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 910|回复: 4

《初恋》

简洁模式
发表于 2023-8-21 13:59:19 浙江| 发自安卓客户端
“初恋如同坠亡。”——《孤独的丰碑》



1
Y本可以成为诗人,哲学家,殉道者,二十一世纪青年的精神领袖。但是他的灵魂泯灭了,堕落了,如折翼的路西法从天庭坠落,一路翻滚到泥潭之中,他朝自己脸抹上泥巴,饮自己的血,狂啸、高舞,对曾敬爱的神大放厥词。或是,通俗点讲,他恋爱了。
我对落入凡尘的Y嗤之以鼻,又暗自窃喜,这意味着我将取代Y成为新的诗人,哲学家,殉道者,精神领袖。

我原以为,能与写出了《孤独的丰碑》这般举世无双的作品的天才相恋的女子至少得撑着一把油纸伞,在铺着青石砖的古道上哀怨地回眸;至少得对颓废派作家如数家珍,倚靠在红木书架,边读《追忆似水年华》边颔首;至少长发齐腰,含情脉脉,吟诗作词,附庸风雅,出口成章,落笔生花,举手投足都不经意间藐视着滚滚红尘......
但将Y拖入万劫不复的爱河的恶女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俗物。她坐在教室的第三排,不高不矮,一头毫无魅力可言的短发,终日躲藏在无聊的黑框眼镜后,两颊点满雀斑,嘴唇厚实得如三块钱一袋的夹心面包。哪怕只望一眼,便能感到无可救药的平庸扑面而来。此外,她的所有句子都带有些许令人作呕的反讽意味。
当然,即便撇开以貌取人的偏见,她依然位列我顶讨厌的人之前三,因她曾毫不客气地在众人面前羞辱我——“你的眼神,好像大家都欠你一百万诶。”




2
据传《孤独的丰碑》在Y毕业三年之后,依然在校园内广为流传。
作为Y的同桌、密友,有幸见证了它的诞生。
《孤独的丰碑》诞生的半小时前,晚自习的铃声大噪,而我与Y却心平气和地席地坐在实验楼的天台之上,通往天台的阶梯旁摆着油漆桶和刷子,伴着刺鼻而煞风景的油漆味,狂风、明月、以水代酒,一场日后足以惊天动地的对谈势要展开。
乌云蔽月,午时已至,Y掐准时机率先发问。
“诸君,请问,世间情为何物?世人为何创作?吾辈又为何孤独?”
我自信满满地接下了Y的所有发难。
“爱为基因、承认、自我满足。”
创作为冗余、修正、自我剖析。”
孤独乃异化、空缺、月球引力”
只见Y轻蔑一笑,当即对我的答案进行了彻头彻尾地批判。
“非也,莫须有的偏见让你见小失大,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困于地心说的漩涡,而蒙蔽了可见真知的双眼。”
我愤懑无比。
“阁下有何高见,可否赐教?”
Y毫不推脱,立刻给出回答——
孤独滋生爱,孕育创作,创作反哺孤独。
爱抹除孤独,消耗创作,创作反噬爱。
于是爱、创作、孤独三者间的动态平衡被建立,我们抵达了真理——

人类的终极矛盾乃是欲爱不爱,欲爱不得爱,欲爱不可爱。

Y精妙的理论让我心悦诚服,五体投地,此刻,全人类都无法想象如此伟大的真理竟蕴藏在此般一毛不生的大脑中。
兴致,Y大手一挥,“拿纸笔!”我便毕恭毕敬献上。
于是,日后必将闻名全校的《孤独的丰碑》就此诞生。

第一位目击证人乃是去天台晨读的尖子生,她在见到《孤独的丰碑》后花容失色,当即禀报老师,在老师赶来之前,已有不少好事的学生聚集。
凡是通读一遍《孤独的丰碑》的学子无一例外不为其逼人的才气所刺伤,心悦诚服,五体投地,于是《孤独的丰碑》便口口相传。
而《孤独的丰碑》的原稿却如昙花一现,半小时后被校长找来的雇工冲洗殆尽,至于用掉半桶红色油漆的肇事者兼《孤独的丰碑》的作者的真实身份至今仍被好事者们津津乐道。




3
若要选出《孤独的丰碑》中最脍炙人口的一句,恐怕当属——“吾不愿示人之爱,乃是唯一珍宝。”
在万千爱而不得抑或陷入苦恋的青年中,此句隐秘中流露的高傲与偏执乃是应付一切刁难的万金油。
但只我明白,《孤独的丰碑》的真意、精髓并非在此。每每撞见心怀恋情的少年、少女怨怨自艾,又倔强得扬言其不愿示人的爱乃是唯一的珍宝之时。我便窃笑,非也,吾辈不愿将吾之爱示人,并非其为珍宝。
而是——

“恋如烈火焚身,初恋如同坠亡。”

我惊异地回头,从未料想有朝一日此句并非来自心声而是耳畔。
名为“靉”抑或其他的少女微启红唇,扬首,侧头,回眸,抽身,长发飘扬,遁匿于走廊尽处。
怒视着少女高傲的背影,我无力地瘫倒,哭嚎,自以为唯我方得《孤独的丰碑》之真意,而此份唯一的殊荣却被靉如此轻佻地掠去!我在心中起誓,吾定将视汝为劲敌,仇家,眼中钉,掌中刺,饮汝血,啖汝肉方可解我心头之恨!




