出来俊二和雪子是这个家。失踪的北条一丰得到这所房子时,家境还很差,两人相约好暂时住在一起,却发生了那样的事件,就这样一拖再拖住了下来。
教子的母亲义子患了心脏病,这几年都不敢出家门,看上去憔悴得令人心疼。
尽管如此,我们一进来,她就端坐在地板上。
“这次我女儿提出了荒唐的请求,实在是不好意思。您百忙之中还要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致歉才好。”
从教子的故事来看,义子的年龄应当不到五十岁,但给人的印象却像个老太婆,也许是生病的缘故,又或者是她的一言一行都透露着这种古板的性格。
“请您继续休息吧!我们的本职也是医生,不想再做触动您病情的事。”
恭介像是安慰对方似的,勉强让她在一旁躺下。
“在这种地方,养病是再好不过的了,不过,如果可以的话,还是住院接受正规的治疗比较好,您没有这样的打算吗?”
“是的,我丈夫说七年间绝不能离开这栋房子……而且,安广也在,如果要就此合眼的话,我想就在这个家里。”
恭介叹了口气,看着我。
女人对房子的执念要比男人重的多,对我这样的第三者来说,这座青山庄看起来阴森凄凉,但作为长期居住的人来看,想必也有很多回忆。
好也罢,坏也罢,对一个上了年纪、身患重病,而且已经七年没有丈夫消息的女人来说,这栋房子大概就是联系过去与自己的唯一凭据了。
“那么,您不愿意卖掉这栋房子吗?”
“如果大家都同意的话我就这么做了……只有安广反对,那也是考虑到我的心情吧。不过,七年来我按照丈夫说的,一直守着这个家,我已经问心无愧了。”
义子热泪盈眶。恭介也没有再说什么。
“保重身体。”
说完,就离开了房间。
她的弟弟大河内三郎,据说是从西伯利亚回来的复员者,长期的拘留生活给他留下了一种骨气尽失的不可靠感。
他没有自己的工作,回到日本后就一直寄居在这个家里。表面上是一副老好人的模样,但有时能从痴傻的面具下瞥见敏锐智慧一闪而过的光。
这些大人不论是谁,都背负着过去的阴影生活。只有教子和她的堂兄大河内安广,拥有能让周围的黑暗氛围化为明朗的青春力量。他从大学医学部毕业,在热海的一家医院工作。其实,他很想留在大学教室多研究一段时间,但因为没钱,又担心姑姑——他在我们什么都没问之前就辩解道。
晚餐桌上摆着相当丰盛的佳肴,但恭介几乎没动筷子。这也难怪,就连我这个学生时代被称为“超弩级大胃王”(Ultra Super Extreme Eater)的人,也难以下咽这顿饭食。
吃完饭后,教子对恭介说道。
“先生,您了解血的秘密了吗?”
“知道了。再过两三天,应该就能知道是谁弄的恶作剧了。”
恭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痛。
“那太好了,帮大忙了。这样房子也能卖出去了吧?其实我几年前就这么劝姐姐了,但是俊二他们不同意。”
可奇怪的是,大河内三郎闷闷地插嘴说着俊二。
“别说傻话了,只要不计较价钱的话,到目前为止想买的买主可不少。可是,这样你又能带来什么呢?以贱价出售,从买主那里收取回扣的劣根性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别看看上去像那么一回事,但我们的实务才能可要高明得多。”
简直就像要吵起架来,教子心急如焚地说道。
“舅舅,请您安分些吧。在先生面前弄成这样太丢人了。”
那声音几乎要落下泪来,俊二这才缓过神来。
“先生,真是失礼了。我也是为了大家着想,所以才这样总结,而且自己做的事又被人吹毛求疵,这才不由得生气。对了,您说过两三天——是什么意思?”
“有很多事情需要调查,比如法律方面的问题。这房子里有《六法全书》吗?”
“有,我来拿吧。”
安广轻松起身,拿着一本书回来。恭介翻起书页,微微皱起眉头。
“很旧了,是昭和二十三年版的吧?这是你的吗?”
“不,我是医生,所以不需要《六法全书》之类的东西。它扔在我的房间里,应该是这栋房子里本来就有的东西吧。”
一阵可怕的战栗在人群中传播着。
“安广,把那个给我看看!”
教子战战兢兢地拿过那本书,慌忙翻开书页。
“爸爸的!是爸爸的!”
“真是奇怪啊。”
恭介的语气像尖锐的钉子直刺。
“那本书应该是和令尊一起失踪的吧?可是,只有那本书回到了这个家。难道是幽灵为了调查流血弄脏房子的刑罚,一手拿着六法登场了吗?”
