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楼主| 发表于 2010-7-12 18:39:36 | 显示全部楼层

《福爾摩斯探案全集》之《工程師的拇指》

在我们交往很密切的那些年月里,提供我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解决的所有问题中,只有两件案子是通过我介绍而引其他注意的:一件是哈瑟利先生大拇指案,另一件是沃伯顿上校发疯案。在这两件案子中,对一位机敏而又有独到见解的读者来说,后一件可能更值得探讨。但是,前一件,一开头就十分奇特,事情的细节又非常富有戏剧性,因此它也许更值得记述,虽然它很少用得上我朋友取得卓越成就所运用的那些进行推理的演绎法。我相信,这个故事在报纸上已经登载过不止一次了。但是,就象所有其它诸如此类的叙述那样,只用半栏篇幅笼统地登出来,结果远未引仆人们的注意。因此,还不如让事实慢慢地在你眼前展开,并且让案情之谜随着每一项有助于进一步使人了解全部事实真相的新发现而逐渐得到解决,这样更加引人入胜。当时的情景,给我的印象很深,尽管时光流逝,两年过去了,我似乎还记忆犹新。

我现在要扼要讲讲的故事发生在我结婚后不久的一八八九年的夏天。我那时已重新开业行医,并且终于把福尔摩斯一个人舍弃在贝克街的寓所里,虽然我还不时地探望他,甚至偶尔还劝说他去掉他那豪放不羁的习性来我家作客。我的业务蒸蒸日上,凑巧我的住处离帕丁顿车站不远,有几位铁路员工就到我这里来看病。由于我治好了他们当中一位所患的痛苦缠绵的病,他就不厌其烦地到处大肆宣传我的医术,尽量将他能够对之施加影响的每一个病人都送到我这里来诊治。

一天早晨,将近七点钟的时候,我被女佣人的敲门声吵醒。她对我说,从帕丁顿来了两个人,正在诊室里等候。我急忙穿上衣服,匆匆下楼。因为经验告诉我,铁路上来的人,病情大都是相当严重的。我下楼后,我的老伙伴——那个铁路警察从诊室里走了出来,并随手把门紧紧地关上。

“我把他带到这儿来了,"他把大拇指举到肩头朝后指指,悄悄地说:“他现在问题不大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道,因为他的举止使我感到似乎他把一个怪物关在我的房间里了。

“是一个新病人,"他悄悄地说,“我认为我最好还是亲自把他送来,这样他就溜不掉了。我现在就得走,大夫,我和你一样,还得值班去,他现在在里边安然无恙了。"说完,这位忠实的介绍人,甚至不让我有向他道谢的机会,就一下子走掉了。

我走进诊室,发现有一位先生坐在桌旁。他穿着朴素,一身花呢衣服,一顶软帽放在我的几本书上面。他的一只手裹着一块手帕,手帕上斑斑点点尽是血迹。他很年轻,看上去最多不超过二十五岁,容貌英俊,但面色极其苍白。给我的印象是,他正在用他全部的意志来极力控制由于某种剧烈的震动而产生的痛苦。

“我很抱歉这么早就把您吵醒了,大夫,”他说,“我在夜里遇到了一件极其严重的事故。今天早晨我乘火车来到这里,在帕丁顿车站打听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医生时,一位好心人非常热心地把我护送到这里来了。我给了女佣人一张名片,我看到她将它放到旁边的桌子上了。”

我拿起名片瞧了一下,见上面印着:维克托·哈瑟利先生,水利工程师,维多利亚街16号甲(四楼)。这就是这位客人的姓名、身份和地址。“很抱歉,让您久等了,"我边说边坐在我的靠椅上,“我看得出您刚刚坐了一整夜的车,夜间乘车本来是一件单调乏味的事情。”

“噢,我这一宵可不能说是单调乏味,”他说着不禁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又高又尖。他身子往后靠在椅子上,捧腹大笑不忍。这笑声引起我医学本能极大的反感。

“别笑了!"我喊道,“镇定镇定吧!"我从玻璃水瓶里倒了一杯水给他。

然而,这根本不起作用,他正在歇斯底里大发作。这是一种性格坚强的人在渡过一场巨大危难之后所产生的歇斯底里。片刻间,他又清醒过来,精疲力竭,面色苍白。

“我真是出尽了洋相,"他气喘吁吁地说。

“没有的话,把这喝下去吧。"我往水里掺了些白兰地,他那毫无血色的双颊开始有些红润了。

“好多了!”他说,"那么,大夫费心给我瞧瞧我的大拇指吧,应当说,瞧瞧我的大拇指原来所在的部位。”

他解开手帕,将手伸了出来。这场面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目不忍睹的!只见四根突出的手指和一片鲜红可怕的海绵状断面,这里本来该是大拇指的部位。大拇指已被迫根剁掉或硬拽下来了。

“天哪!"我喊着,“多么可怕的创伤,一定流了不少血。”

“是的,流了不少血。受伤后我昏迷过去,我相信我一定有很长一段时间失去了知觉。等我苏醒过来时,我发现它还在流血,于是我把手帕的一端紧紧地缠在手腕上,并用一根小树枝把它绷紧。”

“包扎得好极了!您本应该当一名外科医生才对!”

“您瞧,这是一项水利学问题,属于我自己的专业知识范围之内的。”

“这是用一件非常沉重、锋利的器具砍的。"我边检查伤口边说道。

“象是用屠夫的切肉刀砍的。”他说。

“我想,这是意外事故,对吗?”

“决不是。”

“什么?是有人蓄意凶残地砍的吗?”

“嗯,确实极其凶残。”

“真吓人。”

我用海绵洗涤了伤口,揩拭干净,将它敷裹好,最后用脱脂棉和消毒绷带将它包扎起来。他躺在那里,并没有因为疼痛而动一动,尽管他不时地咬紧牙关。

包扎好后,我问道,“现在您觉得怎样?”

“好极了,您的白兰地和绷带,使我觉得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原先我非常虚弱。但是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办。”

“我看您最好还是别谈这件事。很明显,这对您的神经是一种折磨。”

“噢,不会,现在不会了。我还得把这桩事报告警察;但是,不瞒您说,如果我不是有这个伤口为证的话,他们会相信我的话才怪呢,因为这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而我又没有什么证据足以证明我的话是真实的。况且,即使他们相信我,我所能提供的线索也是非常模糊的,他们是否会为我主持正义还是个问题。”

“嘿!"我喊道,“如果您真想解决什么问题,我倒要向您大力推荐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先生。在你去找警察之前,不妨先去找他。”

“噢,我听说过这个人,"我的客人回答说,“假如他受理这个案子,我将非常高兴,尽管同时也要报告警察。您能为我介绍一下吗?”

“岂止为您介绍,我还要亲自陪您去走一趟。”

“那就太感谢您了!”

“我们雇一辆马车一块儿走,我们还来得及赶上同他一起吃点早餐。您觉得这样做身体行吗?”

“行,不讲讲我的遭遇,我心里就觉得不舒坦。”

“那么,让我的佣人去雇一辆马车。我去去马上就来。"我匆匆跑到楼上,简单地对妻子解释了几句。五分钟后,我和这位新相识,已坐上一辆双轮小马车直奔贝克街。

正象我所预料的那样,歇洛克·福尔摩斯穿着晨衣正在他的起居室里一边踱步,一边读着《泰晤士报》上刊载的寻人、离婚等启事的专栏,嘴上叼着早餐前抽的烟斗。这个烟斗装的都是前一天抽剩下来的烟丝和烟草块。这些东西被小心地烘干了之后就堆积在壁炉架的角落上。他和蔼可亲地接待了我们,吩咐拿来咸肉片和鸡蛋跟我们一起饱餐了一顿。餐后,他把我们的新相识安顿在沙发上,在他的脑后搁了一个枕头,并在他手边放了一杯掺水白兰地。

“不难看出您的遭遇很不寻常,哈瑟利先生。”他说,“请您就在这里随便躺躺,不要拘束。就您所能将经过告诉我们,累了就稍事休息,喝口酒提提神。”

“谢谢,"我的病人说,“但是自从医生给我包扎以后,我就感到判若两人,而我认为您这顿早餐使得整个治疗过程臻于完满。我尽可能少占用您的宝贵时间,因此,我就马上开始叙述我那奇怪的经历吧!”

福尔摩斯坐在他的大扶手椅里,脸上带着一副疲倦困乏的样子,掩饰了他那敏锐和热切的心情。我坐在他的对面,我们静静地倾听着我们的客人细说他那桩稀奇的故事。

“您二位要知道,”他说,“我是个孤儿,又是个单身汉,孤单一个人住在伦敦。就职业来说,我是水利工程师,在格林威治的一家著名的文纳和马西森公司的七年学徒生涯中,我获得了这一行相当丰富的经验。两年前,我学徒期满。在可怜的爸爸去世后,我又继承了一笔相当可观的钱。于是我就决心自己开业,并在维多利亚大街租到了几间办公室。

“我想,每个人都会发现,第一次独自开业是一件枯燥无味的事。这对我来说,尤譬如此。两年之间,我只受理过三次咨询和一件小活儿,而这就是我的职业带给我的全部工作。我的总收入共计二十七英镑十先令。每天从上午九点到下午四点,我都在我的斗室里期待着,直到最后心灰意冷为止。我终于意识到,将永远不会有任何一个主顾上门了。

“然而,昨天正当我想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我的办事员进来通报,有位先生为业务上的事情希望见我,同时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印着莱桑德·斯塔克上校的名字,紧跟着他进屋的就是上校本人。他中上等身材,只是极其瘦削,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瘦削的人。他的整个面部瘦削得只剩下鼻子和下巴,两颊的皮肤紧绷在凸起的颧骨上。然而他这种憔悴模样看来是天生的,而不是由于疾病所致,因为他目光炯炯,步伐轻快,举止自如。他的衣着简朴整齐。他的年龄,据我判断,大约将近四十岁。

“'是哈瑟利先生吗?'他说,有点德国口音,‘哈瑟利先生,有人向我推荐说,您不但精通业务,而且为人小心谨慎,能够保守秘密。'

“我鞠了一躬,就象任何一个青年那样,听到这类恭维的话就感到飘飘然。'我可以冒昧地问一下,是谁把我说得这么好呢?'

“'哦,也许目前我还是不告诉您为好。我从同一消息来源还听说您既是一个孤儿,又是一个单身汉,并且是独身一人住在伦敦。'

“'一点也不错,'我回答说,‘但是请您原谅,我看不出这些和我业务能力有什么关系,据我所知,您是为了一件业务上的事情来同我洽谈的。'

“'的确如此。但是您会发现我没有半句废话。我们有一件工作想委托您,但是最重要的是绝对保密,绝对保密,你懂吗?当然,我们可以希望一位独居的人比一位和家属生活在一起的人更能做到绝对保密。'

“'您可以绝对相信,'我说,‘如果我向您保证严守秘密,那我就一定会做到的。'

“我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我,我几乎从未见过如此猜忌多疑的眼光。

“末了,他说:‘那么,您作出保证啦?'

“'是的,我保证做到。'

“'在事前事后以及整个事情进行的过程中,完全彻底保持缄默,绝对不提这件事,口头上和书面上都不提,能做到吗?'

“'我已经向您保证过了。'

“'那好极了。'猛然间他跳了起来,闪电般地跑过房间,砰地推开了门,外面过道上空无一人。

“'还不错!'他走了回来。‘我知道办事员们有时对他们东家的事情是很好奇的。现在,我们可以安全地谈话了。'他把椅子拉到紧贴我身边的地方,又一次以充满怀疑和探索的眼光打量着我。

“看到这瘦骨嶙峋的人的古怪行为,我的心里泛起了一种反感和近乎恐怖的感觉,甚至失去主顾的担心也抑制不住我流露出来的不耐烦情绪。

“'请您说说您的事吧,先生,'我说,‘我的时间是很宝贵的。'愿上帝饶恕我说的后一句话,但这句话是脱口而出的。

“'工作一个晚上五十个畿尼你感到合适吗?'他问。

“'可真不少。'

“'我说是一个晚上的工作,实际上可能只需要一个小时,我只不过是想请熬您有关一台水力冲压机齿轮脱开的事。只要您指出毛病在什么地方,我们自己很快就会把它修好的。对于这样一桩委托,您觉得怎么样?'

“'工作看来很轻松,报酬却极为优厚。'

“'一点不错,我们想请您今天晚上乘坐末班车来。'

“'到哪儿去?'

“'去伯克郡的艾津。那是接近牛津郡的一个小地方,①②离雷丁不到七英里。帕丁顿有一班车可以在十一点十五分左右送您到那儿。'

“'很好。'

“'我会坐一辆马车来接您。'

“'那么,还得坐马车赶一段路程了?'

“'是的,我们那小地方完全是在乡下,离艾津车站足足有七英里。'

“'这么说午夜前我们是赶不到那儿了。我估计赶不上回程的火车,那么我就不得不在那儿过夜了。'

“'对,我们会给您安排过夜的地方的。'

“'那很不方便,我不能在更方便的时候去吗?'

“'我们认为,您最好晚上来。正是为了补偿您的不便之处,我们才对您这个默默无闻的年轻人,出那么大的价钱。这个价钱用来请教您这一行中最高明的人士也是足够了。当然,如果您想推掉这笔业务,现在还来得及。'

“我想到了五十个畿尼,以及这笔钱对我将是多么有用。'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我将十分愉快地满足您的愿望。我倒是想更清楚地了解一下,您要我做的是什么工作。'

“'是啊,我们要您一定保证严守秘密,这会很自然地引起

①②均为英格兰中南部一郡。——译者注您的好奇心,我们并不打算委托您办一件事情而又不让您知道它的底细。我想,绝对不会有人偷听吧?'

“'绝对不会。'

“'那么,事情是这样的,您可能知道,漂白土是一种非常贵重的矿产,在英国,只有一两处发现有这种矿藏?'

“'我听说过。'

“'不久以前,我在距离雷丁不到十英里的地方买了一小块地——非常小的一块地,我非常幸运地发现,其中一块地里有漂白土矿床。然而,经过探查之后,我发现这个矿床是比较小的。但它却连接了左右两个大得多的矿床——可是,这两处全在我的邻居的地里。这些善良的人们,对于在他们的土地里蕴藏着和金矿同样贵重的矿藏却一点儿也不知道。自然,在他们发现他们土地的真正价值之前把他们的地买下来是很上算的。但是,不幸我缺乏购买土地的资金。为此,我找了几个朋友秘密商量。他们提议我们应该悄悄地、秘密地开采我们自己那小块矿床,用这种方法来筹集购买邻居土地的资金。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这么干了一段时间了。为了便于操作,我们安装了一台水压机。正象我先前已经说过的那样,这台机器出了毛病,我们希望能得到你的指点。我们小心翼翼地保守着秘密,可是,一旦有人知道我们曾请过水利工程师到我们的小房子来,很快就会引仆人们的好奇。那时,如果真象泄露出去,那么获得这些土地和实行我们的计划的机会就全完了。这就是我要您保证不对任何人透露您今天晚上要到艾津去的缘故。我希望我已经把一切都讲清楚了。'

“'我听得很明白,'我说,‘唯一不太明白的一点是,水压机对你挖漂白土有什么用处?据我所知,漂白土是象从矿坑里掏沙砾那样挖出来的。'

“'啊,'他不在意地说,‘我们有我们自己的方法,我们把土碾压成砖坯,以便在搬运的时候不致于泄露它们是什么东西。但那只不过是一些细节。现在我已经向您透露了全部秘密,哈瑟利先生,并且向您表示了我是多么信任您。'他边说边站了起来。'那么,十一点十五分在艾津见。'

“'我一定到那里去。'

“'绝对不能对任何人说。'最后,他又久久地以怀疑的眼光凝视着我。然后,用他那湿冷的手和我握了一下,就急急忙忙走出了房间。

“后来,正如您们两位可以想象出来的,当我冷静下来,全盘考虑这件事时,我对我所接受的这件突如其来地委托给我的业务感到十分惊讶。当然,一方面我很高兴,因为假如给我的任务定个价格,他出的酬金至少是十倍于我所要求的,并且很可能这次任务会导致其它一些任务。另一方面,我的主顾的那副尊容和举止给了我一个很不愉快的印象,我觉得他关于漂白土的解释不足以说明我深夜前往的必要性,也不足以说明他为什么那么担心,唯恐我会对别人谈到我这件差事。不管怎么样,我把一切恐惧置诸脑后,饱餐了一顿晚饭,驱车前往帕丁顿,接着就上了路,严格遵守主顾要我守口如凭的禁令。

“在雷丁,我不仅必须换车,而且必须更换车站。但是,我刚好赶上了开往艾津的最后一班火车,十一点钟以后,就到达了那灯光暗淡的小站。我是在那里下车的唯一的乘客,除了一个提着灯笼显得发困的搬运工人之外,站台上阒无一人。然而当我走出检票口时,我发现我早上结交的那位相识正在另一边没有灯光的暗处等待着我。他一言不发就攥住了我的胳膊,催我赶紧登上一辆一直敞开着车门的马车。他拉上两边的窗子,敲了敲马车的木板,马就飞快地奔跑了起来。”

“只有一匹马吗?"福尔摩斯突然插话问道。

“对,只有一匹。”

“您注意到它的颜色了吗?”

“是的,当我跨进车厢时,借着边灯我瞧了一下。是匹栗色的马。”

“看上去很蔫还是生气勃勃的?”

“唷,生气勃勃,毛色非常光润。”

“谢谢,对不起,打断了您的话,您的叙述很有趣,请您接着往下讲。”

“就这样,我们上了路,马车行驶了至少有一个小时。莱桑德·斯塔克上校说过只有七英里远,但是我总觉得,从我们行进的速度和所花的时间来看,肯定将近有十二英里的路程。整个行程中,他一直默默地坐在我的旁边,有几次我朝他那个方向瞟过去,觉察到他一直在紧张地盯着我。那个地方的乡间道路看来不太好,因为车子颠簸得很厉害,弄得我们东倒西歪。我尽力向窗外看去,想看看我们是到了什么地方。但是窗子是毛玻璃的,除了偶尔经过有灯的地方时看到一片模模糊糊的亮光以外,我什么也看不清。我不时地找几句话来打破旅途的沉闷,但是上校只是用只言片语来回答我。这样,话也就谈不下去了。最后,马车由在崎岖不平的路上颠簸向前变成在砾石路上平稳行驶,接着就停了下来。莱桑德上校跳下马车,我跟随在后面,他突然一把将我拉进了就在我们面前敞开着的大门。我们仿佛是一跨出马车便进入了大厅,以致我连粗略地平视一下房子正面的机会都没有。我一跨进门槛,门就在我的身后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了。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马车离开时吱吱嘎嘎的车轮声。

“房子里漆黑一团,上校摸索着寻找火柴,并低声地咕哝着。这时走廊的另一端有一扇门忽然打开。一道长长的金色亮光射向我们这个方向。灯光越来越亮,接着出现了一个女人,手里掌着一盏灯,高高举在头顶上,她朝前探身注视着我们。我看得分明,她长得很漂亮,灯光照在她那黑色的服装上,从反射出来的光泽我看出那是很华丽的衣料。她说了几句外国话,听口气好象是在问话。当我的伙伴粗暴地三言两语地回答时,她是那样的吃惊,手里的灯差一点掉了下来。斯塔克上校走到她身边,对着她的耳朵悄声地说了些什么,然后把她推回她从那里出来的房间里。随后他手里提着灯又朝着我走过来。

“'也许得请您在这房间里稍等几分钟,'他说着,推开了另一个房门。这是一间平静、陈设简单的小房间。房间中间有一张圆桌,上面散乱地堆着几本德文书。斯塔克上校把灯放在门旁边一架小风琴的顶上。'我不会让您久等的。'说着,他就隐没到黑暗中去了。

“我瞧着桌子上的书,尽管我不懂德文,我还是看出其中有两本是科学论文,其它是诗集。我随后走到窗口,希望能看一看乡间的景色,但是一扇关闭得很严的栎木百叶窗遮住了窗子。房间里寂静的出奇,一座旧钟在走廊里不知什么地方滴嗒滴嗒地响着。除此之外,一切都是死一般的沉寂。一阵模模糊糊的不安的感觉渐渐支配了我。这些德国人是些什么人?他们卜居在这穷乡僻壤干些什么勾当?这个地方又是在哪儿?我只知道这里距离艾津十英里左右,但是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

“就这个地方的位置来说,雷丁可能还有其它一些大镇子的位置都是在这个半径范围之内,所以这个地方可能并不那么偏僻。然而,这里是那么寂静,可以十分肯定我们是在乡间。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低声地哼着小调来壮胆,并感觉到我完全是为了挣那五十畿尼的酬金来的。

“突然,在这极度寂静之中,事先没有听到一点响声,我房间的门慢慢地打开了。那个女人站在门缝里,身后是黑暗的大厅,我那盏灯上昏黄的灯光照在她那热切而美丽的面庞上。我一眼就看出她惶恐不安的神色,这个情景使我感到胆战心寒。她哆哆嗦嗦地举起一只手指警告我不要作声,飞快地对我说了声不太象样的英国话。她的眼睛就象一匹受惊的马驹那样,匆匆地回顾身后的阴暗处。
| 楼主| 发表于 2010-7-12 18:40:35 | 显示全部楼层

《福爾摩斯探案全集》之《斑斕帶子》

八年来,我研究了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的破案方法,记录了七十多个案例。我粗略地翻阅一下这些案例的记录,发现许多案例是悲剧性的,也有一些是喜剧性的,其中很大一部分仅仅是离奇古怪而已,但是却没有一例是平淡无奇的。这是因为,他做工作与其说是为了获得酬金,还不如说是出于对他那门技艺的爱好。除了显得独特或甚至于是近乎荒诞无稽的案情外,他对其它案情从来是不屑一顾,拒不参与任何侦查的。可是,在所有这些变化多端的案例中,我却回忆不起有哪一例会比萨里郡斯托克莫兰的闻名的罗伊洛特家族①那一例更具有异乎寻常的特色了。现在谈论的这件事,发生在我和福尔摩斯交往的早期。那时,我们都是单身汉,在贝克街合住一套寓所。本来我早就可以把这件事记录下来,但是,当时我曾作出严守秘密的保证,直至上月,由于我为之作出过保证的那位女士不幸过早地逝世,方始解除了这种约束。现在,大概是使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时候了,因为我确实知道,外界对于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之死众说纷纭,广泛流传着各种谣言。这些谣言使得这桩事情变得比实际情况更加骇人听闻。

①英格兰东南部一郡。——译者注

事情发生在一八八三年四月初的时候。一天早上,我一觉醒来,发现歇洛克·福尔摩斯穿得整整齐齐,站在我的床边。一般来说,他是一个爱睡懒觉的人,而壁炉架上的时钟,才刚七点一刻,我有些诧异地朝他眨了眨眼睛,心里还有点不乐意,因为我自己的生活习惯是很有规律的。

“对不起,把你叫醒了,华生,"他说,“但是,你我今天早上都命该如此,先是赫德森太太被敲门声吵醒,接着她报复似地来吵醒我,现在是我来把你叫醒。”

不,是一位委托人。好象是一位年轻的女士来临,她情绪相当激动,坚持非要见我不可。现在她正在起居室里等候。你瞧,如果有些年轻的女士这么一清早就徘徊于这个大都市,甚至把还在梦乡的人从床上吵醒,我认为那必定是一件紧急的事情,她们不得不找人商量。假如这件事将是一件有趣的案子,那么,我肯定你一定希望从一开始就能有所了解。我认为无论如何应该把你叫醒,给予你这个机会。”

“我的老兄,那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失掉这个机会的。”

我最大的乐趣就是观察福尔摩斯进行专业性的调查工作,欣赏他迅速地做出推论,他推论之敏捷,犹如是单凭直觉而做出的,但却总是建立在逻辑的基础之上。他就是依靠这些解决了委托给他的疑难问题。我匆匆地穿上衣服,几分钟后就准备就绪,随同我的朋友来到楼下的起居室。一位女士端坐窗前,她身穿黑色衣服,蒙着厚厚的面纱。她在我们走进房间时站起身来。

“早上好,小姐,"福尔摩斯愉快地说道,“我的名字是歇洛克·福尔摩斯。这位是我的挚友和伙伴华生医生。在他面前,你可以象在我面前一样地谈话,不必顾虑。哈!赫德森太太想得很周到,我很高兴看到她已经烧旺了壁炉。请凑近炉火坐坐,我叫人给你端一杯热咖啡,我看你在发抖。”

“我不是因为觉得冷才发抖的,"那个女人低声地说,同时,她按照福尔摩斯的请求换了个座位。

“那么,是为什么呢?”

“福尔摩斯先生,是因为害怕和感到恐惧。"她一边说着,一边掀起了面纱,我们能够看出,她确实是处于万分焦虑之中,引人怜悯。她脸色苍白,神情沮丧,双眸惊惶不安,酷似一头被追逐的动物的眼睛。她的身材相貌象是三十岁模样,可是,她的头发却未老先衰夹杂着几翧E银丝,表情萎靡憔悴。歇洛克·福尔摩斯迅速地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下。

“你不必害怕,"他探身向前,轻轻地拍拍她的手臂,安慰她说,“我毫不怀疑,我们很快就会把事情处理好的,我知道,你是今天早上坐火车来的。”

“那么说,你认识我?”