4
《浪漫的伟绩》的传闻最早可追溯于《孤独的丰碑》问世两个月后,据传,其以远胜《孤独的丰碑》的张狂形式呈现于世。
《浪漫的伟绩》被拆分为十八段,每一段有如魔法般显现在各教室的黑板上,只有将十八段联合,以栅栏密码的方式读取,方可得其原文。可惜每段显现之时并未得到重视,只当作恶作剧被轻易拭去,其后才因一些机缘巧合被好事者想起,十八个班级联合回忆解密方得《浪漫的伟绩》之残本,其中大部分篇幅因记忆的模糊至今掩埋于历史的长河中。
但显然,《浪漫的伟绩》乃是《孤独的丰碑》的仿作、伪书,其与《孤独的丰碑》以相同的风格写就,而蕴藏的主旨又截然相反,该作同等的才气逼人,只需读上一句,纵使对其想法不敢苟同,依然足以心悦诚服,五体投地。
我曾针对此事暗访过Y,显然,Y也对这位行事张狂又心思细腻的创作者抱有深深的好奇。

与“吾不愿示人之爱,乃是唯一珍宝”针锋相对的,《浪漫的伟绩》中也有一句广为流传——“吾施舍于汝之爱,乃汝唯一珍宝”。
汝与吾之爱,竟乃是施舍!岂有此理,其毫不遮掩的高傲与偏执着实令人咋舌!
此句也因其不羁不逊而止步于恋人与熟人之间的玩笑。
而可作为《浪漫的伟绩》真意的“恋如......”一句则异常遗憾的,只有前半句得以示人。

“恋如玉石俱焚,初恋如同——”

初恋究竟比作何物?古往今来不乏贤才大展身手,可于我看,全无一词得与“坠亡”媲美。
百思不得其解,恐唯作者方知其真意!


———————————————————


“上帝说,要有诗!于是诗从喉头滚滚涌出!”——《诗的诗》




5
过度的自由与浪漫滋生而出的散漫不知不觉中侵蚀了整个校园,三月之初,一场无官方认证的秘密诗会的风声在学生之间散播。
至于秘密诗会的地点、主办人众说纷纭,尚无定论,但问及诗会的时间,得到的回答出奇的一致——×月×日深夜十一点。
自然校方绝不可能放任此等败坏学风的活动在眼皮底下进行,一个名为学生自治会的神秘组织伺机而动,到处追查传闻的源头。
该组织行事雷厉风行,各个年级不断传来某某某被抓去严加拷问,乃至精神失常的消息。其真身又如掩盖在斯蒂芬金的《迷雾》中的怪物般不可捉摸,唯知自由与浪漫乃是该组织最大的仇敌。
我自认为我的胸膛之中充盈着不输任何人的自由与浪漫,对此等盛事兴趣盎然,又对自治会的作派反感不已。然而即便浪漫如我,对此来路不明的诗会也知之甚少。
在校内拥有情报家称号的Y也表示不知全貌。
在我们将诗会与自治会的冲突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时,即便是Y也不会想到,此事日后将掀起何等风浪,又如何干涉我们的命运,乃至改变人生的进程。

正如命中注定的一般,某个本是风平浪静的午后,一伙来路不明的家伙终于推门而入,他们身着黑衣,为首的寸头男一言不发甩出一张白纸,未等有人反应,紧接着他便开始点名。
首当其冲的便是Y,虽然据他所言,诗会与其并无相关,但Y出了名的劣迹斑斑便足以惹人怀疑了。
“......以上,立刻至教务室接受调查。”
语毕,Y倒是顺从地起身,冲我意味深长地眨眼。
未等我细细思索,一行人便跟随黑衣人们离去了,垫底的自治会的一员,在飞快地扫了教室一眼后毕恭毕敬关上门。
脚步声远去,教室中才传出窃窃私语。
在众多学子猜测被带走的人与诗会的联系之际,我咬紧了牙,脑中不断回放着她扫来的眼神。
从未料想竟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次遇见靉,更为料想她竟然也是万恶不赦的自治会的一员!自靉夺取我的桂冠那天起,我对她的嫉妒未有一天平息。我再度燃起了对诗会的好奇,若是诗会顺利举办能挫其锐气,折损其心情,岂不是大快人心。




6
夜半的诗会。放在教室举行未免也太煞风景,那么剩下为数不多的可能之中首当其冲的便是湖心亭。顾名思义,湖心亭是修建在一片无趣的人工湖中的小亭子,乃是学校屈指可数的姑且能与浪漫挂钩的名胜景点。
离诗会举行还有一周之远,在举办地点或许会有何蛛丝马迹。抱着这般憧憬,一下课我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彼处。奔过曲折的木质长廊,尽头是一座容纳不下十人的六角亭,其间还大张旗鼓地安置了一张石桌。四处摸索之后,很快便找到了玄机——石桌之下粘着一个信封。我急不可待地取下——

“诗的诗会”

古雅奔放的行书题字赫然映入眼帘。猜中了!我在内心一阵雀跃,手忙脚乱地拆开信——

“你,被,逮,捕,了!”

正当我困惑不已之际,回首便瞥见一行黑衣人正在曲折的木质走廊上狂奔!
我飞快环顾四周,包裹在湖泊之中根本无路可退!手足无措,眼见黑衣人们逐渐逼近,事至如今,已然无计可施!
我不再犹豫,助跑、跨越、飞身、坠落、一气呵成。
一瞬间刺骨的冰冷后袭来,我浮上水面。
蠢货们,再见了!三月之初,依然是春寒料峭之时,如此果敢跃入湖中岂是无勇之人所能完成之壮举?望着亭中缩手缩脚,目瞪口呆的黑衣人一行,我大可肆无忌惮地嘲笑他们,不过湖水太冷,出于身体健康的考量,此事姑且置后。
于是我拼尽全力游向岸边。然后,被另一行在岸边埋伏许久的黑衣人逮个正着。




7
“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
那个埋首将下巴架在的双手上的男人胸前标着这样一句话,作为一张海报它显然很好地完成了本份任务。
海报前做着同样姿势的寸头男迟迟不发一语。
夹着办公桌,台灯刺眼的光打在我脸上,我不得不眯起眼,一只苍蝇忧郁地围绕着逼仄的房间盘旋。
寸头男终于抬起头,故意压低嗓音——
“你差不多该坦白了吧。”
“我与你无话可说!”
寸头男轻蔑一笑,于是更多更刺眼的光射了过来,我被迫伏下头。
“那么,先说说你怎么知道这封信的存在?”
“简单的推理罢。”我嗤之以鼻。
“我们注意这封信很久了,虽然不知道是谁放的,但会去拿的人想必脱不了关系吧。”
光变得炽热,苍蝇死在光中,恍神间我仿佛置身沙漠,于是,不禁感到一阵急不可耐的干渴。
“......无可奉告!”我拼命挤出话。
“顽冥不化!这对你我都无好处!”
“......”
“看来你已作定决心,那好,享受你的监禁生活吧!”
语毕,寸头男移开了台灯,干渴有所缓解,我抬起头,看见他起身,径直离开房间。
“喂!喂......”监禁是怎么回事?
然而回应我的只有海报上阴沉的男人——
“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