杀人
这位怪僧的预言并没有错,继血雨之后又发生了杀人事件。用神津恭介都想不到的阴险至极的方法。
我们形式上吃完晚餐,返回订的其他旅馆。教子劝我们说房子也大,可以住几天,但恭介怎么也不肯点头。其实我也松了口气,因为青山庄的气氛总让人觉得有点恐怖。
“松下君,放心了吧,在这里可以放心吃饭。凶手也不会追到这家旅馆来,在食物中掺毒。”
恭介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开玩笑说道。
“真是的——在那种幽灵之屋里,我是既吃不香,也睡不好的。不过,就这样搁置这件事,让它虎头蛇尾地结束吗?”
“我不会这么干的。今晚九点,凶手应该会来。”
“九点?怎么会像火车时刻表一样精准呢?”
“因为是我指定的。我想,在那栋房子里,就算是真凶也做不到坦白吧。”
“于是……”
“虽然不知道那个人有什么企图,但目前看来,不过是单纯的恶作剧而已。这样的话,也没有多出一个罪人的必要吧,就算他策划了更大的犯罪——杀人,只要我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说不定就会放弃这个计划。这样一来,就能防患于未然,拯救一个人的生命。这不是比什么都好吗?虽然对你来说少了一个素材很可怜,但我不能这么想。”
“那我也不是赞成人被杀啊。”我也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总之,在我看来,凶手是反对卖掉那栋房子的。因为不能正面反对,所以口头上也许是表达支持的,但我想知道是什么原因,才让他不想把那所房子交给别人。”
“原来如此,所以才捏造了幽灵之屋的传闻。我也想不出什么方法,总之就是弄到没有血型者的血,散到各处,以此来动摇买主的心吧?不过,为什么要执着于那么恶心的房子呢?”
“那栋宅子有些什么秘密……什么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吧。”
“秘密……那么,应该是这样吧,七年前失踪的北条一丰的尸体,应该埋在那房子的某处。作为凶手,如果别人得到那块地,在到处挖掘的过程中挖出人骨,那就该遭报应了。”
“这个嘛,我也不好说。”
恭介得意地笑了笑,然后就沉默了。
九点到了,但是没有一个人来这里。
“太奇怪了,这不可能啊。”
恭介的神情似乎显得完全出人意料,他不停看着手表。
“喂,《六法全书》到底是什么意思?”
犯人的名字——即使去问,他也不会告诉我,所以我故意拐弯抹角了一下,恭介苦笑着开口了。
“失踪的一丰氏,反复提及的七年。我想知道在法律上这有什么意义,所以就随便看看。没想到那本书会出现,不过这房子那么大,也许是藏在某个地方而他们误以为被本人带走了。”
“那么,七年的时间呢?”
“我考虑的是时效的问题。我查了那本书,那一页是最脏的。不过,七年就能过时效的罪,几乎不可能成为实际问题,相当于死刑的罪是十五年。所以我推测,他在十五年前左右的时间犯了杀人罪,眼看就要败露,于是慌忙逃走,之后就一直躲藏起来了。”
恭介正要继续说下去,女服务员的声音从拉门外传来。
“有客人。”
恭介盯着我的眼睛,脸上浮现出鱼落网的笑容。
“请他进来吧。”
话音未落,教子就进来了。像鬼女的能面面具那样脸色大变,全身因兴奋颤抖着。恭介也吃了一惊。
“你——”
“先生!母亲死了……母亲被杀了!”
恭介几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她的出现,竟带来这样的消息,恐怕是他完全没想到的吧。他仿佛被什么击中般浑身颤抖,喘着粗气问道。
“怎么会……怎么会有这种事?”
“先生你们回去后,我让母亲服了饭后药。然后现在我再去看的时候……”
“就这样,躺在床上死去了?”
“对,是这样的。我吓了一跳,就跟安广商量了一下,安广也慌了神,说让我马上通知先生、带您来……”
恭介把视线投向教子,又投向我。
“安广君是医生,他鉴定令堂的死并非心脏病发作导致的自然死亡,而是其他原因导致的横死,对吧?”
“我想是吧。总之,我很着急,想在警察来之前让其他医生看看。”
“我们走吧。”
恭介一下子站起身来。
“我马上过去,在换好衣服前,请您在玄关等待一下,好吗?”
赶着教子出去的同时,恭介的声音颤抖着说道。
“松下君,这个结果太可怕了。我也没想到今晚会发生这样的事件。”
“是杀人吧?很明显……”
“很明显——不是这样的,作为医生,而且是在患者身边呆了几年,对病情了如指掌的医生,不可能会这么慌张。”
“那么,今天九点应该来这里的人是谁?”