“不,我注意到你左手的手套里有一张回程车票的后半截。你一定是很早就动身的,而且在到达车站之前,还乘坐过单马车在崎岖的泥泞道路上行驶了一段漫长的路程。"①

①原文为dogcart-,是有背对背两个座位的双轮单马车。——译者注

那位女士猛地吃了一惊,惶惑地凝视着我的同伴。

“这里面没什么奥妙,亲爱的小姐,"他笑了笑说。“你外套的左臂上,至少有七处溅上了泥。这些泥迹都是新沾上的。除了单马车以外,没有什么其它车辆会这样地甩起泥巴来,并且只有你坐在车夫左面才会溅到泥的。”

“不管你是怎么判断出来的,你说得完全正确,"她说,“我六点钟前离家上路,六点二十到达莱瑟黑德,然后乘坐开往滑铁卢的第一班火车来的。先生,这么紧张我再也受不了啦,这样下去我会发疯的。我是求助无门——一个能帮忙的人也没有,除了只有那么一个人关心我,可是他这可怜的人儿,也是爱莫能助。我听人说起过你,福尔摩斯先生,我是从法林托歇太太那儿听说的,你曾经在她极需帮助的时候援助过她。我正是从她那儿打听到你的地址的。噢,先生,你不也可以帮帮我的忙吗?至少可以对陷于黑暗深渊的我指出一线光明的吧。目前我无力酬劳你对我的帮助,但在一个月或一个半月以内,我即将结婚,那时就能支配我自己的收入,你至少可以发现,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福尔摩斯转身走向他的办公桌,打开抽屉的锁,从中取出一本小小的案例簿,翻阅了一下。

“法林托歇,"他说,“啊,是的,我想起了那个案子,是一件和猫儿眼宝石女冠冕有关的案子。华生,我想起那还是你来以前的事呢。小姐,我只能说我很乐于为你这个案子效劳,就象我曾经为你的朋友那桩案子效劳一样。至于酬劳,我的职业本身就是它的酬劳;但是,你可以在你感到最合适的时候,随意支付我在这件事上可能付出的费用。那么,现在请你把可能有助于对这件事作出判断的一切告诉我们吧。”

“唉,"我们的来客回答说,“我处境的可怕之处在于我所担心害怕的东西十分模糊,我的疑虑完全是由一些琐碎的小事引起的。这些小事在别人看起来可能是微不足道的,在所有的人当中,甚至我最有权利取得其帮助和指点的人,也把我告诉他的关于这件事的一切看做是一个神经质的女人的胡思乱想。他倒没有这么说,但是,我能从他安慰我的答话和回避的眼神中觉察出来。我听说,福尔摩斯先生,你能看透人们心中种种邪恶。请你告诉我,在危机四伏的情况下,我该如何办。”

“我十分留意地听你讲,小姐。”

“我的名字叫海伦·斯托纳,我和我的继父住在一起,他是位于萨里郡西部边界的斯托克莫兰的罗伊洛特家族——英国最古老的撒克逊家族之一——的最后的一个生存者。”

福尔摩斯点点头,“这个名字我很熟悉,"他说。

“这个家族一度是英伦最富有的家族之一,它的产业占地极广,超出了本郡的边界,北至伯克郡,西至汉普郡。可是到了上个世纪,连续四代子嗣都属生性荒淫浪荡、挥霍无度之辈,到了摄政时期终于被一个赌棍最后搞得倾家荡产。除了几①亩土地和一座二百年的古老邱宅外,其它都已荡然无存,而那座邸宅也已典押得差不多了。最后的一位地主在那里苟延残喘地过着落破王孙的可悲生活。但是他的独生子,我的继父,认识到他必须使自己适应这种新的情况,从一位亲戚那里借到一笔钱,这笔钱使他得到了一个医学学位,并且出国到了加尔各答行医,在那儿凭借他的医术和坚强的个性,业务非常发达。可是,由于家里几次被盗,他在盛怒之下,殴打当地人管家致死,差一点因为这个被判处死刑。就这样,他遭到长期监禁。后来,返回英国,变成一个性格暴躁、失意潦倒的人。

①英王乔治四世皇太子的摄政时期即自1811年至1820年期间。——译者注

“罗伊洛特医生在印度时娶了我的母亲。她当时是孟加拉炮兵司令斯托纳少将的年轻遗孀,斯托纳太太。我和我的姐姐朱莉娅是孪生姐妹,我母亲再婚的时候,我们年仅两岁。她有一笔相当可观的财产,每年的进项不少于一千英镑。我们和罗伊洛特医生住在一平时,她就立下遗嘱把财产全部遗赠给他,但附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在我们结婚后,每年要拨给我们一定数目的金钱。我们返回英伦不久,我们的母亲就去世了。她是八年前在克鲁附近一次火车事故中丧生的。在这之后,罗伊洛特医生放弃了重新在伦敦开业的意图,带我们一起到斯托克莫兰祖先留下的古老邸宅里过活。我母亲遗留的钱足够应付我们的一切需要,看来我们的幸福似乎是毫无问题的了。

“但是,大约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的继父发生了可怕的变化。起初,邻居们看到斯托克莫兰的罗伊洛特的后裔回到这古老家族的邸宅,都十分高兴。可是他一反与邻居们交朋友或互相往来的常态,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深居简出,不管碰到什么人,都一味穷凶极恶地与之争吵。这种近乎癫狂的暴戾脾气,在这个家族中,是有遗传性的。我相信我的继父是由于长期旅居于热带地方,致使这种脾气变本加厉。一系列使人丢脸的争吵发生了。其中两次,一直吵到违警罪法庭才算罢休。结果,他成了村里人人望而生畏的人。人们一看到他,无不敬而远之,赶紧躲开,因为他是一个力大无穷的人,当他发怒的时候,简直是什么人也控制不了他。

“上星期他把村里的铁匠从栏杆上扔进了小河,只是在我花掉了尽我所能收罗到的钱以后,才避免了又一次当众出丑。除了那些到处流浪的吉卜赛人以外,他没有任何朋友。他允许那些流浪者在那一块象征着家族地位的几亩荆棘丛生的土地上扎营。他会到他们帐篷里去接受他们作为报答的殷勤款待。有时候随同他们出去流浪长达数周之久。他还对印度的动物有着强烈的爱好。这些动物是一个记者送给他的。目前,他有一只印度猎豹和一只狒狒,这两只动物就在他的土地上自由自在地跑来跑去,村里人就象害怕它们的主人一样害怕它们。

“通过我说的这些情况,你们不难想象我和可怜的姐姐朱莉娅是没有什么生活乐趣的。没有外人会愿意跟我们长期相处,在很长一个时期里,我们操持所有的家务。我姐姐死的时候,才仅仅三十岁。可是她早已两鬓斑白了,甚至和我现在的头发一样白。”

“那么,你姐姐已经死了?”

“她刚好是两年前死的,我想对你说的正是有关她去世的事。你可以理解,过着我刚才所叙述的那种生活,我们几乎见不到任何和我年龄相仿和地位相同的人。不过,我们有一个姨妈,叫霍洛拉·韦斯法尔小姐,她是我母亲的老处女姐妹,住在哈罗附近,我们偶尔得到允许,到她家去短期作客。两年前,朱莉娅在圣诞节到她家去,在那里认识了一位领半薪的海军陆战队少校,并和他缔结了婚约。我姐姐归来后,我继父闻知这一婚约,并未对此表示反对。但是,在预定举行婚礼之前不到两周的时候,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从而夺去了我唯一的伴侣。”

福尔摩斯一直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头靠在椅背靠垫上。但是,这时他半睁开眼,看了一看他的客人。

“请把细节说准确些。"他说。

“这对我来说很容易,因为在那可怕的时刻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已经深深印在我的记忆里。我已经说过,庄园的邸宅是极其古老的,只有一侧的耳房现在住着人。这一侧的耳房的卧室在一楼,起居室位于房子的中间部位。这些卧室中第一间是罗伊洛特医生的,第二间是我姐姐的,第三间是我自己的。这些房间彼此互不相通,但是房门都是朝向一条共同的过道开的。我讲清楚了没有?”

“非常清楚。”

“三个房间的窗子都是朝向草坪开的。发生不幸的那个晚上,罗伊洛特医生早早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可是我们知道他并没有就寝,因为我姐姐被他那强烈的印度雪茄烟味熏得苦不胜言,他抽这种雪茄已经上了瘾。因此,她离开自己的房间,来到我的房间里逗留了一些时间,和我谈起她即将举行的婚礼。到了十一点钟,她起身回自己的房间,但是走到门口时停了下来,回过头来。

“'告诉我,海伦,'她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你听到过有人吹口哨没有?'

“'从来没有听到过,'我说。

“'我想你睡着的时候,不可能吹口哨吧?'

“'当然不会,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呢?'

“'因为这几天的深夜,大约清晨三点钟左右,我总是听到轻轻的清晰的口哨声。我是一个睡不沉的人,所以就被吵醒了。我说不出那声音是从哪儿来的,可能来自隔壁房间,也可能来自草坪。我当时就想,我得问问你是否也听到了。'

“'没有,我没听到过。一定是种植园里那些讨厌的吉卜赛人。'

“'极其可能。可是如果是从草坪那儿来的,我感到奇怪你怎么会没有同样地听到。'

“'啊,但是,我一般睡得比你沉。'

“'好啦,不管怎么说,这关系都不大。'她扭过头对我笑笑,接着把我的房门关上。不一会儿,我就听到她的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声音。”

“什么?"福尔摩斯说,“这是不是你们的习惯,夜里总是把自己锁在屋子里?”

“总是这样。”

“为什么呢?”

“我想我和你提到过,医生养了一只印度猎豹和一只狒狒。不把门锁上,我们感到不大安全。”

“是这么回事。请你接着说下去。”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一种大祸临头的模糊感觉压在我心头。你会记得我们姐儿俩是孪生姐妹,你知道,联接这样两个血肉相连的心的纽带是有多么微妙。那天晚上是个暴风雨之夜,外面狂风怒吼,雨点劈劈啪啪地打在窗户上。突然,在风雨嘈杂声中,传来一声女人惊恐的狂叫,我听出那是我姐姐的声音。我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裹上了一块披巾,就冲向了过道。就在我开启房门时,我仿佛听到一声轻轻的就象我姐姐说的那样的口哨声,稍停,又听到哐啷一声,仿佛是一块金属的东西倒在地上。就在我顺着过道跑过去的时候,只看见我姐姐的门锁已开,房门正在慢慢地移动着。我吓呆了,瞪着双眼看着,不知道会有什么东西从门里出来。借着过道的灯光,我看见我姐姐出现在房门口,她的脸由于恐惧而雪白如纸,双手摸索着寻求援救,整个身体就象醉汉一样摇摇晃晃。我跑上前去,双手拥抱住她。这时只见她似乎双膝无力。颓然跌倒在地。她象一个正在经受剧痛的人那样翻滚扭动,她的四肢可怕地抽搐。起初我以为她没有认出是我,可是当我俯身要抱她时,她突然发出凄厉的叫喊,那叫声我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她叫喊的是,‘唉,海伦!天啊!是那条带子!那条带斑点的带子!'她似乎言犹未尽,还很想说些别的什么,她把手举在空中,指向医生的房间,但是抽搐再次发作,她说不出话来了。我疾步奔跑出去,大声喊我的继父,正碰上他穿着睡衣,急急忙忙地从他的房间赶过来。他赶到我姐姐身边时,我姐姐已经不省人事了。尽管他给她灌下了白兰地,并从村里请来了医生,但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无功的,因为她已奄奄一息,濒临死亡,直至咽气之前,再也没有重新苏醒。这就是我那亲爱的姐姐的悲惨结局。”

“等一等,"福尔摩斯说,“你敢十分肯定听到那口哨声和金属碰撞声了吗?你能保证吗?”

“本郡验尸官在调查时也正是这样问过我的。我是听到的,它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可是在猛烈的风暴声和老房子嘎嘎吱吱的一片响声中,我也有可能听错。”

“你姐姐还穿着白天的衣服吗?”

“没有,她穿着睡衣。在她的右手中发现了一根烧焦了的火柴棍,左手里有个火柴盒。”

“这说明在出事的时候,她划过火柴,并向周围看过,这一点很重要。验尸官得出了什么结论?”

“他非常认真地调查了这个案子,因为罗伊洛特医生的品行在郡里早已臭名昭著,但是他找不出任何能说服人的致死原因。我证明,房门总是由室内的门锁锁住的,窗子也是由带有宽铁杠的老式百叶窗护挡着,每天晚上都关得严严的。墙壁仔细地敲过,发现四面都很坚固,地板也经过了彻底检查,结果也是一样。烟囱倒是很宽阔,但也是用了四个大锁环闩上的。因此,可以肯定我姐姐在遭到不幸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再说,她身上没有任何暴力的痕迹。”

“会不会是毒药?”

“医生们为此做了检查,但查不出来。”

“那么,你认为这位不幸的女士的死因是什么呢?”

“尽管我想象不出是什么东西吓坏了她,可是我相信她致死的原因纯粹是由于恐惧和精神上的震惊。”

“当时种植园里有吉卜赛人吗?”

“有的,那儿几乎总是有些吉卜赛人。”

“啊,从她提到的带子——带斑点的带子,你推想出什么来没有?”

“有时我觉得,那只不过是精神错乱时说的胡话,有时又觉得,可能指的是某一帮人。也许指的就是种植园里那些吉①卜赛人。他们当中有那么多人头上戴着带点子的头巾,我不知道这是否可以说明她所使用的那个奇怪的形容词。”

①原文band作"带子"解,亦作"一帮"解。——译者注

福尔摩斯摇摇头,好象这样的想法远远不能使他感到满意。

“这里面还大有文章。"他说,“请继续讲下去。”

“从那以后,两年过去了,一直到最近,我的生活比以往更加孤单寂寞。然而,一个月前,很荣幸有一位认识多年的亲密朋友向我求婚。他的名字叫阿米塔奇——珀西·阿米塔奇,是住在里丁附近克兰活特的阿米塔奇先生的二儿子。我继父对这件婚事没有表示异议,我们商定在春天的时候结婚。两天前,这所房子西边的耳房开始进行修缮,我卧室的墙壁被钻了些洞,所以我不得不搬到我姐姐丧命的那房间里去住,睡在她睡过的那张床上。昨天晚上,我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回想起她那可怕的遭遇,在这寂静的深夜,我突然听到曾经预兆她死亡的轻轻的口哨声,请想想看,我当时被吓成什么样子!我跳了起来,把灯点着,但是在房间里什么也没看到。可是我实在是吓得魂不附体,再也不敢重新上床。我穿上了衣服,天一亮,我悄悄地出来,在邸宅对面的克朗旅店雇了一辆单马车,坐车到莱瑟黑德,又从那里来到你这儿,唯一的目的是来拜访你并向你请教。”

“你这样做很聪明,"我的朋友说,“但是你是否一切全说了?”

“是的,一切。”

“罗伊洛特小姐,你并没有全说。你在袒护你的继父。”

“哎呀!你这是什么意思?”

为了回答她的话,福尔摩斯拉起了遮住我们客人放在膝头上那只手的黑色花边袖口的褶边。白皙的手腕上,印有五小块乌青的伤痕,那是四个手指和一个拇指的指痕。

“你受过虐待。"福尔摩斯说。

这位女士满脸绯红,遮住受伤的手腕说,“他是一个身体强健的人,他也许不知道自己的力气有多大。”

大家沉默了好长时间,在这段时间里福尔摩斯将手托着下巴,凝视着劈啪作响的炉火。

最后他说:“这是一件十分复杂的案子。在决定要采取什么步骤以前,我希望了解的细节真是多得不可胜数。不过,我们已经是刻不容缓的了。假如我们今天到斯托克莫兰去,我们是否可能在你继父不知道的情况下,查看一下这些房间呢?”

“很凑巧,他谈起过今天要进城来办理一些十分重要的事情。他很可能一整天都不在家,这就不会对你有任何妨碍了。眼下我们有一位女管家,但是她已年迈而且愚笨,我很容易把她支开。”

“好极了,华生,你不反对走一趟吧?”

“决不反对。”

“那么,我们两个人都要去的。你自己有什么要办的事吗?”

“既然到了城里,有一两件事我想去办一下。但是,我将乘坐十二点钟的火车赶回去,好及时在那儿等候你们。”

“你可以在午后不久等候我们。我自己有些业务上的小事要料理一下。你不呆一会儿吃一点早点吗?”

“不,我得走啦。我把我的烦恼事向你们吐露以后,我的心情轻松多了。我盼望下午能再见到你们。"她把那厚厚的黑色面纱拉下来蒙在脸上,悄悄地走出了房间。

“华生,你对这一切有何感想?"歇洛克·福尔摩斯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问道。

“在我看来,是一个十分阴险毒辣的阴谋。”

“是够阴险毒辣的。”

“可是,如果这位女士所说的地板和墙壁没受到什么破坏,由门窗和烟囱是钻不进去的这些情况没有错的话,那么,她姐姐莫名奇妙地死去时,无疑是一个人在屋里的。”

“可是,那夜半哨声是怎么回事?那女人临死时非常奇怪的话又如何解释呢?”

“我想不出来。”

“夜半哨声;同这位老医生关系十分密切的一帮吉卜赛人的出现;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医生气图阻止他继女结婚的这个事实;那句临死时提到的有关带子的话;最后还有海伦·斯托纳小姐听到的哐啷一下的金属碰撞声(那声音可能是由一根扣紧百叶窗的金属杠落回到原处引起的);当你把所有这些情况联系起来的时候,我想有充分根据认为:沿着这些线索就可以解开这个谜了。”
| 楼主| 发表于 2010-7-12 18:41:15 | 显示全部楼层

《福爾摩斯探案全集》之《波西米亞醜聞》

歇洛克·福尔摩斯始终称呼她为那位女人。我很少听见他提到她时用过别的称呼。在他的心目中,她才貌超群,其他女人无不黯然失色。这倒并不是说他对艾琳·艾德勒有什么近乎爱情的感情。因为对于他那强调理性、严谨刻板和令人钦佩、冷静沉着的头脑来说,一切情感,特别是爱情这种情感,都是格格不入的。我认为,他简直是世界上一架用于推理和观察的最完美无瑕的机器。但是作为情人,他却会把自己置于错误的地位。他从来不说温情脉脉的话,更不用说讲话时常带着讥讽和嘲笑的口吻。而观察家对于这种温柔的情话,却是赞赏的——因为它对于揭示人们的动机和行为是再好不过的东西了。但是对于一个训练有素的理论家来说,容许这种情感侵扰他自己那种细致严谨的性格,就会使他分散精力,使他所取得的全部的智力成果受到怀疑。在精密仪其中落入砂粒,或者他的高倍放大镜镜头产生了裂纹,都不会比在他这样的性格中掺入一种强烈的感情更起扰乱作用的了。然而只有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就是已故的艾琳·艾德勒,还在他那模糊的成问题的记忆之中。

最近很少和福尔摩斯晤面。我婚后就和他疏于往来。我的完满的幸福和第一次感到自己成为家庭的主人而产生的家庭乐趣,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可是福尔摩斯,他却豪放不羁,厌恶社会上一切繁缛的礼仪,所以依然住在我们那所贝克街的房子里,埋头于旧书堆中。他一个星期服用可卡因,另一个星期又充满了干劲,就这样交替地处于用药物引起的瞌睡状态和他自己那种热烈性格的旺盛精力状态中。正如往常一样,他仍醉心于研究犯罪行为,并用他那卓越的才能和非凡的观察力去找那些线索和打破那些难解之谜,而这些谜是官厅警察认为毫无希望解答而被放弃了的。我不时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些关于他活动的情况:如关于他被召到敖德萨去办理特雷波夫暗杀案;关于侦破亭可马里非常怪的阿特金森兄弟惨案;以及最后关于他为荷兰皇家完成得那么微妙和出色的使命等等。这些情况,我和其他读者一样,仅仅是从报纸上读到的。除此之外,关于我的老友和伙伴的其它情况我就知道得很少了。

有一天晚上——一八八八年三月二十日的晚上——我在出诊回来的途中(此时我已又开业行医),正好经过贝克街。那所房子的大门,我还记忆犹新。在我的心中,我总是把它同我所追求的东西并同在"血字的研究"一案中的神秘事件联系在一起。当我路过那大门时,我突然产生了与福尔摩斯叙谈叙谈的强烈愿望,想了解他那非凡的智力目前正倾注于什么问题。他的几间屋子,灯光雪亮。我抬头仰视,可以看见反映在窗帘上的他那瘦高条黑色侧影两次掠过。他的头低垂胸前,两手紧握在背后,迅速而又急切地在屋里踱来踱去。我深悉他的各种精神状态和生活习惯,所以对我来说,他的姿态和举止本身就显示出那是怎么一回事——他又在工作了。他一定是刚从服药后的睡梦中起身,正热衷于探索某些新问题的线索。我揿了揿电铃,然后被引到一间屋子里,而这间屋子以前有一部分是属于我的。

他的态度不很热情,这种情况是少见的,但是我认为他看到我时还是高兴的。他几乎一言不发,可是目光亲切,指着一张扶手椅让我坐下,然后把他的雪茄烟盒扔了过来,并指了指放在角落里的酒精瓶和小型煤气炉。他站在壁炉前,用他那独特的内省的神态看着我。

“结婚对你很合适,”他说,“华生,我想自从我们上次见面以来,你体重增加了七磅半。”

“七磅。"我回答说。

“真的!我想是七磅多。华生,我想是七磅多一点。据我的观察,你又开业给人看病了吧。可是你过去没告诉过我,你打算行医。”

“这你怎么知道的呢?”

“这是我看出来的,是我推断出来的。否则我怎么知道你最近一直挨淋,而且有一位最笨手笨脚和粗心大意的使女的呢?”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我说,“你简直太厉害了。你要是活在几世纪以前,一定会被用火刑烧死的。的确,星期四我步行到乡下去过一趟,回家时被雨淋得一塌糊涂。可是我已经换了衣服,真想象不出你是怎样推断出来的。至于玛丽·珍,她简直是不可救药,我的妻子已经打发她走了。但是这件事我也看不出你是怎样推断出来的。”

他自己嘻嘻地笑了起来,搓着他那双细长的神经质的手。

“这些事本身很简单,”他说,“我的眼睛告诉我,在你左脚那只鞋的里侧,也就是炉火刚好照到的地方,其面上有六道几乎平行的裂痕。很明显,这些裂痕是由于有人为了去掉沾在鞋跟的泥疙瘩,粗心大意地顺着鞋跟刮泥时造成的。因此,你瞧,我就得出这样的双重推断,认为你曾经在恶劣的天气中出去过,以及你穿的皮靴上出现的特别难看的裂痕是伦敦年轻而没有经验的女佣人干的。至于你开业行医嘛,那是因为如果一位先生走进我的屋子,身上带着碘的气味,他的右手食指上有硝酸银的黑色斑点,他的大礼帽右侧面鼓起一块,表明他曾藏过他的听诊器,我要不说他是医药界的一位积极分子,那我就真够愚蠢的了。”

他解释推理的过程是那么毫不费力,我不禁笑了起来。"听你讲这些推理时,"我说,“事情仿佛总是显得那么简单,几乎简单到了可笑的程度,甚至我自己也能推理,在你解释推理过程之前,我对你推理的下一步的每一情况总是感到迷惑不解。但我还是觉得我的眼力不比你的差。”

“的确如此,"他点燃了一支香烟,全身舒展地倚靠在扶手椅上,回答道,“你是在看而不是在观察。这二者之间的区别是很清楚的。比如说,你常看到从下面大厅到这间屋子的梯级吧?”

“经常看到的。”

“多少次了?”

“嗯,不下于几百次吧。”

“那么,有多少梯级?”

“多少梯级?我不知道。”

“那就对啦!因为你没有观察,而只是看嘛。这恰恰是我要指出的要害所在。你瞧,我知道共有十七个梯级。因为我不但看而且观察了。顺便说说,由于你对这些小问题有兴趣,又由于你善于把我的一两个小经验记录下来,你对这个东西也许会感兴趣的。"他把一直放在他桌子上的一张粉红色的厚厚的便条纸扔了过来。“这是最近一班邮差送来的,”他说,“你大声地念念看。”

这张便条没有日期,也没有签名和地址。

〔便条里写道:〕"某君将于今晚平时三刻趋访,渠有至为重要之事拟与阁下相商。阁下最近为欧洲一王室出力效劳表明,委托阁下承办难于言喻之大事,足可信赖。此种传述,广播四方,我等知之甚稔。届时望勿外出。来客如戴面具,请勿介意是幸。”

“这的确是件很神秘的事,"我说,“你想这是什么意思?”

“我还没有可以作为论据的事实。在我们得到这些事实之前就加以推测,那是最大的错误。有人不知不觉地以事实牵强附会地来适应理论,而不是以理论来适应事实。但是现在只有这么一张便条,你看能不能从中推断出些什么来?”

我仔细地检查笔迹和这张写着字的纸。

“写这张条子的人大概相当有钱,"我说着,尽力模仿我伙伴的推理方法。"这种纸半个克朗买不到一叠。纸质特别结实和挺括。”

“特别——正是这两个字,"福尔摩斯说,“这根本不是一张英国造的纸。你举起来向亮处照照看。”

我这样做了。看到纸质纹理中有一个大"E"和一个小"g"、一个"P"以及一个"G"和一个小"t"交织在一起。

“你了解这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问道。

“无疑,是制造者的名字,更确切地说,是他名字的交织字母。”

“完全不对,‘G'和小't'代表的是"Gesellschaet’也就是德文'公司'这个词。象我们'Co.'这么一个惯用的缩写词一样。当然,‘P'代表的是'Papier’——'纸'。现在该轮到'Eg’了。让我们翻一下《大陆地名词典》。"他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很厚的棕色书皮的书。"EglowEglonitz,——有了,Egria。那是在说德语的国家里——也就是在波希米亚,离卡尔斯巴德不远。'以瓦伦斯坦卒于此地而闻名,同时也以其玻璃工厂和造纸厂林立而著称。'哈,哈,老兄,你了解这是什么意思?"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得意地喷出一大口蓝色的香烟的烟雾。

“这种纸是在波希米亚制造的。”

“完全正确。写这张纸条的是德国人。你是否注意到'此种传述,广播四方,我等知之甚稔'这种句子的特殊结构?法国人或俄国人是不会这样写的。只有德国人才这样乱用动词。因此,现在有待查明的是这位用波希米亚纸写字、宁愿戴面具以掩盖他的庐山真面目的德国人到底想干些什么。——瞧,要是我没有搞错的话,他来了,他将打破我们的一切疑团。”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和马车轮子摩擦路边镶边石的轧轧声,接着有人猛烈地拉着门铃。福尔摩斯吹了一下口哨。

“听声响是两骑马,”他说。“不错,"他接着说,眼睛朝窗外瞧了一眼,“一辆可爱的小马车和一对漂亮的马,每匹值一百五十畿尼。华生,要是没有什么别的话,这个案子可有的是钱。”

“我想我该走了,福尔摩斯。”

“哪儿的话,医生,你就呆在这里。要是没有我自己的包斯威尔,我将不知所措。这个案子看来很有趣,错过它那就太①遗憾了。”

“可是你的委托人……”

“甭管他。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他也许同样如此。他来啦。你就坐在那张扶手椅子里,医生,好好地端详着我们吧。”

我们听到一阵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先是在楼梯上,然后在过道上,到了门口骤然停止。接着是声音响亮和神气活现的叩门声。

“请进来!"福尔摩斯说。

一个人走了进来,他的身材不下于六英尺六英寸,胸部宽阔,四肢有力。他的衣着华丽。但那那富丽堂皇的装束,在英国这地方显得有点近乎庸俗。他的袖子和双排纽扣的上衣前襟的开叉处都镶着宽阔的羔皮镶边,肩上披的深蓝色大氅用腥红色的丝绸作衬里,领口别着一只用单颗火焰形的绿宝石镶嵌的饰针。加上脚上穿着一双高到小腿肚的皮靴,靴口上镶着深棕色毛皮,这就使得人们对于他整个外表粗野奢华的印象,更加深刻。他手里拿着一顶大檐帽,脸的上半部戴着一只黑色的盖过颧骨的遮护面具。显然他刚刚整理过面具,因为进屋时,他的手还停留在面具上。由脸的下半部看,他嘴唇厚而下垂,下巴又长又直,显示出一种近乎顽固的果断,象是个性格坚强的人。

①包斯威尔是英国著名文学家约翰生的一名得力助手。——译者注

“你收到我写的条子了吗?"他问道,声音深沉、沙哑,带着浓重的德国口音。"我告诉过你,我要来拜访你。"他轮流地瞧着我们两个人,好象拿不准跟谁说话似的。

“请坐,"福尔摩斯说,“这位是我的朋友和同事——华生医生。他经常大力帮助我办案子。请问,我应该怎么称呼您?”