不过这问题用不了多久便得到了解答,眼见他们为我配备了远程连线上课的设施,我开始意识到事情发展似乎远超预料。
这个连四叠半都不到的钢筋铸成的牢笼中单调异常——办公桌、台灯、逼供遗留下的纸笔、椅子、设计得毫无美感的海报。
难道他们真的要我在这呆上一周?这可是犯罪啊!我孤苦伶仃地怒吼,自然不会得到回应。
门被紧锁着,每天只会开启三次——自治会那帮家伙为我送来饭菜时。
他们已然对我失去了兴趣,例行公事般板着脸端来食物,收钱(没错,自治会提供的单调得几近难以下咽的食物甚至不是免费的!)然后板着脸端走餐盘。而我每日怒视他们为我端来食物,让我付钱,又怒视他们端走餐盘,不需要任何语言,一切皆在心领神会之中达成宇宙的和谐。

暴露在毫无生气的人工光源之下,我躺在冰冷的无机质上,百无聊赖地注视着苍蝇的死尸,然后在心中一遍遍默诵《孤独的丰碑》。
在此与世隔绝的孤岛,谁能与我同等的孤独?孤独滋生无主的爱!于是孕育灵感的冲动!
但每每凭借这股冲动抓起纸笔,脑海却如眼前的白纸般一片空白。我不禁怀疑Y的理论的正确性,但又随即否定,因为,精妙的理论向来正确。
于是,我继续观察苍蝇的死尸。

“喂!我要坦白!”
也许过了五天了?或许更久?我冲着为我端来食物的男子大叫。
他毫无兴趣地瞥了我一眼,伸手找我要钱。
“喂!说句话吧!我把钱都给你!”
男子轻蔑一笑,夺过我手上的钱,仔细数出需要的数目,又把剩下的撒在地上。
“才过三天就坚持不住了吗?”临走时他悻悻地甩出一句。
我决心不再说话!





8
孤独到令人生厌!此等孤独恍若一种干渴,只有把将整个太平洋灌入喉中才能得到一丝缓解,当然,如果没有因此脱水致死的话。
我蜷缩在角落,太久未开口让我几近忘掉了语言,当我意识到时,自己似乎已经喃喃自语了好长一段时间,而嘴中不断重复内容则是——“初恋如同坠亡”。
“诗会,就要开始了。”
一瞬间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似乎是由孤独引发的幻听?我茫然地抬头,靉不知何时倚靠在门前。
我怒火中烧,“可、可恶的小偷!”身体想要附和这句话行动,但全然挤不出一丝力气。
靉扫了我一眼,一副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神情。
沉默不语。
我这才逐渐理清了头绪,看来今晚便是传闻中诗会举办的时间,自治会加强了防备,靉才会来监视我。
我怒视着靉,靉无视了我,台灯嗡嗡地呻吟。
“喂......”
靉应声瞥向我。
“诗......诗会,一定会顺利举行!”
我说着愚蠢得显而易见又毫无意义的话,但足以致死的干渴不断折磨着我,眼前哪怕是毒药,我也会一饮而尽。
“因为,你们囚禁我根本是错误!我对诗会一无所知。你们注定是输了!”于是我说了更多的话让愚蠢欲盖弥彰。
但并未如我料想般靉的心情因此折损。相反,她饶有兴趣地抱起双手,“你对诗会很有兴趣?”
“笑、笑话!”
“你,会写诗吗?”
沉默,对话似乎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狂奔而去。还未等我思考出答案——
“现在就写吧。说不定还赶得上。”
“你、你侮辱我!”
对话就此中断。接二连三想说的话涌上舌头,又被我一一生咽回去。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语言如同浓痰。
在我纠结万分之际,命运却不顾任何人的心情抵达了它的终点。
如雏鸟啼鸣般尖锐的爆破音率先袭来,“嘟——”
我惊魂未定地起身,试图寻找声音的源头,靉则气定神闲地打开了门。
“看样子你可以走了。”她似乎是这么说的,因为这句话被紧接而来响亮的人声所覆盖。
“诸位——春宵苦短,今夜可好?”
轻佻中有带着戏谑,那是在熟悉不过的,劣迹斑斑的Y的声音!声波从广播喷涌而出,在整个校园暴走。
一股莫名的热意涌上鼻梁,激动还是愤怒?被彻彻底底的欺骗了,果不其然,Y策划了一切,但我又无论如何无法痛恨Y,因为,我知道,他是天才、诗人、哲学家、殉道者、二十一世纪青年的精神领袖!我怎能不是其最虔诚的信徒?
“回见!”我盯着靉的红唇,她似乎如此说,然后回首、抽身、长发飘逸、遁匿于走廊尽处。
我跪倒在地,无需任何地点,任何人都可以参与的诗会正如预订般开始了——

“上帝说,要有诗!于是诗从喉头滚滚涌出!
上帝又将诗与语言分离,把诗叫作雨,把语言叫作冰封的太阳。
太阳融化包裹它的冰,我们得以在诗的雨中起舞。
于是我们忘掉语言,念诵纯粹的诗。
纯粹的诗被念诵,于是我们成为诗的本身。
上帝见我们成为诗,便说,要有诗的诗!于是诗的诗从灵魂滚滚涌出!”