恭介露出悲痛的表情,继续说着。
“就是这个医生——就是大河内安广。”
干燥血液
坐车继续向青山庄驰去时,教子似乎已经失去了生的心情。
“先生……是谁,是谁杀了我母亲?是谁这么恐怖……这次杀人和那个幽灵之血有关系吗?”
“这个嘛,我也不能断言。”
从恭介的声音里,可以清楚感受到他隐藏的苦恼。
“我想对那个恶作剧的犯人搭上把手,如果只是那样单纯的恶作剧的话,那是连轻罪都算不上的事件。尽管如此,在我离开房子后,没过多久,他就开始杀人了——要我说的话,凶手也很害怕吧。如果解开这个幽灵之血的谜,就会被发现更大的罪行,他也许是害怕这点吧。”
“什么更大的罪行?”
“关于这一点,我也不能断言,不过,杀了令尊的也许也是同一个凶手。《六法全书》原本放在令尊失踪时携带的包里,但现在却在你家被发现,这或许暗示凶手就在你家。”
“谁。是谁。那个犯人,先生您认为是谁?”
教子的声音仿佛要吐出鲜血来。
“总之,今晚九点,我是想让大河内安广君来那家旅馆的。别的事件姑且不论,幽灵之血的恶作剧,我认为只有拥有医生头衔的人才能办得到,这是有确切根据的。”
“骗人!骗人!那个,那个人绝对不可能是杀害我母亲的凶手!”
教子的声音中带着更为强烈的阴森之气,恭介也吃了一惊。
“那么,你爱他——爱大河内安广君吗?”
教子没有出声。但是,比起千言万语,这种沉默更像是对恭介问题的雄辩解答。
车子很快就到了青山庄。
这时,已经有很多警官和刑事到了。幸运的是,当看到神津恭介的名片后,我们立刻就被带进了病房。就在几个小时前,这位夫人还躺在床上和我们打招呼,现在却变成了一具表情扭曲、一言不发的尸体。尽管其中隐藏着的是犯人的邪恶意志,但命运的残酷和可怕还是令我感到揪心。
只有恭介并没有沉浸在这种感伤中。他恢复了科学家的冷漠态度,检查尸体,调查枕边的药物,扭头对法医浅野博士说道。
“似乎是士的宁(strychnine)中毒吧?”
“我也这么认为,虽然不进行解刨就不能确定……”
因为得到了日本最权威的法医学专家之一的帮助,浅野博士肩上的担子轻松了很多。
“饭后服用的药都是散剂,是不是有人把士的宁混在里面了?似乎是用糯米纸包起来服用的,不清楚会有什么味道,况且她久病在身,一经服用就死亡了。”
恭介默默点了点头,进了另一个房间,开始和搜查主任江藤警部交谈。
“警部先生,情况如何?”
“先生您这么一问,我们腿都吓软了。”
警部踌躇了一会儿,说道。
“不只是这个凶杀案,听说这段时间这栋房子里还接连发生其他奇怪的事件,一到晚上就会降下血雨……”
“是的,我们就是为此来到这里的,关于那件事,我想问一下大河内安广君,你能帮我把他叫到这里吗?”
作为名侦探的神津恭介的名字,警部当然很清楚。而且从恭介迄今为止的立场来看,他应当也知道恭介是一直配合警方的。于是点了点头把安广叫了进来。
大河内安广战战兢兢,头发乱糟糟的,眼里充满了血丝。几个小时不见,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对不起,先生,真的是很抱歉。”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恭介也讶异地睁大眼睛。
“这么说,是你自己在药里下的毒?”
“不,不是这样的。作为一名医生,我陪护在她身边,却还发生了这样的事件,我感到很抱歉。”
这句话听上去很苍白无力。
“这么说,有人在你作的药里掺了毒吗?没错吧?”
“是的。是有人为了陷害我这么干的。”
“为什么有陷害你的必要呢?”
恭介自言自语道,这次他又加强了语气。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今晚九点到旅馆来吗?”
“我不知道。”
“那么,我想再问你一遍,这段时间房子里一直降下的血雨是不是你搞的鬼?”
“怎,怎么可能?”
“那血是人血没错,但没有血型。作为医生,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安广歪着嘴唇,反击般说道。
“这么说,是我从医院把人的血液装进瓶子或什么东西里拿到这里来,然后到处泼洒——是这样吗?”
