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悬疑小说」

146410 · 发表于 2021-7-23 17:38:02

引言：

春秋时期，晋国的申生、重耳、夷吾三位公子，由于宫闱内乱而走上了不同的人生轨迹。最终老大含冤而死，老三成了阶下囚；老二名垂青史，成为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

而在此之前的那一场宫闱内乱，史称“骊姬乱晋”，那是一段波谲云诡的历史——

上

我叫骊姬。

太子申生是我害死的。只是我没料到，自己会落得那般下场。

这一切还要从头说起。

我本是骊戎国的公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直到那一天。

家乡被战火笼罩，晋国兵马踏过骊戎国土的那一天。

我还清楚的记得，那年是公元前672年，我只有十四岁。王宫内外乱成一团，哭喊声响成一片，我与父王、母后都被追兵冲散了，发髻散乱，一只手提着薄纱裙，一只手拉着妹妹少姬，到处躲藏，跑得跌跌撞撞。

我们哪里跑得远，很快就被几名晋兵捉住，绑了起来。那些浑身透着血腥味的士兵邪恶地笑着，盯着我和妹妹，眼神中充满了贪婪。我知道自己长得很美，所有见过我的人都说我有倾国倾城之貌。所以从被捉的那一刻我就想好了，与其受到侮辱，不如在旁边的山石上一头撞死，一了百了。

“住手！”随着一声呵斥，那几个兵露出失望的表情，纷纷往两旁退散开。从他们后面走出一个将领打扮的年轻人，躬身施礼道：“公子。”

我只看了那个年轻人一眼，就再也不想死了。

他叫申生，是他们国君晋献公的长子，也是这次带兵入侵骊戎国的三军统帅。他当时大约二十岁出头，长得帅气俊朗，而且气质儒雅，谈吐不凡，是当时晋国公认的美男子。

“侍奉这位公子过一辈子，好像也不错嘛。。。”我这样想着。

由于我和妹妹是骊戎公主，身份特殊，所以申生并没有为难我们，只是押着我们回了晋国，派人看管起来。

还没等到申生的消息，却得到了晋献公的亲自召见。

晋献公是个老头子，旁边站着三位公子：儒雅沉稳的那个是申生；相貌硬朗、轮廓鲜明的那个是二公子重耳；眼神闪烁、薄嘴唇尖下巴的那个是三公子夷吾。

我从没见过那么好色的人。晋献公一见我和妹妹，竟然口水都留了下来，对三公子夷吾说：“这就是你说的那两个美女？真是太美了！”他看都没看申生一眼，一道旨意下去，就宣布我和妹妹成了他的妃子。

呵呵，申生可真是个孝顺的儿子，他愣了一下，然后低头向父王道喜。我只觉得浑身发冷，仿佛一桶凉水从头浇下来。结婚对象就这样变成了个猥琐的糟老头子。

我别无选择，只有顺从。

嫁给献公之后，我渐渐了解到他后宫的情况：

晋献公姓姬，名叫诡诸。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跟自己的后妈勾搭上了。后妈叫齐姜，也就是献公他爹晋武公的妃子，同时还是大名鼎鼎的当今霸主齐桓公的女儿。

这可真是色胆包天。

齐姜为献公生了个儿子，就是大公子申生。武公去世后，献公继位，立齐姜为夫人，申生为太子。我没见过齐姜，她几年前已经死了。

后来献公曾率兵攻打北狄部落，顺便掳回了两个天姿国色的少数民族姐妹花。姐姐叫大戎狐姬，生下了二公子重耳；妹妹叫小戎子，生下了三公子夷吾。

再后来，我和妹妹就被掳来了。没过两年，我生了个儿子，取名奚齐；妹妹少姬也生了个儿子，取名悼子。

我唯一能聊以自慰的是衣食无忧，献公被我的美貌迷得神魂颠倒，对我言听计从。但我还是高兴不起来。当年对申生的期待和幻想都化成了泡影，可能是因爱生恨吧，我想要报复申生。

想归想，但这并不容易。首先我一介女流，没有什么策略，不知从何做起；第二，申生人品端正，很受朝中那些老臣的支持。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有一个能为我出谋划策的人主动找上门来。

这人是个男人，叫做优施。实际上“施”是他的名字，“优”是他的职业，他是在宫中专门为王公贵族演戏的艺人。
优施一见到我，开门见山地表示对我的美貌觊觎已久，希望能够一亲芳泽；另外，他是献公面前的大红人，有很多手段，可以帮我在朝中呼风唤雨。