依然是逼仄的牢笼,死水一样的光,但是门开着,门的尽处曾经有靉经过。
诗会持续了一个小时,因不知明的原因猝然中断。期间,广播中的人喋喋不朽地念诗,有时是Y,有时是从未听过的声音,他们念着不成形的诗,不完美的诗,不和谐的诗,糟糕的诗。但是每一篇都是芸芸学子心中自由与浪漫滋生而出的结晶,它们也许经历磨难也许满怀虔诚写出,塞进信封,又不知以何种途径交由Y的手中,被念诵,如烟火般霎时迸发,消匿。声波若是在真空中传播也许会用数不胜数的岁月被几亿光年外的外星生物接收,被解读,被吸引,运气好点或许会被共鸣,被感同身受,但是,碍事的空气将羽翼未齐诗们囚禁在校园之中,局促!不安的牢笼......而门打开着,门的尽处曾有靉经过。
孤独滋生无主爱,孕育浪漫的冲动!在囚禁我的牢笼中听完了整场诗会,无意识之中,泪流满面,我再度抓起纸笔——


———————————————————


“单恋是自恋的递归。”——《少年维特的递归》

9
裹上风衣,双手插入口袋,埋首于衣领间,漫步。
在曲折街巷穿行,过往的人们手牵着手,朝我投来好奇的目光,仿若偶遇珍稀动物。避开热恋中的情侣,侧头假意欣赏路旁盛放的桃花,花瓣在风中跳紊乱的舞。
我漫无目的地疾走,人群使人厌烦,我寻觅着无人之所。空气中溢满糜烂的花香,耳畔传入荒淫的歌,蝴蝶纷飞求爱,燕子擦身疾驰,拂面而来的风甜腻非常,手心传来热意,偶然驻足,才意识到自己立于坡下,抬首仰望,粉红色的少女踮起脚,将手伸向空中,抓取虚无缥缈的光。
我轻轻呼气,料想中白雾并未浮现,这才确信,春天悄无声息的降临。

漫长的冬天里也许有不止一场雪。蜷缩在逼仄的房间之中,仅有一次,拉开窗帘便看见细碎得略显遗憾的雪粒。但是,那是真真切切的雪,在接连不断的暖冬中,它或许是如此难得可贵。
漠然地盯着眼前的雪,然后厌倦,重新拉上窗帘,在昏暗、无机质的房间中困毙——
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困毙——

粉红色的少女总是出现在上午,在同一处坡道上,仰望着阴晴不定的天空,伸手抓取着何物,仿佛一尊石像。
赏花?还是将视线投向遥不可及的宇宙?我效仿着少女踮脚,眯眼,仰望,缓缓伸出手,想象着光的质感,然后,被虚无的浪潮淹没。
我无法参透少女总是在此刻,此处,无论晴雨,不厌其烦地持续着这个动作的真意。也许她是何种海市蜃楼罢!每当我这样以为,又目睹花瓣飘落,停留在她的发间。于是,我将她错认成某种现象,如同光通过三棱镜便会散射成七色般,某种规则,抑或规则本身。
无意间,我总会经由坡下,确认少女的存在,就像每日清晨从梦中抽离,确认今日也会照常行进般,获得某种心安,然后默默离开。

第一次旅行,是父母许诺我的出游,当时拼尽全力取得了理想的分数,前一晚兴奋得睡不着觉,结果目的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有趣。
第一次通宵读的,是一本被公认为写得很棒的畅销书,读完也只觉得不会如此。
第一次写的小说有七千余字,将心中所想倾吐殆尽,放置两天后重读,当即把原稿撕下丢弃。
第一次和朋友去海边看日出,即便是凌晨四点半,海滩上也是人满为患。天空从昏暗逐渐发亮,注意到时,太阳早就躲在云后升起许久。我默然地看着朋友着魔似地按着快门,迟疑地拿出相机又随即放弃。
第一次......
第一次......

我萌生了何种期许。这种期许只存在于共犯之间,守有同一个秘密,即便不发一语,也能心照不宣。
但是,粉红色的少女从未意识到我,她专注地持续着意义不明的动作,无暇顾及周遭。
对无机质的现象产生期许的我是何等可笑!凝视暴雨中狼狈不堪的少女,收起手头偶然多余的伞,一如往常悄悄离开。
扼杀着不该存在的期许,否认着尚不成形的钟情,直至某一天,聒噪的蝉鸣刺激着不安的神经,再次途径坡下,粉红色的少女已然不见踪影。
我终于感到彻底的心安,春天结束了,一次完美无缺的单恋,如此达成了。

至于我困毙在百无聊赖中的人生,不出意外,还会持续很长、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电影上演着苦情戏码,可是挤不出一滴眼泪,明明有些段落幽默非常,可是笑意却不涌现,偶遇流浪猫,不觉同情,即便面对多年未见的老友,也不知如何开口。
也许某天会出现何种转机,于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下落不详的少女,于是,条件反射般摇头否定。
逛图书馆不知不觉中也成了习惯使然,沉浸在别人的故事中,短暂地忘掉自己无聊的人生,也仿佛离开自己住惯的地方,去别人住惯的地方旅行一般。有时只是纯粹地在书架间漫步,连抽出书瞥上几眼的兴趣也荡然无存。接着,我便遇到了那个恶作剧,一本显然不是经由出版装订编辑成册的书籍摆在书架里,纯白的封皮似乎是在笔记本上裹了一层A4纸,书脊上题着手写的标题——《少年维特的递归》,作者不详。很显然是neta了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
我久违地产生了好奇,抽出书——

10
我讨厌春天。
春天总是给人将会发生什么的预兆,却又注定什么也不会发生。
我讨厌空欢喜。

起先是一个类似都市传说般的传闻,学校的第三教学楼的某个教室里藏着一面魔镜,照镜子的人无法从镜中看到自己的镜像,倘若出现了镜像,就会招致诅咒。
诅咒的结果是——坠亡。
我倾心许久却未曾开口告白的少女,在魔镜中看到了自己,一个月后,她从天台一跃而下,粉身碎骨。

对少女的单恋,是一场漫长的空欢喜。
空欢喜萌发于暴雨中共撑一把伞,终结于少女的自杀,与少女相处的十年填补了空欢喜的种种。
似乎正因为是青梅竹马,将两人的感情擅自解释成爱就显得尤为刻意。少女察觉了我的情愫,避而不谈。只要尚未开口,一切就尚未存在。
我察觉到了少女的察觉,再无勇气开口。