“我可不会这么说。那样会引起别人注意吧?不过,我想医生应该能想出轻易携带人血的方法。”
恭介用铅笔在纸片上飞快写了什么,递给警部,小声说了几句。警部点了点头,走出房间。恭介用在教室里讲课的口吻继续说道。
“从战争时期开始,军方就一直热衷于研究输血的问题,战后也有学者继承了这一志向,终于完成了最简单的输血法,就是把从人身上采集的血液消毒,然后真空蒸馏成粉末。如果要使用,就把葡萄糖溶液溶解在注射管中,直接给静脉注射。当然,学界一部分人对其效果抱有种种疑虑,但如果这是一种完整的方法,那么血液银行等输血方法也会引发一场大革命吧。那个产品是京都的血液科学研究所生产的,只要是医生谁都能弄到,不过是为了撒在墙上和地上的话,没必要用到蒸馏水,自来水就足够了吧?”
“血液的粉末?”
安广脸色大变。
“是的,我请警部去调查了。用警察电话向京都咨询。”
恭介的话还没说完,警部就拿着一个茶色的小瓶子回来了。
“先生,我正在联系京都,你说的粉末血液是这个吗?”
恭介看了一眼瓶子,点了点头。
“是的,是在哪里找到的?”
“藏在这个男人房间的书柜后。”
警部指着安广尖锐地说道。
寄居族
“干燥血液”——这一词语,我也曾经听说过。真空蒸馏的过程中,血小板和其他的东西都被破坏,沉淀下来,所以无法决定血型。这在理论上是可以理解的,但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一知识与这个事件联系起来。
京都方面立刻回复了。确实接到了医学士大河内安广的订单,但在医生名册上也有记载,就放心寄到了青山庄。
到了这里,恭介的角色就可以说结束了。安广很快就被警察带走,而且也符合一开始的目标,按理说应该安心一些,但恭介的表情却十分阴沉。
“松下君,也许我的想法是错的。这未免太幼稚了,简直就是外行的犯罪。”
“真正的犯罪,往往都是外行犯下的。比如,有人为了获得发行杂志的资金而拐骗别人的孩子。侦探小说里如果有这样的动机,就完全不及格了,连幽默小说都算不上。”
“动机、动机,是吗?这次杀人到底是出于什么动机?”
即使是天才,也会有疏漏。听了我的话后,恭介似乎也动摇了。
然后,他抓着女佣,不停地问着什么,接着对我说道。
“松下君,听说安广最近没有收到货物,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是有人接力了吗?以他的名义订购了干燥血液,然后把嫌疑推给他。”
“这种看法确实可能。但问题是,是谁,又为什么——”
有人评价神津恭介的立场,说他作为法医的活动是在警察开始行动的同时结束,他作为侦探的活动则是在警察活动终止的时候开始,就这一瞬间看来,恭介是发挥了他的认真劲。表现出燃烧般的斗志,将大河内三郎先叫到一个房间里。
“先生,这真是糟糕透顶了。我怎么也没法认为安广就是凶手。”
他明显也很狼狈。那张脸就像一个对自己的生活能力没有自信的人,突然被扔进了社会的巨浪中。
“那犯人是谁?还有其他线索吗?”
“就算这么说,也没……”
一被这么反问,他马上就想逃走了。如寄居蟹般慎重,而且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意见。
“刚才,北条先生因为房子的原因向你抱怨了,都因为这血雨,好不容易谈妥的房子买卖又谈崩了,他辩解说自己很着急。但这件买卖谈崩以后,谁会受益呢?”
“谁都没有好处吧,如果这栋房子卖得好,对姐姐好,自然对大家也好。按姐姐的想法,大概是想让教子和安广在一起吧。这栋房子一开始就是以姐姐的名义买下的,房子卖掉后就买套小一点的房子搬进去,差额就归姐姐所有。”
“如果真的成功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吗?原来如此,您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我没有生活能力,这个年纪了也不能出去工作。”
他夸张地耸耸肩苦笑着。
“不管怎么说,我在满洲生活了很长时间,再加上在西伯利亚生活。从原本的大陆人变成了超大陆人。这段时间的经历让我大彻大悟,那就是,只要不正面抵抗命运,人就能够活下去。”
“这也算一种哲学吧?这么说来,你没有反对过这桩婚事?”