这个人很会说话，虽然言语粗鄙，但是句句说在我心坎上。从此以后我堕落了，跟他勾搭在一起。

有一天，优施对我说：“关于废立太子的事，咱们得早做打算了。”

我一愣：“什么意思？”

优施很认真地说：“你看看如今的满朝文武，大部分都是太子申生一党；其余官员有的拥护夷吾，有的是重耳座上宾。现在趁着陛下宠爱你，咱们还有机会把这三个公子都整垮，让你儿子奚齐继位。不然的话，等有朝一日陛下归了天，你们娘俩无依无靠，还能有好果子吃吗？”

我想了想：“这个。。。你说的有理，那从谁开始下手呢？”

优施伸出两个手指：“先整申生，再整重耳。申生是大患，拥趸也最多，必须趁着陛下宠信咱们，先把他除掉。申生这个人小心谨慎，洁身自好，但是迂腐老实，不懂得变通。一旦陛下对他产生疑心，他根本不知道如何辩解，没准都能自杀，嘿嘿。二公子重耳嘛，江湖气太重，比较豪爽，不拘小节，自我保护意识差，派个刺客就能把他给收拾了，捎带手的事儿。三公子夷吾心思细腻，不好下手，不过好在他对王位没啥兴趣，不会成为我们的绊脚石。”

我一听，正中下怀：“真是高见啊，就这么办！”

于是，我和优施的整人行动正式拉开了帷幕。

行动第一步，剪除羽翼。

每个公子都得有自己的幕僚或老师。在我的软磨硬泡之下，献公终于同意让足智多谋的荀息给奚齐做老师。前两年的假途灭虢事件，晋国一举吞并虢、虞两国，就是出自荀息的计策。

申生那一派，最重要的人物是里克。里克是晋军统帅，能征善战，勇猛无敌，他与荀息一文一武，可以说是晋国的股肱之臣。

重耳喜欢到处结交朋友，幕僚很多，最重要的是赵衰和重耳的两位亲舅舅狐毛、狐偃等人。

夷吾这个人比较神秘，似乎没什么帮手，只有几个籍籍无名的心腹，例如郤芮、吕省等人。

要对申生下手，就必须先搞定太子党的首脑里克，以免他从中作梗。

与优施商议之后，我假借献公的名义，嘉奖里克这些年来的赫赫军功，宴请里克夫妇前来喝酒。里克夫妇果然受宠若惊，前来赴宴。

寒暄几句，就开席了。优施身份低微，在一旁作陪。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优施举杯站了起来：“这么喝酒没啥意思，我为里大夫献唱一曲，以祝雅兴吧。”然后他清清嗓子，深深地看了里克一眼，唱了起来：

“暇豫之吾吾，不如鸟乌。

人皆集于菀，已独集于枯。”

歌词大意就是：

人可千万不能不合群啊。要是只顾着自娱自乐，却不懂得寻找同伴，那还不如一只乌鸦呢。乌鸦尚且知道去找繁茂的枝头，有的人却选择在一棵枯树上活活耗死。

其中传达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里克是个大老粗，没理解歌词的深意，听得摇头晃脑，乐在其中；他夫人却脸色大变，急忙扯扯里克的袖子，使个眼色。我看在眼里，心中暗笑。里克心领神会，很快就说自己不胜酒力，夫妻俩急匆匆地告辞离席了。

送走里克夫妇，优施哈哈大笑：“让他们回家慢慢合计去吧！我还派人在他们床头放了把匕首，但愿别吓到他们。”

果不其然，自从这次会见之后，里克在朝廷中表现出逃避的态度，经常称病不朝，避免公开表态。威胁奏效了。

行动第二步，蜜蜂谮计。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夜里，献公在睡梦中突然惊醒过来。我问怎么了，他说梦到了申生的母亲齐姜。

机会来了。

我对献公说：“让太子回来一趟吧。自从申生去曲沃一带驻守，你也很久没见到他了。这次正好让他回来祭祀一下自己的生母，慰藉母亲的在天之灵，尽尽孝道。”

献公不知是计，立刻同意了，下诏宣申生回到国都绛城，来主持祭祀典礼。申生回来的那天，我主动请缨去迎接太子，接风洗尘，献公自然应允。

跟太子见过面，当天晚上回到寝宫，我事先把头发弄得散乱，又把自己衣服袖子扯开了线，哭着去对献公说：“大王替臣妾做主啊！”