初夏,短暂的休假结束,学子们纷纷回到校园,不过,再无人提及少女。她的死被简单地当作自杀处理,即便没有任何原因。
我无法接受少女成为某种禁忌,也不愿相信诅咒此等空穴来风。
我开始到处搜罗魔镜的消息——
魔镜会映照出毕生挚爱,而代价便是死亡;魔镜里是平行世界,因为知道了世界的真相,而被命运处决;魔镜是未来与过去的桥梁,知晓未来而被处以极刑......
关于魔镜的传闻被不断添油加醋,日渐扭曲,而魔镜本身是否存在都值得怀疑。

第一次和少女单独去看电影是在初中毕业的暑假。那是一部情节逻辑混乱,充斥空想不切实际的大杂烩,而且竟然长达四个小时。
我昏昏欲睡,好不容易熬到电影终场,少女却泪流满面。
女主角对着男主怒吼着背诵圣经那段实在太棒了。少女出场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可是,根本搞不懂这段想表达什么。我说。
也不一定一定想表达什么嘛,就算不理解也没关系,画面很有美感和张力呀。
于是,我愈发爱少女,我愈发爱我所不具有的感性。
我为她写诗,隐晦的情诗,她认真通读,仔细评价。
我们互相推荐书籍,分享各自感想。
我们无所事事的散步,闲谈,她讲漫无边际的妄想,阴谋论,冷知识,我讲未来的出路,生活的琐事,潜藏的担忧。
于是,我愈发爱少女,也愈发恐惧——

魔镜出乎意料地摆在教室最显眼的地方,我推门而入便看到了它。
当我缓缓走近,瞬间哑口无言。
镜中映照着我的毕生挚爱,本应死去的少女。
少女眼中闪出惊喜,问我怎么在这。
我沉默地望着她,遏止逼到眼角的泪水,上前轻吻镜中的少女,然后告诉她,我爱她,很久很久以前便是如此。
少女惊愕地退步,然后微笑。她说,她也是,很久很久以前便是如此。
我们无可救药地相爱,与镜中的彼此。

纳西索斯。与少女闲谈之中,曾经出现过的名字。
她说,纳西索斯爱上了水面中自身的倒影,又不知其正是自身,于是跌入泉中,招致灭亡。
少女对这个故事情有独钟。因为,也许我就是像他一样的自恋狂。她对我说。

我们一如既往无话不谈,唯一不同的是,我们可以接吻,虽然是隔着镜子。每当此时,我都会怀疑自己已经彻底发狂,但当透过冰冷无机质的镜面幻想到少女温暖柔软的唇,便将疑虑抛之九霄云外。爱是盲目。
少女问我,为什么迟迟不肯告白。
“因为害怕吧。”
害怕被拒绝?
我摇头。
“害怕真的恋爱后回头发现做朋友更适合我们,但那时已经做不成朋友了。”只是如此稀疏平常的理由。
少女苦笑,轻声说,她也是。
但是这样的疑虑已经荡然无存,因为,我们隔着镜子相爱!

享受着爱情带来的美好幻想,又不用经历爱情强加的阵痛。因为,我们隔着镜子相爱!
轻而易举地保有完整的自我,又可远观彼此的差异。因为,我们隔着镜子相爱!
永远是对方想象中的完美,永远不会对爱情幻灭。因为,我们隔着镜子相爱!
完美得无可挑剔的初恋,只需要,隔着镜子,相爱......

相恋持续了一个月。
我们心照不宣地决定殉情,如少年维特般的轰轰烈烈的殉情。
理由,硬要说的话,应当归咎于一个恶作剧。
决定殉情前一天,我在图书馆中找到的一本书,显然是好事者将自己写的故事伪装成出版书籍混在了书架中,题为《少年维特的递归》。
我将故事念给了少女听——
爱而不得!爱而不得!爱而不得!爱而不得!爱而不得!爱而不得!爱而不得!爱而不得!爱而不得!爱而不得!爱而不得!爱而不得!爱而不得!爱而不得!爱而不得!爱而不得!爱而不得!爱而不得!爱而不得!爱而不得!爱而不得!爱而不得!爱而不得!爱而不得!爱而不得!爱而不得!爱而不得!爱而不得!爱而不得!爱而不得!爱而不得!爱而不得!爱而不得!爱而不得!
如果说,恋爱是盲目,那么自恋是心盲,无可救药。
于是,我们决定殉情。
少女从天台一跃而下,粉身碎骨。
一个月后,我从天台一跃而下,粉身碎骨。

11
Y本可以成为诗人,哲学家,殉道者,二十一世纪青年的精神领袖。但是他的灵魂泯灭了,堕落了,如折翼的路西法从天庭坠落,一路翻滚到泥潭之中,他朝自己脸抹上泥巴,饮自己的血,狂啸、高舞,对曾敬爱的神大放厥词。或是,通俗点讲,他恋爱了。
我对落入凡尘的Y嗤之以鼻,又暗自窃喜,这意味着我将取代Y成为新的诗人,哲学家,殉道者,精神领袖。

......

与Y的孽缘始于一本题为《少年维特的递归》的小说。它被掩藏在图书馆不可计数的藏书之中,等待着有缘人,将它抽出,阅读,于是这些本该掩埋在历史长河中不为人知的故事被发掘,故事本身被延伸,在一次次递归之后,题目所蕴含的真意迸发,如同无尽的沙之书,成为真正的永恒之书。
我在一个窘迫的春日步入图书馆,找到它时已经写有七个风格迥异的故事,笔迹大相径庭,内容光怪陆离,显然出自不同人之手,唯一的接点是相同的主题以及故事中必然会出现《少年维特的递归》自身。
在图书馆蹲点了一个月之久,我抓到了写下第一个故事的始作俑者,万恶之源——Y。然后成为他的信徒,写下自己的故事。