“怎么说我都不会反对的。如果安广君和教子互相喜欢的话,结婚也可以,要卖掉这栋房子也可以,只不过这种顺其自然的方式,北条先生是不会喜欢的。当房子即将卖出去时,他又说不止这个价格,抛出一个在我看来匪夷所思的价位;两人谈起婚事来的时候,他又泼冷水,说表兄妹之间结婚不利于优生学。说的头头是道,但突然有个喜欢的客人提出要以这个匪夷所思的价格买下这栋房子。”
他遗憾地咂咂嘴。
“这么说,没有人反对要卖掉这栋房子吧?”
“怎么可能有呢?不管是安广还是教子,都非常讨厌这栋房子。佛是如此,我亦如此,北条他们也是这样吧?姐夫现在如果还活着的话,估计也会这么想吧。毕竟买这房子的时候,对货币完全没有信任。姐姐也经常告诉我,姐夫为了保全财产而绞尽脑汁。像我这点墨水,是无法理解的,这也是有钱人的悲剧吧。”
以前中国有个词叫“没法子”(メーファーズ)。
彻底放弃一切,让它自己发生——他下定了决心。用今天的话来讲,他的心境就像是“Que sera, sera”(无论要发生什么,那就让它发生吧),从大河内三郎的态度来看,确实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
这种态度在犯罪后的寻问中是最棘手的,但不管恭介怎么追问,他的态度都始终没有改变。
躲避着锐利的箭矢,丝毫不让对方抓住自己的尾巴。他的态度,带着黏液般的狡猾。
连我都觉得这个男人应该掌握着更大的秘密,所以恭介一定更加感到焦急。
但是,恭介的脸上没有流露出这样的感情,把他送了出去,将下一个人——北条雪子叫了进来。
“先生,这真是件可怕的事。安广先生竟会做出那种事,我完全没有想到,就像被家养的狗反咬了手一样。”
事件发生后,她的表情比几个小时前严肃多了,让人联想到鬼女能面的脸。
“那么,犯人是安广君——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可是……那药,我们也不知道放在哪里,除了那个人外,没有人能在药里下毒。如果是姐夫的幽灵归来做了这种手脚,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个嘛,我也不能断定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幽灵,但它的能力是有限的。在人的眼中露面,在人的耳旁小声说些什么,这些都是可以考虑的——除此之外,幽灵是没有余力的。所以,如果是托幽灵的影响,得了神经官能症才杀人,那还情有可原,但幽灵自己也用了毒药……”
“那么,先生您也认为哥哥死了吗?”
雪子咬着嘴唇。
“可是,我看到了那个幽灵——不,我不知道是不是幽灵。”
“那是什么时候,在哪里?”
“当然是在这栋房子里,那是一个月前的事了。晚上我去洗手间的时候,看见哥哥他沐浴着月光站在走廊的另一边。但是,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悄无声息地、连脚步声都没有的消失在了——那个人的,安广先生的房间。”
两兔逐凶
警察方姑且认定安广是真凶,将其拘押了。
这次,恭介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神津先生,这件事就这样让它搁置下去真的好吗?”
回到旅馆后,我向神津问道,他面无表情。
“我觉得还不能说什么。虽然还不能断定他是犯人,但是也没法确定伪装幽灵、调换药的凶手是谁。这种时候,把调查交给警察,在幕后观察事件的进展才是最聪明的做法。”
他以平静的态度说到。
“原来如此,到处奔走收集详细数据不是你的责任,问题是这起事件能不能就此平息。”
“你是想会不会发生二次杀人事件?如果凶手够聪明的话,目前应该不会进一步深追。如果发生了二次杀人事件,我可以指定时间。”
“你要向犯人发起决斗吗?”
“嗯,也可以这么说吧。总之,战争这种东西,其决定胜负关键在于是把敌人拉进自己的节奏,还是被拖入对方的节奏。先回东京吧,然后再来。时间会解决一切,这个凶手不会那么轻易让人抓住尾巴。不过,头七结束之前,肯定有很多人出入,在这段时间里,幽灵也没有出没的余裕。”
这句话听上去似乎很不服输,他的眼睛里燃烧着一股烈焰般的斗志,好像要做出什么反击。
过了十天,恭介再次邀请我去热海。慌忙赶到东京车站,教子也在那里等着。
“怎么样?照我说的办了吧?”
湘南电车一开动,恭介立刻说道。教子吓得浑身发抖。
“是啊。可是,一个人睡在母亲被杀的房间里,心里很不舒服。一直担惊受怕到天亮都不敢睡。”
“我很理解你的心情,如果我的想象没错的话,除此之外就没有救安广的办法了。”
恭介很强硬地说道。
“可这世道真不可思议。我原以为发生了那样的事情,那栋房子不会有人买了,没想到头七刚过,就……”
“真有那么疯狂的人吗?”