献公大吃一惊：“怎么了？”

演戏可是优施的强项，他早就把台词帮我拟好了。

“我好心好意，置办酒席迎接申生。想不到他多喝了几杯酒就色胆包天，根本不把我当母亲看待，拉住我的衣袖意图无礼，还醉醺醺地说什么‘侍奉我岂不好过侍奉那个老贼！他还能活几年？到时候你不还是我的人？’我吓坏了，挣脱衣袖跑了回来。”

献公呆住了，半晌才说出话来：“这、这怎么可能？申生他不是这样的人呐。。。”

我假意生气：“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他还约我明天去宫殿后面的花园见面呢，肯定没安好心。你要是不信，明天我就去见他，你躲在宫殿上看着，看他是怎么对我的。”

献公说：“那也好。”

申生当然没有约我，这一切都是优施的妙计。

第二天，我先弄来许多蜂蜜，涂抹在头发的里层，然后假传献公旨意，叫申生前来后花园议事。

申生来到花园，一见是我在园门内等他，愣了一下，脚步一顿。我冲他一笑：“公子随我来，大王在园内等候多时了。”

我带着他往花园深处走去。我知道献公正在远处的宫殿上张望，当我们走到花园最深处，正是献公看得最清楚的角度。而那里也是蜜蜂、蝴蝶最多的地方。时机转瞬即逝。

就是现在。

我很自然地抬手伸到颈后，把披肩长发轻轻撩起，蜂蜜的味道立刻飘散在空气中。许多蜜蜂、蝴蝶纷纷飞来，落在我的头上、肩上。我轻呼一声：“哎呀，公子请快帮我驱赶蜂蝶！”申生不知是计，赶忙从后面追上我，用宽大的衣袖在我头上、背上挥动。

这一幕优施和我排演过数十次，这次我把握住了最佳时机，加上我的动作、神态，无懈可击。在远处献公的角度看来，正像是申生动手动脚地在调戏我，而我在慌忙躲闪。

这时，优施恰到好处地出现在我和申生面前，躬身施礼道：“大王突然身体欠安，今天不能见你们了，让我来告诉公子，请先回府吧。”在献公看来，正像是优施及时出现，制止了申生的无礼行为，然后申生带着一脸失望的表情离开了。

我知道，计策成了。

回到宫里，献公正铁青着脸，喘着粗气：“这个畜生，这个。。。这个。。。。我非杀了他不可！”我知道他为什么没继续骂下去，勾搭自己的后妈，这不正是他自己当年干过的事吗？呵呵，真是讽刺。

我上前劝慰道：“算了，大王，家丑不可外扬。而且申生可是未来的晋国国君，朝中大臣都拥护他。我就忍了吧，你也别生气了。”

我知道献公嘴里喊着杀申生，其实只是一时被气懵了，心里未必真这么想。所以我要再推他一把。

行动第三步，酒肉毒计。

申生这次回国都，是为母亲齐姜来主持祭祀典礼的。按照周礼，典礼之后他要把祭祀用的酒肉等祭品带回去献给父王，象征着给献公增福增寿。

这机会再好不过了。

典礼结束，申生亲自带人送来了祭品酒肉。但献公不在宫里。

因为我和优施时刻都紧盯着申生的一举一动，这天一大早我就哄骗着让献公外出打猎去了。我代替献公收下祭品，让申生先返回他的封地曲沃，然后把早已备好的鸩毒混进酒里和肉里。

献公打猎回来，心情不错，见到申生送来的酒肉，端起杯来就要喝酒。我急忙制止他：“大王，毕竟是外来的食物啊，您还是小心点好。”

献公点点头：“也好，那么这杯酒就用来祭地。”说着把酒泼在地上。只听见一阵刺啦刺啦的响声，地上鼓起来一大块。献公瞠目结舌。

我又叫来一只宫里的狗，扔过去一小片肉。狗吃了一口，立刻七窍流血，死了。献公蹭地站了起来，浑身发抖。我装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又叫来一名小内侍，命他尝酒，才喝一口，也七窍流血而死。我“大惊失色”，跌坐在地上。

献公已经快疯了，立刻召所有大夫前来议事，说要发兵诛杀申生。

在此关键时刻，里克果然称病告假，没有出现。其他大臣都吓坏了，七嘴八舌地规劝大王，理由无非是两条：一来，如果贸然发兵讨伐太子，事态就太严重了，晋国将沦为诸侯的笑柄，也有可能被其他国家趁机偷袭；第二，此事蹊跷，最好请申生亲自从曲沃过来，当面对质，也给申生一个解释的机会，如果申生解释不好，或者不敢前来，那么再诛杀他不迟。