Y的初恋始于诗会之夜。
在我将Y痛斥为叛教者之时,他只是轻巧地甩手,如掸开灰尘般掸开我的发难。
于是我将矛头转向一切的罪魁祸首。而她只是嘲讽地嗤笑,然后当众羞辱了我。我咬紧颤抖不已的牙关,将满眼的怒火射向恶女,在众多学子错愕的眼神中摔门而出,负气爬上天台。
《孤独的丰碑》的原稿已然消失,连一块红斑都未能留下,唯有与那晚相当猛烈的风抗拒着我,我伫立在风中,独享着狂风。
“哟!”Y不知何时挤进空气的激流中。
我回头,不屑地审视他。
“被一眼看穿本质了吧。”
“本质?笑话!我绝非苦大仇深之辈!”
Y仰首,将双手抱于后脑勺,浅蓝色的天空空无一物,他也许注视着某颗夜幕降临才会现身的星星,然后随意岔开话题,“真怀念——”
“为什么是她!”或者“为什么背叛!”
“可能是,她总能一眼看穿本质?”或者“因为,她是那个粉红色的少女。”
于是Y谈起他的初恋,这与我和靉和我的初恋毫无瓜葛,因此在此不再赘述。

———————————————————

“靉,抑或名为其他的少女”——《初恋》

12
靉,抑或名为其他的少女自诞生起便被倾注了无数的爱。她被熟知她的人所爱,被一睹她的芳容的人所爱,被万物生灵所爱,被山川河流所爱,她注定浸润在广袤的爱之海中诞生,成长,实现她的初恋,然后死去。
就好像怎么吃也不会胖的体质,就好像光经由三棱镜散射成七色,某种规则,抑或规则本身——靉,是爱的本身。
靉,顺风顺水度过她的童年,萌生对爱的好奇,落成名副其实的少女。她收到数不胜数炽热的情书,稚嫩拙劣的告白。靉却愈发不明白爱的真谛。
于是,靉决定实践她的初恋。她是长她一辈的学姐,她广袤的追随者中的一员。
盛大的初恋持续了七天,上帝用同等的时间创世,靉用同等的时间理解爱,随即摒弃爱。
靉感到孤独。此等孤独仿佛一种干渴,置身被太平洋环绕的无名小岛,找不到一滴淡水。
靉总是被爱,却从未被喜欢。

靉遇见了另一种孤独,它被用红漆张扬地粉刷在实验楼天台上,砌起孤独的丰碑。
靉不知为何弯腰大笑到发泪。初恋如同坠亡!那是自爱的孤独。
于是靉写下了被爱的孤独,歌颂起浪漫的伟绩。

浪漫为何物?
靉见过数不胜数的浪漫,它们包裹着稚嫩拙劣的告白呈现在靉的眼前——烟火、鲜花、戒指、凌晨时分的海、呕心沥血的诗、长达万字的情书、庸俗。
在靉看来,浪漫是一种世界的构造,它描述了与经验所得世界观截然相反的世界体系。
例如,非线性的时间散乱了一地,如同未扣上环的活页笔记本,绝非由逻辑延续的故事被写在纸面上,光怪陆离,大相径庭,有的纸页也许是未来,有的也许是过去,有的是平行时空,有的空白一片。纸页被打乱,随意组合,缺乏连贯,前一张透过活页上预留的洞看到后一张的故事,就像透过魔镜,过去与未来的人相遇。靉想,她是这个世界的活页环,她抱有这个使命诞生,伴随着被爱的命运,她要找到世界的连贯,然后紧紧扣上。就像将手伸向虚空,抓取缥缈的光,日复一日,忠贞不渝,自己就成为昨日与未来的接点,活页环被扣上。
这是属于靉的浪漫——

所谓浪漫,乃是狂热、迷信、鬼神附体、庸俗的总和,虚幻的迷药。

靉无端的浪漫席卷了整个校园,不过作为世界的连贯性一定会被原谅罢!其实,根本无人因此感到不快,对浪漫的迷信早已因各种机缘巧合根植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
这次她的浪漫是赞颂浪漫本身,赞颂诗的诗。包裹着冰的太阳冉冉升起,在苦短又窘迫的春宵。
靉从校园各处的信封中收获了足以撑起一个诗会的投稿,精心挑选傀儡,代她完成了诗会。

靉的浪漫告一段落,但绝非终结。狂热的余味招致的孤独远比长久的干渴附带的孤独更浓烈万分,缓解这种孤独需要更多浓烈的浪漫。就像伸手抓取着虚无缥缈,一旦开始,便无终日。
从未被喜欢的少女将自己囚禁在虚幻的浪漫之中,注定困毙——

——正当,所有人都这么以为。

13
至于我的青春应当始于一场无色透明的梦。
伫立在诺大的草原,风是透明,浮动的花草是透明,流云是透明,尖啸的飞鸟是透明,身后无边际的海是透明,虫鸣是透明,风衣猎猎作响是透明,呼吸是透明。
少女是眼中唯一的一抹鲜红。
我高呼,奔走,迫近艳丽的色彩。
少女忽视了我。
因为,我也是,一片透明。

14
靉在春天的尾巴失恋。
于是初夏的第一天下起了雪。众生怀着莫名的缺失,躲进房间,忧心忡忡讨论着不合时宜的雪。
谁也不知道雪会持续多久,它肆意地下,直至掩埋了一层楼也不见停息。
靉的失恋,原因种种,众说纷纭,尚无定论。也许是喜欢的小说迎来badending,也许是每日清晨所见的花枯萎死去,也许是肩胛不知何时生出了一颗小痣,也许是湿冷的梅雨持续了四十九个小时......
靉的失恋是场微不足道的,小小的忧郁和心伤。但是她不再踮起脚,将手伸向虚空,抓取虚无缥缈的光,活页环被打开,世界不再以原有的逻辑运行。
靉隐藏了自己,不想被任何人找到,于是,谁也没有发觉,就像谁也不会知道,靉的失恋何时才会结束。

15
至于我一次次回到透明的梦,一次次高呼,一次次奔走,一次次迫近唯一的色彩也只是一出戏言。
少女只是愈行愈远。她化为风、花、草、流云、飞鸟、海、虫鸣、风衣、呼吸,于是它们染上色彩,跳舞高歌,唯独我。
色彩抗拒着透明的异物,我失足从五光十色中坠落,坠落,坠落,坠落,坠落,坠落,坠落......
坠落进虚空。虚空非黑非白,连透明也称不上。虚空一定是由愤怒构成,我如此以为,又惊觉愤怒燃烧自我的内心。
无力的愤怒无法为我染上色彩,但它至少证明了我的存在。