“你可以称呼我冯·克拉姆伯爵。我是波希米亚贵族。我想这位先生——你的朋友,是位值得尊敬和十分审慎的人,我也可以把极为重要的事托付给他。否则,我宁愿跟你单独谈。”

我站起身来要走,可是福尔摩斯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推回到原来的扶手椅里。"要谈两个一起谈,要就不谈,"他对来客说,“在这位先生跟前,凡是您可以跟我谈的您尽管谈好了。”

伯爵耸了耸他那宽阔的肩膀说道,“那么我首先得约定你们二位在两年内绝对保密,两年后这事就无关重要了。目前说它重要得也许可以影响整个欧洲历史的进程都不过分。”

“我保证遵约,"福尔摩斯答道。

“我也是。”

“这面具你们不在意吧,"我们这位陌生的不速之客继续说,“派我来的贵人不愿意让你们知道他派来的代理人是谁,因此我可以立刻承认我刚才所说的并不是我自己真正的称号。”

“这我知道,",福尔摩斯冷冰冰地答道。

“情况十分微妙。我们必须采取一切预防措施,尽力防止使事情发展成一个大丑闻,以免使一个欧洲王族遭到严重损害。坦率地说,这件事会使伟大的奥姆斯坦家族——波希米亚世袭国王——受到牵连。”

“这我也知道,",福尔摩斯喃喃地说道,随即坐到扶手椅里,阖上了眼睛。

在来客的心目中,他过去无疑是被刻画为欧洲分析问题最透彻的推理者和精力最充沛的侦探。这时我们的来客不禁对这个人倦怠的、懒洋洋的体态用一种明显的惊讶目光扫了一眼。福尔摩斯慢条斯理地重新张开双眼,不耐烦地瞧着他那身躯魁伟的委托人。

“要是陛下肯屈尊将案情阐明,”他说,“那我就会更好地为您效劳。”

这人从椅子里猛地站了起来,激动得无以自制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接着,他以一种绝望的姿态把脸上的面具扯掉扔到地下。

“你说对了,"他喊道,“我就是国王,我为什么要隐瞒呢?”

“嗯,真的吗?"福尔摩斯喃喃地说,“陛下还没开口,我就知道我是要跟卡斯尔-费尔施泰因大公、波希米亚的世袭国王、威廉·戈特赖希·西吉斯蒙德·冯·奥姆施泰因交谈。”

“但是你能理解,"我们破怪的来客又重新坐下来,用手摸了一下他那又高又白的前额说道,“你能理解我是不惯于亲自办这种事的。可是这件事是如此地微妙,以致于如果我把它告诉一个侦探,就不得不使自己任起摆布。我是为了向你征询意见才微服出行,从布拉格来此的。”

“那就请谈吧,"福尔摩斯说道,随即又把眼睛阖上了。

“简单地说,事情是这样的:大约五年以前,在我到华沙长期访问期间,我认识了大名鼎鼎的女冒险家艾琳·艾德勒。无疑你是很熟悉这名字的。”

“医生,请你在我的资料索引中查查艾琳·艾德勒这个人,"福尔摩斯喃喃地说,眼睛睁也没睁开一下。他多年来采取这么一种办法,就是把有关许多人和事的一些材料贴上签条备查。因此,要想说出一个他不能马上提供起情况的人或事,那是岂不容易的。关于这件案子,我找到了关于她的个人经历的材料。它是夹在一个犹太法学博士和写过一起关于深海鱼类专题论文的参谋官这两份历史材料中间的。

“让我瞧瞧,"福尔摩斯说,“嗯!一八五八年生于新泽西州。女低音——嗯!意大利歌剧院——嗯!华沙帝国歌剧院首席女歌手——对了!退出了歌剧舞台——哈!住在伦敦——一点不错!据我理解,陛下和这位年轻女人有牵连。您给她写过几封会使自己受连累的信,现在则急于想把那些信弄回来。”

“一点不错。但是,怎么才能……”

“曾经和她秘密结过婚吗?”

“没有。”

“没有法律文件或证明吗?”

“没有。”

“那我就不明白了,陛下。如果这位年轻女人想用信来达到讹诈或其他目的时,她怎么能够证明这些信是真的呢?”

“有我写的字。”

“呸!伪造的。”

“我私人的信笺。”

“偷的。”

“我自己的印鉴。”

“仿造的。”

“我的照片。”

“买的。”

“我们两人都在这张照片里哩。”

“噢,天哪!那就糟了。陛下的生活的确是太不检点了。”

“我当时真是疯了——精神错乱。”

“您已经对您造成了严重的损害。”

“当时我只不过是个王储,还很年轻。现在我也不过三十岁。”

“那就必须把那张像起重新收回。”

“我们已经试过,但是都失败了。”

“陛下必须出钱,把照片买过来。”

“她一定不卖。”

“那么就偷吧。”

“我们已经试过五次了。有两次我出钱雇小偷搜遍了她的房子。一次她在旅行时我们调换了她的行李。还有两次我们对她进行了拦路抢劫。可是都一无所获。”

“那张像片的痕迹一点都没有?”

“一丝一毫都没有。”

福尔摩斯笑了,说道:“这完全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问题。”

“但是对我来说,却是个十分严重的问题。"国王用责备的口气顶了他一句。

“十分严重。的确如此。那她打算用这照片干些什么呢。”

“把我毁掉。”

“怎么个毁法?”

“我即将结婚了。”

“我听说了。”

“我将和斯堪的纳维亚国王的二公主克洛蒂尔德·洛特曼·冯·札克斯迈宁根结婚。你可能知道他们的严格家规吧。她自己就是一个极为敏感的人。只要对我的行为有丝毫怀疑,就会使这婚事告吹。”

“那么艾琳·艾德勒呢?”

“威胁着要把照片送给他们。而她是会那样做的。我知道她是会那样做的。你不了解她,她的个性坚强如钢。她既有最美丽的女人的面容,又有最刚毅的男人的心。只要我和另一个女人结婚,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您敢肯定她还没有把照片送出去吗?”

“我敢肯定。”

“为什么?”

“因为她说过,她要在婚约公开宣布的那一天把照片送出去。那就是下星期一。”

“噢,那咱们还有三天时间,"福尔摩斯说着,打了一个呵欠。"太幸运了,因为目前我还有一两桩重要的事情要调查调查。当然。陛下暂时要待在伦敦罗?”

“对。你可以在兰厄姆旅馆找到我。用的名字是冯·克拉姆伯爵。”

“我将写封短信让您知道我们的进展情况。”

“那太好了。我非常急于知道。”

“那么,关于钱的事怎么样?”

“由你全权处理。”

“毫无条件吗?”

“我可以告诉你,为了得到那张照片,我愿意拿我领土中的一个省来交换。”

“那么眼前的费用呢?”

国王从他的大氅下面拿出一个很重的羚羊起袋,把它放在桌上。

“这里有三百镑金币和气百镑钞票。"他说。

福尔摩斯在他笔记本的一张纸上潦潦草草地写了收条,然后递给他。

“那位小姐的地址呢?"他问道。

“圣约翰伍德,塞彭泰恩大街,布里翁尼府第。”

福尔摩斯记了下来。“还有一个问题,”他说道,“照片是六英寸的吗?”

“是的。”

“那么,再见,陛下,我相信我们不久就会给您带来好消息。华生,再见,"他接着对我说,这时皇家四轮马车正向街心驶去。"我想请你明天下午三点钟来,跟你聊聊这件小事情。”
| 楼主| 发表于 2010-7-12 19:27:16 | 显示全部楼层

《福爾摩斯探案全集》之《單身貴族漢》

圣西蒙勋爵的婚事及其奇怪的结局,长久以来已不再是他这位不幸的新郎与之周旋的上流社会人士所感兴趣的话题了。新的丑闻已经使之黯然失色,它们那些更加妙趣横生的细情,已将四年前的这一戏剧性事件推向幕后。然而,由于我有理由认为这件案子的全部真相从未向大众透露过,而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又曾为弄清这事件作出过重大贡献,所以,我觉得如果不对这一很不寻常的事件作一简要的描述,那对他的业绩的记录将是不够完整的。

那还是我和福尔摩斯一起住在贝克街的时候,我结婚前几个星期的一天,福尔摩斯午后散步回来,看到桌子上有他的一封信。那天突然阴雨绵绵,加上秋风劲吹,我的胳臂由于残留着作为我当年参加阿富汗战役的纪念品的那颗阿富汗步枪子弹,又隐隐作痛不止,因此我整天呆在家里。我躺在一张安乐椅里,把双腿搭在另一张椅子上,埋头在摆满身边的报纸堆里,直到最后,脑袋里装满了当天的新闻,我才把报纸丢开,无精打采地躺在那里,看着桌子上那封信的信封上端的巨大饰章和交织字母,一面懒洋洋地揣度着是哪位贵族给我的朋①友写了这封信。

在他进屋时,我说:“这儿有一封非常时髦的书信。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早晨的那些来信是一个鱼贩子和一个海关检查员写的。”

“对,我的信件肯定具有丰富多彩引人入胜的地方,"他笑着回答说,“通常越是普通的人写来的信越是有趣。可是这封看来象是一张不受欢迎的社交上用的传票式的信,叫你不是感到厌烦就是要说谎才行。”

他拆开了信封,浏览了信的内容。

“噢,你来瞧,说不定倒是一件有趣的事呢!”

“那么不是社交的了?”

“不,显而易见是业务性的。”

“一位贵族的委托人写来的?”

“英国地位最高的贵族之一。”

“老兄,我祝贺你。”

“说实话,华生,我可以肯定对你说,对我来说,这位委托人的社会地位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我更感兴趣是他的案情。然而,在这件新案件的调查中,很可能关于他的社会地位的情况也还是不可或缺的。你最近一直很仔细地在看报,是吗?”

“看来好象是这样。"我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大堆报纸沮丧

①指印在信封或信笺上盾形纹章上端的饰章和姓名等起首字母相互交织成的图案。——译者注地说,“我没有别的事可做。”

“真走运,也许你能向我提供一些最新的情况。我是除了犯罪的消息和寻人广告栏之外,别的一概不看。寻人广告栏总是很启发人的。你既然那么留心最近发生的事,你必定看到过关于圣西蒙勋爵和他婚礼的消息吧?”

“噢,是的,我是怀着莫大的兴趣来阅读这消息的。”

“那很好,我手中这封信就是圣西蒙勋爵写来的。我读给你听听,你则一定要翻一遍这些报纸,向我提供所有关于这件事的消息。他是这么写的:‘亲爱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据巴克沃特勋爵告知,我可以绝对信赖您的分析和判断力。因此我决定登门拜访,就有关我举行婚礼而发生的令人非常痛心的意外事件向您请教。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先生已经受理这一案件。但是他向我声明,他认为没有理由不和您合作。他甚至认为您的合作可能会有所帮助。下午四点,我将登门求教,届时您如另有约会,希望稍后仍能惠予接见为荷,因为这件事至关重要。

您忠实的圣西蒙'

“这封信发自格罗夫纳大厦,是用鹅毛笔写的。尊贵的勋爵不小心在他右小指的外侧沾上了一滴墨水。"福尔摩斯一边叠着信一边说。

“他约定四点钟来。现在是三点,他即将在一小时内到这里来。”

“那么,有你的帮助,我还来得及把这件事弄明白。翻一下这些报纸,按时间顺序把有关的摘录排好,我来看一下我们这位委托人的身世。"他从壁炉架旁的一排参考书中抽出一本红皮书。"在这儿呢,”他说着坐下来,把书平铺在膝盖上,“罗伯特·沃尔辛厄姆·德维尔·圣西蒙勋爵,巴尔莫拉尔公爵的次子。喝!勋章!天蓝的底色,黑色的中带上三个铁蒺藜。生于一八四六年,现年四十一岁,这已是成熟的结婚年龄。在上届政府中担任过殖民地事务副大臣。他的父亲,那位公爵,有一时期当过外交大臣。他们继承了安茹王朝的血统,是它的直系后裔。母系血统为都铎王朝。哈!这些并没有什么指导意义。我看,华生,我还得请你提供一些更实在的情况。”

“我没怎么费事就找到了想要找的情况,"我说,“事情发生不久,给我的印象又很深。然而,我过去没敢对你说。因为我知道你手头正有一件案子,而你又不喜欢有其它事打扰你。”

“噢,你指的是格罗夫纳广场家具搬运车的那件小事吧。现在已完全搞清楚了——其实从一开始就很明白。请你把翻检报纸的结果告诉我吧。”

“这是我能找到的第一条消息,登在《晨邮报》的起事栏里。日期是,你瞧,几周以前:'(据说)巴尔莫拉尔公爵的次子,罗伯特·圣西蒙勋爵,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阿洛伊修斯·多兰先生的独生女哈蒂·多兰小姐的婚事,已经安排就绪,如果传闻属实,最近即将举行婚礼。'就这些。”

“简明扼要,”福尔摩斯说。他把他那又瘦又长的腿伸向火炉旁边。

“同一周内一份社交界的报纸上对这件事有一段更详细的记载。啊,在这儿:'在婚姻市场上不久将会出现要求采取保护政策的呼声,因为目前这种自由贸易式的婚姻政策,看来对我们英国同胞极为不利。大不列颠名门望族大权旁落,一个接一个地为来自大西洋彼岸的女表亲所掌握。上周这些妩媚的入侵者在她们夺走的胜利品名单中,又添上了一位重要人物。圣西蒙勋爵二十多年来从未堕入情网,现在却明确地宣布即将与加利福尼亚百万富翁的令人一见倾心的女儿哈蒂·多兰小姐结婚。多兰小姐是一位独生女。她优雅的体态和惊人的美貌在韦斯特伯里宫的庆典欢宴上,引起了人们极大的注意。最近传说,她的嫁妆将大大超过六位数字,预期将来还会有其它增益。由于巴尔莫拉尔公爵近年来不得不出卖自己的藏画,这已成为公开的秘密,而圣西蒙勋爵除伯奇穆尔荒地那菲薄的产业之外,一无所有,所以这位加利福尼亚的女继承人通过这一联烟使她由一位女共和党人轻而易举地一跃而成为不列颠的贵妇,显然这不只是她这一方面占了便宜。'”

“还有什么别的吗?"福尔摩斯打着呵欠问道。

“噢,有,多着呢。《晨邮报》上还有另一条短讯说:婚礼将绝对从简;并预定在汉诺佛广场的圣乔治大教堂举行;届时将仅仅邀请几位至亲好友参加;婚礼后,新婚夫妇及亲友等将返回阿洛伊修斯·多兰先生在兰开斯特盖特租赁的备有家具的寓所。两天后,也就是上星期三,有一个简单的通告,宣告婚礼已经举行。新婚夫妇将在彼得斯菲尔德附近的巴克沃特勋爵别墅欢度蜜月。这是新娘失踪以前的全部报道。”

“在什么以前?"福尔摩斯吃惊地问道。

“在这位小姐失踪以前。”

“那么她是在什么时候失踪的呢?”

“在婚礼后吃早餐的时候。”

“确实,比原来想象的要有趣得多。事实上,是十分戏剧性的。”

“是的,正是由于不同寻常,才引起了我的注意。”

“她们常常在举行结婚仪式之前失踪,偶尔也有在蜜月期间失踪的。但是我还想不起来有哪一件象这次那么干脆的,请你把细节全说给我听听。”

“我可有言在先,这些材料是很不完整的。”

“也许我们可以把它们凑起来。”

“就是这样,昨天晨报上的一篇文章谈得还比较详细,让我读给你听听。标题是:《上流社会婚礼中的奇怪事件》。'罗伯特·圣西蒙勋爵在举行婚礼时发生的奇怪的不幸事件,使他们全家惊恐万状。正如昨天报纸上简要地报道的,婚礼仪式是在前天上午举行的;可是直至日前,始有可能对不断到处流传的奇怪传闻予以证实。尽管朋友们设法遮掩,此事却已引起公众的极大注意。因此对已经成为公众谈话资料之事,故作不予理睬的姿态,是毫无裨益的。

婚礼是在汉诺佛广场的圣乔治大教堂举行,仪式简单,极力不予张扬。除了新娘的父亲,阿洛伊修斯·多兰先生、巴尔莫拉尔公爵夫人、巴克沃特勋爵、尤斯塔斯勋爵和克拉拉·圣西蒙小姐(新郎的弟弟和妹妹)以及艾丽西亚·惠延顿夫人外,别无他人参加。婚礼后,一行人即前往在兰开斯特盖特的阿洛伊修斯·多兰先生寓所。寓所里早餐已经准备就绪。此时似乎有一个女人引起了某些小麻烦。目前她的姓名未详。她跟随在新娘及其亲友之后,试图强行闯入寓所,声称她有权向圣西蒙勋爵提出要求。只是经过长时间煞费其力的纠缠,管家和气役才把她撵走。幸亏新娘在发生这件不愉快的纠纷之前已经进入室内,同亲友一起就座共进早餐,可是她说突然感到不适,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她离席久久不归引起了人们的议论,她父亲即去找她。但据她的女仆告知,她只到她的卧室逗留片刻,很快拿了一件长外套和一顶无边软帽,就急急忙忙下楼到走廊去了。一个男仆声称他看到一个这样装束的太太离开寓所,但是不敢相信那就是他的女主人,以为她还和大家在一起。阿洛伊修斯·多兰先生在肯定女儿确实是失踪了以后,就立刻和新郎一起同警方联系。目前正在大力调查。这件离奇的事情可能很快就会水落石出。然而,直到昨天深夜,这位失踪的小姐依然下落不明。出现了许多关于这件事的谣言,认为新娘可能遇害。据说警方拘留了那个最初引起纠纷的女人,认为她出于炉忌或其它动机,可能与新娘奇怪的失踪有牵连。'”

“就这些吗?”

“在另一份晨报上只有一小条消息,但是却很有启发性。”

“内容是……”

“弗洛拉·米勒小姐,也就是肇事的那个女人,实际上已被逮捕。她以前似乎在阿利格罗当过芭蕾舞女演员。她和新郎相识已有多年。再没有更多的细节了。现在就报纸已发表的消息而论,整个案情你已经都知道了。”

“看来真是一件非常有趣的案子。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它放过。华生,你听,门铃响了,四点钟刚过一点儿,我肯定这一定是我们高贵的委托人来了。别老想走,华生,因为我非常希望有一个见证人,即使只是为了检验一下我的记忆力也好。”

“罗伯特·圣西蒙勋爵到!"我们的小僮仆推开房门报告说。一位绅士走了进来。他的相貌喜人,显得颇有教养。高高的鼻子,面色苍白,嘴角微露愠意,有着生来就发号施令那类人所具有的一双神色镇静、睁得大大的眼睛。他举止敏捷,然而他整个外表却给人一种与年龄很不相称的印象。当他走路时,略有点弯腰驼背,还有点屈膝。头发也是如此,当他脱去他那顶帽檐高高卷着的帽子时,只见头部周围一圈灰白的头发,头顶上头发稀稀拉拉。至于他的穿着,那是考究得近于浮华:高高的硬领,黑色的大礼服,白背心,黄色的手套,漆皮鞋和浅色的绑腿。他慢慢地走进房内,眼睛从左边看到右边,右手里晃动着系金丝眼镜的链子。

“你好,圣西蒙勋爵。"福尔摩斯说着站起身来,鞠了个躬。"请坐在这把柳条椅上。这位是我的朋友和同事、华生医生。往火炉前靠近一点,让我们来谈谈这件事吧。”

“你很容易就能想象到这是一件对我来说十分痛苦的事,福尔摩斯先生。真叫我痛心疾首。我知道,先生,你曾经处理过几件这类微妙的案子,尽管我估计这些案子的委托人的社会地位和这件案子不可同日而语。”

“但是,委托人的社会地位是在下降了。”

“对不起请再说一遍。”

“我上次这类案子的委托人是一位国王。”

“噢,真的吗?我没想到,哪位国王?”

“斯堪的纳维亚国王。”

“什么!他的妻子也失踪了吗?”

“你明白,"福尔摩斯和蔼地说,“我对其他委托人的事情保守秘密,就象我答应对你的事情保守秘密一样。”

“当然是这样,很对!很对!一定要请你原谅。至于我这个案子,我准备告诉你一切有助于你作出判断的情况。”

“谢谢,我已经看到了报纸上的全部报道,也就是这么些而已。我想,我可以把这些报道看作是属实的——例如这篇有关新娘失踪的报道。”

圣西蒙勋爵看了看,“是的,这篇报道所说的情况完全属实。”

“但是,无论是谁在提出他的看法以前,都需要大量的补充材料。我想我可以通过向你提问而直接得到我所要知道的事实。”

“请提问吧。”

“你第一次见到哈蒂·多兰小姐是在什么时候?”

“一年以前,在旧金山。”

“当时你正在美国旅行?”

“是的。”

“你们那时候订婚了吗?”

“没有。”

“但是有着友好的往来?”

“我能和她交往感到很高兴,她能够看出我很高兴。”

“她的父亲很有钱?”

“据说他是太平洋彼岸最有钱的人。”

“他是怎样发财的呢?”

“开矿。几年以前,他还一无所有。有一天,他挖到了金矿,于是投资开发,从此飞黄腾达成了暴发户。”

“现在谈谈你对这位年轻的小姐——你的妻子的性格的印象怎么样?”

这位贵族目不转睛地看着壁炉,系在他眼镜上的链子晃动得更快了。"你知道,福尔摩斯先生,”他说,“我的妻子在她的父亲发财以前,已经是二十岁了。在这时期,她在矿镇上无拘无束,整天在山上或树林里游荡,所以她所受的教育,与其说是教师传授的,还不如说是大自然赋予的。她是一个我们英国人所说的顽皮姑娘。她性格泼辣、粗野,而又任性,放荡不羁,不受任何习俗的约束。她很性急,我几乎想说是暴躁。她轻易地作出决定,干起来天不怕、地不怕。另一方面,要不是我考虑她到底是一位高贵的女人,"他庄重地咳嗽了一声,“我是决不会让她享受我所享有的高贵称号的。我相信,她是能够做出英勇的自我牺牲,任何不名誉的事情都是她所深恶痛绝的。”

“你有她的照片吗?”

“我随身带着。"他打开表链上的小金盒,让我们看一位非常漂亮的女人的整个面容。那不是一张照片,而是一个象牙袖珍像。艺术家充分发挥了那光亮的黑发、又大又黑的眼睛和优美的小嘴的感染力。福尔摩斯长时间认真地端详那画像,然后阖上小盒,把它递还圣西蒙勋爵。

“那么,是这位年轻的小姐来到伦敦后,你们重叙旧情?”

“是的,她父亲偕同她来参加这一次伦敦岁末的社交活动。我和她数度聚晤,并且缔结了婚约,现在又和她结了婚。”

“我听说她带来了一份相当可观的嫁妆?”

“嫁妆是相当丰富的,和我们家族通常的情况差不多。”

“既然婚礼事实上已经举行过了,这份嫁妆当然归你了?”

“我确实没有去过问这件事。”

“没有去过问是自然的。婚礼的前一天你见过多兰小姐吗?”

“见过。”

“她心情愉快吧?”

“她心情再愉快也没有了,她一直谈着我们在未来的生活中应当做些什么。”

“真的!非常有趣。那么在结婚那天早上呢?”

“她喜气洋洋,高兴极了,至少直到婚礼结束始终是这样。”

“那么这以后你注意到她有什么变化吗?”

“啊,老实说,这时候我看到了我从前没有看见过的第一个迹象。她的脾气有些急躁。不过那是件小事,不值一提,并且不可能与这个案件有什么关系。”

“尽管这样,还是请你讲讲。”

“唉,简直是孩子气。那是当我们去向教堂的法衣室的时候,她手里的花束掉落了。当时她正走过前排座位,花束就掉在座位前面。稍微过了一会儿,座位上的先生把花束拾起来递给她。看来这束花依然完好如初。可是当我和她谈起这件事时,她回答我的话很生硬。回家途中在马车里,她似乎为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心烦意乱,实在令人可笑。”

“真的!你是说在前排座位里坐着一位先生,那么当时在座的也有一般群众了?”

“哦,是的,教堂开门的时候,是不可能不让他们进去的。”

“这位先生不会是你妻子的一位朋友吗?”

“不会,不会,我称呼他作先生是出于礼貌,他只不过是一个看上去很平常的人。我几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容貌。但是,我想,真的,我们谈得离题太远了。”

“圣西蒙夫人婚礼结束回来时远没有她去时那么心情愉快。那么,当她重新回到她爸爸寓所的时候,她做了什么事?”

“我看到她和她的女佣人在说话。”

“她的女佣人是什么人?”

“她名叫艾丽丝,是个美国人,从加利福尼亚和她一起来的。”

“一名心腹佣人?”

“这么说也许有点过份。在我看来似乎她的女主人对她非常随便,不拘礼仪。可是,当然在美国他们对这一类事情有不同看法。”

“她和这位艾丽丝谈了多久?”

“哦,几分钟。当时我正在考虑一些别的事。”

“你没有听到她们说些什么?”

“圣西蒙夫人谈到些'强占别人土地'的话,她总是惯于说这一类的俚语。我不理解她指的是什么。”

“美国的俚语有时是很形象化的。你的妻子和女佣人谈过话后做了些什么事?”

“她走进吃早餐的房间。”

“你挽着她走进去的吗?”

“不,她一个人。象这一类小节,她是一向不讲究的。接着,在我们就座大约十分钟以后,她急急忙忙地站起身来,咕哝了几句道歉的话,就离开了房间。她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

“但是,据我了解,那位女佣人艾丽丝作证说,女主人走进自己的房间,用一件长外套罩在新娘的礼服上,戴上一顶软帽,就出去了。”

“正是这样。过后,有人看到她和弗洛拉·米勒一道走进海德公园。弗洛拉·米勒就是现在被拘留的那个女人。那天早上,她曾经在多兰的寓所里惹起一场风波。”

“啊,是的。关于这位年轻的妇女,我想知道她的一点具体情况,还有你和她的关系。”

圣西蒙勋爵耸了耸肩,眉毛一扬,“我们已有多年交情了,可以说是非常友好的关系。她过去常在阿利格罗。我对待她并不吝啬,她对我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但是,福尔摩斯先生,你知道女人是怎么一回事,弗洛拉是个可爱的小东西,但是个非常急性子的人,而且热切地依恋着我。当她听说我要结婚的时候,给我写过几封可怕的信。老实说,我之所以这样悄悄地举行婚礼,原因就是我怕万一在教堂里出丑。她刚好在我们回来的时候来到多兰先生的门前,极力想闯进去,公然用非常难听的话辱骂我的妻子,甚至还威胁她。但是我预先估计到可能会发生这类事情,在那里安排了两名便衣警察。他们很快就把她重新赶出门去,当她明白吵架决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时,就安静了下来。”

“你妻子听到了这一切了吗?”

“没有,谢天谢地,她没有听到。”

“后来,有人见到她正是和这个女人走在一起?”

“是的,这正是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先生为什么把这件事看得如此严重的缘故。据认为,弗洛拉把我的妻子诱骗出去,并且对她设下了某种可怕的圈套。”

“噢,这是一种可能的推测。”

“你也这样想吗?”

“我并没有说很可能是这样,但是你自己也并不把这看作是可能的吧?”

“我认为弗洛拉是连只苍蝇都不肯伤害的。”

“可是,妒忌是能奇妙地改变人的性格的。请你告诉我,对于这件事,你自己是怎么分析的呢?”