散了朝，献公脸上阴晴不定，显然有些动摇了。我心急如焚，但此时绝对不能表现出来。我灵机一动，对献公说：“大王，那些大臣说的不无道理，我们可以派个人去请申生，但是不能派那些大臣去。您想，申生现在一定警惕得很，派大臣去容易打草惊蛇；另外，他们大部分都是拥护申生的，见到申生之后恐怕会跟他串通口供，甚至可能会帮申生逃出晋国。”

献公说：“那么还能派谁去呢？”

我说：“我看优施就可以。他只是个戏子，从不参与政治活动，绝对公正。我们可以让优施随便找个借口，请申生回来一趟。”

献公点点头：“好，就这么定了。”

事不宜迟，优施立刻动身前往曲沃。

见到申生，优施劈头盖脸说出一番道理来。大致说的是：“太子，你父王已经快被你气死了。你不该年纪轻轻就出尽了风头，功高盖主你不会不懂。现在很多大臣都盼着献公早点死，好扶持你继位。你调戏骊姬在先，又在酒肉中投毒，几次三番意图害死大王，现在证据确凿，你不必辩解了。大王主意已定，特地命我来拘你回去正法。你如果真是个孝子，就该立刻自杀赎罪。如果你要逃跑，我自然拦不住你，但大王会发兵讨伐你，届时生灵涂炭，晋国还会沦为诸侯的笑柄；你要是跟着我回都城受死，大王将会落得个‘杀子’的骂名，被世人唾弃。所以要想孝敬父亲，你最好的办法是现在就自杀。”

优施的口才真是无与伦比，申生的孝顺也真是前无古人。

申生听完优施的一番话，就上吊自尽了。

优施回禀献公：“申生畏罪自杀了。”

重耳和夷吾真是胆小如鼠。他们原本分别在自己的领地蒲城和屈城，听到申生自杀的消息，怕危及自身，竟然都逃了。重耳逃到了狄国，夷吾逃到了梁国。

按照早先定下的策略，我和优施决定先放过对我们没有威胁的夷吾，派宫里武艺最高强的太监勃鞮前往狄国刺杀重耳。没想到勃鞮失败了，回来复命时没有提着重耳的人头，只提着宝剑和半截衣袖。原来是重耳手下的狐偃、先轸等人个个身手不凡，拖住了勃鞮，加上重耳本人反应敏捷，跳过墙头逃走，只被勃鞮砍下半截袖子。

既然已经打草惊蛇，只好从长计议。没关系，我们还有的是时间。——我当时是这么以为的。

前651年，我35岁。这一年献公病逝了，我不但不难过，反而有些兴奋。因为他死前已经托孤，让大夫荀息辅佐我儿子奚齐继位。

在丧礼上，我拉着奚齐的手，神情木然地看着大臣们一个一个上前哭拜、祭奠。“办完丧礼，我儿子就是晋侯，而我就是太后了。”我对自己说。

这时候，里克突然带着一队士兵冲了进来。他们所有人身上穿白带孝，手中都提着明晃晃的刀剑。

我吃了一惊，急忙站起来。只听里克喊道：“骊姬是妺喜、妲己转世，狐媚惑主，祸乱国家！为大王和太子报仇，就在今日！”

我又惊又怒，抬手正要呵斥，只见一道剑影向我刺来。我眼前一黑，耳边隐约听见荀息的喊声：“住手，住手！”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里克突然性情大变，公然行凶？为何没人阻止他？大臣们惊叫着四散开来，我脑袋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快死了。里克从我身上抽回宝剑，剑尖上滴着血。我呆呆地看着那剑刃，剑刃上倒映着我身边的优施。

优施嘴角一挑，竟然阴恻恻地笑了。。。。

下
我姓姬，叫夷吾。

大哥申生是我害死的。可笑骊姬那个蠢女人，替我做了凶手，还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

我是晋国的三公子，却一直活在别人的阴影里。

我从小就比申生和重耳聪明得多。但父王偏偏喜欢那憨厚木讷的书呆子申生，还说什么仁义爱民，真是可笑至极。诸侯之间尔虞我诈，光靠仁义就能富国强兵，能让诸侯望风归顺吗？我母亲和重耳的母亲是亲姐妹，但我姥爷狐突和舅舅狐毛、狐偃都更喜欢重耳一些，只因为他们觉得重耳比我更加豪爽。这公平吗？！