16
世界接着倾斜。
莫大的雪寻找着靉,呼啸的狂风席卷着靉,钟表的指针指向着靉,心脏朝着靉所在的方位跳动,鲜花朝着靉所在的方位绽放,海啸朝着靉所在的方位奔涌,世界朝着靉所在的方位倾斜——
但是,谁也找不到靉,在漫天盲目的爱中,谁也不见靉的身影。
只有一面什么也照不出的镜子被弃置原地,于是人们确信,靉已经穿过活页孔,远离这个世界。
人们奔走悲号,祈求着靉,祈求着,虚无缥缈的靉——

17
至于我满怀无用的愤怒说着不明所以的呓语。
就好像虚空吞噬了蚂蚁,喷出火焰,混乱搭建神经,增大熵,推进热寂。囚禁我的是丝绸,雨幕,奇点,语言的边界,被洛希极限撕扯,身首分离,脖颈开出鲜花,舌头建成巴别塔。我呼喊!!!!!手指跟随黎曼函数跃动,神的歌谣奏响,精妙得如衍化一只眼睛&&&&&&&&&&&&&&泪水凝结成冰,海是果冻,生物酶,挥动鞭毛,,,,,,,,,。于是我内在递归,死循环,报错,前额叶被切除,洛丽塔是我欲望,三英寸,月球与地球接吻的距离,祈求奇美拉,梅菲斯特允诺我三个愿望。首先,要有!要有!要有!
光!
光!
光!

我从梦中惊醒。

18
世界接着被揉成一团。
有人变成猫,发出五彩的光,坍缩成粒子,生出蜡作的翼,将海做成项链,说出神的语言......
我茫然看着揉成一团的世界,大家都是新奇有趣,只有我是无可救药的透明。
Y与恶女手牵着手在末日的积雪上艰难地前行。
喂!你去哪!
透明的声音显然无法传达。但是Y作出回应——去吃晚饭。
为什么!
——因为已经七点了。
于是我目睹他们渐行渐远。
我转身,满怀着无名的愤怒,去取代Y,去成为新的诗人。

19
至于靉的失恋让她完全忽视了世界。沉浸在失恋的小小忧郁中,谁在乎周遭的世界是不是一团糟。
靉心想,再伤心五分钟,我就要站起来,回归荒诞的浪漫。
但是,她怎么会想到,被揉皱的世界的五分钟需要蜗牛围绕银河系外围爬上一圈。
不过,世人会原谅靉的,一定!因为再没有什么比少女的失恋更加神圣不可侵犯!更何况,她是靉。众人对靉倾注的爱不会因为世界被揉皱这种小事就削减分毫。

20
世界接着回归原初。
人们甩动象鼻,匍匐,巨龟的粗壮的四肢扎根于地,地球沿着龟壳的纹理运行,太阳是被喷泉冲起的冰。
我的肢体寒冷得麻木,雪从脚底淹没到胸口,然后结冰,同样是冰的太阳不遗余力挥洒它的泪,于是彩虹联手策划一出阴谋,世界包裹在流虹之中,好在我一片透明,在五彩中也畅通无阻地前行。
我想起我的梦,在我祈求光时,光便穿过活页孔射来。
但是结冰的太阳挤不出一丝光。

21
至于靉失恋后所作的第一场梦发生在她允诺自己可以伤心的五分钟内。
靉竭力洗去自己的色彩,用透明的风、花、草、流云、飞鸟、海、虫鸣、风衣、呼吸。徒劳无功。世界反而因为靉不再透明,不再透明的世界将所有的爱倾注于她,再也无法失去她。世界的爱筑起牢笼,寄生于靉,汲取她的色彩。
靉从悲伤的梦中醒来,于是她再次允诺自己伤心五分钟。

22
世界接着浓缩。
如同柠檬,充盈的汁水飘入真空,干瘪的果肉凝聚成奇点。
不再由我的腿引领我前行,世界推挤着我。我不愿作为柠檬汁被浪费在真空,于是我抓住冰,彩虹,象鼻——无济于事。
我被卷入空气的漩涡,蒙蔽可见真知的双眼,见小失大,以偏概,于是我睁开眼,用充盈的愤怒,拼死睁开眼。
愈发狭小的世界将混沌作为质子,我看见唯一的秩序存在于陨石般冲撞而来的自己。
于是我明白,那不是自己,是照不出任何东西的镜子中照出的自己的镜像。
活页孔。
我挣脱漩涡的引力,游向自己,抓住镜框,穿过活页孔——

23
至于呆立在夜空下的靉怎么会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她凝望着某颗肉眼不可见的星星,雪濡湿面颊,伪装成泪水划下。
有谁忍心破坏这份唯美的忧郁与寂静?
但是我已作定决心。于是我高呼、奔走!
于是我透明的声音怎么会震耳欲聋?

24
世界接着被抛弃。
我从活页孔翻滚而出,呛出柠檬汁,象毛。凌冽又清新的空气如同佳肴,我贪婪地喘气。
恍若从幻觉中惊醒,这里的世界没有丝毫崎岖,天台上尚未挥写孤独的丰碑,冷寂的雪,孤独伫立地少女。
于是我想,要有光!
太阳融化冰,降下诗的雨,猛烈的光披荆斩棘,从活页孔喷涌而出,光经由透明的我,散射成七色,于是我披上流虹的伪装。
“哎(靉)!”我终于,可以被少女看见——

25
至于我的初恋,是一通妄言。

——靉回首,抹抹眼睛,好久才认出我。
“我,欠你钱了吗?”
我苦笑不已。
“不,还记得诗吗?”
靉缓缓摇头。
“那晚,你让我写的诗。”
靉似乎在仔细回忆。
“我完成了,所以,我来念给你听。”
靉懵懂地点头。
我深吸一口气,感受雪落在肌肤上的寒冷,抚平躁动的心,然后,念出准备许久的诗——