我不由得插嘴道。
“嗯,是东京一家贸易公司的社长,比上次的价格还高了一百万元。”
“这不是挺好的吗?有钱人的心理我也猜不出来。以前有部外国电影,美国有个有钱人买下了英国一座闹鬼的城堡,拆开运到美国重建。但是,随着那座城堡的迁移,幽灵也跟着一起了,所以船上开始骚动起来。最初吓了一跳的男人也认为这次是兜售自己名声的绝好机会……”
恭介打断了我的废话。
“那么,这次谈话,有谁反对吗?”
“没有,俊二舅舅和三郎舅舅都觉得没有比这再好的了,所以都非常感兴趣。问题在于时间。对方希望明早一早就交付,俊二舅舅则说七七四十九天内魂魄不会离开房子,所以一再要求至少等到那一天。”
这时,恭介的嘴角浮现出若有若无的微笑。
“那之后,幽灵没有出现了吗?”
“一到半夜,建筑就不停地摇摇晃晃,我勉强告诉自己,因为岁月的流逝,不论多么坚固的建筑,都会有地方坍塌的。更要命的是,女佣们也休了头七,真是很寂寞啊,想早点卖掉那栋房子,搬到更小的房子里,神清气爽些。”
教子把充满哀愁的眼神投向车窗外,一边叹息一边说道。
“况且,我们还没见着,但雪子舅母说她确实看到了幽灵。”
“那是谁的?”
“是父亲。她看到父亲站在庭院的树丛里,或者从玻璃窗向内窥望时,会这么说……也许,父亲还活着,没有消失。”
真让人无话可说。北条一丰这个人在法律上已经死了,可没有人确认过他的尸体。就算他背负什么罪名,又或是精神失常暂时离开了家。可他被对妻子的爱所吸引、又或是受动物性本能的引诱,回到青山庄来,这也不是什么不可想象的事。
如果把他当作幽灵一样的存在,那栋建筑也完全适合幽灵居住之家。
“那么,还有什么其他发现吗?”
“警察说了些很奇怪的话,订购干燥血液的那封信和我父亲的笔迹一模一样。还有,被邮递员递交包裹的,是个和我父亲一模一样的男人。他站在门口,默默地接过包裹。话说那天正好是要下雨的阴郁天气。”
新的恐惧掠过我的心头。如果这些证词都是真的,那也许是幽灵杀人。与看似有形实则无形的事物为对象,以人类的能力是无法企及的。
但是,恭介仍保持自信的态度,在教子离开座位时,悄悄对我说道。
“犯人太着急了。犯人的内心很明显存在意志的分裂,不管什么比赛,一旦目标分裂了那就意味着输。古人说得很好,‘逐二兔者,不得其一’。今晚我们就去幽灵之屋退治幽灵吧。”
我还不知道恭介一贯的目的是什么。
这就是恭介所选择的战争节奏吗?他已经看穿了幽灵的真面目,用我无法理解的方式向幽灵发起了挑战吗?
幽灵的正体
老实讲,一旦离开了大门,就不要再踏进这个家内——这样在心底向神祈祷的房子,往往是有的。
至少,这座青山庄对我来说就是这种禁断之家之一,但像小偷一样闯入这个家中,必须在里面过夜,这对我来说也是近乎拷问的折磨。
“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和教子在车站分别后,暂时回到另一家旅馆,怀着欲哭的心情问着恭介。
“有没有别的办法——比如通知警察让刑事介入?”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也可以,但是我要去,否则今晚那人就会被杀。”
听他这么说,我也无可奈何,不情不愿地答应与他同行。
不过,恭介大概是觉得就算使出浑身解数时,心里也没底吧。
他打电话叫来了柔道三段、空手道二段的青年小沼彦三。
看到这个青年鬼般的身躯,我总算放下心来。
“小沼,如果遇到我们处理不了的事情,那就拜托你了。我和松下在这方面都没有自信。”
“我接受了。一只两只幽灵什么的,空手应付也没关系。”
青年小沼爽朗地笑着。
去青山庄的路上,恭介在我耳边低声说道。
“热海的警方经过多方调查,只找到了那个可怕和尚的真实身份。他住在鱼见崎的悬崖上,盖了一间小屋。似乎是个头脑有点不正常的人,不知是因为有什么奇妙的灵感,还是受了什么人的挑唆才说出那种话的,这一点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些话对当时惊恐万分的我没有起到分毫的镇静作用。
我们从青山庄后的便门穿过院子,经由教子打开的偏窗,潜入这座宅邸。
当我躲进教子的寝室,也就是义子以前的病房旁边的空房间里时,我第一次对恭介耳语道。
“做这种事,不会构成侵入住宅罪吧?”