我怨恨父王和舅舅，怨恨申生和重耳，怨恨他们所有人。我要让他们知道，究竟谁才更适合统领晋国。于是我更加沉默寡言，暗暗培养自己的势力。

申生是太子，众望所归，朝堂上至少半数的大臣都盼着他继位，父王还指定了晋军统帅里克来专门辅佐他；重耳手下也是人才济济，文有赵衰，武有先轸，还有两位舅舅辅佐他。而我什么都没有，能称得上心腹的，只有郤芮、吕省两个人。但是谁都不知道，我几乎耗费所有精力、物力，培养了一批死心塌地为我效命的心腹和间谍，并且安插他们潜伏在宫里或者大臣手下当差，这一潜伏就是好几年。这些人为我收集了足够多的情报，包括父王每天的衣食住行、大哥二哥的一举一动、大臣们的言行等等，全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在明处，我只有郤芮、吕省为首的几个幕僚；在暗处，我已经统领着一个庞大的间谍组织，其中我最看重的有三个人：

第一个人叫优施，此人足智多谋，机警善辩，以戏子这样一个不起眼的身份作掩护，潜伏在父王身边多年；第二个人叫勃鞮，是优施介绍给我的一个朋友，在宫里的身份是太监，此人身手不凡，剑术天下无敌；第三个人叫屠岸夷，潜伏在里克手下做一名门客，表面上只是个人傻力大的武士，实际上心思细腻。

契机出现了。

那一年，父王任命申生为主帅，里克为副帅，带兵讨伐骊戎国，最终大获全胜。潜伏在里克身边的屠岸夷告诉我，他们活捉了骊戎的两个公主，尤其是其中的姐姐骊姬，长得风华绝代，美艳无比。他们刚刚回国，还没来得及向大王报告：里克还打算做媒，让骊姬嫁给申生作太子妃。

我心中一动：父王可是出了名的好色，见到骊姬一定会动心；到时候引起他们父子之间的猜忌，再通过骊姬这条线，给父王吹吹耳边风，甚至能帮我除掉申生。

于是我去到寝宫找父王聊天，装作无意间说道：“大哥可艳福不浅呐，听说他掳回来两个绝色美人，尤其是那个骊姬，啧啧。。。”

父王一听就来了精神：“哦？还有这等事。那申生怎么不告诉我呢？”

我眨眨眼睛：“据说大哥动了心，想纳为太子妃呢。他可能是怕父王看到，夺其所爱吧。”

“岂有此理！”父王的好奇心更重了，当即就召骊姬姐妹来见。于是不出我所料，她们成了父王的妃子。

一年多之后，骊姬产下了公子奚齐，少姬产下公子悼子。我与手下郤芮、优施、屠岸夷等人秘密筹划的计策也渐渐成型：先除申生，再刺杀重耳，最后收拾掉骊姬母女和少姬母女。如此一来，王位继承人就只有我了。

我有能力让所有人为我所利用，从而把整个晋国朝廷的走向牢牢握在手里。这将是一场长达数年、规模庞大的局。

第一个被我利用的人，是骊姬。

在我手下这些人当中，优施口才最好，而且相貌比较英俊。我派优施去接近骊姬，引导骊姬去主动陷害申生。

然后优施对里克进行语言上的诱导，屠岸夷又潜入里克妻儿的卧房里，在墙上写血字、在床榻上留下匕首。诸如此类的威胁和暗示，弄得里克投鼠忌器，于是从此选择中立，再不过问申生和诸公子之间的事。

接下来，通过骊姬的一系列栽赃陷害，最终使父王对申生起了杀心。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我授意优施利用申生软弱、愚忠愚孝的特点，三言两语就逼死了他。

骊姬还真以为申生是被自己害死的。她自始至终都没意识到，自己只是我手中的一颗棋子。

下一个目标是重耳。申生自杀的消息一传开，重耳竟然带着狐毛、狐偃等人逃到了我们母亲的老家狄国。我转念一想，为了避免引起怀疑，干脆我也逃出晋国。

我带着谋士郤芮逃到了梁国，而吕省、优施、屠岸夷等其余心腹则仍然留在晋国。这样我可以继续获取情报，还能通过他们去影响父王、骊姬等人的判断和行动，从而远程控制局势走向。