“哦,真是,我到这里来是寻求解答的,不是来提出见解的。我已经把全部事实告诉你了。既然你问我,我也许可以说,在我看来可能是由于这件事对她的刺激,以及她意识到她的社会地位一下子提高了那么多,这就造成我妻子精神有点错乱。”

“简单地说,她突然精神错乱了?”

“哦!真的,当我考虑到她抛弃了——我不想说我,但这是那么许多女人热切地想得而得不到的——我不能做其它的解释。”

“噢,当然,这也是一种可能的假设。"福尔摩斯微笑着说。"现在,圣西蒙勋爵,我想我已经几乎有了全部的材料。我想再问一下,你们是不是坐在早餐桌的周围就可以看到窗外的情况?”

“我们能够看到马路的另一边和公园。”

“正是这样,那么我想没必要再耽搁你了,我以后会再跟你联系。”

“但愿你有足够的运气来解决这个问题,"我们的委托人说着站了起来。

“我已经解决了。”

“是吗?怎么一回事?”

“我是说我已经解决了这案件。”

“那么,我的妻子在哪儿?”

“那是一个我很快就能提供的细节。”
圣西蒙勋爵摇了摇头,“我恐怕需要一个比你或我更聪明的脑袋。"他说着,行了一个庄严的老式鞠躬礼便迈步走了。

“承蒙圣西蒙勋爵将我的脑袋和他自己的脑袋相提并论,真是不胜荣幸之至。"歇洛克·福尔摩斯说着,笑了起来。"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盘问,我想我得来一杯苏打威士忌和一支雪茄。在我们的委托人进门以前,我就已经做出了这个案子的结论。”

“老兄,真有你的!”

“我有好几个类似案件的记录,只是象我曾经说过的那样,没有一个象这个这么干脆。我的全部调查有助于肯定我的推测。旁证有时是非常有说服力的。用梭洛的话来说,就象①你在牛奶里发现了一条鳟鱼一样。”

“但是,我也听到了你所听到的一切。”

“然而,缺少对我起了很大作用的过去发生过的案例的知识。若干年前在阿伯丁有一个相似的例子。普法战争后一年,在慕尼黑又有一件极为相似的事情。这就是这类案例中的一个。但是,喂,雷斯垂德来了!你好,雷斯垂德!餐具柜上有一只特大的酒杯,盒里有雪茄烟。"这位官厅侦探身穿一件水手的粗呢上衣,戴着一条老式领带,显然一副水手形象。他手里提着一只黑色的帆布提包,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就坐下,点着了一根递给他的雪茄。

“出了什么事啦?啊?"福尔摩斯眨了眨眼睛问道,“看你这样子似乎很不遂心。”

“我的确是感到很不称心。就是圣西蒙勋爵婚事这件倒霉的案子。对这件案子我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真的吗?你真叫我感到吃惊。”

“谁听说过这样一团乱糟糟的事情?每一条线索似乎都从我的手指中溜掉了。我一整天都在忙着搞这件事。”

“看来把你搞得浑身都湿透了。"福尔摩斯说着,一只手搭

①原名为HenryDavidThoreu,美国作家,1817——1862。——译者注在他那件粗呢上衣的胳膊上。

“是的,我正在塞彭廷湖里打捞。"①

“天哪,那是为什么?”

“寻找圣西蒙夫人的尸体。”

福尔摩斯仰身靠在椅子上,捧腹大笑起来。

“你没有在特拉德尔加广场的喷水池里打捞吧?"他问道。

“唔,你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在那里寻找这位夫人的机会和在另一处寻找的机会一样多。”

雷斯垂德气得瞪了我的同伴一眼,“你好象全知道,"他咆哮着说。

“唔,我刚刚才听说事情的经过,不过我已经作出了判断。”

“噢,真的!那么你认为塞彭廷湖和这件事毫无关系了?”

“我认为根本不可能有关系。”

“那么,请你解释解释,我们在那里找到这些东西是怎么一回事?"他一边说一边打开他的提包,将一件波纹绸结婚礼服,一双白缎子鞋以及一顶新娘的花冠和面纱,乱糟糟地倒在地板上。这些东西全都浸透了水,并且褪了色。"还有,”他说,把一只崭新的结婚戒指放到这堆东西上面。“这可是要你来解决的难题啦,福尔摩斯大师。”

“噢,是真的吗?"我的朋友说着,向空中喷出一个个蓝色的烟圈。"这些东西是你从塞彭廷湖中打捞上来的?”

①原文为Serpentine,伦敦海德公园内的一个人形池。——译者注

“不是,是一个园丁发现这些东西在湖边漂浮着的。已经认出这些是她的衣服,我认为既然衣服在那儿,尸体也不会太远了。”

“通过同样英明的推论,每个人的尸体,都应该在他的衣橱附近找到。请问你想通过这个得出什么结论?”

“已找到弗洛拉·米勒与失踪有牵连的证据。”

“我恐怕你很难做到。”

“目前,你是真的这样想吗?"雷斯垂德生气地喊了起来。"我恐怕,福尔摩斯先生,你的演绎法和推理并不很实用。在两分钟内你就已经犯了两个大错误,这些衣服确实与弗洛拉·米勒小姐有牵连。”

“怎么讲?”

“衣服上有个口袋,口袋里有个名片盒,名片盒里有张便条。这就是那张便条。"他把便条一下子扔到他面前的桌子上,"你听我念念看这写的是些什么:‘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你会看到我的。到时候请马上就来。

?EHM...'

“我一直认为圣西蒙夫人是被弗洛拉·米勒诱骗出去的。毫无疑问,她和她的同谋者,应该对这一失踪负责。这就是那张用她名字的起首字母签署的便条。无疑这是在门口悄悄地塞给这位夫人的,诱使她落入她们的控制之中。”

“妙极了,雷斯垂德,”福尔摩斯说着笑了起来,“你真不简单,让我看一下。"他不在意地拿起那张纸条,但他的注意力立刻又被吸引住,并且满意地叫了一声。"这的确非常重要,"他说。

“哈哈,你也发现是这么一回事了?”

“极其重要。我热烈地祝贺你。”

雷斯垂德洋洋得意地站了起来,又低下头去看一眼。"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失声地叫了起来,“你看反了!”

“恰恰相反,这才是正面。”

“正面?你疯了!这儿才是用铅笔写的便条。”

“哦,这儿,这儿看来是一张旅馆的帐单,这使我很感兴趣。”

“那上面没有什么,我也看过。"雷斯垂德说,"'10月4日,房间8先令,早饭2先令6便士,鸡尾酒1先令,午饭2先令6便士,葡萄酒8便士。'

我看不出这说明什么问题。”

“你可能看不出什么来,但它还是十分重要的。至于便条,也很重要。或者说,至少这些起首字母的签字是很重要的,所以我再次向你祝贺。”

“我时间浪费得够多了,"雷斯垂德说着站了起来,“我相信艰苦的工作,不相信坐在壁炉边编造出色的理论。再见,福尔摩斯先生,让我们瞧瞧是谁先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他收拾起衣服,把它们塞进提包,向门口走去。

“给你一点暗示,雷斯垂德,"在他的对手走出去之前,福尔摩斯懒洋洋地说,“我可以把这件事的真正答案告诉你。圣西蒙夫人是位神话式的人物。现在没有,过去向来也没有过这样一个人。”

雷斯垂德阴郁地看了我的同伴一眼,接着回过头来瞧瞧我,轻轻地在前额上拍了三下,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他刚一关上身后的房门,福尔摩斯就站了起来,穿上外衣。“这家伙说的户外工作有点道理,”他说,“所以我想,华生,我得把你撇下一会儿。你看报吧。”

歇洛克·福尔摩斯离开我的时候是五点多钟,但是我根本没有感到寂寞。因为还不到一个小时,就来了一个点心铺的伙计,送来一个很大的平底食盒。他带来的一个年轻人帮助他打开食盒,我立即十分惊奇地看到一份十分丰盛的冷食晚餐摆在我们寒酸的寓所的餐桌上。两对山鹬,一只野鸡,一块肥鹅肝饼和几瓶陈年老酒。这些佳肴美酒摆放停当之后,那两位不速之客,就象天方夜谭里的精灵那样,倏忽消逝,除了声明这些东西已经付过帐了,他们是按照吩咐送到这个地方之外,没有再作什么解释。

刚好在九点钟以前,福尔摩斯脚步轻盈地走进房间。他神情很严肃,但他两眼闪闪发光,这使我相信,他所做的结论并没有使他失望。

“那么,他们已经把晚餐摆上了。"他搓着手说。

“你好象有客人要来。他们摆了五份。”

“是的,我相信,会有客人顺便来访的,”他说。"我很奇怪为什么圣西蒙勋爵还没有到。哈哈,我敢说我听到了他在楼梯上的脚步声。”

确实是我们上午来过的客人。他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更起劲地晃动着他的眼镜,在他那贵族气派的面容上,显出非常不安的表情。

“那么说我的信差到你那里去过了?"福尔摩斯问道。

“是的,我承认信的内容使我感到无比的震惊。你有充分的根据证明你的话吗?”

“最充分的根据。”

圣西蒙勋爵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按着前额。

“如果公爵听说他的家庭成员之中有人受到这般的羞辱,他会怎么说呢?"他小声地嘟哝着。

“这纯粹是一场误会,我不认为这是一种羞辱。”

“啊?你是从另外一个观点看待这些问题的。”

“我看不出有谁该受到责备,我难以想象这位小姐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办法,虽然她处理这件事的方法有点突然。无疑这是令人感到遗憾的。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没有母亲在跟前,是没有别人给她出主意的。”

“这是一种蔑视,先生,公然的蔑视。"圣西蒙勋爵用手指敲着桌子说。

“你一定要原谅这位可怜的姑娘,她的处境是谁也没有经历过的。”

“我决不能原谅她,我被可耻地玩弄了,我确实非常生气。”

“我好象听到门铃响,”福尔摩斯说,"对,楼梯口有脚步声。如果我劝说不了你对这件事要宽大为怀的话,圣西蒙勋爵,我请来了一位支持我的见解的人,这个人也许更能胜任。”他打开门,让进了一位女士和一位先生。“圣西蒙勋爵,”他说,

“请允许我向你介绍,这是弗朗西斯·海·莫尔顿先生和夫人。这位女士,我想你已经见过。”

一见到新来的人,我们的委托人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笔直地站在那里,双眼下垂,一只手插进大礼服的前胸,一副尊严受到伤害的样子。那位女士向前紧走几步,向他伸出手,但是他还是不肯抬起头来看她,这样做或许是为了表示他的决心,因为她那恳求的脸色是很难拒绝的。

“你生气了,罗伯特,"她说,“是的,我想你是完全有理由生气的。”

“请你不必向我道歉,"圣西蒙勋爵满怀妒忌地说。

“哦,是的,我知道我是太对不起你了。我在出走之前应当对你说一声,但是当时我有点心慌意乱。从我在这里又见到弗兰克时期,我简直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和做了些什么。我当时竟没在圣坛前摔倒和昏过去,真有点奇怪。”

“莫尔顿太太,也许你在解释的时候,希望我和我的朋友离开这房间一下吧?”

“如果我可以谈谈我的看法,"那位陌生的先生说道,“对于这件事,我们已经保密得有些太过份了。就我来说,我倒愿意整个欧洲和美洲的人都来听听事情的真相。"这位先生是一位瘦长结实、皮肤晒得黝黑的人,脸上刮得干干净净,面部轮廓分明,举止显得很机警的样子。

“那么,我现在就来把事情的经过说给你们听吧,"那位女士说道,“我和这位弗兰克是一八八四年在落矶山附近的麦圭尔营地认识的。爸爸当时正在经营一个矿场。我和弗兰克订了婚。后来有一天爸爸突然挖到了一个富矿,从此发了财。可是这位可怜的弗兰克所占有的土地上的矿脉却渐渐变小,以至于完全消失了。我的爸爸越来越富,弗兰克却越来越穷。所以,后来爸爸硬是不同意我们的婚约继续下去。他把我带到旧金山去。尽管如此,弗兰克不愿意放手,于是,他接着也到了那里,并且瞒着爸爸和我见面。让爸爸知道只会使他生气,所以,我们就自己做了安排。弗兰克说,他也要去发一笔财,直到他象爸爸一样富有,他才回来跟我结婚。我当时答应等他一辈子,并且发誓只要他活着,我就不嫁给别人。'那么,为什么我们不马上就结婚呢?'他说,‘这样我对你就感到放心了,无须在我回来以后要求人家承认我是你的丈夫。'哦,就这样,我们经过了商量,他把一切都安排得那么妥贴,请好了一位牧师,我们当即举行了婚礼。过后,弗兰克就离开了我去奔前程,而我则回到了爸爸身边。

“我再次听到弗兰克的消息是他到了蒙大拿,接着在亚利桑那探矿。以后我又听说他在新墨西哥。在那以后报上登出过一篇长期报道,说有一个矿工营地如何遭到亚利桑那印第安人的袭击,死亡者的名单中有我的弗兰克的名字。我看了以后昏厥过去。接着我缠绵病床达数月之久,病得非常厉害。爸爸以为我得了痨病,带我去找遍了整个旧金山大约一半的医生。一年多来,音信杳然,因而我从不怀疑弗兰克是真的死了。以后,圣西蒙勋爵来到旧金山,我们到了伦敦。婚事定了下来,爸爸非常高兴。但是我总觉得我的心已经给了我可怜的弗兰克,世界上再没有哪一个男人能代替他。

“话虽如此,要是我嫁给圣西蒙勋爵,当然我会尽我对他的义务。我们不能勉强我们的爱情,但是我们却可以勉强我们的行动。我和他一起步向圣坛时是怀着尽我所能来作他的好妻子的意愿的。但是你们可以想象,我当时的感觉如何,那就是:正当我走到圣坛栏杆前的时候,我回首一瞥,忽然看到弗兰克站在第一排座位那里望着我。起初我还以为是他的鬼魂出现。但是当我再往那儿看时,发现他仍在那里,眼睛里露出几分疑惑的神色,好象在问,我见到了他,是高兴还是难过。我奇怪我怎么没有昏过去。我只感到天旋地转,牧师的话,就象一只蜜蜂嗡嗡地在我的耳朵里响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难道我应该打断仪式的进行,在教堂里闹出一场风波来吗?我又瞧了他一眼,他看来好象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因为他把手指贴在嘴唇上,示意我不要作声。接着我看到他在一张纸上草草地写了几个字,我明白他是在写一张便条给我。我在出来的路上经过那排座位时,让花束掉落在他的座位前面,当他捡起花束给我时,悄悄把纸条塞在我的手里。纸条上只有一行字,要我在他向我发出信号时,就跟着他走。当然,我绝无丝毫怀疑我首要的义务是向他尽责,并且决心完全按照他的要求去做。

“回到寓所,我告诉了我的女佣人。她在加利福尼亚时就认识他,并且一直和他很友好。我嘱咐她什么也不要说,只要收拾一些东西,准备好我的长外套。我知道我应该向圣西蒙勋爵说明一下,但是在他母亲和那些大人物面前难以张口,我只好下决心不辞而别,以后再作解释。我到餐桌就座还不到十分钟,就看见弗兰克站在窗外马路的另一边。他向我招了招手,随即走进了公园,我穿戴好溜了出来,跟上他。这时有一个女人过来跟我谈了些圣西蒙勋爵的闲话,从她的只言片语中透露,似乎他在结婚前也有他自己的一点儿秘密,但是我设法摆脱了她,很快就赶上了弗兰克。我们一起坐上了一辆出租马车,驶往他在戈登广场租下的寓所。在盼了那么些岁月之后,这次我才真的算是结婚了。弗兰克在亚利桑那被印地安人囚禁过,后来他越狱逃跑,长途跋涉来到旧金山。他发现我以为他死了,并且已经到英国去了。他追踪到了这里,终于在我举行第二次婚礼的当天早上找到了我。”

“我是在一张报纸上看到的,"这位美国人补充说。"报纸上登着教堂的名字,但没有提到女方的住处。”

“接着我们就商量该怎么办,弗兰克主张完全公开。但是我对这一切感到非常的惭愧,我但愿从此销声匿迹,永远不再见到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也许,给爸爸写张条子,表明我尚在人间就是了。我一想起那些爵士们、夫人们正围坐在早餐桌旁等我回去,心里就忐忑不安。于是,弗兰克为了使别人找不到我,就把我的结婚礼服和气它东西收拾起来捆成一包,扔到一个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本来我们明天就可能到巴黎去了,要不是这位好心的福尔摩斯先生今天晚上来找我们的话。虽然我想象不出他是怎样发现我们的地址的,但是他善意和清楚地开导了我们,指出我是错了,弗兰克是对的,而我们这样怕人家知道,那要犯很大的错误。然后,他提出给我们一个跟圣西蒙勋爵单独谈话的机会,所以,我们就立即到这里来了。好了,罗伯特,你现在什么都明白了吧。如果我使你感到痛苦,那我就太抱歉了。希望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卑鄙。”

圣西蒙勋爵一点没有放松他那僵硬的姿势,而是皱着眉头,紧绷着嘴唇,在听着这篇冗长的叙述。

“对不起,”他说,“这样公开地讨论纯属我个人的私事,我是很不习惯的。”

“那么说,你不肯原谅我了?你不肯在我走以前和我握一下手吗?”

“噢,当然可以,如果这样做会使你高兴的话。"他伸出他的手,冷淡地握了一个她伸过来的手。

“我本来希望,"福尔摩斯提议说,“你能和我们共进一顿友好的晚餐。”

“我觉得,你的要求有点过份了,"勋爵回答说,“我可能被迫默认最近的事态发展,但也别指望我会很高兴。我想如果你们许可的话,我现在祝你们各位晚安。"他向我们大家很快地鞠了个躬,就昂首阔步地走出了房间。

“那么,我相信,至少你们不会不给我点面子吧,"歇洛克·福尔摩斯说,“结交一个美国人,总是令人愉快的,莫尔顿先生,许多人包括我在内相信,多年以前的一位君王的愚蠢行为和一位大臣的错误,将不会妨碍我们的子孙在某一天成为同一世界大国的公民,在这个国土上,飘扬着米字旗和星条旗镶嵌在一起的国旗。”

“这是一件非常有趣的案子。"我们的客人走后福尔摩斯说,“因为它非常清楚地说明,一件在开始时看起来几乎无法解释的事情,后来解释起来却又是多么的简单。没有任何事情比这位女士所叙述的事情发生的先后次序更自然的了。可是另一些人,比如说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先生,依他看来,就没有什么事情比这事情的结局更奇怪的了。”

“那么,你一直就一点都没有弄错吗?”

“从一开始,对我来说就有两件事情非常清楚。一件是那位女士原来非常愿意举行婚礼;另一件是但她在回家后还不到几分钟的时间就后悔了。那么很明显,一定是早上发生了点什么事,使得她改变了主意。这件事可能是什么呢?出了门以后,她不可能同任何人说过话,因为新郎一直在陪着她。那么,她有没有看到什么熟人呢?如果有的话,这个人必然是从美国来的。因为她来到这个国家的日子很短,不可能会有什么人给她造成这么深刻的影响,以致只是看了那么一眼,就会使她完全改变她的计划。你瞧,经过一系列的去伪存真,我们已经得到这样一个结论,就是她可能看到了一个美国人。那末,这个美国人又能是谁呢?他为什么对她具有那么大的影响呢?可能是个情人,也可能是她的丈夫。我知道,她年轻时是在艰难而奇特的环境中度过的。在我听到圣西蒙勋爵的叙述之前,我只了解这么一些。当他告诉我们以下这些情况:在一排座位里有一位男人,新娘的态度起了变化,显然是为了取得字条而从手里掉下了花束的这么一个把戏,她求助于她的心腹女仆以及她提到的侵占土地——这在采矿者的行话中意味着占据别人原来已占有的探矿权——这一很有含意的暗示,整个情况就十分清楚了。她跟一个男人走了,那么这个男人不是她的情人,就一定是她过去的丈夫,丈夫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你究竟是怎么找到他们的呢?”

“本来可能是很难找到的,可是雷斯垂德老兄手里已经掌握了他自己还不知道评价值的情报。当然,那几个姓名的起首字母是最重要的,但是比这更有价值的是,知道了他在一周之内曾经在伦敦一所最高级的旅馆结过帐这个事实。”

“你怎么推断出来是最高级的旅馆呢?”

“根据这么昂贵的价格推断出来的:八先令一个床位,八便士一杯葡萄酒,由此可以看出那是一家最豪华的旅馆。伦敦收费这么高的旅馆并不多。在诺森伯兰大街我访问的第二家旅馆里,通过查阅登记簿,我发现有一位美国先生弗朗西斯·H·莫尔顿,刚刚在前一天离开。在查看他名下的帐目时,我又恰巧发现我在复写的收据上已经看到过的那些帐目。这位美国先生留下话要求将他的信件转到戈登广场226号。于是,我就赶到那里,很幸运地发现这对爱侣正好在家。我冒昧地以长辈的身份向他们提出了一点意见。我向他们指出,不论从哪方面来说,他们都最好向公众,特别是向圣西蒙勋爵将他们的处境表白得更清楚一点。我邀请他们到这里来和他见面,并且,正如你所看到的,我使他遵守了约会。”

“但是,结局不够理想,"我说道,"他的举止肯定不够大方。”

“哈,华生,"福尔摩斯微笑着说,“假如你经过求婚、结婚等一系列的麻烦事之后,却发现瞬刻之间妻子和财富不翼而飞了,恐怕你也不会很大方的。我想我们看待圣西蒙勋爵不妨宽容一些,并且谢天谢地不要有一天让我们落到同样的地步。请你将椅子向前挪挪,把那小提琴递给我。现在还需要我们解决的唯一问题是,如何消磨这以后的凄凉的秋夜。”
| 楼主| 发表于 2010-7-12 19:28:50 | 显示全部楼层

《福爾摩斯探案全集》之《身份案》

我同福尔摩斯两人对坐在贝克街他寓所的壁炉前。他说:“老兄,生活比人们所能想象的要破妙何止千百倍;真正存在的很平常的事情,我们连想也不敢想。假如我们能够手拉手地飞出那个窗户,翱翔在这个大城市的上空,轻轻地揭开那些屋顶,窥视里边正在发生的不平常的事情:破怪的巧合、密室的策划、闹别扭、以及令人惊破的一连串的事件,它们一代一代地不断发生着,导致稀破古怪的结果,这就会使得一切老一套的、一看开头就知道结局的小说,变得索然无味而失去销路。”

我回答说:“可是,我并不信。报纸上发表的案件,一般地说,都十分单调,俗不可耐。在警察的报告里,现实主义到了极点,必须承认,结果是既不有趣,也无艺术性。”

福尔摩斯说道:“要产生实际的效果必须运用一些选择和判断。警察报告里没有这些,也许重点放到地方长官的陈词滥调上去了,而不是放在观察者认为是整个事件必不可少的实质的细节上。毫无疑问,没有什么象司空见惯的东西那样不自然的了。”

我笑着摇摇头说:“我十分理解你这种想法。当然,由于你所处的地位,是整个三大洲每一个陷于困境的人的非正式顾问和助手,你就有机会接触到一切异乎寻常的人和事。可是在这儿"——我从地上捡起一份晨报——"让我们作一次实验,这儿是我看到的第一个标题:《丈夫虐待妻子》。这条新闻占了半栏篇幅,可是我不看就完全明白里边说的是什么。当然罗,其中牵涉到另一个女人、狂欢滥饮、推推搡搡、拳打脚踢、伤痕累累以及富有同情心的姊妹或者房东太太等等。哪怕最拙劣的作者也想不出比这更粗制滥造的东西了。”
福尔摩斯拿过报纸,粗略地扫视了一下,开口道:“其实,你所举的例子,对你的论点来说是很不恰当的。这是邓达斯家分居的案子,发生的时候,我正在把同此案有关的一些细节弄清楚。丈夫是绝对的戒酒主义者,没有别的女人;被控的行为是,他养成了一种习惯,在每餐结束时,总是取下假牙,向他的妻子扔去。你将认为,这件事在一般讲故事者的想象里是不会发生的。大夫,来一点鼻烟,你得承认,从你所举的例子来看,我赢了。”

他伸手拿出他的旧金鼻烟壶,壶盖的中心嵌上了一颗紫色水晶。它的光彩夺目同他的朴素作风和简单生活成为鲜明的对照,于是我不得不加以评论。

“呵,"他说,“我忘记有几星期没见你了。这是波希米亚国王为酬谢我在艾琳·艾德勒相片案中帮了他的忙而赠送的小小纪念品。”

“那个戒指呢?"我看了看他手指上光辉夺目的钻石戒指问道。

“这是荷兰王室送给我的,由于我给他们破的案件非常微妙,即便是对你这么一位一直诚诚恳恳地把我的一两件小事迹都记述下来的朋友,我也不便透露。”

“那末,目前你手头上有什么案件吗?"我很感兴趣地问他。

“有那么十一二件,但是没有一件是特别有趣的。它们是重要的,你了解,但是并不是有趣的。的确,我发现在通常不重要的事件里倒有观察和可以机敏地分析因果关系的余地,这样的调查工作就很有兴味了。罪行越大,往往越简单;因为罪行越大,一般地说,动机就越明显。这些案件中,除了从马赛来要我办的那个案件颇为复杂以外,其它就没有一件特别有趣了。不过,也许再过一会儿,就会有更有趣的案件送上门来的,因为如果我不是大错而特错的话,现在又有位委托人来了。”

他从椅子上起身,站到拉开了窗帘的窗前,往下看着那灰暗而萧条的伦敦街道。我从他的肩上往外看去,对面人行道上站着一个高大的女人,颈上围着厚毛皮围脖,插着一支大而卷曲的羽毛的宽边帽子,以德文郡公爵夫人卖弄风情的姿态,歪戴在一只耳朵上面。在这样盛装之下,她神情紧张、迟疑不决地向上窥视着我们的窗子,同时身体前后摇晃着,手指烦躁不安地拨弄着手套的钮扣。突然,象游泳者从岸上一跃入水那样,她急遽地穿过马路,我们听到了一阵刺耳的门铃声。

福尔摩斯把烟头扔到壁炉里,说:“这种征兆,我以前看见过。在人行道上摇摇晃晃经常是意味着发生了色情事件。她想要征询一下别人的意见,但是又拿不定主意是否应把这样微妙的事情告诉别人。就在这点上也要加以区别。当一个女人觉得一个男人做了很对不起她的事的时候,她不再摇晃了,通常的征兆是急得把门铃线都给你拉断了。现在这个我们可以看作是一桩恋爱事件,不过这个女子并不怎么愤怒,而只是迷惘或忧伤。好在目前她亲自登门造访,我们的疑团也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他正说着,有人敲门,穿着号衣的男仆进来报告说玛丽·萨瑟兰小姐来访。话音未落,这位女客就出现在他那穿着黑色号衣的矮小身材后面,仿佛随着领港小船扬帆而来的一艘商船。福尔摩斯以他落落大方而又彬彬有礼的非凡态度欢迎她,他随手推上门,微微鞠躬,请她在扶手椅上坐下,片刻之间,就以他特有的那种心不在焉的神态把她打量了一番。

他说道:"你眼睛近视,要打那么多字,不觉得有点费劲吗?”