“我是得到这栋房子的主人教子的许可才来的,从窗户还是从门进都是自由的。《六法全书》里也说,没有犯意的行为是不受惩罚的。”
我们沉默地等了好几个小时。刚过十点,似乎是教子的女人的脚步声传来。
“先生……”
“没关系,我们在这。”
“不好意思,三郎舅舅喝醉睡着了,他想让我也喝点。”
“别喝了,什么都别说,好好休息。只要我们在,我就不会让你被碰一根手指的。”
教子放心地离开了,接着是死一般的沉默。
午夜零点。
凌晨一点。
起风了,正如天气预报所说,越来越激烈。与此同时,青山庄的建筑也开始摇摇晃晃。
从其间的缝隙中,传来某物微弱的声响。
恭介用力按住我的手臂,从他压抑着的猛烈呼吸声中,能看出他的兴奋。
我透过拉门打开的小缝,看到前面走廊上走过的人影。是个女人,是雪子。
紧随其后的,又来了一个人影,这次是男的,是个男人。
但是,当我第一眼看到他的侧脸时,一股强烈的战栗感掠过我的全身。他的侧脸,无论是宽大的方框眼镜,还是夹杂着白发的头发,都和上次来这栋建筑时,教子给我的相簿中所看到的一丰一模一样。
两分、三分……
突然,从教子的房间那边传来尖锐的惨叫声。虽然被猛烈的风声所掩盖,宅邸外可能也听不到,但在我们耳边却被放大了数倍。
“松下君!”
恭介一脚把门踹倒,冲了出去,因为愤怒而扭曲的男人面庞出现在眼前,就像电影的特写镜头。一根粗棒似的东西,划破了我眼前的空中。
我不知从何而来那么大的力气。大概是动物的本能性斗争心,不知何时在我体内复苏了吧。经过一番激烈的搏斗,我终于把并非幽灵而是活生生的男人的肉体交叉压在膝盖下面。
假发飞了出去,眼镜也损坏了,北条俊二那张因恐惧和痛苦而扭曲的脸出现在我的眼前。
“教子小姐,请把大河内先生叫醒来。不管他睡得有多死,只要往他脸上泼点水就会醒,然后打电话报警。”
恭介一边给雪子的胳膊戴上手铐,一边说道。
不久,大河内三郎在教子的带领下出现了。他盯着我们和北条夫妇的身影,如遭雷击,呆立不动。
“为,为什么?我完全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件。”
“你说谎。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当然知道教子会受到伤害。但是为了以防万一,你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因为你是真正的机会主义者与利己主义者。”
“神津先生,你是在侮辱别人吗?”
大河内三郎脸色铁青,恭介却若无其事地说道。
“如果这被认为是侮辱,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总比被怀疑是共犯强吧?”
“共犯……什么共犯,怎么可能?”
“既然这样,我就改口吧。至少,你,作为最后的亲人,应该有道义上的责任去保护失去双亲、未婚夫被怀疑杀人的教子。如果教子小姐的尸体被从这栋房子里搬出去的话,你不打算负起这道义上的责任吗?半夜醒来,担心地往房间里一看,才发现教子不见了,这才打算报警。如果装着尸体的车子在中途被扣留,你几乎是在滴汗不流的情况下,就抓住了将剩下的财产据为己有的机会。”
恭介犀利的追问,几乎没有一丝容赦,一定刺痛了大河内三郎的心。
他的陷入沉默,比什么回答都胜于雄辩。
解决
“也不算什么大事,我们只是差点掉进凶手的陷阱里而已。”
事件结束后,在回东京的电车上,恭介平静地说道。
“无血型的血、干燥血液——专业的法医学家马上就会想到,医生或有医学知识的人当然会有嫌疑。所以当教子小姐来找我时,他们并没有阻止。”
“可是,为什么要做这种手脚呢?”
“那栋房子要是卖出去可就麻烦了,所以一开始就开了个很离谱的价格,后来有客人想用这个价格买下房子,让他们感到为难,这才想出了这个办法。”
“为什么不能卖掉房子呢?”
“我一开始也对这一点抱有很大的疑问,后来听说一丰失踪时对货币抱着不信任,才终于想到。当人们不信任货币时,为了保全财产,就会换成不动产、宝石或黄金,这似乎是经济学的原则,我怀疑那栋房子里藏着这样的东西。对犯人来说,要是房子和它同时落入他人之手,那就是难以忍受的。”
“不能把这些取出来吗?”