后来我曾经派太监勃鞮潜入狄国，暗中刺杀重耳，但是失败了。没多久，父王病逝，遗命让荀息辅佐十一岁的奚齐继位。大的还没收拾掉，小的倒先上位了。我心中暗暗焦急。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郤芮对我说了一番话：“三公子，重耳其实并不难对付，我们应该把目光放得长远一点。骊姬的儿子奚齐虽然继位，但她们母子已经犯了众怒。我早已派出人去，在宫里宫外散布了消息，现在文武百官都知道申生是被她害死的。所以我们可以先借大臣之手杀了骊姬母子和少姬母子，这样一来王位无人继承，大臣们只能去迎请你或者公子重耳回国继位。如果迎请你，那自然是最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王位；如果迎请的是重耳，到时候我自有办法置他于死地。到头来，王位只能是三公子您的。”

郤芮的能力没人比我更了解。而且他从不妄语，既然说有办法，他就一定有办法。我镇静下来：“好，那我们就借里克之手，除掉骊姬！”

第二个被我利用的人，是里克。

里克作为晋国的三军兵马大元帅，本也是叱咤风云、开疆拓土的人物。他不仅仅是申生的拥护者，申生甚至一直视他为老师，对他礼敬有加。后来申生被逼死，里克追悔莫及，经常长吁短叹，显然是心有不甘。

这就是我选择利用里克的原因。他为了给申生报仇而杀死骊姬，合情合理，不可能有人怀疑到我头上。

屠岸夷接到我的密令，依计行事。里克与账下武士们议事时，屠岸夷时不时地谈起申生被骊姬所害之事，里克屡屡叹气不语。屠岸夷见时机成熟，压低声音对里克说到：“大人，楚国有句古语：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则补牢，未为迟也。申生死得不明不白，我们何不替他报仇？过几天就是献公的丧礼，到时候骊姬要带着奚齐在堂上还礼。凭着您和我们这些人的武艺，要杀骊姬母子还不是易如反掌？您在军中德高望重，那些卫士们谁敢为难我们？”

看里克有些发愣，屠岸夷接着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们除掉奚齐和悼子，到时候要立重耳还是夷吾，就是您一句话的事。无论立谁继位，对方都会对您感恩戴德。反而言之，您知道骊姬害死申生的内幕，又掌握着晋国兵马大权，就算您一言不发，也会被骊姬视为心腹大患。如果不抢先动手，早晚要被骊姬除掉。到时候悔之晚矣！”

账内其他武士听得连连点头，摩拳擦掌。里克沉吟半晌，猛地一拍桌案：“就这么办！”

晋国即将迎来一场大乱，而我却远在梁国，稳坐钓鱼台。我知道自己不会错过任何消息，因为我的情报网在晋国已经无孔不入。

几天之后，一封封密信像雪花一样飘到我和郤芮手里。信中是吕省、优施向我汇报晋国的变故：

献公的葬礼由大夫荀息主持。在葬礼上，里克率领屠岸夷等武士手持利刃，公然行凶，将骊姬、少姬、奚齐、悼子两对母子全部当场杀害。

荀息阻拦不及，挥泪长叹道自己有负于献公托孤的信任，当场自刎。

群臣大乱，里克挥舞宝剑，号令群臣重新商议国君人选。重耳比我年长，加之我这一派的大部分人都上不得台面，所以自然争论不过重耳一派。最后里克与众大臣共同决定，派使者前往狄国去请重耳回国继位。

这一切都在郤芮的预料之中。

一旦重耳同意回国继位，我们就有了可乘之机：我会派一队死士埋伏在重耳回国的路上，绝不让他活着回到晋国；万一伏击失败，重耳真的回了晋国，我的间谍就用舆论把他击垮——献公刚死，你不老老实实服丧，却趁着动乱回国谋取王位，这是不忠不孝。到时候不用我动手，百官自然不会放过他。

我万万想不到，重耳竟然拒绝了。

第三个被我利用的人，是秦穆公。

重耳拒绝回国继位，使者很费解，只好报告里克：“重耳公子说，如今父丧在身，不能回去继位。要等他为父守孝三年之后再议。”