她回答道:“开始确实有点费劲,但是现在不用看就知道字母的位置了。"突然,她体会到他这问话的全部含义,感到十分震惊,抬起头来仰视着,她的宽阔而性情和善的脸上露出害怕和惊破之色。她叫道:“福尔摩斯先生,您听说过我吧,不然,怎能知道这一切呢?”

福尔摩斯笑着说道:“不要紧,我的工作就是要知道一些事情。也许我已把自己锻炼得能够了解别人所忽略的地方。不然的话,你怎么会来请教我呢?”

“先生,我是从埃思里破太太那里听说到您才来找您的。警察和大家都认为她的丈夫已经死了而不再去找了,而您却毫不费力就找到了。哦,福尔摩斯先生,我盼望您也能这样帮助我。我并不富裕,但是除了打字所得的那一点点钱之外,凭我自己继承的财产,每年还有一百英镑的收入。只要能知道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消息,我愿意全部拿出来。”

福尔摩斯问道:“你为什么这样匆匆忙忙地离开家来找我呢?"他手指尖顶着手指尖,眼睛望着天花板。

玛丽·萨瑟兰小姐的有些茫然若失的脸上又一次出现了惊讶的神色。她说:“是的,我是突然地出来的。因为看到温迪班克先生——就是我的父亲——对这事漠不关心,使我非常气愤。他不肯去报告警察,也不肯到您这里来,最后,由于他什么都不干,只是不断地说,‘没事,没事,'使我十分冒火,我穿上外衣,就立即赶来找您。”

“你的父亲,"福尔摩斯说,“一定是你的继父,因为不是同姓。”

“不错,是我的继父。我叫他父亲,尽管听起来很可笑,因为他比我只大五岁零两个月。”

“你母亲还健在吗?”

“是的,我母亲还健在。福尔摩斯先生,在父亲刚死不久,她就重新结婚了,而且男的比她几乎年轻十五岁,这使我很不高兴。我父亲是在托特纳姆法院路做管子生意的。他遗留下来一个相当大的企业,这个企业由母亲和工头哈迪先生继续经营。可是,温迪班克先生一来就迫使母亲出卖了这个企业,因为他是个推销酒的旅行推销员,地位很优越。他们出卖商誉连同利息,共得四千七百英镑。假如父亲还活着,他得到的钱数会比这个多得多。”

我本以为福尔摩斯对于这样杂乱无章和没头没脑的叙述会感到厌烦,岂知相反,他却聚精会神地倾听着。

他问道:“你自己这一点儿收入是从这个企业里得来的吗?”

“啊,先生,不是。那是一笔另外的收入,是在奥克兰的奈德伯父遗留给我的。是新西兰股票,利率是四分五厘。股票金额是二千五百英镑,但是我只能动用利息。”

福尔摩斯说:“我对你说的深感兴趣。你既然每年提用一百英镑那样一笔巨款,加上你工作所挣的钱,不成问题你可以旅行,过着舒适的生活。我相信,一位独身的女士大约有六十英镑的收入就可以生活得很好了。”

“哪怕比这个数目小得多,福尔摩斯先生,我也能过得很好。不过,您可以想见,只要我住在家里,就不愿意成为他们的负担,所以当我同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就用我的钱,当然,这只不过是暂时的。温迪班克先生每季度把我的利息提出来交给母亲,我觉得我光用打字所挣的那点钱就能过得很好。每打一张挣两便士,一天往往能打十五到二十张。”

福尔摩斯说:“你已经把你的情况对我说清楚了。这位是我的朋友华生大夫,在他面前可以同在我面前一样,谈话不必拘束。请你把同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关系全部告诉我们吧。”

萨瑟兰小姐的脸上泛起了红晕,紧张不安地用手抚弄短外衣的镶边。她说:“我第一次遇见他是在煤气装修工的舞会上。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他们总要送票给他。此后,他们还记得我们,把票送给我母亲。温迪班克先生不愿意我们赴舞会。他从来不愿意我们到任何地方去。甚至我想去教堂做礼拜,他也会很生气的。可是这一次我下定决心前往。我就是要去,他有什么权利阻止我去呢?他说,父亲的所有朋友都会在那里,我们结识那些人不合适。他还说,我没有合适的衣服穿。而我的那件紫色长毛绒衣服,几乎还从来没有从柜子里取出来穿过。最后,他没有别的办法,为了公司的公事而到法国去了。母亲和我两个人,就随同从前当过我们工头的哈迪先生一起去了。正是在那里我遇到霍斯默·安吉尔先生。”

福尔摩斯说:“我想,温迪班克先生从法国回来后,对你去过舞会的事一定很恼火。”

“啊,可是他的态度倒很不错。我记得他笑笑,耸耸肩膀,还说不让女人做她愿意做的事是没有用的,她总是爱干什么就会干什么。”

“我明白了。我想你是在煤气装修工舞会上遇见一位叫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

“先生,是的。那天晚上我遇见了他。第二天他来访,问我们是否都平安无事地回到家里。在此以后,我们会见过他……福尔摩斯先生,我是说,我同他一起散过两次步,但是此后我父亲又回来了,而霍斯默·安吉尔先生就不能再到我家来了。”

“不能吗?”

“对啊,您知道我父亲不喜欢那样的事情。要是办得到,他总是极力不让任何客人来访,他总是说,女人家应当安于同自己家里的人在一起。不过我却常常对母亲说,一个女人首先要有她自己的小圈子,而我自己还没有。”

“那么霍斯默·安吉尔先生又怎么样了呢?他没有设法来看你吗?”

“嗳,父亲一星期内又要去法国了,霍斯默来信说,在他走之前最好彼此不要见面,这样更保险。在这期间我们可以通信,而且他总是每天都有信来。我一早就把信收进来了,没有必要让父亲知道。”

“你这时候和那位先生订婚了没有?”

“啊,是订了婚的,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在第一次散步后就订了婚。霍斯默·安吉尔先生……是莱登霍尔街一家办公室的出纳员,而且……”

“什么办公室?”

“福尔摩斯先生,最大的毛病就出在这里,我不知道。”

“那么,他住在哪里呢?”

“就住在办公室。”

“你竟不知道他的地址?”

“不知道……只知道莱登霍尔街。”

“那么,你的信寄到哪里呢?”

“寄到莱登霍尔街邮局,留待本人领取。他说,如果寄到办公室去,其他办事员都会嘲笑他和女人通信。因此,我提出用打字机把信打出来,象他所做的那样,但是他又不肯,因为他说,我亲笔写的信就象同我直接往来,而打字的信,总觉着我们俩中间隔着一部机器似的。福尔摩斯先生,这正好表明他多么喜欢我,哪怕一些小事情他也想得很周到。”

福尔摩斯说:“这最能说明问题了。长期以来,我一直认为,小事情是最重要不过的了。你还记得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其他小事情吗?”

“福尔摩斯先生,他是一个非常腼腆的人。他宁可同我在晚上散步,也不愿在白天散步,因为他说他很不愿意受人注意。他举止文雅,态度悠闲,甚至说话的声音都是柔和的。他告诉我,他幼年时患过扁桃腺炎和颈腺肿大,以后嗓子一直不大好,说起话来含含糊糊、细声细气。他对衣着总是很讲究,十分整洁素雅,但是他的视力不好,同我一样,所以戴上浅色眼镜,遮挡眩目的亮光。”

“好,你继父温迪班克先生再去法国以后又怎样呢?”

“霍斯默·安吉尔先生又来我家里,并且提议,我们在父亲回来前就结婚。他非常认真,要我把手放在圣经上发誓,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要永远忠实于他。母亲说,他要我发誓是十分对的,这是他的热情的表示。母亲从一开始就对他大有好感,甚至比我更喜欢他。这样,当他们谈论要在一星期内举行婚礼时,我就提起父亲来。但是他们两人都说,不用担心父亲,只要事后告诉他一声就可以了。母亲还说,她会把这件事同父亲谈妥的。福尔摩斯先生,我并不喜欢这样一种做法。由于他不过比我大几岁,却一定要得到他的允许,说来未免可笑,但是我不想偷偷摸摸干任何事情,所以我写封信给父亲,寄往公司驻法国办事处所在地波尔多,但是就在我结婚那天早晨,这封信退回来了。”

“那么,他没有收到这封信?”

“是的,先生;因为这封信寄到时,他刚好已经动身回英国来了。”

“哈哈!那才不巧呢。那么,你的婚礼是安排在星期五。是预定在教堂举行的吗?”

“是的,先生,但是静悄悄的,一点也不张扬。我们决定在皇家十字路口的圣救世主教堂举行婚礼。婚礼后到圣潘克拉饭店进早餐。霍斯默乘了一辆双轮双座马车来接我们。但是我们是两个人,他就让我们两个登上这辆马车,当时街上刚巧有另外一辆四轮马车,他自己就坐上那一辆马车。我们先到教堂,四轮马车随后到达时,我们等待他下车,却没有见他走出车厢来。当马车夫从赶车的座位上下来,看看人已经是无影无踪、不翼而飞了!车夫说他没法想象人到哪里去了,因为他亲眼目睹他坐进车厢的。福尔摩斯先生,那是上星期五,从此以后,我就再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

福尔摩斯说:“看来这样对待你,是对你的极大侮辱。”

“啊,不,不,先生。他对我太好了,太体贴了,不会这样离开我的。您瞧,他一早就对我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要忠于他;哪怕发生预料不到的事情而把我们分开,我也永远要记住我对他已经有了誓约,他迟早会有一天要求我实践这誓约的。在结婚当天早晨,说这样的话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但是从以后发生的事情来看,这是有含义的了。”

“可以十分肯定这是有含义的。那么,你本人也认为他遇到了出乎意料的飞来横祸?”

“可不是吗,先生。我相信他预见到某些危险,否则他不会讲这样的话。之后,我想他所预见的事终于发生了。”

“不过,你没有想过可能发生什么事情吗?”

“没有。”

“还有一个问题。你母亲是怎样对待这件事的呢?”

“她很生气,并且对我说,永远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还有你父亲呢?你告诉他了吗?”

“告诉了,他似乎同我想法一样,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将会重新得到霍斯默的消息的。照他的说法,把我带到教堂门口就丢了,不管对任何人来说会有什么好处呢?好,如果他借了我的钱,或者同我结了婚而我把财产转让给他,也许有点理由可说,但是霍斯默在钱这个问题上是完全不依赖他人的,对我的钱,哪怕是一个先令,也是从来不屑一顾的。既然如此,还会发生什么事呢?为什么连信也不写一封呢?唉,想起来真把我逼得半疯半癫、通宵不能合眼。"她从皮手笼里抽出一块手帕,蒙着脸开始痛哭起来。

福尔摩斯边站起来边说道:“我要为你办这件案子,我们一定会得到结果的,这点毫无疑问。现在让我来挑起这副担子吧,你就用不着再操心了。尤其重要的是,让霍斯默先生从你的记忆中消失吧,就象他从你的生活中消失了一样。”

“那么,您想我不会再见到他了吗?”

“恐怕不会了。”

“那么,他出了什么事呢?”

“你把这个问题交给我好了。我愿意得到关于这个人的准确的描述,还要你现在保留的他的信件。”

她说:“我在上星期六的《纪事报》上登过寻找他的广告。这就是这条广告,这里还有他的四封来信。”

“谢谢你。你的通信地址呢?”

“坎伯韦尔区,里昂街31号。”

“我知道你从来没有过安吉尔先生的地址,那么,你父亲的工作地点在哪里呢?”

“他是芬丘破特的法国红葡萄酒大进口商韦斯特豪斯·马班克商行的旅行推销员。”

“谢谢你。你已经把情况说得很清楚。请你把这些文件留下来,记住我给你的劝告。这整个事件就这样了结了,不要让它影响你的生活。”

“福尔摩斯先生,你对我太好了,可是这个我做不到。我要忠实于霍斯默。他一回来我就要和他结婚。”

我们的客人,尽管戴着一顶可笑的帽子,显得茫然若失。但是她那纯仆的忠诚之心带有一种高尚的情操,使我们不得不肃然起敬。她把一小束文件放在桌上就离开了,答应需要她的时候,当即再来。

福尔摩斯沉默了几分钟,他的手指尖仍然顶着手指尖,两腿向前伸展,眼睛朝上盯着天花板。然后,他从架子上取下使用年久、满是油腻的陶制烟斗,这烟斗对他好象是一个顾问。点燃烟丝以后,他朝后靠在椅子上,那浓浓的蓝色烟雾袅袅萦绕,脸上现出无限沉思的神情。

他说:“那个姑娘本身就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研究对象。我发现她本人比她小小的问题更有意思。顺便说一下,她的问题不过是一个很平常的问题。如果翻阅一下我的案例、一八七七年安多弗索引的话,就能找到同样的例子,而且去年在海牙也发生过一些类似事件。那都是些老主意,我看其中有一两个情节倒是新鲜的。可是这位姑娘本人却是最发人深省的。”

我说:“你似乎能在她身上看出很多我看不出来的东西。”“不是看不出,华生,而是不注意。你不知道该看哪里,所以忽略了所有重要的东西。我从来没有使你认识到袖子的重要性,从大拇指指甲中看出问题,或者在鞋带上发现大问题。好,你从这个姑娘的外表看到了什么呢?你描述一下吧。”“唔,她头戴一顶蓝灰色的宽边草帽,帽上插着一根砖红色羽毛。她的短外套是灰黑色的,上面缝缀黑色珠子,边缘镶嵌小小的黑玉饰物。她的上衣是褐色的,比咖啡色深,领部和扣子上镶着窄条紫色长毛绒。手套是浅灰色的,右手食指已经磨破。她穿的什么鞋我倒没有注意观察。她稍微有点发胖,戴着下垂的金耳环,总的气派看来是相当富裕的,神态是平平常常、舒舒服服、自由自在的。”

福尔摩斯轻轻地拍着掌,抿嘴微笑。

“华生,我不是奉承你,你进步很大。你的这番描述确实很好。你固然忽略了所有重要的东西,但是已经掌握了方法。你观察颜色的眼睛很敏锐。老弟,你决不可依靠一般印象,而要集中注意细节。我首先着眼的总是女人的袖子。看一个男人,也许以首先观察他裤子的膝部为好。象你看到的那样,这个女人的袖子上有长毛绒,这是透露痕迹的最有用的材料。手腕再往上一点的两条纹路是打字员压着桌子的地方,看来十分明显。手摇式的缝纫机也留下类似的痕迹,不过是在左臂上,离开大拇指最远的一边,而不是象打字痕迹那样正好横过最阔的部分。我然后看一看她的脸,见鼻梁两边都有夹鼻眼镜留下的凹痕,我大胆提出近视和打字这两种说法,这似乎使她感到惊破。”

“这使我也感到惊破。”

“可是一点不错,这是很明显的。我接着往下看去,很惊破、又很感兴趣地观察到,尽管她所穿的两只靴子,并不是彼此不同的,而实际上却不是一对。一只靴尖上有带花纹的皮包头,另一只却没有。一只靴子的五个扣子中只扣了下面两个,而另一只则扣上第一、第三和第五个扣子。喏,当你看见一位青年妇女,穿戴得很整洁,但出门时却穿着不配对的靴子,靴上扣子只扣上一半,那说明她离家时非常匆忙,这不能算是一个什么了不起的推论吧。”

“还有呢?"我问道,我的朋友透彻的推理,经常引起我强烈的兴趣。

“顺便说一说,我注意到她在走出家门之前写了一张字条,但是这张纸条是在穿戴好了之后写的。你观察到她右手套的食指那个地方破了,不过你显然没有看到手套和食指都沾了紫色墨水。她写得很匆忙,蘸墨水时笔插得太深了。事情一定发生在今晨,否则墨迹不会清晰地留在手指上,这一切虽然都很简单,但却很有趣。不过我得回到正题上来,华生,给我念一念寻找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那个启事好吗?”

我把那一小张印刷的字条凑到灯前。"(启事写道):十四日晨,一个名叫霍斯默·安吉尔的先生失踪。此人身高五英尺七英寸,体格健壮,肤色淡黄,头发乌黑,头顶略秃,留有浓密漆黑的颊须和唇髭,戴浅色墨镜,讲话低声细语。失踪前身穿丝镶边黑色大礼服,黑色背心,哈里斯花呢灰裤,褐色绑腿,两边有松紧带的起靴。背心上挂一条艾伯特式金链。此人曾在莱登霍尔街的一个事务所任职。若有人……”
“行了,"福尔摩斯说,“至于那些信件,"他看了一眼,继续说:“很一般。除了一次引用过巴尔扎克的话以外,其中没有任何关系到霍斯默先生的线索。不过有一点很值得注意,它无疑会使你大吃一惊。”

“这些信件是用打字机打的,"我说。

“不仅如此,连签名也是打字的。请看信末打得工工整整的这几个小字:‘霍斯默·安吉尔'。有日期,但是地址除了'莱登霍尔街'外,别无其他,这是十分含糊的。这个签名很说明问题,事实上,我们可以说它是决定性的。”

“关于哪方面的?”

“我的好伙伴,难道你还没看出这个签名与本案的重要关系吗?”

“我不敢说我已看出来了,也许他想在一旦有人对他的毁约行为提出起诉时借以否认是自己的签名。”

“不,这不是问题所在。不过,我要写两封信,这样就能解决问题。一封给伦敦的一个商行;另一封给那位年轻小姐的继父温迪班克先生,请问他明晚六点钟能否跟我们在此见面。我们不妨跟男亲属打打交道。好吧,医生,在未收到这两封信的回音之前,我们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我们可以把这小小的问题暂时放一放。”

我有很充分的理由相信我的朋友在行动中是推理细致、精力过人的,所以他对于人家请他侦察这个破特的疑案的那种胸有成竹、从容不迫的态度,我想必定是很有根据的。我知道他只失败过一次,就是波希米亚国王和艾琳·艾德勒照片案;但是当我回顾'四签名'那种怪事以及与'血字的研究'联系在一起很不寻常的情况时,我觉得如果连他都解决不了的话,那真是十分奥秘的疑案了。

我离开他时,他还仍然在抽着那只黑色的陶制烟斗,我相信明晚再来时就能发现,他已掌握了最终确证玛丽·萨瑟兰小姐的失踪新郎到底是何许人的所有线索。

当时,我正忙于治疗一个病情严重的患者,第二天我在病床边又忙碌了一整天,将近六点钟时我才得到空暇,于是跳上一辆双轮小马车直驶贝克街,有些担心去晚了会赶不上为了结这桩破案助一臂之力。我见到歇洛克·福尔摩斯时,他独自一人在家,瘦长的身子蜷缩在深陷下去的扶手椅中,处于半睡半醒状态。令人望而生畏的一排排烧瓶和试管散发出清新而刺鼻的盐酸气味,说明他整天埋首于他酷爱的化学试验。

“喂,解决了吗?"我边问边走进门。

“解决了,是硫酸氢钡。”

“不,不,我说的是那个谜啊!"我叫道。

“呵,那个!我想到的是我一直在做试验的这种盐。虽然我昨天说过,这个案子毫无任何神秘之处,但是有些细节还是饶有趣味的。唯一的缺憾是我担心没有哪一条法律可以惩处那个恶棍。”

“他是谁呢?他抛弃萨瑟兰小姐的目的何在?”

问题刚从我口中说出,福尔摩斯还没来得及开口作答,我们就听到楼道里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嗒嗒嗒有人敲门。

“是那位姑娘的继父詹姆斯·温迪班克先生。"福尔摩斯说道,“他给我写信说,将于六点钟前来。请进吧!"进门的男人身体结实,中等身材,三十来岁,胡须刮得干干净净,肤色淡黄,一副殷勤的、曲意奉承的样子,一双锐利逼人的灰色眼睛。他询问地扫视了我们俩一眼,把那顶有光泽的圆式帽子搁在边架上,微微鞠了个躬,侧身坐在就近的椅子上。

“晚安,詹姆斯·温迪班克先生,"福尔摩斯说道,“我想这封打字的信是出自你手的吧,你在信中约定六点钟和我们见面,是吗?”

“是的,先生。我怕是稍微来迟了,不过我身不由己啊。我很抱歉萨瑟兰小姐拿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来麻烦你,我觉得还是不要家丑外扬的好。她来找你们,这是违背了我的意愿的。你们也已看到了,她是个好发脾气、容易冲动的姑娘,她一旦决定干什么就难以自制。当然我对你们倒是不太介意,因为你们与官厅警察没有联系;不过让这种家庭的不幸张扬到社会上去却也不是令人高兴的事。而且,这是徒劳无益的,因为你怎么可能找到霍斯默·安吉尔这个人呢?”

“恰恰相反,"福尔摩斯平静地说,“我很有理由相信我会找到霍斯默·安吉尔先生。”

温迪班克先生听了身子猛然震动了一下,手套掉在地上,他说道:“听到你这番话,高兴极了。”

“奇怪的是,"福尔摩斯说,“打字也象手书一样表现出一个人的个性。除非打字机是新的,否则两台打字机打出来的字是不会一模一样的。有的字母比别的字母磨损得更厉害些,有的字母只磨损了一边。温迪班克先生,请看你自己打的这张短笺,字母'e'总是有点模糊不清,字母'r'的尾巴总有点儿缺损。还有其它十四个更加明显的特征。”

“我们的来往信函都是使用事务所里的这台打字机打的,当然它有点儿磨损了,"我们的客人说着,发亮的小眼睛迅速地瞥了一下福尔摩斯。

“温迪班克先生,现在我要告诉你什么是真正有趣的研究,"福尔摩斯继续说,“我想在这几天再写一篇短的专题论文来阐述打字机以及打字机与犯罪的关系。这是我起为注意的一个题目。我手边有四封写明是来自失踪的那个男人的信,全是打字的。不仅每封信中字母'e'都是模糊的,字母'r'都是缺尾巴的,而且你如果愿意使用我的放大镜看一看,那么我提到的那其余十四个特征也是历历在目的。”

温迪班克先生从椅上跳了起来,捡起帽子,说:“福尔摩斯先生,我不能浪费时间听这类无稽之谈。假如你能抓到那个人,就抓住他好了,抓到他时,请告诉我一声。”

福尔摩斯跨步上前,把门锁锁上,说:“那么我就告诉你,我现在已经抓到他了。”

“什么,在哪里?"温迪班克先生喊道,吓得连嘴唇都发白了,眨巴着眼睛看着他,象掉进了捕鼠笼里的老鼠那样。

“啊,你嚷嚷有什么用,一点用处也没有,"福尔摩斯温和地说,“温迪班克先生,那是根本不可能赖掉的。事情再清楚不过了。你说我解决不了如此简单的问题,实在是太不客气了。那确是个简单的问题!请坐下,我们来谈谈吧。”

客人整个瘫在椅子上,脸色苍白,额上汗水涔涔,结结巴巴地说着:“这……这还不到提出诉讼的程度。”

“确实,恐怕是还不到这程度。但是,温迪班克先生,就你我二人来说,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最自私、最残酷、最丧心病狂不过的鬼把戏了。让我先把事情从头到尾叙说一遍,说得不对你可以反驳。”

这个人缩成一团坐在椅子中,脑袋耷拉到胸前,是副彻底被打垮了的模样。福尔摩斯把脚搁在壁炉台的壁角上,手插在口袋里,向后仰着身子,自言自语似地开始说起来。

“那个男人为了贪图金钱而跟一个年龄远比他大的女人结了婚,"他说道,“只要女儿跟他们一平生活,他就可以享用她的钱。就他们所处的地位来说,这笔钱财相当可观。失掉这笔钱,境况将大不相同。所以值得去拚命保住它。女儿为人心地善良和蔼,个性温柔多情。显而易见,有她这样品貌和收入的姑娘是不会空守闺房的。如果她嫁人的话,这当然将意味着每年损失一百英镑的收入,那么她的继父怎样才能防止这桩亲事?他显然是想设法把她关在家中,禁止她和同样年纪的朋友们交往。不久,他发现这样做不是长久之计。她变得不那么听话了,坚持自己的权利,最后竟然声称一定要赴舞会了。这么一来,她那个诡计多端的继父怎么办呢?他想出了一个毒辣的妙计。在妻子的默许和协助之下,他把自己伪装起来,给敏锐的眼睛戴上墨镜,给自己的脸戴上假髭和毛蓬蓬的假络腮胡子,把自己清晰的说话装作柔声媚气的耳语,由于女儿近视,他的伪装就更显得万无一失。他以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名义出现。他自己向女儿求爱,免得她爱上别的男人。”

“我当初只不过是跟她开玩笑,"客人哼哼唧唧地说,“我们根本没有想到她会那么痴情。”

“根本不可能是开玩笑。不过,那位年轻姑娘确实是被冲昏了头脑,一心以为她的继父是在法国,从来不怀疑她自己是上了大当。她因受到那位先生的殷勤奉承而高兴。而她母亲的一片赞扬声使她更加高兴。于是安吉尔先生开始来访,因为一旦奏效,事情就要继续进行下去。会过几次面,订了婚,这就最后保证了姑娘的心不会转向别人。但是牌局不能永远继续下去,装着去法国出差也相当麻烦,所以就干脆把事情来一个戏剧性的收场,以便在年轻姑娘的心上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象,这样来防止她有朝一日可能会看上其他求婚的男子。于是,就出现了手按圣经发誓白头偕老,举行婚礼那天的早晨暗示可能发生某种事情等把戏。詹姆斯·温迪班克希望萨瑟兰小姐对霍斯默·安吉尔忠贞不渝,而对他的生死则难以肯定,总而言之,可使她在以后的十年里不会去听从别的男人的话。霍斯默陪她到了教堂门口,他不能再往前走了,他耍起了老花招,从四轮马车的这扇门钻进去,又从那扇门钻出来,悠哉游哉地溜走了。我认为这就是整个事情的经过,温迪班克先生!”

在福尔摩斯叙说的时候,我们的客人恢复了一点自信,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苍白的脸露出讥诮的神态。

“也许是真,也许是假,福尔摩斯先生,"他说道,“你聪明过人啊,你应该更加聪明一点才好,这样你就会看到是你在侵犯法律,而不是我。我始终没有干下什么足以构成起诉的事情,但是你把门锁上,只这件事就足够使你因'攻击人身和非法拘留'而受到起诉。”

“就算象你所说的,法律奈何不得你,"福尔摩斯说着打开锁,推开门,“可是再没有谁应该比你受到更大惩罚的了。假如这位年轻姑娘有兄弟或朋友的话,他们应当用鞭子抽你的脊梁!真该打!"看到那男人脸上刻薄的冷笑,他愤怒得涨红了脸接着说:“这不是我对我的委托人所要承担的责任,但是手边正好有条猎鞭,我想我还是好好地抽……"他快步走去取鞭子,但是鞭子还未到手,楼梯上就没命地响起了乒乒乓乓的脚步声,沉重的大厅门嘭地响了一声,我们从窗子里看见詹姆斯·温迪班克先生拚命地在马路上飞跑。

“真是个冷酷的恶棍!"福尔摩斯边说边笑,重新一屁股坐进他的扶手椅,“那家伙屡次犯罪,总有一天罪大恶极被送上断头台。从几个方面来看,这个案件并不是索然无味的。”

“我现在还不能全部明了你的推理步骤。"我说。“唔,显然第一步应该想到的是:这个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破怪行为必定是有所企图的,同样清楚的是,我们看到唯一能够从这事件中真正得到好处的人只有这个继父。然后看这个事实:两个人从来没有在一起过,而总是当一个人不在时另一个人出现。这是很有启发性的。墨镜和破异的话声,跟毛蓬蓬的络腮胡子一样都暗示着伪装。这些也是有启发性的。他用打字来签名,从此可以推想她是如此熟悉他的笔迹以至于哪怕看到一点最小的笔迹她也认得出是他写的字。这个破怪的做法更加深了我的怀疑。你看到,所有这些孤立的事实和许多细节凑在一起,都指向同一个方向。”

“你怎样证实它们呢?”