可爱的夏天

单恋与偏爱
欢喜及私有
你是夏天的泉
隐藏在漫天盲目的爱中
至今未见你

——于是如预料般陷入尴尬的沉默。
靉似乎思索许久,才缓缓开口。
“不赖嘛,可是太迟了,诗会已经结束了。”
“不,明天还有,明年还有,在你毕业之后还会不断持续下去。”
靉轻轻允诺一声,话题终结。

雪填充着沉默。
“还有,”靉正要回头,我叫住她。“还有一件事。”
“——?”
“我!”语塞。
“我爱您。”满怀着愤怒,轻声说。
我确信,这句话虽然细如蚊吟,但绝非透明。
“爱。”靉轻轻吐出,“爱是什么?”
未等我回答,靉自顾自继续下文。
“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爱是期许对方,修剪自己的磨合?爱是甘愿为对方牺牲的觉悟?爱,太沉重了,既不轻松也不有趣,所以,不适合我。”
“那么,我喜欢——”
靉将食指贴在嘴唇,于是我噤声。
“太迟了,你的告白应当结束了。就算你的爱明天还有,明年还有,在我们毕业之后还会持续下去,也已经太迟了。”
我哑口无言。
“那么,回见!”
于是靉回首、抽身、长发飘逸、从天台翻身而下。
我惊恐地上前,靉只是落于柔软的积雪上,冲我微笑。
于是乎,险些已坠亡收场的初恋安然无恙地结束了。

26
至于靉小小的失恋也顺理成章抵达了终点,荒诞的浪漫持续下去,世界重返秩序。
靉的失恋了结,原因种种,众说纷纭,尚无定论。也许是因为电影的煽情片段流下泪,也许是睡醒后的散发显露出宇宙的模样,也许是天空放晴,看到叆叇的云,也许是收到笨拙的告白发出会心的笑......
而我微不足道,也不足以将世界搅得天翻地覆的失恋悄然开始。
回过头才发现自己才不是一片透明!Y早已将墨水泼在了身上!

27
世界接着焕发生机。
初夏带着愤怒的炎热席卷而来,我在意想不到的人的口中听到了意想不到的答案。
恋如玉石俱焚,初恋如同——
“大概是,谋杀吧。”恶女如是说。
“谋杀?”
“你怎么知道!”
“我认识哦,作者。”
“谁!”
“秘密。”
“我就说吧!她总能一眼看穿事物的本质!”Y莫名兴奋地挥舞着手。
不过,人们很快将这个毫无美感的答案遗忘,就像人们很快将我不值一提的失恋遗忘一般。
楼主| 发表于 2023-8-21 22:26:49 浙江| 来自小霸王手机
后记

“又干了荒唐事诶。”这是Y与恶女所说的第一句话。
Y钻进广播室时,已经有人捷足先登。
“奉人之命罢。”Y扬扬手中的诗稿。
“不过,你很乐在其中。”
“......”Y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离诗会开始还有一刻。
“我全都读过了哦。”
“......?”
“孤独的丰碑呀,谁谁谁的递归呀,什么的。”
“......很荣幸?不过,你怎么知道——”
“所以,我想问——”
“......”
“你所写的少女到底是什么?”
哑然。Y有生以来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Y从那篇被掩埋在垃圾堆,如今应当焚烧殆尽的七千余字的处女作开始便不断地刻画少女,如同呼吸,本能,条件反射,如果不描写少女,Y找不到写作的意义,但是,Y从未想过少女是什么。
“等等,你为什么知道作者是我......”
“唔,文章的风格,用词,直觉之类的。总之,你所写的少女到底是什么?”
“......”Y找不出答案,钟情于少女的答案,答案是既定存在的,但一旦要去表述就变得朦胧。
偏执于不值一提的青春,偏执于荒诞不羁的浪漫,偏执于永无止境的单恋,偏执于遥不可及的少女,如受虐狂般不断生产着爱而不得爱而不得爱而不得的故事——

Y,总是在失望。
始于困毙中的冬日,抑或更早之前,总是,不断的失望。
期许已久的旅行,畅销书,倾吐忠肠的文字,绝景,所有的期待,无一不是落空。
春天是一场空欢喜,人生是一场漫长的幻灭。

“我来告诉你吧,你所写的少年少女是什么?”恶女凌冽地直视Y,“他们憧憬爱,不了解爱,幻想爱,因为不了解而产生的残缺正是少年少女的本质!”

初恋,少年少女的第一次爱,第一次,认清爱的实质,也是第一次,对爱的幻灭,放弃幻想,不再残缺的少年少女也不再可以称为少年少女。
初恋,褪去浪漫的伪装,显露残酷的真身,达成幻灭的成人礼。初恋,是通过坠亡完成的自弑。
而避免幻灭的唯一途径——

“但是,只要不断地描写爱而不得,就不会对爱产生幻灭,就能明确自己与生俱来的残缺,就能证明自己少年的实质。
这就是你——爱着自己笔下的少女,爱着自己描绘的爱,爱着身为少年的自己,爱,却不得,不可得,不欲得——彻头彻尾的自恋狂!”

浪漫是虚幻的迷药,单恋是自恋的递归。恶女如此说道,Y哑口无言,秒针摆动的声音在狭小的广播室回荡。
“但是,有一个方法。从郁结无尽的自恋中逃避困毙命运的唯一方法。”
Y不自然地扬起嘴角,“可否赐教?”
于是恶女降下神喻——真正的浪漫主义,乃是认清浪漫的虚幻后依然坚定地投身于浪漫——
因此,Y无可救药地与恶女相恋,这是少年本质的破碎,诗的诗会的插曲,与我和靉和我的初恋毫无瓜葛的后记,所有故事的终点,Y仅有一次的,初恋。
发表于 2023-8-21 23:16:55 四川
专门去查了下“靉”字怎么读。。
发表于 2023-8-22 10:34:04 广东
写得好哇)
发的时间够应景,前半段成语好多,话说附庸风雅是不是用错了)
发表于 2023-8-22 10:39:13 陕西| 发自安卓客户端
这写作水平可以
尚未登录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加入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