“刚才江藤警部在车站说过,在义子夫人病房的地板下的洞里发现了相当数量的金块。因为是那种病人,所以房间总是不开的,只有等到死。”
“为什么会这样呢?”
“虽然他好像还没开口,但七年前一丰的失踪,很有可能是因为杀人。弄清楚尸体藏在哪里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这之后又杀了妻子,自然会招致嫌疑。再加上她得了心脏病,大概觉得不管她的话就会自然死亡吧。不管怎么说,他的忍耐力在杀人犯中也是少见的。”
“那是七年啊,石头上修行也就是三年,真不像个人。”
“不过,按他们的计划,在卖掉这栋房子之前,应该先让家人一起搬走,然后自己看家,争取一段时间,接着再把金块挖出来搬出去。最后卖掉房子,打算装作若无其事吧。”
恭介歇了口气,继续静静说道。
“所以我就拜托了贸易公司的社长朋友,说要买那栋房子。当然,我不是真的这么想,只是想把凶手逼到穷途末路——对方已经箭在弦上了,我已经吩咐过教子小姐,让她表现出想马上答应的样子。我已经想好了,作为凶手,无论如何都必须尽快实施第二次杀人。按对方的说法,他是赶着明天把钱打出去,然后叫人来看房子的。所以凶手盯上了这些金块,慌慌张张出手也是理所当然的。”
“神津先生,这就是我们所说的节奏吗?”
“是啊。如果没有预料到这一点,我也不会做出那样偷偷摸摸的行动。根据异常心理学的学说,犯罪者最大的缺陷就是做事极端。对他们来说,这种情况下只要撒点血就能达到目的。第一处失败是想当然了,认为安广当然有嫌疑,所以想毒杀义子夫人,第二处失败是把幽灵般存在的一丰拿出来。本来就是亲兄弟,况且离开了七年,年龄也接近,只要用假发、眼镜这样的小道具稍微伪装一下,在昏暗的地方就看不出来。最初降下血雨,大概是受到七年前和尚预言的启发,这次的预言是偶然还是他唆使的,这我也不清楚。”
“那《六法全书》呢?”
“说不定杀掉一丰氏的时候,他的随身物品就这么带回来了,打算在关键时候派上用场。不过,这次似乎用的不太好。”
“那么,时效呢?”
“我在这方面也想太多了,当时想要积累那么多财产,任谁来想都觉得勉强。一丰氏也不例外,我想他大概也很在意时效吧。”
“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裁定七年的时间呢?”
“我忘了安广七年级后就能离开学校自立门户了。在一丰氏的脑海中,女儿的婚事、女儿的结婚对象,从那时就挥之不去了。”
“还有教子小姐杀人未遂的事件呢?”
“最初的杀人成功——不,现在看来,也可以说是不完全成功吧。总之,安广君被逮捕,自己没有任何嫌疑,这点确实让他们骄傲了。如果教子主张绝对要在房子的买卖合同上盖章,他们就没有权利阻止了,为了阻止,除了杀掉那人以外别无他法。”
“不过,这也是一场激烈的戏啊。如果对手强大的话,说不得我们也会被带去另一个世界——毕竟到了这个地步了。”
恭介笑了笑。
“总之,只要把金块取出来了,对他们而言,这栋不吉利的房子,就想要早点处理掉吧。教子小姐就睡在那个房间里,一不做二不休。再度化身为幽灵,肯定是让她即使受到惊吓也不会反抗;杀死她后,则是把尸体放在车上,从锦浦山上扔下去——因为发生了这样的事件,所以女儿也患上了神经官能症,自杀了,思考后可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不过,大河内三郎也许隐约注意到了这个计划。如果教子被杀,尸体在运往锦浦的过程中被人发现的话,他一定盘算着,说不定财产会落入自己手中。如果他从装睡中醒来报警的话,也许会出现这样的场面,他本来就是个聪明的男人,从他当时的表情来看,这种情况可能性很大。”
一瞬间,神津恭介的脸上浮现愤怒的神色。那是一种蔑视人性丑恶的表情。
“那么,那个人会怎么样呢?”
“教子小姐吗?离开那个家和那些人,与安广一起生活的话,应该能找到人类应有的幸福吧。”
恭介的脸上又恢复了往日温和的微笑。
“就算找到了父亲的尸体,总有一天也会忘记母亲被杀的事情。如果两人真心相爱的话,Così fan tutte。”
“Così fan,是什么?”
“这是莫扎特著名歌剧的题目,意思是——女人心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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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2-26 08:5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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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2-26 13:2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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