“一旦认出了犯人,就很容易证实罪行。我认识这个人工作的商行。我一接到那份印刷出来的寻人启事,我就从那启事描述的外貌特征中除掉可能是伪装的结果的部分——络腮胡子啦、眼镜啦、声音啦——然后把这份寻人品事寄给商行,请他们告诉我去掉了伪装部分的外貌特征是否同他们商行里哪位出外旅行的人相象。我已注意到打字机的特点,我写信到他的办公地点给他本人,请他是否来这里一趟。如我所料,他的回信是用打字机打的,从回信中可以看出打字机的种种同样细微的但有特征的毛病。同一个邮局给我送来了一封来自芬丘破街韦斯特豪斯·马班克商行的信,信中说,外貌描述与他们的雇员詹姆斯·温迪班克的各个方面完全相符。全部情况,就是这样。”

“那么,萨瑟兰小姐呢?”

“假如我把事情告诉她,她将不会相信的。你也许还记得有句波斯谚语:‘打消女人心中的痴想,险似从虎爪下抢夺乳虎。'哈菲兹的道理跟贺拉斯一样丰富,哈菲兹的人情世故①②也跟贺拉斯一样深刻。”
| 楼主| 发表于 2010-7-12 19:30:04 | 显示全部楼层

《福爾摩斯探案全集》之《铜山毛榉案》

一个为艺术而爱好艺术的人,”歇洛克·福尔摩斯将《每日电讯报》的广告专页扔在一边说,“常常是从最不重要和最平凡的形象中得到最大的乐趣,华生,我高兴地观察到,从你诚诚恳恳地为我们的案件所作的那些记录中,你已经掌握了这个真理。而且,我肯定地讲,有时你还加以润色。你加以突出的并不是那些我曾经参与过的许多著名案件的侦破和轰动一时的审讯,而是那些本身情节可能是平凡琐细的案件,然而这些案件有发挥推论和逻辑综合的才能的余地,我把它们列入我的特殊的研究范围之内。”

“然而,”我微笑着说,“我不能完全为自己在记录中采用耸人听闻的手法开脱。”

“也许你确有错误,”他边评论述用火钳夹起火红的炉渣来点燃他那长把的樱挑木烟斗,当他是在争论问题而不是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他常常是用这个烟斗来替换陶制烟斗的。“也许你错就错在总是想把你的每项记述都写得生动活泼些,而不是将你的任务限制在记述事物因果关系的严谨的推理上——这实际上是事物唯一值得注意的特点。”

“在这个问题上我看我对你还是十分公正的,”我有点冷淡地说,因为我不止一次地观察到我的朋友的奇特性格中有很强的自私自利的因素而颇为反感。

“不,这不是我自私自利或自高自大,”他回答说。和往常一样,他不是针对我所说的话而是针对我的思想。“如果我要求十分公正地对待我的技艺,这是因为它不是属于个人的东西……一种不属于我自己的身外物。犯罪是常有的事,逻辑是难得的东西。因此你详细记述的应该是逻辑而不是罪行。可是你已经把本来应该是讲授的课程降低为讲一连串的故事。”

这是一个寒冷的初春的早晨。我们吃过早餐后,两人相对坐在贝克街老房子里熊熊的炉火旁边。一阵浓雾滚滚而来,弥漫于成排的暗褐色的房子之间。对面的窗户在这深黄色的团团浓雾中,隐隐约约成为阴暗的、不成形状的一片模糊不清的东西。我们点着气灯,它照在白台布上,照在微微闪光的瓷瓶和金属器皿上,因为当时餐桌还没有收拾千净。歇洛克·福尔摩斯整个早晨一直沉默地不断翻阅着一系列报纸的广告栏,最后,他显然放弃了查阅,似乎带点情绪地对我文笔上的缺点教训了我一顿。

“同时,”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一边坐着抽他的长烟斗,一边盯着炉火说,“不会有谁指责你用了危言耸听的笔法的,因为在这些你那么感到兴趣的案件中,相当大的一部分不是法律意义上的犯罪行为。我尽力帮助波希米亚国王的那件小事,玛丽·萨瑟兰小姐的奇异经历,有关那歪唇男人的难解的问题,那个贵族单身汉事件,这些都是属于法律范围以外的事情。你尽力避免耸人听闻,但是我担心你的记述也许是太繁琐了。”

“结果可能是这样,”我回答说,“但是我所采用的方法是新颖而又饶有趣味的。”

“啐,我的好朋友,对公众——广大不善于观察的公众来说,他们根本不可能从一个人的牙齿看出他是一名编织工,或从一个人的左拇指看出他是一名排字工,他们才不会去注意什么是分析和推理的细微区别哩!但是,如果你确实写得太繁琐,我也不能责备你,因为作大案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一个人,或至少是一个犯刑事罪的人,已经没有过去的那种冒险的和创新的精神了。我自己的小行业,似乎也退化到一家代理处的地步,只办理一些为人家寻找失掉的铅笔,以及替寄宿学校的年轻姑娘们出出主意。我想,无论如何,我的事业已经是无可挽回地一落千丈了。今天早上我收到的这张条子,我想,正标志着我的事业的最低点。你读读这个吧!”他将揉成一团的一封信扔过来给我。

这是前天晚上从蒙塔格奇莱斯寄来的,内容如下: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

我急切地想找你商量一下关于我应不应该接受人家聘请我当家庭女教师的问题。如果方便的话,我明天十点三十分来拜访你。

你的忠实的维奥莱特·亨特

“你认识这位年轻的小姐吗?”

“我不认识。”

“现在已经是十点半了。”

“对,我敢肯定这是她在拉门铃。”

“这件事也许比你想象的要有趣得多,你还记得蓝宝石事件开头的研究好象只不过是一时的兴趣,后来却发展成为严肃的调查,这件事也许同样如此。”

“唔,但愿如此。我们的疑团很快就会解开,因为要是我没搞错的话,当事人这就来了。”

话音未落,房门开处只见一位年轻的小姐走进房间。她衣着朴素,但很整齐,面容生气勃勃、聪明伶俐,长着象鸻鸟蛋那样的雀斑,举动敏捷,象个为人处事很有主意的妇女。

“我肯定你会原谅我来打扰你的,”当我的同伴起身迎接她的时候,她说,“我磁上一件十分奇怪的事,由于我没有父母或任何其他亲属可以请教,我想也许你会好心告诉我该怎样办。”

“请坐,亨特小姐,我将会高兴地尽力为你服务。”

我看得出来福尔摩斯对这位新委托人的举止和谈吐有良好的印象,他以探究的眼光打量了她一番,然后镇静下来,垂着眼皮,指尖顶着指尖,听她陈述事情的经过。

“我在斯彭斯·芒罗上校的家里担任了五年的家庭女教师,”她说,“但是两个月以前,上校奉命到新斯科舍的哈利法克斯去工作;他带了他的几个孩子同往美洲,我便失了业。我登报寻找职业,并按报纸上的招聘广告前往应征,但都没有成功,最后我积蓄的小小存款开始枯竭,我已到了毫无办法、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地步。

“西区有一家出名的叫作韦斯塔韦的家庭女教师介绍所,我每星期都要到那里探望是否有适合我的职业。韦斯塔韦是这家营业所创办人的名字,但是实际上经理人是一位斯托珀小姐。她坐在她自己的小办公室里,求职的妇女等候在前面的接待室里,然后逐个被领进屋,她则查阅登记簿,看看是否有适合她们的职业。

“唔,上个星期当我照常被领进那间小办公室时,我发现斯托珀小姐并不是单独一个人在那里,一个异常粗壮的男人,又大又厚的下巴一层摞一层地挂到他的喉部,笑容满面地坐在她肘边,鼻子上戴着一副眼镜,正仔细地观察进来的妇女。当我走进里面时,他在椅子上着实颤动了一下,很快转身面向斯托珀小姐。

“这就行,'他说,‘我不能要求比这更好的了。好极了!好极了!'他仿佛十分热情,搓着两手,表现出最亲切不过的样子。他这种和气的神态,使人看了感到很愉快。

“你是来寻找职业的吧,小姐?'他问。

“是的,先生。”

“做家庭女教师?”

“是的,先生。”

“你要求多少薪水?”

“我以前在斯彭斯·芒罗上校处是每月四英镑。”

“哎哟,啧!啧!苛刻啊……这够苛刻的,'他一面嚷着,一面伸出一双肥胖的手,好象情绪激动的人那样,在空中挥舞。‘怎么会有人出这么可怜的小数目给这样有吸引力和造诣的一位女士?”

“我的造诣么,先生,可能不如你所想象的那么深,'我说,‘懂一点法文,懂一点德文、音乐和绘画……”

“啧,啧!'他喊着,‘这些都不是主要问题,关键是你有没有一位有教养妇女的举止和风度?简单地说就是这一句话,你若是没有,那你就不适宜于教育一个将来有一天也许会对国家的历史起很大作用的孩子;但是倘若你有,那么,为什么竟有一位先生好意思要求你屈尊俯就接受少于三位数的数目的薪金?小姐,你在我这里的薪水,要从一百镑一年开始。”

“你可以想象,福尔摩斯先生,这样的待遇,在我这样穷得不名一文的人看来几乎是好得难以令人相信啊!可是这位先生,大概看见我脸上怀疑的表情,便打开钱包,拿出一张钞票。

“这也是我的习惯,'他说,甜蜜蜜地笑得两只眼睛在他那布满皱纹的白脸上只剩下两条发亮的细缝,‘预付一半薪金给我的年轻的小姐,好让她们应付旅费上的零星开支和添置些服装!”

“我好象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动人、这么会体贴人的人。由于我那时还欠着小商贩的债,这预付给我的钱当然对我是很大的方便。然而,整个接洽过程当中,我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大自然,决定多了解一些情况然后再表态。

“我是否可以问你住在什么地方,先生。'我说。

“汉普郡,可爱的乡村地区。铜山毛榉,它离温切斯特才五英里。真是最可爱不过的乡村,我亲爱的小姐,并且还有一座最可爱的古老的乡村房子。”

“那么我的职务呢,先生?我很想了解一下是什么工作。”

“一个小孩子——一个刚刚六岁的可爱的小淘气。哟,你要是能够看见他用拖鞋打死蟑螂!啪哒!啪哒!啪哒!你眼睛还来不及眨一眨,三个已经报销了!'他靠在椅背上笑得又把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了。

“孩子这样的玩乐兴趣有点使我吃惊,但是他爸爸的笑声使我认为也许他只是在开玩笑而已。

“那么,我唯一的工作,'我说,‘是照管一个孩子?”

“不,不,不是唯一的,不是唯一的,我亲爱的年轻小姐,”他大声地说,‘你的任务应该是,我肯定你聪明的头脑会意识到,听候我妻子的任何命令,假如这些命令是一位小姐理应遵从的话。你看,一点困难没有,是吗?”

“我很乐意使自己成为对你们有用的人。”

“那太好了,现在说说服装,比如说,我们喜欢时尚,你知道,有时尚癖,但是心眼不坏。倘若我们给你件服装要你穿的话,你不会反对我们的小小怪癖,是吗?”

“不,'我说,对他的话感到相当吃惊。

“叫你坐在这里,或者坐在那里,这将不致于使你不高兴吧?”

“啊!不会的。”

“或者在你到我们那里之前,让你把头发剪短呢?”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的头发,福尔摩斯先生,正如你能见到的,长得相当密,并且有着栗子般的特殊色泽,颇为艺术,我做梦也想不到要这样随随便便地把它牺牲掉。

“我恐怕这是很不可能的,'我说。他的小眼睛一直热切地注视着我,当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注意到一道阴影掠过了他的脸。

“我恐怕这一点是相当必要的,'他说,‘这是我妻子的小小癖好,夫人们的癖好,你明白,小姐,夫人们的爱好是必须考虑的,那么,你是不打算剪掉你的头发了?

“是的,先生,我实在不能够。'我坚决地回答说。

“啊,很好,那么这件事就算了。很可惜,因为其它方面你实在都很合适。既然那样,斯托珀小姐,我最好再多看几位你这里其他的年轻姑娘。”

“那位女经理正坐在那里忙着阅读文件,一句话也不曾和我们两人说过。可是现在她显得十分不耐烦地瞧着我,使我不禁怀疑她是否因为我的拒绝而失掉一笔可观的佣金。

“你愿意不愿意将你的名字仍然留在登记簿上?'她问我。

“如果你乐意的话,斯托珀小姐。”

“唉!其实,登记似乎也没有什么用处了,既然你用这种方式拒绝了人家提供的最优越的机会,'她尖刻地说,‘你很难指望我们尽力再为你另外找一个这样的机会,再会,亨特小姐。'她打了一下台上的叫人铃,一个仆人进来把我带了出去。

“唔,福尔摩斯先生,我回到寓所,打开食橱,见里面已经没有隔宿之粮了,桌子上又放着两三张索款单,这时我开始自问是不是做了一件很愚蠢的事。毕竟,如果这些人有奇怪的癖好而又希望别人顺从他们这种最异乎寻常的要求,那么,他们至少是准备为他们的怪癖付出代价的。在英国家庭女教师能够得到一年一百镑的薪水是罕见的,再说,我的头发对我有什么用?好多人把头发剪短以后都显得更精神了,也许我也应把头发剪短。第二天,我想我大概是错了,再过一天我肯定自己是错了。在我几乎要克服我的傲气、重新前往介绍所询问那个位置是否依然空着的时候,我接到那位先生写来的亲笔信。我把它带来了,我这就念给你听。

温切斯特附近,铜山毛榉亲爱的亨特小姐:

承蒙斯托珀小姐的好意将你的地址告诉了我,所以我从这里写信问你是否重新考虑过你的决定。我的妻子急切盼望你能来临,因为我对你的描述对她产生了很大的吸引力。我们情愿每季度给你三十英镑,也就是一年一百二十英镑,用以补偿因为我们的癖好可能给你带来的小小不便。毕竟这些要求对你并非过于苛刻。我的妻子偏爱特别深的铁蓝色,并希望你在早晨于室内穿着这种颜色的服装,然而你并不需要自己花钱购置,因为我们有一件原为我们亲爱的女儿艾丽丝(现在美国费城)所有的衣服,据我看这件衣服对你是很合身的。其次,至于坐在这里或那里,或者按照指定的方式来消遣,这将不致于使你感到有何不便。关于你的头发,这无疑是令人可惜的,特别是在和你短暂的会见时我就不禁为它的如此美丽而大为赞赏。但是我恐怕必须坚持这一点,唯一希望增加的薪水也许足以补偿你的损失。至于照管孩子方面的职责,那是很轻松的。望你务必前来,我将乘马车到温切斯特来接你。请通知我你乘坐的火车班次。

你的忠实的  杰夫罗·鲁卡斯尔”

“这是我刚接到的信,福尔摩斯先生,我已决定接受这个位置,然而,我认为在采取这最后一步以前最好把事情的全部经过告诉你,请你代为考虑。”

“唔,亨特小姐,既然你已经拿定了主意,那就这么办吧。”福尔摩斯微笑着说。

“但是你并不劝我拒绝它?”

“我承认我不愿意看到我自己的一个姐妹去申请这个职位。”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

“嗳,我没有材料,说不上来,也许你已经有你自己的想法。”

“哦,我好象只有一种可能的解释。鲁卡斯尔看来是个很和蔼、脾气很好的人,他的妻子会不会是个疯子?因而他想对此保守秘密,以免她被送入精神病院。所以他要采取各种办法来满足她的癖好以防止她的神经病发作?”

“这是一种说得过去的解释,实际上,事情可能就是这样,这是一种言之成理的解释。但是无论如何,对于一位年轻的小姐来说,它并不是一户好的人家。”

“可是,钱给得不少!福尔摩斯先生,钱给得不少啊!”

“嗯,是的,当然那薪水是高的……太高了。这正是我担心的原因,为什么他们要给你一百二十英镑一年,他们很可以出四十英镑挑选一个,这后面必定有些很特殊的原因。”

“我想我把情况告诉了你,如果以后我请你帮忙的话,你就会明白是怎么回事。而且,我觉得如果有你做我的后盾,我就会胆壮一些。”

“啊,你可以带着这种想法前去,我向你保证,你的小难题有可能成为我几个月最饶有兴趣的事。这里有一些特征,显然是很奇怪的,如果你自己感到疑虑或遇见了危险……”

“危险?你预见到有什么危险?”

福尔摩斯严肃地摇摇他的头,“如果我们能够确定它,那就不成其为危险了。”他说,“但是不论什么时候,白天或是夜晚,打个电报我就马上来帮助你。”

“这就够了,”她活泼地从座椅上站起来,面部的忧容一扫而光。“我现在就可以安心到汉普郡去了,我会马上写信回复鲁卡斯尔先生的,今天晚上就把我可怜的头发剪掉,明天早晨就动身到温切斯特去。”她对福尔摩斯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后,就向我们俩道晚安告别,急忙走了出去。

“至少,”当我们听到她以敏捷、坚定的步伐走下楼梯时我说,“她好象是一位很会照顾自己的年轻姑娘。”

“她正需要这样,”福尔摩斯严肃地说,“如果我们许多天后还听不到她的消息的话,我就是大错特错了。”

过了不久,我朋友的预言果然应验了。两个星期过去了,在这期间我时常发现我的心思一直朝着她那个方向转,疑虑着这个孤单的女孩子误入了什么样的不可思议的人间歧途。不平常的薪水、奇怪的条件、轻松的职务,这一切都说明有点异乎寻常,尽管我无法确定这件事是一时的癖好还是一项阴谋,这个人是个慈善家还是个恶棍。至于福尔摩斯,我看到他时常一坐就是半个小时,紧蹙着眉头,独自在那里出神,可是我一提到这件事时,他就把大手一挥表示算了。“材料!材料!材料!”他不耐烦地嚷着,“没有粘土,我做不出砖头!”可是最后他又经常咕哝着说,他决不会让自己的姐妹接受这样的职位。

一封电报终于在一天深夜送到我们手里。这时我正打算上床睡觉,而福尔摩斯正要安顿下来搞他着了迷的经常通宵达旦进行的化学研究——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我晚上离开他时,他总是弯着腰在试管或曲颈瓶上搞化验,次日早上我下楼吃早餐时发现他还在那里——他打开那黄色信封看了一下电报内容,就把它扔给我。

“马上查一下开往布雷德肖的火车时刻,”他说,接着就转身又去搞他的化学研究。

这个召唤既简短又紧急:(这封电报说)明天中午请到温切斯特黑天鹅旅馆。一定要来!我已经智穷计尽了。

亨特

“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福尔摩斯抬起眼睛看了我一下问道。

“我愿意去。”

“那么就查一下火车时刻表。”

“九点半有一班车,”我查看着我要找的布雷德肖,“十一点半到达温切斯特。”

“这倒正合适,那么,我也许最好还是将我的丙酮分析推迟一下,因为明天早上我们的精神体力都要处于最佳状态才行。”

第二天十一点钟,我们已经顺利地在前往英国旧都的途中了,福尔摩斯一路上只是埋头翻阅晨报,但在我们过了汉普郡边界以后,他扔下报纸,开始欣赏起风景来了。这是春天的一个理想的日子,蔚蓝色的天空中点缀着朵朵飘浮的白云,由西往东悠悠地飘去。阳光灿烂耀眼,然而早春天气仍然凛冽清新,令人心旷神怡,力气倍增。远至环绕着奥尔德肖特的重叠出岗,展开了一片乡村景色,从青翠的新绿中到处隐约地现出红色和灰色的农舍小屋顶。

“多么清新美丽的景色啊!”来自烟雾腾腾的贝克街的我,耳目为之一新而不禁充满热情地大声赞叹气来。

但是福尔摩斯严肃地摇摇头。

“你知道吗,华生,”他说,“我观察每一件事情都一定要和自己探讨的特殊问题联系起来,这就是我的性格应该受到诅咒的一个方面。你目睹这些星星点点散布于树丛间的房屋,它们的秀丽景色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我看到它们时,心里涌现的唯一想法是觉得这些房子互相隔离,会使那里可能发生的犯罪行为得不到应有的惩罚。”

“我的天啊!”我叫了起来,“谁会想到把犯罪和这些可爱的古老乡村房屋联系起来呢?”

“它们经常使我充满某种恐怖之感,我的这个信条,华生,是根据我的经验来的,那就是说,伦敦最卑贱、最恶劣的小巷也不会比这令人愉悦的美丽的乡村里发生更加可怕的犯罪行为。”

“你把我吓坏了!”

“但这道理是显而易见的,在城市里,公众舆论的压力可以做出法律所不能做到的事。没有一条小巷会坏到连一个被虐待挨打的孩童的哀叫声、或一个醉汉的殴打的噼啪声都不会引起邻居们的同情和愤怒的。而且,整个司法机构近在咫尺,一提出控诉就可以使它采取行动,犯罪和被告席只有一步之遥。但是看看这些孤零零的房子,每幢都造在自己的田地里,里面居住的大多是愚昧无知的乡民,他们对于法律懂得很少。想想看,凶恶残暴的行为,暗藏的罪恶,可能年复一年在这些地方连续不断发生而不被人发觉。向我们求援的这位小姐要是住在温切斯特,我就绝不会为她担扰,但是危险在于她住在五英里之外的农村。不过,很清楚,她个人安全并没有受到威胁。”

“没有,如果她能够到温切斯特来和我们见面,说明她是脱得开身的。”

“一点不错,她是有自己的自由的。”

“那么,究竟是什么事情呢?你能做出解释吗?”

“我曾设想过七种不同的解释,每一种都适用于到目前为止我们所知道的事实。但它们当中哪一种是正确的,只能在得到无疑正在等着我们的新消息后才能做出决定。好了,那边就是教堂的塔,我们不久就会听到亨特小姐要告诉我们的一切了。”

那“黑天鹅”是这条大路上一家有名的小客栈,离火车站不远。在那里,我们看到那位年轻的小姐正在等待着我们,她已经预定了一个房间,我们的午餐也已经在桌上摆好。

“看到你们来了我是多么高兴!”她热情地说,“非常感谢你们两位;但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们的指点对我将是十分宝贵的。”

“请告诉我们你碰到了什么事。”

“我要讲,我还必须赶快讲,因为我答应鲁卡斯尔先生要在三点钟以前回去,今天早上我向他请假到城里来,不过他不知道我是为什么事出来的。”

“请你将所有的事一件一件地按顺序讲,”福尔摩斯将他的又瘦又长的腿伸到火炉边,镇静自若地准备倾听。
“首先,总的来说,我可以说实际上我不曾受到鲁卡斯尔先生和夫人的虐待,对他们我这样讲是公平的。但是我无法理解他们,我心里对他们很不放心。”

“你无法理解他们什么?”

“他们为他们的行为辩解的理由。但是你可以从所发生的事情当中知道一切情况。当初我来到这里时,鲁卡斯尔先生在这里接我,并用他的单马车接我到铜山毛榉。这里,正如他所说的,环境很优美。但是房子本身却并不美。因为它是一幢大的、四四方方的房子,刷成白色,然而被潮湿和坏气候侵蚀得全都现出斑斑点点的污渍。它的周围有场地,三面是树林,另一面是一块斜平地,它通向从这房子门前大约一百码处拐弯的南安普敦公路。屋前的这块场地是属于这所房子的,至于周围所有的树林,则是萨瑟顿领主的部分防护林木。一丛铜山毛榉长在这屋子大厅门前的正对面,故而这地方就以铜山毛榉命名。

“我的雇主驱车载着我,他还是和以往一样和蔼可亲,那天晚上他将我介绍给他的妻子和孩子。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在贝克街你们房子里所猜测的情况并不符合事实。鲁卡斯尔太太没有疯,我看她是一位恬静的女人,脸色苍白,比她的丈夫年轻得多。我估计她不到三十岁;至于他,不会少于四十五岁。从他们谈话中我了解到他们结婚大约已有七年。他原来是个鳏夫,他的前妻遗留下唯一的一个孩子就是已经到美国费城去的女儿。鲁卡斯尔私下对我说,他的女儿离开他们是因为她对她后母有一种不讲道理的反感。既然他女儿的年龄不会小于二十岁,我完全可以设想她和他父亲的年轻妻子在一起,处境一定是很为难的。

“鲁卡斯尔太太,在我看来,无论是她的心灵方面或面貌方面,都很平常,她既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好感,也没有什么坏印象,她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很容易看出她是专心一意地热爱她的丈夫和她的小儿子的。她淡灰色的眼睛不时地东顾西盼,一觉察到他们任何一点小小的需要,便尽可能想法满足要求。他对她也很好,只是方式卤莽粗野。总的来说,他们俩好像是一对幸福的夫妇。然而这个女人,她仍然有一些秘密的愁苦,她时常会沉浸在深思之中,愁容满面。我不止一次意外地看见她在掉眼泪,我有时想这一定是她孩子的坏迫使她这样心事重重。真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个完全宠坏了的、偏偏又这么坏的小家伙。他的个子显得比同龄人小,脑袋却大得和身躯很不相称。他好象整天不是野性发作,便是绷着脸闷闷不乐。他唯一的消遣似乎就是对一些比他弱小的动物施加酷刑。在捕捉老鼠、小鸟和昆虫方面,他表现出很了不起的才智。但是我还是不谈这个小家伙;福尔摩斯先生,实际上他与我的事情没有多大关系。”

“你所谈的全部细节我都乐意听取。”我的朋友说,“不管你认为它们与你有无关系。”

“我尽量不让任何重要的环节漏掉。这个屋子使我立刻感到最不愉快的就是仆人们的外表和行为。这家人只有两个仆人,一个男人和他的女人。托勒是男的名字,粗鲁笨拙,灰白的头发和连鬓胡子,并且永远是那么酒气熏人。有两次我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就醉得很厉害,然而鲁卡斯尔先生似乎视若无睹,满不在乎。他的老婆是一个高个子的强壮女人,面目可憎,和鲁卡斯尔太太一样沉默寡言,但远不如她和气。他们夫妻俩是最令人讨厌的一对配偶。但幸运的是我大部分时间是在保育室和我自己的房间里。这两间方间是毗连的,都在这屋子的一个角落里。

“我到铜山毛榉后,开头两天生活很安静。第三天,鲁卡斯尔太太早餐后下楼来,低声地和她丈夫说了些什么。

“啊,是的,'他转向我,‘我们十分感谢你,亨特小姐,因为你迁就了我们的癖好而将头发剪掉。我问你保证这丝毫无损于你的容貌。我们现在来看一看你穿铁蓝色服装合适不合适。这件衣服放在你房间的床上,你可以在那里看到它,如果你肯把它穿上,那我们两人都十分感谢你。”

“放在那里等我去穿的那件衣服的色泽是特殊的暗蓝色。那是一种极好的哔叽料子缝制的,但是一眼就能看出是穿过的衣服。这件衣服对我再合身不过了,好象是比着我的身材做的。鲁卡斯尔先生和夫人看了都异常高兴,高兴得甚至有些过于热烈。他们在客厅等我。这间客厅十分宽敞,占据了房子的整个前半部,有三扇落地窗,靠中间那扇窗放着一张椅背朝着窗户的椅子。他们要我坐在这张椅子上。接着,鲁卡斯尔先生在房间的另一边来回踱步,开始给我讲一连串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最好笑的故事。你们都想象不出他有多么滑稽,我都笑累了。可是鲁卡斯尔夫人显然没有什么幽默感,甚至连笑也不笑,只是双手放在膝盖上端坐在那里,脸上既忧郁又焦急的样子。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的光景,鲁卡斯尔先生忽然宣称已到开始一天工作的时间,我可以更换衣服去保育室找小爱德华了。

“两天以后在完全相同的情况下又照样表演一番。我又一次换上衣服,又坐在那窗户旁边,听我的东家讲他那说不完的可笑的故事。我又一次不禁尽情大笑。后来,他递给我一本黄色封面的小说,又将我的坐椅向旁边移动了一下,以免我自己的影子遮挡了书。他央求我大声念给他听。我从某一章的当中开始念了差不多十分钟,忽然间正当我念到一个句子的半中腰时,他就叫我停止,并去更换衣服。

“你不难想象,福尔摩斯先生,我是多么难以理解这种异乎寻常的表演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察觉到他们总是小心翼翼地让我的脸背着那扇窗户,因为我心中充满了想看看我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愿望。起初,这好象是不可能的。但我很快想出了一个办法。我有一面手镜打破了,我灵机一动,偷偷地把一片碎镜子藏在手帕里。在下一次的表演中,当我正在发笑的时候,我将手帕举到眼睛前面,稍为摆弄一下,就能够看到我背后的一切了。我承认开始时我很失望,因为我没有看到什么东西。至少我第一个印象是如此。可是第二次我再一看,我察觉到有一个长着小胡子、穿着灰色服装的男人正站在南安普敦路那边,好象正在向我这一方向探望,这是一条重要的公路,平时路上总是有人来往的。可是这个人却斜靠在我们围着场地的栏杆上,并且很认真地朝这边张望。我把举着的手帕放低,瞥了鲁卡斯尔夫人一眼,发现她正在以最锐利的目光紧盯着我。她什么也没有说,但是我相信她已经猜出我手里握着一面镜子,并且也已经看到我背后的情形,她立刻站了AE餦起来。

“杰夫罗,'她说,‘那边路上有一个不三不四的家伙正向这边盯着亨特小姐。”

“不是你的朋友吧,亨特小姐?'他问。

“不是,这里我一个人也不认识。”

“哎呀,多么不礼貌!请你回过身去挥手叫他走开。”

“当然还是不理他更好些吧。”

“不,不,那他会常常在这里游荡的。请你转过身去,象这样挥手叫他走开。”

“我照吩咐的那样做了,与此同时,鲁卡斯尔夫人将窗帘拉了下来。这是一星期以前的事,从那时期我不再坐到窗户那边和穿那身蓝衣服,也没有再看到那个男人在路上了。”

“请往下说,”福尔摩斯说,“你的叙述很可能非常有趣。”

“我恐怕你会认为有点支离破碎,缺乏条理。也许这正表明我所讲的各个不同事件之间没有什么关联。在我刚到铜山毛榉的头一天,鲁卡斯尔先生带我到厨房门附近的一间小外屋。当我们走近那里时,我听见有一根链条当啷作响,还有一头大动物在走动的声音。

“从这儿朝里看!'鲁卡斯尔先生指点我从两块板缝中往里看,‘它不是一个漂亮的家伙吗?”