这真是匪夷所思。不只里克惊呆了，我收到这个消息，也愣了半天。原以为他和他的手下都是一群莽夫，没想到他如此谨慎，没有让我们抓住把柄。

不过这样也好，我的机会来了。

没几天，里克果然派了使者来梁国见我，请我回国继位。

使者叫吕省，正巧也是我的人。我拉着郤芮、吕省坐在一起商议：“重耳已经拒绝了，我如果轻易答应，也可能会被人攻讦。如何是好？”

郤芮微微一笑：“我们先欲擒故纵，做做姿态。吕省，你回去就跟里克说，‘夷吾公子跟重耳一样，对父亲的去世伤心欲绝，不愿继位。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二位公子都不愿回国，既是出于孝心，也是有诸多顾忌。我们不如请秦穆公帮我们做主，立一位新君。秦穆公如果愿意出面扶持某位公子，那位公子想必就不会拒绝了。’”

我更加疑惑了：“秦穆公？说起来，他还是我和重耳的姐夫呢。。。当年我父王不顾天下耻笑，娶了自己的庶母齐姜。齐姜生下一子一女，就是我大哥申生和大姐伯姬。后来秦穆公励精图治，寻求政治联姻，向晋国求婚，父王就把大姐伯姬许配给他。这事在诸侯之间已经不是秘密了，‘秦晋之好’嘛。说起来，秦穆公对我们晋国确实感情深厚，立新君这种事他是一定愿意帮忙的。但是最大的问题在于，他凭什么扶持我，而不是扶持重耳呢？”

“很简单——贿赂。”

“贿赂秦穆公？用什么？”

“一国之君什么都不缺，只能用土地。你可以向秦穆公承诺，继位后就把黄河以西的五座城池献给秦国。”

“这、这怎么能行！”我听得心惊肉跳，“那些土地可是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怎么能轻易拱手让人呢？要割给秦国足足五座城池，到时候里克他们非把我废了不可！”

郤芮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更何况这只是口头上的承诺，等你成了晋侯，割不割地还不是你说了算？秦国兵力可是远远不如我们晋国呀，到时候就算秦穆公火冒三丈，又能把你如何呢？实际上，我们不必付出一寸土地，只要公子你舍得花费些金银就可以。”

我恍然大悟：“先生妙计呀。如此说来，只需要动动口舌，就能骗得秦国为我所用。我的那些金银玉器当然不在话下，都由你随意支配。”

郤芮点点头：“那好，我们这就分头行动。吕省，你立刻回晋国，按照我教给你的话，回复里克。另外，你嘱咐优施、屠岸夷那几位，抓紧时间收买人心，为我们公子造势。”

吕省点头答应，立即起程了。

郤芮看向我：“公子，全天下的人都盯着你和重耳呢，我们不能大张旗鼓地从梁国赶到秦国去找秦穆公。要贿赂他，现在就有个绝佳的机会。”说着抬起手，在虚空中指了指秦国方向：“秦国来人了。最近秦国开始与梁国往来，前些天秦穆公派了公子絷来访梁国，现在就在馆驿里。”

我不由得抚掌大笑：“郤芮啊郤芮，你可真是运筹帷幄，谁都逃不出你的算计。”

公子絷是秦穆公身边最得宠的人，穆公对他非常信任。我们都与他打过交道，他这个人非常聪明，但极其贪财，很容易被收买。

事不宜迟，我和郤芮准备了黄金四十镒、白玉器件六双，前往梁国馆驿拜访公子絷，说明来意。公子絷看到礼物，乐得合不拢嘴，当即拍胸脯答应下来，动身回了秦国。

晋国那边，里克听从了吕省的建议，恳请秦穆公出面帮晋国选立新君。穆公果然去找公子絷商议：“帮助晋国，我是义不容辞的。我打算立公子重耳，你觉得怎么样？重耳这孩子仁义贤德，而且很有能力。夷吾嘛。。。似乎差了点。而且我总觉得他心术不正。”

公子絷转了转眼珠：“主公您说错了。正因如此，才更应该立夷吾。如果完全为晋国考虑，当然要选一个能力、品行俱佳的公子；但要为秦国考虑，就应该立稍差一些的公子夷吾。一来，这样晋国将来才不会过于强盛，威胁到我们。第二，正因为他能力和威望都差些，继位之后才会真正的感激和服从您，方便我们摆布。第三，我上次在梁国遇到了公子夷吾，他说若有幸得到您的帮助，回国登基后一定会把黄河以西的五座城池割献给秦国，作为报答。”