“我从板缝中张望进去,只觉得有两只炯炯发亮的眼睛和一个模糊的身躯蜷伏在黑暗里。

“不要害怕,'我的东家说,看见我吃惊的样子他笑了起来,‘那是我的獒犬卡罗。我说它是我的,但实际上只有老托勒,我的饲养员,才能够对付它。我们一天喂它一次,不能喂得太多,所以它才能总是象芥末那样有热辣劲。托勒每天晚上放它出来,倘若有哪个私自闯进来的人碰上它的尖牙齿,那只有求上帝保佑了。看在老天爷的面上,你千万不要以任何借口在晚上将脚跨过那门槛,因为如果那样作,就等于不要命了。”

“这警告并不是没有根据的。过了两宵,我凑巧在凌晨大约两点钟的时候从卧室窗口向外眺望。那天晚上月光皎洁,屋前的草坪银光闪烁,明如白昼。我正站在那里沉湎在这宁静美丽的景色中,忽然间警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铜山毛榉树的阴影下移动。当它出现在月光底下后,我清楚地看到它是什么。原来它是一只象头小牛犊那么大的巨狗,棕黄色,颚骨宽厚下垂,一张黑嘴巴和硕大突出的骨骼。它慢慢地走过草坪,在另一角的阴影里消失了。这个可怕的守卫使我的心里打了个寒战。我想没有一个窃贼能象它那样把我吓成这样子。

“现在,我有一件很奇怪的事要告诉你。你知道我是在伦敦将我的头发剪短的。我将剪下的一大绺头发放在我的箱底。有一天晚上,我把小孩子安置上床后,就开始以检查房间里的家具和整理我自己的零星东西作为消遣。房间里有一个旧衣柜,上面两只抽屉是没有锁上的,里面空无一物,下面的一只抽屉则锁上了。我把我的衣物装满了上面两只抽屉,但是还有许多东西没地方放,因而不能用那第三只抽屉,自然使我感到懊恼。我突然想到它也可能是无意中随便锁上的,所以我拿出一大串钥匙试着去打开它。正好第一把钥慰就配这把锁,于是我就把它打开了。抽屉里只有一件东西,可是我肯定你们永远猜想不到它是什么。它是我的那绺头发!

“我拿起头发来细细地检查。那罕有的色泽,密度,和我的一模一样。眼睁睁不可能的事却摆在我眼前。我的头发怎么会锁在这个抽屉里呢?我双手颤抖地将我的箱子打开,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倒了出来,从箱子底抽出我自己的头发。我把两绺放在一起,我敢向你们保证,它们完全一样。这不是很离奇吗?我真是莫名片妙,我想不出这是什么道理。我把那绺奇怪的头发放回到抽屉里,对鲁卡斯尔夫妇只字不提这件事,因为我觉得打开他们锁上的抽屉这件事做得不对。

“你可能注意到我是个天性喜欢留心观察事物的人,福尔摩斯先生。不久我在脑子里对整个房子就有了一个很清楚的轮廓。有一边的厢房看来根本就没有人住。托勒一家住处的通道对面的一扇门可以通向这套厢房,但是这扇门总是锁着的。可是有一天我正上楼时,碰见鲁卡斯尔先生从这扇门里走出来,手里拿着钥匙。看他那时的脸和我平时惯常看到的胖胖的、愉快的样子俨然判若两人。他因发怒面两颊涨得通红,眉头紧皱着,激动得太阳穴两旁青筋毕露。他销好那扇门后急急地从我身边走过,一言不发,也不看我一眼。

“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所以当我带着照管的孩子到场地散步的时候,兜个圈子溜达到房子那一边,这样我可以看到房子这一部分的窗户。那里一排有四个窗户,某中三个简直很肮脏不堪,第四个拉下了百叶窗,是关闭着的。所有这些窗户显而易见都是久已弃置不用,就在我来回漫步、时而将眼睛平视它们一下的时候,鲁卡斯尔先生走到我跟前,显得和往常一样愉快和高兴。

“啊!'他说,‘如果我一声不响地从你身边走过去,你一定不要以为我粗鲁无礼。我亲爱的年轻的小姐,我刚才忙于处理一些事务。”

“我叫他放心,我并不以为他冒犯了我。‘顺便问一下,'我说,‘好象上面有一整套空房间,共中一间的窗板是关着的。”

“他显得有些出乎意外,并且,我似乎觉得他听了我的话有点儿吃惊的样子。

“照相是我的一种爱好,'他说,'我把那边几间当作暗室。但是,哎呀!我们碰到了一位多么细心的年轻小姐啊!谁会相信呢?谁会相信呢?'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但是他并不是用打趣的眼光看我。我看到的只有怀疑和烦恼的神情,绝不是在开玩笑。

“唔,福尔摩斯先生,自从我明白这套房间里有些东西不让我知道,我心里更加热切地想要查出个究竟。与其说这是我的好奇心,虽然我和别人一样好奇,倒不如说是责任感,一种认为由于我识破这个地方的内幕说不定可以做出什么好事来的感觉。人们谈论女人的本能,也许就是女人的本能使我有那样的感觉。不管怎么说,的确是有这种感觉。我密切地注意有什么机会可以冲过这道禁止入内的门。

“直到昨天,这机会才来了。我可以告诉你,除了鲁卡斯尔先生外,还有托勒和他的妻子都曾在这空房间里忙些什么。我有一次看见托勒抱着个大黑布袋从那房里出来。最近,他时常恣意酗酒。昨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我上楼时,发现钥匙还插在门上,我毫不疑心是他留在那里的。鲁卡斯尔先生和太太当时都在楼下,那孩子也和他们在一起,真是难得的好机会。我轻轻地把钥匙一转,开了那扇门,然后悄悄地溜了进去。

“我面前出现一条小过道,这条过道没有裱糊过,也没有平地毯。过道尽头转弯的地方是一个直角。转过这个弯并排有三扇门,第一和第三扇门是敞开着的。每扇门里面都是一间空房,又脏又阴暗,一间有两扇窗,另一间只有一扇窗,窗户上尘土厚积,使得傍晚的光线照到那里显得非常昏暗。当中一扇门关着,外面横挡着一根铁床上的粗铁杠,一头锁在墙上的一个环上,另一头是用一根粗绳绑在墙上。这扇门本身也上了锁,但钥匙不在那里。这扇严密封锁的门显然是和外面所看到那扇关着的窗户是同一个房间的。而且从它下面的微弱光线中,我仍可以看到那房间里并不很黑暗。里面无疑是有天窗,可以从上面透进光线。我站在过道里,注视着那扇凶险的门,疑惑里面藏着什么秘密。这时,我忽然听到房间里有脚步声,从房门底下小缝透出来的微光中我看见有一个人影在来回走动着。这情景使我心里陡然升起一阵剧烈的无名恐怖。福尔摩斯先生,我神经紧张得忽然失去了控制,回头就跑,跑的时候好象有一只可怕的手在后面抓住我的衣裙似的。我沿着过道狂跑,跨过那扇门,一直冲到等候在外面的鲁卡斯尔先生的怀里。

“不错,'他微笑地说,‘果然是你,当我看见门开着,我想一定是你。”

“啊,可把我吓死了!'我喘着气说。

“我亲爱的年轻小姐!我亲爱的年轻小姐!'你料想不出他的态度有多么亲热,多么体贴,‘是什么把你吓成这个样子,我亲爱的年轻小姐?”

“但是他说话的声音简直就象在哄孩子。他做得太过分了,我是处处提防着他的。

“我够傻的,走到那边的空房子里去了,'我回答说,‘但是,在昏暗的光线下,那里是多么凄凉,多么可怕呀!吓得我又跑了出来。啊,那里面死沉沉地寂静得可怕!”

“只是那么一些?'他尖锐地瞧着我说。

“怎么啦?你是怎么想的?'我问他。

“我把这个门锁上你是怎么想的?”

“我确实不知道。”

“就是不让闲人走进去,你明白吗?'他还是用那无比亲切的模样微笑着。

“要是我早知道,我肯定……”

“那么,好啦,你现在知道啦!如果你再把你的脚跨过那门槛……'说到这里,他的微笑片刻之间变成龇牙咧嘴的狞笑,一张脸象魔鬼似地瞪着我,‘我就把你扔给那条獒犬。”

“我当时吓得不知道做了些什么。我想我大概是飞快地从他的身边一直奔进了我的房间。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直到发觉自己躺在床上,浑身颤抖不已。这时我想到了你,福尔摩斯先生。如果没有人给我出主意的话,我就再也不能在那里呆下去了。我害怕那所房子、那个男人、那个女人、那些仆人、甚至那个孩子,他们一个个都使我感到害怕。我若是能够领你们到那里去,那就好了。当然,我本来可以逃离那所房子,不过我的好奇心同我的恐惧心一样强烈。我很快下了决心。我要打一份电报给你。我戴上帽子,穿上外衣,走到约半英里外的电报局;回去时,心里觉得安稳多了。我走近大门时不觉心里又惊慌不安起来,唯恐那只狗已经被放出来了。但是我想起托勒那天晚上喝得烂醉以至不省人事,而且我还知道在这家里只有他能对付这只野性的畜牲,所以不会有别人敢冒险把它放出来。我偷偷地溜了进去,平安无事。晚上,我想到不久就要见到你们,开心得躺在床上大半夜没有合眼。今天早上我毫无困难地请了假到温切斯特来。但是三点钟以前我必须赶回去,因为鲁卡斯尔先生和太太准备出去作客,今天晚上都不在家,所以我必须照看孩子。现在,我已经把我的全部历险经过都告诉你了,福尔摩斯先生。要是你能告诉我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我将非常高兴,并且,最要紧的是,我应该怎么办?”

福尔摩斯和我听了这离奇的故事象着了迷一样。我的朋友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两手插在衣袋里,脸色显得极其深沉严肃。

“托勒是不是还酒醉未醒?”他问。

“是的,我听见他的老婆告诉鲁卡斯尔太太,说她对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那很好,鲁卡斯尔夫妇今天晚上要出门去?”

“是的。”

“那里有没有一间地下室和有一把结实的好锁?”

“有,那间藏酒的地窖就是。”

“亨特小姐,从你处理这件事的经过来看,你可以说得上是一位十分机智勇敢的姑娘。你想想能不能再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如果我不认为你是个十分卓越的女性,我是不会这样要求你的。”

“我一定试试看,要我做什么事?”

“我的朋友和我七点钟到达铜山毛榉。那时候鲁卡斯尔夫妇已经出门。而托勒,我们希望到时候他是无能为力的。剩下的就只有托勒太太,她可能报警。你若是能叫她到地窖里去干些差使,然后把她锁在里头,那就会大大有利于这件事的进行了。”

“我一定这样干!”

“好极了!那么我们就来彻底调查这件事。当然,只有一个说得通的解释,你是被请到那里去冒充某个人,而那个人实际上被囚禁在那间屋子里,这是一清二楚的。至于这个被囚禁的人是谁,我可以断定就是那个女儿艾丽丝·鲁卡斯尔小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是被说成已经到美国去了。毫无疑问,你所以被选中是因为你的高度、身材和你的头发的色泽和她的一样。好的头发被剪掉很可能是因为她曾经患过什么病,因而,自然也必须要你牺牲你的头发。你瞧见那绺头发完全是碰巧。那个在公路上的男人无疑是她的什么朋友,很可能是她的未婚夫。而且无疑,正因为你穿着那个姑娘的衣服,而且又那么象她,所以每当他看见你的时候,他从你的笑容中,以后又从你的姿势中,相信鲁卡斯尔小姐确实很快乐,并认为她不再需要他的关怀了。那只狗晚上放出来是为了防止他设法和她接触。所有这些都是相当清楚的,这桩案件最严重的一点就是那孩子的性情。”

“这和孩子又有什么关系?”我突然叫了出来。

“我亲爱的华生,你作为一个医生要逐渐地了解一个孩子的癖性,就要从研究他的父母亲开始,你没想到反过来也是同样的道理吗?我时常从研究孩子入手来取得对其父母品格基本的真正的深入了解。这孩子的性格异常残忍,而且是为残忍而残忍。不管这种性格是象我所猜疑的那样来源于他的笑眯眯的父亲还是来源于他的母亲,这对在他们掌握之中的那个可怜的姑娘注定是不妙的。”

“我确实相信你是对的,福尔摩斯先生,”我们的委托人大声说,“无数的事回想起来使我非常确定你说得十分中肯,让我们一刻也不要耽搁,赶快去营救那可怜的人吧!”

“我们必须小心谨慎,因为我们是在对付一个很狡猾的人。我们在七点钟以前办不了什么事,一到七点我们就会和你在一起,不用很久我们就能解开这个谜了。”

我们说到做到,七点整就已经到了铜山毛榉,并把双轮马车停放在路旁一家小客栈里。那一丛树上的黑叶,象擦亮了的金属,在夕阳的光辉下闪闪发光。这就足以使我们认出那幢房子,即使亨特小姐没有站在门口台阶上微笑地面向着我们的话。

“你都安排好了吗?”福尔摩斯问。

这时从楼下的什么地方传来了响亮的撞击声。“那是托勒太太在地窖里,”她说,“她的丈夫躺在厨房的地毯上鼾声如雷地酣睡着。这是他的一串钥匙,和鲁卡斯尔先生的那串钥匙是完全一样的。”

“你干得实在漂亮!'福尔摩斯先生热情地喊着,“现在你带路,我们就要看到这桩黑勾当的结局了。”

我们走到楼上去,把那房门的锁打开,沿着过道往里走,直走到亨特小姐所叙述的障碍物前面。福尔摩斯割断绳索,将那根横挡着的粗铁杠挪开,然后他用那串钥匙一把一把地试开那门锁,但都开不开。房间里没有任何一点动静,在这寂静之中,福尔摩斯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我相信我们来得并不太晚,”,他说,“亨特小姐,我想最好你还是不要跟我们进去。现在这样,华生,你把你的肩膀顶住它,看看我们到底能不能进去。”

这是一扇老朽的、摇摇晃晃的门,我俩合起来一使劲,门便立刻塌下来。我们两人冲进门一看,只是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除了一张简陋的小床,一张小桌子以及一筐衣服,没有其他家具,上面的天窗开着,被囚禁的人已无影无踪了。

“这里面有些鬼把戏,”福尔摩斯说,“这个家伙大概已经猜到了亨特小姐的意图,先一步将受害者弄走了。”

“怎么弄出去的?”

“从天窗。我们很快就可以知道他是怎么弄出去的。”他攀登到屋顶,“哎呀,是这样,”他叫喊着说,“这里有一架长的轻便扶梯,一头靠在屋檐上,他就是这样干的。”

“但这是不可能的,'亨特小姐说,“鲁卡斯尔夫妇出去的时候,这扶梯不在那里。”

“他又跑回来搬的,我告诉过你他是一个狡猾而又危险的人物。我现在听见有脚步声上楼来。如果这不是他那才怪哩。我想,华生,你最好也把你的手枪准备好。”

他话声未落,只见有一个人已经站在房门口,一个很肥胖的、粗壮结实的人,手里拿着一根粗棍子。亨特小姐一看见他,立即尖叫一声,缩着身子靠在墙上。但是歇洛克·福尔摩斯纵身向前,镇定地面对着他。

“你这恶棍!”他说,“你的女儿在什么地方?”

这胖子用眼睛向四周打量了一下,又看看上面打开的天窗。

“这句话是要由我来问你们才对!”他尖声叫喊说,“你们这帮贼!贼探子!我可捉住你们了,是不是?你们掉进我的掌心里来了,我要让你们够受的!”他转过身去,咯噔咯噔地尽快跑下楼去。

“他是去找那只狗来的!”亨特小姐大声说。

“我有左轮枪!”我说。

“最好把门关上,”福尔摩斯说,于是我们一起向楼下冲去。我们还没到达大厅,便听见猎犬的狂吠声,然后是一阵凄厉的尖叫和令人可怖的猎犬撕咬人的声音,使人听了为之毛骨悚然。一个红脸蛋、上了年纪的人挥舞着胳膊跌跌撞撞地从边门走了出来。

“我的天,”他大声喊着,“什么人把狗放出来了。它已经两天没喂过食啦,快,快,要不就来不及了!”

福尔摩斯和我急忙飞奔出去转过房角,托勒紧紧跟在我们后面。只见那边一只庞大的饿慌了的畜牲,一张黑嘴紧紧咬着鲁卡斯尔先生的喉咙,而他正在地上打着滚悲惨地号叫着,我跑上去就是一枪,把它的脑袋打开了花。它倒了下来,锋利的白牙仍然嵌在他那肥大的满是褶皱的颈部。我们用了好大力气才把人和狗两相分开,然后将他抬到房子里。人虽然还活着,然而已是非常可怕地血肉模糊了。我们把他放在客厅的沙发上,并差遣吓醒了的托勒送信去通知他的太太。我尽我所能做到的来减轻他的痛苦,我们都围着他聚集在一起,这时,房门开处,一位瘦高个的女人走了进来。

“托勒太太!”亨特小姐喊道。

“是的,小姐,鲁卡斯尔先生回来后先把我放了出来,然后才上去找你们。啊,小姐,可惜你不曾让我知道你的打算。因为我本来可以告诉你,省得你费那么大的劲。”

“哈!”福尔摩斯敏锐地注视着她说,“显然,托勒太太对这件事的情况知道得比任何人都多。”

“是的,先生,我确实知道。我现在正准备把我所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们。”

“那么,请坐下来,让我们听听看。因为我必须承认这桩事情里面还有几点我仍然不太明白。”

“我就会对你们讲明白的,”她说,“我早就可以这样做,要是我能早点从地窖里出来的话。如果这件事要闹到违警罪法庭上去,你要记住我是作为朋友站在你们一边的。我也是艾丽丝小姐的朋友。

“她在家里从来就不愉快,自从她的父亲再娶时期,艾丽丝小姐就一直郁郁不乐,她在家里受到怠慢,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发言权。但是她在朋友家里碰到福勒先生之前,她的情况确实还不算很坏。根据我所听到的,根据遗嘱,艾丽丝小姐有她自己的权利,但是她是如此安静和忍让,从来不曾讲过一句关于这权利的话,而将一切都交给鲁卡斯尔先生处理。他知道和她在一块可以很放心,但是一旦一个丈夫要挤进来的时候,那他一定会要求在法律范围内应该给他的东西。于是她的父亲认为是该制止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了。他要他女儿签署一个字据,声明不管她结婚与否,他都可以用她的钱。由于她不愿意签,他一直闹到她得了脑炎,六个星期濒临于死亡的边缘。最后她逐渐康复,但是已经骨瘦如柴,并且把美丽的头发也剪掉了;但是这些都不能使她的年轻的男朋友变心!他对她仍然十二分的忠诚。”

“啊,”福尔摩斯说,“我想你好意地告诉我们的这些情况使得我们对这件事情已经一清二楚,至于其余的我就可以推断得出了:鲁卡斯尔先生因而,我敢断言,就采取了监禁的办法?”

“是的,先生。”

“专门把亨特小姐从伦敦请来以便摆脱福勒先生不愉快的纠缠?”

“正是这样,先生。”

“可是福勒先生是一位坚持不懈的人,就象一名好水兵必须做的那样,他封锁了这所房子。后来遇见了你以后,通过用金钱或其它方式说服了你,使你相信你和他的利益是一致的。”

托勒太太安祥地说,“福勒先生是一位说话和蔼、手头慷慨的先生。”

“通过这个手段,他设法让你的好男人不缺酒喝,让你当主人一出门就把一架扶梯准备好。”

“你说得对,先生,是这么一回事。”

“我们应当向你道谢,托勒太太,”福尔摩斯说,“因为你无疑把一切使我们伤脑筋的事都澄清了。现在村里的那位外科医生和鲁卡斯尔夫人就要来了,我认为,华生,我们最好是护送亨特小姐回温切斯特去,因为我似乎感觉到我们在这里的合法地位很成问题。”

于是门前有铜出毛榉的那所不吉祥房子的谜解开了。鲁卡斯尔先生总算幸免于死,然而已是一个精神颓丧的人了,只是由于他那忠心耿耿的妻子的护理,他才能苟延残喘。他们的老佣人们还和他们住在一起。大概他们知道鲁卡斯尔这家人过去的事太多了,以致鲁卡斯尔先生很难辞退他们。福勒先生和鲁卡斯尔小姐就在他们出走后的第二天在南安普敦申请到特许证书结了婚。福勒先生现在毛里求斯岛担任政府职务。至于维奥莱特·亨特小姐,我的朋友福尔摩斯使我感到有点失望。由于她不再是他问题中的一位中心人物,他就不再对她表示有进一步的兴趣了。她目前是沃尔索尔地区一家私立学校的校长。我相信她在教育工作上是很有成绩的。
| 楼主| 发表于 2010-7-12 19:31:36 | 显示全部楼层

《福爾摩斯探案全集》之《三个大学生》

一八九五年中有些互相关联的事情,使福尔摩斯和我在我们著名的大学城住了几周。我要记述的事正是在这时发生的。事情虽然不大,但是富有教育意义。为了使那种令人痛心的流言自行消灭,最好是不让读者分辨出事情发生在哪个学院,以及发生在谁的身上,因此我在叙述时竭力避免使用那些容易引仆人们联想和猜测的词句,只是谨慎地追述一下事情本身,以便用它来说明我的朋友的一些杰出的气质。

那个时候,我们住在一栋离图书馆很近带家具出租的寓所里,因为福尔摩斯正在对英国早期宪章进行紧张的研究。他的研究是很有成效的,也许会成为我将来记述的题目。一天晚上,我们的熟人希尔顿·索姆兹先生来访,他是圣路加学院的导师和讲师。索姆兹先生身材较高,言语不多,但是容易紧张和激动。我知道他一向不够安静,此时他显得格外激动,简直无法控制自己,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福尔摩斯先生,我相信您会为我牺牲一两个小时的宝贵时间。在圣路加学院刚刚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要不是恰巧您在城内,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的朋友答道:“我现在很忙,不希望有什么事使我分心。您最好请警察去帮助您。”

“不,亲爱的先生,这样的事不能请警察,因为一旦交到官方,便不能撤回。这是涉及到学院名声的事情,无论如何不能传扬出去。您是那样有能力,而且说话谨慎,所以只有您能够帮我的忙。福尔摩斯先生,我请求您尽力而为。”

自从离开贝克街的惬意环境以来,我的朋友脾气有些不太好。离开了他的报纸剪贴簿、化学药品以及邋遢的住室,他便感到极不舒服。他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我们的客人便急忙把事情倾吐出来,他谈话的时候心情很激动。

“福尔摩斯先生,你知道明天是福兹求奖学金考试的第一天。我是主考人之一。我主考的科目是希腊文。试卷的第一题是一大段学生没有读过的希腊文,要求译成英文。这一段已经印在试卷上,当然,要是学生事先准备了这段希腊文,会占很大的便宜。所以,我非常注意试卷的保密问题。

“今天下午三点钟,印刷所送来了试卷的校样。第一题是翻译修昔的底斯著作中的一节。我仔细地校阅了清样,因为①原文需要绝对正确。直到四点三十分,还没有校对完。可是我答应一个朋友去他的屋里吃茶,所以我把清样放在桌子上,就离开了屋子,连来带去前后只用了半小时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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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修昔的底斯(公元前460年—400年?),希腊历史学家。——译者注

“福尔摩斯先生,你知道我们学院的屋门都是双重的,里面的门覆盖着绿色台面呢,外面的门是橡木的。当我走近外面的屋门,很吃惊地看见屋门上有把钥匙。一时间,我以为是我自己把钥匙忘在门上了,但是再一摸口袋,我才发现钥匙在里面。我清楚地知道,另一把钥匙是在我的仆人班尼斯特手中。他给我收拾房间已经有十年了,是绝对诚实可靠的。钥匙确实是他的,我推想,他一定进过我的屋子,来看我是否要喝茶,出去时,也许不小心把钥匙忘在门上了。他来的时候,我刚刚出去几分钟。如果不是今天的情况,他忘记钥匙是没有一点关系的,但是今天却产生了无法估量的后果。

“我一看到我的桌子,立即知道有人翻了我的试卷。清样印在三张长条纸上。原来我是放在一起的。现在呢,一张在地板上,一张在靠近窗户的桌子上,还有一张仍在原处。”

福尔摩斯开始感兴趣了,他说:“在地板上的是第一张,在窗户旁的桌子上的是第二张,仍在原处的是第三张。”

“福尔摩斯先生,你使我吃惊,你怎么会知道得这样清楚呢?”