听到秦国传回来的这些消息，我长出了一口气。公子絷果然没让我失望，秦穆公决定辅立我回国即位。

公元前651年，在秦穆公亲自率领的军队护送下，在里克、吕省等百官的欢迎中，我回到晋国继承王位。经营、筹划了这么多年，愿望终于实现了。这一切就像做梦一样。

即位后，我对里克总是放心不下。他手握兵权，万一被他知道申生之死与我有关，要杀我就跟当初杀奚齐一样简单。

此人必须除掉。我先在军中安插亲信、眼线，削弱里克的军权，然后编了个意图谋反的罪名，派屠岸夷带兵包围了他的将军府。

我想，当里克打开府门，看到带兵的竟然是自己的下属，是那个曾经劝自己杀掉奚齐母子的屠岸夷，那一刻他一定什么都明白了。因为他没有反抗，径直回到房间里自刎了，死前只留下一句话：“欲加之罪，其无辞乎？臣闻命矣。”

斩草要除根，还有很多当年支持过申生、重耳的卿大夫们现在仍在朝为官，而重耳现在还远在翟国活的好好的。这些人一日不除，我就一日不得安宁。我如法炮制，一年之间就诛杀了不少大臣。

次年，秦国使者来访，委婉地提到那五座城池。我早有准备，推脱说城池土地都是祖辈打下来的，要把祖宗基业拱手让人，我做不了这个主。使者大怒，拂袖而去。

一转眼又是十年过去了。秦穆公突然发兵，直奔晋国袭来，宣称是晋侯夷吾不贤，他要护送重耳回国即位。我不由得惊喜交加：惊的是秦国军事实力不如晋，竟敢发兵来攻；喜的是重耳始终是我心腹大患，这次竟然跟着秦穆公送上门来。

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宣布御驾亲征。

晋军几乎全部出动，我顶盔掼甲，意气风发，晋军上将数十员在我身后一字排开。秦军在对面压住阵脚，白发苍苍的秦穆公和多年未见的二哥重耳坐在同一辆战车里，凝望着我。

我一抬手，身后的千军万马就向敌人冲去。两军短兵相接，顿时尘土飞扬，兵器碰撞的声音震耳欲聋。

优施、屠岸夷二人突然从前线跌跌撞撞地跑回来：“主公，此事蹊跷，有两支队伍临阵倒戈了！”

我一惊：“怎么可能！快去查问，是哪两个将军带的队伍，带来见我！”

“遵命！”刚说到这，优施脸上的表情变得惊恐万分：“主公，那、那两支队伍冲我们杀过来了！”

我抬头看去，两支晋军手持兵器向我冲来，队伍最前方的两个主将，赫然正是郤芮、勃鞮。

他们两人反了！这是怎么回事？我头脑突然异常清醒：夷吾啊夷吾，你好糊涂。勃鞮是天下无双的剑客，为何刺杀重耳偏偏会失败呢？郤芮是智谋过人的谋士，为何屡出昏招，先让我背信弃义得罪秦国，又让我诛杀大臣，得罪天下士人呢？

我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只看见一杆明晃晃、亮闪闪的长戟向我刺来。。。。。。

尾声：春秋时期诸侯纷乱，明里暗里战火从未停息。沙场上的战争是金戈铁马，朝堂上的战争是诡谋舌辩。如优施、郤芮、公子絷等，皆为舌辩之士。

宦官勃鞮曾于前656年刺杀重耳，却被其仁义感化，从此心向重耳；郤芮自幼与重耳相识，后来在夷吾身边潜伏多年，暗中相助重耳。

夷吾先后害死申生、骊姬，回国即位后，在割地、借粮等事件中屡次对秦国背信弃义。终于在公元前637年，秦穆公决定对晋发动战争。郤芮、勃鞮临阵倒戈，夷吾受伤被俘，优施、屠岸夷死于乱军之中。不久后夷吾伤重去世，谥号晋惠公。

公子重耳在秦穆公的护送下回国即位，是为晋文公。郤芮掌握着重耳即位的秘密，他深信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遂密谋烧掉寝宫以谋杀晋文公。不料计划被勃鞮识破，郤芮烧毁宫室后发现宫内空无一人，于是逃亡至秦国，被秦穆公诱杀。这些都是后话了。

晋文公即位后，重用狐毛、狐偃、先轸、赵衰、魏犨等人，励精图治、开疆拓土，“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于公元前632年的城濮之战中“退避三舍”并大败楚国，终于继齐桓公之后，成为春秋五霸中第二位霸主。晋国从此称雄于诸侯，长达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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