“请继续叙述你的有趣的事情。”

“开始的时候,我想是班尼斯特干的,这种行为实在不可饶恕。然而他十分诚恳地否认了,我相信他讲的是实话。另一个解释只能是这样:有人走过看见钥匙在门上,知道我不在屋里,便进来看考卷。这个奖学金的金额是很高的,涉及到大笔的钱财,所以一个厚颜无耻的人或许愿意冒险偷看试卷好去胜过他的同伴。

“这件事使得班尼斯特非常不安。当我们发现试卷准是被人翻过的时候,他几乎昏了过去。我给他一点白兰地喝,然后让他坐在一把椅子上,他象瘫了似地坐着,这时我检查了整个房间。除了弄皱的试卷外,我很快地找到这位闯入者留下的其它痕迹。靠窗户的桌子上有削铅笔剩下的碎木屑,还有一块铅笔心的碎头儿。显然,这个骗子匆匆忙忙地抄试题,把铅笔尖弄断了,不得不重削。”

这个案件渐渐吸引了福尔摩斯,他的脾气也就随着好了起来。他说:“讲得好极了!你是吉星高照,大有破案的希望。”

“还有一些痕迹。我有一个新写字台,桌面是漂亮的红色皮革。我和班尼斯特可以发誓,桌面非常光滑,没有一点污点。现在我发现桌面上有明显的刀痕,大约三英寸长,不是东西擦过的痕迹,而是确实的刀痕。还有,我在桌子上看到一个小的黑色泥球,也许是面球,球面上有些斑点,象是锯末。我肯定这些痕迹是那个弄皱试题的人所留下来的。没有足迹或是其他证据可以辨认这个人。我正着急没有办法的时候,忽然想起您在城里,就直奔您来,向您求教。福尔摩斯先生,请您一定帮我的忙。现在您明白了我所处的困境:或者找出这个人来,或者推迟考试,等到印出新的试题。不能不作任何解释就更换试题,可是,这样一来便会引起讨厌的谣言。这不仅会损害本学院的名声,而且也会影响到领导本院的大学的名声。最要紧的是,我希望能默默地、谨慎地解决这个问题。”

“我很高兴处理这件事,而且愿意尽力提供一些意见。"福尔摩斯站了起来穿上他的大衣。"这个案子还是很有意思的。你收到试卷以后有人去过你的屋子吗?”

“有,道拉特·芮斯,一个印度学生。他和我住在同一栋楼,来问考试的方式。”

“他到你的屋里就是为这事吗?”

“是的。”

“那时试卷在你的桌子上吗?”

“是的,不过我记得是卷起来的。”

“可以看出来那是清样吗?”

“有可能。”

“你的屋子里没有别人?”

“没有。”

“有人知道清样要送到你那儿吗?”

“只有那个印刷工人知道。”

“班尼斯特知道吗?”

“他肯定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班尼斯特现在在哪儿?”

“他身体不舒服,坐在椅子上,好象瘫了似的。我立即匆忙地来找你。”

“你的屋门还开着吗?”

“我已把试卷锁了起来。”

“索姆兹先生,那么可以这样说:翻弄试题的人是偶然碰上的,事先并不知道试卷在你的桌子上。”

“我看是这样的。”

福尔摩斯微笑了一下,可是这个微笑令人费解。

他说:“好,我们去看看。华生,这不属于你的职业范围,不是生理的问题,而是属于心理方面的。不过,要是你愿意去,就去吧。索姆兹先生,现在请你吩咐!”

我们当事人的起居室正对着这座古老学院的庭园,庭园的地上长满苔藓。起居室的窗户又大又低,上面还有花窗棂。一扇峨特式的拱门后面有石梯,石梯已经年久失修了。这位导师的房间在第一层。另外三个大学生,分别各住一层楼。我们到达现场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福尔摩斯停住脚步,注视了一下起居室的窗户。然后,他走近这扇窗户,用脚尖站起来,伸着脖子往屋里探望。

我们有学问的当事人说:“他一定是从大门进去的。除了这扇玻璃窗以外,再没有别的开口了。”

福尔摩斯看着我们的当事人,微笑了一下,笑得有些奇怪,并且说:“哦,如果在这儿弄不清什么,我们最好还是到屋里去。”

这位导师打开屋门,把我们领进他的房间。我们站在门口的时候,福尔摩斯检查了地毯。

他说:“我想这儿不会有什么痕迹。天气这样干燥,很难找到。你仆人的身体大概已经恢复了。你说你让他坐在椅子上,是哪一把椅子?”

“窗口旁边的那把。”

“哦,是靠近这个小桌子的。你现在可以进来了。地毯我已经检查完了。我们再看看这个小桌子。当然,发生过的事情已经清楚了。这个人进屋后,从屋子中间这张桌子上一页一页地拿起试卷,拿到靠窗口的桌子上,因为假如有人从庭园走过来,从这儿一眼就可以看到,便于逃跑。”

索姆兹说:“实际上他跑不掉,因为我常常从旁门过来。”

“那很好!不管怎样说,这是他设想的。让我看看那三张清样。没有留下指纹!他先是拿过这一页去抄写的。这用了多长时间呢,快抄也不少于一刻钟。然后丢掉这一张,又拿起另一张。正在这个时候,你回来了,于是他急于跑掉,所以他没有时间把考卷放回原处。当你走进屋门的时候,听没听见石梯上有急促的脚步声?”

“没有,我没听见。”

“他急忙地抄写,把铅笔尖弄断了,不得不又削一次。华生,有意思的是:那支铅笔不是普通铅笔。它比普通铅笔粗,软铅,笔杆是深蓝色,制造商的名字是银白色的,笔只剩一英寸半长。索姆兹先生,如果能找到那样一支铅笔,也就找到了那个人。我还要告诉你,他的刀子较大而且很钝,这样你又有了一个线索。”

索姆兹先生被福尔摩斯谈的这些情况弄胡涂了。他说:

“别的我还能理解,可是铅笔的长短……”

福尔摩斯拿出来一小片铅笔木屑,上面有字母nn。

“你看。”

“不,我仍然……”

“华生,我过去常常低估你的能力。好,nn是什么意思呢?它们是一个字的末尾两个字母。你知道Johann?Faber 是销路最广的铅笔商的名字。这不是很清楚了吗?铅笔用得只剩下了Johann字后面的一小段。"他把小桌子拉到电灯下。"我希望他抄写用的纸是很薄的,这样便能透过纸张在光滑的桌面上留下痕迹。唔,没有看见什么痕迹。从小桌子上找不到什么。现在看看中间的桌子。我猜想这个小球就是你谈的那个黑色的面团。形状略象金字塔,中间是空的。正象你说的,小球上还有锯末屑。啊,真有意思。桌面上还有刀痕——确切地说是划痕。开始的地方是划的痕迹,然后才是边缘不整齐的小洞。索姆兹先生,我非常感谢你使我注意这个案情。那扇门通到哪儿?”

“我的卧室。”

“出事以后,你去过吗?”

“没有,我直接来找你。”

“最好让我查看一下。多么漂亮的古色古香的屋子!请你先等一分钟,我检查完了地板你们再进来。噢,没有看出什么。这块布幔干什么用的?你在这块布幔的后面挂衣服。要是有人不得已藏在这间屋里,他必定藏在这块布幔的后面,因为床太低,衣柜又不够厚。我想可能没有人在这儿吧。”

当福尔摩斯拉那块布幔的时候,我从他那坚决而又机警的表情知道,他已经做好准备,以防万一。可是拉开布幔一看,除了挂在衣钩上的三、四套衣服以外,什么也没有。福尔摩斯转过身刚要走开,突然又蹲到地板上。

他说:“喂,这是什么?”

那是一小块金字塔形状的黑色东西,象腻子,和书房里桌子上的那块完全一样。福尔摩斯把它放在手心上拿到电灯下看。

“索姆兹先生,这位不速之客在你的起居室里和你的卧室里都留下了痕迹。”

“他到卧室里去干什么?”

“我想这很清楚。你突然回来,到了门口,他才发觉。他怎么办呢?无论做什么都会暴露他自己,所以他只好冲进你的卧室躲藏起来。”

“哎呀,我的上帝,福尔摩斯先生,你是不是说,我和班尼斯特在起居室谈话的时候,这个人一直藏在这里?”

“我是这样看的。”

“福尔摩斯先生,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我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我卧室的窗户了?”

“玻璃上面有花窗棂,框子是金属的,共三扇,一扇有折叶,可以钻进人来。”

“正是这样的。卧室对着庭园的一角,所以从外面看不到整个卧室。这个人也许是从窗户进来的,走过卧室,留下了痕迹,最后,发现门开着,便从门那儿跑掉。”

福尔摩斯不耐烦地摇了摇头。

他说:“让我们从实际情况着手。你说过,有三个学生用这个石梯,并且总是走过你的门前。”

“是有三名学生。”

“他们都要参加这次考试吗?”

“是的。”

“三个人里有没有人嫌疑较大呢?”

索姆兹犹豫不决。

他说:“这是一个很难答复的问题。没有证据不好轻易怀疑某一个人。”

“你说说你的怀疑,我来给你找证据。”

“那么,我简单地告诉你住在这儿的三个人的性格。三个人中住在最下面的是吉尔克利斯特,一位优秀的学生,也是个优秀的运动员,参加了学院的足球队和板球队,低栏和跳远他都得过奖。他是一个漂亮的、很有风度的男人。他父亲是名声不好的扎别兹·吉尔克利斯特勋爵,因为赛马破了产。这个学生很穷,但是他很努力,很勤奋。他是有前途的。

“住在中间一屋的是一位印度人,名字叫道拉斯·芮斯。他是一个性情安静但是难于接近的人,多数印度人都是这样,他学习得很好,不过他的希腊文差一些。他很稳健,办事很有条理。

“最上面住的是迈尔兹·麦克拉伦。他要是想学习,可以学得很出色,他是这所大学里最有才华的一个。但是,他任性,生活放荡。第一学年因为打牌的事他差一点被开除。这一学其他懒散地混过来了,对于这次奖学金考试他一定很怕。”

“那么,你怀疑的就是他了?”

'我还不敢这样说。但是,这三个人里面或许他是最有可能做这种事的。”

“很好,索姆兹先生,现在我们见见你的仆人班尼斯特。”

这个仆人个子不高,面色苍白,胡须剃得很干净,花白头发,年纪有五十多岁。自从试题的事打乱了他安静的生活,他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由于紧张他那圆圆的面颊还在抽动,手指也在颤动。

他的主人说:“班尼斯特,我们正在调查这件不幸的事。”

“是的,先生。”

福尔摩斯说:“我听说你把钥匙忘在门上了。”

“是的,先生。”

“正当试卷放在屋里的时候,你这样做,那不是很反常吗?”

“先生,发生这事是很不应该的。但是,在别的时候,我也忘过。”

“你什么时候进的屋子?”

“大约四点半。是索姆兹先生吃茶的时间。”

“你在屋里等了多久?”

“我看见他不在,就赶紧出来了。”

“你看桌子上的试卷了吗?”

“没有,先生,真的没看。”

“你怎么会把钥匙忘在门上的?”

“我手里拿着茶盘。我想等回来再拿钥匙。后来就忘了。”

“通到外边的屋门是不是有把弹簧锁?”

“没有,先生。”

“那扇门一直开着吗?”

“是的,先生。”

“不管谁从屋里全可以出来吗?”

“是的,先生。”

“索姆兹先生回来后找你,你很不安,是吗?”

“是的,先生。我来这里这么多年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我差一点昏过去了。”

“我知道你昏过去了。你开始感觉不舒服的时候,你在哪儿?”

“我在哪儿,先生?怎么?就在这儿,靠近屋门。”

“那就有些奇怪了,你坐的是那边靠屋角的椅子。你为什么要走过另外这几张椅子呢?”

“先生,我不知道,我没有注意我坐在哪儿。”

“福尔摩斯先生,我也认为他不会注意他当时坐在哪儿。那时他脸色很不好,特别苍白。”

“你的主人离开以后,你还在这里?”

“只有一两分钟。然后我锁上门就回我自己的屋子了。”

“你怀疑谁呢?”

“噢,我不敢随便说。我不相信这所大学里有人会做出这种不择手段损人利己的事。先生,我不信会有这样的人。”

福尔摩斯说:“谢谢你,就谈到这里。噢,还有一句话。你没有向你服侍的三位先生提到出了事吧?”

“没有,先生,没提一个字。”

“你看见他们了吗?”

“没有。”

“很好。索姆兹先生,您愿意和我在这个院子里走走吗?”

天色愈来愈黑,楼上各层的窗户上全有灯光闪耀着。

福尔摩斯抬头看了看,说:“你的三个小鸟全回窝了。喂!那是什么?他们当中有一个象是坐立不安。”

原来是那个印度人,窗帘上突然出现了他的侧影。他在屋内迅速来回踱步。

福尔摩斯说:“我希望见每个人一面。这可能吗?”

索姆兹说:“没有问题。这些房间是学院里最古老的,常有客人来参观。来,我亲自领你去。”

当我们敲吉尔克利斯特的屋门的时候,福尔摩斯说:“请不要通报姓名。"一个细高个、黄头发的青年开了门,当他知道我们是来参观的时候,他表示欢迎。屋内有一些罕见的中世纪室内结构,福尔摩斯对于一个结构很感兴趣,一定要画在他的笔记本上,他弄断了铅笔尖,希望向主人借一支,最后是借了一把小刀削他自己的铅笔。在印度人的房间中,他也做了同样的事情。这个印度人是个沉默寡言、身材矮小、长着弯勾鼻子的人。他斜眼看着我们,当福尔摩斯画完建筑结构图的时候,他显得十分高兴。我看不出福尔摩斯从这两处找到了他所查寻的线索。我们没有能够访问第三处。我们敲不开他的门,而且从门内传过来一阵责骂声,夹杂着愤怒的吼声。"我不管你是谁。去你妈的!明天就要考试了,少来打扰我!”

我们的向导气得脸都红了,一面下台阶一面说:“真是粗鲁!即使他不知道是我敲门,这样做不也太无礼了吗?在目前的情况下看来,很值得怀疑。”

福尔摩斯的回答却很奇怪。

他问:“你能告诉我他的确切身高吗?”

“福尔摩斯先生,这个我实在说不准确。他比那个印度人高一些,但是又不象吉尔克利斯特那样高。我想大约是五英尺六英寸吧。”

福尔摩斯说:“这一点很重要。那么,索姆兹先生,我祝你晚安。”

我们的当事人是又惊讶又失望,大声喊道:“天啊,福尔摩斯先生,你不会这样突然地走掉吧!你好象没有理解我的处境。明天就要考试啦!今天晚上我必须采取一定的措施。试卷被人翻弄了,我就不能举行考试。一定要正视这种情况。”

“事情只能达到目前这一步。我明天清早再来和你谈这件事。也许我能够告诉你怎样办。可是,你不要动什么东西,什么都不要动。”

“好,就这样,福尔摩斯先生。”

“你完全不必担忧。我们一定会找到摆脱困境的办法。我要带走那两个黑泥球和铅笔屑。再见。”

我们走出了院子,在黑暗中又抬头看了看那几扇窗户。那个印度人仍然在屋内踱步。其他两扇窗户里已经没有灯光了。

走到大街上,福尔摩斯问:“华生,你怎样看这件事呢?这完全是个客厅中的小游戏,从三张牌中摸出一张,是不是?一定是三个人中的一个干的。你挑你的牌,你说是哪个人?”

“最上面那个嘴不干净的家伙。他的品行最坏。可是那个印度人也很狡猾。为什么他总在屋内走来走去呢?”

“这没有什么关系。有些人在努力记东西的时候,常常走来走去。”

“他看着我们的那个样子,很奇怪。”

“假如你正准备功课,第二天参加考试,每时每刻都很宝贵,这时有一群人突然找到你,你也会这样看他们的。我看这一点不能说明什么。至于那两支铅笔和两把刀子全没有问题。可是那个人我确实弄不清。”

“哪一个人?”

“那个仆人班尼斯特。在这件事情中他耍了什么花招呢?”

“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十分诚实的人。”

“我也有这种印象。这是使人不能理解的。为什么一个诚实的人——哦,这儿有一家文具店。我们从这家商店开始调查。”

城内只有四家较大的文具店,福尔摩斯到每一家文具店全拿出那几片铅笔屑,并且要付高价买同样的铅笔。四家全要给他订做一支,因为这不是一支普通尺寸的铅笔,很少有存货。我的朋友并没因此而失望,只是随便地耸一下肩,表示无可奈何罢了。

“亲爱的华生,我们没有得到什么结果。这个最能说明问题的线索也没有用了。但是,我深信我们仍然能够弄清原来的情况。天哪!已经快九点了,女房东还唠叨过七点半给我们做好豌豆汤呢。华生,你总是不停地抽烟,还不按时吃饭。我想房东会通知你退房的,而我也要随着你倒霉了——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先解决这位焦虑不安的导师、粗心大意的仆人和三个前程无限的大学生这些人的问题吧。”
到我们吃饭时候已经很晚了,尽管饭后他沉思了很久,可是他再也没有和我提到这件事。第二天早晨八点钟,我刚刚盥洗完毕,福尔摩斯便到我的屋里来了。

他说:“华生,我们应该去圣路加学院了。你不吃早饭行吗?”

“可以。”

“要是我们不给索姆兹肯定的回答,他是要坐立不安的。”

“你有什么明确的回答吗?”

“有的。”

“你已经得出结论了?”

“是的,亲爱的华生,我已经解决了这个谜。”

“可是你弄到了什么新的证据呢?”

“我六点钟就早早地起了床,决不会一无所得。我已经辛苦地工作了两小时,至少走了五英里路,终于得到一点东西说明问题。请看这个!”

他伸出手掌,掌心上有三个金字塔形状的小黑泥团。

“怎么,你昨天只有两个?”

“今天清早又得到一个。可以断定第三个小泥球的来源,也就是第一、第二个泥球的来源。走吧,华生,我们要让我们的朋友索姆兹安心。”

我们在索姆兹的房间里看到他心情十分不安。过几个小时考试即将开始,可是他还处于进退维谷的地位——是宣布事实,还是允许罪犯参加这个高额奖学金的考试,他拿不定主意,看样子简直连站都站不稳了,可是一见福尔摩斯,他立刻伸出两手急忙迎上去。

“谢天谢地,你终于来了!我真担心你因为感到没有办法而不管这件事了。我怎么办呢?考试还要举行吗?”

“是的,无论如何还要举行。”

“可是这个骗子呢?”

“不能让他参加。”

“你找出来了吗?”

“我想会找出来的。如果不想让事情传到公众的耳中,我们必须有点权威,自己组成一个私人军事法庭。索姆兹,你坐在那里。华生,你坐这儿。我坐在中间的扶手椅上。我想这样足以使犯罪的人产生畏惧的心情。请按铃吧!”

班尼斯特进来了,看见我们威严的面容感到惊恐,后退了一步。

福尔摩斯说:“请你关上门。班尼斯特,现在请你告诉我们昨天事件的真实情况。”

他的脸色完全吓白了。

“先生,我全都说了。”

“没有要补充的吗?”

“一点没有了,先生。”

“好,我来提醒你一下。你昨天坐到那把椅子上的时候,是不是为了要遮掩一件东西?这件东西正好说明谁到这个屋子里来过。”

班尼斯特脸色惨白。

“不,先生,绝不是。”

福尔摩斯又缓和地说:“这不过是提醒你一下。我坦率地承认我无法证实这件事情。但是,很可能是这样的,索姆兹先生一转过身去,你便放走了卧室里的人。”

班尼斯特舔了舔他发干的嘴唇。

“先生,没有人。”

“班尼斯特,这可不好。到了现在,你应该说真话,可是我知道你还在说谎。”

他绷着脸表示若无其事。

“先生,没有人。”

“班尼斯特,说出来吧!”

“先生,是没有人。”

“你拒绝给我们提供情况。是否请你留下不要出去?站到卧室的门旁。索姆兹先生,请你费心亲自去吉尔克利斯特屋中,请他到你这儿来。”

一会儿,这位导师带着那个学生回来了。这个学生体格很健壮,高高的身材,行动轻巧又灵活,步伐矫健,面容愉快开朗。他用不安的眼光看了看我们每个人,最后茫然失措地凝视着角落里的班尼斯特。

福尔摩斯说:“请关上门。吉尔克利斯特先生,我们这儿没有外人,而且也没有必要让人知道我们之间谈了什么。我们彼此可以以诚相待。吉尔克利斯特先生,我想要知道你这样一位诚实的人怎么会做出昨天那样的事情?”

这位不幸的青年后退了一步,并且用恐惧和责备的目光看了班尼斯特一眼。

仆人说:“不,不,吉尔克利斯特先生,我没有说过一个字,一个字也没说过。”

福尔摩斯说:“可是现在你说出来了。吉尔克利斯特先生,你必须明白,班尼斯特说话以后,你便毫无办法了,你的唯一出路是坦率地承认事实。”

一瞬间,吉尔克利斯特举起双手想要控制他抽动着的身体。紧接着他跪倒在桌旁,把脸埋在双手中,他激动得不停地呜咽起来。

福尔摩斯温和地说:“不要这样,人总是要犯错误的,至少没有人责备你是个心肠不正的罪犯。如果由我来把发生的事告诉索姆兹先生,不对的地方,你来改正,这样你或许感觉方便一些。我开始说吧,好,你听着,以免我把你做的事说错了。

“索姆兹先生,你曾经告诉我没有一个人,包括班尼斯特在内,知道试卷在你的屋中。从那时期,在我的心里就开始有一个明确的看法。当然这没有把那个印刷工考虑在内,因为这个工人要想偷看试卷的话可以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还有那个印度人,我想他也不会做什么坏事。如果清样卷成一卷,你可能不会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另一方面,假设有一个人竟敢擅自进屋,并且恰巧碰上桌子上有试卷,这种巧合是很难想象的。所以我排除了这种可能性。进到屋里的人知道试卷在哪儿。他怎么知道的呢?

“当我走近你的屋子的时候,我检查了那扇窗户。你那时的设想使我发笑,你以为我会相信或许有一个人会在青天白日之下,在对面屋子里众人的注视下破窗而入吗?不,这样的想法是荒谬的。我是在衡量一个过路的人要有多高才能往里看到桌子上有试卷。我六英尺高,费点劲可以看到。低于六英尺的人是看不到的。所以,我想要是你的三个学生里有一个比一般人高,他便是最可能做这件事的人。

“我进屋后,发现了靠窗桌子上的线索,这一点曾经告诉过你。从中间的桌子上我没有得出什么结论。后来你谈到吉尔克利斯特是个跳远运动员,这时我立即明白了全部经过,可是我还需要一些旁证。这些旁证我也很快地弄到了。

“事情是这样的:这位年轻人下午在运动场练习跳远。他回来的时候,带着他的跳鞋。你知道,跳鞋底上有几个尖钉。他路过你的窗口的时候,由于他个子很高,看见你桌子上的清样,他猜出了那是试卷。要是他经过你的屋门,没有看见有把钥匙忘在门上,就不会有什么坏事了。突然的冲动使他进到屋里,看看那是否是清样。这并不是冒险的行动,因为他完全可以装作进来是想要问个问题。

“当他看清那确是清样的时候,他抵制不住诱惑了。他把鞋放到桌子上。在靠近窗口的椅子上,你放的是什么呢?”

年轻人回答:“手套。”

福尔摩斯得意地看着班尼斯特。"他把手套放在椅子上,然后他拿起清样一张一张地抄写。他以为这位导师一定从院子大门回来,这样他可以看得见。可是我们知道,索姆兹先生是从旁门回来的。他突然听到导师的脚步声已到屋门口。已经没有办法跑掉了。于是他抓起跳鞋立即窜到卧室里,但是忘了他的手套。你们看到桌面上的划痕一头很轻,可是对着卧室的一头渐渐加深。划痕本身就足以说明是朝着卧室的方向抓起跳鞋的。这个犯法的人就躲在卧室里。鞋钉上的泥土留在桌子上,另一块掉在卧室内。我还要说明,今天清早我去过运动场,看见跳坑内用的黑色粘土,上面洒着细的黄色锯末,为的是防止运动员滑倒。我带来了一小块黑土做样子。吉尔克利斯特先生,我说得符合事实吗?”

这个学生已经站了起来。

他说:“是的,完全是事实。”

索姆兹说:“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是的,先生。我做了这件不光彩的事以后,惊慌得不知所措。索姆兹先生,我有一封信给您,信是我一夜未睡今天清早写的。也就是说在我知道我的罪行已经被查出来之前写的。先生,请您看这封信。我写道:'我已经决定不参加考试。我收到罗得西亚警察总部的任命,我准备立即动身去南非。'”

索姆兹说:“我听到你不打算用品起手段取得奖学金,我很高兴。但是你是怎样改变了你的意图的呢?”

吉尔克利斯特指着班尼斯特说:

“是他使我走上了正路。”

福尔摩斯说:“班尼斯特,你过来。我已经讲得很清楚,只有你能放走这个青年人,因为当时留在屋中的只是你一人,并且你出去的时候一定把门锁上了。至于他从窗口跑掉,那是不可能的。请你把这个案件最后一个疑问讲清楚,并且告诉我们你这样做的理由。”

“要是你一了解,理由就很简单了。不过,尽管你很聪明,你也不可能了解。事情是这样的,我曾经是这位年轻先生的父亲——老吉尔克利斯特勋爵的管家。他破产以后,我来到这所学院做仆人,但是我从未因为老主人没落而忘记他。为了纪念过去,我尽可能地照顾他的儿子。昨天你按铃叫我来的时候,我首先看到的是吉尔克利斯特先生的棕黄色手套放在椅子上。我知道这副手套是谁的,我也知道手套在这儿意味着什么。要是索姆兹先生看见,秘密就要暴露了。我急忙坐到椅子上,直到索姆兹先生去找您,我才敢移动。这时我可怜的小主人出来了,他是我抱大的,他对我承认了一切。我要救他,这不是很自然的吗?我要象他的已死的父亲一样开导他不应当这样取巧,这不是也很自然吗?先生,你能责怪我吗?”

福尔摩斯很高兴地站起来,说:“确实不能。索姆兹,我看我们已经把你的小问题弄了个水落石出,而我们还没有吃早饭。华生,我们走吧!至于你,先生,我相信在罗得西亚会有你的光明前途。尽管你这次跌倒了,我们仍然期望你将来会前程无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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